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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miss_苏     领袖兰宫txt下载     领袖兰宫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七卷41、皇上也有小心眼儿(毕)

    十一月初四日,还有两天,婉兮的月子就坐满了,便可以回宫去了。

    她已然收拾停当,就是扳着指头算这最后两天的日子罢了。

    外头忽然一阵扑腾声儿,婉兮都没用抬头,便笑着问,“可是蛐蛐儿又有事儿了?”

    都是自己宫里人,相处多年,便是跑动声的不同,都能用耳朵分辨出来了。她宫里的内监啊,就是屈戌跑起来这么扑腾,总是有些慌里慌张的,自是从前叫拉旺和福康安两个给折腾的。

    刘柱儿听见婉兮问,麻溜儿出去,果然见是屈戌。刘柱儿便笑,一把给扯住,“这是折腾什么呢?主子在殿里,老远就听出来是你。”

    少顷刘柱儿回到殿里,竟然是不忙着回话儿,只是抿着嘴笑。

    婉兮这才抬眸盯他一眼,“到底怎么了?”

    刘柱儿故意卖关子,“回主子,奴才先给主子一颗定心丸:是好事儿。”

    “不过啊,奴才倒要斗胆请主子猜猜,究竟是什么好事儿了。”

    婉兮含笑啐,“呸,你也学会在我眼前儿拿乔了!”

    刘柱儿笑而不语,婉兮心下也是明白,就是因为自己这回诞下小十五,叫自己宫里人也全都跟着松下一口气来。

    婉兮坐下想想,“喜事儿?这会子我倒是当真想不到,咱们还能有什么喜事儿去?不如你说罢——或者,你还是不说,就也罢了,我待会儿去审问蛐蛐儿去就得了~~”

    刘柱儿便笑了,“奴才哪儿敢不说——主子,皇上回来了!”

    “啊?”婉兮也惊喜得腾地站起身来。

    本以为皇上回宫去又是忙殿试武举人,又是忙着给皇太后预备贺寿,哪儿还有工夫才隔这么几天又折腾回来呀。

    “皇上怎么会回来了呢?”婉兮忙问刘柱儿。

    刘柱儿就笑,拨浪鼓似的摇头,“主子最懂皇上的心,这回事儿如果连主子都猜不明白了,那奴才更是连猜都不必猜了。”

    立在一旁的玉蝉“噗嗤儿”就笑了。

    婉兮便也脸红了起来,“反正……我就是想不到了。待会儿皇上若过来,咱们再当面问问就是了。”

    玉蝉便笑,“好好好,主子不知道,那奴才们就更不知道了。总归啊,皇上若是在园子里又住下来,不是选在初六、初七的回宫,那奴才们就当真是什么都不明白了。”

    婉兮正跟玉蝉他们斗嘴呢,皇帝已是大步流星走了进来。

    婉兮难得斗嘴斗得快意,这便起身儿晚了些。皇帝本就知道她月子没坐完呢,也没想叫她迎出门外,故此直接就进来了。

    婉兮嘴里还剩半句话没跟玉蝉说完呢,皇帝已经到了眼前儿。

    婉兮不好意思地慌忙起身请安。

    皇帝上前按住婉兮,“谁准你下地了?月子还有两天呢,这怎么就起来了?”

    婉兮不好意思地笑,“因是坐月子,奴才的炭例便多加了。内监们也是用心,将这炕烧得呀那叫一个热乎。奴才就担心再继续在上面躺着,等再见着皇上的时候儿,就不是我这个人了,而是一张大烙饼!”

    皇帝大笑,“烙饼好啊,爷就直接带两根葱、一叠子大酱来,直接就手卷起来就吃了。”

    婉兮的脸腾地就又红了,连忙羞涩地瞟玉蝉她们一眼,上前小小扯了皇帝手臂一下儿。

    真是的,“吃”什么“吃”啊的,皇上五十岁了,而她月子还没出呢,亏皇上就这么直不愣腾往外说。

    玉蝉她们都含笑,赶紧告退,“奴才们就在门外候着,主子若有吩咐,奴才们立时就来。”

    殿内安静下来,皇帝攥着婉兮的手,两人肩并肩在暖炕上坐下。

    皇帝上下打量婉兮,“爷不在园子里的这十天,你身子恢复得好不好?”

    婉兮笃定点头,“都没事儿了,要不奴才也不敢提前下地。”

    皇帝也是点头,“可不,这大十一月的,正是天寒风冷的时候儿。从暖阁走到明间儿,都觉着一股冷风顶脑门儿。你可仔细着,千万别受了风。”

    婉兮便笑着从炕衾抽匣里取出一个貂鼠的昭君套给皇帝瞧,“玉蕤早已为我亲手缝好了这个,有它套着额头,脑门儿四边儿自都密不透风了。”

    皇帝瞧着,含笑点头,“只可惜素了些。”

    昭君套是无论宫里、还是民间,女子们冬日多佩戴的。因常日佩戴着,便渐渐从取暖的本意,衍生出了装饰的效果,倒也变成首饰的一种了。故此民间女子,尚且在上头绣花儿;若是富裕人家,则直接在上头镶金嵌玉了去。

    婉兮这顶貂鼠的昭君套,却还是素着去。

    婉兮偏首道,“倒也无妨。总归它是貂鼠的,上头绒毛丰厚,便是不镶嵌什么,也已是丰软可爱。”

    皇帝点点头,忽地转开了话题,“咱们圆子呢?”

    婉兮便笑,指了指对面暖阁的炕上。那炕上的房梁下吊着悠车,小十五就睡在里面呢。

    皇帝轻轻推婉兮一把,“你去给爷抱来。”

    婉兮便含笑起身,走过去轻轻将小十五从悠车里抱出来。小十五经这么惊动,便已是醒了。只是醒了也没哭,只是睁大了眼睛,认真地观察着自己的额娘。

    婉兮便笑,“好啦,额涅知道你还没睡醒呢,可是你阿玛想见你啊。可是即便是这会子醒了,也别当额涅就会提前喂你去……还没到时辰哟,吧嗒嘴也不行。”

    婉兮一路抱着小十五,一路垂首尽与小十五说话,待得回到皇帝身边儿,将孩子交给皇帝去,顺手从皇帝手中接过那昭君套的时候儿……才觉着触手微凉,有些硌手。

    婉兮将孩子在皇帝怀中放稳当了,这才垂眸去瞧——之间那昭君套前额的正中央,已是挂上了一枚赤金的大凤簪去!

    那大凤口中衔一串珍珠,九颗为一串,有流苏步摇之妙。

    婉兮不由得脸红,瞟住皇帝,“爷这是……”

    皇帝轻哼一声儿,“按例赏赐给你的那四百两银子,是不是又折腾完了?好歹这个月还得出席皇太后的寿宴,难道就戴着这个光板儿的昭君套去不成?”

    婉兮含笑垂首,“只是这赤金的大凤有些太沉了,这便都坠得慌。我倒怕这柔软的昭君套吃不住劲儿。”

    皇帝扬扬眉,“也简单。你在昭君套里,再配一条这个。”

    皇帝身高臂长,便是单手抱着白白胖胖的小十五也不费劲儿,另外一只手跟变戏法似的,又拎出一条水蓝色的攒珠勒子来。

    婉兮接过来,也是微微吸了一口气——既然是攒珠勒子,便整条抹额上头,无论是水蓝的底色,还是上头翩跹的穿花蝴蝶纹样儿,竟都不是丝绸本身的花色,而是生生用千万颗细碎的米珠攒出来的!

    皇帝抬眸凝视着她,“单戴那貂鼠的昭君套子,那毛虽是小毛,却也难免扎得慌。里头先衬一个这样的套子,隔开了那小毛去,便平顺多了。”

    “再者,若是屋子里热了,却又一时摘不掉昭君套去,这勒子上的攒珠正好都是清热的,倒不叫你头脑迷糊了去。”

    婉兮心下柔软,上前轻轻将头靠在皇帝肩上,“难为爷,便是这样的细碎之处,爷也都给奴才顾及着了。”

    皇帝轻哼一声儿,“好歹也是咱们圆子的额娘,难不成在皇额娘的寿宴上,穿着明黄的吉服,头上却要这么素着去不成?”

    皇帝抬手替婉兮将那昭君套给戴上,亲手将那大凤口中衔着的珠串流苏捋顺,“还是这赤金的大凤簪与明黄最配。”

    婉兮轻轻扬眸,“……奴才还要继续穿着那明黄的吉服去?”

    皇帝轻哼一声儿,抬手给了婉兮一个脑瓜崩儿,“怎么不穿?半年赶出来,难道只叫你穿一回的?怎恁不爱惜物力呢?”

    皇帝说着垂首逗着小十五,“便是为了咱们小圆子,额娘也得穿得漂漂亮亮些儿。阿玛的小圆子说,是不是啊?”

    刚满月的小孩儿,哪儿听得懂什么呢。不过就是看着阿玛对他眉开眼笑,他自也加倍奉还就是。

    于是啊,小十五不仅是脸上同样地喜笑颜开、眉飞色舞,甚至小胳膊小腿儿都跟着一起踢蹬起来。

    皇帝欢喜,这便大笑,将小十五凑在嘴上,亲了又亲。

    因为皇帝忽然回了园子来,小十五的大满月可就有皇阿玛陪着过了。

    这自是意外的惊喜,婉兮原本还以为皇上说要回宫之后,将小十五的满月跟皇太后的圣寿一起办呢。

    见婉兮纳闷儿,皇帝便当着她的面儿,毫不掩饰地翻了个大白眼儿。

    “回宫去自然还是要办。可是正日子是初六不是?回宫是回宫的,这回是这回的。”

    婉兮轻轻咬住嘴唇,“可是……”

    皇帝瞟着她,红唇轻勾,“可是什么?觉着不够热闹,是不是?”

    这会子内廷主位们都在十月末跟着皇上回宫去了,连语琴、颖妃她们都跟着回去了,园子里就剩下没出月子的婉兮这一宫了。

    就这么少的人,与这偌大的园子比起来,总归有些安静了不是?

    婉兮这颗当娘的心啊,也总希望自己儿子的大满月好歹热闹些不是?

    婉兮便也不好意思地垂首,“是觉着冷清了些,好像有些对不住小十五了。”

    皇帝便笑,伸手握住婉兮的手,“傻样儿。想要热闹还不容易,回宫自然有的是热闹去。到时候儿啊,就怕一热闹起来,爷都得忙得脚底下打滑儿,倒抽不出多少光景来单独陪着你们娘儿俩了。”

    原来是这样儿……

    婉兮心下一软,便什么都明白了。

    这会子园子里虽然人少,可是有他们这一家人,还不是已经足够了?

