七卷72、使坏(毕)
随着七月将至,秋狝随驾之事已然摆上台面。
婉兮遵照皇帝的嘱咐,便将喂养小十五之事也慢慢转给两个奶口嬷嬷孙氏与张氏去。
只是婉兮自己还没彻底断了奶,都是白日里将喂养的差事给两个奶口嬷嬷,其余晨昏晚间,婉兮还是会将小十五抱在怀里亲自喂养去。
婉兮这般的打算,便是外人未必知晓,可是语琴、颖妃等人却都察觉出来了。两人都问,“你这回是要随驾去?那小十五和啾啾,你又要如何安排?”
婉兮明白,这个问题终究还是摆在眼前儿来了。
婉兮默默在心里掂对了一下儿,这才含笑缓缓抬眸。
“我起先自然是放心不下孩子们的,尤其是小十五。他还不满周岁呢,正是时时刻刻都离不开人的时候儿。故此我也曾就此请过皇上的示下,可是皇上反问我,便是这次秋狝可以不去,难不成明年南巡便也一样儿不去了么?”
婉兮将话点到即止,抬眸望向语琴和颖妃二人。
两人也都是七窍玲珑的心,听婉兮这样说了,两人便都是相视一笑。
语琴先道,“既然这次秋狝你不能不去,而咱们小永琰这会子还不满周岁,正是最要不错眼珠儿看着的时候儿、不如这样儿,反正我终究是江南汉女,便是好奇北方草原,可是也都已经去过这么多回了,自也没那么向往了。“
“不如这次我留下来,你自管放心将孩子们暂交给我看着就是。”
颖妃也忙道,“我便是蒙古人,那草原便是故乡,可是也没有说一次不去就想得不行的。”颖妃上前握住婉兮的手,“我也可以留下来,帮着令姐姐你照顾孩子们。”
婉兮便笑了,轻轻一拍手,“陆姐姐、高娃,你们两个可真是我肚子里的虫儿,怎么就知道我原本心下也是这么想的呢?”
婉兮左手握住语琴,右手握住颖妃,“啾啾倒无妨,终归这会子也都长大了,能跑能跳能说明白话,照看起来也容易些;单就这个小十五啊,正是八、九个月满地爬,要站要走的时候儿了。这时候若只是一个大人看着他一个儿,都得被他累死。”
“我便也想着,若只交给陆姐姐或者高娃你去,总归不妥。还是得交给你们两个去一起轮着班儿,才能叫你们别累坏了。”
语琴和颖妃对视一眼,都不由得面上挂满惊喜,“你便放心就是。小十五是皇子,又非公主可比;此时又是这个年岁,自然需要不错眼珠儿地盯着才好。有我们两个换着班儿,里外必定都能照顾周全去。”
语琴与颖妃欢喜相偕而去,玉蕤招呼着玉蝉和玉萤过来撤掉残茶,便也是笑,“姐当真是用心良苦。”
婉兮也是松口气,点头而笑,“我自是想顺着啾啾自己的意思,将啾啾托付给和贵人去。只是和贵人目下只是贵人,且皇上也说,终究因为她回人的出身,倒不好将啾啾名正言顺托付了给她去。”
“只是不管怎样,啾啾已是不能再托付给高娃了。她心底一场期盼,却被我给辜负了,我心下也是不自在。虽说皇上给安排的好,可以叫舒妃来挡一挡,可终究舒妃还是永瑆的养母,永瑆还尚未长大成人呢,我也总不能叫啾啾再去分舒妃的心。”
婉兮抬眸望了望窗外那盛夏光彩浓烈的天际。
“既然不能将啾啾托付给高娃,我便反倒应该给高娃更好的。这便将小十五一并暂且托付给陆姐姐和高娃去,叫她们两人心下也都妥帖些儿吧。”
玉蕤点头而笑,“我也觉着姐您的安排是极好的。咱们十五阿哥本就贵重,庆姐姐和颖姐姐心下也都明白,故此便是没有托付九公主,她们自然也都是欢喜的;且十五阿哥这会子的年岁当真是要几个人合力才能看得住的,两人忙都嫌要忙不过来呢。”
婉兮脱了鞋,歪在迎手枕上躺了躺,“都是自家姐妹,这些年若不是大家陪伴着、帮衬着,我和孩子们又如何能稳稳妥妥走到今天去?而姐妹们这些年对我也别无所求,如今说到底不过是期盼着能借着我,好歹也能享一时为人母的天伦之乐。”
“也幸得上天眷顾,皇上体恤,叫我能有这么多孩子。又岂能一人专美了去,不叫姐妹们一同分享这为人母的欢喜去呢?”
玉蕤点头,却是垂下头去微微避开了婉兮的目光,“姐这样安排下,庆姐姐和颖姐姐又何尝不是真心回报呢。便说庆姐姐和颖姐姐几乎毫不犹豫便说这回不随驾去,而甘愿留在京里了。”
婉兮自是含笑,“谁说不是呢。其实我这回当真是有些舍不下小十五,若不是陆姐姐和高娃,我也不放心将小十五托付给旁人去。唯有她们两个都在,我这心才能安稳下来。”
玉蕤努力地笑,“那这回好了,姐心愿得成,这回便可放心随驾去热河了。”
婉兮凝视着玉蕤,伸手捉过玉蕤的手来,“听我这么说,可伤了你去了?”
玉蕤忙含笑摇头,“姐的心意,我自然明白。姐才不是不放心将十五阿哥交给我,是我自己不放心我自己。终究我年岁在这摆着,更没有过独个儿照顾皇嗣的经验。庆姐姐和颖姐姐自然是比我适合百倍千倍的人选去。”
婉兮情不自禁伸手拥住了玉蕤,在她脊背上轻轻拍了拍,“不过是叫你再得几年的闲,总归你才是我宫里人、身边人,待得你再长大几岁,知道如何照顾孩子了,我将来自有叫你忙的。到时候儿啊,就算你不想替我留在宫里,我也非不叫皇上带着你去呢!”
两人说说笑笑,终于将那一点子尴尬给解了。
玉蕤忙道,“对了,皇上还等着姐的信儿呢。这便赶紧叫刘柱儿亲自跑一趟,给皇上复旨去吧?”
七月初一,皇帝下旨安排秋狝人员之事。
前朝事务,留裕亲王广禄、和亲王弘昼、大学士来保、协办大学士鄂弥达,在京总理事务。
后宫里,此次随驾的内廷主位有:皇后、令贵妃、舒妃、豫嫔、郭贵人、伊贵人、瑞贵人、和贵人。
旁人倒是不叫人意外,可是舒妃与和贵人竟然同随驾而去,玉蕤反倒有些担心了。
“我原本忖着,舒妃与和贵人之中,必定有一个要留下照顾咱们九公主的。可是这回她们二位竟都随驾……姐,咱们九公主可怎么办?便是宫里还有庆姐姐和颖姐姐,颖姐姐也巴不得能照顾九公主,可是终归她们两人照顾十五阿哥一个儿,都嫌眼睛和手不够用了。”
婉兮垂首含笑,眸光轻轻一转,“我猜,皇上是想带着啾啾一起去吧。”
倒是这份随驾排单传到忻嫔那去,叫她心下酸楚了好一会子。
“谁能想到,这回舒妃倒是又随驾了。舒妃已经失宠了多少年了,如今到了这个年岁,竟然也有复起之相。倒是我啊,今年这般努力,就是想叫皇上再多看我一眼,可是呢,皇上这回秋狝的随驾主位里,终究还是没有我啊。”
乐容和乐仪也都替主子难受,不过这会子也只能劝解。
“主子何苦在意这一回呢?终究秋狝是到草原去,皇上要召见的是蒙古各部和回部王公,故此豫嫔、郭贵人、伊贵人、和贵人这些蒙古人、回人才会随驾而去的。主子是满洲镶黄旗的格格,身份自然不是她们能比的,这回不去便不去了呗。”
“总归明年南巡,就凭咱们家安宁大人在江南的得力,皇上也会必定带着主子一起下江南去。秋狝木兰是年年都去,倒没什么稀罕了;反倒是南巡,那是好几年才一次,主子能跟着去,倒比去多少回木兰都更金贵。”
叫乐容和乐仪说着,忻嫔心下是舒坦了些,不过还是放不下计较,“你们说得自然有理。可是啊,令贵妃、舒妃、瑞贵人,她们也不也都不是蒙古人么,还不是随驾去了?尤其这瑞贵人,如今倒真的是跟着令贵妃,占尽了风光了!”
乐容静静抬眸瞟了忻嫔一眼,“……愉妃主子不是也没去么?”
忻嫔不由得高高扬眉,“是啊,她也没去。”
忻嫔在自己寝宫里整理好了心绪,待得斜阳日暮之时,这便含着一抹笑,来到了愉妃的“杏树院”。
果然,愉妃这边儿的气氛,自也是有些微妙的。
忻嫔走进殿门便笑,“也真是新鲜,今年皇上秋狝,竟然叫八阿哥一块儿去了。想想八阿哥那只脚,这些年什么时候儿能叫皇上带着去行围了?偏今年,皇上竟然叫带上他了!”
愉妃抬眸静静盯忻嫔一眼,缓缓叹息道,“倒也不奇怪。终究他今年刚大婚,便是不带着他去,也得带着他福晋去瞧瞧不是?况且尹继善这会子还没离京呢,好歹也得随皇上一起到热河去走一遭;便是为了尹继善,皇上也得带着永璇一块儿去。”
“终究,明年就要南巡了。人家尹继善是两江总督,整个儿江南都要仰仗尹继善来确保安稳呢。”
愉妃自己不痛快,这话说得叫忻嫔便也有些不痛快。终究愉妃这么说尹继善,那就是暗贬安宁去了。
忻嫔便忍不住亮声一笑,“不管他们谁去谁不去,总归啊,咱们姐俩儿是都被皇上留在了京里,谁都没去上。亏她们还说,这回皇上带着的主要都是蒙古主位,我一个满洲格格倒也不必计较了;可是我就不明白了,若说蒙古主位,难道这会子后宫里不是该以愉姐姐你为尊么?”
愉妃高高坐直,竭力维持面上的平静。
“便是后宫蒙古主位以我为尊,那颖妃不是也没去么?况且这会子永琪位下的官女子,这不是有了喜了么!永琪自然是要随驾的,那我便应该留下来替她照顾着他那所里。”
“只要永琪去了,只要皇上还记着永琪;那我去不去,皇上记挂不记挂着我,又有什么打紧?”
忻嫔便也笑着坐下来,“愉姐姐说的是。当真是有了皇子便万事足,倒叫我这样儿只生下过公主的,听着都忍不住心下嫉妒呢。”
忻嫔瞧出愉妃有些不快,这便将话儿往回拉,她含笑瞟着愉妃,“……虽说愉姐姐不去,可是愉姐姐宫里的郭贵人,却是随驾同行的啊。”
愉妃这才转眸回来,盯住忻嫔。
“郭贵人便是去,我又有什么可欢喜的?她虽然是我宫里的贵人,且与我同出自蒙古八旗,可是她的身份你又不是不知道。她是台吉之女,是身份高高在上的公主了,又哪里是我一个南苑海子披甲人的女儿能比得起的?”
“再说了,她原本是纯惠皇贵妃位下进封的,倒不是我自己的人。只不过纯惠皇贵妃薨逝之后,因她也是蒙古人,这才跟着我一起居住罢了。”
台吉便是“太子”谐音,相当于一部的部长去了,这身份在蒙古自是尊贵。
“故此啊,她与我倒是并不亲近。她便是随驾去,我也不能指望着她来当我的眼睛和耳朵。”
忻嫔便笑了,“可不是么。我倒瞧见过郭贵人有好几回远远看见令贵妃,便赶紧殷勤上前行礼。令贵妃也是,都是亲亲热热拉住郭贵人的手,与她说话儿的。”
愉妃眸光便一寒,“当真?”
忻嫔叹口气,“总之我与郭贵人又向无瓜葛,我又何苦编排她这个?我眼里关注的只是令贵妃罢了,只是碰巧儿了瞧见令贵妃与她那般的情状。”
愉妃一拍炕几,腾地起身,“我说我怎么平白遭了她的道儿,原来是她早在我身边儿埋下了钉子了!”
“也是我大意,总以为郭贵人不起眼儿,且好歹与我同为蒙古人;可我忘了,令贵妃是什么手腕呢,她出身卑微,便最善于与那些同样在宫里处境艰难的人结交去!”
“那郭贵人终究是台吉之女,果然是最会势利看人的。我不过是个年老不得宠的妃位,而人家则是正得宠的贵妃,郭贵人自然是巴巴儿地却跟了人家,卖了我罢了!”
忻嫔噙着一抹笑,歪头瞟着愉妃。
“若换做是我,身边儿有这么个钉子,我便必定容不得她!敢向我的对头卖了我去?我便先要了她的命!”忻嫔唇角勾起幽暗一笑,“我倒不知道愉姐姐会怎么做。我忖着,愉姐姐一向是好性儿,倒不像我是的,年轻、眼里不容沙子。”
愉妃便一眯眼,朝忻嫔望过来,“……若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忻嫔耸耸肩,“总归这回愉姐姐是留在京里,而郭贵人却是随驾去热河的。这般两人分隔两地,自然是最稳妥的。这样好的机会,不用了倒怪可惜的。”
忻嫔说这句话的时候儿,便是竭力想要克制,可是唇角终究还是挂着一抹笑的。
愉妃面上便臊得通红。
忻嫔没说错,愉妃她自己便也曾利用过这个缘由,做过事儿的。便是当年六公主夭折后,她替令贵妃说话,也是利用了这样的机会。
忻嫔这句话说来,倒叫愉妃有些尴尬了去。
不过好在忻嫔没再提当年,而是别开目光,缓缓道,“就看愉姐姐你自己怎么决定了。若愉姐姐不介意身边儿有令贵妃安排下的这个钉子,那愉姐姐就忍着吧,就叫你宫里大事小情全都叫人家令贵妃跟明镜儿似的。”
愉妃心头起伏,攥紧了拳头,缓缓坐下。
“……是留不得了。只是,她好歹是个贵人,更是台吉之女。若法子做不到万无一失,那便实在后患无穷。”
忻嫔便笑起来,“如果没有万无一失的法子,那当真不必提了,愉姐姐只管继续忍受着罢了。”
愉妃终是坐不稳,伸过手来一把攥住忻嫔的手。
“忻妹妹定然是有万无一失的好主意了,你快教我。”
忻嫔眼尾斜挑,“……既然要万无一失,便总得有实有虚,行那一石二鸟之计。便是出了事,叫外人也只以为是郭贵人与旁人的仇怨,反牵连不上咱们才好。”
“那你的主意是?”愉妃盯着忻嫔的眼睛里,终究幽光闪现。
忻嫔轻笑拍手,“我就说郭贵人这回去得好,愉姐姐留京留得也好!这便没有办不成的事儿,而咱们自己自然便得保全了。”
忻嫔告辞离去的时候儿,天色已然全黑了。
八公主舜英打着呵欠,已经在乐容的怀里,快要睡着了。
愉妃送忻嫔出来,瞧见舜英这样儿,也忍不住叹口气,“倒叫咱们八公主跟着辛苦了。”
忻嫔黯然一笑,“她跟着我,是受罪了。可是我有什么法子呢?当年皇上将我母女扔在咸福宫,便跟冷宫一般,也不准我擅出宫门。”
“可是我不能就甘心被关在宫里,我不能坐以待毙。我想报仇,便必须得走出宫门来。”
忻嫔叹息着抬眸望那暗寂的天色,看那院墙将天空围成一个暗色的四角去。
“我也唯有借着孩子的缘故,才能出宫来。终归孩子天性爱玩爱闹,关是关不住的;且皇上便是对我再狠心,却也是个好阿玛,还是心疼孩子的。故此啊,后来才能渐渐解了我的禁足,能叫我陪着孩子四处去了。”
“可是我心下终究没底,不知道哪天皇上忽然又改了主意了。我便每次出来,不管去哪儿都得带着舜英,也好叫皇上心下不再猜疑去。”
愉妃听得也是鼻尖儿有些酸。
“唉,说的是呢。咱们这样的人在宫里,除了孩子,还又剩下些什么呢?”愉妃吸了吸鼻子,“好歹你还年轻,家世又好;我当年呢,是皇上潜邸里身份最为低微的,家世又实在拿不出手儿。我曾经以为我就会被这宫墙圈死了去,一辈子都没有出头之日了呢。”
忻嫔抬眸,“可是愉姐姐却有五阿哥啊。我家世好又有什么用,膝下不过两个公主;愉姐姐却有五阿哥,便将来什么都敢期待。”
愉妃不由得悄然深吸口气,“……你这样帮我,你终究又指望我些什么呢?”
忻嫔垂首幽幽一笑,“我图的自然是皇上的恩宠。就像愉姐姐说的,我还年轻,在这宫里还没学会忍受寂寞;还有我母家,也容不得我在后宫里无宠,这样儿地寂寞。”
“可是姐姐也知道,我与令贵妃结仇已深,她必定是千方百计压着我,不准我复宠的。我若想复宠,便必定要掀开了她去……我自己做不到,我的年岁和阅历都吃亏,我便必得找一个年岁和阅历都在她之上,是她都算计不了的人来联手。”
忻嫔伸手拉住愉妃的手,“姐姐便是那个人。姐姐虽然这些年不争,但却也是令贵妃算计不起的人。有姐姐帮我,我便必定有复宠的一日。”
愉妃点头,忻嫔这番话她倒也想到了。
“只是此事不易达成,咱们还得从长计议。我甚至,也不敢确定我究竟能不能帮你扳倒她去。”
忻嫔想了想,便也偏首一笑,“姐姐是实在人,不愿只为我画一个将来的大饼去。那么也好,那我就是眼前自也有求得着姐姐的事儿。”
愉妃这才松一口气,“你说。”
忻嫔幽幽抬眸,“尹继善。”
“我姐夫安宁在江南素与尹继善不睦,而我姐夫若想在江南地位更为牢固,便时时都得小心尹继善的掣肘去。故此我姐夫需要有人在朝中帮衬一把,最好叫皇上对尹继善失了信任去。”
愉妃便惊了,“你指望我这个?天啊,我哪儿有这个本事去?”
“姐姐有!”忻嫔攥紧愉妃的手,“尹继善的福晋,是五阿哥福晋的姑妈。只要尹夫人肯帮忙,那尹继善枕边的秘密便都手到擒来。”
“姐姐若能帮我得着尹继善的罪证去,那我便帮姐姐出了八阿哥这口气去!”
愉妃紧张地吸气,“可是我倒是与这位尹夫人并无来往……她终究这会子是永璇的岳母,从夫家那边儿论,也是与永璇更亲近才是。我倒怕她不肯帮我。”
“原本是这个话儿,故此我起先便也没提。”忻嫔冷笑一声儿,“可是这会子变了天了,尹继善那个侍妾张氏得了一品夫人的诰命,那八阿哥的正经岳母便是人家张氏夫人,尹夫人心下不恨才怪。”
愉妃小心瞟一眼忻嫔,“我便暂且试试。”
七卷73、真是团扶不上墙的烂泥(毕)
今年秋狝,皇帝下旨定于七月十七起銮。
七月十五中元节这一天,皇帝在圆明园里放河灯,兼为小七和永璇庆贺生辰;愉妃便也到了永琪的所儿里,为永琪践行。
以此为由,愉妃便也将尹夫人请来共座。
从前为永璇大婚之事,从纳采礼到初定礼,尹继善一家人也都多次入宫来行礼。在张氏夫人得封诰之前,都是由尹夫人独个儿来担着永璇福晋、小名庆藻的章佳氏的母亲身份,率领尹家女眷进内廷来赴宴。
初定礼和婚礼,在内廷的女眷或者是在慈宁宫,在皇太后的召集之下设宴;又或者是在坤宁宫里,以皇后那拉氏为首来设宴。愉妃身在妃位,又是宫里资历最老的仅剩的三人之一,故此每次也必定与宴。
便在筵席之上,愉妃本也与尹夫人多次谋面。
尹夫人为大臣之妻,是外命妇;又是满洲世家的福晋,在内廷主位面前都要称一声“奴才”,故此从前都是尹夫人殷勤上前行礼请安。
因尹夫人在那些场合里,担着的都是“八阿哥永璇岳母”的身份,是筵席上的主客,愉妃心下自有些讪讪的,倒不爱主动上前与尹夫人说话儿。
愉妃如此,一来是为了永琪。今年皇上对永璇的大婚如此重视,总归叫永琪心下有些忐忑,这便叫愉妃瞧着尹继善一家都有些不顺眼罢了;二来,也与鄂常在有些缘故。
好歹鄂常在与尹夫人也是姑侄关系,如今愉妃与鄂常在已然生分,这便更不想与鄂家人有再多关联了去。
可是今日,情形却又不同了。愉妃是记着忻嫔的话,今儿又是她主动请尹夫人来的,这便从尹夫人一进园子来,便殷勤备至。
愉妃主动亲自迎到门口。本以为她已如此,尹夫人便理应承情,主动更为殷勤才是。却没想到,尹夫人下了小轿,见到愉妃,虽说也是礼数周全,连忙上前深蹲请安,可是愉妃却无法不觉着,尹夫人对她的态度与从前都不同了,反倒有些疏离。
愉妃一时想不明白内中缘故,便也只以为尹夫人这是在宫里拘谨些儿。她这便更多些热络,亲自伸手扶起尹夫人不说,更是径直亲热地挽住了尹夫人的手。
“从前都是在永璇的婚宴上见到夫人,终究碍着婚宴上的规矩,不便私下里说话儿,不过我这心下啊,却一直记挂着夫人。今儿终得了机会,总该请夫人入内,咱们好好儿说说话。”
尹夫人却依旧只是淡淡的,只道,“奴才哪儿敢有劳愉妃主子记挂~”
尹夫人连续这般,愉妃不由得心下有些觉景儿,不由得抬眸看了一眼永琪的福晋鄂凝去。
这会子永琪的所儿里,英媛已然有喜,身为儿媳妇的鄂凝正是最担心婆婆态度的时候儿。为了不叫英媛这会子在婆婆的心目中越过她去,便是什么能讨好婆婆的事儿都是愿意做的。
今儿愉妃说要请尹夫人进所儿里来一聚,她自忙不迭叫人去请;这会子瞧见了愉妃的目光,便也赶忙上前挽住了尹夫人,含笑道,“姑妈是不知晓,母妃这几个月来可是在我面前正经提起过姑妈好几回去。母妃都说姑妈当真是名门闺秀,一身的气度见之就不俗,也唯有姑妈这样儿的人物,才配得起姑父这样的大才。”
尹夫人心下这才舒坦了些,点头笑笑,“愉妃主子谬赞了,倒叫奴才如何敢当。”
愉妃这才满意地展颜而笑,“何止尹夫人这样的风度和气派,我倒也听永琪说起过,夫人为尹大人所出的几位公子,也个个儿都极善诗文,都是风雅不得的人物呢。”
说到几个儿子,尹夫人这才从心眼儿里欢喜了。这便放松了下来,由得愉妃挽住了她的手去。
少时,永琪所儿里内宅,女眷宴席排开。愉妃亲自握了尹夫人的手一起坐,极尽亲热之意。
愉妃想,以这般的亲热,也足将尹夫人在宫内的拘谨滤去了。却没想到,尹夫人竟然又开始打横儿,坚辞不受,非说这是君臣之礼,便鄂凝是自家侄女儿,可这会子终究已是皇子福晋,便礼数不可逾越。
愉妃若要强拉,尹夫人干脆撩袍便要跪倒。
场面一时有些尴尬,愉妃不得不松了手,只是勉强含笑道,“尹夫人太过拘礼了。这便是宫里,可却是永琪自己的所儿里。此时咱们都是娘儿几个共座罢了,没的还要那么多礼数去。”
“便是鄂凝为皇子福晋,可她终究是咱们自家的晚辈,这便关起门儿来,自然要执晚辈的礼数。”愉妃说着尝试再去挽尹夫人的手,“这会子尹夫人你尽管跟着我一处坐,叫她们小辈儿的随便坐去罢了。”
永琪福晋鄂凝瞧出婆婆的意思,这便也是劝说,“母妃说的是,姑妈便也不必推辞了,这便一处坐吧。”
尹夫人看在侄女的面儿上,略作犹豫。
愉妃这番上赶着,却被尹夫人这般几次三番地推拒,不由得心下略有些不痛快。这便忍不住道,“尹夫人在皇子的所儿里这般拘束,想来是永璇那边儿的规矩严?可夫人是永璇的岳母,便是君臣有别,终究关起门儿来还应该长幼有序才是。便永璇是皇子,可只要夫人在,也只有夫人坐,永璇在地下站着的理儿;如何有永璇上座,而叫夫人下首作陪的?”
尹夫人面上便有些尴尬。
愉妃从旁瞧着,便轻轻叹了口气,亲热地按了按尹夫人的手,“……瞧夫人有口难言的模样儿,这内里的缘故,我便也能猜到几分了。如今张氏夫人得了封诰的事儿,自是传扬得天下皆知了,我便也明白夫人你心下的滋味儿。”
“永璇那头儿的筵席之上,若是关起门儿来的家宴,难不成永璇还要奉那张氏夫人上座,而冷落了夫人你去不成?哎哟,那便是永璇的不是了。”
愉妃抬眸凝视了尹夫人一眼,“咱们都是女人家,这也是关起门儿来说些体己的话,我啊,倒还有些忍不住替你埋怨尹大人两句。说实在的,凭前朝后宫这些世家门第,谁家不是嫡妻方能得诰命的?便是尹大人自己的父亲,当年的鄂东阁大学士尹泰大人,不是也不准侍妾得封诰么?”
“故此啊,其实就算皇上封诰了张氏夫人,可是前朝后宫里却都没将那张氏夫人太放在眼里。偏是你家尹大人自己高兴得不得了,逢人就夸此事,倒叫谁家都不好意思不附和两句,这便反倒将那张氏夫人的名声给水涨船高起来了。叫人仿佛觉着,张氏夫人不仅诞育下皇子福晋,而且在你们府里,原本也是得你家尹大人格外宠爱的。”
尹夫人一口气梗住,抬眸凝注愉妃,已是有些说不出话来了。
愉妃便也是点头,“我明白,便不用你说,我心下都明白啊。便是几十年的夫妻,便是陪着他风风雨雨走过来,便是给他诞育下那么多优秀的儿子去……可到头来,就因为闺女被指为皇子福晋,这便只将闺女看成掌上明珠,便仿佛所有的儿子都不要紧了似的;更将一个汉女侍妾逢人便夸,就忘了咱们这几十年相伴相依的情分了。男人啊,唉……”
尹夫人倏然垂下眼帘,咬住嘴唇嗫嚅道,“奴才家事,如何敢劳愉妃主子这般牵挂。”
愉妃拍了拍尹夫人的手,“今儿是七月十五,也是永璇的生辰。我便是忖着,永璇便是庆贺生辰,怕也得将张氏夫人迎入所里去。与其叫夫人你再陪着一处去受罪,我倒不如先将夫人请到这边儿来了。这边儿呢,虽说我们永琪不是夫人的女婿,可是鄂凝好歹是夫人自己娘家的侄女儿,也更贴心不是?”
尹夫人面上便更有些尴尬,垂下头缓缓道,“愉妃主子说得对,今儿原本是八阿哥的生辰,奴才家里也该进宫给八阿哥道贺的。只是今儿不光是八阿哥的生辰,也是中元节,皇上在园子里放河灯,皇子皇孙们自然都陪着皇上过节呢,故此便是连张氏都也没进来。”
“再有,听说七公主也是今儿的生辰,往年都是令贵妃主子叫着八阿哥与七公主一块儿过。故此今年八阿哥虽说刚成婚,却也不好直接单过了,怎么也得到令贵妃主子那边儿去行礼才是。故此庆藻便给了奴才家里知会,叫今儿只呈贺礼便罢,倒不必进宫来给道贺。”
“原来是这样儿。”愉妃“哦”了一声儿,淡淡轻笑,“八阿哥的福晋倒是贤惠,刚进宫来就知道暂且放下自己母家,反而主动陪着八阿哥去令贵妃那边儿了。”
“只是,儿媳妇嫁进宫来,孝敬皇子的母妃倒是应该的。可淑嘉皇贵妃薨逝得早,令贵妃又不是永璇的母妃,更没抚养过永璇,那咱们这位八阿哥的福晋又何苦放下自己母家,反倒要巴巴儿地陪着永璇到令贵妃那儿去?便是七公主也过生辰,可是公主终究怎么与皇子相比啊,怎么不是七公主来陪永璇过生辰,反倒要永璇主动上赶着去陪七公主一起过了么?”
尹夫人豁然抬眸,唇角微动,却终究还是忍着没出声。
眼见着话有些越说越不欢喜了,鄂凝赶忙儿道,“可不是嘛,今儿皇上在福海上放河灯,按说咱们都该进园子作陪的。若不是咱们家阿哥爷后天便要陪着皇上秋狝去,所儿里需要预备预备,不然母妃和我便也得进园子去了。”
鄂凝捉住尹夫人的手臂,略加了把劲,紧紧攥着,“今儿母妃就是因为姑妈正好在京里,从前总因为姑妈是顾着八阿哥那头儿的婚事,母妃倒不想叫人误会,故此一直没能得机会与姑妈多亲多近,也免得叫八阿哥那边儿多心;好容易八阿哥的婚事办完了,母妃这便想着得了这个机会,好好儿与姑妈说说话儿,叙叙亲呢。”
“况且母妃也说了,八阿哥的婚事既然已经办完了,想来姑妈不日便要陪尹大人回江南了。明年皇上的南巡,还多有仰仗姑父之处。那姑妈在京的日子便有限了,怕是这回秋狝归来之后,姑父便要偕姑妈回江南去了,母妃便更急着赶紧见见姑妈呢。”
鄂凝手上攥了攥尹夫人,“母妃今儿可全都是对姑妈的一片心意,侄女知道,姑妈心下必定是感念万分的。”
鄂凝的种种暗示,尹夫人心下自然也是明白。今儿便不管怎么着,她也总不想叫自家侄女儿在她婆婆面前儿下不来台,这便也只得忍住一声叹息,努力向愉妃笑笑,点头道,“奴才谢愉妃主子的恩。”
鄂凝这才悄然松了口气,赶紧招呼上菜。她自己则执满洲儿媳妇的礼数,自己并不上桌,而是立在地下,就在愉妃身边儿,亲自伺候愉妃用膳。
一时酒菜摆满,气氛倒也回暖了不少。
愉妃是蒙古格格,尹夫人是满洲格格,两人虽都是女流,不过酒量也都是有的。这便推杯换盏都吃了几杯,借着酒兴,倒是都更健谈了些。
愉妃便道,“尹大人这一晃,任封疆之臣,也有几十年了吧?”
尹夫人便也点头,“可不,都三十年了。”
愉妃略微回想了下,“三十年了?我仿佛记得尹继善大人除了云贵总督,川陕总督,其余那些年仿佛都是在江南吧?”
尹夫人便也有些唏嘘,“奴才没想到愉妃主子如此牵挂,倒要替老爷谢恩。愉妃主子说得对,老爷除云贵总督、川陕总督之外,这三十年的封疆之职,多在江南。江苏巡抚、江南总督、河道总督、两江总督……都是江南。”
愉妃点头,“……尹大人此时是两任两江总督了吧?”
尹夫人笑道,“已然是四督两江了。”
这话叫愉妃心下也咯噔了一声儿,暗道:怨不得安宁这般忌惮尹继善,而忻嫔为了助力安宁,便想着必得要先扳倒这个尹继善呢!
愉妃特地惊叹一声儿,“怨不得皇上说过,江南之事,若尹公不能办也。”
听愉妃这般一句一声地夸赞自己丈夫,尹夫人这便更欢喜起来,垂首含笑道,“那是皇上的信重,老爷无一日不忧心有负君恩,故此三十年来夙夕不敢轻慢,无一日不兢兢业业。”
愉妃望着这样的尹夫人,不由得微微挑起眉毛。
“是啊,总听说尹大人是自谦之人,却没想到反倒为了张氏夫人此事,这般自夸于人前。倒不知,那一刻尹大人又将夫人您置于何地去了?”
话锋陡转,尹夫人不由得微微一怔,抬眸望住愉妃。
愉妃叹了口气,“尹夫人啊,你说尹大人在此事上这般不谨慎,如此不惜人前夸耀汉女侍妾……是不是因为尹大人实在是在江南呆得太久,与汉人朝夕相处,早已沾染了汉人的习气去,反倒忘了他本是满洲世家的儿郎?”
尹夫人双眸圆睁,“愉妃主子这是……听了谁嚼的舌根子去?”
愉妃也是挑眉,“谁嚼舌根子?何至于!前朝后宫谁不知道,尹大人虽身为满洲世家子弟,却连马都不会骑?弓箭技艺更是生疏,前年陪着皇上秋狝木兰,皇上令尹大人其射一疲卧之鹿,结果尹大人连发三箭才射中鹿身;可惜却还是没能射中要害,鹿中箭后跳起,竟能带箭逃去,尹大人竟然亦无可如何……”
满洲世家子弟骑射已然疲软至此,在前朝后宫的满蒙世家传开,已然是笑谈。
尹夫人面色涨红,“回愉妃主子,那是我家老爷仁爱之心,不忍伤害那鹿的性命去!我家老爷曾言,那鹿应为母鹿,若射杀,必有小鹿就此失护……我家老爷便宁肯在皇上面前放下自己的脸面罢了。”
愉妃凝着尹夫人,实在是忍不住笑了。
“夫人若说旁的,我兴许有不知道的,可是我好歹从小就是在南苑海子看着鹿儿们长大的。皇上哨鹿,自然有天子的好生之德,故此哨鹿之时围起,必定先网开一面,将母鹿、小鹿放出。”
“故此,彼时既然是皇上吩咐尹大人施射,那自然不是母鹿,也不是小鹿。尹大人又何苦回到府中,还这样欺瞒了夫人您去?”
愉妃说着叹了口气,又想去握尹夫人的手,“夫人心善,一心都为尹大人着想。可是尹大人却宠妾侮妻不说,更如此欺瞒夫人您……啧,尹大人如何对得起夫人您去?”
尹夫人心口起伏不停,终是霍地起身。
那坐墩因受力猛了,向后一个趔趄,与地砖撞出响亮的声响。
鄂凝一怔,忙走过来扶住尹夫人,低声喊,“姑妈……”
尹夫人却甩开了鄂凝的手,朝愉妃深蹲一礼,“今日终究还是八阿哥的生辰,奴才在五阿哥这边儿久留也多有不便。今日蒙愉妃主子传召,奴才进内已向愉妃主子请罢了安;五阿哥福晋,奴才也见过了。这便先行告退。”
愉妃便是一皱眉,“夫人这是急什么?今晚上的河灯怕还不放到半夜去?夫人这会子急着回去,又能见到永璇去是怎的?”
尹夫人轻轻咬住嘴唇,竭力控制着,“……便是见不到八阿哥,可是奴才好歹也得回去伺候老爷。后天五阿哥要随驾去,我家老爷同样也还要预备行装,奴才着实不便久留了!”
鄂凝没办法,只得亲自将尹夫人送了出去。
待得回来,见愉妃已是一张脸有些青色。
见鄂凝回来,愉妃忍不住劈头盖脸便叱,“这算什么?我好歹因为你,记着她还算一门内亲;可是说什么内亲,她却终究是你堂姑妈,又不是嫡亲的。我这般对她,还不是因了你,也算抬举了她去,她竟然如此对我?”
鄂凝心下也是难受,急忙深蹲,“都是媳妇儿的错,媳妇儿替姑妈向母妃请罪了。”
“不必了!”愉妃一摆手,“说什么请罪,我可不敢当!她如今是两江总督的嫡福晋,是诰命一品夫人,更是人家八阿哥名分上的岳母!便是大臣的福晋,可是也比我这个年老无宠的妃位更有脸面去了,我可不敢得罪人家,哪儿还敢叫她请罪!”
鄂凝为难不已,更为了所儿里此时的情形,不得不哑忍下来,便忍不住掉下眼泪来。
“媳妇儿求母妃千万别误会……姑妈岂敢对母妃不敬?再说便是从八阿哥那边论,也自然有张氏夫人在前呢。姑妈她,她只是急着回府去给姑父预备行装;况且她如今府里的情形,她心下也是不舒坦,还求母妃体谅。”
愉妃眯眼盯住鄂凝,“今儿既然闹成这样儿,我看在你的面儿上,倒也不宜与她计较。只是有些话儿我便不能再与她说,而只能与你说了。”
鄂凝连忙俯身,“还请母妃明示。”
愉妃弯腰,伸手拉起鄂凝来。
“鄂凝啊,你是鄂尔泰的亲孙女儿,那从小儿便也没少了见过你祖父与尹继善在一处吧?你回去好好儿想想,鄂尔泰与尹继善相聚的时候儿,曾经都说过什么话,办过什么事儿去?”
鄂凝吓了一大跳。
如今在整个鄂家,因为鄂尔泰为皇帝所恨,故此便是鄂家自家人都尽量避免再提起鄂尔泰来。可是今儿愉妃却忽然问起鄂尔泰与尹继善之间的事儿,这便有些鬼道了。
“回母妃,媳妇儿,媳妇儿当时年纪小,祖父的许多事都已经不、不记得了。”
“哦?”愉妃倏然挑眉,盯住鄂凝。
鄂凝不敢对上婆婆的目光,忙伏地垂泪道,“祖父是乾隆十年辞世,距今已是十六年了。媳妇儿那会子才三岁大啊,额娘,媳妇儿那么小的年岁,如何能记得住什么去啊?”
愉妃听着,倒也叹了口气。也是,凭鄂凝那会子的年岁,着实是为难她了些。
愉妃便伸出手去,攥住了鄂凝的手,“是啊,没想到这一晃,你祖父都已经离世这么多年了。好孩子,是额娘错了,额娘不该难为你去。”
鄂凝叫婆婆这么温言着,便更是止不住眼泪,“今儿是媳妇儿不得用,惹得额娘不快……若以媳妇儿本意,媳妇儿自是只想孝敬额娘;只要能叫额娘高兴的,媳妇儿便都愿意去做。”
“当真?”愉妃倏然扬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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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卷74、难道又输了?(毕)
七月十七日,皇帝原定秋狝起銮之日。
只是这日正逢大雨,道路泥泞。皇帝担心皇太后若今日启程,路上难免辛苦,这便自己先行起銮;命諴亲王允秘,恭扈皇太后驾,俟天晴择吉启銮。
这便将秋狝随驾人员分成了两拨儿。皇帝带婉兮等后宫先行一步,那拉氏则伺候着皇太后暂未起銮。
皇帝起銮,皇子皇孙、内外宗亲皆来送行,永琪的福晋鄂凝这才又见到了尹夫人。
銮驾走过,鄂凝这才上前叫住尹夫人。尹夫人无奈,只得给鄂凝行礼请安。
鄂凝连忙给扶住了,赧然道,“……那日姑妈在我那边儿走得不快,倒叫侄女儿心下好生惦念。只是侄女儿身在宫中,行动不由自主,便是想亲自到姑妈府上请罪,却也迈不出宫门去。今日能见姑妈一面,当真是太好了。”
尹夫人便也叹息一声儿,“福晋心下也不必为难,奴才都明白的,福晋是当儿媳妇的,凡事自是夹在当间儿。那日的事,倒与福晋您无干。”
车轮辘辘,后宫的车驾这才走过。婉兮透过车窗,正看见这样儿一幕,便放下了窗帘,端正坐直。
玉蕤轻哼一声儿道,“七月十五那晚的事儿,英媛都报给我了。尹夫人果然是与愉妃掰了,五福晋这副神情,当真是夹在当间儿,两边为难。”
婉兮点点头,“愉妃原本也是个极能隐忍的人,如今也唯有在鄂家的事儿上,才会如此沉不住气。”
玉蕤点头,“可不。就因为五阿哥的福晋是鄂家人,是鄂尔泰的亲孙女。原本鄂家是一门好亲事,凭着鄂尔泰从前在先帝时候的地位,朝中满大臣无人能出其右;可惜啊,谁能想到,待得先帝驾崩,咱们皇上却对鄂尔泰恨之入骨。待得鄂尔泰死后,鄂家便整个倒了,再不复从前的风光。”
“皇上却将这样一个家族出身的格格指给了五阿哥为嫡福晋,也难怪五阿哥和愉妃自是郁闷在心,却无可奈何。这积压在心头的怨气越积越重,慢慢儿的就转化成了愉妃对整个鄂家的怨气来。而碰巧,尹夫人就正好儿是鄂家的女儿,又成了八阿哥的嫡岳母,她心下这便更膈应了。”
婉兮点头,幽幽抬眸,“前儿我交待给你的礼,可都交给庆藻去了?”
玉蕤便笑,“自然早早儿就交待了。前儿好歹是咱们八阿哥带着福晋,第一回到咱们宫里来过生辰,咱们便是跟八阿哥再不用见外,可姐和我却也都得给八福晋一份儿见面礼不是?”
婉兮含笑点头,“好。”
鄂凝将尹夫人请到自己所儿里,坐下吃过了茶,鄂凝亲自从炕衾的抽匣儿里捧出两对荷包来。
“前儿姑妈走得急,母妃原本早预备下了节礼,却没来得及赏给姑妈。我又不方便出宫去,又不放心叫太监们去送,便想着今儿等姑妈进宫来,亲手奉与姑妈呢。”
虽然是隔着荷包,尹夫人好歹也是见过世面的,故此接过来只简单掂了掂,鼻息底下过了过,心下便也大致有数儿了。
鄂凝便也笑,“母妃赏给姑妈的,是上好的鹿茸。这些都是养在御苑里的最好的梅花鹿,绝不是市面儿上能见得着的。如今姑妈和姑父都已经是当了祖父母的人了,是时候儿好好补一补。”
尹夫人扬了扬眉,“愉妃主子有心了。这东西,还有这话儿,我自会带回去告诉给老爷的。只不过……”尹夫人瞟了鄂凝一眼,“你也知道,我们是多年生活在江南的。这鹿茸虽好,在江南却不敢硬补;如补得过了,反倒适得其反。”
鄂凝尴尬笑笑,“总归家里存着些上好的药材是没错儿的。我知道,姑父在江南经营三十年,家里必定什么好东西都有,不缺这点子鹿茸。只是终究地域有别,江南即便有鹿茸,也必定没有北边的这么好;更何况,这些都是上用的。”
尹夫人面色微微一变,抬眸凝注鄂凝,“谁说我们老爷在江南,府里便什么好的都有?我们老爷四督两江是没错儿,可是我们老爷两袖清风,绝没有半点儿叫人指摘的地方儿去!”