    婉兮将头靠在皇帝肩上,伸臂大大地圈住了皇帝和小十五两个,“还是爷想得周全……这会子唯有咱们三个,才最好。”

    皇帝轻轻偏首,“多一个人,行不行?”

    婉兮扬眉,“谁?啾啾么?”婉兮略有些犯愁,“可是啾啾恋着和贵人,已经随和贵人回宫去了。和贵人随皇上秋狝去,啾啾有两个月没见着和贵人,这便等和贵人一回来就腻着和贵人呢。”

    皇帝却笑了,“不是小七,也不是啾啾。总归啊,等回宫之后,自有他们姐弟几个一起乐的。”

    婉兮瞠目望住皇帝,脑袋里飞速地转——此时园子里已经没有旁人了,除非那人不是在圆明园里,而是在左近。

    婉兮心下便微微一跳,“爷是说——皇太后?”

    皇帝满意地掐了掐婉兮的面颊,“爷已经叫人去回话了,今儿要过去请安。”

    皇帝轻轻握住婉兮的手,“你和小十五,跟爷一起去,可好?”

    婉兮心下虽然略有忐忑,不敢确定这位不好伺候的老人家是否会喜欢小十五,可是转念一想,还是笃定地点了头。

    “小十五是皇太后的皇孙,皇太后必定心下也是惦着呢。既然已是出了月子,能出门见风儿了,那小十五自是应该去给皇祖母请安。”

    皇帝含笑点头,轻轻拍了拍婉兮的手,“回宫之后皇额娘的圣寿,还是要跟小十五的满月正式一起办的。只是那会子才叫皇额娘见小十五,我倒担心有些晚了。还是这会子先见见,皇额娘一见咱们小圆子,必定喜欢。待得回宫去一起大办,自是顺理成章了。”

    婉兮如何不明白皇上这样一番心意,便也点头含笑,“奴才一切都听爷的安排。”

    午时,中午太阳最温暖的时候儿,皇帝带着婉兮和小十五,从圆明园赴畅春园,去给皇太后请安。

    皇太后老人家虽是个不好伺候的老太太,可是人老了终究没有不爱含饴弄孙的,又知道今年儿子这五十岁的年纪还能生出这么个小儿子来,皇帝自己是稀罕极了。

    故此啊,皇太后还没见着小十五呢,心下已是欢喜的了。

    待得皇帝亲自抱着小十五进殿,皇太后坐在炕上便忙召唤,“快来快来,上炕来,炕上热乎。别把我们孩儿给吹着!”

    皇帝回头,悄悄朝婉兮眨眨眼,这便抱着孩子走近皇太后去。

    皇太后伸手轻轻打开包着小十五的大红锦被,露出他的小脸蛋儿来,皇太后便有点怔,随即抬眸望一眼皇帝,便是一声欢喜的低呼,“哎哟……我是不是眼花了,这,这简直是元寿你小时候儿!”

    身为母亲,对自己孩子小时候儿的模样儿,都是不管过了多少年,都还在眼前儿似的。

    皇帝听了也是笑,“额涅也觉着,小十五跟儿子长得像,对吧?”

    皇太后眼中不由得闪出泪花儿来,“可不是嘛……别看你年轻的时候儿清瘦,其实你刚生下来的时候儿啊,也是这么白白胖胖的大小子呢。就是因为这么爱人儿,这么喜兴,先帝爷啊才给你取乳名叫‘圆寿’啊。”(乾隆爷的乳名可作“元寿”,也可写作“圆寿”,出自《雍正朝各朝臣禅机奏对折片》)

    皇帝回眸朝婉兮眨眨眼,含笑道,“那儿子的儿子,便叫圆子,或者元子,就都是最合适的,您说是不是?”

    皇太后听了也是大笑,“好好,元寿、圆寿,那儿子可不就是圆子,或者元子了么。”

    兴许是瞧见眼前儿的人都在笑,小十五虽然也不知道大人们说啥呢,不过却卖力地甜甜笑了起来。

    皇太后看着都惊讶了,“哎哟,瞧瞧,刚满月的小阿哥,这都会笑了!”

    皇太后说着话,却是抬眸朝婉兮瞧过来。

    婉兮忙行礼,“满月的孩子,便还是小,却总会模仿身边儿的长辈。看着长辈们满面喜色,他自然就跟着学,便也是一张笑脸去。故此啊,奴才还是说,是皇太后的福寿双全,投射到了孩子面上去,叫孩子也跟着沾染了喜气儿,这才看着都是笑呢。”

    皇太后听着,也是满意地含了笑去,朝婉兮点头,“令贵妃,你在皇帝五十大寿的年头,给皇帝生出这么一个白白胖胖的好孩子来,真是有福气,更是有功于咱们皇家。快坐下,刚出月子,若站久了,仔细以后老了腿疼!”

    安寿便忙于安颐搬了一张椅子上前给婉兮去。

    皇太后伸手从自己炕上抽了一条坐褥去,“别那么硬板儿坐着,垫着这个坐褥。这是新棉花蓄的,软和~”

    皇帝却还故意跟皇太后道,“您老别夸她,夸儿子就是了。您没见么,小十五可不咋像她,全都只像儿子一个人!”

    皇太后笑着啐了一声儿,“瞧你说的!就像咱们小十五啊,是从你肚子里生出来的似的!”

    婉兮这颗心终于尽数都放了下来。皇帝回眸,两人四目相对,都是轻盈含笑。

    皇太后也没管皇帝和婉兮之间的眉目传情,只顾抱着小十五左看右看,还与安寿打趣儿道,“哎哟,我看今年过年啊,可不用贴画片儿了。就干脆,把咱们小十五直接贴墙上去,看着白白胖胖的,可多喜庆,多好看啊!”

    安寿自然凑趣儿,也笑着道,“从前看那些画片儿里的大胖小子啊,都说这样富态的小孩儿只有画儿里才有。如今奴才算是开了眼了,原来人间当真有画儿里一样的小孩儿。而且,比画儿里的还好看,还有福气!”

    皇太后也不由得满足地叹息,“可不是有福气么?投胎成了皇帝的儿子,又是生在天下平定、皇帝五十大寿的时候儿。这画儿里的小孩儿啊,可在画儿里待不住了,跳出来变成了我的孙儿去啊……”

    十一月初八那天,皇帝从畅春园接上皇太后,带着婉兮和小十五一同回宫去。

    这一路上,玉蝉和刘柱儿他们就偷偷盯着婉兮乐。

    趁着中间儿打尖歇息,皇帝赴皇太后车驾问安的时候儿,玉蕤忙捉住玉蝉他们问,“你们方才看着令主子,私底下挤咕眨咕的,是琢磨什么呢?”

    玉蝉和刘柱儿都笑,连忙行礼,“哎哟我的瑞主子,奴才们哪儿敢啊。”

    虽说此时身份已是主仆有别,可是终究玉蕤从前也是跟玉蝉、刘柱儿一同长大的,这便私下里相处时候儿并没那么多规矩去。

    玉蕤便故意抱起膀子来,“那你们还不快说?若再瞒着我,可别怪我跟你们也板起脸来。”

    还是婉兮听见了,轻哼一声儿,“他们是算计我的赏钱呢。”

    玉蕤忙过来攀住婉兮的手臂,“姐,这又是怎么说?”

    婉兮也是笑,故意瞪了玉蝉和刘柱儿一眼,“就是初四那天,皇上忽然从宫里回园子来了。原本十一月、十二月,既是皇太后的圣寿月,又是年下,皇上都在宫里住就是,没必要还忽然折腾回园子来。”

    “他们便说,皇上赶在这个日子回来,是来接小十五的。”婉兮没提自己,只拿小十五说事儿了,“我说不是。结果他们就非要与我做赌,说若皇上正好就是赶在初六、初七的日子回宫,那就是我输了。”

    玉蕤一听就明白了,也是忍不住地笑。

    可不是嘛,小十五是十月初六下生的,那么婉兮坐满月子,就是初六、初七这两天才出月子。原本婉兮定下来要从园子里回宫的日子,也就是这么两天。要是“恰好”皇上又是赶在这两个日子一块儿回宫去,那不就是证明皇上心里就是那么回事儿嘛。

    玉蝉和刘柱儿欢欢喜喜地伸手,“……主子,说好的愿赌服输。”

    婉兮抬起了手,挨个儿在他们掌心响亮亮地拍了一下儿去,“还敢讨赏?你们分明都输了!”

    玉蝉和刘柱儿对视一眼,都委屈地盯住婉兮,“奴才们哪儿输啦?”

    婉兮朝玉蕤一眨眼。

    玉蕤会意,便也笑道,“我在旁边儿听着,都听出来了。你们两个啊,就是输了——你们不是说若是皇上就选在初六、初七的回宫,那才是令主子输了么?可是今儿都初八了呀,差了一天,那就是你们输啦~”

    玉蝉和刘柱儿对视一眼,都登时苦了脸,“哎哟我的瑞主子……就差一天,皇上的心意自然还是那一水儿的呀!”

    婉兮也故意绷着脸,“差一天也是你们输。再说了,我还要说呢,就算皇上临时回了园子,那不也是来接皇太后的么?”

    玉蝉和刘柱儿都没辙了,这便垂下头去赶紧从自己腰上的荷包里往外掏银子。

    玉蕤见他们俩当真了,这才“扑哧儿”一笑,弯腰过去伸手先捅了玉蝉脑门儿一记,接下来轻轻踹在刘柱儿膝盖上,“还当真掏体己银子去了?哎哟,得啦,认赌服输就好,你们输的钱,我替你们掏了。”

    婉兮笑得捂住脸。有时候儿欺负自己宫里的奴才,也挺好玩儿的呀。

    这么想着,心思便又不由得飘远,回想起当年玉叶和毛团儿还都在宫里的时候儿……那时候儿,因为他们两个之间那笔冤孽债,宫里便更是热闹。婉兮欺负起他们来,就更是信手拈来。

    婉兮想着不由得忍住一声叹息,又是轻轻攥紧了玉蕤的手。

    玉壶不在了,玉叶和毛团儿都出宫了,可是幸好玉蕤依旧陪在身边儿。

    玉蕤忙问,“姐怎么了?可是有些疲惫了?不如躺下来歇歇,终究刚出月子呢。”

    婉兮含笑摇头,“没事儿。你帮我记着个事儿,小十五下生了,咱们的故人也都跟着吃个喜儿,便也帮我送几盒饽饽去皇陵吧。”

    毛团儿就守皇陵呢,玉叶也在不远处的祭祀庄田里,两边儿紧挨着。玉蕤便明白,婉兮这又是想念他们两个了。

    玉蕤含笑点头,“姐放心就是。他们两个的一应,都有内务府照应着,什么都不短缺。那边虽比不上宫里热闹,可是安恬自在,想来原本也是他们两个心下所期望的。”

    回到宫里,已是午后。

    皇帝要先送皇太后回宫,倒是皇太后这次难得地推着皇帝,只说,“令贵妃和小十五刚出了月子,母子两个都受不得风寒。你赶紧先送她们娘儿俩回宫去吧。我早一会儿晚一会儿又有什么打紧的。”

    婉兮便先送了婉兮和小十五回永寿宫。宫里早接了信儿,永寿宫里早就烧得暖暖和和的了。

    婉兮进了殿,便也推着皇帝,“爷快去寿康宫吧。”

    十一月的冬日,天儿黑得早。刘柱儿他们将物什刚搬完,天边儿就剩下一抹红霞了。

    语琴和颖妃她们逗着小十五玩儿了好一会子,小十五困了,这才叫嬷嬷们抱了去睡觉。

    语琴是最后留下来的没走。

    婉兮便问,“姐姐有话要对我说?”

    语琴轻叹一声儿,“其实是心里一直有个结儿没打开。原本也没什么,我不想与你说出来的。兴许是这十几天咱们没见着面儿,我心里那个结儿反倒增大了似的,越发有些堵得慌了。我便觉着,还是当面跟你说开了好。”

    婉兮握住语琴的手,“姐姐与我是谁跟谁呢?快说吧。”

    语琴轻轻咬了咬嘴唇,“是语瑟的事儿。”

    “她刚进宫的时候儿,我便挺膈应这事儿的,虽是本家姐妹儿,我也不待见她。后来还是听了你的劝,觉着好歹是自家姐妹,在宫里这么闹意气,叫外人知道了也是笑话咱们。故此啊,我便对她和缓起来了,寻常也经常叫她到你宫里来走动。”

    婉兮点头,轻轻垂下头去。眼前自又是在木兰围场那晚,语瑟挤着跟着玉蜓一起到皇上眼前去。

    语琴小心吸一口气,“……其实在木兰的时候儿,我便有些感觉,你仿佛是对语瑟有些不甚满意。有几回咱们要说话,你都瞟过语瑟几眼去。”

    语琴着急地望住婉兮,“你是不是察觉什么了?或者是她在你宫里做了什么不应当的事儿去?我私下里问过你宫里的人,他们却都不肯与我说;那会子你怀着孩子,我怕惊动了你的胎气,也不好直接问你。”

    “这回可好了,你已然满月了,便能与我说了吧?”

    语琴那样的紧张,婉兮却反倒笑了。

    她轻轻摇摇语琴的手,“姐姐别急,听我慢慢儿说。语瑟呢,的确是在我宫里有过那么一两回的故事去。可是咱们都什么年岁了,这些年在宫里看过了多少这样的事儿去,便是再见着,我也不至于像当年的五妞儿那次那么生气去了。”

    语琴腾地站起身来,“这么说,她果然是故意晃到皇上眼前了,是不是?她个浪样儿,我回去这就打折了她的腿!”

    婉兮无奈地笑,赶紧将语琴给拉着坐下来,“姐姐听我说啊——我没生气,也绝不会因此跟姐姐生分了去。我啊,只是那么淡淡看着,虽加了点儿小心,却当真没往心里去的。”

    语琴一张脸还是气得煞白,“你不往心里去,我却不能!这宫里便是谁敢算计你,我却怎么都不容是我宫里的人,更别提是我陆家的妹子!”

    婉兮却是按住语琴的手,轻笑摇头,“姐姐先别急着生气,先听听我说:语瑟进宫来,又只是十四岁的小女孩儿,迈进宫门之时,心下也必定是揣着对皇上的梦想去的。所以啊语瑟想要在皇上眼前出现,这也算人之常情。”

    “事后我也留意观察了她几回。她也就是个小孩儿的做法,也就是找些机会在皇上面前露一面而已;倒并未用旁的手腕儿去。故此啊我便觉得,还是姐姐家的家教起了规束,语瑟是发乎情止乎礼了。故此我都不放在心上了。”

    语琴紧盯着婉兮的眼睛,“当真?你不是为了顾及我的感受,故意替她遮掩着?”

    婉兮轻叹一声儿,“姐姐啊,凭咱们现在的年纪、位分,想要打发一个官女子,还不是易如反掌?不管你还是我,随便拿捏个由头,就能将她送出宫去了。我之所以什么都没跟你说,也没做,就是因为我当真不计较的。”

    语琴这才松了半口气,也是点头,“是啊,方才那一会子我竟然忘了,咱们都已经不再是从前的咱们了。那时候儿不得不立在旁人屋檐下的日子,早已过去了。”

    婉兮垂首想了想,“终究是自家姐妹,语瑟年岁小,必定脸皮薄,未必好意思主动与姐姐说去;又或者,干脆姐姐主动与语瑟说说心里话,听听她自己是怎么想的,咱们也好提前应对。姐姐看,可好?”

七卷42、是谁,拨动棋盘(毕)

    语琴在永寿宫里耽搁得久了些,待得回到景仁宫,却里外都没找见语瑟。

    语琴心下便更有些不快,问了潋滟和宫里的总管太监林顺碧,都说今儿不是语瑟当值,这便也没留神她去了哪儿。

    晴光便道,“那你们还不赶紧派人去找?主子有话要与二姑娘说呢。”

    在景仁宫里,因语瑟是语琴的妹子,在她自己家里而是行二,故此景仁宫上下都叫语瑟为“二姑娘”。

    天儿都黑透了,语瑟方姗姗归来迟。

    语琴的耐心早在这等待里都给磨平了,听见语瑟回来,已是厉声吩咐,“叫她立时进来见我!”

    语瑟其实已在殿外。

    她回来都这个时辰了,她自己早知道已是违反了宫规,故此一回来已是赶忙来见语琴,站在殿外候着。

    晴光看出语琴当真气坏了,便也不叫旁人传话,怕他们掌握不好分寸,这便亲自迈腿出门儿来传。

    已是夜色如幕,晴光走得本来就急,出了门儿也只是直朝着语瑟去。

    不想冷不丁一抬头,却见廊檐下不止语瑟一个人,还多了个人去。

    晴光一看之下,连忙蹲身行礼,“奴才眼拙……”

    那人却轻轻含笑,“不,是我来得突然了,也没惊动你们。”

    晴光忙道,“请小主少待,奴才进去通禀一声儿。”

    那人却拦住,“不必了。我啊,是来送小陆姑娘的。人送到了,我也就该回去了。”

    那人略微顿了顿,便也捉着晴光的衣袖道,“我住的地儿,你知晓,有颇多不便。我也是趁着夜色,才方便朝你们这边儿来。这会子我得赶紧回去了。”

    晴光便也一点头,“那奴才送小主。”

    那人却笑,“不能从你们宫里直接走,我啊,还得往远了绕个大弯儿,再多散一会儿才回去呢。成了,你们也甭管我了,庆妃娘娘定是等急了,你先陪着小陆姑娘进去给庆妃娘娘回话儿吧。我就先走了。”

    语琴在殿内等了半晌才见语瑟进来,心内的怒气便不由得又多加了一分去。

    语瑟刚进殿门,语琴便厉声喝道,“跪着说话儿!”

    语瑟惊得满面都是纸白,忙跪倒在地。

    晴光忙上前,伏在语琴耳边轻声道,“主子先别生气……方才奴才出门儿,见二姑娘是被白常在送回来的。”

    语琴也是一怔,“白常在?她人呢,怎么也不请进来坐坐?”

    晴光便笑,低声道,“白常在说,主子您必定体谅她的不方便。这还是趁着夜色才往咱们这边儿来,便不敢耽搁,将二姑娘送回来,她就赶紧走了。”

    语琴也是微微眯眼,盯住语瑟,“白常在为何会送你回来?”

    语瑟忙道,“回姐姐……哦,不,庆妃主子,我今儿其实就是遇见白常在了,是白常在与我说了小半天儿的话去。”

    话说到这儿,语琴隐约察觉这里头有缘故。之前那一肚子的着急上火,这便也都缓缓平静下来了。

    “那你就别等着我一句一句问你了,你还不直接都与我说明白了?”

    语瑟终究今年还是个十四岁的小女孩儿,这会子一张脸先是吓得纸白,又见语琴问到缘由,面色这又忽地红了起来。

    晴光瞧着,便连忙屈膝,“二姑娘必定是有体己的话,想单独与主子讲说。奴才听不懂,也帮不上忙,在这儿杵着倒不自在。不如主子容奴才先行告退,若主子有使唤,这便叫奴才一声儿就是,奴才就在门外。”

    语琴便也点头。

    晴光退了出去,将暖阁的门与外头的殿门都带严。

    语琴眯眼盯着语瑟,“这会子再无外人,就咱们两个,你有话便说吧。要是你这会子还跟我推三阻四的,那便是摆明了也不将我当成自家人了……那,咱们两个之间倒当真是没什么可说的了。”

    语瑟已是吓坏了,伏地便落下泪来。

    “庆妃主子,您先别恼了奴才,先听奴才说呀……”

    不过是个十四岁的小女孩儿,在这寒潭水深的后宫里,便是再有些小聪慧的,又能聪慧到哪里去?这会子见语琴已是彻底撂下了脸子来,她便也明白,此时已是再无退路去。

    语瑟声泪俱下道,“不瞒庆妃主子,奴才去年有幸被挑选进宫来,心里的确是揣了份儿念想——咱们家出了庆妃主子您,便整个江南陆氏,不管远支近支的,都宛如在眼前开了扇门去,都希望自己家里也能再出一位娘娘去啊。”

    “从前咱们家只是江南汉人,便是‘江南二陆’的大儒声名远播,可是在这大清天下,咱们家原不在旗,也没有人出仕为官,故此谁敢想咱们家还能出了娘娘去?”

    “可是姐姐开了先河,不但进了宫当了娘娘,而且更是打破了旧例,无子却能封妃了!更因为姐姐,姐姐本家儿,连同我们家等几家近支的,都能先后奉旨入了旗,有了旗人的钱粮、官房、田产去……”

    “这是何等的荣耀,故此小妹我从小儿便有了‘语瑟’这个名儿,便由家里人耳提面命着,要以姐姐为榜样,也争取能叫咱们江南陆氏再出一位娘娘来。”

    语瑟这些话,也是人之常情,语琴听着便也是叹了口气,“你们只看见我在宫里当娘娘,凤冠霞帔地回江南,可是你们何曾知晓,我在宫里真正的日子去?”

    “我从前不与你们讲说,只不过是不想叫你们在外头替我担心。可是你们倒好,个个儿当真以为因为我,便都成了皇亲国戚,便都可以耀武扬威了不成?”

    语琴说着,也是摇头叹气,“我爹三年前胆敢叫两淮盐政给他出银子捐官,而你们家呢,就觉着家里还能再多出一位娘娘……他们只想着凭着咱们,他们能得着什么荣耀去,他们哪里管咱们在宫里的境遇?你们家将你送进宫里来,却不知其实是将你往寒潭火坑里推啊!”