“甚至,因为这几年迎接皇上南巡,老爷更是花销巨大,家里已经没有了积蓄;而这回庆藻被指为八阿哥福晋,府里更是已经私下里举债了……”
鄂凝也是吃了一惊,连忙致歉,“……是我年纪小,不懂事,只道江南是那富甲天下之地。别说姑父四督两江,便连姑父下头那些江苏布政使啊,苏州织造、江宁织造、杭州织造,还有两淮盐政等那么多盐官……哪个家里不是家资巨富?”
尹夫人叹了口气,“他们是他们,我们老爷是我们老爷。我们老爷气节高杰,又岂是那些人可比?”
鄂凝便将那两对荷包趁势更往尹夫人手里按了按,“既然如此,那这些东西,就更是姑妈家里用得着的。原本我还担心,我跟母妃这点子心意拿不出手儿,怕是都比不上姑妈家里给仆人用的呢。既姑妈家里用度紧张,那平日里这些贵重的药材,自然也舍不得买;况且这些东西,若姑妈家里急需了,还可以转手卖几百银子去应应急不是?”
愉妃清贫,这些年已是不得宠,便指着每年那几百两银子的年例苦熬着。前几年愉妃四十岁整寿的时候儿,按着规矩皇上原本应该格外赏下一笔银子,或者是物品的。可是偏皇帝也不知道是忘了,还是故意不赏,愉妃竟然都没有给整寿的恩赐。
鄂凝自己虽说好歹父亲也是山西巡抚,平素还能贴补她些。可是今年特殊,二月间因皇上西巡五台山的时候儿,叱责了她阿玛鄂弼大兴土木建造行宫的事儿,这便叫她阿玛心下惊惧,便也没敢用当地商贾贡献的银子,而是从自己的火耗银子都拿出来,补上了那笔用项去。
督抚这样的封疆大吏,若指着每年那点子俸禄,根本没办法过活;都是指望着每年那两千的火耗银子呢。今年鄂弼的火耗银子都补了行宫的费用,这便没法子再贴补给她了。
故此她今儿原本还担心她跟愉妃拿出来的两队荷包里的东西,对于三十年在江南看遍了天下繁华的尹夫人来说,太过寒酸。却没想到尹继善家原来过得如此清苦,这会子她反倒觉着自己跟愉妃给出的这两对荷包里的东西,金贵起来了。
鄂凝语气里不自觉流露出来的一点子得意之色,以尹夫人的年岁,如何还看不透呢?
她垂首,轻笑了声儿,“几百银子……是不少,可是对于咱们尹家来说,依旧不过是杯水车薪。可我知道这自然都是贵重的,愉妃主子和你的心意自更为贵重。”
尹夫人缓缓抬眸,“其实愉妃主子和福晋赏给奴才这份儿心意已经够了,倒不用值这些银子的。便比如令贵妃主子,赏给奴才的,便可说是一两银子都不值的;可是奴才心下却十分珍重。”
“令贵妃和瑞贵人都给姑妈赏赐了节项?”鄂凝便是一惊。
“可是怎么会一两银子都不值?”她垂首细想,赶忙问,“以令贵妃这些年所得的恩宠,皇上私下里赏给令贵妃主子太多的东西过,而且据说从来都不上内务府的账。皇上赏给旁人的,都一件一件记得清清楚楚,唯有赏给令贵妃的,时常都是含混其词的一句‘恩赐物品’,却从来没人知道究竟都赏给了什么……”
鄂凝抬眸凝住尹夫人,“令贵妃手里必定都是好东西,她赏给姑妈的必定都应该是价值不菲的。她怎么能赏给姑妈一两银子都不值的去?”
尹夫人淡淡笑笑,“我在福晋面前自然不敢打诳语。是真的,令贵妃主子赏给的物件儿,当真不能用银两来衡量。”
鄂凝不由得屏住呼吸,“姑妈可否叫我知晓,令贵妃主子究竟给姑妈送了什么?”
鄂凝说罢紧盯着尹夫人,却不知怎地,竟然看见尹夫人垂下头去,神色之间隐隐露出些羞涩来。
半晌,尹夫人才轻声道,“是我们家老爷,当年写给我的诗。令贵妃主子倒是不知从哪儿知晓了,竟然亲笔抄写了,送给我去。”
鄂凝微微一怔,“诗?”
尹夫人轻叹一声,垂首轻轻吟诵:
“故乡却似在江宁,岂为思家有泪零?别后无眠嫌夜永,行来到处爱山青。每看野店三更月,知望银河两岸星。石径风微斜照里,寻梅可到小池亭?”
“正因被薄欲加棉,又接音书短榻前。对雪遥思长路冷,围护更虑晓水坚。不言家事知余苦,频寄征衣赖汝贤。依旧疏狂应笑否?偷闲时复耸吟肩。”
鄂凝听罢,微微一怔。这诗中情愫,娓娓道来,款款情深。
鄂凝自是知晓尹继善乃为大才子,是八旗文坛的领袖人物。若说诗文,尹继善若说第二,倒没人敢称第一了去。故此尹继善在江南这几十年,才与江南文人交往甚密,得到江南仕宦、文人的接受和赞扬。便连大文人袁枚,与之亦是好友,时常诗歌唱酬。
皇帝亦爱诗,在诗词之事上对尹继善也是不吝赞美之词。
只是鄂凝年岁小,尹继善又多年在江南,故此鄂凝倒是并未念过几首尹继善的诗,更还是头一回听说,原来尹继善还为尹夫人写过这样情深意长的诗。
鄂凝半晌未语,尹夫人倒也没留意,她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
“……那是我家大人在先帝爷雍正年间,初次履任江苏巡抚之时写给我的。那时的大人,从老太爷府中不受重视的庶子,被雍正爷慧眼看中,不过六年之间便提拔为开牙建府的封疆大吏;那一年,老爷才刚过而立之年,不过三十二岁。”
“我家大人年少封疆,才高倜傥,被时人称作‘小尹’……”尹夫人说着,颊边重现少女一般的羞红,“而那时,大人的元妻早卒,我方嫁与大人为继室不久。”
瞧着尹夫人如此情状,鄂凝心下已是有些惊跳。
尹夫人却顾不上察言观色,只如梦一般含羞笑道,“老爷这些年虽然也没少给我写诗,可是我最爱的,终究还是这个。”
尹夫人带着两颊羞红,再吟一遍:“不言家事知余苦,频寄征衣赖汝贤……就是这一句,原来在老爷的心中,我是这样一位不言家事、频寄征衣的贤妻。便是为了这一句,后来这几十年,不管陪着老爷吃过多少苦,咽下多少难去,我却也都甘之如饴,只觉一切都值得了。”
鄂凝的一颗心,终于跳成了一片激越。
她知道愉妃这一程便又输给令贵妃了。虽说令贵妃赏给尹夫人的,不值一两银子,可是在尹夫人心目中,却是多少银子都替换不了的。
那是,无价之宝。
鄂凝暗暗攥拳,也自是扼腕。说到底……终究愉妃是蒙古八旗的格格,家里原本是南苑海子的饲鹿人;倒比不上令贵妃这样祖籍江南的汉姓人去。
更何况,令贵妃旁边儿还有庆妃那样的江南汉女帮衬着,这便自然也对尹继善了解得更多了些。
可是此时此刻,愉妃虽然还不知道呢,可是鄂凝自己心下也是不甘心的。
这股子不甘心,又何尝不是来自英媛的缘故去?毕竟英媛的堂姐就是瑞贵人,就是令贵妃宫里的贵人啊;如今阿哥爷明摆着宠英媛,比宠她这个嫡福晋更多,而且英媛肚子里的孩子又快要生下来了……到时候儿,她这个所儿里,谁敢说就不会变成侍妾压过嫡妻去?
这样的处境叫她心里苦,可是她不知道该恨谁去。思来想去,便也自然要对那令贵妃多些怨怼了去。
若不是令贵妃得宠,便没有瑞贵人的进封;若没有令贵妃的袒护,便没有德保如今在内务府和前朝的扶摇直上……若没有这些,那阿哥爷便也不至于英媛这么个包衣使女如此高看了去!
鄂凝深吸口气,忍不住冷笑一声儿,“可当真是有心啊。七月十五那天,不是八福晋陪着八阿哥去令贵妃主子那边儿一起过生辰么?想来,这诗怕是庆藻说给令贵妃的吧?”
“这般说来,令贵妃也只是擎着现成儿的,只算得借花献佛罢了。这是巧宗儿,却未必当真是什么真心实意;可是我母妃给姑妈的,却是她多年的体己,平素自己都舍不得用的。姑妈心下好歹掂量明白些才好。”
尹夫人霍地扬眉,望住鄂凝,却是摇头而笑。
“若这诗当真是庆藻念给令贵妃主子的,我非但不觉着什么借花献佛,反倒更觉着金贵了。”尹夫人凝住鄂凝,“福晋怎么忘了,庆藻的生母也刚被封诰为一品夫人,庆藻自可以在令贵妃主子面前,都只提到张氏去罢了。”
“又何必提到我,更何必提到老爷对我的夸赞,说我‘不言家事’、‘频寄征衣’的贤惠去?”
鄂凝语结,只能定定望住尹夫人。
尹夫人含笑垂首,“这般想来,倒是我年岁大了,心眼儿反倒放小了。不管张氏与我如何,庆藻这孩子心下对我倒是依旧敬重的。她这才在令贵妃面前不但提起我,更提起我与老爷这些年的伉俪情深,并且不避讳叫令贵妃主子知道,我在老爷心目中是何样的去。”
尹夫人说罢,心头更是一片澄明,便连望向鄂凝的目光里都只剩下清光潋滟。
“愉妃主子的恩赏,我一个外福晋,终究不便总是递牌子进宫来谢恩。还是请福晋,帮我向愉妃主子转达谢意吧。”
尹夫人说着含笑起身,朝鄂凝行了个半蹲礼,“奴才在五阿哥所儿里也叨扰多时,这便先行告退了吧。”
鄂凝自知再留不住,只得亲自往外送。
待得目送尹夫人的小轿走远,心下再不甘,却也只能在袖筒里攥紧了手指,咬住嘴唇哑声呢喃,“糟了,糟了,令贵妃便用这不值一两银子的诗词,不但叫姑妈回想起多年的夫妻情深,这便放下了对尹继善的恨;更叫姑妈忽然明白了那庆藻并未只尊生母,而忘却嫡母去,便叫姑妈与庆藻的心结也化解了开去。”
“这该怎么办才好?说到底,我与母妃也是绞尽脑汁,送上的都是自己手里的好东西……却竟然还是败给了令贵妃去,败给了她那不值一两银子的心意上去。”
尹夫人走了,鄂凝心下便更是惶惶不安。她知道,婆婆正在等着她回话儿呢。可是她却什么都没能从姑妈那得着,反倒叫姑妈一下子放下了所有的芥蒂去……
她有心想暂且躲着婆婆,可是再一想到英媛那颗肚子,她便更担心自己将来在阿哥爷心中的位置,以及在五阿哥所儿里的地位去。
她才是皇子嫡福晋啊,原本已经母家指望不上,又没能为阿哥爷诞下一男半女的;若再将婆婆给惹恼了,叫婆婆对她失望……那她在这世上,还剩下什么了?
她回到自己寝殿,趴在炕上,用棉被蒙住了头。完全顾不上此时还是大七月的,也幸亏今儿是阴雨绵绵,倒没有那颗大太阳那么明晃晃地往外逼汗了。
日暮时分,虽说还没见着太阳,但是好歹雨已经渐渐有了些要停的模样儿。鄂凝便不得不撑起了伞,朝愉妃宫里去回话。
这会子永琪已经随着皇帝先行起銮了,愉妃留在京里不能随驾,永琪临走之前,还曾捉着她的手嘱咐,叫她要将一颗心分成两半儿。一半伺候愉妃,一半照顾英媛。
这会子阿哥爷刚走,她这会子便是再不想见婆婆,却也得硬着头皮递牌子进内。
进了愉妃的寝殿,愉妃都没叫她坐下。
这原本也是满洲婆媳之间的规矩,有婆婆坐着的时候儿,儿媳妇必定是在地下站着的,没的说儿媳妇敢与婆婆平起平坐的。
愉妃淡淡抬眸瞟了鄂凝一眼,“你姑妈怎么说?她不愿与我说的话儿,想来好歹念在你是她内侄女的份儿上,也该与你说说吧?”
鄂凝怎么都不敢将今天的实话禀告了,这便勉力而笑,嘴硬道,“额娘说的是,好歹她是我姑妈。更何况我除了是她内侄女儿,更是阿哥爷的福晋;她便是不给我面儿,也不能不给咱们阿哥爷的面儿去不是?”
愉妃这才满意地点点头,也跟三丹要了火绒子,自己缓缓将铜烟袋点上。
这后宫里的女人啊,年岁大了,自都想抽口烟了。
如今后宫里的女人中,潜邸里的老人儿就剩下皇后那拉氏、她自己、婉嫔三人了。只是那拉氏和婉嫔身边儿还都有孩子,她们倒还没摆上老太太抽烟的做派儿来;唯有她,年岁大了,永琪又成家了,每日里寂寞难熬,这便早早儿就馋了这口烟了。
况且只要端起这铜烟袋啊,闭上眼嘬上那么几口儿,她便仿佛看见了皇太后的模样去了似的。皇太后抽烟的模样儿,她这些年眼睁睁看着,便不是故意模仿,可是一端起这架势来,便也自然有个八成去了。
——说到底,她内心深处也是愿意将自己往皇太后的形象上去靠的。
皇太后唯有皇上这么一个孩子,她也只有永琪一个儿;皇太后母家也只是王府职官,官职卑微,跟她便更为相像。
那么,既然皇太后的儿子都能成为皇上;那她的永琪,是不是也有一样的命运去?
况且啊,此时年长的皇子里头,永瑢已然出继;剩下的永珹,从早几年皇子们祭陵的次序上看,就已经被皇上排在永琪之下了……此时刚成年的,也就一个永璇而已。
其余的那几个,不管是嫡子,还是令贵妃的孩子,终究还小着呢!
这般想来,便越发觉着,一切都只在她的永琪身上。只要她的永琪重履了皇上当年的命运轨迹,那么她终究将有一天,也能端出与皇太后相同的做派儿来,雍容尊贵、优哉游哉地抽这口烟了。
愉妃深吸了几口烟,心在云雾中松快下来,她这才点点头,“她明白了事理就好。说说吧,她都告诉了你什么去?”
七卷75、好郎君(毕)
鄂凝高高抬起下颌。更住的一口气儿,让她站得更直。
这会子她便如已经被搭在弓弦上的箭,只有向前,没有回头了。
眼前的情势已经是明摆着:婆婆便是抽烟,都宁肯自己去要了火绒点烟,都并不叫她这个当儿媳妇的伺候。
须知,满人的儿媳妇伺候婆婆抽烟乃是天经地义之事;点烟对于老太太们来说也是相对亲昵之事,唯有儿媳妇和自己没嫁出门的闺女方能来点……可是,她就这么站在婆婆面前呢,婆婆却根本就没叫她伺候。
此时英媛已经又有了孩子,婆婆又已然这样摆起了脸子,那她便已然没有了退路。
“姑妈说明年皇上又将南巡,这倒是叫她又想起上回皇上南巡时的一桩旧事去,倒叫她心下为尹继善颇有些不安。”鄂凝扬声,音调都有些出乎她自己的意料,有些高。
愉妃也不由得暂且放下了烟袋锅子,抬眸盯住她,“哦?什么事儿?”
鄂凝深吸一口气,“乾隆二十二年,皇上第二回南巡。便在南巡之前一年,亦即乾隆二十一年,尹继善带江南一班官员奏请皇上举行南巡盛典。尹继善曾在奏本中道:‘栖霞胜景颇多,臣于原奏之外,续又搜得数处,已经酌量增修,其余名项工程亦略有添改,现在逐一绘图,容臣到京时恭呈御览。’”
愉妃点头,“栖霞山,倒是江宁的盛景。尹继善奏请皇上巡幸栖霞山,倒也是意料中事。”
鄂凝道:“便是栖霞山早已是名胜之地,可是尹继善尤嫌不足。他又在栖霞山中,将曾被岁月湮没于地下的幽居庵、紫峰阁诸奇峰异景,‘皆从地底搜出,刷沙去土至三四丈之深’,以逢迎皇上!”
“这还不足,尹继善还嫌栖霞山的水景有些少,这便又特地开了两个湖,分别命名为‘彩虹’、‘明镜’。”
愉妃听罢便笑了,“哟,原来一向以名士自居的尹继善,也不过是个逢迎拍马的伪君子罢了!亏你那姑妈还一副自命清高的模样儿。”
鄂凝心下晃了晃,却只能顺着婆婆的话儿来说。她垂下头道,“是……便连与尹继善交情莫逆的袁枚,都曾写诗笑话此事,说‘尚书抱负何曾展?展尽经纶在此山’。”
“便连领班军机大臣、忠勇公傅恒都吩咐手下写诗相嘲,说‘名胜前番也绝伦,闻今搜访更争新’……”
一听傅恒也吩咐手下写诗讥讽过此事,愉妃不由抬眸,“哦?竟有此事!”
鄂凝黯然垂眸,“都说尹继善于上之南巡,有意迎合,伤耗三吴元气;非此,尹不得四督江南。”
愉妃不由得笑出声儿来,“好!正好赶上明年皇上南巡的节骨眼儿上,又恰好还有傅恒曾为此事……这便是老天都在帮衬咱们了!”
七月二十日,天终于放晴,河水渐消。皇帝下旨叫兆惠带人修整途中被洪水冲垮的桥梁,并命诚亲王允秘恭请皇太后起銮。
七月二十四日,皇太后终于自圆明园起銮。
一众内外福晋,便又齐集圆明园,恭送皇太后和皇后那拉氏。
车驾走远,众人转身回园子去。忻嫔便连忙追上为首的愉妃来,特地一屈膝,“小妹给愉姐姐道喜,如今京里后宫,都凭愉姐姐做主了。”
这一遭儿皇帝、皇后、皇太后,连同贵妃婉兮、舒妃都起驾赴木兰去了,那么留在京里的内廷主位中,便是以愉妃为首了。
忻嫔悄然眨眼,“既然京里一切都由愉姐姐做主,那咱们可得了好好儿自在些日子去。”
愉妃自难得这般有朝一日权在手的滋味儿,这会子也是暗喜在心。只是面儿上依旧矜持,“便是暂且由我为首,宫里便更乱不得。否则皇上岂不是要问我,我岂不是又要牵连永琪去了。”
忻嫔便笑,“愉姐姐说得对。就是因为愉姐姐做主,咱们宫里才更应当稳稳妥妥,什么事儿都不出。”
忻嫔瞳仁微转,“便是要出事儿,也得出在木兰不是?”
愉妃与忻嫔一同回了“杏树院”去,愉妃便也将鄂凝的那番话讲给了忻嫔去。
愉妃自是满心欢喜说的,却没想到忻嫔倒是并无太大惊喜。
“原来咱们五福晋打听来去,只打听着了这个啊。”忻嫔有些意兴阑珊地道,“这都是乾隆二十一年的事儿了,也是远在江南,愉姐姐又在宫里深居简出,不知道罢了;实则这事儿在江南官场上,早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了。”
她姐夫安宁与尹继善多年积怨,这些事儿安宁自然都已经了然于心。
愉妃有些尴尬,便也赶紧道,“虽是旧事,可是足见尹继善不过是个沽名钓誉、好名弄巧之人。况且这会子又是皇上明年南巡在即,这个时机倒是好,若是这会子再重提旧事,也不啻是一件好事。”
“况且傅恒叫人作诗嘲弄,这总归是发生在京里的事儿,江南倒未必得知。今年这个节骨眼儿,再借用傅恒的声望,那这事儿便可炒热一番了。”
愉妃说着又垂下头去点了一袋烟,借着吞云吐雾,幽幽道,“借着傅恒来炒热此事,即便动不得尹继善去,却也能叫傅恒与尹继善二人之间积怨。若此,便也能牵连到舒妃那去。”
“而若能牵连到舒妃,便能瓜葛上永瑆;而永瑆与永璇、永珹一奶同胞……尹继善若因此对傅恒心生芥蒂,自也会对他们兄弟三个渐生隔阂。呵呵,那对咱们来说,这事儿就更只有百利,而无一害去了。”
忻嫔虽说原本对这事儿的价值有些失望,不过这会子见愉妃如此上心,倒不好当面儿反驳了去。
她自垂首,从这事儿当中寻对自己有利的细节去。脑筋转了一圈儿,倒也想到其中一个关窍,这便笑起来,“还是愉姐姐英明,这主意拿得当真好极了!”
愉妃见忻嫔若此,心下自也高兴,这便凝住了忻嫔问,“倒是你说的木兰那事儿,可也安排好了?”
忻嫔含笑点头,“愉姐姐尽管放心,早都安排好了。咱们就在京里安安稳稳等着吧,消息必定不久就会传来。”
七月二十六日,皇帝銮驾终于抵达避暑山庄。
皇太后暂住常山峪行宫,七月三十日才抵达避暑山庄。
这一路因降雨后引得河水上漫,冲垮道路和桥梁,走得着实有些辛苦。婉兮倒是也因此得了机会,将这途中的艰难之处,讲给啾啾听。叫一个金枝玉叶的大清公主,也有机会亲自体验一番如此的不易,这对于孩子来说,自反倒是一笔收获。
“……况且咱们还是皇家,一路行进纵有困阻,可还有你皇阿玛和一班大臣,会同当地的地方官戮力疏通;倘若是寻常百姓,这一路便是无法可走。”
一向爱玩儿爱热闹的啾啾,便也因此,这一路极为的安静。不吵不闹,只挑开了窗帘,望着外头那一片艰涩。
婉兮自是欣慰,便也指着途中不时从视野中闪现而过的兆惠,告诉给啾啾,“你瞧见了么?那便是朝廷平定西北准部、回部的大英雄,出自乌雅氏的兆惠大人。”
“那可是千军万马面前横刀立马、气壮山河的大英雄,你皇阿玛这一番却将这沿路指挥地方官赶筑桥梁的事儿都交给了他去,可见这一路的艰辛,倒不比西北用兵更容易去了。”
啾啾远远望着兆惠的身影,虽不说话,却也使劲点头。
婉兮便也陪着孩子一起朝外面看出去,心下也涌起悄然的一点子唏嘘——从前随着皇上出巡,鞍前马后这样亲为护卫皇上、如此忙碌的人,一向都是九爷。可如今,已经都换做了兆惠大人了。
九爷的身份,来自大金川之战;而随着时光的远去,大金川之战也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记忆。眼前,还是兆惠的军功最为煊赫。
婉兮瞧出兆惠辛苦,这便轻声问玉蕤,“兆惠大人此次随扈而来,可携带了家眷?他如此忙碌,自顾不上照看家人。你帮我去瞧瞧,若他也携了家眷,便请过来与咱们一处坐着,好歹也能帮兆惠大人看顾着些儿,也免了他的后顾之忧。”
玉蕤略微一想,便也懂了,这便赶忙含笑下了车去安排。
不多时玉蕤果然亲自带了札兰泰来。
舒妃便忍不住拍了婉兮一记,轻声道,“你怎知这孩子也跟来了?”
婉兮便也含笑耸肩,“我也只是猜罢了。谁想,竟叫我猜中了呢。”
札兰泰果是世家子弟,在车下便行礼请安。也不管地上尚且泥泞,这便要跪倒。
玉蕤忙一把给拽住,含笑道,“札兰阿哥这一身衣裳都是簇新的,这么好看的料子,若跪在泥水里可就埋汰了。阿哥快别多礼了,要不倒上不去这马车了。”
马车内,啾啾一见是札兰泰来了,登时欢喜得拍手,“是小哥哥!”
婉兮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只瞄着小女儿那一张瞬间变亮了的小脸儿,故意问,“哦?你竟还记得他?我倒都忘了什么时候儿见过了呢。”
札兰泰终究不同于拉旺和麒麟保,并不是从小在内廷长大,只是以上书房侍读的身份,这一二年才在宫里行走的。他家更在内廷里没有内亲,这便没机会能随便儿进内廷来。故此啾啾与札兰泰倒是有些日子没见了。
虽说闺女还小,可终究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不是?这便当娘的,已是得为闺女创造机会了不是?
婉兮忖着自己这提前多少年便开始操的心啊,也是忍不住笑,又忍不住惆怅。
终究皇家女儿出嫁都早,便以和敬、和嘉她们为例子,十三四岁便都厘降了。终究能留在身边儿的日子太短,这便替她们将来绸缪,也得趁早才好啊。
啾啾这便竹筒倒豆子似的,趁着札兰泰在车外纠结那礼数的当儿,嘎巴溜脆地将与札兰泰几次谋面的事儿,都与舒妃说了。
舒妃也只能摇头叹气,伸指头点在啾啾额头上,却是促狭地瞟着婉兮,“……这小丫蛋儿,这才跟个豆儿大点儿的啊!”
婉兮面上虽说淡淡的,可是其实却是听得比谁都仔细。她听见啾啾竟能将这两回与札兰泰谋面的前后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以啾啾的年岁,竟然半点儿都没给忘了……她这才悄然而笑,亲自挑开车窗帘去召唤,“札兰,不必拘礼了,快上车来。”
可是婉兮话音刚落,啾啾却低低惊呼了一声儿,随即一扭身就爬到了婉兮的身后,使劲儿往婉兮背后旮旯儿里钻。
“额涅!千万别告诉小哥哥我在这儿!”
舒妃都一怔,急忙扶着啾啾,生怕她急了,这脑袋再磕碰在哪儿了去。
“啾啾这是怎么说的?不是说认得札兰小阿哥,不是还高兴来着么?怎么躲着不见人了?”
婉兮也柔声哄,“来,告诉额涅,这是怎么了?”
啾啾一张小脸儿急得通红,眼睛里则流露出了一片慌乱来。她使劲摇晃着头,“……我有、有麻子!不能叫小哥哥看见!”
啾啾种痘,在眉间留下的那一点小小的痘印,要是啾啾自己不提,便连婉兮都刻意想要忘记了。这会子听闺女这么慌乱地提出来,婉兮心下便也是陡然刺痛。
她忙将啾啾抱住,柔声劝慰,“……不怕的。不论咱们皇家,还是大臣们家里,所有的孩子都得种痘的。便是札兰小阿哥,既然能进宫里来上学,那也必定是种完痘才行的。”
“种痘就难免立下痘印,也不独你才有这小坑儿,说不定札兰身上也有呢。故此啊,他才不会嫌弃呢。”
可是啾啾还是慌乱地摇头,“没有~~小哥哥脸上没有~~我看见过小哥哥的脸,像白玉坠儿似的那么白,那么光溜溜,什么都没有~~”
说着话儿,外头玉蕤已然带着札兰泰告进。
婉兮便也来不及多想,只顺着闺女的心思,将啾啾给藏在背后,扯过窗帘来给遮住罢了。
这会子,叫闺女心下先舒坦下来,别叫她惊慌失措,这才是最要紧的。
札兰上了马车,车厢内局促,他便没办法再行礼。只得坐下,却还是平举了双手,将额头磕在手背上,暂代叩首。
婉兮和舒妃都笑,“难为你个年少的阿哥,却这样懂事,守礼。便都免了吧,咱们好好儿说话儿,也叫你阿玛在外头专心办差事也就是了。”
少顷外头兆惠也是得了知会,远远在马鞍之上,也是遥遥行礼谢恩。
婉兮隔着窗帘,只是含笑颔首。
婉兮与舒妃、玉蕤交替着,轮番问了札兰泰些家常、功课的话,叫那孩子终于松快下来些,不再那么拘谨着了。
许是光景有些长了,啾啾在婉兮身后呆得也是累了,这便蠕蠕而动,像个将要破茧而出的小虫儿似的。
札兰泰也是敏锐,这便发现了。只是当着三位内廷主位的面儿,不宜直接问出来,只是一个劲儿盯着看。
婉兮跟舒妃交换了个眼神儿,婉兮清了清嗓子,故意忍着笑说,“札兰你瞧什么呢?这马车里,只有你舒妃主子、瑞贵人主子和我三个人在,再没第四个人了。”
札兰便红了脸,忙垂下头道,“……那奴才便明白了,兴许是三位主子从宫里带了个小狸猫儿吧?”
婉兮和舒妃对视了一眼,不由得都是笑出了声儿来。
“可不就是个狸猫儿么?”玉蕤也笑着凑趣儿,“又软、又小、又甜美、又稀罕人儿。”
舒妃故意使坏,“可是咱们这猫儿,怎么这么半天了,也没听见叫唤一声儿呢?”
婉兮背后,那蠕蠕而动的小人儿赶忙捏着嗓子叫了声儿:“妙儿……”
婉兮忍俊不已,知道自己这傻闺女还是叫舒妃给卖了。
果然,这一声儿发出来,札兰泰原本垂下的头,便倏地又抬起来了。
可不是嘛,人学猫叫,自然便泄露了自己的嗓音去了。
婉兮便也忍着笑,只细细凝视着札兰泰面上的神情。
一个今年才七岁大的孩子,这会子忽然露出了温柔的笑意。之前的拘谨便都融化开了,眼底是清浅流动的温柔。
婉兮心下悠然一荡,已是忍不住笑开。
婉兮这便故意说,“九公主这次其实也跟来了,只是当真没在我这车上,也没藏到我身后去。她啊,其实是记着跟札兰你那两回见面的事儿呢,不是她不想看见你……只是,九公主今年开春儿的时候刚刚种了痘,脸上留下了个小坑儿。”
“九公主说,怕你嫌她丑,这便躲着不敢见你呢。”
婉兮小心观察着札兰泰的神色,“她只说,小哥哥长得好看,脸上什么都没有;可是她却有了小坑儿,便不好看了。”
札兰泰那点漆般的眸子里,潋滟一闪,已是含笑摇头。
“实则奴才小前儿种痘,也留了麻子坑儿去。只不过奴才幸运,那麻子坑儿没在脸上,而是在身上。这便不易显露出来罢了。奴才倒请令贵妃主子代为转告:九公主别担心,咱们都是有坑儿的。”
婉兮与舒妃会心一笑,还没能笑完,后头的猫儿便忍不住了,一把扯开了窗帘,直接跳出来。
“小哥哥你也有坑儿?在哪儿呀?”
便是皇家的马车,这车厢里好歹都已经坐了三个大人、两个小孩儿了,便怎么都有些局促。
故此啾啾这直接一蹦,干脆就是蹦到札兰泰怀里去了。
札兰泰红着脸却摇头,“在我身上。”
啾啾终究还是年幼,这便直接去扯札兰泰的衣裳,“给我看看!”
札兰泰登时一张脸跟抹了胭脂膏子似的,已然红透了,他小心挡着啾啾,又怕扯疼了她的手,这便控制着力道。
“九公主乖……是在奴才身上,隔着衣裳呢,不能看。”
啾啾便急了,“可是小哥哥都该看见我的了,我也要看小哥哥的!”
婉兮轻叹一声,无奈,只得自己伸手将啾啾给扯回来,硬生生按在膝上。
“啾啾别闹!忘了自己是个姑娘家,哪儿有跟小哥哥这么闹的呀?”
啾啾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失礼了,这便没脸见人,扭身回去就将脸伏进婉兮怀里,两只手捂着,连一条缝儿都不敢露出来了。
婉兮含笑抱紧了闺女,这才又问札兰泰,“……札兰你与令娘娘说实话,啾啾眉心那个小坑儿,可难看?”
札兰泰便笑了,眼底柔光清浅,“不难看。像个……小星星。”
啾啾果然又上当,霍地又扭回身来,松开了两手,使劲儿盯着札兰泰的眼睛,“真哒?”
札兰泰却故意含笑,“假的……”
啾啾扁了嘴就要哭。
札兰泰忙道,“是说那星星是假的。天上的星星自然不会当真嵌在公主眉间,可是……公主是真的不难看,反倒更娇俏好看了呢。”
啾啾这便欢呼一声,又朝札兰泰蹦过去,两个小孩儿相视而笑,都是笑得嘎嘎的。
一直到了避暑山庄,婉兮一回想起来这一幕,还是忍不住微笑呢。
玉蕤便也道,“哎哟,我那会子都白白是个大人了,竟然在两个小孩儿面前都要害臊得抬不起头来了……这位札兰小阿哥啊,也不知道是跟谁学的,怎么生就这么一张甜嘴,这么会哄人儿的?”
婉兮垂首想想,却反倒收起了笑容,惆怅地轻叹了一声儿。
玉蕤吓了一跳,忙凑近了问,“姐……这是?”
婉兮摇头,“札兰如此嘴甜,其实还不是因为兆惠大人身在行伍,一走便是数年,家中寂寞的缘故么?”
玉蕤挑眉,“姐的意思是?”
婉兮抬眸,“我说的啊,是这孩子的孝心。你想啊,兆惠大人一走就是多年,况且两军阵前生死不定,那兆惠大人府内女眷,心下便更是凄苦无比。这样的时候儿,便也唯有膝下幼子可以欢言宽慰。”
“想来札兰便是从小在家里,就学会了如此去宽慰母亲、姐妹们。故此他说的话才格外好听,尤其是对于咱们这些女子来说……这孩子耐心款款,细致周全、纯净良善,虽将来未必是他阿玛一般的沙场英雄,却能当个好郎君。”
七卷76、防不胜防(八千字毕)
是在銮驾和皇太后圣驾都抵达了避暑山庄,在七月底、八月初的时候儿,婉兮她们才听说了京师传过来的流言。
流言中所说的,便是乾隆二十一年时,尹继善在栖霞山恨不能“挖地三尺”,不惜改山造水,以逢迎皇帝南巡;而傅恒曾经吩咐军机处属员写诗嘲讽之事。
更由此,五年前的旧事,又被与今年的进士甲第联系在一处,衍生出了更多的猜想来:
因赵翼就是军机章京,是军机处的“笔杆子”,曾经是傅恒身边每日都缺少不了的文书之人,故此便有人猜测,傅恒当日吩咐写诗之人,就是赵翼。
而“抢走”了赵翼的状元的王杰,本为尹继善的幕客,每日的差事就是替尹继善撰写奏本。故此便又有人说,尹继善那封颇有谄媚之意的奏本,便是出自王杰的手笔。
皇帝偏在今年的殿试取甲第之时,将原本属于赵翼的状元,改点给了王杰,便是皇帝南巡在即,更喜欢尹继善的逢迎拍马,而警告傅恒的嘲讽……
流言这般越传越玄,终究变成了尹继善与傅恒不睦;也由尹继善与傅恒的官职,而将这矛盾进一步演变成了地方督抚大臣与军机处的矛盾。
甚而,这还牵连到了皇帝对两位肱股之臣的一赞一恼上来。
婉兮听罢,也不由得皱眉,“赵翼在他的笔记里,的确是提过九爷吩咐手下司属写诗嘲弄尹继善之事。那句诗的原文,本是‘名胜前番已绝伦,闻公搜访更争新’,因尹继善在江南素有‘尹公’雅号,故此这个‘公’字便是直接指向尹继善去了。”
“九爷虽一向自谦,说自己的汉文造诣不深,可是当时九爷还是指出了当中这个‘公’字,令那司属改为‘今’字,变为‘名胜前番已绝伦,闻今搜访更争新’。这便将直指向尹继善的针对变弱,更显出九爷的蕴藉宽和之心。”
“可是如今却被那些人钻了空子,只说是傅公爷嘲讽尹继善大人。非但见不到傅公爷的宽和蕴藉,反倒显得傅公爷有些小气了似的。“玉蕤也是蹙眉,“赵先生的笔记是流传在市井之间的,咱们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便保不准也有旁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这便恰好拿了赵先生的这段话来当佐证,又因为赵先生与傅公爷的关系,而将这事儿给板上钉钉,定成死案了。”
婉兮也是轻叹一声,垂首皱眉,“……其实,赵翼这些年都过得清贫压抑,他这一生唯有在遇到九爷之后,才迸发出火花来。故此九爷在他心中,是第一佩服、感谢之人。故此赵翼在笔记里写下这一段,其实是想向九爷报恩,帮九爷传颂的。”
“他便是怎么也不会想到,到头来,这却成了人家抓的把柄去。”
玉蕤也是懊恼,“这样编排傅公爷,已是叫人气恼;这些话更是牵连到皇上了,说什么皇上更喜欢逢迎拍马的大臣……明年就是皇上第三次南巡,有了这样的流言,这叫皇上心下又该有多烦恼!”
婉兮垂眸,“况且这流言将尹继善大人当年改山造水的旧事重提,难免叫不明就里的百姓再以为皇上南巡是为了游山玩水去的……皇上明年南巡在即,若民间此等流言甚嚣尘上,百姓对皇上的误会怕又要加深了。”
“正是这个话!”玉蕤急得也是一捶炕沿儿,“百姓不知道皇上几次下旨申饬,不准当地官员借皇上南巡之机大兴土木。当年尹继善大人因为这改造栖霞山之事,也被皇上斥责‘好名弄巧’……”
婉兮垂首不语,半晌方轻轻按了按玉蕤的手,“那今年这场雨,来得倒不算坏事了。”
玉蕤一讶,“姐这说的是……?”
婉兮缓缓抬眸,“这一场大雨来得急骤,多地河水漫堤,冲垮桥梁。京师地处北地,咱们从京师北上木兰,这一路尚且遭遇到多少困阻;那江南呢,原本就水系发达,这一场大雨过后,必定又有河水决堤之事。”
玉蕤眯眼望住婉兮。
婉兮便笑了,“还是皇上想得周全。京师那般流言传来,必定不知道皇上在出京之后,在沿途看到河水漫延之祸,这便中途便下旨,令尹继善大人不必随驾木兰,而立即南下,回自己任上去,带领治水去了。”
“这便在京师还在传扬尹继善大人与九爷关系不睦的时候儿,尹继善大人已经在治水前线……谁是唯恐天下不乱,谁又是在实实在在为国为民,民心澄明,自有公论。”
玉蕤心下这便也是微微一跳,已是忍不住一拍手,“况且原本皇上第三次南巡,应该是定在今年的。毕竟今年才是皇太后七十圣寿的正日子;可是去年也是因为江南大水,皇上担心地方官员一面要预备皇上南巡,一面治水的话,这便会分心,会叫南巡之事影响了治水之业。”
“皇上便为此才推迟了南巡之事,便是体恤江南百姓呢。而今年又遇大雨,尹继善大人即便要预备皇上南巡之事,可是这会子首先还是亲自带人治水,并无旁的心思预备南巡……百姓的眼睛看得明白,这便将对皇上南巡的疑惑,也可放下了。”
婉兮含笑点头,“京师里传这流言的人,心机够深;便是尹继善大人自己,甚或是九爷,都未必有万全的法子来与之对抗。”
“可是只可惜,他们还有一个对手,却是皇上。若论这些动心眼儿的事儿,他们又哪里玩儿得过皇上?”
八月初一日,皇帝遣和亲王弘昼,祭先师孔子。
八月初二日,皇帝又遣裕亲王广禄,代行祭大社大稷之礼。
从这一日起,一直到八月初八日,皇帝在避暑山庄里,连日奉皇太后至“卷阿胜境”侍膳,并赐宴随驾的王公大臣、蒙古王公台吉。
这便将所有的王公大臣、蒙古王公都汇集到了一处来,见天儿地面对面地坐着。便是有人想要传什么,也没机会背地里传去,反倒只能这样面对面地摊开到桌面儿上来。
在皇帝这般一系列不动声色的举措之下,京师那股子流言虽说已经传到热河来了,却竟然没机会在热河传扬开去。至少,没人有机会将这流言继续酝酿、添油加醋去。
而皇帝择抽出手来,亲派大学士刘统勋、协办大学士兆惠,星速奔赴河南治水。皇帝在谕旨里也动情地道,“水灾猝至,室庐一空,灾民嗷嗷。岂能辽待?”为赈灾,皇帝特命刘统勋可“遇应行加赈之地,随查随赈,无俟汇齐册报。”并且“于被灾较重州县,各按四乡,分设粥厂。俾得就近糊口,不致失所”。
在派出两名大学士亲自治水赈灾之外,皇帝还特别下旨指出,令尹继善会同河道总督高晋,“于各河营弁将兵丁内,加意挑选,先期速行调往。以便刘统勋等一到工所,即可济用”。尹继善已然南下回归岗位,以先锋之姿先行治水的事,终究就此传扬开来。
如此水患之下,治水救灾大于天。尹继善星夜南归,身先士卒,便是这会子还想有人趁机跟风传播流言的,也已是不好意思再张开嘴去了。
若此,在皇帝一番周密布置之下,不但京城流言自行烟消云散,便连水患也在八月初七这一天,基本都得到了控制,各地赈灾有序。
这一番流言竟然没能在热河传播开来,更没能造成任何影响去,果然叫京师中的愉妃和忻嫔大失所望。
愉妃颇有些不甘心。“这件事儿原本动静那般大,可是皇上和傅恒却都没因为此事而与尹继善结下芥蒂;皇上反而还中途派了尹继善南下回归两江总督任上去协助刘统勋、兆惠治水。这便叫他非但没了过,反倒又立了功去了!”