    语瑟惊得浑身瑟瑟发抖,“姐……”

    语琴叹口气,“你别以为我是在吓你。你这会子进宫来,好歹是因为宫里早有我在,你又在我身边儿伺候。故此便是谁想设计你,也没那么容易,故此你进宫以来才没真正经历过什么危机去。”

    “我与你说句实在话,我当年进宫的时候儿已是十七岁了,比你还大三岁呢,我便是小心翼翼,也多少回都险些掉进了旁人的陷阱里去?便是你自己不想争,旁人也会设计好了逼你去争,到后来生死都是你的,人家那躲在背后的人渔翁得利罢了!”

    语琴点指着语瑟,“我告诉你,你安着得宠的心,若只是自己想的,那还罢了,这也算人之常情,我倒不至于多怨恨你去;可若是你听信了旁人的话,有人私下里捅咕过你去,那你就中了人家的道儿,早晚成了人家的替死鬼,替人家当了枪使去!”

    语瑟伏地落泪,“姐,语瑟知错了……”

    语琴疲惫地摇头,“你知错了?我就怕你一知半解,今儿说知错了,明儿就忘了。回头再受了谁的捅咕去,就压根儿将今天的眼泪,全都白流了。”

    语琴缓了一口气,“语瑟,我告诉你,你现在这会子在宫里,若有人主动与你说什么,那也绝不是因为你自己当真怎么貌美如花,只是因为你年岁还小,且是我的妹子!”

    “捅咕你的人,就是想借你的身份,先叫你我姐妹反目,再叫我跟令贵妃也生分了去!到时候儿我自恨毒了你,必定要与你断了姐妹之情;而你呢,便是进封,最高只能是常在。凭着那么低的位分,你在这宫里又没有了我的照应,你该怎么活下去,啊?”

    “而皇上都五十岁了。语瑟啊,皇上到了这个年岁,还能宠幸多少女人去?这个道理,你懂不懂啊?”

    语瑟泪如雨下,素日爱俏的姑娘,这会子已是顾不得头上的宫花,只一个劲儿在地上磕头罢了。

    “姐……庆妃主子,请您相信奴才,奴才是真的知道错了。”

    “便不是姐姐推心置腹说这番话,之前白常在与我说的那些,也已是叫我知道了不少了。”

    语琴便是一挑眉,“哦?白常在与你说什么了?”

    语瑟抽泣道,“回主子,白常在与奴才讲述了她进宫、进封,再到这些年的经历来。白常在小主儿用自己的经历告诉我,在这宫里我与她的身份最为相似。”

    “她是早年怡嫔主子的妹子,而我是姐姐您的妹子;怡嫔主子是被当年的苏州织造安宁送进宫来的,白常在小主儿自己便也还是被苏州织造安宁送进宫来的;她进宫之后也是先当了官女子,后来才被皇上赐封,当了常在去。”

    语琴一声冷笑,“原来送她们姐妹进宫的,就是这位大名鼎鼎的苏州织造安宁啊!”

    只是当年怡嫔进宫的时候儿,语琴年岁还小,也是刚进宫,宫里诸多的事情她还不了解。如今这些年过来,这位苏州织造安宁,她可狠狠地都记进心里去了,化成了灰儿都忘不了!

    语瑟不明白语琴这是咬牙切齿地恨什么呢,便吓得不敢再说话。

    语琴深吸一口气,先平复下自己的心情,“你别害怕,我方才说的话与你无干。你自管继续说白常在与你说的话儿去。”

    语瑟这才松了口气,泪珠儿这便又重新滚落下来。

    “回姐的话儿,白常在小主儿与我讲了她姐妹当年在宫中的经历。白常在说,当年怡嫔主子就是刚进宫的时候儿不知深浅轻重,进宫便封嫔,便以为皇上是当真宠爱,这便一门心思恃宠生娇了去。浑不知,自己背后早有人设计好了,就等她自己跳下去,成了与人争宠的砝码去。”

    “结果在园子里伤了当年的令贵妃娘娘去,这便彻底断了自己的退路,再不能回头了……而白常在自己,先时刚进宫,也因为不知宫内实情,也听信了旁人的话去,也曾一门心思想要替自己的姐姐报仇……”

    那些往事,已经远隔了十余年了,怡嫔早已长眠地下,白常在自己在怡嫔薨逝之后也是越发少在人前出现了。此时重又听见那些往事,语琴也不由得轻叹一声。

    “谁说不是啊。”

    语瑟用力点头,“白常在以她自己做例子,与我推心置腹讲说了她这些年心下的感悟。她告诉我说,能因为姐姐在后宫为主位,得以被挑选进宫的,进宫来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条路就是跟自己姐姐一条心,姐妹相互扶持,在这宫里安安静静生活下去;另外一条路,就是被人当了棋子使,跟自己的姐姐掰了脸,最后不得好死去。”

    语琴听了也是点头,“这都是白常在自己的经验之谈,故此在这后宫里,你便是不信谁的,也应当听她的。”

    语琴起身走过来,从地上将语瑟拉起来,抬手替语瑟拭泪。

    “那你自己呢?心下又是如何选的?此时那两条路也同样都摆在你眼前了,你走哪一条去?”

    语瑟没想到语琴还能这样,更是哭得双肩微颤。

    语琴眸光黯然一转,“又或者,以我现在的位分,倒是还能给你提供第三条路——我还可以打发你出宫去,找个人嫁了,过你自己的日子去。”

    语瑟深深垂下眼帘,面上也有挣扎,却还是落泪道,“我家里的情形,姐姐最是知晓。我家里唯有我跟姐姐两个,姐姐嫁人早,姐夫却也死得早。姐姐只生下了三个丫头,没有男丁顶门立户去,结果被姐夫家亲戚欺负,都说姐夫家已经绝户,故此其它亲戚可以来抢家产……”

    语琴也是叹口气,“我知道这样儿陋习,这叫‘抢绝户’。”

    语瑟用力点头,“正是如此。家中被抢光,我姐姐带着三个丫头无法维生,这便不得不回到我家里来。可是我父亲也已经故去了,家中唯有寡母与我二人相依为命。虽说还有些旗下的房屋和田产,可是因为家中没有男丁,那份披甲人的钱粮便也无人能承袭,这便只是坐吃山空罢了。”

    “而姐姐因是外嫁,姐夫家并不在旗,没有如咱们家的旗人钱粮去。我家里,我与母亲两人已是艰难,又再加上姐姐和那三个外甥女儿去……日子当真没法儿过了。”

    语琴听着,也是叹息。

    语瑟垂首啜泣良久,“我那会子是当真没办法了,只恨自己不是男儿身。若我是个男孩儿,好歹能承袭那份披甲人钱粮去;最差,也还有法子去做些营生,至少养活寡母、孤姐与三个外甥女儿啊。”

    “那会子,我当真是只要有法子养家糊口,我便什么都愿意做的。恰巧那年满了十三岁,已是到了内务府旗下女子挑选的年岁;又因为宫里有姐姐在,我这便横了心,也想着进宫来。只要我能得了皇宠,看谁还敢欺负我姐姐一家,我家人便也都可活命了。”

    语瑟的话,说得语琴也是心下无比的苦涩。

    她自己的父亲曾经闹出捐官那么大的动静,可是她自己家里,好歹还有四个兄弟呢,皇上恩旨叫他们家入旗,便给四个兄弟都分配了田产、仿佛、披甲人钱粮。她自家里原本在江南还有些家财,再加上旗人养赡的这些钱粮,足够叫她家衣食无忧去。

    而这个妹子家也有这么多的伤心事,她便是身在妃位,又能帮衬几何呢?

    语琴叹口气,扶着语瑟坐下,“若是银钱上的事,你尽可以想法子告诉我来。我便是再怎么着,一年也还有几百两银子的份例。再说至少有我在宫里,当年傅公爷也嘱咐过英廉看顾着咱们家,你去找英廉说明白,他也不能不管。”

    语瑟点头,“姐姐说的是,英廉大人对我家一直照顾。只是我终究不是姐姐的亲妹子,与姐姐不是一家;傅公爷当年便是拜托英廉大人照应的,也是姐姐自己家。”

    “况且英廉大人也说得明白,我家最大的短处,就是没有男人来承袭披甲人钱粮,不然也不至于坐吃山空。故此英廉大人说,便是周济,也不是长久之计;唯有想到一个女人自己能办的、可以护住家人的法子来。”

    “而那会子,凭我的年岁,我还能做什么?也唯有进宫这一条路罢了……”

    语琴也是难过,鼻尖儿跟着酸了起来。

    “那你自己说,你打算怎么办?我之前不该什么都没问明白呢,就跟你发那么大的脾气。此时设身处地替你着想,我倒是能释怀些了。”

    语瑟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她将眼泪擦干,脸与眼睛都已是哭肿了。

    她垂下头,揉着自己手里的帕子,“白常在小主儿与我说,她当年的处境倒是与我颇有些相似。只是她家情形还好些,终究还有两个兄弟,都被皇上赏给了内务府的官职去。”

    语瑟静静抬眸,红着眼睛望住语琴。

    “白常在小主儿说……虽说她姐姐已经不在了,她这多年来也只在常在之位,从未得宠,可是便是为了两个哥哥的前程,她也宁愿一辈子都留在这宫里。”

    语琴心下微微一动,也迎住语瑟的目光。

    “所以,你的意思是……?”

    语瑟咬住嘴唇,带着一股子壮士断腕的毅然决然道,“姐姐是疼我,方说了可以叫我出宫的路去。可是我若出宫去了,又还能做什么,又如何来养活我的寡母、孤姐、三个外甥女儿去?我又哪里有本事顶门立户,不叫家人再受欺负去?”

    “姐姐说,我出宫之后是可以嫁人,过自己的日子……可我若另外嫁人了去,日子好坏还难说,那我就更没法子顾着自己的娘家了。”

    语瑟吸一口气,伸手攥住语琴的手,“所以,姐姐,您就容我在这宫里留下来吧!我不出宫去,可是我也知道我在宫里该选哪条路去。”

    语琴心下哗啦一敞亮,这便伸手抱住了语瑟,“好妹子,你可想明白了!你留在宫里也好,只要你明白在宫里的路该怎么选,那我自然也会帮你顾着你们家去。”

    “英廉送你进宫来,并非没有攀附我的意思。我便设法转给他个意思去,他自然会更尽心尽力看顾你家里去。”

    语瑟虽终于露出了浅浅的微笑,可是眼底的伤感还是并未尽数除去。

    “只是……宫里的规矩,官女子满了二十五岁得出宫去。即便是姐姐身在位分,有权力设法留我;可是姐姐也说了,后宫里的人心险恶,姐姐上头终究还有旁人做主呢。到时候儿若是旁人想用我来拿捏姐姐,就是不叫姐姐如愿,那我还是得出宫去。”

    语琴微微一顿,松了一半的手,眸光略微凉了下来。

    “所以呢,你还是想得宠,以此来进封?”