忻嫔心下自然也是着急。随着明年南巡的日期越发临近,她便越是急着要在这之前先帮她姐夫扳倒了尹继善去才行。
可既然此事又棋差一招,忻嫔心乱过后,倒也极快地平静下来。
“愉姐姐别急,凡事都有一体两面。这件事儿虽然没能扳倒尹继善,可是却也分散了热河那边儿的视线……终究皇上和大臣们在这七八天里只顾着这一件事儿去了,便自然无暇再顾及后宫。”
愉妃便也微微眯眼,赞许地点头,“对呀~~那连续七八天里,皇上都奉着皇太后,带着大臣们在‘卷阿胜境’里,自然分不出精神头儿来再盯着后宫去了。”
忻嫔冷哼一声儿,“更何况那郭贵人只是个小小的贵人呢。皇上便是顾着谁,也暂且顾不上她去吧。”
愉妃倒是有些担心,“郭贵人是郭尔罗斯部的公主,郭尔罗斯部又分前旗和后旗,都归科尔沁左翼……这回皇上秋狝,郭尔罗斯部两旗必定都前来入觐。这便是郭贵人母家人齐集一堂,几十号人怕是有的。”
“若此,那郭贵人身边儿自然围得跟铁箍一般,哪儿还能有机会叫她出了什么事儿去?”
忻嫔反倒笑了,“愉姐姐果然是出自蒙古八旗的格格,对蒙古各部的了解就是比我明白。我啊倒是没想那么多。”
愉妃面上不由得忧色又起,“……那这事儿,还能成行么?”
忻嫔含笑握了握愉妃的手,“即便是这样儿,我反倒觉着更有趣儿了呢。愉姐姐你说,在那片靠近她母家之地、世代为蒙古人居住的草原上,反倒叫郭贵人出了事儿的话,还会有人会怀疑有外人害她么?到时候也只会以为是她自己不小心,那咱们便自然更得解脱了。”
愉妃小心望住忻嫔,“你倒是与我说说。这些日子来,你倒对我还是守口如瓶!”
忻嫔轻笑,攥着愉妃的手轻轻摇了摇,“我还不是想要万全稳妥了之后,才敢与愉姐姐说的么?——法子自然都安排妥当了。木兰行围,最容易出事儿的便是马匹。”
“郭贵人是蒙古格格,又到了自己祖居的草原上,她便必定要上马好好显摆一番的。而皇上和后宫所用的马匹,便都该由上驷院来伺候……”
愉妃眸子一亮,“你在上驷院里安排了人?”
忻嫔咯咯一笑,低声道,“原本自然是要配合愉姐姐之前的那个安排,便是安排人,自然也要安排与傅恒关联上的人去。说来就是巧,注定是上天帮衬咱们,叫我查到那上驷院的侍卫里,就有一个是傅恒的侄儿、傅清的儿子,名叫明义的。”
“偏这个明义,还与八阿哥永璇交情颇深。这事儿只要闹开,便自然牵连到永璇去……那永璇与尹继善的翁婿之情,呵呵,便也可以就此终结了。”
愉妃眸子便也是一亮,“太好了!”
忻嫔幽幽一笑,“便是安排好了,可是这会子咱们也不能只坐等着现成儿的。既然上回那段流言没能传扬开来,几天之内便已然偃旗息鼓了,那咱们便得再另外想出个法子来,暂且将皇上的心思给引了开去。也免到时候儿咱们瞒不过皇上去。”
愉妃便眯起眼来,“挑动尹继善与傅恒之间的矛盾,尚且不足以引开皇上的注意;那咱们还能做什么去,能叫皇上分心呢?”
忻嫔深吸口气,浅浅一笑,“愉姐姐想啊,皇上说要南巡,目的之一便是为皇太后贺寿;而这回秋狝归来,怕就得十月、十一月去了,回来紧接着就是皇太后七十大寿的正日子……故此这会子对于皇上来说,无论是大臣之间的和睦,还是江南的水患,终究都该比不上皇太后的七十大寿更要紧去。愉姐姐说,不是么?”
愉妃一口气梗住,“……你是说,咱们可以在皇太后贺寿的预备上动些手脚?”
忻嫔笑了笑,“这事儿小妹是没这个本事,再者小妹还得顾着与木兰那边的书信往还,亲自盯着安排在上驷院的人呢。故此这事儿啊,要么就不办了;可若是要办,便还得仰赖愉姐姐你。”
忻嫔带着满眼的崇敬凝视着愉妃,“总归这会子后宫里做主的,是愉姐姐您。便是庆妃、颖妃也留在京里,可是她们却都是排位在愉姐姐您之下的。这便由您来安排这些事儿,才是最妥当的。”
八月初八,婉兮在避暑山庄方因为水患已平,放下了一头子的心来。却没料想,当日皇帝过来,面上便又是带着不豫之色去。
婉兮忙叫玉蕤将啾啾带出去,这便上前柔声道,“再过五天,就是爷的万寿之庆。可是爷却依旧忧心水患之后,百姓的安顿之事,故此这才还是不欢喜,是不是?”
皇帝轻叹了声儿,攥住了婉兮的手,“嗯哼,亏你还替爷这般开解。不是水患的事儿,刘统勋和兆惠都得力,尹继善和高晋更是经验丰富,治水之事他们合力办得甚好。”
皇帝抬起眸子来望住婉兮,却是慢了半拍才道,“是宫里又传来叫爷不欢喜的事儿。”
婉兮心下便也跟着“咯噔”一声儿。
“爷……宫里发生什么事儿了?”婉兮竭力地想要平静,可是皇帝却也还是察觉了婉兮指尖儿变凉,声音也颤抖起来。
皇帝便轻笑一声儿,将婉兮抱进怀里,“嘘,别胡思乱想,不是咱们小十五和小七!也不是庆妃、颖妃、婉嫔她们。他们全都好,爷叫魏珠和胡世杰分别盯着呢,绝不准出半点差池,否则爷回京之后拿他们的脑袋!”
如今魏珠是宫里的宫殿监大总管,胡世杰是圆明园的宫殿监总管,两边分别盯着,便不管小十五他们是继续留在园子里,还是回到宫里,都必须万无一失才行。
婉兮这才松一口气下来,小心将自己的惊慌给拾掇起来,不好意思地道,“瞧奴才,在爷面前儿竟失态若此。”
皇帝也是怜惜,将婉兮肩头又揽紧了些,“……终究从前便是爷盯着,也还是出过那么多回的事儿。爷又怎么能不明白你此时的小心翼翼去?”
婉兮伏在皇帝怀里,这才松下来半口气,仰头去望皇帝,“那叫爷不欢喜的,又是出什么事儿了?”
皇帝深深叹息一声儿,“是魏珠报,寿安宫正殿前檐的遮阳蓆片,失火延烧。”
一听不是人出了事儿,只是宫苑失火,婉兮终于将心落回了肚子里。
这世间的什么,便是宫殿,又如何比得上人命金贵去呢?
只是婉兮却也不敢掉以轻心,缓缓道,“寿安宫……是爷为了给皇太后祝寿而改造过。奴才记着去年八月,就在爷万寿前的两天,爷都没顾上给自己贺寿,依旧惦记着怎么好好儿给皇太后今年的七十大寿贺寿,故此那天下旨,叫在寿安宫添建三层戏楼一座,四面各显三间;扮戏楼一座计五间;东西转角房二座,计三十二间;东配殿后值房一座,计三间;配殿两座,计四间。”
寿安宫的改造,其实从十年前就已经开始了。那会子是给皇太后庆贺六十大寿,将寿安宫修葺一新;且在寿安宫里临时搭建三层的演戏台。到了今年皇太后七十大寿,便更是将那戏台上临时的天棚等固定了下来,成为一座固定使用的大戏台了。
对于老人家而言,过大寿最要紧的就是欢欢喜喜看大戏。这专门为皇太后过寿搭建的大戏台,待得秋狝回去便到了用的时候儿了,谁想就在这会子寿安宫里还着了火了。
虽说着火的不是大戏台,也不是宫殿本身,而是正殿前边搭建的遮阳纳凉所用的草席凉棚,可是终究这火是发在寿安宫里,且就是在正殿前边儿,也足以说明寿安宫内的确存在失火的隐患。
皇帝这便越想越是急,又是气。
“更可恼的是,护军明明发现了寿安宫失火,这便上前叫门,想要进宫门去协助扑火。可是寿安宫里的首领太监,名叫‘九十一’的着实迂腐、遮掩,竟然不准护军入内,而隔着门说由他们自己来扑灭!”
婉兮垂首想了想,便轻轻绕着皇帝的手指道,“……爷,这一宗倒是问不了那首领太监的罪。爷怎忘了,寿安宫也是内廷,内外有别。护军不是太监,不准进内廷;寿安宫的内监自然是紧关宫门不让进呀。“
皇帝一怔,随即也是沉声一笑,“可不,爷都给气糊涂了!虽说这是宫里的规矩,可是爷瞧着,那班太监就是不想叫护军发现是他们不小心火烛,或者是吃烟所致!”
婉兮这才含笑点头,“倒不知那过火之后的情形可要紧?”
皇帝这才松了口气下来,拍着婉兮的手,“幸好并无大碍,只是那苇席棚子倒了架罢了。其余宫苑、戏台皆无碍。爷已经吩咐德保,叫他来查问那些太监,如敢谎供狡赖,便上刑!”
婉兮含笑点头,“爷既然已经安排得如此明白,德保大人又一向都是谨慎得力之人,那此事必定能查问明白。爷便别生气了,好歹马上就是爷的万寿,还有中秋节了。”
八月十三,皇帝在避暑山庄行万寿节庆贺礼;原本应在过完万寿节,或者中秋之后,就将从避暑山庄起銮赴木兰,可是这一年的秋雨甚大,从八月十九日开始,热河等地又落下大雨。
皇帝原定的行程,便再度更改。
直到八月二十六日,皇帝方奉了皇太后圣驾,从避暑山庄起銮赴木兰。
八月二十七日,銮驾驻跸波罗河屯行宫。
因一路带着啾啾同行,婉兮便也一路都仔细给啾啾讲述沿途的风物、传说。
到了这“波罗河屯行宫”,啾啾不解,便以为这行宫是坐落在一条名叫“波罗河”的河水边儿。
小孩子的直白心肠,自是叫婉兮与和贵人忍俊不已。
“啾啾说错了,这行宫的名儿不能按着汉字的字面儿来理解。”婉兮拍着啾啾的手,却是看了和贵人一眼,“这波罗河屯啊,是蒙古话。”
“这一路跟着你皇阿玛北上行围,各处都是草原地界,多是蒙古话取的名儿。”
和贵人接住婉兮的目光,虽说稍稍垂了垂首,倒也随即只释然一笑,反倒亲自捉过啾啾的手来,柔声道,“你额涅终究是汉姓人,对蒙古话知道得不多。来,和娘娘给你讲。”
婉兮欢喜,两眼满含赞叹,朝和贵人眨了眨眼。
和贵人面颊有些红,便扭过身儿去只当没看见,只耐心与啾啾说话,“不是‘波罗河’,而是‘波罗-河屯’。‘河屯’二字是‘城’的意思,‘波罗-河屯’放在一块儿,就是‘青色之城’的意思。”
啾啾便拍着手笑了,“原来是这个!”她指着窗外,“果然都是青色!”
便已是八月秋来,只是窗外的草原、山岭,依旧还有青碧之色。
啾啾敞开窗,深深吸一口外头的空气,“都是草的味儿,清新怡人!”
婉兮便笑了,竖起大拇指,“哎哟,我们家啾啾了不得了,都会说‘清新怡人’了!”
和贵人微微撅了撅嘴,“想来必定是舒妃娘娘教的。她家不是出过纳兰容若那样的大词人么,自然最善诗词。”
婉兮只能含笑握了握和贵人的手,“阿窅……”
和贵人便也点头,“我都明白。不管怎么着,我这会子终究还只是个贵人,没资格抚养皇嗣。况且就算有舒妃代为照料啾啾,皇上也没明白说将啾啾交给她抚养去。总归啾啾还在贵妃娘娘宫里,那我和她就还可以到贵妃娘娘宫里来看啾啾。”
婉兮这才含笑点头,“皇上的心意,照我想来,也是这个理儿。”
和贵人心下这方舒坦多了,抬眸凝视着婉兮,“贵妃娘娘不必因我忧心。便如我方才都肯给啾啾解说蒙古话一样儿,这事儿我心下也已经解开了。我始终都明白皇上和贵妃娘娘的心意,我不会自己钻牛角尖儿,更不会心存芥蒂。”
正说着话儿,玉蕤有些神色紧张地走进来。
婉兮便当着和贵人的面儿问,“怎么了?难道是寿安宫的失火之事,你阿玛受牵连?”
终究德保是内务府总管大臣,再者宫内营建之事都正是德保管辖范围之内。皇上虽说叫德保去审问寿安宫里那一干太监去,可难免那些太监一时胡说八道,再攀咬到德保治下的内务府工匠们去,赖工匠们留下火种之类的。
玉蕤忙摇头,“不是我阿玛,姐放心。是才送来消息,说——郭贵人她,薨逝了。”
“什么?”婉兮惊了一大跳,拍案起身,“这是怎么话儿说的?”
郭贵人是蒙古格格,擅长骑射,身子骨儿的根基原本比汉女们要好得多;况且年岁还轻,素常都没听说过有什么病去,怎么说薨逝就薨逝了呢?
和贵人也面色发白,直盯着玉蕤。
玉蕤深吸口气道,“外头叫都说是‘急病’,可是内里是——坠马。”
婉兮急忙一把抓住玉蕤,“一边换衣裳,一边扼要与我说说。”
婉兮带着玉蕤、和贵人,急忙将身上艳色的衣裳、首饰都换下来,这便三人一起急匆匆奔赴郭贵人的行宫去。
换衣裳和走路的过程中,婉兮也已经将事情了解了个大概。
原是因皇帝秋狝,又刚过万寿节,故此回部、蒙古各部都有贡献马匹为贺礼。这些贡献给皇帝的马匹,选神骏者都收入上驷院。
而皇帝今日在抵达波罗河屯行宫之后下旨,明日将行围。
如婉兮这样儿的汉姓女,反正也不会骑马,倒没怎么惊动;而其余出自满洲、蒙古的内廷主位们,自都跃跃欲试。
不光是内廷主位们,自然还有一并随驾而来的皇子皇孙的福晋们。
今年刚大婚的八阿哥永璇,又是这些年来头一回正式虽皇帝秋狝,自然受到瞩目。而无论是宗室皇亲,还是大臣里,却也不乏有人心存恶意,传起风言风语来,咬准了说永璇必定不敢上马。
这样的话也传入了八阿哥的福晋庆藻的耳中。
便是永璇能强忍下来的懊恼,庆藻却也不能忍了。
永璇终究腿脚不方便,庆藻这便横下一条心,非要代夫上马。
庆藻虽说也是满洲格格,出自章佳氏,故此上马是必然的;可是庆藻终究生母是汉女,且自幼在江南长大,故此一身的气度更像汉女,于这骑射之道,终究还是生疏的。
庆藻外表柔弱,内心却是刚强。这便趁着今日在行宫里,偷偷儿带了位下女子,到外头练习骑马。
因内廷主位、皇子皇孙福晋们都跟上驷院要马匹,上驷院一时排演不开;而偏巧儿上驷院里刚进了这样一批进贡的骏马,这便将这些马匹也安排进来。
郭贵人是蒙古格格,倒不怕这些马匹尚且还需时日调校,这便爽朗地拉了一匹马就上马驰骋了;而上驷院官员也只知道庆藻同样是满洲世家的格格,这便以为庆藻也同样擅长驭马,这便也将这样一匹新进贡来的马给了庆藻。
庆藻在行宫外的草原上遛马,这便遇见了郭贵人。
郭贵人自是马技娴熟,这便带着庆藻撒开了去跑。郭贵人也没想到庆藻原本不善骑马,更不懂控制一匹尚且不熟的马去。结果这两匹马并辔跑开,郭贵人那边技巧娴熟,自是一马当先;而庆藻的马在竞赛之下,竟然反倒受了惊去。
彼时情势紧急,郭贵人发现情形有异,却已经无法叫庆藻的马停下来。
郭贵人自知是自己提议赛马,才叫庆藻涉险,这便来不及思考之下,借着两匹马彼此接近之时,从自己的马背上纵向了庆藻的马……
郭贵人是想跳到庆藻的马上,帮庆藻收服惊马。可是她终究是女子,又是惊慌之下,距离计算出了差错……结果郭贵人自己虽紧紧攥住了马缰,可是却被那惊马拖在地下。
而庆藻惊吓之下,也从马鞍滚落,摔在了地下。
当周遭护军发现异常,纵马执了套马杆将惊马套住时,被拖在地下的郭贵人已然……溘然而去。
到了郭贵人的行宫外,隔着墙便已经听见里头哭声凄惨。
婉兮屏息而立,先叫玉蕤与和贵人进去。她自己转了个弯儿,先向永璇和庆藻的行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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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卷77、都只为情痴(毕)
婉兮走到永璇和庆藻的行宫,远远果然见角门外鬼鬼祟祟有个娇小的身影躲闪着。
婉兮忍住一声叹息,忙向玉蝉使了个眼色。
玉蝉便也没声张,只径直走过去,在旗杆底下将那身影给捉了,半扶半拎了回来。
那人到了婉兮面前,已是抖若筛糠,跪倒下来,眼泪便也跟着下来了。
所幸这会子天色已暗,再加上行宫里的人都朝郭贵人那边儿去了,这周遭倒没多少人,更没人留意眼前这抹身影。
婉兮轻叹一声儿,“我就知道,你必定是偷偷摸摸往这边儿来了。”
那抹身影,正是翠鬟。
先前玉蕤来禀告郭贵人出事,婉兮与玉蕤一边说话,一边换衣裳。却只见翠靥在身畔伺候,不见翠鬟的影儿,婉兮这心下便存了一丝担忧。
翠鬟慌乱又惭愧,却更满面的心焦,“八阿哥和八福晋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奴才总是放不下心……”
婉兮也是忍不住叹息,“我明白。从七月十五那天,永璇带着庆藻来咱们宫里请安,我便知道你的心下必定不好受了。”
七月十五那天,是小七和永璇相同的生辰。若按着从前那些年的规矩,自然是永璇到婉兮这边儿来一起过。可是今年一来是永璇已经成婚,二来也是有翠鬟的缘故,婉兮倒想着不方便再叫永璇过来一起庆贺生辰,也免得庆藻发现了什么端倪去,且又叫翠鬟不自在了。
故此那日原本婉兮只是跟玉蕤合计着,给永璇赏赐下一份儿庆生礼,便不叫他过来一处庆贺生辰了。只是人家庆藻却终究是大家闺秀,又是刚嫁进宫里来的头一年,一应的礼数反倒更为周全。这便还没接到婉兮和玉蕤的赏赐呢,便已是早早拖了永璇,准备到婉兮宫里来请安。
终究淑嘉皇贵妃早逝,庆藻嫁进宫来,除了皇后那拉氏这个嫡母之外,庆藻一份儿孝心便也想托付在婉兮身上,毕竟这些年永璇的生辰都是婉兮给操持的。
永璇自有些难言之隐,这便推搪着,倒不想带庆藻一同过去请安。
庆藻自然追问缘故,问急了,永璇也只好搬出宫里的规矩当挡箭牌,“我终究已经是成年皇子,又已然成婚,按着宫里的规矩,便是进宫也只能到皇阿玛、皇后额娘、皇祖母、生母的宫里请安。令娘娘是姨娘,这便不合规矩了。”
庆藻听了便笑,“那便是阿哥爷不便再进内请安,可是我却是去得的。不光去得,我更是应该去。那阿哥爷不去也罢,便叫妾身我独个儿去行礼也罢。”
永璇因心下的隐秘,自不敢叫庆藻单独进内。两人磨叽了好一会子,便也正巧婉兮和玉蕤的赏赐给送来了。
庆藻见了便笑,“阿哥爷瞧,令娘娘、瑞娘娘的赏赐都下来了,那咱们当晚辈的,就更应该进内谢恩才是。这会子便是阿哥爷拦着我,我也得递牌子求进了。”
庆藻说着也是调皮地凝着永璇笑,“自打成婚,阿哥爷对我一向凡事都宽容。偏今儿这件事上这么拦着我呢?妾身终究也没做什么错事儿,阿哥爷何苦这样?叫我瞧着啊,阿哥爷眉目之间倒是紧张得很,阿哥爷不如告诉我,究竟是什么叫阿哥爷如此放不开的?”
“我是阿哥爷的福晋,夫妻自然应当凡事一起承当。阿哥爷与我说明白了,我心下便也有数儿了不是?”
庆藻说着亲昵地捅了永璇胳膊肘儿一下,“还是说,阿哥爷有什么怕我知道的,这才横档竖扒,就不想叫我看破了去呢?”
庆藻既是尹继善的女儿,又受江南风土滋养,自是有一颗七窍玲珑心。叫她这么有意无意地一说,永璇反倒更加心虚下来,遍也不敢再拦着了。
末了,永璇也只好硬着头皮,陪庆藻一同进内廷,给婉兮请安来了。
他从进“天地一家春”起,便每一步都是在小心地四下打量,只想知道翠鬟是否看见了,翠鬟她又会怎么想……
永璇那六神无主、失魂落魄的模样儿,到了婉兮面前的时候儿,还放不下。婉兮和玉蕤自是一眼就看懂了,也都只好帮着他周全着,都不说破,只是两人一起围着庆藻说话儿,叫庆藻别同样留意了才好。
偏庆藻是个心思剔透的,又一颗心都替永璇悬着,反倒一个劲儿替永璇在婉兮和玉蕤面前致歉、谢罪。直说,“都赖奴才,今儿是阿哥爷的生辰,奴才便预备得名目繁多了些,倒叫阿哥爷有些累着了。这便没睡好,故此便是到了令娘娘、瑞娘娘面前来,还是有些打蔫儿。”
婉兮和玉蕤自是没有多想,偏伺候玉蕤的小丫头翠衿给听着了,当成了笑话儿,回去跟翠袖嘀咕。
因玉蕤位下四名女子,翠鬟和翠靥是出上差的,翠衿和翠袖是粗使的,故此翠鬟的心事翠靥能多少知道;而翠衿和翠袖这两个因年岁小、距离也远,这便半点都不知道了。
于是两个小丫头子就在一边儿嘀嘀咕咕地笑永璇和庆藻,“亏八福晋是个爽利的人儿,这便当着咱们主子都好意思直说‘将八阿哥累着了’、‘没叫八阿哥睡好’……我在边儿上听着啊,都臊得慌了。“
翠袖也唧唧咕咕地笑,“我啊,原本以为八阿哥那脚……必定是不能洞房的呢。可是看这样儿,八阿哥非但已经洞房了,而且八福晋也不嫌弃,反倒乐在其中呢。”
两个小丫头子当笑话儿说,都是有口无心的,又是在自己屋里,便都没什么顾忌。却不成想,翠鬟正好走进来,在门槛外便听见了。
翠鬟立在当地儿,半晌只觉眼前发白,什么都看不见了。
她原本知道八阿哥和福晋来请安,再加上当日又是八阿哥和七公主的生辰,她不该到前面儿去,更不方便在八福晋面前儿出现。
可是……这一耳朵从翠衿和翠袖那两个小丫头子嘴里听见的话,终究叫她怎么也压抑不住。
她便发疯地想见永璇,哪怕只是远远地看一眼也行。她就是想亲眼看看八阿哥是怎么对八福晋的,是不是当真如翠衿和翠袖所说的那么伉俪情深。
倘若是的话,那她,或许便也应该生生摁灭了自己这颗心了。
她便是浑浑噩噩地奔到了前边儿去,也不敢进殿,只远远躲在回廊里,悄悄儿望着那殿内的情形。
终是七月十五,正是大夏天儿的,主子们的寝殿都是门窗敞开。且因为是七公主的生辰,宫里人来人往地热闹,这便将有些门扇儿都卸了下去,方便出入。这便叫她便是能在外头,也能看个清楚。
她瞧得见啊,那八福晋庆藻当真是对八阿哥深情款款。庆藻目光几乎都围绕着八阿哥,那凝视里满是崇拜、在意,甚或还有一丝的怜惜……
反观八阿哥,虽说没有八福晋那般的深情款款,可是翠鬟却也看得出,八阿哥有些手足无措、六神无主。
翠鬟扶住廊柱,哀哀地想,“八阿哥这般模样,是不是就是怕我会冒冒失失出现在他们面前,叫八福晋知道了有我这么个人?也是啊,那是八阿哥大婚之前犯下的莽撞,那会子必定是八阿哥还没见过八福晋呢。”
“如今亲眼见了八福晋这样的品貌端庄,便必定对我的一颗心全都冷下去了。甚或说,他也会对他当日的莽撞,心下生了悔意去吧?这便才怕我到他们眼前儿去。”
翠鬟越想越哀伤,已是站立不稳,要将整个身子都倚靠在廊柱上,方能堪堪撑住。
她眼前早已泪眼模糊,心下却兀自地苦笑,“罢了,罢了。八阿哥你也看错了我这个人。我虽不是名门闺秀,我虽只是包衣人,可是我心下却也好歹还存着一端傲气儿的。我怎会为难你?你又何苦,如此担心?”
翠鬟虽说心字成灰,可是好歹是小心翼翼躲闪着呢,这便非但没叫永璇和庆藻看见,连宫里其他忙碌的人都没留意她的身影。除了——几个刚扑腾扑腾跑进来的孩子。
其中为首的,自是最天不怕地不怕的福康安,他眼睛尖,刚跑进来就一眼便叨着了翠鬟。这便一溜烟儿地冲过来,捉住翠鬟的衣袖呼喝着问,“翠鬟姑姑,你怎么哭了?嘿,谁欺负你了?你告诉我,我给你出气去!”
福康安来了,后头自然跟着拉旺、永瑆等几个小孩儿。永瑆比福康安大一点儿,自不愿跟着福康安扑腾扑腾地跑,这便缓步走进来,比福康安慢了些儿。
永瑆进来时,福康安已然嚷嚷开了。
永瑆心下便咯噔一声儿,连忙抬眸望向殿内。
果然,殿内的人也都听见了动静。庆藻正凭窗朝这边儿望出来。
永瑆一惊,便也来不及细想,上前便立在翠鬟面前故意大喝,“我就说叫你给我端一碗冰镇了的杏仁酪来,可你倒好,非给我端来的是温吞的。你还嘴硬,非说是什么已经用冰镇的,可是那凉气儿却只有表面一层,底下还都是温的!必定是你偷懒,只肯将那杏仁酪只放在冰箱子里不一刻,这便拿出来糊弄我来了。”
“我明白,在你眼里,我怕还是小孩儿。可是我便是再小,也好歹是皇子,是你的主子!这点子规矩都分不清了,我便是骂你几句,又怎地委屈了你了?”
这一闹开,婉兮等知道内情的人,心下都明白这其实是永瑆在替自己胞兄顶缸,可是其余不明就里的人,不免都有些责怪永瑆这暴戾之气。
庆藻虽是新嫁进来的嫂子,可是却也颇有“长嫂为母”的风范,便没躲没避,直接走出殿来,上前拉住了永瑆去,柔声劝,“永瑆,虽说你是皇子,叫官女子做事儿没什么大碍。可是你也不能乱了规矩,这位姑娘虽说是官女子,却不是你位下的;这位姑娘我虽不认得,可是她既然是令娘娘宫里的,便必定是令娘娘位下,或者是瑞娘娘位下的,那你便只该尊称一声姑姑,请姑姑帮忙办事才是,才不能是这般颐指气使的。”
庆藻就这般突然,却也合情合理地与翠鬟碰了面。殿内的永璇急得原本想扯住庆藻,怎奈他的腿脚着实不便,这便一把没拉住,便一切都已经不由他做主了。
便连翠鬟自己也没想到,竟然还是这样与八福晋撞见了面儿,而且人家八福晋第一次谋面,竟就是维护她。
翠鬟又是尴尬,又是羞愧,这便着实站不下去,只赶紧深蹲为礼,这便更咽着转身便跑了开去。
她整个人都是混沌的,脑袋里乱得捋不出个头绪来。只在跨院里迷乱地走,不想前面廊檐下幽幽一转,竟是永璇抄了近路,等在她前方。
这般的情形,翠鬟最是无颜见永璇,这已然狭路相逢,翠鬟便只能落泪低喊,“八阿哥放了奴才去吧!八福晋很好,好到叫奴才自惭形秽。奴才还请八阿哥一心一意待八福晋,奴才自请告退。”
永璇便也急了,顾不得自己的腿脚,整个人踉跄着追过来,一把从后头将翠鬟抱住。
“……不是我想来,我不想叫你为难。我知道你若看见了,必定心下难受,我这才一路上都小心翼翼看着,想要避开你去。我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我看见你落泪,我不能就这么丢下你不管。我必须得来看看你,我不能叫你一个人这么躲开去落泪。”
他这样说,反倒叫翠鬟的泪落得更凶。
翠鬟用力用力摇头,“八阿哥……都是奴才的错,是奴才不该出现在八阿哥和八福晋的眼前。八阿哥放开奴才吧,奴才发誓,从此再不在八阿哥和八福晋眼前出现。”
永璇心痛难忍,如何舍得松手。翠鬟更是羞愧得无以复加,挣扎之下,便也顾不得什么,这便捉起永璇的手腕来,狠狠咬了下去……
永璇吃痛,更惊讶如翠鬟这般娉婷柔弱的女子也有这样强悍的时候儿,惊诧之下手便松开。翠鬟忍着心痛,连忙转身跑了开去。
永璇想追,幸亏月洞门外传来庆藻的呼唤声,“阿哥爷?阿哥爷?”
永璇立在廊檐下闭上了眼睛,只能硬生生站住,不能再迈步追上去。
立在永璇的行宫外,想着七月十五的那日的旧事,婉兮心下也是迭声的叹息。
三个孩子都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正是情窦初开,却尚且还没有足够城府的时候儿。故此喜欢便直白地喜欢了,在人前也还没学会遮掩;这般的年少情愫,或许三个孩子都没有错,错只错在“机缘”二字。
婉兮忍住一声叹息,伸手将玉蕤拉起来。
“今儿郭贵人薨逝,所有人都顾着郭贵人那头儿去了,倒是暂且都顾不上八福晋也受了伤。可是这会子你还能记挂着他们两个,便足见你也是个真心实意的女孩儿。我今儿便不说你了。”
“只是你终究不便进去,你听我的,暂且回宫去,安安稳稳呆着。我进去看庆藻,这边儿有什么情形,待我回宫去,自然会告诉给你,总比你在门口这么躲着也听不见什么实际的去好。”
翠鬟含泪蹲礼,“奴才全凭贵妃主子做主。”
婉兮吩咐玉萤陪了翠鬟暂且先回宫去,婉兮自己带着玉蝉,这才走进永璇的行宫去。
寝殿里,庆藻躺在榻上,一张小脸儿也白得像纸。
不光是身上受伤,也是受了惊吓所致。
永璇在旁边陪着,见婉兮来,赶紧起身请单腿安。
婉兮坐下,握住了庆藻的手,“郭贵人薨了。逝者已矣,生者更为可贵,我倒得先来瞧瞧你,才能放下心去送郭贵人。”
庆藻一把抓住婉兮的手,强忍的悲怆终于再也压抑不住,她哇地一声哭出来,“令娘娘,都是我的错,是我害死了郭贵人娘娘……郭贵人娘娘要不是为了救我,便不会出这样的事。”
婉兮轻轻扶住庆藻,“别说傻话,那哪里是你的错儿?再说你是晚辈,郭贵人是长辈,便是你们年岁相差不多,但是她必定也是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涉险的。”
“这才是人之伦,便是郭贵人在天有灵,知道你没事,也必定会欣慰。”
婉兮委婉询问了庆藻,当日驰马时候的前后情形。
不想叫庆藻再激动,婉兮这便嘱咐庆藻歇息,她起身朝外走。一边走,一边朝永璇递了个眼神儿。
永璇忙柔声劝慰庆藻,“你好好躺着,我先去送送令娘娘。”
婉兮带着永璇,到了偏殿,进门便关起门来,直问,“庆藻的伤情,太医怎么说?”
永璇黯然垂眸,“太医说,是跌伤了腰,暂且不能再骑马了。其余更多是惊吓,倒没旁的伤处。”
婉兮垂首点头,“多亏了郭贵人。”
永璇一声吸气,也是落下泪来,“是儿子不孝……这几年,竟从来没有给郭贵人娘娘请过安。如今郭贵人娘娘为了救庆藻,竟放下了性命。”
婉兮垂下眼帘,“这会子怎么悲伤都是应该的;只是,这会子若只顾着悲伤,那便更对不起郭贵人了。”
永璇脸上还挂着泪,便是一惊,“令额娘是说……此事,内有蹊跷?”
婉兮抬起头来,轻叹口气,“从前你们年岁小,许多事我便也从未在你们面前说起过。可是如今你大婚已毕,况又是庆藻出了事,便有些话,我也应该叫你知晓了。”
永璇忙又是单腿跪地,“还求令额娘明示!”
婉兮目光放远,“……其实行围木兰,利用马匹出错,早已是算计人时惯用的伎俩。终究,马不是人,马说不了话,若此只要是马出了事,便很难查到人身上去。”
“庆藻不善骑马,我也一样。乾隆六年,你皇阿玛第一次举行秋狝大典的时候儿,我也跟来了;我便也曾跟庆藻一样,硬着头皮想要上马过。那回,我也险些出事。”
当年的事婉兮从前不在永璇面前说起,也只是因为她当年那件事,其实就是永璇的生母淑嘉皇贵妃安排的。
只不过后来时过境迁,淑嘉皇贵妃更因为永璇、九阿哥等几个孩子得了婉兮不计前嫌的恩惠去,这便临终前托孤之时,已是都说开了。
“我那时候才知道,原来皇上和你们所用的马,都是出自上驷院。倘若是有人从上驷院里动手脚,那马匹便从一开始就可能是有问题的。而上驷院里的上下职官,都出自内务府世家,便如你外祖便曾为上驷院卿;上驷院里还有侍卫的官职,那些侍卫就更都是勋贵之家的子弟……故此想从上驷院查出毛病来,十分不易。”
永璇便一咬牙,“上驷院?令额娘说得对,我外祖、舅舅都曾在上驷院任职;便连上驷院的侍卫里,也有我莫逆之交的明义!便是别人查不出来的,对我却没什么难!”
婉兮伸手按住永璇的肩头,“好孩子,我就是也替你有这个底,才与你说这番话。那便事不宜迟,你现在就要擦干眼泪,赶紧叫人去查。若晚了,便什么罪证都湮灭了,无从查起。”
婉兮交待完了,这便离去,该到郭贵人那边去了。
永璇一直送到大门口,跪倒送别。
终究还是忍不住又落泪恳求道,“七月十五那天一别,我再没见过翠鬟。她那天是哭着跑走的,我心下着实不安……”
婉兮也点了点头,“她也是好姑娘,同样替你和庆藻悬心。只是这会子你们还是不便见面了吧,你先专心照料好庆藻,查清上驷院的事。”
婉兮刚上轿,远远一个团脸儿的官女子气喘吁吁奔上来,在门槛处就噗通跪倒,“回贵妃主子,八福晋叫奴才送份儿物件儿给贵妃主子。”
“哦?”婉兮扬眉。
玉蝉便也赶紧进步走过去接着。
那官女子红着脸道,“八福晋叫奴才转奏贵妃主子,说这份儿小小心意是给翠鬟姑姑的。”
便连婉兮都惊了一跳,连忙看向永璇。
永璇也是茫然的神情。
只听那官女子接着道,“八福晋说,今儿坠马之后,是翠鬟姑姑恰好经过,便是翠鬟姑姑第一个来救护八福晋的。b八福晋这会子不能亲自过去向翠鬟姑姑道谢,这便是多少一点心意,还求贵妃主子成全。”
七卷78、点将不如激将(毕)
婉兮听了,心下也是忍不住叹息。这便将荷包收下,冲那官女子和永璇都是点头,“庆藻的心意,我带回去了。你们便也好生照料庆藻,希望庆藻能早日好起来。”
肩舆起轿,缓缓离了永璇的行宫。
玉蝉看婉兮一眼,还是轻声道,“……之前主子与瑞主子换衣裳的时候儿,奴才就没见着翠鬟。”
婉兮便也是叹息一声儿,“谁说不是呢。我起初也以为,是她那会子听见庆藻的事儿,这才跑到永璇这边儿来。可是目下才明白,她其实怕是早早儿就开始偷偷儿观察庆藻了吧。”
“这回一同随驾,到了行宫来,彼此住得都近,她兴许便是发现了庆藻牵马出来,她这便悄悄儿地在旁观察,这便也恰巧赶上这件事儿去。”
玉蝉咬住嘴唇,“依主子看……奴才是不是要谨守门户,要看紧翠鬟些了?”
婉兮抬手支住额角,想了想,这才缓缓道,“不必了。翠鬟是个懂事的女孩儿,纵有些情不自禁,可我相信她终是心下有数儿。”
“况且,她在这回的事儿里,反倒救了庆藻,办的是好事儿。”
婉兮抬眸望望夜空。这会子天穹已被繁星点缀,坝上草原的星子,总比京师更明亮。
“……那孩子唯一令我放心不下的,是她的泥足深陷。唉,我原本还想过,也许她有自己斩断情丝、抽身而返的一天;可是如今瞧着,她反倒已是越陷越深了。”
婉兮走进郭贵人的行宫,行宫外地上已经搭建起了“他坦”,皇后那拉氏为首,一众嫔妃已经都坐下守夜。
婉兮进来与舒妃和玉蕤点了点头。舒妃过来轻声道,“真是可惜。多年轻的格格,这才进宫多久,竟就这么香消玉殒了。”
玉蕤也回到婉兮身边,轻声禀报,“我进去看了郭贵人。从她身上倒是没看出什么古怪来。”
因郭贵人是贵人的位分,今晚用执礼守夜的只需贵人及以下位分。而此番随驾而来的没有常在,最低就是贵人,故此玉蕤、和贵人、伊贵人才是亲自入内替郭贵人整理。
而其中和贵人终究与满蒙格格们的信仰不同,丧葬仪式也不同,这便即使入内,也只立在一旁,并不方便动手;这便唯有玉蕤和伊贵人亲自替郭贵人料理过。
婉兮便也点头,“我也觉着,这事儿虽说郭贵人是最大的苦主,可是这件事却未必是冲着郭贵人来的。”
玉蕤抬眸,朝在场的内廷主位们冷冷扫视而过,“郭贵人年轻,进宫也晚,这些年安分守己,也算与世无争。我也实在看不出,郭贵人有得罪眼前这些人之处。”
“对这样的郭贵人而言,又有谁要处心积虑算计她去?更甚而,是要了她的性命?”
婉兮眼帘半垂,心里涌动起无限悲哀。
进宫二十年了,她以为岁月能将她当年对宫里那些算计的嫌恶点点变淡,可是到了郭贵人这件事上,便又叫她觉着那股子嫌恶都升到了嗓子眼儿,仿佛一张嘴就要流溢出来。
——便不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郭贵人这个年轻的姑娘。
如今凭自己的位分、阅历,尤其是皇上的感情,还有孩子们,她其实已经完全不必再如此,她有能力自保。可是郭贵人这样年轻、无宠的女孩儿们呢?难道就活该她们作人的靶子,便连死了都不知道自己是因何丢掉了性命,更是被谁给算计没了性命去?
玉蕤说得对,此时随驾的内廷主位都在眼前呢,可是就连婉兮自己都觉四顾茫茫,都猜不透谁会对郭贵人下手;那么此事就算有人会怀疑,可是无根无由,便自然更不知道该从何查起了。
婉兮不由得攥紧袖口,“既然咱们都猜不到究竟是谁要算计郭贵人,那我就担心,这次的事儿原本就不是冲着郭贵人来的;反倒是——冲着庆藻来的。”
“冲着八福晋来的?”玉蕤也吓了一跳,“可是丢了性命的,却是郭贵人啊!若是冲着庆藻来的,难道不应该是处心积虑坏了庆藻的性命去么?”
“你如此问,这便也是所有人相同的疑问,”婉兮眸光寂寂,“这便也正是那人这算计的高明之处。”
“丢了性命的是郭贵人,那么便是有人调查,也只能从郭贵人身上去找疑点,这便能安全地避开庆藻去。而郭贵人恰好是与世无争之人,便是从郭贵人这边来查,怕也是查不出什么来,于是查着查着,这件事便只能渐渐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到了最后,人们便也只能接受这件事是一场意外罢了。”
玉蕤咬住嘴唇,向婉兮更贴近些,低声问,“姐是怎么觉察到,这事儿是冲着庆藻来的?”
婉兮垂首,“你想,一个女孩子刚刚成亲,尚未来得及养儿育女。那这会子对这女孩儿怀有恶意之人,什么法子才是最解恨的?”
玉蕤一惊,脸色已是发白,“……那自是伤了庆藻的根基去,让庆藻无法生养!”
婉兮闭上眼,缓缓点头,“庆藻坠马,腰腹自然受伤最重。这会子虽然还不敢断言,可是至少那人的目的,已然达成了一半儿去。”
玉蕤杏眼圆睁,半晌也是说不出话来。
良久,玉蕤方恨恨道,“可不是!从那受惊发疯了的马背上掉下来,可不是坏了女子根基的最方便的法子去!”
“令贵妃这是怎么话儿说的?来的最晚不说,来了也只在一旁站着,袖手旁观。”
婉兮与玉蕤正说着话儿,冷不防皇后那拉氏带着伊贵人走了过来。
出言,便是不善。
婉兮忙给玉蕤递了个眼色,这便收起了话茬儿,蹲身请安。
那拉氏走到近前,面上冷笑不减,“……这倒叫我不由得回想起当初纯惠薨逝那会子。那时候儿的令贵妃你啊,忙前忙后不说,便连纯惠寝殿里的镜子,都是你亲自动手用红布给裹了的;甚至,连纯惠身上那块压着魂灵儿的玉佩,也是你亲手给挂上的。”
“怎么今天轮到了郭贵人这办大事上,令贵妃却什么都不管了,还躲得远远儿的?哎哟,是不是因为郭贵人只是个小小的贵人,比不上纯惠的位分高,这便叫令贵妃你看不上啊?”