    语瑟紧张得微微颤抖了起来,可是一双眼还是勇敢地迎上了语琴的眼睛。

    “……我不想瞒着姐姐。是,我想留在宫里,还是想给家人一个靠山,不仅叫她们能吃饱穿暖,还叫她们从今往后再没人敢欺负了!”

    “我若只是个官女子,便是留在宫里,也达不到这样的心愿去。我唯有进封,唯有成了娘娘,外头人才会生出忌惮之心来。”

    语琴霍地松开了手,背转了身去。

    “我说我能帮衬你顾着你家人,可是即便是我,也没本事跟你保证你必定能得宠进封去!这个宫里,最难左右的,就是皇上的心。我自己当年也有痴心,也曾想要得到皇上一缕回眸——若我有与你保证进封的本事,我这些年早为自己等来一男半女去了。”

    语瑟听着,也是难过地又落下泪来。

    “我都明白……我也没说难为姐姐去。”

    “我只是,我只是想着白常在小主的话去——白常在小主告诉我,凡事以她为例子就是。白常在小主这些年也未得宠,再未晋位,可是皇上当年不是也将她封为常在了么?”

    语瑟抽抽噎噎道,“白常在与我不光说了她自己,还说到了瑞贵人。瑞贵人的经历也与我跟白常在相似,如今也能进封贵人,成了内廷主位去。”

    语琴半晌没说话,只是垂首细想。

    忽然,语琴猛然抬头,“白常在今儿怎么会突然找你说这样的话去?”

    不可能是婉兮啊,不然婉兮也不至于叫她回来与语瑟说话儿。

    那这宫里,授意白常在这样做的,若不是婉兮,还能是谁?

    (咳咳,双十二,大家的手在哪里?举起来叫我看看~~)

七卷43、就是叫你想不到(毕)

    次日一早,语琴思量再三,忖着该如何将这个话儿转给婉兮去。

    出门给皇后那拉氏去请安,一出景仁门,正好就遇见从永和宫走过来的婉嫔的车驾。

    语琴索性便先将这话儿与婉嫔讲了。

    婉嫔听了,垂首含笑。

    语琴小心凝视着婉嫔,“陈姐姐倒不惊讶?”

    婉嫔抬眸,笑意流溢眼角,“我当真不惊讶。”

    语琴深吸一口气,“这些年白常在便是跟咱们相处得好,却也更多是与婉兮的个人情分去。故此啊,我都不敢说我能看得透这位白常在。从前在储秀宫里,我跟她一起随愉妃居住,可是一来不想叫愉妃起疑,二来也是我们两个性子的缘故,我与她的交往倒并不多。”

    “故此,我心下一时对她也是不敢掉以轻心。”语琴抬眸望住婉嫔,“陈姐姐你也知道,愉妃那人一向最善深藏不露,我也不敢放心是不是她借着一个宫里住的机会,再挑唆了白常在去什么。”

    婉嫔便笑,“你这样的担心,自是有的。小陆姑娘终究是你陆家的妹子,你夹在当间儿的确为难,一时猜不透白常在的心思,就也不便直接将话儿说给婉兮去。”

    “那你不如就听我的吧。总归啊,这会子婉兮刚出了月子,也不宜受太大的惊动去;况且接下来就是皇太后圣寿,又是过年的,这会子小陆姑娘这事儿倒也急不得。”

    “你索性以不变应万变罢了。总归啊,过不了多少日子,那个叫白常在说这些话的人,自己便会给出一个说法儿的。”

    语琴便听从了婉嫔的话,将这段事儿暂时压在心底,没有与婉兮说。

    好在她也没憋着几天,三天后,亦即十一月十二日,皇帝便因冬至节的祭天大礼而入斋宫斋戒。在皇上入斋宫之前的两天,都腻在永寿宫里,陪着婉兮和小十五去,婉兮便也没顾得上与她问起这事儿来。

    十一月十五日是冬至节的正日子,皇帝斋戒三日,其中斋戒的最后一天,也就是十一月十四日,要从宫里的斋宫,挪到寰丘的南郊斋宫去度过最后一晚。

    便也是在十一月十四这一天,在皇上根本没在宫里,而且是在斋宫里斋戒的日子,皇上忽然从南郊斋宫,毫无预警地发了一道旨意:封语瑟为禄常在。

    旨意传回宫来,包括婉兮、语琴,以及那拉氏等人在内,全都狠狠儿吃了一惊去。

    这会子便是有话要问皇上,也没处问去。

    婉兮还好,终究等冬至节皇上祭天回来就能问个明白;而此时所有人的惊讶既然问不着皇上,便都看向皇后那拉氏去。

    那拉氏是六宫之主,这回只是初封一位常在,那便怎么都该知会皇后的。

    那拉氏愕然盯住语琴,面上虽竭力掩饰,可是内心也早已怒火蒸腾!

    ——她哪儿知道啊。谁能想到皇上斋戒了两天,那么要紧的冬至节祭天的大典就在明日,他忽然今儿下了这么一道旨意,封了个小小的常在去!

    不管如何,一众嫔妃便也都向语琴道喜,又都亲亲热热向语瑟改了称呼,都叫“禄妹妹”。

    禄常在已是喜极而泣,当着众人不敢造次,小心克制着,可是终究眼圈儿还是红了。

    这一时之间,语琴心下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儿,便也暂且都顾不上,先带着语瑟正式给皇后、婉兮等一众高位嫔位行大礼拜见。

    那拉氏正座在上,心下便是再别扭,可也还得忍耐着,面上带着皇后的矜傲,高高抬起下颌,目光从下眼皮的一角,淡淡瞥着跪倒在地的语瑟。

    “今年啊,说来也有趣儿。原本不是挑选女子的年份,可是年初封了一位和贵人;这到了年尾了嘛,竟又封了一位禄常在。”

    今儿这事儿,原本禄常在是主角儿,那拉氏便是怎么揪着她说话,倒也都是顺理成章;可是那拉氏这会子还要偏拉着和贵人一起说,便叫和贵人面上十分尴尬。

    婉兮在皇后坐下第一首位,距离那拉氏最近。听了那拉氏的话儿,婉兮瞧见那一瞬间和贵人面色的苍白去。

    婉兮垂首沉吟了一下儿,便含笑道,“今年是皇上彻底平定准部、回部的大庆之年,又是皇上的五十万寿,这样的年景自是五十年来才有这一次。自然也有些非常之庆。”

    那拉氏冷笑着盯住婉兮,“令贵妃就是会说话儿,什么方的扁的,都能叫令贵妃给说圆喽。”

    婉兮举袖按着唇,垂首轻轻一笑,“主子娘娘也太自谦,竟说自己方才说的是什么‘方的扁的’,妾身可从没这样觉着。”

    如此一说,语琴为首,颖妃、舒妃等人便都随着笑了。

    那拉氏脸上十分挂不住,冷笑一声儿,“令贵妃又得皇子,果然是不一样儿了。小十五刚满月,令贵妃已经敢挑我这中宫的错儿了。”

    那拉氏的目光缓缓从愉妃面上滑过,“哎哟,我真的不敢想,等小十五周岁了,或者更大些,那令贵妃是不是就不将我放在眼里去了?”

    婉兮坐得端正,听了那拉氏这话儿,也只是极轻极淡地笑了笑。

    “主子娘娘又说笑话儿了。不管妾身如何,主子娘娘都是正宫皇后,这是皇上和皇太后的圣旨,哪儿是妾身能改变得了的。故此啊,主子娘娘又何苦在意妾身眼里有没有主子娘娘?”

    婉兮半转身,面朝那拉氏,嫣然而笑,“主子娘娘只需在乎,皇上和皇太后眼里有没有主子娘娘,才更要紧。主子娘娘您说,是不是呢?”

    “你!”那拉氏一拍迎手枕,“砰”地一声儿,耸身而起,立在紫檀脚踏上,居高临下怒视着婉兮。

    婉兮也不着急,缓缓伸手递给玉蝉,由玉蝉扶着从容起身,循着礼数朝那拉氏屈膝一礼。

    “主子娘娘请息怒,妾身当真惶恐,倒是不知道自己方才哪儿说错了。主子娘娘如此震怒,难道说——主子娘娘压根儿就不在乎自己是否被皇上、皇太后放在眼里去?”

    “哎哟,若是如此,那倒是妾身罪该万死了,那妾身这便向主子娘娘请罪;待得皇上祭天回来,妾身必定亲自到皇上跟前,自请重罚了去。”

    那拉氏紧咬银牙,狠狠盯着婉兮,只是却不知道说什么了。

    婉兮便也收回目光,淡淡垂下眼帘去,不慌不忙地道,“其实妾身的意思啊,只是想说今年无论在朝廷,还是在皇上,都是大喜之年。这样的年头,便自当从年头高兴到年尾来。皇上在年初进封了和贵人,在年尾又进封禄贵人,这便正是首位相扣,从头欢喜到底呢。”

    “这样高兴的年头,举国同庆,皇上欢喜,主子娘娘便也自当第一个陪着欢喜不是?所以啊,这会子是禄常在给主子娘娘正式行大礼参拜呢,主子娘娘也应该多笑笑,欢欢喜喜的才是。”

    婉兮眸光清浅,重又挑起,漫上那拉氏的脸庞,“主子娘娘说,妾身说的是否有理?”

    这世上啊,终究有一个颠扑不破的理儿:你叫大家都欢喜,那便是皆大欢喜;若你叫旁人不高兴,谁又有义务也哄着你去,活该你自己便也碰一鼻子灰罢了。

    那拉氏不快,众人便也并未久留,各自散了。

    出了翊坤宫,语琴忙叫语瑟过来,“还不给令贵妃叩头谢恩?今儿若不是令贵妃,你还不定要被皇后娘娘拿捏成什么样儿!”

    今日情形,语瑟自己自也是又惊又惧,忙上前给婉兮跪倒。

    婉兮轻叹一声,扯住了语琴,“姐姐这又是做甚?大十一月的,这地下冷得跟冰一样儿。”

    玉蕤在畔,便也含笑走过去,替婉兮将语瑟给亲手扶了起来,“禄妹妹快请起来吧。我倒厚着脸皮替令贵妃主子与禄妹妹说句话儿:这世间最不能割断的,就是亲族血缘,禄妹妹与庆妃姐姐啊,便怎么都是姐妹一家亲。”

    “凭庆妃姐姐与令贵妃主子这些年的情分,只要你禄贵人是庆妃姐姐的妹子,那令贵妃主子必定也当成自己的妹子一样地看待。不管在谁面前,就算方才是皇后主子面前,令贵妃主子是一定会凡事都护着你的。”

    语瑟用力点头,“小妾明白了,多谢瑞姐姐提点。”

    婉兮亲自走过来,握了握语瑟的手,“不管怎样,这终究是好事儿。你现在再不是官女子,而是皇上正正经经的禄常在,是宫里的小主了。”

    语瑟面颊上便也浮起了红晕来,“……从小家里便有这样的盼望。可我总没想到,这一天竟然当真来了;而且,来得这样突然,便连事先都没有半点儿的征兆去。”

    婉兮却笑了,“怎么没有征兆?皇上既然能挑你进宫来,那就是征兆。你参加的虽然是内务府的使女挑选,今年皇上忙着祭陵,没有亲自去看;可是挑中记名的排单,内务府也是呈给皇上的。皇上都记得你的小名儿,那便等于是皇上挑中了你的。”

    “若此,这一切便在那一刻已经有了征兆。要不,皇上又怎么会挑你进宫来,又怎么会将你放到你姐姐身边儿去呢?”

    长街里风打着旋儿地切割着人脸,大家都不敢久留,尤其婉兮月子刚满,不敢着凉。

    语琴这便先叫语瑟回宫去,待会儿她回去自会给语瑟安排住处、人手等。

    语瑟先回去了,语琴亲自送了婉兮回永寿宫,坐定下来,还是忍不住抱歉。

    “你瞧这事儿……唉,皇上也当真是打了我一个措手不及。皇上怎么就忽然进封了语瑟去呢?若是按着宫里的规矩,好歹也该教她先学规矩,然后再进封啊;皇上连教她学规矩的旨意都没有,结果就正式进封了。”

    婉兮却是释然地笑,“姐姐……亏你还慌乱成这样儿。我早与你说过,今日的我们已经不是二十年前的我们,我今日是当真不将语瑟的事儿耿耿在心中了。况且姐姐还瞧不出来么,皇上既然突然下旨,便是说明,皇上心下早有主张了。”

    语琴微微一怔,随即便也笑了,“哎哟,我这会子才通透了——敢情白常在后头那个人,就是皇上啊!”

    语琴这才将那晚白常在与语瑟之间的事儿说与了婉兮,婉兮听罢更是垂首轻笑。

    “那我就更放下心了。这些事儿皇上原本是不想叫咱们操心的,亏咱们自己还白白在乎了一场去。”

    婉兮抬起头来,认真凝望语琴,“姐姐这便回去,赶紧替禄常在安排吧。总归是自家妹子,千万别叫禄常在今儿觉着受了怠慢去。”

    众人散去,兰贵人却没急着回景仁宫。

    她散到御花园去,这会子御花园里也没什么景致,她只是随意散散。

    御花园里虽也有殿阁,只是这冬日里若不是皇上有旨意的,那些没有特别安排的殿阁里,便并不熏炭笼火。

    喜格便忍不住劝,“主子,咱们在外边也转了好一会子了……这御花园里冷,主子仔细受了风寒。”

    兰贵人叹了口气,还是找了间冷屋子坐了下来。

    “冷一点儿不要紧,总归我这身上还有大毛的衣裳,手里还有手炉呢,也冻不着。我啊,这会子倒是懒得回宫去看她们折腾。”

    禄常在初封,又要安排住处,又要从内务府搬进来陈设、指派官女子等,都只是人家热闹罢了,她自懒得看。

    “咱们景仁宫里啊,刚好容易挪出去个鄂常在,这就又封了个禄常在。那更是庆妃的妹子,如今景仁宫里她们三个倒是越发亲近,我自成了被疏远的那个。”

    喜格忙劝,“主子别难过,主子自然还有皇太后扶持着呢。有皇太后在,后宫里谁敢疏远主子去?”

    兰贵人却泄了口气,“话是这么说,我自是也不在乎后宫这些人去。可是……皇上他的心思,我却不能不在乎啊。”

    兰贵人偏首望向窗外。那么浩大的天地,原本已经被宫墙隔开了成小小的四方世界;如今更是在视野里,被眼前的窗格子,切割成了更小的碎片去。

    天地虽大,世界却小;能叫人眼睛看见的,自然更小了。

    兰贵人幽幽叹了口气,“我进宫三年了,可是皇上他,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对我好些去?三年了,我都不知道该如何向我母家交待!我母家,可是出过一位皇后、一位贵妃的,再加上皇太后这样一位太后……可是我呢,我进宫三年,依旧还只是个贵人!”

    “我刚进宫的时候儿,你们也都劝我等,说我总会等到皇上的宠爱去。凭皇上对皇太后的孝心,他一定会对我好……可是我都已经等了三年了,等得还不够耐心么?我已经将皇上等到他五十岁了,难道还要我等下去?”

    兰贵人说到伤心处,外头门外阶上忽然传来簌簌之声。

    喜格忙上前一把扯住兰贵人的衣袖,示意噤声。

    殿门吱呀一开,却是忻嫔走了进来。

    忻嫔抬眸乍见兰贵人,讶了一讶,随即含笑点头,“没想到与兰妹妹心有灵犀,这会子都到御花园来转转,且都选在了此处小坐。”

    兰贵人见是忻嫔,便也连忙起身,上前一把捉住忻嫔的手,拉着一起坐下。

    “姐姐这会子何必还出来逛?姐姐独居一宫,想要什么清静没有呢;又不像我,回宫去也只是两耳聒噪罢了。”

    忻嫔含笑点头,“也是,这会子庆妃必定倾尽了心力给她妹子安排住处,腾挪陈设呢。内务府呢,也得将库房里的好东西一件儿一件儿往景仁宫里搬。虽说禄常在不过是个常在,可是内务府总得看庆妃的面子,便只能往最高的规格里拣选。想来啊,即便是常在,那一应的用度,怕也不会低于贵人了去。”

    兰贵人便哼了声儿,“管他们怎么高规格,我就不信他们敢超过给我的去!”

    忻嫔便笑,“可不!虽说兰妹妹也还在贵人位分,可是一应的用度自然都是贵人里最好的。内务府的奴才们自然明白宫里哪尊佛才最大;他们便是想讨好庆妃,可是如何不明白,庆妃如何能与皇太后比去?”

    兰贵人这才心下舒坦了些,“还是忻嫔姐姐会说话儿,这会子倒叫我心下舒坦了不少去。”

    兰贵人抬眸打量忻嫔,“倒是好些日子没跟忻嫔姐姐坐一起说话儿了,也不知道忻嫔姐姐忙碌什么呢。”

    忻嫔打了个哈哈儿,“我能忙什么呀,自然是顾着我的八公主去罢了。她呀今年也都满了三生日了,好歹也该教她写写大字了。”

    兰贵人便也点头,“不过今儿禄常在初封,姐姐倒是满脸的笑意,倒是没瞧出有什么不高兴的来。”

    “也是啊,姐姐是有公主的人,自然与我们这些无宠也无所出的不一样儿。”

    忻嫔伸手轻轻捏了捏兰贵人的鼻梁,“瞧你说的。这后宫里,便是说谁有后顾之忧,你也都是没有的。还有皇太后呢,她老人家什么能不替你计划周全了去呢?”

    兰贵人轻轻哼了一声儿,“怎么,难道说忻嫔姐姐还挺高兴这个禄常在进封的?”

    忻嫔抬眸,定定看着兰贵人,含笑不语。

    兰贵人心下微微一动,不由得不依地低喊,“忻嫔姐姐这是又跟我卖什么关子呢?姐姐若不想说,那咱们便也不必一处坐了。我这就走了就是!”

    忻嫔便笑,拉回了兰贵人来。待得兰贵人重又坐定,这才笑吟吟道,“……兰妹妹听我说,你也不必不高兴。这个禄常在啊,虽说是庆妃的妹子,可是她跟庆妃又不是一奶同胞,不过是近支的族人罢了。”

    “那小女孩儿早有争宠之心,这回皇上临去秋狝之前,我倒是点拨了她几句。这丫头也是个有心眼儿的……瞧,皇上十月回銮,她十一月这就进封了,可见她在木兰啊,必定与皇上发生了些什么去。”

    兰贵人却高兴不起来,“那对我又有什么好的?皇上连她这样儿的都要,可是怎么就不待见我?”

    忻嫔敛起笑谑来,轻轻握住兰贵人的手,“得宠是一回事,能在自己宫里安身立命却又是另外一回事。我叫你不必膈应禄常在,是为了你在景仁宫的日子说的。”

    兰贵人眯起眼,静静盯住忻嫔。

    “忻嫔姐姐是说……禄常在倒是我可以相信的人?”

    忻嫔轻轻耸了耸肩,“至少,她一定比从前的鄂常在要好相处,终究她年纪小、没什么心眼儿;再者,她也更比你宫里的庆妃、豫嫔更能与你交好了去。你只要对她好,她自然也会向你靠拢过来。若此,你在景仁宫里便也不是孤立的境地了。”

    十一月十五这天,皇帝在寰丘祭天。

    因是冬至节,一向功课忙碌的皇子皇孙们,也都得了一天假。

    拉旺和福康安都跑来永寿宫,陪着小七来逗小十五玩儿来了;连永瑆也来了。

    只是永瑆来婉兮的寝殿里请安后,只逗了小十五一会儿,就借故到玉蕤那边儿去了。

    连玉蕤都觉着有些奇怪,忍不住逗着永瑆,“十一阿哥这是怎么话儿说的?我一时倒弄不清,我这边儿有什么吸引十一阿哥过来了。”

    永瑆坐在炕上就笑,“瑞娘娘饶了我吧……我啊,今年都快九岁了,哪儿还能在令阿娘那边儿哄着几个小孩儿玩儿去呀?可是他们也不肯放过我去,一见了我就非得一块玩儿,哎哟我的耳朵啊,都被他们嗡嗡死了。”

    玉蕤也是笑,“十一阿哥真是长大了哈?都忘了你自己小前儿,也是这么嗡嗡的呀。你没见蛐蛐儿现在一跑起来那扑腾的样儿么,还不是叫你带着旺哥儿、保哥儿他们给折腾的?”

    “外头都见保哥儿淘气,其实那一小前儿还不是十一阿哥你给教出来的?”

    永瑆笑得前仰后合,直拍桌子,“瑞娘娘只在咱们自己屋里说吧,千万别出去叫外人知道去。那个大黑锅啊,就叫麒麟保自己背去!”

    玉蕤看他高兴了,这便也叫翠靥端了点儿嚼咕进来给他,省得他寂寞了。

    永瑆咬着饽饽却扭头四处撒么,“哎?翠鬟呢?”

七卷44、难道竟是用错了情?(毕)

    “十一阿哥找翠鬟?”

    玉蕤听着都有点儿纳闷儿,挑着眉毛走近了盯着永瑆瞧,“十一阿哥快说实话,你找翠鬟做什么呀?”