“还是说,因为纯惠是汉女,跟你流着一样儿的血;而郭贵人却是八旗蒙古的格格,故此不当成姐妹来看呢?”
此时此刻,若不是郭贵人刚刚薨逝,婉兮真想冲着那拉氏那张脸笑出来。
好容易相安无事了这些日子,婉兮又何尝不知道这位皇后娘娘不是就此肯安生了,只是等着机会,暗地里憋着坏水儿呢。
这回郭贵人薨逝,她晚来一步,可让这位皇后娘娘抓住了把柄去,终将那股子坏水儿都倾出来了。
婉兮抬眸望去,目光从那拉氏脸上滑开,落在那拉氏身边儿的伊贵人面上……还有,那拉氏背后,那些出自蒙古的宗室福晋,或者是嫁到蒙古去的公主、格格们的面上。
此时是皇上木兰行围的途中,皇上下旨明日就要行围,故此这个时候儿前来朝觐的、随驾的,自然都是蒙古各部的福晋、格格们。皇后娘娘这会子当着这些蒙古的福晋、格格们,故意说她不在乎出自蒙古的郭贵人,当真是将这坏水儿都使在了刀刃儿上。
她们面上皆露出了不豫之色,皇后娘娘的目的达到了。
婉兮的心反倒沉静下来。
再不像当年刚进宫的时候儿,还是个十四岁的孩子,便在诸如此类的场合之下,总还是想强调自己虽说是汉姓女,可却还是旗籍下,这便不该被她们排斥在外才是啊。
她还总想说,皇上都是以整个中国的天子为己任,皇上在强调满蒙子弟不可丢掉弓马骑射的祖宗传统的同时,也积极促进汉学的发展,皇上自己那般醉心汉文化,便是最好的表征。
……可是二十年过来,婉兮发现,那拉氏二十年前怎么用这个来攻击她,如今依旧还继续用这个来攻击她。
婉兮索性再不跟那拉氏自辩了。由得那拉氏去罢了,总归人家是皇后,人家的嘴才是这东西六宫里最大的一张。
婉兮这便淡淡垂下眼帘,什么也没说,脸上甚至什么表情都没有。
若那拉氏想从她脸上看见惊慌失措、或者尴尬赧然……那抱歉,诸如此类的神色,她一律欠奉。
婉兮只缓缓欠了欠身,“皇后娘娘却是不同,皇后娘娘是满洲世家的名门闺秀,还是辉发部的部长后裔,那便自然与郭贵人情分深厚。”
“那是自然。”那拉氏轻哼一声儿,得意地回眸望望身边、身后众人,“我虽然出自满洲世家,我家祖上是辉发部贝勒,可若追根溯源,我家先祖也曾经是来自蒙古。故此啊,我跟蒙古可是血脉相连,不分彼此。”
婉兮立即道,“皇后娘娘为六宫之主,又与蒙古亲出一缘,那皇后娘娘便必定不会叫郭贵人薨逝得不明不白!妾身相信,皇后娘娘就算翻遍整个前朝后宫、掘地三尺,也必定将算计郭贵人的主谋之人给揪出来!”
婉兮这一番话说得嘎巴溜脆,又急又快,叫那拉氏全无防备,只能愣愣盯着婉兮的嘴。
等婉兮一串话都说完了,方尴尬地道,“你说什么?郭贵人是被人算计的?令贵妃,你凭什么这么说?!”
婉兮倒是自己退了半步,柔下了声息来,幽幽道,“皇后娘娘明鉴,郭贵人薨逝的缘故是在马匹上。既然是马匹出事,这背后便自然免不了可能有人设计。”
“我今儿也是着急,这话只是冲口而出,不敢说这事儿必定有凭有据。可是我相信,便是我查不出凭据来的事儿,皇后娘娘必定能查得出来。故此这事儿我便只需提出我的疑问,皇后娘娘自然会给我一个明白的答案,更是给如此年轻百年薨逝了的郭贵人,一个告慰和交待。”
婉兮的话,成功地将那拉氏给架上了。那拉氏眯眼恨恨盯着婉兮,却已经没有回头的机会。她这便冷冷道,“那是自然!自不用令贵妃在此说这些话,改查的我已然吩咐下去查了。”
婉兮便又极快地顶上一句,“不知皇后娘娘已经吩咐人从哪儿开始查起了?依妾身看,既然是马匹之事,便该从上驷院查起。”
那拉氏暗暗咬牙切齿,面上却也只好竭力平静。
“何劳令贵妃提醒,我已然叫人去上驷院查问了!”
婉兮立即又极快地道,“可是皇后娘娘千万别忘了,今日出了事儿的马匹,并不是郭贵人的坐骑,而是永璇福晋庆藻的坐骑。故此皇后娘娘若是查问,便别忘了也将庆藻坐骑的相关人等一并查问了!”
“我当然知道!”那拉氏恼得低吼一声儿,“身为后宫之主,此事我自然心下早有了数儿,就不劳令贵妃你费心了!”
婉兮眸光流转,悄然侧眸看了玉蕤一眼,这才微微勾了勾唇角,认真屈膝一礼,“那妾身这便恭候在皇后娘娘主持之下,此事大白于天下之时了。”
夜色渐深,宫殿监恭请嫔位及以上位分的主位回宫,只留贵人位分,以及宗室福晋等留下替郭贵人守夜。
这是宫中等级森严,倒不是人情淡薄了。
那拉氏第一个离去,众人便再一同拜别婉兮。
婉兮若不走,那舒妃、豫嫔等也没法儿走,婉兮这便只能离去。
只是临走,她还是握了握玉蕤的手。玉蕤轻声道,“姐放心回吧,这儿都有我。”
婉兮与舒妃一起离去,舒妃今晚很是沉默,直到走出了郭贵人的行宫,这才在夜色里沉沉叹了口气。
“郭贵人一朵花儿似的年纪便去了,皇上都未曾来。”
终究只是贵人位分啊,在后宫里都是不定数目的,这便在后宫的位分里几乎没有分量。皇帝连来都不用来的。
同为女子,婉兮心下何尝不感伤呢?她也是轻叹一声,捏了捏舒妃的手,“皇上明日还要行围,今晚又有赐宴……这便分身乏术了。”
舒妃叹息一声儿,抬眸望住婉兮,“便是为了自己死后,能叫皇上来亲自看一眼,咱们后宫里这些女人也得在活着的时候儿,拼了命地往上爬,是不是?”
婉兮也说不出话来,心下有悲伤,便连对自己的庆幸都已经升不起来了。
接下来的几日,銮驾一路前行,皇帝一路行围。
皇帝行围,上驷院的侍卫们便驰马跟从护卫在皇帝周围。总归是护驾的差事为重,故此便是那拉氏已经命内务府大臣到上驷院问话,可是因为上驷院侍卫总是不齐,这便好几日还没问出什么要紧的来。
直到九月初九这一天,因婉兮生辰,永璇等又能有机会前来行礼,婉兮这才单独问了永璇的话儿。
婉兮是激那拉氏的查问在明,授意永璇的调查在暗。
若此,便是不指望那拉氏那边能查出什么来,至少也可牵住上驷院里诸人的注意力,给永璇暗地的查问拉开空当去。
——终究,永璇年岁还小,便是有他外祖、舅舅的帮忙,婉兮心下也终究还是悬着心的。
况且这会子庆藻还有伤,永璇总要分出一半心来。
可是今儿永璇来,面上并没有查问出答案的欣喜,反倒是面色有些发白。
婉兮忍到将永璇单独带到内帐细问,永璇方有些紧张地道,“……回令额娘,舅舅金简帮儿子暗地里摸排了上驷院中众人。只是儿子怎么也没想到,舅舅查问的结果却是——那日偏是明义曾亲自过问过庆藻的坐骑。”
婉兮的心也是一颤,“明义?”
明义与永璇都能分享那《红楼梦》的抄本,婉兮知道,明义与永璇是私交莫逆。
永璇点头,“就因为明义与儿子情同手足,故此那日庆藻偷着去练习骑马,便是儿子都不知道,可是明义因在上驷院当差,这便还是叫他给发现了。”
“庆藻的生母是汉女,以及便连尹继善都不善骑射这事儿,外人便是无从知晓,可是明义却是从我这儿听说过。故此他知道庆藻马技生疏,他也能明白庆藻即便这样儿却还是要逞强上马,为的是谁……”
“故此明义还特地与那主事问了庆藻所乘马匹情形如何……可是终究侍卫不宜与皇子福晋直接见面,明义这便无从当面嘱咐庆藻,只能亲自查看了那马匹的鞍辔马镫。”
婉兮听到这儿也是皱眉,“该不会是经了明义的手查看之后,这便庆藻的马最后受惊狂奔,上驷院便众口一词都指向明义去了吧?”
永璇黯然垂首,“正是如此……”
便连婉兮,这会子也是心下惊跳不已。
“好毒的心,好缜密的安排!便是想到咱们会怀疑,那人却也早早备下了这一步棋,等着咱们哑巴吃黄连,不敢再查下去!”
永璇也是痛心疾首,“……我若为了郭贵人和庆藻继续查下去,最终查出来的怕只是明义。我为了自己的福晋,却可能害了自己最好的朋友。”
永璇说着含泪跪倒,“令额娘,儿子该怎么办?若不查,便对不住郭贵人和庆藻;可是若查下去,明义岂非无辜却受了牵连?”
婉兮何尝不明白永璇这会子的为难,婉兮轻轻扶住永璇的肩,“是啊,这会子查与不查,都已经不是最好的法子,叫人左右为难。”
“这会子若保明义,咱们只能暂时放下;可是若你决定了暂时放下,你不是来与我说……你该去向庆藻说。”
“她是你的福晋,也是这一生该与你同甘共苦之人。这一件事上,除了郭贵人之外,她受的苦楚也最深。故此此时唯有她能替你拿定主意,永璇啊,我这回将这个决定的权利,交给庆藻了。”
永璇眼圈儿也是红了,“儿子,儿子都不知道该怎么与她说……”
婉兮垂下眼帘,“我听你说过,明义曾经写下过‘题《红楼梦》二十首’的组诗去。你若不知道该如何与庆藻当面说,那你便将这些诗给庆藻看看吧。”
永璇听了便一扬脸,眼底已有了然的光芒。只是随即又黯淡下去,随之浮起忧虑来,“……只是不知道庆藻她,能不能因此而谅解明义。”
婉兮轻轻叹口气。
可怜的孩子,如今也才十五六岁,刚刚大婚,生母却已经不在人世。小夫妻俩之间便是遇见些什么事儿,却都没办法向母亲求助;偏他们是兄弟三个,连个本生的姐妹也没有,这便是更难了解女孩儿家的心事。
“傻孩子,既然不了解庆藻的心意,这才更值得去小心试探一番。终究那是你的福晋,你自己的媳妇儿,要一辈子同甘共苦、相伴而行的,总摸不透她的脾性,又怎么能行呢?”
永璇眉眼黯然,无言垂下头去,只用力点头。
婉兮用力拍了永璇两把,“打起精神来,这便去试试看。不管庆藻是否肯谅解明义与你的决定,但是总归经过这件事之后,你能对庆藻的脾气也能多一层了解。这便对你而言,总是收获。”
永璇带了丝期待,又有忐忑,这便蹒跚离去
婉兮隔窗望着,瞧见他走出门去后,又习惯地四处逡巡。
婉兮当然明白,他是在找谁。
可是这时候儿庆藻还伤在身上,翠鬟是最不宜在此时与永璇见面的。
婉兮这便叹息一声儿,还是吩咐玉蕤,“庆藻伤好之前,还是狠心些儿,就暂且别叫翠鬟出门了。”
玉蕤也是惭愧,“这次随驾秋狝,我知道八阿哥和八福晋也一同来,我原本就没想叫翠鬟跟来的……”
只可惜玉蕤终究还是贵人位分,位下就只有四名官女子,而翠衿和翠袖都是粗使的,不便带出来;而唯有翠鬟和翠靥才是出上差的,这便没得选。
婉兮点点头,“不是她有错儿,只是这会子咱们好歹得更顾及些儿庆藻的感受。”
玉蕤这便悄然与翠靥吩咐下去。
安排好了,玉蕤还是忍不住担心,“难道查上驷院的事儿,便这样搁浅了不成?”
婉兮摇头,“别急。这会子便是永璇不便再查,不是还有皇后那边呢么。咱们暂且瞧着,看看皇后那边要怎样作结。”
七卷79-80、小九九儿
“姐难道还指望皇后?”玉蕤反倒更不放心,“皇后又能查出什么来?再说八阿哥有他舅舅金简帮衬着查,结果却查到了八阿哥自己的好友明义身上去……”
玉蕤抬眸望婉兮一眼,“淑嘉皇贵妃一族是内务府世家,家中数代都在内务府为官。淑嘉皇贵妃的阿玛曾为上驷院卿、武备院卿;她堂叔常明更是总管内务府大臣、太子太保。”
“便是淑嘉皇贵妃这位兄弟、八阿哥的舅舅,纵然此时官职不高,只是个内务府员外郎职衔,可是却也是内务府里正管的官员……有他们帮衬,八阿哥却也还是查进了死胡同去,那皇后又能查出旁的什么来?”
婉兮也是点头,“你说的对。若金家帮着永璇都没查出来,那咱们就更不必指望皇后娘娘当真能为郭贵人洗清冤屈了去。”
“那姐还……?”玉蕤担心地捉紧婉兮的手臂,“如果皇后娘娘查来查去,也还是又查到了明义去,那该怎么办?那八阿哥为了保护明义而暂且放弃追查,这份儿心岂不是白费了?”
“你放心,皇后娘娘倒未必敢公开明义,更未必敢对明义如何了去。”婉兮拍拍玉蕤的手,“你怎忘了,明义是孝贤皇后的侄儿,也是傅二爷的儿子。皇后娘娘若将这事儿紧揪着明义不放,那岂非成继皇后想要挖元皇后的坟?”
“况且傅二爷对国有功,他当年为国捐躯的时候儿,明义尚且年幼。皇上是记着傅二爷的功劳,这便赏给当时年幼的明义孔雀花翎……这样的功臣之子,好容易长大了,难不成皇后娘娘还要死揪着不放?那她还有没有一点慈母之心,又怎么去当大清国母去?”
玉蕤终于一喜,“我怎么忘了这个!那这便好了,至少咱们暂且不用忧心明义无辜受牵连。”
婉兮垂眸望向地面。蒙古草原喜爱的地毡纹样儿,皆为繁复炫丽,且多有佛家吉祥纹样,如缠枝莲、宝相花等,这般在视野里绵延不绝,叫人只觉佛法无边。
“可她是皇后,况且又是我在激她,她便必定得查出个结果来与众人、与我交待……便是她查出来的未必是正确的结果,可也总得有个结果。”婉兮妙眸一转,唇角已是微微勾起,“那你猜,她能用什么结果来与我搪塞来?”
玉蕤也是愣住,“……姐的意思是?”
婉兮收起笑容来,也是幽幽叹了口气,“后宫里的事儿多,躲是躲不开的。‘平安无事’对于后宫来说,其实是一个奢望。”
“故此对于后宫里的女人们来说,尤其是在深宫中年深日久的女人们来说,早已不是怕事儿,而是需要那事儿能为她所用,给她带来利益。”
玉蕤便轻眯双眼,“姐的意思是,皇后娘娘既然不能捉着明义不放,她便会将查这事儿的方向调转了,变成此事为她所用,能给她带来利益的结果?”
婉兮垂首,寂然一笑,“你忘了,此事被皇后娘娘最视为心头大患、是永璂最大的障碍的,是谁?”
“是五阿哥!”玉蕤一拍手,“而郭贵人又正是随愉妃居住的钟粹宫贵人。虽说此事愉妃并未随驾而来,可是但凡是能叫皇后利用起来制衡愉妃的法子,她必定什么都不愿放弃的!”
婉兮眸光幽幽,“没错。故此她查下去,便会转向另外一个方向,朝着愉妃去了。不管她能查出什么来,即便是暂且不能还郭贵人和庆藻一个公道,总归都不是无用的。”
玉蕤便也轻轻叹了口气,“想想后宫里这些年的事儿,皇后娘娘和愉妃两个,是最善于借秋狝、出巡不在宫中的机会安排下事儿的。那如今倒是因了眼前这件事儿,叫她们两个针锋相对起来,那倒说不定真的会给咱们带来些惊喜呢~”
这日黄昏,皇帝才与蒙古各部入觐王公行围而归,暂且丢开赐宴的事儿,先跑回来看婉兮。
婉兮瞧着皇帝那一身猎装、满头是汗的模样儿,便赶紧抽了自己随身儿的帕子,替皇帝擦汗,含笑道,“爷这又是何苦?今年是皇太后的七十整寿,这才是最要紧的大寿;有皇太后的整寿在前,奴才们的千秋,自都不要紧了。”
“爷为了给皇太后过寿,连今年的秋后死刑犯的勾决都给免了,叫他们多活一年去……那奴才今年这个千秋便当真不要紧了。”
皇帝听得直挑眉,“这算怎么做比呢?说皇额娘的七十整寿还行,又说什么勾决啊?”
婉兮连忙吐了吐舌,“是奴才失言了……也是因为郭贵人突然薨逝的事儿给闹的,这才脑子一时乱了,混成一团去了。”
皇帝轻啐了一声儿,却还是款款握住婉兮的手,伸手在她鼻梁上刮了一记。
“你那点子心意,爷至于就不明白么?——你啊,是想提醒爷,别因为今年是皇额娘的七十整寿的大喜之年,这便忘了郭贵人的年少而逝。”
“还有,你特地提那些本应勾决的死刑犯,也是想对爷说,便是今年为了皇额娘的大寿之前,爷连死刑犯都能暂免勾决;其余刑狱更有赦免的恩旨……你却希望爷不能因为今年的特赦恩旨,而也同样免掉了害了郭贵人的那些人的性命去,更不能因为特赦,而根本就对郭贵人的死,不闻不问了。”
婉兮心下惭愧又满足地叹息一声儿,软软依偎进皇帝怀里去,指甲尖儿轻轻拨弄着皇帝袍子上的纽子。
“奴才就知道自己是小心眼儿了,皇上虽这些天都没亲自过问此事,郭贵人薨逝也没亲自来……可是才不等于皇上心下没有数儿呢。”
“皇上啊,就是这会子终究是在木兰呢,每日里更为要紧的是与蒙古各部、回部王公们行围、赐宴,以为亲近之意。爷就是不想在这会子过于强调郭贵人薨逝之事,以免叫蒙古各部知道了内情,反倒影响到了他们对朝廷的感情去。”
皇帝这便也是轻轻叹息一声,攥住了婉兮的手,“这会子我能叫蒙古各部知道的,只能是郭贵人‘急病’而薨逝;却不能叫他们知道,兴许是有人设计了害郭贵人的。”
婉兮点头,“奴才明白。虽说郭贵人只是贵人位分,可是她的父亲却是郭尔罗斯旗的台吉,若以父亲的身份而论,整个儿后宫里的蒙古主位,便没有超过她去的。此时皇上正与蒙古各部王公们一同行围,倘若传出旁的动静去,难免又生出什么不测来。”
皇帝点头,“蒙古各部素性彪悍,曾经蒙古铁骑横扫天下……咱们大清为了能叫蒙古各部归心,这些年嫁出去了多少公主、格格;又叫多少皇子皇孙、皇室宗亲的福晋们都是出身蒙古的啊。”
“爷也不敢因为一个人、一件事,便叫这百多年来的心血,全都付诸东流。”
皇帝挑眸凝视婉兮,“爷不是不查,更不是不闻不问。只是不能这时候儿、这样的场合下,摆上明面儿来查。”
“况且今年是皇额娘的七十整寿。九儿啊,人生七十古来稀,皇额娘的这个整寿实在是太金贵,爷也更不愿意因为这件事儿而在欢喜里添了不欢喜去。故此这事儿爷在表面儿上只能暂且压下来,将事情也瞒着皇额娘去。”
婉兮点头,将头靠在皇帝怀中,“只能说那些算计此事的人,就是故意赶在今年这个年头、在木兰的这个地界儿上的,他们就是看准了这个时机,也拿捏住了爷的小心、顾全满蒙亲睦的大局之心。”
皇帝眯起眼来,静静凝视婉兮,“可是爷听说,皇后已经在查了?爷真是纳闷儿,皇后这回怎么这么跟爷‘同心同德’,在爷暂时分不开手的时候儿,她主动来给爷分忧了呢?”
婉兮面上一热,连忙避开皇帝的目光,耸耸肩膀,摊开双手,“兴许……是皇后娘娘年纪渐长,如今这便能与爷更为帝后同心了呗。”
皇帝可不会忽略掉婉兮那点子小心眼儿,她特地用了“帝后同心”这个字眼儿,而避开鄂“夫妻同心”这个字眼儿去。
皇帝因此愉快了起来,不由得伸手稍稍用了些劲儿,点在婉兮鼻尖儿上。
“……给你个‘酸枣儿’!”
婉兮没有防备,鼻子登时便酸了,她连忙举两手捂住鼻子,懊恼地叫,“爷!”
皇帝这才也学着婉兮的模样儿,又是耸肩,又是摊手地笑,“……爷也没使劲儿啊。”
婉兮无奈,抬眸本来想瞪皇帝,可是两人四眸相投之间,终究还是都忍不住相视而笑。
皇帝便轻哼一声儿,将婉兮拥入怀里,仗着身高的优势,将他的下巴颏儿抵在婉兮的头顶上,轻轻晃着手臂,“爷先认:方才就是故意使了劲儿,给你个‘酸枣儿’的。睡觉你爱酸~~”
皇帝的怀中又温厚、又暖,叫婉兮不由得身心全都放松下来,舒服得闭上了眼睛。
“那……奴才就也只好承认,是奴才用了激将法,激皇后娘娘去查。奴才想,终究郭贵人是蒙古台吉的女儿,当真让皇上来大刀阔斧地查,的确不好;还是叫皇后娘娘局限在后宫的范围内查,这才方便些。”
“哼,”皇帝也哼了声儿,“既然如此,便叫皇后去查吧。终究她是皇后,郭贵人既是嫔御,此事也该由皇后负责来查。”
“再说,”皇帝抬眸细细端详婉兮,带了一丝促狭,“再说既然是你先动手激将,那你的心下必定已经有你的小九九儿了。既然你有你的道理,那爷便是不必问为什么,心下却也是先信得过了。”
婉兮心下悄然叹息一声儿,“可是奴才心下这个小九九儿,也并未没有私心呢~~爷就不想先问清楚了再说?”
皇帝哼一声,轻轻捏捏婉兮的手,“你便是有自己的考量,爷却也更深知你的为人。你的那些考量,才不会是无端陷害谁去;你的那点子小心眼儿,必是想叫谁自作自受去。”
婉兮心下涌起汩汩的温暖,伸手紧紧环住了皇帝的腰,将面颊贴在皇帝腹上。原本是亲昵与依赖,可是随即还是忍不住笑了。
那软软腻在肚皮上传来的笑声,便如皇帝自己肚子里发出来的声音一般,皇帝无奈地轻拍了婉兮后脑勺一记,煞有介事咬牙切齿地问,“又偷着乐什么呢?爷又哪儿叫你乐成这样儿了?”
婉兮笑罢,还是忍不住悄然忍住一声叹息,这才将面颊贴着皇帝的肚皮,转了头挑起眸子来,“爷的肚子……圆了呢。这么枕着,好软和啊~”
皇帝面色大红,高高扬起头不好意思迎上婉兮的目光,却是又伸手过来掐婉兮的脸,“……爷老了,肚子便是连日行围奔波,都没能收回去。你可嫌弃爷了?”
婉兮使劲摇头,却是说不出话来,只捉过皇帝的手,贴在她自己的肚皮上。
半晌才眸光晶璨地道,“爷老了?就好像奴才就还年轻似的!奴才啊,也快四十了。”
“更何况,女子都不如男子禁得住岁月,其实奴才啊,也老了;奴才的肚子上,如今也有了这些肉去呢。”
皇帝掌心缓缓摩挲,却是心疼地呢喃,“傻丫头……这几年来,咱们的孩子一个一个地降生,你这肚子何曾闲下来过?为了孩子们,你这肚皮鼓起来,又扁下去;刚扁下去没多久,便又鼓起来……这便是什么样儿的皮肉还能不松弛下来?”
“能如你此时这般,还能如此娉婷秀美、风姿绰约,已是得天独厚了。”皇帝说着故意在她肚皮上掐了一把去,“再说,爷早就说过了,喜欢你胖乎点儿。你这点子肉,爷稀罕还来不及,哪儿还能嫌弃了去?”
这世上谁不爱听好听的话儿呢?只是婉兮倒不喜欢那些空中楼阁的,若只是说得天花乱坠的,她稀罕才怪。却偏是皇上这种既是甜嘴蜜舌,却又是暖心熨帖的,才叫婉兮真真儿酥了骨头去。
婉兮心跳不已,身子已然自行软软伏在了皇帝怀里。她伸了手主动去扯皇帝腰上的黄带子。
这一刻黄昏,斜阳如金,便映得皇帝那一身狩猎之后的细细的汗珠儿也是金色一般。
皇帝打猎回来就钻进婉兮的帐篷,无论玉蕤,还是高云从,自都是有眼色的。这便由高云从赶紧着预备好了皇帝替换的常服来,交给玉蕤,在毡帐外头预备着。
待得里头动静平静下来,皇帝吩咐起身儿,玉蕤便亲自捧了常服进来,帮皇帝穿好。
皇帝穿戴好了,又走过来俯身去亲婉兮的脸颊、耳鬓,厮磨之际,又是一番面酣耳热,这便是哑声呢哝,“……幸亏你如今还没给小十五断奶呢,不然,就凭这一回,你的肚子便也又该圆了。”
婉兮睁不开眼,只揪着皇帝的袖头子,害羞地笑,“爷是故意的……就是想叫奴才的肚子,比爷的肚子还圆呗~”
皇帝又扳过婉兮的下颌来,凑着嘴儿上亲了亲,这才柔声哄,“好啦,好好儿睡吧。爷去赐宴蒙古王公台吉们了,今日还有郭贵人的阿玛乌巴什,爷得着意安抚才好。”
婉兮这才有些清醒过来,却也是轻叹一笑,“咳,奴才当真是懵了,怎么还一口一声‘郭贵人’的叫呢?爷明明在她薨逝次日,就已经下旨‘郭贵人薨逝,著追册为嫔。所有一应典礼,该衙门照例办理’。”
“那奴才便该称呼她为‘郭嫔’,待得皇上为郭嫔选定了封号,咱们便可正式称呼了。想来今晚恂嫔的阿玛虽然丧女心痛,可见爷已然为她追封嫔位,心下也能欣慰些了吧?”
皇帝也是叹息一声儿,“爷自己也是当阿玛的人,也有小女儿在膝下。他的痛楚,爷也都明白。”
婉兮仰头努力奉上鼓励的笑,“爷必定能安抚好台吉乌巴什去,奴才相信爷。”
皇帝这才深吸口气,又点了点婉兮的鼻尖儿,这才起身。
走到门口还吩咐玉蕤,“你令主子方才出透了汗,你们都小心伺候着,换了干衣裳去;头发也早早儿擦干了。这草原上风大,且已是九月了,别叫她受凉了。”
皇帝离去,玉蕤按着皇帝的旨意,上前来帮婉兮更换干燥的衣裳。
一边儿服侍婉兮,玉蕤还是轻声禀报,“我也是刚得的信儿,说是皇后娘娘下旨,叫永璇陪着庆藻,先行回京去。”
“皇后给的理由自是冠冕堂皇,就是说庆藻伤了,便是留在行宫里将养,可是行宫总比不得京里,这便不必在围场久留了。”
婉兮不算意外,却终究忍不住微微眯了眯眼,“可怜永琪一直担心永璇抢了他的风头去——即便是永璇才是第一回随驾秋狝,永璇的腿脚便注定他骑射的功夫都比不上永琪去——这回倒好,永璇是终于提前回京,更没办法在皇上面前抢永琪的风头去了。”
“可是皇后娘娘先遣了永璇回京去,自不是为了永琪;皇后娘娘这是轻轻松松将原本属于永璇的风头,抢过来,给了永璂去了。”
玉蕤眯了眯眼,“我觉着皇后这用意,怕还有另外一层:就是说皇后娘娘已然查到明义去了。她如姐所说,不想叫人说她一个继室皇后非要揪着元皇后的内侄儿不放;她却也不想叫八阿哥两口子追问不休,这才设法先叫八阿哥和八福晋回京去,也好给她自己腾出手来,再做安排。”
一缕发丝滑下肩头,落在炕沿上。婉兮垂眸凝视着自己这一缕青丝,缓缓点头。
“你说得有理。便是从今日起做了个分隔,从明日起,皇后娘娘便要将此事的矛头转向愉妃去了。”
“只要此事转向了愉妃,永琪在行围之时的表现必定要受影响;那永璂就有了大显身手的机会了。”
玉蕤忍不住冷笑一声儿,“叫她们两个狗咬狗,想来必定又是一场好热闹!”
婉兮抬眸望一眼玉蕤,这也悄然松半口气,“她们两个互相咬得越热闹,两人才都分不出心思来再去打咱们小十五的主意。”
玉蕤缓缓点头,“就不知道忻嫔这会子在宫里,又是忙什么呢。姐设法叫皇后与愉妃针锋相对起来,却也别忽略了忻嫔去。”
婉兮抬眸看了看玉蕤,忽地问,“九福晋已是到了临盆之期吧?等咱们回京去,怕已是满月了。”
玉蕤扬眉,“姐怎么这会子忽然问起九福晋来?”
婉兮轻轻垂眸,“这会子明义被缠在里头,叫咱们和永璇都是投鼠忌器。得需要有人来帮明义洗清嫌疑不可……玉蕤,你说叫忻嫔去办这事儿,如何?”
郭嫔薨逝的消息,也是在九月才传回京师的。
不几日,便又递回皇后那拉氏的懿旨,吩咐在京中为首的愉妃,著提前安排撷芳殿人手,预备迎候永璇和庆藻回京。
心愿达成,愉妃和忻嫔两个都是暗喜在心。
只是,庆藻的受伤,对于愉妃来说,倒仿佛更像是“意外之喜”了。终究忻嫔与她设计时,只是说料理当时的郭贵人,倒没提到说具体怎么牵连到庆藻去。
愉妃接了那拉氏的懿旨,不敢怠慢,这便强按下欢喜,先从圆明园返回宫里去,亲自调度撷芳殿里的人手,安排接候庆藻之事;又兼先知会太医院预备下。
撷芳殿那边儿预备好了,愉妃这才兴冲冲回了圆明园。趁着暮色,赶忙着去了忻嫔所住的院子去。
忻嫔亲自到门口迎接,愉妃也不等忻嫔行礼,忙一把将忻嫔给拉起来,“可憋死我了。你快与我说说,这事儿是怎么将庆藻也牵连进来的?”
“虽说围场那边儿给的消息,只说是庆藻‘意外’坠马;可是我忖着,这两宗事儿怎么就这么寸,赶到一块儿去了呢!”
愉妃有些按捺不住赞赏之意,仔仔细细端详忻嫔的神色。
“我料定这必定是你在帮我!可你偏偏不事先与我说下,等到一切都办妥了,这便给了我一个这样儿大的惊喜了去!”
能叫愉妃这般抑制不住赞赏之情,忻嫔心下自得意;只是面儿上,却只是谦虚地垂首,只淡淡一笑罢了。
“愉姐姐谬赞了,倒叫小妹我受之有愧。终究那郭贵人和八福晋比起来,哪个在愉姐姐心中更为重要,小妹我心下自是清楚的。只是,在事儿没做成之前,我倒不好意思在愉姐姐面前,将话个说得太满了去;要不,倘若我办不成,岂不是叫愉姐姐失望了去?”
“故此啊,我彼时自然只能是退一步,先说帮姐姐料理了郭贵人这颗被令贵妃安在姐姐身边儿的钉子去。只是小妹我彼时心下已经笃定了,此事既然要做,就不能只帮愉姐姐拔掉郭贵人这样一个分量不够的钉子去,我便得再给愉姐姐奉上一个更有分量的。”
“此事我便暗暗安排下,一切也都看天时地利人和。可是合该姐姐的福气,都能得天襄助,这便叫姐姐花开并蒂,心想事成了去呢!”
愉妃自惊喜得一拍手,“哎哟,原来你果然从一开始就是朝着永璇那福晋去的啊!忻妹妹,你可当真下得一手好棋,如今当真帮我同时解了心下两个忧患去。”
忻嫔含笑抬眸,凝住愉妃,“我之所以这么用尽了全力去帮愉姐姐,自是心下相信,凭愉姐姐的为人,也必定会同样帮衬小妹我的。”
愉妃略有些尴尬,上前攥住忻嫔的手,连忙点头应承,“那是必定的!忻妹妹,但凡我能帮衬得上你的,你尽管开口!”
不过愉妃又犹豫了下来,“只是……若你的心事是在江南,我倒怕我自己没这个本事。你也知道,我母家也是卑微,还是我诞下永琪之后,皇上才赏给我阿玛一个内务府六品员外郎的职衔……”
“况且我家祖上在科尔沁草原,我这一家人便是能办得些事儿,也都在北边儿罢了。那江南终究山迢水远,我着实是有些够不着。”
忻嫔眼帘轻垂,“愉姐姐这般与我推心置腹,我又如何不能体谅愉姐姐的难处?只是愉姐姐倒不必担心,我虽然有心帮衬我姐夫在江南成事,可是我好歹家里还有旁人可用。”
愉妃微微黯然,“可不,你兄长是多罗额驸;你二姐夫是侍郎,三姐夫是内阁中书……便连你母亲,也是老怡亲王的表妹、敬敏皇贵妃的侄女儿。满洲镶黄旗的你家,若有事儿要办,又哪儿有办不成的?”
说起母家的满门富贵来,忻嫔在出身卑微的愉妃面前,自是有些自豪的。
忻嫔满足地轻叹一声儿,垂首一笑,“满洲名门世家,自是都世代通婚,彼此盘根错节。愉姐姐提到我额娘是老怡亲王的表妹,愉姐姐便自是知晓,我额娘也是出自章佳氏了。”
“尹继善也是章佳氏,若往祖宗们那再推算几代,我额娘跟如今的伊犁办事大臣、紫光阁图影第十七位的功臣阿桂,还有尹继善,都是系出同宗。”
愉妃也是张了张嘴,“这样说来,你岂不……?”
忻嫔瞟一眼愉妃,嫣然而笑,“可不,我算是为了愉姐姐豁出了一切去,连我额娘同宗的亲戚都给害了!也不知道若是我额娘知道了,会不会掐死我去,或者要不认我这个女儿了。”
“总归啊,我为了愉姐姐可是倾尽了我的所有去,毫无保留了。”
愉妃面上轰地一红,忙握紧了忻嫔的手,“我知道你母亲是出自章佳氏,尹继善也是出自章佳氏,可是我终究是蒙古八旗的,倒不甚了解你们满洲世家的渊源;终究章佳氏有这么多人呢,又不是都同宗同祖;连旗份都是不同的。”
“忻妹妹你倒容我说句不敬的:敬敏皇贵妃母家、亦你外祖家,原本在康熙爷年间,还是内务府镶黄旗包衣,故此敬敏皇贵妃当年还是以官女子身份进宫……而尹继善家,却是镶黄旗满洲那一支。”
“以这旗份之分而论,我还以为他们是不相干的两家人。倒不知道原来几代人之前,还是同宗同门的。我的好妹妹,我可当真不是想故意不认你对我的真心实意去。”
忻嫔扬眸,便也只是淡淡一笑,“我自然明白愉姐姐的心意。要不,我这会子又何必向愉姐姐提及,难不成是成心想叫愉姐姐不自在,倒叫咱们姐妹两个生分去了不成?”
愉妃这才“哎哟”一声而笑,“忻妹妹自然不是那样的人!那我可就安了心了,要不我心下可当真过意不去了。”
两人说说笑笑了好一会子,愉妃方壮士断腕一般横了横心道:“我也明白,此时忻妹妹心下是两桩事儿:其一是江南之事,其二就是妹妹复宠之事。”
“既然江南的事儿,我实在够不着;那妹妹复宠之事,那我必定尽心尽力去!我在宫里这几十年啊,虽说自己从未争过宠,可是这回为了忻妹妹你,我便也拼了!”
忻嫔终于满意而去,小轿已然走出去良久,回眸望过去,依旧可见愉妃殷殷在门口目送的模样。
乐容这便收回目光,勾起一抹笑,附在轿窗处轻声道,“难得愉妃主子这回这么赌咒发誓的。主子,可奴才倒有一丝担心,便是主子为了愉妃主子已是倾尽了心力去,愉妃主子却当真能以相同的心意回报主子么?”
忻嫔坐在轿内,身子走随着轿子悠然起伏,听了乐容的话,却半点儿没被乐容的担心给影响着。她悠哉地轻笑一声儿,“你怎么忘了,愉妃今年都多大年岁了?她不帮衬着我,难道还能她自己争宠去不成?”
乐容怔了怔,便也垂首笑了,“可不嘛!愉妃眼见儿着后年就也五十了……内廷主位们,五十岁就要撤掉绿头牌,再不侍寝的了。她如果这会子还替她自己争宠,那倒成什么了?”
忻嫔微微勾起唇角,“只不过距离她撤掉绿头牌的日子,终究还有两年,故此她这会子帮我,还能算帮衬我去,还给我这个绝大的人情去。”
“我也只是不愿再等这两年了,要不然,等两年之后,我倒不稀罕与她用这个做交换了。”
听得忻嫔这话儿,乐容心下也是悄然叹息一声儿。
主子可不是连这两年都不愿意再等了么?两年,听起来是不长,可是一个女人的青春,终究又还有多少个两年呢?
她家主子虽说比令贵妃是年轻了十岁去,可是终究是生养过两个孩子的母亲了;又失宠受冷落了这几年去……没有皇宠滋养着的后宫女人,这便越发看着更显憔悴了去。
明年就是皇上第三回南巡,主子借着在江南举足轻重的安宁大人的力,正好儿可以趁机复宠;终究皇上南巡可不是每年都有的事儿,最少中间也要隔着五六年去,那就更不是两年可比的了。
主子连两年都等不了了,那就更等不及那五六年去。故此明年的南巡,怕是主子唯一的复宠良机了。
乐容想到这儿,也是忍不住暗自叹息:主子必定更是明白明年这个机会机不可失、失不再来的意义,故此这回安排的事儿,才都是发了狠一般,当真用足了心气儿去了。
回到寝宫,乐容亲自伺候忻嫔卸掉钗环,见忻嫔心情甚好,这便也含笑道,“主子这回的一箭双雕之计,当真是绝妙。便是愉妃都没想到,就更别说围场里那些人了。”
忻嫔矜傲地耸了耸肩,轻嗤一声儿,“终究永璇的福晋是尹继善的闺女。我若直接说就是冲着她去的,凭皇上的脑筋,我倒怕皇上会直接想到我这儿来。终究我姐夫与尹继善的宿怨,皇上比我还清楚。”
“所以我才先找了郭贵人这张挡箭牌,主动跟愉妃说要帮她除掉身边儿这根钉子去。总归事儿是从郭贵人这起的,便是皇上或者其他人怀疑这其中有人安排,却也只能往郭贵人身上去想,猜测与郭贵人有利害冲突之人;便是有人要猜,也只能猜到愉妃身上去,愉妃便又成了我的挡箭牌。”
“我啊,可跟郭贵人向无往来,更无恩怨。故此这事儿便是怎么都联系不到我这儿来……我借着郭贵人这张挡箭牌,叫那庆藻狠狠儿地吃了这回亏去,这便自然够尹继善忧心去了。”
“只要将尹继善的心给拴住,叫他没工夫只盯着我姐夫去,那我姐夫在江苏,自然便通行无碍了。”
后头几天,陆续从围场返京的途中,每日按站来报永璇和庆藻的行程。
待得永璇护着庆藻回到了京师地界,再有两日就可回宫时,愉妃还是特地从圆明园回到宫里去迎着了。
忻嫔一场安排已经完毕,接下来只能静静等着皇上回銮,其余倒也做不了什么。
这般便有些百无聊赖起来,这日却不意接了通禀,说九福晋递牌子,要进院子来请安。
虽说一时想不通九福晋进园子来是做什么,可是一听九福晋也要来见她,忻嫔倒是打心眼儿里欢喜,忙吩咐乐容和乐仪好好儿预备下九福晋爱用的饽饽,且伺候八公主舜英的嬷嬷们,仔仔细细替八公主打扮一番。
九福晋来的那天,忻嫔自是早早儿就预备好了,待得九福晋进来行礼,忻嫔忙亲亲热热拉住了手,“早听见九福晋的喜信儿了,九福晋这是又为忠勇公诞下了一位格格吧?”
忻嫔说着拉着九福晋的手,左右打量,啧啧有声,“瞧瞧,九福晋如今更见富态,当真是有福气极了!真是叫人羡慕!”
九福晋也是含笑,“奴才家小女满月那天,也收到了忻嫔主子的赏。奴才当时也不便进园子来谢恩,如今这可算出了月子,能自由走动了,这便早早儿递牌子进来给主子们谢恩呢。”
忻嫔悄然挑眉,目光细细逡巡九福晋,“傅九爷与九福晋的孩子,便是孝贤皇后的内侄女儿、舒妃的外甥女;同时还是和嘉公主的小姑……这便与咱们皇家千丝万缕着,宫里的主位们自然也都在意。”
“小格格满月那日,便是宫内有些主位没在京里,但是我知道她们也都预备下了赏赐,给小格格为贺呢。不说别人,舒妃自然是头一份儿的礼;其余皇后、令贵妃的礼自然也都是少不了。”
“九福晋今儿进园子来,既然是特地递牌子进来谢恩的,可是皇后、令贵妃、舒妃这后宫里位分最高的三位,却都不在啊。那九福晋岂不是来得不是时机,且根本就见不着最想见的人去啊~”
九福晋倒也并不惊讶,垂首只是淡淡而笑,“忻嫔主子说的是,奴才自然不敢乱了宫里的尊卑、位分,奴才进内请安,自然决不能落下给皇后主子、贵妃主子、舒妃主子的叩头。”
“只是忻嫔主子英明,也必定能明白,奴才便是递牌子请进内来,每回能在宫里停留的时辰也是有限。多少时候儿进内连见舒妃主子的工夫都没了,就得被宫殿监跟着来算时辰的谙达们给催着往外去。”
“故此啊,奴才这回便也使了个小心眼儿,便想着趁着皇后主子她们尚未回銮的机会,先递牌子进内谢恩一回,先将留在京中的各位主子们的恩典给谢了;便等着皇上回銮之后,再递牌子进内来也就是了。”
九福晋说着含笑瞟忻嫔一眼,“再说奴才这回诞下的是个格格,便是想跟宫里的几位主子们请教养育格格的经验,那便自然唯有忻嫔主子最为合适了。”
提到女儿,忻嫔的心终于柔软了下来。
愉妃说,她有两桩心事,一事江南之事,二是复宠之事;实则还有第三件,而且对于她来说,可算是最要紧的事——那便是她的女儿,她此时膝下唯一还在的孩子。
虽说舜英的年岁还小,可是人家七公主却在两个月就指婚了;九公主虽说还没正式指婚,她却也担心那也是不远之事。
那她的舜英呢?皇上不替她盘算着,那她这个当额娘的难道就也无动于衷了不成?
更何况——她的舜英,又是与所有公主都不同的。那毛病,是比四公主的“佛手”更为难言之隐的。
因为四公主那“佛手”,皇上都担心四公主若是嫁到蒙古去,会受人家蒙古王公的不待见,这便将四公主许给了皇上最信任的傅恒家,给了傅恒家的嫡长子去;那她的舜英呢,将来又许给谁人去,才能叫她放心?
既然四公主都许给傅恒家了,既然听说四公主婚后也还和美,便是傅恒和九福晋都未曾表现出半点的嫌弃来——那她便渐渐地有些认了死理儿去,非觉着也得将舜英同样嫁进傅恒家去,才能让她放心。
更何况傅恒家现成的就有一个福康安呢,年岁跟舜英相当,又恰好也是嫡子,虽说是嫡次子,将来不能如嫡长子一般承袭忠勇公的世职,但是好歹那也是嫡子不是?
更何况,福康安那孩子从小也算皇上在内廷抚育长大,便从这一点上来说,便何尝不是皇上也已经将福康安当成了“备指额驸”去?
——终究能在内廷里抚育的外臣之子,这些年来都唯有额驸们罢了。
那这自然是天时地利人和,是老天给她的舜英最好的安排。
她便得紧紧抓住了,怎么都不肯撒手。
故此,不管她此时心下已经对舒妃有多少不满,可是对待九福晋的态度却依旧是不同的。这会子九福晋还主动与她提起女儿之事,那她一颗心便都如绽放了的花儿一般。
她便忙叫,“乐容,吩咐舜英的嬷嬷,带舜英来给舅妈请安。舅妈难得进内来,舜英上回不是还说,最爱跟保哥哥玩儿?”
不多时舜英被嬷嬷们带来,给九福晋行礼。
舜英今年也四生日了,眼见着明年就要正式进学,此时这便已提前一年学写大字,外加背诵些基础的诗词去了。
九福晋这一时对着舜英没什么好说的,这便也只问了两句功课,问了舜英两句最简单的诗词,譬如“床前明月光”之类。
舜英倒也聪颖,尚可对答如流。只是没背几句,便捉着九福晋的手道,“舅妈,我最俊的,倒不是背书,而是骑马打仗!舅妈这就随我去,我骑马打仗给舅妈看!”
九福晋微微一怔,忻嫔的脸却登时变了色。
忻嫔上前连忙抱住舜英,拦阻道,“你这调皮的丫头!你爱骑马打仗,那虽说是咱们满洲世家的格格必须都得会的;可是你舅妈虽说也是叶赫纳拉氏的尊贵格格,可是你舅妈家里家学渊源,如今倒不甚上马,更别提打仗了……”
九福晋也没多想,这便只是含笑点头,“忻嫔主子说的是,骑射本是咱们满洲的传统,身为满洲世家的格格,咱们自然都该会的。咱们八公主更是皇上的女儿,虽说年幼,却也不忘老祖宗的根本,这当真是叫人欣慰之事呢。”
舜英急于表现,这便也顾不上看母亲脸上的苍白,又想拉着九福晋的手走,“舅妈,那我给舅妈扎个马步!我扎马步扎得又稳当又长久,好几个宗亲家的小子都比我不上!”
忻嫔几乎一个踉跄,眼前的天地登时有些颠倒不定了。
原本想叫舜英在九福晋面前儿漂漂亮亮地留一回好印象去,可这会子,她却已经胆怯了。
她忙招呼舜英的嬷嬷,“九公主是不是又到了该写大字的时候儿?带她回去吧。等回头能将字写好了,我再请舅妈来指正。”
八公主有些不情愿,忻嫔却已然眼中生了寒意,陡然低喝:“还不去?!舅妈书画双绝,能叫舅妈看进眼里的孩子,岂能连大字都写不好的?等你写好了,额涅自然再请舅妈来看你。”
八公主被母亲的神色吓到,这才不得不去了,带着不情不愿,又有同样多的小心翼翼。
同样身为人母,九福晋看着这一幕,心下也是同情。
她何尝没有过明明想将自己的孩子往人家眼前儿推,想叫人家都说自己的孩子好,可是自己的孩子偏偏就表现得不尽如人意,反倒总给她“上眼药”去的感觉呢?她的康儿啊,她在令贵妃面前,也是这般的恨不能生出八爪儿来将孩子往前推啊……
九福晋同情忻嫔这会子的尴尬,这便也赶紧笑笑,岔开话题去。
“说起来奴才其实早就该早些日子就进内来谢恩的,可是九爷随驾去了木兰,不在京里。奴才这便除了顾着刚下生儿的小格格,还有家里的几个孩子之外,还得顾着傅家这一般侄儿去。”
“睡觉咱们傅家大宗,四哥承恩公亡故得早;如今的大宗只是侄儿明瑞,他终究年轻,又被皇上派去回疆办事,长久不在京里;这便傅家各枝的大事小情,全都得叫九爷顾着;九爷不在家的时候儿,便自得是奴才顾着。”
听九福晋提到“一班侄儿”,忻嫔因心下藏着明义的事儿,这便不由得收回了心思,很是侧耳倾听了一番。
继福晋话音落下,忻嫔便轻笑一声问,“倒不知九爷的这班侄儿们,又出什么事儿了?”
九福晋在心下掂对了一番,先含笑道,“说到一班侄儿们,自然要首先提到承袭了承恩公爵位的、咱们傅家的大宗明瑞去。”
“明瑞啊,他刚被皇上下旨,叫去伊犁换回已在伊犁办事多年的阿桂大人去。伊犁在西北牵系重大,堪称西北首城;阿桂这些年在伊犁经营屯田之事,想来都是不易。”
“那明瑞这一去,便是几年都不得归。我这当婶子的,自也得帮着他预备妥帖才好。”
既是只提到明瑞,忻嫔这便也松下一口气来。有一搭无一搭地点点头,“也是。况且西北苦寒,比不得京里繁华,但凡吃的用的,都带足了过去,方不至于短缺了。”
九福晋抬眸凝视忻嫔,心下将婉兮从木兰给她写来的那封信又回想了一回,这才缓缓道,“……明瑞是大宗,又有公爵的爵位,且有军功在身,自不叫九爷担心。”
“这会子叫九爷和奴才放心不下的,倒是二爷家的孩子。听说围场刚传来消息,说是郭贵人薨了,八阿哥的福晋也伤了……而有人影影绰绰地传说,说九爷的侄儿明义,是担着上驷院侍卫的差事,便也在这事儿上被牵连进去了。”
忻嫔心下便是咯噔一声儿。
九福晋垂下眼帘,深深叹了口气道,“我们家九爷听说这事儿,已是气坏了。修书一封回来给我,信中说,这事儿怕是有人算计了明义那孩子去。那究竟只是个十几岁大的孩子,犯不着跟谁有仇;可既然有人算计那孩子去,怕就是冲着九爷来的……”
九福晋缓缓抬眸,目光从忻嫔面上滑过,“九爷说,待得他回京来,必定要亲自查清此事。便是掘地三尺,便是翻尽京中各家儿,也要查出这个人来。”
“若这个人是有意的,那便不管是谁,从此都是我整个傅家的仇敌,再没的什么情谊了。”
忻嫔登时觉得心口好闷,像是一块大石头压住了那口气,上不去也下不来。
她心想:若是以傅恒这句气话,倘若傅恒当真能查到她去,那是不是说,她的舜英便再难与傅家结亲了?
又或者说,即便将来皇上可以直接指婚,可是舜英嫁进傅家去之后,也会叫这事儿给影响了去,而不得公婆的欢心了去?
忻嫔自己在后宫如何,她倒是从来都没怕过。因为她对自己有信心,她深信自己谙熟后宫争斗之道,她有本事保护自己,且卧薪尝胆、等待机会,图谋再起。
可是,若换成是女儿,她倒一点儿信心都没了。
她便笑起来,是她自己都没听见过的声音,“……必定是错了。怎么可能是傅二爷的儿子造成的此事?郭贵人是蒙古人,跟那孩子从未谋过面,那孩子算计郭贵人做什么?!”
九福晋松了一口气,已然放下了半颗心来,“谁说不是!那孩子根本与郭贵人八竿子都打不着~~”
九福晋悄然打量忻嫔,“可是又听说,有人说明义那孩子不是冲着郭贵人去的,反倒是冲着八阿哥的福晋去的。”
忻嫔心虚更甚,额角涔涔生了汗。
“明义是冲着八阿哥的福晋去的?哎哟,这话儿又是怎么说的?我倒是听说,因为他是孝贤皇后的内侄儿,这便反倒与一众皇子都交情莫逆。尤其是与年岁相近的八阿哥,交情更好!”
“既然如此,那明义又怎么会去加害八阿哥的福晋去呢?”
九福晋心下也是冷笑,面上却只能故作懵懂,“可不是么!当真不明白那背后算计明义那孩子的人,寂静是作何想的!这话狗屁都不通,怎么还能传扬得起来?”
忻嫔颊上如被甩了个巴掌,抬眸愣愣望九福晋一眼,唇角嗫嚅了下儿,却忍住了没说话。
九福晋看情形如此,倒也并未恋战,而是叹息着起身告退。
“奴才回头还得去给愉妃主子谢恩。奴才这会子刚出月子,五阿哥位下的英媛格格却即将临盆了,说来倒也算缘分一场。”
忻嫔尴尬地笑笑,“是啊,九福晋去见了愉姐姐,相信便也能明白为何外头传言明义加害八阿哥福晋去了。”
兰佩心下便是一晃,不由得盯住了忻嫔,“忻主子这话儿是……?奴才倒是愚钝了。”
忻嫔心下几番挣扎,这会子却也听得见自己心下唯一的声音——不能就这么放九福晋走了。
若就这么松了手,说不定便从此再没机会替舜英留下福康安这个额驸的人选了。
终究,那福康安都已经八岁去了,令贵妃的那九公主也已经安安稳稳种完了痘,越发到了合适的指婚年岁去了。
忻嫔便伸手一把捉住了兰佩的手去,“九福晋难道没听说么?就在八阿哥婚礼在即之时,有人看见曾有官女子偷偷摸摸进八阿哥的所儿里去!”
“大婚之前,便有官女子跟血气方刚的年少皇子私相往来,九福晋难道还不明白,究竟是发生了何事去么?而既然八阿哥与官女子有私情在成婚之前,九福晋不如想想,八阿哥和那官女子还能看着谁不顺眼去?”
“倘若私情煎熬,八阿哥或者那官女子,是绝对有可能做出设计陷害八福晋的事儿去!”
“都是十几岁的孩子,最是容易冲动的时候儿,难免在那面酣耳热、海誓山盟之际,哥儿们应承了将来他所儿里只有她,而她心下也难免已是将自己才当成皇子福晋去了……那八阿哥的福晋,自然成了眼中钉、肉中刺去,不除了去如何能痛快?”
“而那明义既然是八阿哥的莫逆之交,倘若八阿哥有了这个心思,叫他的莫逆之交来帮这个忙——自然顺理成章了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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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卷81、您可知儿子在围场都经历了什么(毕)
九福晋闻言也是一惊!
“既是有人看见官女子在八阿哥婚前就出入阿哥所,那这个人,又能是什么身份?”
阿哥所里虽然也有伺候的太监、妈妈里,可是九福晋还是试探着问,“……难不成,这话儿也是皇子说出来的?倒不知,能说出这话儿来的,又是哪位皇子?”
“想来不该是四阿哥,毕竟四阿哥与八阿哥乃是一母所出;也不能是十一阿哥、十二阿哥,终究这两位年岁小的,在四阿哥、八阿哥相继成婚之后,便没住在南三所,而是挪到毓庆宫去了。”
“也不能是六阿哥,六阿哥已然出继,这便早就出宫分府了……”九福晋话说得慢,可是眼睛却一瞬不瞬,紧紧盯牢了忻嫔,耐心地试探。
果然,当九福晋合情合理地一个一个将皇子们排除,只剩下五阿哥永琪的时候儿,忻嫔面上已是无法掩盖地变了颜色。
九福晋却反倒松弛地一笑,故意后退一步,“若是五阿哥?那其实好像也不对。终究五阿哥成婚之后,是住在兆祥所啊。兆祥所是在北边儿,跟南三所离着可远,算得上南辕北辙了……想来,仿佛也不应该是五阿哥看见的呢。”
忻嫔面上终于微微一松。
九福晋将忻嫔面上的神色早已都收入眼底,这便拍手大笑,“那还能是哪位皇子呢?如今还不到五岁,仍然可在内廷里随生母居住的,也就剩下令贵妃所出的十五阿哥了。”
九福晋眸光一挑,瞟住忻嫔,“那难不成,还能是还没满周岁儿,话还不会说的十五阿哥传出来的不成?哎哟,当真成了笑话儿了。”
忻嫔瞪着兰佩,一口气梗住,什么都说不出来。
九福晋自然说的句句都在理上,话说回来,既然人家九福晋听了都能这么反问,那这话别人听见了,是不是也会不相信?
那她想用这个法子来摘开明义,这便是不是也办不成了?
瞧着忻嫔这样沉默的模样儿,九福晋心下其实已是早就有了底儿,这便也不再当面为难忻嫔,含笑行礼告退。
“多谢忻嫔主子这一番推心置腹,忻嫔主子的心意,奴才一定转告给九爷。奴才这便告退,待皇太后圣寿的时候儿,进宫列班行礼,再来给忻嫔主子、八公主请安。”
九福晋回到府中,这便立即修书,将今儿与忻嫔的一番话,全都禀告给了婉兮。
婉兮接到信的时候儿,已是九月底了。
当婉兮看见忻嫔有关官女子进出阿哥所的那番话,也是有些意外,将信递给玉蕤看。
玉蕤登时恼了,啐了一声儿,“呸!这话便必定是五阿哥说的了!亏他当初还跟英媛说,这话只是跟英媛一个人,连愉妃都不会告诉;可是眼下忻嫔不是知道了?”
“想来忻嫔这话儿,便也必定是从愉妃那得来的,五阿哥原来还是个孝子,便是说只告诉英媛的,这也还是告诉给自己额娘了!”
婉兮也是蹙眉,“儿子孝敬额娘,原本是应当的。他既期间了,回头告诉给愉妃,如从孝心这儿来讲说,咱们何尝不能体谅。”
“只是……既然想要尽孝,又为何要特地在英媛面前儿特地卖个好儿,非说什么只告诉给英媛一个人,连母妃都不告诉?这便分明是一来想让英媛对他更为死心塌地,二来也是想叫英媛向咱们透过话儿来,在咱们这儿又再卖一回好儿。”
玉蕤冷笑一声儿,“可不是嘛!五阿哥的脑子当真好使,一件事儿总要算计出这么多个回报来!”
婉兮也是忍不住叹息一声儿,“永琪这个孩子……变了。”
婉兮不由得回想起当年永琪还小的时候儿,与永琪的那几回相处。无论是皇子们“睡龙床”那一回,还是在避暑山庄里的经历,抑或是后来带着皇子皇孙们一起去捉蚂蚱……永琪的脾气、表现,都叫婉兮很是喜欢。
那会子在年岁大的四阿哥、五阿哥、六阿哥中间儿,婉兮倒是最看好永琪的。
可是人心终究也会改变的吧,当一位皇子成了年、成了婚,二十多岁的人,便再不是几岁大的时候儿那般的白纸一张般的纯粹了吧?
这也是自古以来生在帝王家的一种悲哀吧:皇子一旦成年,且是素来人望不错的皇子,这便都无法不去关注那个储君之位……慢慢儿的,便因为心里只有那一件事儿,便让心眼儿也跟着一点点变小了去,再不复从前天真无邪的模样。
“五阿哥用这一件事儿来叫我的妹子死心塌地,另外一边儿却将我位下的女子卖给愉妃去了,叫她们随时能拿捏了我去!”玉蕤越想越气,“五阿哥这可真叫恩威并施,打一个巴掌给一个甜枣儿,这是想将我们家都牢牢攥在他掌心儿里去啊!”
“也难怪,如今他嫡福晋母家越发不中用,前儿皇上还因为山西上报勾决犯人一事,再叱责山西巡抚鄂弼一回。皇上说鄂弼在封疆之臣之前,曾在刑部当过堂官,故此这勾决犯人的规矩,便是其他的封疆之臣不清楚,他鄂弼却也是必定应该清楚的。”
“可是这一回,旁的总督、巡抚们都没犯的错儿,偏偏曾经在刑部任过职的鄂弼给犯了,叫皇上再度正式下旨申饬……姐你算算,便是咱们这么粗粗一听,仿佛皇上也是每个月都要下旨申饬鄂弼一回,简直是有事儿没事儿都要骂他一顿了。”
“五阿哥有这么个越发不中用的岳父,他这便闹心头顶。自知鄂家是不中用了,这便瞧上了我们家。也亏得我伯父和阿玛这会子得用,这五阿哥便想着换棋,将我们家给攥住了!”
婉兮心下也是叹息,这会子正是玉蕤的气头儿上,便也只能含笑宽慰,“睡觉你伯父观保、你阿玛德保,这越发得皇上器重了呢?”
“你伯父是翰林院掌院学士、上书房总师傅,皇上可是将皇子皇孙的教育重担,全都压在了你伯父肩上;而你阿玛呢,身为总管内务府大臣不说,又成了八旗都统,接着又成了兵部右侍郎……皇上简直恨不能多派几个差事在这二位肩上,可见皇上有多重视你家去。”
“五阿哥这会子若还不重视你母家,难道还要在鄂家这一棵树上吊死去不成?要不是因为鄂家如今的一日不如一日,永琪又何至于对永璇与尹继善结亲,这般的无法释怀了去?”
“他重视我家,行啊!”玉蕤恼得攥紧拳头,“他便只对英媛好,那我们家自然对他感恩戴德。慢慢相处下去,自然也愿意帮衬着他去。可他倒是别这么两边儿利用,当着英媛一套,背着英媛又是一套啊!”
婉兮叹口气,“永琪本不该是这样不明白的人。我忖着,这当中也有我的‘错儿’。终究因为你在我宫里,咱们这些年的情分积累下来,而你阿玛这些年始终都在帮着我,这便难免叫永琪觉着对你家不能完全放下心。”
“他这才想要使出些恩威并施的手段来,既宠着英媛,却又要警告着你家去……他是皇子,是一心看着储君大位的皇子,故此这些年来跟皇上怕是旁的没学,却将那处处权衡的‘为君之道’学了个几分去。”
玉蕤不由得一声冷笑,“他想要权衡也行,想使‘为君之道’也罢,可是他得有本事先当了储君再说!要不,既凭他所儿里此时这几个女人,他便要用皇上一般平衡后宫的法子来,那当真是小脚穿大鞋,我怕他连一步都迈不出去,还得一抬脚自己就先摔地下去!”
婉兮缓缓扬眸,看这草原上秋日里格外高远辽阔的长天。
“那孩子也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我倒希望他不要沿着这个道儿越走越错了去。要不等在他前面儿的便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十月十一日,皇帝回銮,依旧回圆明园驻跸。
回京后不久,皇帝便又下旨选玉蕤的阿玛德保为经筵日讲官。
经筵可以看做是皇帝上的课,经筵日讲官便相当于为皇帝讲课的老师,这样的职分自是得皇帝尊重之人方可担负。
玉蕤家又得这个好消息,玉蕤高兴之外,永琪和英媛也只是欢喜的。
永琪回到京里来,终究因为这件喜事儿,能将在围场上的憋屈冲过去了。
英媛已近临盆之期,永琪回京以来,自是几乎每日都只进英媛的房,镇日腻在一起。这便叫嫡福晋鄂凝心下颇为不是滋味。
三个月的分别,本以为阿哥爷回京来,就算顾着英媛的胎,却也终究英媛都到了这个月份,阿哥爷夜晚还是得宿在旁人房里的。那她是嫡福晋,便是按着尊卑有别,阿哥爷也该在她这边儿多些夜晚此时——哪儿想到,别说比胡博容多几个夜晚,阿哥爷是干脆回京以来,就没进过她的屋子。
鄂凝也是听说了自己阿玛鄂弼又受皇上申饬之事。这样的事儿实在是太多了,她耳朵都被磨出了茧子。可终究是自己的阿玛,关系到自己在阿哥爷和母妃眼里心里的地位,故此鄂凝没能越听越麻木,也只能是越听越心痛。
她百般寂寞之下,便又想着多与母家人说说话儿,排遣排遣。可是宫外的人自是不便进宫来,她唯一能时常见着的母家人,也就剩下鄂常在一个了。
前头有些日子,鄂凝是瞧出来愉妃对鄂常在的不待见,这便也不敢得罪婆婆,故此这些日子来都没与鄂常在见面儿。
如今是实在寂寞无依了,这才私下里悄悄儿与鄂常在恢复了来往。
这些日子来鄂常在的日子也极不好过,与愉妃的关系掰了,又要日日都活在愉妃眼皮底下,凡事都得小心翼翼;便连鄂凝这个妹子也许久没见着了。这回姐妹两个终究缓和起来,鄂常在当着鄂凝的面儿,便很有些忍不住要抱怨愉妃几句。
“原本多好,咱们是两家合成了一家。我什么事儿不替你想着,又有哪一点子不替五阿哥出力了?亏愉妃只管自保,但凡有点风吹草动,立时便对我这样儿了。就好像我害了她,害了五阿哥似的!”
“不过话又说回来,愉妃怎么对我都无所谓,只要五阿哥对你好就行啊!可是你瞧瞧,那英媛如今都是第二个孩子了,前头还要再加上胡博容那一个……两个皇子使女连着有了孩子,五阿哥就是不肯给你孩子!”
“他究竟是不喜欢你,还是不喜欢咱们鄂家?”
鄂凝听着自更为上火,又不能直接如鄂常在这般痛快地说出来,只得郁在心里,坐在那儿垂下眼泪来罢了。
鄂常在怜悯地望着鄂凝,按下迟疑,还是道,“妹子,我就觉着你不能再如从前那般对五阿哥了。你敬他爱他,可是你的所有付出、所有恭顺,在他眼里反倒成为理所应当,渐渐地就成了一文不值。”
“你得慢慢儿地炼成一根针,叉入五阿哥的软肋里,时不常也叫他疼那么一下儿,叫他别忘了你的存在,别忘了你和我、以及咱们整个鄂家曾为他出过的力!”
“要不啊,你瞧着吧,他便终有一天将那英媛宠得越过了你去;更将索绰罗家当成了他的岳家,顶替了咱们鄂家去!”
“一根针?”鄂凝泪眼婆娑,朦朦胧胧地望住鄂常在,“姐姐这又是怎么说?我心下已是乱了,这会子什么都听不明白了。”
鄂常在轻叹口气,“我的傻妹子,我说的啊便是你得掐住五阿哥的软肋去——他素常办的那些事儿,你好歹要抓一些在自己手掌心里,关键时刻可以摆出来叫五阿哥就范的。”
“你寻常得眼睛毒些,耳朵灵些,不能再一心朴实地只为他卖命去了,你也得攒着些儿他的把柄。唯有如此,才能叫他也学会听你的话。”
这日永琪终于从宫里进园子来,给愉妃请安。
永琪随驾回到京师已经三天了,愉妃一直在盼着母子相见。可是永琪回到京师之后,却没回圆明园来,而是回了宫里去。
愉妃不知道是怎么了,隐约觉着儿子是有些怏怏不乐,却又猜想不到缘故,这便也安慰自己,说是英媛终究到了月份了,儿子便是回来先回宫去看看英媛,这也是有的。
终究永琪前头已经夭折了两个儿子,所谓“事不过三”,他这回更慎重些,也是有理。
若此苦等过三日,永琪进园子来时,愉妃便依旧是兴冲冲的,亲自到门口迎了儿子,便是一把挽住了手,笑着低声问,“尹继善那闺女出的事儿,你当时在围场便眼见了吧?快告诉额涅,你当时心下可有多欢喜?那郁在心口的一口气,是不是登时就吐干净了?”
永琪便是一震,转眸来望住母亲,眼底不是欢喜,反倒是层层氤氲的烟雾。
“额涅这话是所为何来?难不成……八弟妹的事儿,额涅竟然事先知晓?”
愉妃也没想到儿子竟是这副反应,全然不是她期待中的模样。
见母亲的神情,永琪心下一急,便捉住母亲的手,急忙进了暖阁,官女子们都撵出去,关严了隔扇门。
“……难不成,安排下这件事的人,也有额涅一份?”
四十八岁的愉妃,早已是枯萎了的花儿。
太多年的无宠,太多年的不受重视,太多年的咬紧牙关隐忍,让她已经脱尽了身子里每一滴水分去。
随着身子一同衰老干枯下去的,又何尝没有她的脑筋?
女子已老,脑筋便也时常有不够用的时候儿。
她便愣愣望着儿子面上的愠怒和惊慌,半晌都没寻思过味儿来。她赶紧伸手去抓儿子的手,“儿啊,这到底是是怎么了?为何你非但不高兴,反倒一副这般的模样?”
便是还没有亲口承认,可是母亲这神情,却也叫永琪心下有了答案。
永琪绝望地闭上眼,轻轻松开母亲的手。
“额涅可知道,儿子在木兰,却经历了什么?”
愉妃一惊,“儿啊,快说说,你究竟怎么了?”
永琪紧咬牙关,“额涅可知道,皇额娘她在八弟妹出事之后,便在木兰大刀阔斧查了起来!虽说没在上驷院查到什么,可是她却还是坚信郭贵人的薨逝,必定有人设计。”
“而郭贵人在宫里一向与人无尤,怎么都查不到郭贵人曾与谁结过仇去。末了,便也唯有因郭贵人是与额涅一同居住,这便将儿子叫去问话……”
永琪想着木兰的那些日子,鼻尖儿已是酸了,“皇额娘每日都叫儿子去问话,儿子说不出什么来,皇额娘便关着我不准出去,每日从早到晚换了三个太监来问我的话儿!”
“虽说表面儿上那些太监对我自是礼遇,不短吃喝,可是这却事实上跟软禁没有区别!因着这个事儿的牵连,我被关着,便连皇阿玛最要紧的哨鹿大典,我都没能跟从……”
今年也恰好是永琪的二十周岁,况且英媛又即将诞下子嗣,今年永琪便卯足了劲头,狠狠练过几个月去,就想在今年哨鹿之时力拔头筹。
可是到头来,他非但没能如愿,更根本连马都没上去,而是从郭贵人八月底出事,一直到十月份回銮,四十多天里都被禁足!
永琪黯然神伤,“额涅知道么,今年皇子皇孙里力拔头筹的竟然是谁么?竟然是绵恩——他是儿子的侄儿啊,若是儿子在,何曾轮到他去!”
“更可笑的是,便连年岁尚小的永瑆、永璂,竟然也排进了前十名,得了皇阿玛的封赏去!”
愉妃只觉心口仿佛被谁悄无声息地刺了一刀进去,还拧了个劲儿,疼得她半晌都喘不过气来。
“绵恩倒也罢了,终究只是个没了爹的庶出皇孙,他上头有绵德呢。便连亲王爵位、定王府一切都轮不到他去。便是今年成婚了,皇上也还是没给他赐封,依旧是个平头皇孙罢了。”
“至于永瑆和永璂,终究还小不是么?他们便是能得了你皇阿玛的封赏,可终究不是力拔头筹!儿啊,便是你彼时不在,可是无论你皇阿玛还是群臣,谁不知道你的本事?”
“你放心,他们必定不会看轻了你去,他们只会在心下暗暗遗憾没看见你罢了。这对你的威名,并没有损失去,啊!”
永琪黯然神伤,“什么大臣们的看法,我倒是可以不在乎。可是皇阿玛的看法,我却不能不在乎啊,额涅……”
“单日哨鹿大典,皇阿玛必定在皇子皇孙刚一上马之时,就已然发现了儿子不在场。那时候儿只要皇阿玛问一声儿,一句话儿子便能解禁而出。便是皇额娘她也不敢拦着!”
“可是……皇阿玛竟然当真就连这一声儿都没问。”
永琪哀哀地望住愉妃,“额涅啊,您帮儿子捋捋,皇阿玛为何这样做?”
“儿子想来,皇阿玛必定不至于一声都没问过的吧?兴许是皇额娘禀明了皇阿玛,说在问儿子的话——可若皇阿玛相信额涅您,那皇阿玛自然不会叫儿子再遭那个罪去。”
“可是皇阿玛竟然都没拦着——额涅啊,那是不是说,皇阿玛心下也是同样觉着额涅您是可疑的?而今日儿子一见额涅您的情形,那皇阿玛的怀疑岂非根本就是对的!”
愉妃一个趔趄,头顶上如重锤击下,眼前登时一片昏暗。
她大口吸气,缓了半晌,才道,“……什么,你是说,你皇阿哥也觉我可疑?还因为我,而……拖累了你去?”
永琪也是心疼,上前忙一把扶住了母亲,“额涅,儿子知道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儿子好。儿子不敢埋怨额涅,只是儿子也要提醒额涅,皇阿玛是谁,又如何是一个后宫妇人便有本事欺瞒住的?”
“额涅怎么会有这般勇气,做出这样的事儿来?如今,又要皇阿玛如何看待咱们母子了去,啊?”
愉妃登时乱了,急忙在儿子眼前摆手,“不对不对!不是我要算计那郭贵人,更没想要欺瞒你皇阿玛——是因为那郭贵人是令贵妃叉在额娘身边儿的一个钉子啊!”
“若不拔了,那令贵妃就会什么都知道了。她也是有儿子的人,她已经从你这儿抢走了英媛母家一半的势力去,难不成额娘要眼睁睁看着她将来再为她的儿子,夺走了本该属于你的一切去么?”
七卷82、水色天光,还有你(毕)
永琪心下也是难受。
他当然明白,额娘的一切都是为了他,可是额娘终究是女子,心计自然无法与皇阿玛相提并论。故此额娘安排出来的一些事儿,叫他总是如鲠在喉;当年岁越大,这种感觉便也越发明显。
他有些时候儿真想劝额娘罢手,他长大了,该如何来争夺那个储君之位,他自己有计划、有本事来完成,已经不需要额娘来帮衬。
可是几次相与额娘说明白,终究却还是说不出口。
他是额娘唯一的孩子,是额娘唯一的指望啊。他明白额娘对他的心意之重,他也知道自己若是明白说了,额娘必定会伤心。
他便想着,那就退一步,暂且不拦着额娘,只小心替额娘收拾着残局,将一切额娘没有顾虑周全的地方儿,都给补足了,这便也就没什么了。
只是随着年岁渐长,他越来越发现,额娘留下的空子也来越大,而他也越发来不及一一补全了。
直到这次事儿发生,他才更是警醒:原来额娘的许多算计早已脱出了他自己的计划轨迹,让他都来不及提前预防,一旦事发连他自己都被蒙在了鼓里!
他心下便陡生惶恐:额娘一辈子不受宠,由此可见,额娘便也必定是一辈子都没能猜对过皇阿玛的心意;那额娘为他所做的这些,是不是早就瞒不过皇阿玛,皇阿玛便是为了他而没有发作,却不等于皇阿玛在心里没有为他减了好感去……
“额涅!”永琪在愉妃面前噗通跪下,“儿子长大了,如今凡事已经都能为自己计议;儿子还是求额涅,从此安心静养,便将儿子的事交给儿子自己打算吧!”
儿子竟然向她说出了这种话,愉妃一个踉跄,身形尚未站稳,眼泪却已然滑下。
“交给你自己?永琪啊,你是长大了,如今翅膀儿硬了,便也看不上额涅这些年为你的所付出的一切了,是么?可是你再聪明,你也终究不在内廷居住,你是住在北边儿的兆祥所啊!那内廷发生的任何风吹草动,你又如何能知晓?”
“你皇阿玛又不止你一个儿子,这后宫里每个有儿子的主位,都在为自己的儿子而计划着……你又见不到她们,若没有我替你盯着,你又怎么能知道她们都在做什么,你又该知道该怎么防备,啊?”
愉妃抹一把眼泪,伸手攥住儿子的手臂。
“你若不叫为娘替你盯着了,那你还能指望谁,啊?是你嫡福晋鄂凝的堂姐鄂常在,还是英媛的堂姐瑞贵人,啊?她们一个从来就没得过宠,阿玛还被你皇阿玛给赐死了;另外一个,心根本就不往你这儿想,人家想找的是更大的靠山,看重的是另外的一个皇子!”
“永琪啊,你不让为娘帮你,那这后宫里还有谁肯什么都为了你打算,什么全都为了你啊?”
永琪也是黯然神伤,跪在地上也跟着垂下泪来。
这些年的经历汇总起来,他是相信皇阿玛是看重他的。否则当年在永珹、他与永瑢一起去祭祖陵的时候儿,将最要紧的都安排给他去了呢?
只是那时候儿的时光还早,令贵妃还没有诞下皇子来……
额娘的话问得好,他心下也曾在后宫掂量过旁的人去。鄂常在和瑞贵人自然是最先挑入他脑海的。可是鄂常在与瑞贵人比起来,鄂常在便几乎没有任何的分量了。
他不能否认,他心下更指望的还是英媛的这位堂姐;在前朝,也越发倚重英媛的母家。
可是只可惜瑞贵人是在令贵妃宫里学规矩,最后得以进封的,那瑞贵人便一向只将令贵妃和令贵妃的孩子当成自己的亲人,倒比与他更为亲近。
这会子当着额娘问起来,他便只能暂且按下心上的疑虑,缓缓道,“额涅纵然忧虑令贵妃额娘,可是小十五终究还小,如今也刚满了周岁儿而已。故此这会子儿子偏宠英媛些,便也是在向瑞贵人展示诚意。”
“相信假以时日,瑞贵人必定能被儿子的诚心感动。更何况,”永琪倏然抬眸,盯住母亲,“此时皇阿玛都已经五十一岁了……额涅啊,倘若皇阿玛这个时候儿有了什么三长两短,他难道会将这江山大业交给一个刚刚周岁的小儿去么?”
“故此,儿子在与小十五比较之间,儿子还是攥着十几年的优势去的。这十几年的时光,难道还不够儿子感化瑞贵人么?到时候儿只要后宫有瑞贵人,前朝和内务府有观保、德保两兄弟,那儿子的事,自然便可期了!”
永琪说罢小十五,这便轻松下来些,“至于皇后额娘的永璂……呵,纵是嫡子,可是儿子却也渐渐看得明白,皇阿玛对小十二便没有看顺眼的地方儿。功课上比不过永瑆而挨训斥,骑射上也总当被当侄子的绵恩给抢了风头,永璂不甘心,却又赢不过,便几乎天天都是哭咧咧的,皇阿玛每次见了他都懒得多看他一眼去了。”
永琪膝行上前,抱住母亲的腿,“额涅,儿子说这些,还不能叫额涅暂且放下一颗心来么?”
愉妃听得明白,儿子说了这么多,看似是叫她宽心的,可是内里却实际上还是坚持叫她别再管他的事。
故此这一刻,便是儿子抱着她的腿,她的心下却又哪里能有欢喜去?
她的儿子啊,是抱住了她的腿,可是他的心,却要从她这儿狠狠儿地离开,就要越走越远了啊。
“你说小十五还小,你还有十几年的优势去?你以为,你用这十几年来偏宠英媛,就能感动瑞贵人帮衬你去?”愉妃嗓音沙哑,隐隐低笑,“可是我的儿啊,你难道忘了,你皇阿玛回京那天,是什么日子,啊?”
“是十月初六,正好就是小十五的周岁儿啊!(昨天笔误写成十月十一回到圆明园了,亲们更正印象哈。十月十一日是从圆明园回宫,十月初六已经回到圆明园了。)”
“你皇阿玛早不回,晚不回,为何偏偏赶在十月初六这天回来?这一回秋狝出发的时候儿,日程被大雨耽搁了那么多日子,那理应再晚十天才能回来才对。那小十五周岁儿的时候,你皇阿玛和令贵妃就都还在路上,本应该错过才是。”
愉妃冷哼一声儿,“不过是个小皇子的一周岁儿,别跟我说不能错过。便是今年还是皇太后的古稀整寿呢,可是跟你皇阿玛的斋戒日子撞了,你皇阿玛不是也下旨将原本应该在十一月二十五正日子举行的庆贺礼,提前给挪到十一月二十二日了?那一个小皇子的周岁儿,便是往后延几天再抓周,自然也没什么不行的!”
愉妃哀哀地拍着永琪的肩膀,“可是你皇阿玛啊,却非要赶在正日子回来呢……那孩子刚刚周岁儿啊,你皇阿玛就看得比皇太后的七十古稀整寿更重,永琪啊,你心下该有点数儿啊。别再以为他年幼,你还真当自己还有十几年的优势去怎的?”
愉妃没说错,皇帝十月初六日,恰恰在小十五满周岁的日子赶回了圆明园。
不过终究是刚刚回到圆明园,便是语琴、颖妃和内务府已经提前替小十五预备下了抓周的晬盘去,可是终究那晬盘里最要紧的玉器、以及代表皇帝心意的物件儿都还得等皇帝回来才能亲自赐下。
婉兮实则心下已经做好了预备,便是抓周没办法进行得有多隆重,倒也不打紧了。至少在今年这日程不断被大雨延误的年头里,皇上已经是挪开、改掉了太多安排,已是正日子赶回来了,她便没什么不知足的了。
回到“天地一家春”,婉兮刚与语琴、颖妃、婉嫔她们见面,一把抱住小十五;而啾啾也跟小七姐妹两个抱成一团的时候儿,不想胡世杰就来传旨,说皇上请婉兮到“思永斋”去。
这一路奔波,婉兮已是累了,况且刚刚与孩子们重逢,这正舍不得离开呢。
况且思永斋又不近,都不是在圆明园的老园子里,而是在后来新并入的长春园里呢,从“天地一家春”过去,便是坐轿,还要转船,也要走好一会子。
“我才不想去呢~”婉兮难得耍赖,抱着小十五就滚到炕上去,背对着胡世杰,“你去回了皇上,就说我累散脚了,走不动。”
胡世杰也忍着笑,低低垂首道,“皇上说,贵妃主子若不去的话,那就是想让皇上亲自来扛着。那奴才这便回去请皇上移驾,来扛贵妃主子?”
语琴等人便也都笑着啐,“皇上这会子叫你去,必定是与小十五周岁儿有关的安排。瞧你还拿乔了不去,我等都要替皇上轰你出门儿了!”
这一层意思,婉兮心下其实有底儿。皇上就是皇上,她就知道皇上才不会轻易就这么叫小十五的第一个生日这么潦草地过去了呢。
更何况皇上安排这个地点是在长春园,跟圆明园老园子这边儿还有距离,这就方便暗中悄悄布置,也能瞒过留在京中的语琴、颖妃她们,还能不叫旁人也窥知了。
婉兮忸怩了一会子,还是起身换了衣裳,这便抱着小十五一同坐轿朝长春园去。
长春园便是当年曾经叫舒妃咬牙切齿,险些就此误入歧途的那座“故园”。长春园原本是舒妃曾祖明珠家里的老园子,后来明珠家族败了,到舒妃祖父揆叙这一代给抄家之后,长春园便被没入内务府,成为了圆明园的新园。
“思永斋”是在长春园水中小岛上。北边岸上,便是有着万花阵、大水法的“西洋楼”。
思永斋为七间工字大殿,前殿七间后殿五间,中穿堂三间,后殿并有西抱厦。在思永斋东侧别院,还建有皇帝于乾隆二十二年第二次南巡时,在西湖南岸曾临幸过的汪氏宅院而仿建的“小有天园”。小有天园是以按比例畏缩的方式,将汪氏园林全都收入小小一园中。皇帝称赞这种手法“缩远以近取,收大于小含”,尺度虽小,仍追求形神俱似,纤毫必现,包括通过机关设备营建的喷泉也能够发出类似幽居洞泉瀑的清音。整个小园内内“叠石成峰,激水作瀑,泠泠琤琤”,是长春园五处仿建江南园林中最小最别致的一座。
这座园子不光模拟江南造园,更寄托了皇帝对于江南的一番宏意——“吾之意不在千里外之湖光山色应接目前,而在两浙间之吏治民依来往胸中矣。”这种微缩景观作为江南吏民的一种象征,时时提醒皇帝对这一地区加以关注,由此园林景致也和帝王对国家社会的关怀联系到了一起。
思永斋后还有一座圆形鱼池,池中有泉眼,在冬天也不会全部冻封。鱼池北边阁楼上悬黑漆金字匾额,为皇帝御笔亲题的“山色湖光共一楼”,可见此处景致之精妙。
思永斋极得皇帝钟爱,是皇帝在长春园中的寝宫。
终于下了船,婉兮抱着小十五,小心地登上小岛。
婉兮一边走,一边给小十五讲“思永斋”的故事。
“你皇阿玛为何给这儿取名叫‘思永斋’呢?你皇阿玛曾为这里写诗,‘佳处堪永日,因题思永斋’‘思永著虞书,细绎具二义。一曰永修身,一曰永后世’。
这些都是出自《尚书》里的典,刚满周岁的小十五哪儿能听懂呢。可是他终究刚刚学说话,这便也不停忙活着跟额娘学发音,滴滴嘟嘟地复述“思永,二义!”