    永瑆从小也曾在永寿宫中养育,便是后来去了舒妃宫里,也总是跑来玩儿。玉蕤自是从小就帮衬着婉兮照料永瑆的,这情分自是深厚,没什么不能说的。

    永瑆却咳嗽了,“咳咳,没什么呀。就是瞧见翠靥姑姑了,便问候翠鬟姑姑一声儿呗。左右瑞娘娘身边儿,就这两个头等女子不是?”

    玉蕤可没被唬住,轻啐了一声儿,“十一阿哥是跟永寿宫上下都熟,这宫里宫外的就没有十一阿哥不认得的。可是啊,翠鬟和翠靥却是特例——终究我去年才进封,翠靥和翠鬟都是去年才进宫的;而十一阿哥从进学之后,能见天儿往永寿宫里跑的日子也少了,好像跟翠鬟没那么熟才对。”

    “若你今儿是来找玉蝉、玉萤,或者是玉函姑姑的,我连问都不问。可是你偏巧儿特地就跑我这边儿来,而且看样子就是来找翠鬟的,那我可得问问了。”

    玉蕤索性一p股坐在永瑆对面儿,隔着炕桌,上一眼下一眼地打量起永瑆来。

    永瑆哪儿禁得住玉蕤这么打量啊,一张脸已是臊得通红。

    “哎?瑞娘娘,你别这么盯着我看啊。”永瑆高举起两手来,挡在玉蕤的视线和他自己的脸当间儿,使劲摇晃,试图拦住玉蕤的打量,“您再盯着我看,我都以为我脸上没洗干净呢!”

    玉蕤轻哼一声儿,“我得仔细点儿瞧瞧,咱们十一阿哥啊,是不是忽然长大了啊?”

    永瑆一时没会意,便连忙拍心口,“我当然长大了啊。过了这个年,我就十岁了!”

    玉蕤却是含笑摇头,“那也不大,不够大……”

    玉蕤故意坏笑着瞟着永瑆,“便再是十岁了,今年充其量实岁也才八岁多大,还没到‘哭着喊着要媳妇儿’的年岁啊~~”

    永瑆这才听明白,一张脸便臊得更是要烧起火苗儿来了。

    “哎呀,瑞娘娘,您这是说什么呢!”

    玉蕤可不愿意这么轻易就放弃挤对永瑆的机会。这位阿哥啊,若说鬼道,绝对不在福康安之下;可是他偏每次都能将自己掩饰得可好了,只叫福康安背锅去。这回玉蕤好容易逮着一回永瑆大红脸、说不出话的机会,才不想轻易就放了他去呢。

    再说,时光当真易过,如今八阿哥已是八周岁,一个月后过了年,就九周岁了。按着宫里的规矩,即便是皇子,满了十周岁的都不能再随便往内廷里跑了。除了本生额娘和养母的宫里之外,可是不能再到处乱窜了。

    如这般能够毫无顾忌尽情说话儿的日子,当真已是过一天儿便少一天了,如此地叫人珍惜啊。

    这样想来,便是说笑呢,玉蕤的心下也不由得多出了一丝淡淡的忧伤。

    也是啊,何止是小孩儿长大得快,便是人这一生,几十年的时光也不过只是一场萍水相逢。相聚有时,永离亦有时。

    玉蕤面上还是笑着,唇角却缓缓收了回来,“十一阿哥都学会不好意思了呀?嗯,那就还是长大了。”

    “十一阿哥还赖我乱说?谁叫十一阿哥这没根没由地忽然特地来找翠鬟说话儿呢?倒叫我都忍不住猜想,怕是十一阿哥要到了娶媳妇儿的年岁了。”

    永瑆急得直甩手,站起来仿佛随时都能直接窜到炕上去,“才没有!还早着呢!便是皇阿玛给皇子配婚,怎么也得到十三岁去!”

    玉蕤瞧永瑆这是当真急了,这才掩口而笑,“好好好,我的好十一阿哥,快坐下来吧。别待会儿一着急,直接跳房梁上去了,我还得搭梯子上去够你去。”

    永瑆这才红着脸坐回来,使劲儿给自己解释,“我来找翠鬟,那是有缘故的。瑞娘娘忘了么,七月十五那天晚上,咱们在‘万花阵’里玩儿?那会子就多亏了翠鬟姑姑给暗示,才叫我们那么快地走出来的。”

    “这日子过的就是快,说话儿都过了四个月去了,我又在上书房被圈着,也没得什么机会往里来,这才始终都欠翠鬟姑姑一声道谢。”

    都四个月了,他自己便是忘了,八哥那头却还记着呢。他都四个月了没给八哥带过去信儿,八哥那头急得都要火上房了。他今儿才不敢再耽搁,赶紧趁着冬至节放假,赶紧进来将这件事儿给办了。

    玉蕤扬眉,也是想起来了,“哦?那晚上原来是翠鬟给你们通风报信儿了啊。”

    永瑆这个理由终于立住了,他这才放松下来,从炕桌那边挪过来,拢住玉蕤的胳膊,“瑞娘娘,我都说了这么多了,瑞娘娘可把翠鬟姑姑给我叫来了吧?”

    玉蕤垂首一笑,“好好好,我这就给你叫去。她啊,是陪着九公主跟着和贵人去学做花露了。”

    玉蕤说着叫门槛外伺候的一个使唤女子叫翠袖的,这便赶紧去寻了翠鬟回来。

    永瑆便也做了个鬼脸,“啾啾才这么小,她就要学着做花露了?抹在脸上身上香喷喷的哦?”

    玉蕤也是笑,“去,不许说我们啾啾。再说了,十一阿哥你个秃小子知道什么呀,谁说花露就只能是抹脸上、身上只图香喷喷的了?那花露啊,还能当喝的,以至于当药治病呢。”

    永瑆便摊了摊手,“瑞娘娘说的是,反正那都是女孩儿家的玩意儿,我是不明白了。”

    翠袖接了差事,这便出宫去寻了。还得好一会子才能回来,玉蕤便不由得接着之前那配婚的话题继续往下说。

    “……皇子十三岁左右配婚,你的年岁是不够,不过八阿哥倒是够年岁了。”

    八阿哥永璇是乾隆十一年的生人,到十三周岁的时候儿,正好赶上了乾隆二十四年的八旗女子挑选去,故此皇上已经为八阿哥配了婚了。

    “我记着,皇上为八阿哥配的福晋,是大学士尹继善之女,章佳氏。”

    永瑆听玉蕤提到八哥被配婚的福晋,眼前便不由得浮现起八哥那急着见翠鬟,急得嘴角都起了大泡的模样儿,心下也是恻然。

    八哥就是因为已经有了福晋,这才反倒更急迫想要见到翠鬟啊。因此永瑆四个月都没能替八哥带一句话来,才将八哥给急成了那个样儿。

    不过玉蕤也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倒没留意永瑆的神色去。玉蕤只是缓缓道,“皇上似乎明年就要为八阿哥办婚事了。”

    永瑆便叹了口气,“好像是。不过八哥他自己倒是没那么欢喜,终究八哥今年也才十四周岁,还不想这么早成婚呢。”

    玉蕤点点头,“十一阿哥,我问句不逊的话儿,你别多心——我只是听说,你这位嫂嫂是庶出,生母是尹继善大人的一位妾室?”

    永瑆倒不太在意这个,“是庶出,八嫂的生母也是个汉姓人,姓张。”

    “可是即便是庶出,又有何妨?尹继善大人自己也是庶出,便是尹继善大人身为封疆大吏,他的生母也并未得到封诰去。后来在皇祖爷爷的雍正十年,才终于得了一品夫人去。故此啊,八嫂最重要的身份是尹继善大人的女儿,皇阿玛都是亲自选中了配给八哥的。由此可见,皇阿玛倒并不在乎什么嫡庶去。”

    玉蕤点点头,“而此时尹继善大人的福晋,是鄂尔泰的侄女?”

    永瑆终究年纪小,腰斜着眼儿瞟着房顶想了半晌,才点头,“好像是的。我这位八嫂的嫡母,原本不是鄂尔泰的侄女;鄂尔泰的侄女是继室福晋,这才后尊这位为嫡母的。”

    说着话儿,外头翠袖已是带了翠鬟回来了。

    玉蕤便含笑起身,“得了,我便也不在这儿陪着你们说话儿了,也省得你不自在。我去瞧瞧你令阿娘他们去。”

    翠鬟进来便忙给永瑆请安,永瑆急忙上前给扶住,“哎哟,我的好姐姐,你可别给我行礼了,我可不敢当。”

    翠鬟一脸吃惊,垂眸盯着永瑆那捉着她手臂的手,“十一阿哥这是做什么?快请松手啊。这宫里哪儿有皇子捉着官女子不放的道理去?”

    永瑆又被造了个大红脸,赶紧松了手直甩手,“唉,姐姐瞧你说的。”

    翠鬟这便也笑了,“十一阿哥称呼也错了。十一阿哥是主子,我是奴才,十一阿哥要么好歹敬着瑞贵人主子,可以叫我一声儿‘姑姑’;又或者直接叫我的名儿就是了。奴才可当不起十一阿哥这一声儿‘姐姐’去啊。”

    翠鬟今年也才十四岁,比永瑆大不了几岁。可是女孩儿家总归更大方些,这几岁的差距,便足够翠鬟从容淡定地挤对得永瑆哑口无言了去。

    永瑆也不敢直接说心事,这便急得直揉脑门儿,“哎……我吧,我就是觉着叫‘姑姑’的话,倒把你给喊老了;可是若直接叫你的名儿呢,那显得我多粗鲁啊?”

    翠鬟见永瑆尴尬成这样儿了,便也含笑收起了笑谑,又给永瑆屈膝一礼,“十一阿哥别当真,奴才啊方才是跟十一阿哥玩笑呢。奴才这给十一阿哥请罪了,还望十一阿哥您——哦,小人不计大人过。”

    永瑆都被逗乐了,无奈地摇头,“嘿,得嘞,可不是我小,您大么~”

    两人自在下来,翠鬟便径直地问,“十一阿哥这是特地来找我,想说什么呀?瞧我们主子都避出去了,好像有什么鬼道似的?”

    永瑆在心下掂对了一番,这便笑眯眯地道,“姐姐,我是来替我八哥给你道声谢的。七月十五那天晚上,当着那么多人,皇阿玛也在,我八哥没来得及跟姐姐道谢,这便走了;今儿才叫我特地给补上。”

    翠鬟秀眉轻扬,“八阿哥给我道谢?”