也是因为母亲隔了三个月才回来的缘故,小十五刚亲近起来,这便急着想要得到母亲的关注,这便使劲儿又喊了一声“永后世!”
婉兮只能抱着孩子笑了,“好好好,咱们小十五的嗓门儿可真大,额涅都比不上了。”
白白胖胖的小子,这嗓门儿可是正经膛音洪亮着呢。
“额涅啊自然知道你这会子还听不懂这些呢,可是谁让你今儿周岁了呢,那便是要成人的日子啦,那额涅就先讲给你听,便是听不懂,你也暂且留一耳朵就是了。”
婉兮轻轻拍了拍小十五的小胖p股,“这些简单说起来啊,就是‘慎修其身,思为长久之道’的意思。”
这般一边说着,已是走入了思永斋殿前。
此处若是春日,曾以玉兰著称。皇帝曾亲自为这些玉兰题诗云:“一株香满院,万朵静迎窗”。
婉兮抱着小十五不由得驻足,抬手给小十五指那玉兰树。
“圆子你看,这窗外的玉兰,像不像是额涅那天然图画里的‘五福堂’前?”
五福堂窗外,也有玉兰娉婷而立,如陪伴,如护卫。曾经陪伴过婉兮在那里的岁月,守护过她和皇上第一个孩子小七的出生、种痘;便连小鹿儿、啾啾也都是在那里降生、种痘……
只不过,只可惜小鹿儿却是在那里没能熬过种痘;她这才挪出伤心地,挪进了“天地一家春”,在“天地一家春”里诞下的小十五。
皇上曾经说过,“五福堂”外那两株玉兰与他同庚,便如他自己的分身一般陪伴在婉兮和孩子们身旁;可却还是发生了小鹿儿离去的事……皇上自责未能护住孩子,婉兮自己也再不敢踏上“天然图画”小岛上去,便也许久再未见了那两株玉兰。
可是却原来皇上在“思永斋”也种下了玉兰。
皇上说过,“天然图画”岛上那两株玉兰是御园中所有玉兰的祖宗,那么思永斋殿前的玉兰,便也必定是从天然图画上那两株里压枝而来。
若此,这“思永斋”小岛,便与“天然图画”岛上,又因这玉兰而互为观照,一脉传承了。
这样想来,婉兮心下便又雀跃起来,忍不住掂了掂怀里的大胖小子,“圆子你看,这是玉兰。等明年开春,玉兰重又开花,额涅便带你回‘天然图画’去看那两株玉兰!”
“怎么还在外头站着不进来?岛上风凉,把我们圆子的脸蛋儿都给吹成大红苹果了!”
婉兮一路走来思绪万千,这便在外耽搁得久了。皇帝本来是稳坐殿内,等着婉兮带着孩子进来。可是左等不来,右等还不到,皇帝这便都坐不住了,只得站起身迎到门口去。
婉兮回神,抬眸盈盈一笑,已是赶紧抱着孩子上了台阶去。
小十五看着皇帝,稍微有些见生。终究是三个月不见,人家一共才十二个月大呢。
皇帝瞧着小十五发傻的样儿,已是大笑着伸手将小十五从婉兮怀里抱过来,朗盛笑问,“小子,不认得老子啦?”
婉兮直想赶紧提醒小十五一声“叫阿玛”,可是却还是忍住了。
她相信血脉相连的神奇魔力,她的小十五一定能自己认出阿玛来的。
就如她刚回来的时候儿,小十五虽然也直眉楞眼的,可是被她一把抱住之后,小十五钻进她怀里,便从那味道里认出了她来一样儿……
果然,小十五愣了一会子神之后,还是张口一声欢叫,“那——玛!”
婉兮的眼圈儿红了,却也连忙说,“还是陆姐姐、高娃她们教得好,这三个月里,她们两个每日都给小十五看咱们的画像,这才叫小十五没忘了咱们的长相去。”
皇帝听着便也跟“老虎妈子”似的故意一瞪眼,“嗯哼,想来你每日只要认出来了,你庆妃额娘、颖妃额娘必定都给你赏块儿糖吧?那你这会子盯着阿玛张开小嘴儿乐,是不是也等着阿玛给你嘴儿塞块儿糖呢?”
小十五一听到“糖”,立时便绷不住了,使劲儿点头。
皇帝大笑,“糖虽说金贵,可是只要你想吃,自然都可着你!”
高云从麻溜儿转身就去端糖,婉兮却拦着,“谁说可着他了?就一块,还得拿来先叫我咬一口……”
皇帝也是无奈地摇头,“好,额涅生下你最辛苦,那自然是什么都该叫额涅先咬一口去!”
高云从送完了糖,婉兮狠心咬掉一大半,就给小十五剩下一个小碴儿才塞小十五嘴里去。
不过小十五脾气好,一点儿都没哭没闹,依旧圆溜溜的小脸上都是笑。
一家三口这才入内。
走进西暖阁前,皇帝先在门外站了站。隔着隔扇门,婉兮也看不见里头有什么,不过却能从此处猜得,皇帝预备下的心意,必定就在这西暖阁里呢。
婉兮自己都不由得有些紧张起来,却又不能叫皇帝给看出来,这便故意打趣道,“爷先前儿还怨我磨蹭着不进门儿,那爷自己这会子又是怎么了?”
皇帝这才哼了一声儿,回头召唤,“高云从,开门儿!”
高云从脆生生应答,“嗻!”
说完,高云从便躬着身子绕到皇帝前头去,小心翼翼,又好像是故意似的,一丝儿一丝儿地缓缓地推开了那两扇门去——
随着门扇打开,暖阁里的景象一点点儿落入婉兮眼底。
那乍然的一会子,婉兮还没看出端倪来,又或者说,即便是看着有些眼熟,却也没敢直接往自己身上去联系——这情愫就如“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一般。
待得整扇门全都敞开儿了,婉兮便是再不敢认,却也还是无法不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
她看见门内另有一个自己,还另有一个小十五,正都一齐看着门外的她与小十五。便如临镜而照,庄周梦蝶,看见此处一个自己,彼处一个自己;一时分不清,哪一处的是真,哪一处的是幻了。
——原来皇上竟然是命画师在暖阁内画了一副巨大的贴落!
贴落是画,又不仅仅是画;贴落是整面墙就是一幅画,齐上齐下,尺幅巨大,非一般画像可比。(纵3米2,宽1米8)
这幅贴落又不仅仅是一张画,更是一座“仙楼”。画面共分上下两层,而这样大尺幅的画面里,上下两层楼里,只有两个人物。
下层楼中,窗棂开处,一个尚未留头、只左右梳两个小抓髻的小男孩儿凭窗而立,抬起胖胖的小手儿,正向画面之外招手。
小儿旁边,斜倚窗棂,是一位华服女子含羞而立,伸手扶着小小的孩儿。
——分明那小孩儿还站立不稳,故此需要扶着;又是那女子刻意在突出孩子,而将自己隐身窗棂之后。
一个女子温婉灵秀的品质、一个母亲情愿为孩子奉献一切的暖情,全都跃然纸上,羞涩又直冽。
七卷83、可还记得那年仙楼里许下的愿?(八千字毕)
“思永斋”字面朴素,听似书斋,实则不然。
思永斋那前后十一间宫殿,又分前殿、后殿、中间穿堂的三进院落,以及跨院建有园林的规制,都绝非小小书斋,而是园中之园。
况且此处是整个圆明园里第一处仿制江南盛景成功之地,在圆明园中诸多仿江南的造景中为首创,含义非别处可比。
若说圆明园为“万园之王”,思永斋就是万园之王的“园中之园”,其中的典雅细致、包罗万象之处,精妙堪绝。
正因此,思永斋这“园中之园”,其实是皇帝在“长春园”里的寝宫所在。地位相当于圆明园老园子里的“九洲清晏”。是皇帝在圆明园、长春园的新旧双园规格建成之后,皇帝在整座圆明园里最常居住的私宫。
此处名称虽不及“九洲清晏”听起来雍容华贵,却是皇帝私下最为喜爱的寝宫。
每年冬日,便是长春园其余宫苑皆没资格用炭,而这思永斋是独独准设份例炭取暖的所在,只因皇帝时常在此居住。
故此在这样的地方,单独画下她和小十五的画像,且这贴落的尺幅如此巨大,与真人无异……这当中的心意,便更非其他化作可比。
婉兮指着那贴落,已是说不出话来,只能回眸望住皇帝,眼中已是朦胧。
与真人一模一样大小的画中人啊,只要迈步而入,便如同她与小十五永远都在皇上这寝宫里陪伴着他一样儿。不用翻牌子,也不要费事叫宫殿监去传召,她和小十五就永远都在这里,永远都陪在皇上的身边儿……
都说天家无“一家三口”之说,因为皇上不止一位后宫,子嗣也不止一人;可是皇上却在这座寝宫里,将她和小十五独独引入进来,成为了永远都不会改变的一家三口。
况且这处宫苑,名为“思永”啊,是皇上想要拥有永恒不变之意,那她的爷将她和小十五也画进来,且与真人等大,是不是就是她的爷在含蓄地说,希望他们一家三口这般相伴的时光,也能永远驻足,不会改变?
“思永”又有“修后世”之意,那便自然能落实在皇上对小十五的希望上去……
一座“思永斋”,一幅真人等大的贴落,皇上在小十五周岁儿之日呈现给她,这便是将所有的浓情蜜意、对于将来的寄托之情,全都与她说得明明白白了。
她不想落泪,可是这一刻,她被这样一股迎面就扑来的强烈情绪狠狠拍中,怎么都控制不住自己了。
这样的心意,是皇上这多年来对其他任何一位后宫嫔妃,对其他任何一位皇子,都从来没有过的。
皇上当年也是曾经以孝贤皇后、慧贤皇贵妃为人物,画过她们二人带着一群小童的群画,可是那幅画尺幅无法与这一幅贴落相比;那幅画的人物又是繁杂,又如何比得上这一幅,这样巨大的尺幅里唯有她们母子二人呢?
而这思永斋,还建有皇上最为钟爱的微缩版的“小有天园”,皇上便是将他最爱的一切都浓缩在这一座小小的园林里。而她和小十五,却这样“巨大”地、明晃晃地,就在皇上的寝宫墙上。
皇上的心啊,叫她领略了二十年,却尚且还没能全都领略完。他总是能带给她更多的感动、更新鲜的感受、更无法预知的惊喜。
瞧见婉兮惊喜成这般模样,五十一岁的皇帝,这一刻却像害羞的少年,他单手抱着小十五,另一手已是不好意思地去抓后脑勺。
“呃……其实爷也是今儿回来才看见这正式画完的,便是从前他们都画了样稿来给爷看,但是终究画稿都是小的,爷都不敢保证画成这样大一幅之后,能不能画得像。”
婉兮深吸口气,将那眼里的泪给吸回去,这便轻盈迈步,径直走到那面墙前。一个旋身儿,转过来,与那画中的自己肩膀挨着肩膀地站着,面上摆上几乎相同的情态望向皇帝。
那画中之人,与实际人物是等大,这样看过去,便宛如两个完全相同的人儿并肩而立了(高3米2的“壁纸”分成两层楼,下层就1米6左右了;人物是大半身儿,占下层楼的三分之二,算一算几乎是与真人等大)。
皇帝看着画里画外的两个人,却又是同一个人,终于满意点头而笑,“好看~”
可是皇帝怀中的小十五却有些迷糊了,看着画内画外,明明穿着不同的衣裳,却长着同一张面孔的两个人物,这便看看画,又再看看人;接着伸手去拍拍画上那人的面颊,回身儿再去摸摸婉兮的面颊……
“厄涅……厄涅!”
婉兮眼中泪花来不及收干,便已是被小十五天真无邪的模样逗笑。
她捉着小十五的小手,再去摸摸墙,然后再回来摸摸她自己的面颊,“暖的,活的厄涅;不暖的,是画里的厄涅。”
小十五还在迷惘,伸左手摸画,又伸右手摸婉兮的面颊,这便惊叫起来,“暖——暖!”
皇帝这便大笑,伸手刮了婉兮鼻尖一记,“那是火墙,也是暖的!”
暖阁里不光地下是空的,通火气;墙壁也是中空的,也可通火气,以此来抵御冬日的严寒。故此这墙到了这个月份,也已是暖的了。
婉兮这才想起来,便也不好意思地笑了。此时什么语言都是多余,她便上前抱住皇帝的手臂,将自己的头斜倚在他肩上。
“……爷,这张画儿,画得真好看。”
皇帝轻哼一声儿,将婉兮又搂了搂,“也不知道谁曾抱怨过,说《宴塞四事图》里都被郎世宁那老倌儿给画成人干儿了……那爷要是再不给画个好看的、珠圆玉润些的,那人家岂不是就更不高兴了?”
婉兮这便脸颊轰然一热——那《宴塞四事图》是画在她那一年的千秋生辰,而眼前这幅画则是正式亮相于小十五的周岁生辰;彼时小十五还在她肚子里,如今已经凭窗而立,摆动小胖手儿了……
这两个日子的选择,这两层含义的递进,叫婉兮心下又是无尽的叹息——满足的叹息。
婉兮不想叫皇上看出她又要掉泪,这便赶紧拧身儿到一旁去,将之前被她挡住的画里的小十五给露出来,故意冲小十五做个鬼脸儿,“唉?我的小圆子怎么跑墙上去啦?”
婉兮伸手捏住小十五的小胖手,“那这个,又是谁呢?是谁家的小孩儿呀,快叫他额娘给领回去吧!”
小孩儿虽小,却也是最怕亲妈不要的吧?故此都说不清小十五是否当真听懂了婉兮的话,可是他却登时眼圈儿就红了,扁着小嘴儿,嘴唇儿都哆嗦了。
皇帝忙叱,“瞧这个额娘啊,还有这么吓唬孩子的!”
皇帝说着将小十五紧紧抱在怀里,“阿玛的小十五就在这儿呢,阿玛抱得紧紧的,谁都不叫来带!”
婉兮这才笑了,伸开双臂,抱住孩子,也拥住皇帝,将面颊贴在他们身上。
“我的傻圆子,不管在哪儿,额娘都在你身边儿陪着你,哪儿都不去。你在画儿里,额娘扶着你;你在画外,额娘和阿玛一起抱紧你。”
小十五这才破涕为笑,也伸出两个短粗胖的小胳膊,一个勾住阿玛,一个勾住了额娘去。
(有看过这幅图的亲,疑惑是否是庆妃。给大家一个标准:看眉毛。无论从《心写》,还是《行乐图》,庆妃与阿令最大的区别就在眉毛。那个眉毛最细、最为如烟如蹙、不强调眉头的,唯有阿令;庆妃眉毛粗一些,而且刻意强调眉头。人物画像,眉眼最要紧,眉毛可以作为区分。)
这日晚间,按着钦天监给算的吉时,便在“天地一家春”为小十五行“周晬”之礼。
炕上早就铺上了大红猩猩毡,毡上摆满了针线刀尺、脂粉钗环、笔墨书籍、戥子算盘、金银钱物之类。甚或还有婉兮母亲杨氏从宫外庙会买回来的诸多耍货,一并都摆在炕上。
满满当当绕着小十五一大圈儿,小十五一双黑玉珠儿似的眼睛瞪得溜圆,已是有些看不过来了。
语琴低声在婉兮耳边道,“伯母说,从庙会上买回来的耍货,一来更沾香火气儿,二来也更有人间烟火,摆在小十五跟前儿,也是叫咱们小十五在神灵面前儿纡尊降贵些,好养活。”
婉兮含笑点头,“我倒是也更喜欢这些简单朴素的物件儿。这才是人该过的日子。”
不过还没等话音落下,胡世杰已然笑眯眯捧着盖了红绸的朱漆描金大盘入内,跪奏,“皇上恩赏十五阿哥晬盘之物:计玉陈设二事、玉扇坠二枚、金钥一件、银盒一圆、犀棒一双、弧一双、矢一枝、文房一具、晬盘一具、果品桌一张……”
婉兮忙带领众人含笑接了。
不多时就听外头又有人来,是皇太后派总管太监福海来给赐下玉如意一盒,内有金、玉、珐琅、瓷、木等各色小如意,共计十二枚。正合一年十二月之数。
少顷,皇后那拉氏也遣总管太监来恩赏下如意一柄、小金冠一顶、大小金银锞子各两对;另有两匣小衣裳并鞋袜。
婉兮接过来递给语琴,语琴打开看了,便忍不住冷笑,“这些丝绸织物,总归逃不过我的眼的。便是簇新、未曾用过的,可也能看得出,这颜色已然不是最初一般光鲜亮丽,这丝线也已经萎了……照咱们皇后娘娘的脾性,这怕又是十二阿哥小前儿剩下的吧?”
颖妃也过来看看,也是啐了一声儿:“管是什么,她赐下,咱们又不敢不要。只是锁起来不穿罢了。等她问起,令姐姐就说搭板儿给她供上了,方显咱们敬重!”
婉兮也是淡淡笑笑。如今这些年走过来,那拉氏这点子伎俩,她已然能不放在心上,说一说笑一笑,便也过了。
那边胡世杰给亲自盯着吉时呢,这方说“吉时将至,轻十五阿哥预备”,门外已是巴掌声传来,皇帝也来了。
婉兮迎了皇帝一起入内,忍不住有些担心地在皇帝身边嘀咕,“我额娘从庙会上买了些耍货送进来,那些都是小十五没见过的,他瞧着新鲜,这便一直都盯着看呢……我倒怕,她待会儿就抓那个了。”
婉兮留神了,小十五盯着一个猴王的面人儿可是瞄了半天了。那待会儿他要真伸手就抓了那个——难不成家里这是又要多个活猴儿去不成?
皇帝倒是点头,“由着他,叫他自己抓就是。总归这是‘试儿’,怎么都要叫他自己抓在手里了才算数。”
语琴和颖妃等趁着这个当儿,也纷纷从自己身上捋下金玉之器来,一并堆在炕上,自然不是指望小十五抓这些女人的首饰,就是为添个热闹。
胡世杰禀报正是吉时,婉兮便上前拍着手儿,哄着小十五开始抓周。
只见小十五端坐在炕中心儿,瞧着前后左右这些新鲜的玩意儿,虽说一时眼睛都看不过来,不过还是沉着冷静地一把先抓住了书,另外一只手几乎同时抓住了弧矢。
婉兮一看便笑了,一颗心虽还是跳得叮当山响,却已然能心平气和望向皇帝。
皇帝也轻啐了声儿,“还挺有眼光,当真是要文武双全;且汉学、满洲弓马骑射的祖宗规矩都不忘了啊。”
婉兮一瞧皇帝这神色,心下便也是更有了底——原来这一遭小十五抓周,跟当年小七的时候儿可不一样,皇上并为做任何的小动作去,而是叫小十五随心而抓。
终究皇子与公主的分量是不同的,看公主们抓周,大人们的心情是轻松的,都是图个乐呵罢了;而皇子的,则有可能是关系到大清国祚的,这便连皇上都更想看小十五自己的选择。
看小十五这一番抓挠,已是满意的结果,婉兮正想上前抱住小十五;却就在起身儿的当,小十五又瞄见了另外一个物件儿。只是两只手都攥满了,他索性张嘴就给叼住了!
那就是个小圆盒,跟皇上赐下的小银盒几乎一样大小,更是木质,从表面看起来都看不出里面是装什么用的。
婉兮有些尴尬,脸红着对诸人道,“许是这个‘好吃’,俺们圆子这是折腾饿了。所以人家是‘抓周’,俺们圆子这是要‘咬周’了。”
皇帝却笑着伸手过来一把将小十五从婉兮怀里给抱过去,亲手从小十五嘴里将那小木盒给接过来,已是满面含笑。
婉兮一时窥不出什么来,便也只能跟着尴尬笑罢了。
抓周完了,按例皇帝和嫔妃们还要给下赏赐。可是皇帝什么都没赏给,这便抱着小十五进内去了;其余众人,从舒妃往下,这便都送上贺礼。多是如意、帽圈儿、衣物鞋袜之类的活计。
到了忻嫔这儿,忻嫔上前倒是一脸的赧然之色,“原本今儿咱们都是应该跟从在皇上、皇后娘娘后边儿给十五阿哥道贺的。可是却没想到皇上今儿什么都没赏给,这就走了,倒叫妾身一时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
婉兮凝着忻嫔,倒是淡淡一笑,“无妨,忻嫔今儿能来,这就已是给足了心意了。至于赏赐,那些倒都是身外之物,不打紧。”
“既然皇上并无赏赐,忻嫔便也不必了。心意已经到了,我倒要替小十五谢过忻嫔姨娘了。”
忻嫔尴尬笑笑,“那怎么行呢?我既然来了,就自然是带了贺礼来了。原本等皇上赐下之后,依次给十五阿哥庆贺的。只是绝未想到皇上在礼成之后,竟然什么都没赏下……那妾身自也是迷糊了一会子。”
忻嫔说完,便吩咐乐容,“快都呈上来吧。”
忻嫔方才那番话可将语琴都气坏了,待得乐容端了礼盘上前,语琴不由得一声冷笑,“瞧忻嫔那股子扭捏的样儿,我还当忻嫔送上什么了不得的稀罕物儿呢,却原来也是就是一柄如意,并一些小衣裳鞋袜啊。”
“跟旁的姐妹们送的,又有何不同?怎么旁的姐妹没有一个这么扭捏的,反倒就是忻嫔你一个这般惺惺作态!”
忻嫔挑眸凝住语琴,“庆妃娘娘既然看得出,我送的与旁的姐妹都是一般规制,那庆妃娘娘这般奚落我,岂不是便将所有的姐妹都给奚落进去了?”
“倒不知道庆妃娘娘这般当着我发作开来,究竟只是对我这贺礼不满意,还是根本对今日所有来此的姐妹们送的礼,都不满意?”
“你!”语琴点指着忻嫔,恼得满面通红。
婉兮忙抬手按下语琴的手,冷冷道,“忻嫔,你在嫔位,庆妃是妃位,如何有你一个下位者,能这般出言顶撞上位者的规矩?”
忻嫔这才不得不收敛,朝语琴屈膝一礼,“是妾身年轻气盛,出言莽撞,还望庆妃娘娘大人大量。”
婉兮这便轻轻一笑,“嗯,这便对了。”
婉兮将语琴的手放回去,含笑凝着语琴,“依我看啊,忻嫔今儿的贺礼可不是不用心,反倒有可能是忻嫔最珍之重之的。”婉兮含笑倏然回眸,“忻嫔你说,是不是啊?”
忻嫔一愣,来不及多想,便也点了头,“贵妃娘娘说的是。”
婉兮这便亲亲热热走到忻嫔眼前儿来,含笑道,“妹妹这些年过得苦,宫里姐妹人尽皆知。其他姐妹送这一份心意,放在忻嫔妹妹这儿便得是加倍的不容易才是。”
在场众人都听懂了婉兮话里这份讥讽。
忻嫔面上霍地一白,抬眸紧紧盯住婉兮,“那倒不用贵妃娘娘忧心。好歹我母家还能帮衬我些,便是我在宫里境遇与贵妃娘娘不敢做比,可是若以母家的情形,我母家好歹还是比贵妃娘娘的母家,手头要松快不少的!”
婉兮认认真真听了,也只是淡淡含笑,“忻嫔母家是镶黄旗满洲,乃为八旗之首;忻嫔肯用这样的母家,来与曾经为内务府正黄旗下内管领下的我母家做比,这本身已是难能可贵。”
婉兮眸光一转,“只是,我倒忍不住好奇,忻嫔妹妹的阿玛那苏图大人溘逝已是有年,如今忻嫔妹妹母家手头依旧能这样松快,那这究竟又是什么缘故呢?”
婉兮故意走到忻嫔耳边压低了声音,“……难不成,是来自江南?”
忻嫔悚然一惊,“那贵妃娘娘母家,难道没有曾几任两淮盐政的吉庆?”
婉兮含笑摊手,“可是我母家却一直并不宽裕,我母家更没一吊钱送进来给我。反倒是忻嫔妹妹,方才就是你自己当着大家伙儿的面儿,高声大嗓地说你母家手头松快的呀!”
“忻嫔妹妹这是怎么了,明明还比我小十岁呢,便这样快就忘了自己刚刚说过的话去了?还是说那实话出了口,才想起来内里的隐情,这便后悔了,急着收回去了?”
忻嫔狠狠盯着婉兮,“贵妃娘娘这又是何意?我姐夫远在江南,贵妃娘娘却也看不过眼么?再说贵妃娘娘又不是江南人士,凭什么说这些没影儿的话去?”
忻嫔说着,目光不由得挪到语琴面上,“还是说,贵妃娘娘身边儿,就是有些个来自江南的汉女,故意搬弄是非?想来当年孝庄文皇后她老人家的组训可真对,这后宫啊就是不应该叫汉女入内,否则后宫便必定没有一日安宁了!”
语琴恼得想要说话,却是立在众人末尾、位分最为地位的白常在忽然静静上前,立在语琴身边儿一笑,“忻嫔娘娘是记错了,庆妃娘娘当年虽也是由苏州织造送进宫来的,可却不是在安宁大人任上。是小妾的姐姐、前怡嫔柏氏,才是安宁大人送进来的。”
忻嫔一惊,忙盯住白常在,“你……又想说什么?”
白常在淡淡一笑,“小妾虽进宫比姐姐晚,可是在宫里却得以与姐姐相伴度过那几年去。那几年里姐姐一直病着,少见外人,便将当年的情形都一一与小妾讲说。”
白常在平静的眼波陡然一荡,“小妾听姐姐说过不少,安宁大人府中是如何的奢华旖旎,安宁大人又是如何的出手阔绰……”
忻嫔不由得笑起来,“你姐姐说的?你祭出一个亡人的这些死无对证的话来?”
这会子立在语琴身后的禄常在语瑟也不由得低低咕哝了一声儿,“我跟姐姐也是姐妹两人都进宫伺候的,可是我却从未听过姐姐提起过这些事儿……怎地就白常在听说过呢?”
语琴一皱眉,向后盯了语瑟一眼,“这哪里有你说话的地方儿!”
忻嫔却瞧见了,扬声道,“怎么没有?若只是当着贵妃、庆妃和我的面儿,禄常在是不便说话;可是白常在也只是常在之位,那禄常在自然可以说话。”
语琴便是没再说话,却也还是回头瞪了语瑟一眼。语瑟这便委委屈屈垂下头去,不敢再说话了。
婉兮看着情形差不多了,便也轻叹一声赶紧上前拉住语琴和白常在去,含笑道,“哎哟,算了算了,那江南的事儿啊,总归咱们今日在这京师也说不清楚。总归明年就是皇上南巡之期了,到时候儿咱们有什么话留到江南去说也就是了。”
忻嫔也只得悻悻地告退而去。
她出了“天地一家春”,垂首想了想,还是吩咐乐容,“叫人带消息给我姐夫去,叫他在江南万事小心些,别叫人捉到把柄去。”
“京师里,我没能帮他扳倒尹继善去,那江南诸事他还是多加小心为妙。只看这边尹继善与八阿哥是否会因为八福晋的事儿撕破面皮,我到时候儿再给他信儿。”
乐容记下了,却还是忍不住小心地问,“依主子看,尹继善会因为八福晋的事儿,当真与八阿哥闹起来么?”
“如果那八福晋只是普通坠马,又已经有郭嫔为了救她而殒命,那尹继善自然明白事理,不会与八阿哥计较。”忻嫔说着冷笑一声儿,“可是话却要分开了说,倘若叫尹继善知道,那八福晋坠马不算意外,而是与八阿哥暗通款曲的官女子,与八阿哥联手而为……倘若八福晋当真伤到了根基,爱女心切,尹继善不与八阿哥算账,那就不配再当人父亲,就枉担了几十年封疆大吏的之职了!”
一位一位亲自送走今日前来道贺的内廷主位们,婉兮迟了好一会子这才回了后殿去。
后殿里,皇帝已经搂着小十五,两人挤在一铺炕上睡着了。
看着如此相似的父子两个挤在一起睡着,婉兮的心都是柔软的。婉兮便冲玉蝉她们使个眼色,没叫她们出声,她自己也扒下了鞋子,爬上炕去,与他们父子躺在了一处。
这便一抬眸就看见自己寝宫那面对着门儿的墙。
婉兮的寝宫里虽然也挂着画儿和皇帝御笔亲题的条幅,可是终究比不上思永斋那一整面墙的巨大贴落去。婉兮便眯眼想象着,若是躺在思永斋的床榻上,看着那面墙的情状。
想着想着,婉兮便忍不住笑了。
她笑的不再是自己跟小十五的模样儿,那个都笑过了,她这会子想到的是“仙楼”。
一幅那样大的贴落,皇上偏偏选为“仙楼”的模样儿,那意义便又不仅仅是一幅普通的贴落可比了。
仙楼是皇帝建在寝宫里的修行所在,是皇帝隐匿在自己私人小世界里的精神天国。
便如养心殿西暖阁里,里边便是建了这样二层的仙楼去。
婉兮还曾经被皇帝带进那仙楼里去……狠狠儿地亲昵过一回。
婉兮想到这儿心下又是倏然所动,脸上早已红成了火炭儿,抬手将脸给捂了。
皇帝这会子已是醒了,歪头看她,忍不住轻声问,“这又自个儿犯什么傻呢?”
婉兮不好意思提那仙楼的典故,便只遮掩道,“没有,奴才就是想起爷在‘思永斋’里头那个内匾额上的字儿了。”
皇帝故意挑眉问:“哪个字儿啊?”
婉兮暗自扭了扭眼睛鼻子嘴,这才轻声道,“就是——‘万横香玉’。”
皇帝碍着小十五正在熟睡中,只能忍住大笑,只低声道,“这怎么了?你给想到哪儿去了,嗯?”
婉兮红了脸,背过身儿去不愿意搭理皇帝了。
皇帝小心翼翼挪到手臂,将被小十五压着的那条手臂给腾出来,翻过身来,从后头拥住婉兮。
“我的‘香玉’,这不正好儿在我手边而横陈着呢么,嗯?”
他一时不便起身,又已是情浓一刻,这便用自己的身形挡住小十五那边儿,鸟悄儿伸手进了婉兮的衣襟……
那温香软玉,登时欺满掌心。
掌心摩挲处,已是玲珑而粒。
婉兮忍不住轻喘,却不敢喘息,怕惊动了孩子去,只能将脸埋在枕头里,兀自抵抗皇帝的搓磨。
皇帝抬起半身来,轻轻嗫住她的耳,沙哑呢哝道,“说实话,爷就不叫你为难了~”
婉兮已是快要喘不上气儿来,只得又转回身来,将脸埋进皇帝怀中,低声道,“……爷为何别的都不画,单单画成仙楼去了?”
皇帝终于狡黠地勾起了唇角来。
宫中给后宫、皇子的画像是不少,可没有这样母子单独入画的;就更别说这样巨大尺幅,单给画成仙楼的了。
皇帝贴着婉兮耳际,沙哑低喃,“思永斋,便是爷在园子里最喜欢的寝宫。养心殿里既然建了仙楼,此处也更应该有仙楼。”
“只是,仙楼易得,又谁与我共?爷索性就叫他们照着你等大的画下来,还有咱们的小十五。便是爷在仙楼里修行、冥想之时,一睁眼便是你们。”
“这‘思永斋’是修身思永之处,爷修身养性之时,所思之永,便是你们娘儿俩……”
婉兮禁不住战抖了起来。
皇帝紧紧拥住了婉兮,深情呢哝,“人间天上,爷无论身在凡尘,还是神游仙楼,都不想丢下你们娘儿俩,都要你们娘儿俩时时相伴,共享极乐。”
皇帝的手滚烫起来,也将婉兮的身子烙热。
“九儿……还记得爷曾在养心殿西暖阁的仙楼里,对你做过什么吗?那时候儿爷就想,若周天神佛保佑,一定叫你给我生下皇子来。”
“而今正是小十五满了周岁。许愿便要还愿,爷便将你们母子共同画入仙楼,以偿此愿。”
(这幅画现还在哟~嘉庆二十年十二月初一之后才换下的,在乾隆爷最爱的寝宫里挂了几十年呀~)
七卷84、都抻脖等着好日子(毕)
直到次日皇帝走了,婉兮才得以亲眼见了小十五叼在嘴里的,究竟是什么玩意儿。
那么个小小的木盒,里头放的物件儿体量自是不大。打开了看,原来是一挂青金石的小朝珠。
体量小,便正因为是给刚满周岁的小孩儿抓周用的;便是佩挂,也不宜太大太长。
幽蓝的青金石,蓝中有金星闪耀;这是一重蓝色与黄色的相配。
而这朝珠的主体是青金石,而配的丝绦则是明黄;这便又形成了一重蓝色与黄色的相配去。
玉蕤也瞧见了,忍不住悄然问,“便是一挂小小的青金石朝珠,倒不知皇上昨儿那么高兴是为何?”
皇子皇孙抓周的时候儿,朝珠倒是不少见,不过是以珊瑚朝珠居多。
青金石的虽说不多,可终究不是最金贵的东珠朝珠,倒叫人一时想不通是为何了。
婉兮抬眸望了玉蕤一眼,却是悄然一笑。只金贵地将那朝珠收进木盒里,交给玉蕤,“你亲自替我守着,暂且别叫这个露出来。等将来小十五再大些,我再与他讲说吧。”
玉蕤噘嘴,“那姐得先与我讲说一番,我才肯替姐收着~”
婉兮无奈一笑,抬眸瞟玉蕤,促狭地道,“我猜,你怕是嫌弃这是青金石的,不是东珠的。”
玉蕤被说破心事,不由得吐了吐舌,“……终究唯有东珠朝珠,才是唯有皇太后、皇上、皇后三宫可以用的。若是皇上赏给咱们十五阿哥的是东珠的小朝珠,那我的心才能安定下来呢。”
“傻妞儿,”婉兮垂首莞尔,“这东珠朝珠的规制,便如那明黄的龙袍一般,都说唯有皇太后、皇上、皇后三宫才能用……”
婉兮点到即止,玉蕤便拍手笑了,“可是姐怀着咱们十五阿哥的时候儿,就已经穿过了,还画在了《宴塞四事图》上,皇上一点儿都不怕张扬得叫人都知道!”
“所以你又何必执著这东珠朝珠去?”婉兮朝玉蕤眨眨眼,“况且朝珠与吉服袍一样儿,皇上又不止穿明黄一种颜色;那不同颜色的吉服袍,本就配搭着不同的朝珠啊,所以皇上专用的朝珠,可不仅仅是东珠朝珠一种。”
玉蕤的阿玛终究是总管内务府大臣,这些皇上的衣冠鞋履之事,玉蕤终究还是清楚的。叫婉兮这么一提醒,玉蕤终于听出了些门道来。
“皇上不同颜色的吉服,得陪不同颜色的朝珠……”玉蕤便霍地抬眸,紧紧盯住婉兮,“姐说的——是蓝色的吉服?”
婉兮垂眸淡淡而笑,便不搭茬儿了,一切都叫玉蕤自己想,相信她也能想明白了。
不一会子,玉蕤果然已经笑的满脸开花儿,合不拢嘴了。
“蓝色的吉服——乃为皇上祭天所用的大礼服便为蓝色的!便如天坛的琉璃瓦是蓝色的,而不是宫里常用的黄色;嗨哟园子里给和贵人做礼拜用的‘方外观’也同样用蓝色琉璃瓦一样儿,皇上但凡用蓝色的,便都是与敬天相关。”
“皇上穿蓝祭天,佩挂的朝珠自然也要是蓝色的,我想起来了,皇上祭天的时候儿用的朝珠,就是青金石的!”
想到这些,玉蕤已然茅塞顿开。
“姐说得对,皇上才不是只用东珠的朝珠。皇上祭天时用青金石的朝珠,祭地时用蜜珀朝珠;祭日时用珊瑚朝珠,祭月时则换戴绿松石的朝珠……”
玉蕤一把抱住婉兮,“皇上赏给咱们十五阿哥的是青金石朝珠,这便是祭天所用啊!那岂不是比东珠还更金贵,意义更为了不得了去?”
瞧着玉蕤终于放下了心,婉兮心下也自是欢喜。
这便忍不住又提醒一声儿,“你还忘了,这朝珠的绦子用了什么颜色儿的?”
玉蕤呆住,“……明黄!”
原本因为皇子皇孙、宗室子弟腰间本就都结黄带子,故此这朝珠上垂下明黄的绦子来,连玉蕤都没留神。这会子叫婉兮一提醒,玉蕤也吓了一跳,才想起来这朝珠的规制,不仅所用珠子有等级,连绦子的颜色也是分等级的。
明黄丝绦,是唯有皇帝、皇太后、皇后三宫才可使用。
“……既然用的明黄丝绦,那便该是皇上自己的!”玉蕤的声音已是有些打颤。
婉兮垂首幽然轻笑,“没错儿。可是你只说出了一层,里头还有更深的含义去。”
玉蕤傻了,忙抱住婉兮摇晃,“姐快说吧!我猜不着旁的了。”
婉兮伸手点了玉蕤脑门儿一记,“你怎忘了这朝珠的大小?这么大点儿的,必定只是给小孩儿抓周用的;是皇上的,却又怎么可能是‘皇上’用过的?”
玉蕤惊了半晌,猛然一拍脑门儿,“……皇上抓周的时候儿,还没见过康熙爷。那会子皇上都还不是先帝爷最宠爱的儿子。甚至——先帝爷自己也还只是皇子,不是先帝爷呢~”
婉兮含笑点头,“所以啊,你还不明白这挂朝珠的金贵所在了么?”
玉蕤的一颗心终于狂跳了起来,“我倒是听说过当年的一宗儿传闻——据说康熙爷之所以那么喜欢咱们皇上,就是因为早就给人看过咱们皇上的生辰八字。”
“咱们皇上的生辰八字贵不可言,那摸骨的先生已然预言咱们皇上有圣君之相……”
皇子皇孙下生,最晚在周岁前后,生辰八字是必定要报到宗人府,以备登入玉牒的。故此身为帝王,儿孙们的生辰八字早已了若指掌。
玉蕤紧张地望住婉兮,“难不成说,就因为康熙爷早就知道了咱们皇上的生辰八字,便有可能当年咱们皇上抓周的时候儿,就已经赐下这样一份特殊的、系了明黄绦子的青金石朝珠去?”
婉兮浅浅收了笑意,“我便也正是这样猜的。只是周岁还不到皇子皇孙们种痘的年岁,究竟这孩子能不能扛得起天意,抓周的时候儿还无法确定。故此特地赐下这礼天所用的青金石朝珠,何尝没有‘祷问上天,此子可否用天命’的意思所在?”
“倘若上天首肯,那便必定叫这个孩子稳稳当当从周岁走到种痘那天,必定能稳稳当当送走痘神娘娘去;若扛不起天命的,那便熬不过种痘那一关,不管生辰八字有多好,上天都会收了那孩子走……”
玉蕤便微微眯了眯眼,“可不!从前便是特地生在佛诞日的嫡子,不是也熬不过种痘去?”
婉兮轻叹口气,“终归天命如何,连皇上这位天子都要‘祷问’,咱们就更看不懂了。我便也不多想那些,我只因这是皇上当年抓周用过的,这便就已是格外值得珍惜了。”
一想到一年之后就是小十五种痘之时,此时还没熬过那道关,便是谁都不敢去遥望那么远的未来……玉蕤的心下既酸楚,又惆怅。
她轻轻挽住婉兮的手臂,“姐别担心,咱们十五阿哥福泽深厚,必定万事平安。”
十一月里,为忙碌皇太后七十圣寿之事,内务府的担子越发沉重。
皇帝便于十一月初三日,下旨增内务府护军统领英廉,也为总管内务府大臣。
又一名内务府官员的逐渐崛起,尤其引得后宫越发瞩目。
尤其——英廉是庆妃语琴母家所在佐领的职官。便有人不由得猜测,英廉之所以能够在这几年间迅速高升,直至总管内务府大臣,必定是因为庆妃与禄常在这姐妹俩的缘故。
这个消息传来,叫忻嫔不由得重又关注起禄常在语瑟来。
忻嫔想着小十五周岁那日与婉兮的那一番当面的争执里,语瑟还敢站出来为她说话,这便垂首微微含了笑。
“看来这丫头我果然没有白白指望她一场,她倒是果然能值得我用一用的。”
乐容也道,“上回这英廉被擢为护军统领的时候儿,禄常在就到主子面前儿哭一鼻子了。奴才也没想到这个英廉当真得用,如今不到一年,这便又直接升为总管内务府大臣了。”
忻嫔眯着眼,脑海中盘旋起那日语瑟来她面前,哭得梨花带雨的模样儿。
“……不为别的,就因为我是被英廉给送进宫来的,我姐姐就不但恼了我,更恼了英廉去。英廉原本也是想借着送我进宫,讨好于我姐姐;可是我姐姐倒好,非但没给人家英廉一点好脸子去,反倒叫我都不准再与英廉通消息。”
忻嫔那日心下自然明白庆妃对自家妹子进宫的膈应去,可是却还是体谅地笑,“我倒不明白庆妃娘娘是怎么想的了,自家姐妹进宫得了皇宠,进封了常在,这便是多好的帮手。怎么不比旁的官女子更强上一万倍去?”
语瑟便哭得更加委屈,“谁说不是呢!不光是我,就连英廉步步高升,难道不是也能格外帮衬姐姐一重去么?不说旁人,便连令贵妃那么倚重瑞贵人,还不是得了瑞贵人她阿玛德保的不少帮衬去?”
“若换了我,我便怎么扶持自家妹子、还有那肯为自己出力的内务府职官尚且不及,又哪儿有拿乔,反倒还不愿意的?”
语瑟越说,泪珠儿落得越是委屈,“看我姐姐对英廉那不高兴的样儿,我便知道她自然不至于是看不上英廉,她终究还是看不上我;不愿意叫我进宫来,更不愿意叫我得了皇宠,进封了常在……”
“她自己已然是人老珠黄,年轻的时候儿尚且不得皇宠,都到了如今这个快四十的年岁了,怎就不能多推一推新人,尤其我还是她的本家妹子……”
忻嫔想到这儿,不由得幽然一笑,“这回英廉又擢升了,庆妃又指不定要怎么难为禄常在呢。这小丫头怕是怎么都没想到,进宫得宠,最大的阻碍却是她姐姐;她灰心丧气之余,自然需要有人时常帮她开解。”
乐容便笑了,“奴才这便交待下去,若是在外头恰好遇见禄常在了,便邀请了过来与主子一处坐坐。”
忻嫔点头,“她终究是庆妃宫里的人,平时出外也是艰难。你们若见了她,自该替她维护周全了,再带来见我。”
乐容笑着答应,“主子放心吧!咱们越是替她周全,她这颗心才会越发投向主子来了呢!”
当光景走入十一月,忻嫔这几日倒是舒心的事儿接二连三地来。
一件便是这禄常在的渐渐归心;二来还有这两日皇上才下旨,将婉兮的族兄、原任户部左侍郎吉庆革职。
她便不由得想,这必定是明年皇上南巡时候儿的吉兆——到时候儿皇上南巡到了江苏地界,凭她姐夫的接驾本事,皇上便不管怎么着,也得在江苏地界上翻她几回牌子,以安抚姐夫。
那从这十一月起,她的好日子,终究要来了。
十一月十六日,皇帝奉皇太后幸寿安宫,皇太后的七十万寿庆贺礼正式开始。
从这一日起,皇帝不但连日亲自陪皇太后在寿安宫看戏、亲自侍膳之外,还从这一日起,“于年例恭进外,每日恭进寿礼九九。自十六日起,凡十一日。”
十一月十八日,又加皇太后尊号为“崇庆慈宣康惠敦和裕寿纯禧皇太后”。遣官告察天、地、宗庙、大社、大稷。
十一月二十二日,皇帝因南郊斋戒,提前三天为皇太后行七十万寿庆贺礼。
皇帝亲至慈宁宫为皇太后侍膳,穿彩衣为皇太后献舞;皇帝之后,亲王、皇子皇孙、额驸等,依次皆进舞。
五十岁的皇帝,尚且为母亲彩衣而舞,是为彩衣娱亲之典,看得婉兮也是欢笑之时,几番红了眼眶。唯有抱紧怀里的小十五,早早儿便教导他,“待得你长大,皇阿玛爷到了七十万寿之时,你便也要学着皇阿玛今日的模样儿,好好儿孝敬你皇阿玛才行。”
小十五正是满了周岁,最爱听曲儿,一听见就自行手脚摇摆的时候儿。这听着大乐,看着皇阿玛、兄弟、侄儿们都在彩衣而舞,他便也站在婉兮的腿上,乐呵呵地用力摇摆了一回。
又白又胖的小子,又这么摇摇摆摆着,当真像个粉雕玉琢的大阿福了。
皇太后也瞧见了,稀罕得不行,赶紧吩咐婉兮将小十五给抱过去。皇太后亲自将小孙儿裹在怀里,忍不住直乐,“什么是福哟,就是玛母活了这么大岁数,还能怀里抱着你这样一个胖娃娃,这样的子孙满堂哟~~”
对于当祖母的来说,虽说儿孙都喜欢,可是到了这个年岁的老人家,终究最喜欢的还是恰能抱在怀里,最是好玩儿的小孙儿不是?皇太后便一时只顾着逗怀里的小十五玩儿,倒没再留意在下头卖力舞蹈的皇孙们了。
这便叫在座的皇后那拉氏、愉妃,心下都是十分不得劲儿。
永琪终究都是二十多岁的人了,再跳舞,也没了憨态可掬的可爱;而永璂呢,虽说年岁还只是半大,还是个孩子,可是也毕竟已经不再是腻在怀里膝下的亲昵之时了。
那拉氏暗恼不已,目光不由得与愉妃一撞。
愉妃心下也是不服气,这便反倒将那不愿意都给掩饰下来,反倒淡淡回以一笑。
那拉氏心下便更有些不是滋味儿,忍不住与塔娜低声冷笑,“我知道她心里有什么底呢!永琪自己虽说年岁大了,可是永琪马上就要有个孩子临盆了,到时候儿自然有那个小的帮他补足上去!”
塔娜眸光幽幽一转,“可惜这也不是五阿哥头一个孩子了。前头不是有过两个小阿哥呢么,可惜都夭折了;谁又知道他这回这个孩子有能不能活得下来?”
“即便是皇孙,皇太后好容易活到这个年岁,哪儿能不多想着些吉祥的,躲避着点儿不吉利的去呢;故此啊,便是五阿哥的那个孩子生下来,皇太后都不敢轻易抱在怀里去……谁知道抱过了之后,又能活过几日去呢,倒给皇太后她老人家折了寿。”
那拉氏这样一听,心下便舒坦多了。她便也含了一抹笑意,抬眸迎上愉妃去。
“她对我有怨气也是有的,终究我借着郭嫔的死,好好儿折腾了永琪一回。她对我的怨恨越浓,便反倒说明我这个法子有多奏效呢!”
“这些年她自以为老谋深算,不过是我懒得搭理她。一旦到了该收拾她母子的时候儿,我自找得准她母子的七寸,狠狠儿扎一刀下去,自然叫她疼!”
塔娜也是点头而笑,“总归这会子郭嫔还没入土为安呢。趁着还有空儿,主子只要想,便随时可以再用这个拿捏她母子一番。总归啊,她这个哑巴亏是得吃得饱饱儿的了。”
那拉氏轻哼一声儿,“她宫里除了郭嫔之外,还有个鄂常在和白常在。白常在多年在宫里无声无息,可是好歹是怡嫔的妹子,皇上多少回护些;那就算了,咱们暂且先放过她。”
那拉氏说着忽然涌起笑意,勾住唇角,“……这些日子总归嫔妃们都得一起来陪着皇太后看戏、过寿,人来得齐整。你们便觑着些空当儿,叫鄂常在单独来见我。”
塔娜也是眼睛一亮,“鄂常在是五阿哥嫡福晋的堂姐……从她那必定能兜出愉妃和五阿哥不少的消息来。”
那拉氏轻哼一声儿,“反正这会子鄂常在跟愉妃也有些掰了,我想见她,说不定她也愿意见我呢。”
又在十一月二十二日皇太后万寿庆贺礼这日,皇帝下旨,擢原来署理署兵部右侍郎的德保,实授为吏部侍郎。
德保最近的一连串升迁,着实叫鄂常在、鄂弼心下跟被撕碎了一样的难受。
这日鄂常在遇见塔娜,由塔娜邀请着来见那拉氏时,虽说鄂常在心下还是有些犹豫,可是一想到德保的不断升迁,鄂常在便也一横心,还是跟着塔娜去了。
终究,她鄂家满门的希望,此时都只能寄托在五阿哥身上了。可是五阿哥如今反倒对那英媛越发宠爱,那分明就是更重视索绰罗家,而超过了她鄂家去啊!
若照此下去,将来就算五阿哥有机会承继大宝,到时候儿的皇后都不知道是鄂凝的,还是人家即将临盆、将来必定能母以子贵的英媛去了!
这会子趁着英媛还没临盆,还不知道究竟能生下一个什么来的时候儿,她和鄂凝两个若还不想法子自保……那将来,便更难说了。
鄂常在来见那拉氏,两人在寿安宫的一处僻静的小跨院里见了面。
那拉氏难得亲近地与鄂常在和颜悦色地说话,“这一晃,鄂常在都已经进宫十多年了……十多年过来,后宫大封也赶上几回了,可是鄂常在却还屈居常在之位,当真是委屈了。”
鄂常在最怕提这个,这一听便登时悲从中来,起身哀哀答道:“妾身阿玛、伯父都是罪臣,皇上迁怒也是有的,妾身绝不敢有半点抱怨。”
那拉氏垂眸淡淡道,“也是我的不是。好歹我是中宫皇后,后宫里姐妹们的晋位,我是应该在皇上面前儿提些建议的。”
那拉氏说着刻意停顿下来,盯着鄂常在笑了笑,“……我今儿才忖着,是该借着今年皇太后七十大寿、以及明年皇上南巡的喜庆,在皇上面前儿提一提你们这些进宫伺候多年、却依旧还在常在位分的姐妹们了。”
纳拉斯说着还当真认真算了算,“如今常在位分上,就剩下鄂常在你、白常在和禄常在三位了。其中白常在是怡嫔的妹子,禄常在又是庆妃的妹子,这便都是皇上好歹要酌情回护的人去……”
那拉氏说着怜悯地挑眸盯了鄂常在一眼,“你倒是也有个姐妹在宫里,虽不是内廷主位,好歹也是皇子的嫡福晋,身份便也堪比嫔位了。”
鄂常在心下一凛,她怎么会忘了那拉氏这会子最为防备的就是永琪呢?
鄂常在忙站起身来,“……虽是堂姐妹,只是终究已经是岔了辈分,小妾与五福晋来往倒不甚频密。”
那拉氏宽厚地点了点头,“常在位分上有你们三位,可是终究禄常在是刚进封不久的,便是该在皇上面前提,我也得可着你和白常在。终究你们两个才是进宫多年,又在常在位分上屈居多年的了。”
那拉氏又是缓缓盯了鄂常在一眼,“说来也巧,你们两个还都随愉妃居住,正是同一个屋檐儿下,低头不见抬头见呢。哎哟,倒叫我有些为难了。”
七卷85、悲喜交加(毕)
听得那拉氏如此说,鄂常在的一颗心都揪了起来。
那拉氏瞟着鄂常在的神色,眼帘轻垂,悠然轻笑,“终究这会子常在位分上的老人儿,就你和白常在两个。我总归不方便两个都在皇上面前提了,否则岂不是要叫常在位分上就只剩下禄常在一个去了?”
“那终究是庆妃的妹子,也叫庆妃面子上不好看,不是么?”
“所以啊,终究是在皇上面前儿提你,还是提白常在,却着实叫我为难。终究你们两个都是进宫伺候这么些年的老人儿了,晋位都是早就应该的事儿了;却这会子为了庆妃的妹子,还只能提一个人儿……哎哟,这可叫我如何是好呢?”
鄂常在心下复杂地离开跨院儿,当晚便趁着听戏的当儿,私下里找了鄂凝见面儿。
“……我没见那英媛来,可是要生了?”鄂常在见了面儿就把着鄂凝的手臂问。
鄂凝黯然垂首,“是。守月姥姥说,就在这两个月了。”
鄂常在忍不住勾起一抹冷笑来,“妹子,你就想眼睁睁瞧着那英媛就这么将孩子给生下来?”
鄂凝一听,也是满面的黯然。她背转过身儿去。
“那我还能怎么办呢?阿哥爷从随驾秋狝去,就将英媛和她的孩子托付给我了,话里话外不无警告。我若不叫英媛这个孩子稳稳当当生下来,阿哥爷自难免以为是那三个月间,我对英媛母子做了什么去似的。”
“再说……阿哥爷自打回来,心下便一直都不痛快。他将大半颗心都放在英媛这个孩子身上,若这孩子再生不出来,阿哥爷他还指不定怎么更怨我去。”
鄂常在有些怒其不争地叹了口气,“我上回与你说的那些话,这刚过了几天,难不成你就又变了卦,软回去了?争宠争宠,这爷们儿的恩宠不争都没有;你看你个好端端的皇子嫡福晋,硬生生被一个皇子使女给逼成这样儿……你要是还不争,你就等着那英媛早晚爬到你头上去,她们索绰罗家才会成了五阿哥真正在乎的岳家去!”
鄂凝一时也是泪盈于睫,不甘心,又无可奈何,只得泪汪汪望住了鄂常在,“姐姐……你说我该怎么办?”
鄂常在垂下眼帘,“这会子若说争宠,凭你现在的这个样子、凭咱们鄂家如今在皇上跟前的境遇,咱们是争不过英媛去的了。”
“不过这世上争宠的法子,又不止正面相争这一种……便是你不用正面与她相争,却也有法子让她自己放弃恩宠,叫她自己对那五阿哥冷了心去。”
鄂凝眼眸便是一亮,“还有这等法子?可是这会子正是英媛即将临盆,她跟阿哥爷好得跟一个人儿似的时候……我这会子又有什么法子,能叫她对阿哥爷冷了心去?”
鄂常在轻叹口气,握了握鄂凝的手,“就看你有没有勇气,这回暂且豁出一回去。”
十二月,皇太后七十圣寿庆典的余温未散,皇帝又已下旨,明年正月十二即启程南巡,故此这个十二月便是在加倍的喜庆和忙碌中度过。
永琪为挽回之前木兰之事,这个月也甚为卖力,但凡能尽一份力之处,必定都落力去办。
这般忙碌起来,便是自己兆祥所中事,都有不少撂下了;一切都尽由鄂凝做主。
英媛的肚子已是更沉了,这个月来更是闭门不出,只小心等待临盆之日。
这便兆祥所里,只要胡博容自己每日早晚去给嫡福晋鄂凝行礼请安了。
兆祥所原本不大,皇子的后宅都在一个院子里住着,嫡福晋鄂凝住正房,英媛住东厢房,胡博容住西厢房。按理说在这样局促的后宅里,便是出门请安也不过是出这个门儿进那个门的事儿,也就几步路,可是英媛因为小心,这便早早就不来请安了,每日早晚年,正房那边的女子们便也有不少嘴里嘟嘟囔囔不干净的。
官女子们还好,终究都是宫里指派过来伺候的;反倒是那些陪着鄂凝嫁进宫来的家下女子,才最是护着自家姑娘,说起话来正经嘴狠。
这日英媛才喝完了一碗奶茶,肠胃里热热乎乎地舒坦着,便冷不丁听见外头传进的动静来。
“……她当自己是谁,还当真就自以为尊贵起来了!便是坏了阿哥主子的孩子,可也还是‘皇子使女’,别说轮不上当福晋,便是‘请侧’都甭想!”
“使女,说到根儿上,那就还是奴才。还自以为敢与福晋平起平坐了是怎的?这还有多少日子临盆呢,便连请安的规矩都敢擅自给违拗了。说得好听,是什么阿哥爷的体恤,我看分明就是她自己狐媚着阿哥爷,从阿哥爷那求来的恩典罢了!”
“再说这才走几步路啊,就这不行那不成的,也不知道究竟是怀着孩子呢,还是浑身上下都得了软骨病了!”
英媛身边两个官女子黄柳和紫菀都已再听不下去,举起双手来捂住耳朵去了。
英媛坐在炕边儿,炕里就是窗。便是冬日,窗扇封得严实,怎奈窗外就是廊檐,四下里的回声便一股脑儿都冲进来,躲闪不及。
“主子,奴才去骂回去!”紫菀心疼主子,这便赶紧上前请示下。
英媛黯然垂眸,“你们是官女子,她们都只是家下女子,你们的身份自高于她们去,骂她们两句,她们也只有受着……可是,她们终究都是嫡福晋嫁进宫来的时候儿,带进来的家下女子。”
“纵然只是家下女子,却都关系着嫡福晋的脸面。若你们骂回去,那便骂的就是嫡福晋了。回头若有我看不见的地方儿,嫡福晋拿捏了你们去,那岂不反倒成了我害了你们。”
英媛小心扶着肚子,“算了,总归她们骂了也不止三天五天了,我早就听麻木了。她们安的什么心,我又怎会不明白?她们自巴不得我听了生气,动了胎气去。我啊,非不往心里去,才不叫她们如意。”
听主子这样说,黄柳和紫菀这才也松了口气下来。
英媛瞟着窗外。这时候儿的窗户都已经冻严实了,窗棂上便是也有小块的玻璃,上头却都冻满了冰花,并不能看见外头。
眼睛虽看不见,英媛的一颗心倒是明白的。“我这个月跟阿哥爷请了示下,不再去给她请安,就是知道她心下必定揣着坏心眼儿呢。我宁肯落给她这个把柄,叫她们见天儿的指桑骂槐去,也不出门儿,不去见她。”
“这会子我只护好了我的孩子去才是正经。等孩子生下来,将来的事儿便都渐渐攥进咱们掌心儿里去了。若想算账,将来自然有的是机会坐下来,慢慢儿算。”
外头那几个鄂凝的家下女子骂够了,见英媛的房里还是没有动静,她们便有些既得意,又有一点小小的失望。
她们是痛快了嘴,可是她们也明白,姑娘叫她们在这个月份骂得再狠些,其实是存着什么心思呢。
可是那边没动静,是有可能被气坏了,或者忍气吞声;却也不管怎么着,终究没能达成姑娘那个心愿去不是?
两个家下女子进屋便向鄂凝请罪,“姑娘,是奴才们没用,那屋里又闷起来了不吭气……”
鄂凝指头绕住迎手枕上垂下的穗子,心里浮起鄂常在之前的话。
她一拍迎手枕,砰地站起,踩着旗鞋笃笃走到门外,立在月台上迎着十二月的冷风,忍不住凉凉地笑,“从来这后宅里头的女人啊,尊贵不尊贵的都只在与阿哥爷宠着还是不宠着。若有阿哥爷的恩宠,便是包衣家的女儿,都敢忘了自己的出身,见天儿的做尊贵的混天大梦。”
“可是话又说回来,阿哥爷宠不宠着,也不是只有阿哥爷自己一个人儿说了算。便是阿哥爷与她说过,有些话只告诉给她一个人儿;那也未必就当真是阿哥爷的独宠,说不定只是阿哥爷耳鬓厮磨时候儿那么随口的一说。”
“等阿哥爷腻了,回头就将那话自然就又告诉给旁人去了。甚或啊,那话阿哥爷早在告诉给她之前,就已经先告诉给旁人了。亏她还自以为被阿哥爷独宠着呢!当真是啊,叫人又是想笑,又是人不住宿可怜她呢~”
这句话敲进英媛耳鼓,叫英媛终是吃了一惊。
她回眸望住黄柳和紫菀,“……你们听听,她这又是说什么呢?有什么话儿是我自以为阿哥爷只说给我,可其实外头都知道的了么?你们在外头可曾听见什么去了?”
黄柳和紫菀对视一眼,都为难地不愿出声儿。
“说呀!”英媛便急了,一拍桌子。
黄柳和紫菀都被惊得一个激灵,这便都不敢隐瞒,在英媛面前跪倒。
“回主子,外头都传说,咱们阿哥爷之所以从木兰回来就不痛快,是因为阿哥爷在八阿哥大婚之前,曾经在阿哥所门口见到一个官女子与八阿哥私相来往……便是因为这一层事儿,叫八阿哥和八福晋新婚不睦,而那个官女子心黑手狠更是想独占八阿哥,这便想趁机将八福晋给害死……”
英媛两耳登时一片尖叫,“什么?你们是说,这话外头已经是许多人都知道了?”
黄柳和紫菀赶紧膝行上前扶住英媛,“主子您可千万不能动气啊……”
“说!”英媛紧紧按着肚子,“既然说了,就与我说个明白,别让我再被蒙在鼓里!”
“主子想啊……如不是这些话的缘故,咱们阿哥爷何至于在木兰受了那一肚子的气去,直到回京来,心下还痛快不起来?都说那是八阿哥不可为外人道的秘辛,却都被咱们阿哥爷给说破了去。都说什么是咱们阿哥爷故意害八阿哥夫妇失和。”
英媛只觉得浑身都在发冷。
此事不仅亲连到阿哥爷一个人,更牵连到她姐姐位下的官女子啊!若这事儿当真闹大了,折损的将不只是阿哥爷一个人的声望,还有她母家……若翠鬟的事儿被人安上了名头,说是瑞贵人指使的,那她蒸蒸日上的母家,如何能不收到牵连去?
“主子,主子您怎么了?”黄柳和紫菀两个人赶紧冲上来,一边一个抱住了英媛。
英媛这才感觉到,原来自己浑身颤抖,冷得已是在打摆子。
她勉强地道,“我冷,我好冷……你们扶我到暖炕上去,给我多加两床厚棉被来。我好困,我想好好儿地睡一觉。”
因要预备着过年,又要提前准备正月十二随驾南巡,整个永寿宫进了十二月也是忙得脚打后脑勺。
身外之物还好办,自然有玉蕤带着人给收拾停当,婉兮最放不下的自然是几个孩子。
那是江南,不是热河,孩子们还都小,不能带着去。婉兮便只要腾出点儿空闲来,便都陪着孩子们在一处。
只想不理外事,这个月就这么母子相伴着,可是十二月初十这天,外头的事儿还是自己敲门闯了进来。
不是来找婉兮的,却是慌乱失措来找瑞贵人的。原来是英媛的母亲、玉蕤的伯母。
观保的福晋见了玉蕤便落了泪,“奴才进宫来陪英媛,前几日还好些,可是这几天随着日子越近,却反倒越不见了肚子里的动静!如今阿哥爷忙,早出晚归的,兆祥所里的大事小情都由嫡福晋做主……”
“可是奴才却担心,那嫡福晋不太往心里去,奴才生怕耽误了英媛和孩子,这便不得已来求瑞主子。”
玉蕤也有些为难,终究内廷与兆祥所是两个地界,她身为贵人想要出内廷去兆祥所,自己不能做主。
还是婉兮那边听见了动静,问明白了,这便特地叫玉蝉来请观保的福晋过去坐坐。
观保的福晋心急如焚,这会子也是顾不了太多,见了婉兮跪倒行礼,便已然落泪倾诉而出。
“奴才求贵妃主子开恩,准瑞贵人主子去看看英媛。英媛睡得昏昏沉沉的时候儿,还能念叨说‘想见姐姐’……”
婉兮点头,忙吩咐刘柱儿,“这就去拿出宫的对牌。”又吩咐玉蝉,从自己宫里的小库房里,寻好的滋养药材来给玉蕤带上。
婉兮捉着玉蕤的手嘱咐,“这便快去吧。这边儿的事都不用你惦着,还有玉蝉她们呢,足够使了。”
十二月十五日,兆祥所传来消息,说英媛临盆。
可是生下来的消息却迟迟都传不出来,到这日晚间,各宫便也都明白,英媛怕是难产了。
忻嫔得了禀告,垂眸淡淡点头,“可怜见儿的,这都是第二个孩子了,第一个孩子下生不过三日,洗三当天就夭折了;这第二个孩子又是难产……啧啧,都是当娘的,叫我听着心下也是怪不落忍呢。”
忻嫔停顿半晌,忽地眸子里寒光一闪,“要怪就怪她也是索绰罗家的女儿吧!睡觉她那个堂姐,早早就认了令贵妃当主子;还有她那个堂叔德保,也是一条心地给令贵妃卖命呢?”
乐容低低一笑道,“主子命奴才们将五阿哥的那话儿传开,果然这会子起了效。便不是五阿哥自己传扬出去的,可是叫那英媛格格听起来,也只能是五阿哥自己传的啊。”
“这事儿一闹开,咱们便等着永寿宫出大热闹吧!尹继善为了他女儿,必定不肯善罢甘休。便是尹继善不能将八阿哥如何,但是拿捏一个贵人位下的官女子,还是办得到的吧?”
忻嫔倒是意兴阑珊地哼了一声儿,“那个官女子的死活,其实又干系我什么去?我为的,不过是叫尹继善因此事而分心,倒顾不上在江南凡事都监视着我姐夫去。”
“只待皇上这回南巡起銮,到了江苏叫我稳稳当当地复宠,那这些事儿便都无关紧要了。”
乐仪也笑眯眯道,“这回都是托主子的福,奴才们又能跟着再到江南走一遭呢。”
忻嫔哼了一声儿,“你们两个使的力,我到时候儿自会与姐夫说。以我姐夫的出手,必定不会委屈了你们两个。”
“便是我这几年失宠,手头不宽裕,没给过你们什么好东西。等到时候儿,我姐夫也必定都一遭儿给你们补全了。”
乐容和乐仪两个都忍不住相视而笑。
那江南的富庶和繁华,她们两个如何不知道呢。
“不说别人,那曾经当过几任两淮盐政的吉庆,就是家资巨丰。从前多少大臣参劾他贪墨,却都叫皇上给摁下了;可是皇上这回还是查出了他手脚的不干净,这便不但革职,更是要判斩监侯,秋后处决……”
“令贵妃那边儿虽说还没瞧出有什么动静来,可不难猜测,她心下必定已是难受极了。”
乐容和乐仪都含笑给忻嫔行礼,“……主子的好日子,已是来了。”
堂堂吉庆,那么多年在江南盐政上没有被查出事儿来,偏在回京之后,曾署理杀虎口税关时,因属员承办工程,浮销银八千九百余两。皇帝震怒,责怪吉庆不行查问,按监守自盗例,革职,判斩监侯,秋后处决。
忻嫔听得开怀,含笑道,“谁说不是呢,这一切偏就在南巡之前就来了。皇上对那吉庆也当真是毫不留情,说革职就革职了,甚至还判了斩监侯,秋后处决……”
“即便是林贵妃出了五服的族兄,可好歹是她们魏家官职最高、此时最得用的。就这么叫皇上给斩了,又将这令贵妃的脸往哪儿搁?也难怪十二月以来,她又紧闭宫门,不出来见人了,原来是无颜相见啊。”
三日后,亦即十二月十八日,在经历了三天的折磨之后,英媛终于产下了一子。
也是英媛自己刚强,更是因为头一胎曾经夭折的痛楚,她便是这回遭遇难产,亦还是在最后关头清醒过来,拼尽全力确保孩子娩出。
又是个小阿哥,整个兆祥所终于又迎来了一片欢腾!
愉妃也顾不得了身份,这便亲自赶来守着,攥着英媛的手欢喜得几乎要掉泪,便一个劲儿地说,“英媛啊,好孩子,你又给永琪立了一大功!你说,你想要什么,只要是我和永琪能办的,都给你置办来。”
英媛从生死线上挣扎回来,重新审视眼前的世界,反倒冷静下来。
她抬手指了指鄂凝,“回愉妃主子,奴才这一胎生得艰难,嫡福晋又没生养过呢,奴才倒怕叫嫡福晋瞧见这些,将来心下再落了阴翳去。奴才便斗胆求愉妃主子,便不必嫡福晋到奴才跟前来了吧?”
鄂凝与英媛的关系,愉妃心下何尝不明白。既然她先前已经与英媛那般大包大揽了,这便也尴尬地还是与鄂凝说了。
鄂凝面色微微一变,“母妃!您听听,她这又是说些什么?媳妇儿好歹是皇子的嫡福晋,她才是个皇子使女,我到她跟前儿来,那是顾着小阿哥;她反倒还拿起乔来了!”
愉妃淡淡垂首,冷冷道,“鄂凝啊,我当然不会忘了你才是永琪的嫡福晋。可是话又说回来,永琪不仅需要嫡福晋,也更需要子嗣啊。永琪先前已经先后失去两个儿子了,这一胎既然又是男孩儿,便不能再出差错儿了。”
“鄂凝,我的话不愿意说得太透,可是聪明如你,也应该能听得明白了,是不是?”
鄂凝心下咯噔一声儿,抬眸盯住愉妃,已是说不出话来。
愉妃轻叹口气,“别说我偏袒英媛,我其实最偏袒的人还是你。终究你才是永琪的嫡福晋,你若名声上有半点瑕疵,便也是永琪的不好。故此这一回,你也听母妃的吧。”
鄂凝紧咬嘴唇,含着不甘的眼泪,只得深深蹲礼,“……媳妇儿,遵母妃的旨。”
五阿哥的兆祥所里,英媛便是折磨了三天,却也还是顽强地生下了小阿哥,母子均安的消息,向南,也一直吹进了撷芳殿里去。
庆藻落马的外伤经过几个月的调理,已经没有大碍了。
只是她依旧呆呆枯坐窗下,宛若一朵还没来得及盛放,便已经有了凋零之相的花朵。
她叹了口气,“真为那位勇敢的格格击节而赞。一个柔弱的女子,能在生育的那一刻,变得那般勇敢无畏、拼尽了性命也毫不吝惜的模样儿,真是人这一辈子中最辉煌的一刻。”
庆藻抬眸望住自己的家下女子黛云,还是定定垂下泪来,“可惜,我怕是这一辈子都没有这样领略一场的机会了。”
七卷86、都已经预备下了(毕)
玉蕤也是陪英媛在生死线上挣扎着诞下了小阿哥之后,回到永寿宫,才知道了吉庆的事儿。
玉蕤忙抱住婉兮,“姐……这几天,你可难受坏了?”
婉兮忍住一声叹息,按了按玉蕤的手,“若当真说半点都不难受,那我倒是矫情了。吉庆终究是我魏家人,便是远亲,也总是同根同祖、同门所出。”
“况且当年,我在圆明园里首倡将那些闲下来的田地、莲塘、竹林都包出去,收进来的钱也放出去给了当时当长芦盐政的吉庆,由他按着一分利贷给长芦盐商们去,收回来的利钱一点点地滚大了起来,才后来支撑了整个圆明园的日常用度去。”
“这些事,我只是一个倡议,终究中间具体出力,还都是他的功劳。如换了另外一个人当这个盐政,我都不放心将这事儿交出去。否则一旦有点岔头儿,便难免叫外头盐商以为是我这个内廷主位在赚体己银子,而从中出力的盐政也容易利用这个机会掺和进旁的生意去,反倒中饱私囊了去。”
“所以从这一层上来说,吉庆就不仅是我族兄,也曾经是帮了我大忙的帮手。他这次出事,皇上又是拟判了那么斩监侯去,我心下自是不得劲儿。”
玉蕤忍不住咬住嘴唇,悄声道“……要不,姐不如悄悄儿跟皇上替吉庆大人求个情?终究浮销了银子的又不是他,是他属下的‘杀虎口监督’,吉庆大人只是看管不严,不曾亲自过问,才叫那人钻了空子罢了。”
婉兮却摇头,“傻玉蕤,皇上登基以来,最恨的是什么样的大臣?那便是在银钱上不干净的啊!吉庆不管因为什么,既是触动了皇上心头这根红线,那便不管他是谁,我都不能为之求情。”
“便是我本生的兄长德馨做了此等事,我非但不能为他求情,我也第一个最恨才是……”
先帝雍正爷为政极严,到后期刑狱难免有些重了。这便使得朝堂和民间许多矛盾有些过度激化起来。便如曾静案等,再到雍正爷亲自发布《大义觉迷录》,将这一切矛盾的推上了白热化去。
皇帝当年身为皇子,曾经冷静审时度势,登基之后适当放宽行政尺度,令朝堂上下的矛盾缓和下去。
只是皇帝的宽仁,终究还是让大臣们渐生怠惰。皇帝登基十年,以鄂尔泰和张廷玉两位老臣为首的两派权党大兴其势,官员贪腐、互相包庇之风又重抬头。这样的情势,终令皇帝狠下心来,在鄂尔泰过世之后,趁着为孝贤皇后治丧之机,将两派权党之势大刀剪除。
故此皇帝的性子虽然与雍正爷不同,是更为宽仁的性子,更肖似康熙爷些;可是皇帝对大臣贪墨之风的痛恨,倒是与雍正爷父子一脉相承。只要是贪墨之事,皇帝一向治罪从严。
玉蕤便也叹了口气,“我也知道姐一向都不是那样的人,故此姐在皇上心上才一向珍贵。我只是……只是担心,这件事儿必定又成了那些人等着看姐笑话的机会去。”
婉兮淡淡垂下眼帘,“谁想笑,便都由得她们去。只是她们自己也得掂量清楚,这会子这么急着笑话人的,自己能不能就一直笑下去,笑到最后去。”
到了十二月二十前后,皇帝第三次南巡的后宫随驾主位排单,也已公开:同行皇后、令贵妃、舒妃、庆妃、豫嫔、忻嫔六位。
忻嫔如愿以偿,位列其中。
再加上这一二个月来,忻嫔自觉喜事重重、连绵不断,故此外头的有些话儿传进她耳朵里来,叫她觉着这都是水到渠成、自然而然。
——那就是都传说:她复宠了。
也是啊,这回南巡一共才随行六位,而且最低都是嫔位。忻嫔还能位列其中,足见皇上早已不是前些年对她的那种态度了。
对于忻嫔“复宠”之事,内廷主位们倒也心下都明白,暗下里谁不嘀咕——“谁让人家忻嫔有安宁这样一位好姐夫呢?”
终究安宁是江苏布政使兼苏州织造,皇上南巡,必到苏州;到了苏州之后,行宫都在苏州织造府,那就都是安宁负责接驾。
只要安宁见天儿在皇上面前出现,一应接驾的排场都叫皇上满意,皇上又如何会不对忻嫔再好些呢?
外头传扬的诸如此类的话,乐容和乐仪等自乐不得儿地逐字逐句都带回来复述给忻嫔听,忻嫔也全都爱听,越听越乐,越听便越是扬眉吐气。
这便在一众嫔妃面前,不自觉地重新高高地仰起了头,又是从前刚进宫得宠时候儿的那位七省总督的女儿、高贵的镶黄旗满洲世家的格格、渤海国皇室的后裔。
这日一众嫔妃又到皇后那拉氏的翊坤宫内请安,那拉氏也是一想到即将的南巡,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这面上也是更难得堆满了由衷的笑意。
众位嫔妃行礼已毕,那拉氏倒是关切地问:“这回随驾南巡,比不得热河那么近。这一走就是山高水远,最少也要小半年去了。你们可都收拾好了么?别路上短了,再舍不开手去。”
婉兮为首,起身谢那拉氏体恤,都说一切都有内务府承应着呢,自是不会短了缺了。自己宫里该预备的,自然早早儿都吩咐官女子们给预备好了,绝不敢耽误皇上奉皇太后南巡的孝心、盛典。
那拉氏便瞟了愉妃一眼,“这回我、令贵妃和舒妃都一同随驾,愉妃你便是留在后宫里位分最高的了。更何况你是皇上潜邸的老人儿,资历更是无人能比。按说,将后宫诸事交给你,我是放心的。”
“可是话又说回来,几个月前皇上行围木兰,就发生了你宫里的郭嫔‘急病’薨逝的事儿。故此这回南巡又要走更远、光景更久,我倒是更有些不放心了呢。”
愉妃脸上干辣辣地热,忙起身屈膝道,“……郭嫔虽曾是妾身宫里的贵人,可终究是薨逝在行宫里的。若将此事非要安在妾身这儿,妾身人微言轻,虽不敢自辩,却也不敢不论青红皂白便什么都认了!”
那拉氏耸肩轻哼,“你先别急,终究你的位分和资历都摆在这儿。这回我们几个都随驾南巡走了,总归剩下你是为首的。我便是再不放心,却也不能不看重你的位分和资历去。”
那拉氏眸光一扬,望住了颖妃,含笑点头,“不过幸好妃位上还有颖妃,她这回不随驾,自然能帮衬得上你。”
“不过呢,颖妃虽说也是身在妃位,终究是进宫年头短,资历是比不上愉妃的;那我就得再寻个资历能与愉妃你相当,能帮衬得上颖妃的去……”
那拉氏说着便扬眸瞟向婉嫔去,“婉嫔,便有劳你了。我知道你要抚养七公主,平日事儿也不少。但是这算你帮颖妃的忙,凭你们两个素日的情分,想来你也不会推拒,是不是?”
婉嫔抬眸看了看颖妃,便含笑起身道,“主子娘娘说得客气了。不管是为了愉妃,还是为了颖妃,抑或是为了留在京中的任何一位姐妹也好……总归只要是主子娘娘吩咐下来,妾身岂敢违拗?”
婉嫔的话柔中带刺,一向都是那拉氏最不爱听的。此时又是,婉嫔的话明明叫她如鲠在喉,却就是无从反驳起。
那拉氏只能梗了梗脖子,抬手抚了抚小毛坎肩儿的立领儿。隐约觉着,那立领上的盘扣有些紧了。
“婉嫔一向贤惠,从来不对我和皇上说一个不字儿……只是这回啊,我心下倒替婉嫔你委屈:便是旁的事儿,你不去就也不去了;可是这回却是南巡啊,生在江南的你,怎么皇上这回没叫你去,你也不跟皇上好歹求一回情呢?”
“你没瞧见人家令贵妃、庆妃么,令贵妃祖籍在江苏,庆妃家就是江苏的,这便南巡一趟,就跟回了娘家省亲一回一样儿。婉嫔你也理应跟皇上争取一回才是,终究皇上南巡,好几年才有一次;而你年岁也不小了……不如,我帮你在皇上面前提一提?”
便是婉嫔的心胸,听了那拉氏这样的话,喉头也是一梗。
那拉氏却早轻哼一笑,转开了头去,又是瞟一眼豫嫔。
“令贵妃的祖籍在江苏,庆妃的母家本就是江苏的;忻嫔的姐夫任江苏布政使兼苏州织造,阿玛过世之前也曾经在江南总督任上过……故此啊这几位随驾南巡自然都在情理之中。”
“不过其中却也终究还有与江南并无瓜葛的啊,那婉嫔便跟皇上求一求,将这情形说透了,皇上便也说不定从中选一个,将你给替上去;又或者,在六个人之外多加你一个,又能怎么样呢?”
那拉氏这话,分明又是冲着舒妃和豫嫔去的。终究她们一个是满洲格格,一个是蒙古格格,当真与江南的干系轻些。
叫那拉氏这么一划拉,话里话外竟然将与婉兮一脉的几个人都打击了一个遍儿,而且听着那拉氏这意思,还颇有要挑动几个人内讧的想法儿。
婉兮便是静静听着,也终是含笑道,“妾身倒要谢主子娘娘的记挂。只是妾身还是得斗胆提醒主子娘娘一声儿:奴才家里自从入旗之后,旗籍上记载的籍贯已换成了入旗所在之地,也就是盛京;至于江苏,因是年代久远之事,一百多年前的旧地,便连妾身家人都也不再提起了。”
婉兮眸光轻抬,噙一抹笑凝视住那拉氏。
“难为主子娘娘却还替妾身记着,时常提起。只是若说起这样久远的祖籍来,婉嫔姐姐的祖籍却也不在江南,反倒也是渤海国呢。”
海宁陈氏,不是江南汉人,祖上乃为渤海国人。
婉兮缓缓抬眸,又瞟住忻嫔,“忻嫔妹妹的母家的戴佳氏,就是渤海国皇室‘大氏’的后裔;婉嫔姐姐祖上既然也是渤海国人,那便是相同的来源。”
“主子娘娘今儿既然要提起妾身的祖籍,那便也该同样说起的是婉嫔姐姐的祖籍。既然婉嫔姐姐祖上倒不是江南本地人,那婉嫔姐姐回不回江南,倒也没什么要紧了。”
婉嫔说着朝婉嫔点头含笑,“再说婉嫔姐姐替我照顾小七,我这回随驾南巡,婉嫔姐姐留在京中,才能叫我安心。”
婉嫔便也笑了,也向婉兮点了点头。
那拉氏只能冷笑,“果然一笔写不出两个‘婉’字来!我不过才说道婉嫔这么两句,令贵妃你就急着回护了;可是你也没听听,我那也分明是替婉嫔打抱不平呢么?”
婉兮含笑点点头,“主子娘娘是六宫之主、大清国母,自是一颗慈心对待众位姐妹。那妾身就代与婉嫔姐姐一同谢过主子娘娘的心意,只是——相信婉嫔姐姐心中本无半点不平。”
婉嫔便也一同向那拉氏谢恩,也道,“令贵妃当真说到妾身心坎儿里了。妾身啊比主子娘娘还大几岁去呢,如今当真是有了些年岁了,腿脚都懒了。妾身倒是乐得留在京里歇歇,只陪着七公主去就够了。”
那拉氏与婉兮等人唇枪舌剑着,忻嫔倒是乐得一旁看戏。
这出戏里的恩怨情仇,她也看得明白:总归这次随驾去的人啊,庆妃、豫嫔早就是令贵妃的人了;舒妃当年便是与令贵妃斗过,如今也有些重归于好的意思……故此这一回随驾南巡的局面,那拉氏身为皇后,难免有些担心形单影只了。
其实忻嫔自己的情形又能好到哪儿去,可是这会子她更在乎的是只要登上这艘随驾的船就是胜利,旁的倒不在乎了。
她都能不在乎的事儿,那拉氏却偏还放不下,这会子这情势在她眼里,便都有些可笑了。
她也纳闷儿,那拉氏都四十多岁的人了,又身居皇后之位十几年了,怎么行事起来还这么矫情?总想叫凡事都如她的意,总想叫身边儿的人都是她看的顺眼的?
可是以如今这后宫里的情势啊,早已经越来越不可能实现那拉氏的心愿去了。令贵妃一伙儿,已然越发坐大。
忻嫔这回心情好,懒得掺和这两伙人的争斗。她只满心欢喜地等着正月十二起銮之日的到来。
行装已是预备好了,婉兮将几个孩子也分别托付给了几位姐妹去。
小七有婉嫔抚养,啾啾就托给和贵人,小十五则交给颖妃去。
其中婉嫔照顾小七、和贵人照顾啾啾,都已是经验丰富,倒叫婉兮不担心;唯有将小十五托付给颖妃去,婉兮多少还是有些悬心的。
不过好在还有婉嫔帮衬着颖妃去,还有玉蕤,她们三个人合力起来,相信必定能保得小十五安稳去。
安排完这些,婉兮才开始安排其余几件小事:譬如吉庆出事之后,圆明园那笔银子该交给谁来经营;以及上驷院那桩无头案。
十二月二十五这天,玉蕤才兴冲冲走进来,轻声道,“皇上下旨,叫上驷院卿九十四,为镶黄旗蒙古副都统。”
婉兮微微扬眸,“哦?这是擢升了啊~”
玉蕤点头,“姐想,刚得了皇上青眼的九十四,这会子能不图好好儿表现么?”
婉兮便也笑了,垂首点头,“是。有皇上这般信任,便是皇上离开京师几个月,这个九十四却也一定会自行在上驷院里继续查清那件事,以不辜负皇恩。”
“等皇上从江南归来,说不定上驷院的事儿便已然水落石出了。”
玉蕤也是兴奋,又瞟了婉兮一眼,“圆明园的那笔银子,姐是交给当时管长芦盐政的吉庆大人管着的。后来吉庆大人不管长芦盐政了,这笔银子虽说还是由吉庆大人监管着,却实际上还是留给后来的长芦盐政们来具体执行的。”
“故此啊,就算这会子吉庆大人落了罪,没法儿再帮姐盯着那笔银子了,可是现任长芦盐政倘若能叫咱们放心,那便依旧不会叫那事儿出了岔儿去。”
婉兮便也点头。
终究是她私下里建议皇上将圆明园里的田地、莲塘、竹林给分包出去的,这在皇家园林里可是破天荒的,难免叫那些守旧的皇亲们不能接受。不说旁人,皇太后就是第一个得给瞒住的,否则老太太一着急,怕又该以为是婉兮为了中饱私囊呢。
故此这事儿经营了这些年,一直都是对外保密的,都是婉兮悄悄儿交给吉庆去办的。此时吉庆戴罪入狱,若想叫这件事还能如旧顺利经营,便也只能指望现任的长芦盐政了。
玉蕤便慧黠一笑,“姐猜,如今的长芦盐政是谁?”
婉兮摇头,“从前总归有吉庆经营着,我倒不用管后来的几任长芦盐政都是谁。那便连如今的这一任,也不知道了。”
“是金辉,”玉蕤含笑把住婉兮的手臂,“就是金简的兄长、淑嘉皇贵妃的兄弟、八阿哥的另一位舅舅!”
“金辉?”婉兮想了半晌才想起来,“是,金家兄弟金鼎、金辉、金简,如今都是内务府里得用。”
玉蕤也是含笑点头,“有这样一层干系,姐便放心交给金辉去就是。”
婉兮垂首沉吟了一会子,还是拢过玉蕤的肩头来,附耳嘱咐,“等我们走了,你不如私下里也渐渐庆藻去。将这事儿委婉交待给她一些去,叫她帮衬着。”
“终究金辉是永璇的舅舅,可是永璇年岁终究还小——我总忖着,虽说庆藻的年岁也不大,但是女孩儿家当家都早,倒比永璇能更早慧些,这事儿叫她帮衬着,比永璇更合适。”
“再说庆藻终究是尹继善的女儿,在江南经多见广,又有尹继善的教诲,她在管账这些事儿上必定能上手更快,叫她看着些账本,也免了我一头担心去。”
玉蕤便笑了,忍不住紧紧攥了攥婉兮的手。
“姐这是替八福晋着想呢,我岂能不明白?都说八福晋坠马的外伤是都好了,可是就怕以后会……刚十六岁的年轻女孩儿,未来的日子该怎么过?尤其最难的眼前这一年。”
“唯有交给她一些琐碎且紧要的事儿去,叫她的心被占着,才能让她不胡思乱想。”
婉兮垂首笑笑,“我啊倒情愿我这个法子都落空——等我跟着皇上从江南回来了,便听见太医说,庆藻的身子已是都好了。那我便再不用她过问这件琐碎的事儿去了。”
玉蕤又垂首想了想,也还是道,“姐的思虑周全,看得又远。我想,我这会子也该替翠鬟那丫头给姐磕个头去。”
婉兮轻轻摇头,拍了拍玉蕤的手背,“她们自有她们自己的造化。如今这么小的年岁,却都因了一个阿哥而成了对头去,两个小女孩儿心下自然都敌对着。”
“可我总想着,两个女孩儿都是好孩子,这事儿闹到这个局面,也不是她们两个谁的错儿。若她们两个能有机会彼此多了解些,兴许还能对彼此的恨意减轻些不是?”
玉蕤也叹,“庆藻怎么怨恨翠鬟,我这个当本主儿的都不能只护着自己的奴才……可是说句实在话,若庆藻当真将坠马的事儿听信了外头的流言,当真怪在翠鬟的头上的话,那我倒是真要替翠鬟叫屈了。”
“正是这个话儿。”婉兮也叹息一声儿,“咱们是当长辈的,又是翠鬟的主子,这话便没办法当着庆藻的面儿直接解释出来。倒希望能借着这一宗事儿,委婉地多些机会,叫两个小女孩儿彼此多些了解吧。”
“姐放心。”玉蕤心下小心打算着,“这回忻嫔也随驾南巡,宫里倒是消停不少。便是有个愉妃,我也有把握瞒住她去。等姐随着皇上走了,这几个月里,我必定将这件事儿安排明白了去。”
乾隆二十六年的最后一天,皇帝在保和殿行大典,筵宴朝正外藩。
便也在这一日,皇帝下旨,钦奉皇太后懿旨,赐封伊贵人、和贵人为嫔。
谕旨曰:“贵人拜尔噶斯氏、霍卓氏,淑慎敬恭,克勷内职,宜加册礼,以著柔嘉。俱著封为嫔。钦此。所有应行典礼,各该衙门察例举行。”
这便是皇太后七十万寿之喜,进封六宫之典了。赶在这一年的最后一天,便意味着进封的后宫,除了这二位之外,便再没有旁人了。
鄂常在听到谕旨便呆愣住,喃喃道,“皇后不是说,要为我美言么?”
七卷87-88
乾隆二十七年,正月。
虽说第三次南巡启程在即,宫内一应的忙碌都还一项都不能少。
从正月初一起,皇帝该行的一切庆贺、祭祀的典礼,依旧如仪而行。
而远在数千里之外的雪域,新的达赉喇嘛的转世灵童即将行坐床大典。皇帝派喀尔喀亲王、旺旺的叔父车布登扎布,赴雪域照看坐床大典。为此一行,皇帝特赏赐车布登扎布白银一千两,用以治装。
听到这个消息,婉兮也是含笑点头。
“若此,伦珠在雪域便也能见见车布登扎布王爷,跟王爷学学照看雪域的本事。”
玉蕤瞟着婉兮笑,“车布登扎布王爷原本是喀尔喀蒙古的亲王,若是蒙古的呼图克图们坐床,叫车布登扎布王爷照看还属于分内;可是这是雪域最大的大法王,皇上却叫车布登扎布王爷前去照看其坐床大典……姐可别说我胡思乱想,我心下终归是有些觉悟的。”
婉兮含笑点头,“我就何尝不高兴呢?不管如何,车布登扎布王爷总归是拉旺的亲叔叔,他们家族地位越发显赫,咱们拉旺的身份就越贵重,将来小七的一辈子才更稳妥。”
皇帝从大年初一起,赴堂子行礼,又率文武百官至慈宁宫行皇太后庆贺礼,又在乾清宫赐宴宗室王公;接下来又祭太庙、重华宫家宴;
接着又是重华宫君臣以“玉盘”为题联句,为祈谷之礼斋戒三日,赐宴回部王公霍集斯、诸回城伯克……
一直到正月十二日起銮之前,都没有一日清闲下来。
便是已经上了路,因此次南巡,除了随驾官员之外,皇帝还特地带上回部郡王霍集斯、以及叶尔羌等诸回城的伯克们,这便从第一个黄昏驻跸行宫,皇帝便三五日便赐宴这些回部王公们一回。
若此这般,便连婉兮都有些忍不住问皇帝,“爷今年当真盛举,竟能带上回部郡王霍集斯和众位伯克们一起南下……皇上既如此,又何必不带上阿窅一起来?”
皇帝在去年最后一天赐封和贵人为嫔,只是这会子封号还尚未定下来,婉兮倒一时拿捏不定如何称呼,这便还是更爱称“阿窅”。
婉兮也不回答,反倒瞟着婉兮,轻哼一笑,“谁说爷带着回部王公、伯克们一起南巡,就非得带着和卓氏一起来?”
婉兮噘嘴,“爷带回部王公们一起南巡,这是天子对回疆各部的恩典,爷想要的就是叫回疆各部安心。”
“既然如此,爷若是也带着阿窅一路南巡同行,叫回部王公们每日里都能亲眼瞧着皇上是如何宠爱阿窅的,这岂不是效果更佳?”
皇帝眯眼盯着婉兮半晌,也不说话,就是在她手背儿上给狠狠地拍了一下儿,然后就背过身儿去不搭理她了。
婉兮哪儿能傻到半点儿都猜不到皇上的心去?
只是她愿意这么跟皇上磨叽着,将那份甜蜜磨细了、捻成沫儿,跟调料似的,一点儿一点儿静静细细地撒到菜肴上去,给菜肴增味。
婉兮便也不急,就从背后那么歪头望过来,目光绕过皇帝的肩头,腻腻歪歪来看皇帝的脸。
“……爷怎么不搭理奴才了?爷说说嘛,要是奴才哪儿说错了,爷给纠正过来呗?”
皇帝还不理她,婉兮便索性跪起身儿来,伸两只胳膊来搂住皇帝的脖子。
她故意的,非把左边腕子上一对玉镯都硌在了皇帝的嗓子眼儿上,还略微往后用了点儿劲儿。
便是皇帝,也还是被勒得咳嗽了,终是忍不住抬手又狠狠儿拍了婉兮手背一下儿,“你这是想弑君,还是想谋杀亲夫,嗯?”
婉兮难得能捉住皇帝一点儿小纰漏,便已是哈哈大笑,歪头在皇帝面颊上啄了一下儿,“爷傻了,这两件,有区别么?”
她的亲夫,正是天子啊。
皇帝便也一怔,故意噘嘴表示不满。可终究人家婉兮是先亲在他脸上,后才甩出这个无形的巴掌的,他便是想生气,也得先笑出来了。
皇帝笑了出来,这才轻叹口气,将婉兮给从背后拎过来,按在怀里,“……爷白那么急着给和贵人晋位了。倒不如等南巡回来再晋位也不迟。”
婉兮自软软伏在皇帝怀里,手臂搂着皇帝的腰,指头绕在皇帝的辫梢上。
“爷的意思是,阿窅晋位为嫔,那奴才这回跟着南巡去,自可以名正言顺将啾啾托付给阿窅照顾了,是不是?”
皇帝这才满意地轻叹一声儿,伸手捏了捏婉兮的鼻尖儿,继而伸长两臂,奖励地将她箍在了怀里。
“还么傻透了腔儿。”
婉兮心满意足地闭上双眼,柔声道“……其实爷当真不必如此的。终究玉蕤和陈姐姐她们还都在宫里呢,阿窅既然正好儿刚刚晋位为嫔,若能水到渠成跟着一起来南巡,那自是对皇上安抚回疆各部更有利。”
皇帝轻哼一声儿,“可是那小丫头最喜欢腻歪着谁,我这个当阿玛的能不明白?除了你这个本生的额涅之外,她就最黏着和卓氏了。她还小,咱们南巡这一走这么多日子,她没有你在身边儿,若再没有和卓氏在身边儿,她还不得上火、病了?”
皇帝长眸漾满柔情,涟涟凝视婉兮,“爷自是重视回疆各部,故此这回南巡才特地带上他们,也叫他们领略江南风貌,从此与我中国维系更紧。”
“可是,回疆各部再要紧,又如何比得上爷的亲生女儿去?爷有的是法子叫回疆王公们安心,可是爷却更想先叫自己的小女儿先安下心来……故此啊,和卓氏还是留在京里更有价值。”
皇帝说着忽然暗中下手,照着婉兮的翘屯就来了一记。
“……要不,爷在启程之前急着进封她,连封号都来不及选,又是为的什么,嗯?”
婉兮一颗心其实早就酥了,妾当为蒲柳,身心皆如此。
唯有这般最近的亲昵,方能超越了语言去。
终于登舟,正月里的水上还是一片清寒。
婉兮和语琴等人早已不是第一次登舟,故此倒并无太多的新鲜,也不至于有何不适。
倒是豫嫔,因这是第一次随驾南巡,她自己本身又是蒙古格格,骑马射箭那都是擅长,可是却是从小到大还没坐过这么大的船,更从未试过要在船上生活这么多天、行走这么远的路程去。
先前两天还好,终究是还有些新鲜和好奇;可是到了第三天便已经有些晕船了。
此次随驾的嫔位,就豫嫔和忻嫔两个,故此两人同乘一艘“翔凤艇”。豫嫔这一吐,一来叫忻嫔嫌弃,二来更叫忻嫔心下猛然不安起来。
终究豫嫔是曾经有过孩子的,便是没能生下来,那也是皇上当真恩宠过的;便连这一次南巡,忻嫔猜过这个猜过那个,都没猜到竟然豫嫔也能随驾。
原本以为能随驾的是风头最强劲的和卓氏,可是没想到皇上这次明明带了回部王公们同行,却没带着和卓氏一起来。也只在除夕那天给和卓氏晋位,算作安慰和补偿。
忻嫔还猜过兰贵人。终究兰贵人是皇太后本家儿的晚辈,这次南巡又是赢名儿为皇太后祝寿的,故此带着兰贵人来也是理所应当。
不过呢,得说皇上真够狠,这次随驾的偏偏就卡在了嫔位以上。兰贵人位分不够,这便不带上,叫皇太后也说不出什么来。
忻嫔怎么都没想到是皇上是带了豫嫔同来。
终究豫嫔这个年岁了,孩子又没生下来,这几年瞧着皇上也对豫嫔渐渐冷下来了……忻嫔还以为豫嫔要跟她自己的境遇一样了呢,哪儿想到豫嫔竟然还有本事叫皇上想起她来。
再加上豫嫔这一反胃呕吐起来,忻嫔的心下便不由得又画开了魂儿。
“难不成,豫嫔也在打算着复宠,倒与我的心思又撞在了一处去?”忻嫔避开了豫嫔和愉嫔的人,躲进自己的舱房里,忍不住对乐容和乐仪嘀咕。
乐容也是皱眉,“奴才瞧着,自打豫嫔失了孩子之后,她倒是有些心灰意冷的模样儿,对皇上也都是淡淡的。奴才还以为她不会再有这个心思了呢~”
乐仪瞟了乐容一眼,“她虽说年纪也不小了,可是终究还是内廷主位,如何不明白在宫里,如果没有皇上的恩宠,便没办法儿活呢?”
“况且她是结结实实怀过皇嗣去的,那她跟皇上便必定是有过好日子的。况且她是出自博尔济吉特氏,总归是与孝庄文皇后和咱们大清早起的大福晋们都是同样尊贵的姓氏,她又如何甘愿永远屈居人下呢?”
忻嫔眉头倏然一皱,垂首便攥紧了帕子,“况且伊贵人、和贵人两个刚刚奉旨进封为嫔,那此时嫔位上便一下子成了五个人……”
忻嫔叹息一声儿,“那便人人都要自危了。终究嫔位再往上去,便是妃位;而此时妃位上四妃俱全,那我们五个便都到了顶了。除非妃位上有人也能晋位贵妃,或者……降位,要么就是死了。”
乐容蹙眉,“豫嫔也感受到了危机,故此豫嫔便也活了心,想要复宠了?”
忻嫔心下越想越是烦恼,“……我就怕,咱们防备她还是防备得晚了,叫她早已得了手去。你们没瞧见么,她都吐成了什么样儿!”
乐仪忙道,“主子先别急,奴才先设法去套套豫嫔位下官女子们,还有太医们的话儿。”
豫嫔连着吐了几日,却也不叫太医来。
豫嫔终究是飒爽的蒙古格格,一向觉着自己身子康健,若因为晕船的事儿请太医来,倒觉得颜面上有些过不去。
这便叫盯了几日的忻嫔,心下更为不安。
——豫嫔不肯吃药,是不是?
乐仪没机会见太医,便只得硬着头皮去跟豫嫔位下的官女子们套近乎。
终究是同船共渡,豫嫔位下的女子便也总不能见天儿不搭理乐仪去。
只是豫嫔是蒙古格格,位下几个出上差的官女子便也都是出自蒙古;而忻嫔是满洲镶黄旗的,两人有些泾渭分明,故此豫嫔位下的女子对乐仪一向并不真心待见。
这日豫嫔又吐了一回,漱口时瞧见图娅在笑。豫嫔便有些红了脸,轻声斥道,“你个奴才,瞧见我这样儿了,亏你还笑得出来?况且凭咱们的情分,你便是实在忍不住了要笑,也当着我的面儿大大方方地笑就是,我还能为此而治你的罪是怎的?又何苦在我这样的时候儿,还这么偷偷地乐去?”
图娅赶紧请罪,“是奴才唐突了,不过主子是真真儿冤枉奴才了。奴才是偷着乐呢,却绝不是乐主子。主子这是难受着呢,奴才心疼还来不及。”
豫嫔平静下来,这才盯着图娅,“那你倒说说,你又在捡着什么乐子来了?”
图娅忍着笑,悄声对豫嫔道,“从前忻嫔跟咱们一向井水不犯河水的,这些日子来忻嫔位下的乐仪,倒是破天荒地总是主动过来与奴才几个攀谈。”
豫嫔挑了挑眉,“她那样的人,一向都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既是她位下最得力的那两个之一来,那必定是指望着从你们那儿探听出我什么来。”
图娅便也点头,“主子英明,奴才们也在宫里这几年了,这点子门道自不至于被她给唬住。”
图娅说着又忍不住笑起来,“……主子猜,她是想探听主子什么去?”
豫嫔连续吐了几天,正是虚弱的时候儿,可没心思破闷儿,这便摇头,“你赶紧说清楚了罢,我这又要翻江倒海起来了。”
图娅赶紧收起笑谑,附上豫嫔耳际。
“什么酸的辣的?”豫嫔一听便双眼圆睁,“敢情她们是担心我又有喜了?”
图娅拊掌而笑,“所以主子说,奴才是不是该乐?”
豫嫔忍不住啐了一口,“呸,她拿我当她自己一样的人了?!”
图娅也是点头,“从去年下半年,宫里就都传说忻嫔复宠了。可是看着这情势,她自己复宠了还不够,她还想防着主子复宠是怎的?”
豫嫔抬眸盯了图娅一眼。
图娅心下一跳,忙要跪倒,“奴才该掌嘴!奴才说错话了,主子何尝失宠,为何有‘复宠’一说?”
豫嫔叹了口气,将图娅手臂给捞住,“你是说错了,不过不是这么错的,而是——我什么时候得过宠了?”
“皇上是为什么选我进宫,你们难道心下还没数儿么?便是我怀过皇嗣……可是当厄鲁特各部大局已经平定下来之后,皇上他自早就淡下来了。”
“主子……”图娅也难受起来,“不管主子处境如何,那也都比忻嫔强!主子封嫔比忻嫔自然晚,可是如今无论内廷行走次序,还是赏赐位次上,主子都已经在忻嫔之上!”
豫嫔拍了拍图娅的手,“我这会子已经不再想这些了,你们又何苦替我计较?我啊,现在身边儿有拉旺阿哥,我就已经再没什么不知足的了。我就想着能好好儿地将拉旺阿哥拉拔长大,叫他成为七公主的好夫君,不负皇上和令贵妃,还有超勇亲王的期望去就够了。”
拉旺进宫早,两岁大就在内廷抚养,自打豫嫔接过拉旺去,也正是豫嫔刚失去自己的孩子之时……这般两厢都是弥补,从情分上倒跟血脉相连的母子没甚么分别了。
况且拉旺与豫嫔又都是出自博尔济吉特氏,血脉自有亲近,这便更是其余抚养的关系不能比的。
便从这一层情分上来说,豫嫔便偶尔都将婉兮当成亲家一般。情分上自然又深了一层去。
豫嫔垂首想想,忽地笑了,“忻嫔一向是个爱挑事儿的,最叫令贵妃头疼。如今既然一起随驾南巡,这忻嫔凭着她那姐夫,难免在南巡路上又要算计出些什么来。”
“我旁的帮不上令贵妃,可既然咱们与忻嫔恰在同一艘船上;且是忻嫔先将眼珠子放在我身上的,那我倒不如先替令贵妃分一点子忧去。”
豫嫔说罢,心意已是定下,这便慧黠一笑,“……从明儿起,你们记着每日里给我额外多端一盘酸奶疙瘩给我,还要偏从那个乐仪眼皮子底下过。”
“不过你们当着她的面儿,可得故意遮着掩着些儿,非叫她们觉着咱们心虚才好。”
图娅便也笑了,“主子放心,奴才必定办得明白。”
船才起航,还没到江苏,忻嫔盼望的好事儿尚且未来,便先结结实实因为豫嫔这事儿而闹心起来。
这一桩事儿还没得着准儿,紧接着更叫她闹心的事儿又跟着来了。
二月初六日,銮驾已经到了宿迁境内,这便已是江苏的地界儿了。皇帝却在此地命两江总督尹继善为御前大臣。
御前大臣,便是在逢皇帝出宫巡幸,与领侍卫内大臣任后扈大臣,凡皇帝朝会、祭祀、驾出、驾入以及谒陵、耕耢等,皆引导扈从。凡皇帝御经筵、大阅、御楼受俘、赐见等,则立于御座之后。
这是何等的亲近之意,足见皇上对于尹继善的重视。
忻嫔心下便为自己的姐夫安宁有些不平之意。
不过不管怎么说,忻嫔还尚且可以自我安慰:毕竟两江总督的职衔是要比江苏布政使高的,中间还夹着一个江苏巡抚呢,皇上也没赏给江苏巡抚陈宏谋什么去,便也自然还轮不上安宁去。
只是,三天后,皇上又再下旨,同样叫阿里衮也为御前大臣;便连高晋也为内大臣……阿里衮是钮祜禄氏,为兰贵人家族中人;而高晋则是慧贤皇贵妃的堂兄弟。
二月十五日,皇帝更是下旨,封回部扎萨克头等台吉、和贵人的兄长图尔都,为辅国公。
至此,八阿哥永璇的岳父、兰贵人的族人、慧贤皇贵妃的堂兄弟,都已经在皇帝南巡到江苏之时给予了恩遇。
皇帝却仿佛忘了江苏还有一个嫔位的姐夫,一位在江南也属“能臣”、甚至曾高居督抚封疆之臣的安宁去。
“我就是想知道,皇上究竟忘了的是我姐夫,还是我这个嫔位?”忻嫔连续等了多日,都没等来任何动静去,这便叫她从去年下半年直到起銮前的那满腔的希望和欢喜,都宛若被浇了一盆冷水下来。
此时唯一能叫她安慰的,就是皇帝再度下旨,皇后的千秋令节,停止筵宴。
皇帝也是“长情”,连续十几年,每年都还要特地下这样一道旨意。其实根本是那拉氏继位为中宫之后,就从来没行过筵宴之事啊~
舟行南下,速度比陆地车马又快出了许多。自二月十五日前后抵达江苏地界儿,原本已是抵达了忻嫔的“梦想之地”,可是她却怎么都没想到,她的糟心事儿竟然一桩接上一桩,便没个完了。
除了她在随驾途中直接便能知道的,其后几天又陆续辗转收到另外的一些消息:
二月初三日,皇帝下旨:“上年曾降旨于两淮运库内,拨银三十万两,交与总督尹继善办理差务。但恐尚有不敷。著高恒于运库内,酌量再拨银二十万两,以为添补办差之用。
这便是里外里五十万两的银子,总叫忻嫔心下甚为不易释怀。
试想去年也正是八阿哥永璇的大婚之日,尹继善从去年三月就已经撂下了两江总督的差事,回京专心办理婚礼之事了。那皇上那三十万两的银子给的,究竟是叫尹继善办公事,还是办这私事去了?
况且去年给了三十万两还不够,今年又给了二十万两?每一笔都已然不是小数目,更何况这是两笔加在一处去!
皇上一边儿为了吉庆那八千九百两便大动干戈,将吉庆判了斩监侯、秋后问斩,而对这吉庆则动辄就是数十万两银子!
——皇上对这尹继善当真是信任得紧呢!
接下来,皇帝对江南官员借接驾一事,大事铺张,下旨严厉申饬。
先是“巡漕给事中”,名叫汪洋的上奏疏奏请待得皇太后御驾回京之时,由通州南下的船只,一律回避。
皇帝下旨申饬曰:“运河为南北通津,舟楫往来相望。即届圣母御舟经过时,旁有支河汊港,自可暂行引避。”
“设其地别无可避,亦第附泊傍岸,不致妨碍纤道足矣。若豫事尽行饬禁,则自春涉夏,为日颇长。以千里长河。使行者久羁道路,于事理全未通晓。已传旨申饬。并传谕经行各处。一切如常放行。”
后是闽浙总督杨廷璋请豫备食物果品一摺。
皇帝亦道:“此等原为赏赐筵宴充用,预备亦无不可。但次数不必如此之多,应较上次酌量减省。大约于石门、及西湖行宫,每处各备一次足矣。至进膳一节,朕从前皆不准行,该督抚等更无庸计及。”
以上此二事,自都是皇帝警告江南官员,不准接接驾之机,行阿谀邀宠之事。
可是若连预备食物和果品都不可,进膳更不可,那她姐夫安宁又当如何来讨皇上的欢心去?
二月十六日,皇帝奉皇太后渡江。
以渡江之盛,皇帝、皇太后、嫔妃们所乘的御舟,终于齐集在了一处。几艘御舟首尾相连,立在船楼之上,彼此可见。
皇后那拉氏虽为中宫,可因为出巡之时,皇后都要亲自伺候在皇太后身边儿,故此那拉氏又是与皇太后同乘一艘船。这便叫内廷主位们的船只里,反倒是以婉兮所乘的“朱鸟舫”为真正的后宫之首了。
婉兮的“朱鸟舫”紧跟在皇帝的“安福舻”之后,之后才是妃位、嫔位所乘的“行春舫”。
婉兮立在二层楼船的甲板上,含笑望向前面皇帝英姿勃发,回眸向跟在左右两侧后翼的舒妃、语琴,以及豫嫔分别含笑颔首。
几人也都是同样含笑点头致意,唯有忻嫔一个不大乐呵。
玉蝉便忍不住冷笑一声儿,在婉兮耳边低声道,“倒不知怎么了,就像主子踩了她尾巴尖儿了似的!”
婉兮含笑垂眸,“总归不至于是我方才唯有没对她致意,她便生我的气了。”
玉蝉也“呵”的一声儿笑出来,“亏主子还这么想她~~她若如此天真单纯,那便不是忻嫔,反倒对不起皇上给她那个‘斤斤计较的心’来当封号了。”
御舟轻袅,只是终究是舟行水上,船身虽然已经足够稳当,可也终是还能体会到那水波的起伏。
婉兮的眼波便也同这江上烟波,一同浩渺起来。
“这一路走来,自是她的寻梦之旅,动身时她才那么志得意满。”
婉兮缓缓抬眸,回头淡淡瞟了忻嫔一眼。
“可看她的神情,仿佛从前的满怀希望,这会子怕是都已经化为泡影了。本以为这是一路寻梦圆梦,却哪里成想,启程之时,便是一步步走向失望之际。”
玉蝉便也笑了,“奴才猜,这便与这几日来皇上接连赐尹继善、阿里衮、高恒、图尔都等几位内廷主位的族人为职衔之事有关。”
婉兮凝眸望住皇帝的背影,缓缓勾起唇角,“皇上淘气,既然已经连续赐封了好几位内廷主位的族人去,又何必非要将安宁给落下了去呢?”
玉萤也是忍着笑,轻声道,“回主子,豫嫔主子位下的图娅已是悄悄儿知会过奴才了,叫奴才将豫嫔主子的心意转呈给主子……”
婉兮含笑点头,“豫嫔一向是不善言辞之人,可是她心下却总是最明白不过的人。她自己做这事儿,却必定不必非要我知道的,这才叫我都一直被蒙在了鼓里。”
玉蝉也是笑着道,“奴才也觉着,豫嫔主子从前便是在主子跟前儿与一班主子欢聚着,也一向都是听得多,说的少,倒有些闷了。可是豫嫔主子一旦做起事儿了,却反倒是最奏效的!瞧这把忻嫔给气的,真叫奴才欢喜!”
玉萤道,“眼见着这都渡江了,奴才瞧着这路线已是更朝着浙江去了。那皇上岂非是要越过苏州织造府去了不成?也难怪叫忻嫔心下不稳妥了。”
婉兮缓缓收起笑容。
“……皇上南巡,除巡视河工之外,必定还要奉皇太后圣驾,赴织造看机工。这般说来,苏州织造府自是越不过去的,皇上该见安宁还是得见。”
婉兮如此冷静,倒叫玉蝉和玉萤有些笑不出来了。
那忻嫔复宠之事,岂不是依旧还存着希望去?
二月十八日,皇帝再度因为江南官员以接驾之名,行铺张之举而叱责扬州官员。
因扬州官员沿途预备了灯船焰火,皇帝因随行队伍之中还有哈萨克的入觐使臣,为使哈萨克使臣感受内地民情和乐,皇帝才未行严厉叱责。
待得事后皇帝这才警告当地官员,“江山胜揽,岂不足供吟眺?何用多此烦费为耶?!倘浙省不知,亦仿照豫备,更属不必。现已降旨停止。”
到此,忻嫔的心已是全数都乱了。
地方官员接驾,不能进膳、不准预备果品食物,不准小心逢迎,甚至连放个焰火都不准……那她当真相想象不出来,她姐夫安宁还能做什么来讨皇上的欢心了。
难不成也要叫她姐夫也学那尹继善上一次南巡的样儿,也给挖出两个湖来?
可是就算现在挖,也已经来不及了啊。
二月二十一日,皇帝銮驾终于到达了苏州。
终于到达了梦想之地,忻嫔既兴奋又紧张,一颗心已是揪得登紧。
一路坐轿进了苏州织造府行宫,忻嫔小心地挑开轿帘看向外头。只见整个苏州织造府行宫已经修葺一新,雕梁画栋、草木欣欣,既焕然一新,又并未见过度铺张,终于叫忻嫔悄然松下一口气来。
看样子姐夫终是数十年在官场之上起伏,这便早已经得了信儿,或者是更早就猜中了皇上的心,故此这一番呈现在眼前的预备,才是一派不过不失的情状来。
姜还是老的辣,凭姐夫的年岁和这几十年江南为官的资历,她自然该放心姐夫的;是她这一路来太过紧张,太过在意,才反倒连对姐夫的信心都减弱了。
忻嫔放下轿帘,便忍不住垂首释然而笑。
姐夫虽然是姐夫,却年长她几十岁。在阿玛溘逝之后,她从心理上更将姐夫当成了阿玛的替身一般,凡事都习惯地依赖姐夫。
这回已经来了苏州,已经与姐夫近在身边儿,她该放下心来,该相信姐夫必定有本事帮她实现心愿去。
好了好了,从正月十二启程,至今日二月二十一,正好儿是整整一个月了。这一个月来莫名其妙惴惴的心,这会子终于可以放下来了。
皇帝到达苏州行宫之后,连下恩旨。
一是恩准扈从南巡之汉大臣,籍隶江浙二省者,均可在回銮之时,酌量道途所便,请假归省——也就是所有随皇帝南下而来的汉大臣,都可以请个假回家看看了!
第二道恩旨是赏给所有跟随大臣银两:庄亲王,著赏银五百两;简亲王、额驸色布腾巴勒珠尔、傅恒,著各赏银四百两。
扎拉丰阿、兆惠、阿里衮、富德,著各赏银三百两。
刘统勋、旺扎勒、努三、福隆安、刘纶、于敏中,著赏给一年正俸。
这两道恩旨一下,又叫忻嫔心下有些不是滋味儿。
虽说皇上这两道恩旨是针对随驾大臣的,她姐夫安宁自不在随驾之列。可是皇上这会子就在苏州呢,就在苏州织造府行宫呢,既然恩赏了随驾大臣,何至于就不能施恩给身为苏州织造的她姐夫去?
忻嫔今儿刚好容易雨过天晴的心情,这会子便又都乱了。
她知道她这也是多心了,简直是胡思乱想,但凡皇上恩赏大臣的事儿,她总要往姐夫身上去联系——终究,她是太着急叫皇上意识到她姐夫的重要,然后她好趁势借此而复宠啊~
她已经身在苏州,已经住在苏州织造府行宫里了。她要是还不能在此地复宠,那她究竟还要指望哪儿去?
她姐夫究竟想没想到什么好法子能邀得皇上欢喜啊?
京师。
皇帝已经走了一个月,愉妃有些寂寥地坐在宫里,翻看内务府进呈的奏报。
旁的事儿自有内务府大臣,以及皇帝下旨留在京中总理事务的王大臣们和议,能交到愉妃手里来的,也唯有是直接关系到内廷主位,非内廷主位亲自过目不可的事儿。
譬如为新晋位的慎嫔、容嫔预备朝服朝冠之事。
这朝服朝冠是为两位新嫔册封礼之用,估计皇帝南巡回銮之后就要行礼,那这几个月之间便得将朝冠朝服都赶制出来才行。
总归没有叫内廷主位穿旁人穿过的旧衣的道理。
愉妃简单瞟了一眼,还没等留意朝冠朝服预备的情况,却是先将眼珠儿转回来,盯在了两人的封号上。
这也还是愉妃第一回知道两位新嫔的封号。
因二人是除夕那天才忽然赐封的,皇帝正月又走得急,这些事儿愉妃都以为皇上来不及定。
愉妃以为自己看错了,便揉了揉眼。
终究也都是快五十的人了,眼睛已是有些花了。
她揉过了眼去看,这才确定没错儿。
“什么?慎嫔?怎么会是慎嫔?”
愉妃再仔细看下去,见那行文里头有明白的话儿:“现今慎嫔有厄鲁特朝衣冠穿戴,容嫔现有回部朝衣冠穿戴”,那便确定慎嫔便是从前的伊贵人,而容嫔则为和贵人了。
愉妃忍不住笑起来,“慎嫔?哎哟哟,皇上怎么给了伊贵人这个封号去?我冷不丁一看,还以为是慎贵人竟不知什么时候儿晋位为嫔了呢!”
内廷主位的封号,不可重复,故此宫中已然已经有了慎贵人,那“慎”字便该为慎贵人一人所用。如慎贵人来日也有封嫔的机会,她才应该是顺理成章的慎嫔。
而原本的伊贵人,从前“伊”便不是封号,是名号;故此封嫔得给选个正经的封号了,那也用什么都好,怎么都不该用这个“慎”字去。
三丹听了,也颇有些不敢置信,“奴才也给吓了一跳去。况且贵人位分与嫔位只差一步,皇上这会子将伊贵人封为慎嫔,难不成是说慎贵人将永远没机会晋位了不成?”
愉妃眸光在那奏报之上,于两人封号之上缓缓滑过。
“容嫔,皇上可是说那和卓氏容颜之美,可为著称,故此才将‘容’字给了和卓氏为封号吧?——这倒也说得过去,没什么可挑的。可是这慎嫔,却有些怎么都说不过去了。”
三丹想了想,“可是皇上压根儿忘了宫里还有一个慎贵人?终究那慎贵人早已默默无闻多年,皇上给忘了,倒也不奇怪。”
愉妃浅浅而笑,“可是那慎贵人,当年也不是安稳之人。她啊,可是小那拉氏呢。”
后宫里一共有三位那拉氏:皇后、舒妃,还有一个便是这位慎贵人。
愉妃眸光有些干涩,缓缓转动起来,“乾隆十三年,孝贤皇后莫名其妙在泰山得了病,旋即神秘崩逝之时,这个慎贵人便是除了皇上、孝贤皇后、令贵妃之外,唯一跟上泰山,唯一的旁观之人。”
三丹便也讶然点头,“可不是嘛~~日子真快,到如今都十四年了。又值皇上出巡之年,也不知道慎贵人会不会在今年又回想起当年之事来?”
愉妃淡淡挑了挑眉,“说起来啊,她当年跟林贵人倒是狠斗过一气。只是如今,她们两个倒是都困在贵人的位分上,一个在皇后宫里寂寞难言,一个在舒妃宫里再无出头之日了。”
三丹便眼睛一亮,“奴才便忍不住好奇,若是慎贵人得知皇上已经另封旁人为慎嫔,那她……心下又该作何感想?”
愉妃唇角便缓缓一勾,“总归咱们只是坐着猜,是猜不出来的。唯有当真叫她知道了,咱们才能稳当当的看见她最真实的反应。”
愉妃说着,眼角都兴奋地扬起,“更有趣儿的是,从前与慎贵人斗得狠的林贵人是皇后宫里人;这回的慎嫔,同样也是皇后宫里的人啊。”
“你说怎么会这么巧呢?若你是慎贵人,你会不会怀疑这才不是巧合,后头实则是有人故意的安排呢?
三丹含笑半蹲,“……奴才明白该怎么做了。”
愉妃望着三丹的背影,笑意轻轻浮动。
“主子娘娘,你给我永琪的那笔账,咱们也该算算了。祝你在江南一切顺心如意,而等你随驾南巡归来,那等着你的,便再没那么多舒坦的日子了!”
皇帝在苏州停留六日,却未曾都在苏州织造府行宫驻跸。其后几日都在木渎的灵岩山行宫等处。
忻嫔的一腔心愿,便也随之暂告落空。
六日后御舟再发,忻嫔死死忍住回头的留恋,紧紧攥紧袖口,逼着自己不能只能迈开步子朝前走。
尽管就这么离开苏州了,尽管……她的心愿没能实现。可是她还有明天、后天,还有前路!
皇上便是起銮了,可是待得从杭州回銮,不是还得二度来到苏州不是?
那她就还有希望,就还有预备的工夫。
只要她还有这一口气在,便是就算姐夫没能帮衬上,她也绝不就此放弃。
终于船开,她这才猛地回过头来,回望那已经渐渐离远的苏州水岸。
“……只要我不死,我自必定复宠。谁都拦不住我,我绝不会以失宠之身在后宫这么过一辈子去!”她心下狠狠发誓。
三月初一,銮驾抵达杭州。
三月初二日,皇帝便赴海宁,亲自视察海塘堤防。
皇帝到海宁时,所驻跸的海宁县行宫,便为海宁陈氏的私园——隅园。
海宁陈氏出过康熙朝时的翰林院掌院学士、雍正朝官至大学士的陈元龙;以及本朝官至大学士的陈世倌。
陈元龙为陈世倌堂叔,海宁陈氏不必向远追溯,便是最近的这一门两学士,已是足够家门煊赫。而海宁的这座隅园,更是因为多次接驾,一时在江南私园中风头无两。
若此,便是婉嫔没能随驾南来,可是皇上却能如此施恩陈家,婉兮心下也为婉嫔欣慰。
皇帝来到海宁,尚无心情游览园林,便亲赴海塘视察堤防。这事儿婉兮帮不上忙,只能留在隅园之中。
虽说园林中精致幽美,可是婉兮在如画风景里,却反倒更悬心那海塘的惊涛拍岸来。
海宁的海塘堤防,干系的不是海宁一地,一旦此处堤坝决溃,那么江浙富庶之地将尽被水湮没。江浙历来是朝廷财政所出之地,更是粮米依赖之处,倘若出了事,那干系到的将是整个大清。
况且去年雨水尤其大,到了秋天都没停歇,秋雨也带来不少的罗乱。婉兮去年随驾行围木兰,那一路上的所见,就更能体会得到雨水为患的难为之处。
北方尚且如此,听说南方去年的秋雨就更严重。皇上才会叫尹继善和兆惠两位星夜驰马南下,连秋狝都顾不上了。
海宁海塘的整修之事,并不是海宁地方自己的事,所需要的大笔银两,也不是海宁一个地方所能筹措出来的。唯有皇帝亲自视察,钦定方案,亲为裁定银两用度。
故此今年南巡,皇帝一到浙江,这便只在杭州歇息一个晚上,这便直奔了海宁来。
从园林之小,只能见眼前的水波宁静,无法猜测还海塘之处的惊涛拍岸。
婉兮忍住一声叹息,只能向天祈祷,“……惟愿波平澜安。”
此处佳园,号称江南三大名园之一。另外两大名园,一是苏州狮子林,二是杭州小有天园。
此时皇帝已经在圆明园的“思永斋”里仿建了“小有天园”;而婉兮自己和小十五也被画成贴落,就在思永斋中。
婉兮这般想来,心潮也不由得起伏。
便连皇帝来到了身后,婉兮都没听见。
直到皇帝将手搭在她肩上,才叫婉兮吓了一跳,忙回头来。旗鞋太高,险些崴了脚。
皇帝顺势给抱了个满怀,不由得凑在她耳畔轻笑,“竟还如此冒冒失失的?这几年肚子便没闲下来过,本以为你早该习惯了那样手脚都小心稳妥的样儿,却原来还这样儿一吓就要蹦起来。”
婉兮心虚,娇憨抬头。
“奴才怀着孩子们的时候儿,自是换上了平鞋去,哪儿还能踩着这么高的旗鞋~~奴才不是一吓就蹦,奴才这不过是这几年都没怎么好好儿穿过旗鞋去,这回冷不丁连着穿了这么久,就有些不习惯了。”
终究是随驾南巡而来,身为皇上的后宫,自然都要盛装。这便旗鞋也不能马虎,不但得是旗鞋,而且得是最高的底子,这样方显后宫仪态。
皇帝促狭轻笑,“旗鞋总归能舒坦回来……倒是你那儿,还胀不胀了?”
婉兮脸便红了,眸子里映入园中波光,粼粼涟漪。
她可不想在这天光日头下回答这个,可是皇帝却在曲桥之上攥着她的手腕不放,“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