    永瑆嘿嘿笑着使劲儿点头,“正是正是!我八哥都恨不得能当面儿跟姐姐说。只是我八哥今年超过十岁了,这内廷里不方便随便儿进来了,故此这才叫我特为转达。”

    永瑆小心瞟着翠鬟的神色,心下多希望找到害羞、回忆、甜蜜等神色去,好回去给八哥交差啊。

    想象一下儿都能知道,若能得着这样的回话去,那八哥必定美得什么急躁都散了,嘴上的泡便也能消了。

    可是翠鬟却没叫永瑆如意,她听了是八阿哥永璇的心意,便反倒掩口笑了起来,“哎哟我的十一阿哥,八阿哥当真是想多啦!奴才啊,那晚上其实是心疼我们七公主和九公主呢。“

    “那晚上是七公主的生辰,奴才怎么忍心看见七公主着急上火的?而九公主还那么小,那晚上都急得哭出来了……奴才是永寿宫的女子,奴才自相信办法才是。”

    翠鬟眸光清澈,“奴才当真不是为了八阿哥,可不敢枉担了八阿哥的谢去。还请十一阿哥千万与八阿哥解说明白才好。”

    永瑆傻了。

    他直盯盯望住翠鬟,心里这一片惊慌的翻腾啊。他想着,这要是回了阿哥所,八哥必定欢欢喜喜等着呢,可是他转告给八阿哥的却是这么一段话……那八哥,还不得另外一边儿嘴角也得起了大泡来?

    永瑆便垂下头去,不甘心地小心翼翼试探着问,“姐姐这是自谦,才故意这样说吧?姐姐终究是永寿宫里的女子,小七和啾啾都算得是姐姐的本主儿,姐姐便是为她们做什么都是应当的;而我和八哥倒是不同,姐姐为我们做了事儿,我们必定心存感激。”

    “姐姐就是不想叫我们哥俩儿过意不去,这才故意说没我们哥俩儿的事儿,是不是?”

    翠鬟睁大了眼盯着永瑆,半晌便是“噗嗤儿”笑了,面颊半红,眼波盈盈。

    “十一阿哥这是想哪儿去啦?我哪儿有必要跟两位阿哥那么客气去啊!我啊,当真就只是为了我们七公主和九公主,心下可没想旁的去。”

    “至于奴才是朝八阿哥使眼色,都是因为那晚几位小主子里头,就属八阿哥年岁大。便也唯有八阿哥才能领会我的意思罢了。”

    翠鬟说着还用哄小孩儿的语气对永瑆道,“都是四个月前的事儿了,奴才早忘了。十一阿哥便也将这事儿给忘了吧,回去也叫八阿哥别当回事儿了。”

    翠鬟说完便笑眯眯一礼,“十一阿哥要说的话,就是这一宗吧?那可放了奴才去吧,奴才还有差事没办完呢。这都耽搁了好一会子了,倒叫奴才心下都不妥帖了。”

    这一刻,永瑆已然词穷,一颗心更是不知道都沉降到哪儿去了。便也只能呆呆地挥了挥手,“去吧,去吧……”

    翠鬟退出,永瑆抱着脑袋趴在炕桌上。

    咋整啊,这待会儿回去,咋跟八哥说呀?

    永瑆失魂落魄地走了。

    婉兮立在窗边儿看着孩子们在院子里玩儿,瞧见永瑆的身影从抄手回廊上晃出去,不由得一挑眉,问身边儿的玉蕤,“永瑆这是怎么了?他在你那边儿,可是遇见了什么事儿,或者说了什么话去?”

    玉蕤便忍不住乐,“姐这会子的惊愕,我方才也有呢。他从一进我那屋,我就觉着他有点儿不对劲儿。”

    “可是吧,若以他的年岁来说,还不到那么多愁善感的时候儿啊。我刚还以为我之前是想多了,可是姐你现在爷瞧见了,他竟然就又留下这么个背影儿就走了。”

    虽说八岁大的小孩儿这样似儿的,有点好玩儿,可是婉兮却也不敢掉以轻心。

    她永远不能放下当年给淑嘉皇贵妃的承诺去啊。

    婉兮垂首向想了想,便吩咐刘柱儿,“你亲自到舒妃宫里,将舒妃请过来坐坐。”

    舒妃如今抚养永瑆,婉兮想,有些事儿便是她和玉蕤都看不出来,舒妃好歹应该是知晓些的。

    不多时,舒妃来了。

    婉兮瞧着舒妃面上倒是有些喜色,这便问,“可有什么好事儿了,你这么藏着乐呢?”

    舒妃便也不见外地抬手便打了婉兮一记,“前些日子顾及你怀着孩子,我可不敢碰你去。这会子,可敢打了~”

    婉兮便也笑,心下只觉这样的亲近,当真是来得不容易。

    舒妃缓缓垂眸,“我这会子啊,自己还能有什么喜事儿?便是所有的欢喜,都只是为了永瑆罢了。”

    婉兮自更不解了,“永瑆有什么喜事儿了?”

    婉兮心说:若那孩子有什么喜事儿,之前还至于那么失魂落魄的去么?

    舒妃却轻轻摇头,“其实不是永瑆自己的喜事儿,倒是与永璇有关系。”

    婉兮抬眸,“永璇?”

    舒妃含笑点头,“刚听说皇上下旨,以孙灏为顺天武乡试正考官。”

    婉兮便也明白了,“孙灏可是鼎鼎大名,前年那会子上奏本谏阻皇上巡幸索约勒济,叫皇上发了好长一道谕旨叱责。结果左副都御史当不成了,上书房也不让进了;可是皇上却可爱得紧,竟还保留他三品堂官,后来又给赐了通政使去。”

    “如今这又是叫他当顺天府的武乡试正考官,足见皇上当年可不是做样子,是当真一面儿叱责他,一面儿还真是用他的。皇上宽怀大量,足见一斑。”

    婉兮说到这儿,便也一拍手,“我明白了!孙灏是永璇的授业师傅,当年孙灏得咎,永璇自也受到影响;而如今皇上依旧在用孙灏,且孙灏依旧是正三品的大员,这前朝后宫便都能揣度出,皇上依旧是疼惜永璇的。”

    “永璇与永瑆一母所出,永璇不受孙灏影响,那对永瑆来说,也自然是好的。”

    舒妃便也是轻轻一笑,“唉,随着永瑆一年一年的长大,如今已是朝着十岁去了,我这颗心啊非但没放下,反倒更是提起来了。总归是不光为他顾着功课,更要为他打算前程了。”

    婉兮点头,轻轻拍拍舒妃的手,“永瑆是个好孩子,他将来必定孝顺你。”

    舒妃听到这个,便也笑了,“是啊,永瑆这孩子鬼道,只是心眼儿却实则善良。你瞧他如今有多顾着永璇去?永璇那脚病闹得,若不是有永瑆见天儿陪着,就更是不愿见人了。”

    婉兮听着点头,“那你说,永瑆若是有些不欢喜的,能从什么事儿上起呢?你对他这样尽心,我倒瞧不出他自己能有什么不高兴的来。”

    玉蕤便也将方才永瑆的情形,简单与舒妃说了。

    舒妃一听,登时也紧张了起来,“这孩子,他有什么,怎么还瞒着我去?”

    舒妃说着轻轻一拍炕桌,“他也自然有不欢喜的。比如说在上书房里总是被那永璂给踩着压着的,只是他怕我担心,回来也不肯直说。”

    婉兮知道,又是那永璂不屑学高丽话,这便将怒气总往有一半高丽血统的永瑆身上撒。

    婉兮缓缓抬眸,“若是这个,你倒也不必着急,便交给我吧。咱们永瑆受的委屈,便是孩子自己不肯说,咱们这当阿娘的,难道还不替孩子找回公道来么?”

    舒妃忙问,“你有法子?”

    婉兮点头,“法子早已是现成儿的,只是我先前还有所犹豫。终究永璂也还是个孩子,我先前倒有些不忍心。”

    “可既然他欺负到永瑆头上来,叫咱们永瑆这么失魂落魄的,那我便也不能再看着了。”

    婉兮说着,倾身过去,伏在舒妃耳边轻语几句。

    舒妃登时面上一喜,一把抓住了婉兮,“当真是好主意!我倒替我们永瑆,给你行个大礼去!”

    “去!”婉兮忍不住含笑啐舒妃,“你要给我行礼,我也要给你行礼呢……咱们俩便都这么着,简直赶上夫妻对拜了去。”

    舒妃便也笑了,“你也是的,你又作何要与我称谢了?”

    婉兮轻轻而笑,伸手握住了舒妃的手去,“这些日子来,皇太后对我的态度和缓了不少。这其中固然有皇上,以及孩子的作用去,可是我心下都明白,这与你时常在皇太后面前替我美言,必定是分不开的。”

    “其实这事儿在七月十五那天晚上,皇太后因为和贵人的事儿罚了皇后,我便心下已是有数儿了。今儿才与你称谢,实则都是晚了太多去。”

    舒妃眼波微微一闪,便也轻叹一声,“算了。我当年在皇太后面前也没少了说你的坏话去,这便是一颠一倒过来罢了。也算补偿给你,才不要你说什么谢不谢的。”

    (永璇跟王氏之间也是一段动人的故事,大家别急哈,稍微给他们匀一点笔墨。接下来就是寿宴啦~)

七卷45、白费心机(毕)

    皇帝从寰丘祭天归来,十一月十六日,便因冬至节,亲诣寿康宫,行皇太后庆贺礼。王大臣于慈宁门行礼,众大臣于午门外行礼。

    那拉氏率领一众内廷主位,也在慈宁宫内、月台之上,向皇太后行礼。

    如此帝后嫔妃、满朝大臣都在宫中内外各处向皇太后行大礼,今儿这日子对于皇太后来说便也是尊贵之日了。皇太后自是欣慰,便传旨,叫寿山到慈宁门外去,赶紧请皇帝起来,进宫里来叙话。

    一时间行礼完毕,皇太后也从慈宁宫的宝座上起身,回自己的寿康宫去。那拉氏忙上前亲自扶住皇太后的手,皇太后含笑对嫔妃们道,“这慈宁宫啊,是行礼的地方儿,便连我啊都觉着拘谨。走,咱们还是回寿康宫去说话儿,那边儿倒没有这般严肃,不必你们个个儿都拘着。”

    那拉氏扶着皇太后领先往寿康宫回去,婉兮跟在那拉氏之次,身后则是舒妃、愉妃、庆妃、颖妃四位。

    嫔位则又在妃位之后,依着行走的次序依次而行。

    皇太后在半路正好迎着皇帝,母子两人说话儿,语琴便跟上来,在婉兮耳边低声道,“……你猜,待会儿皇太后第一个要问皇上的,是什么事儿?”

    婉兮含笑,轻轻打了语琴一下儿,“姐姐淘气。”

    回到寿康宫坐定,皇帝早已招了南府学生,进两出折子戏。

    皇帝孝顺,因皇太后年事已高,为方便皇太后看戏,便将寿康宫后殿西次间里安排了小型的戏台,叫皇太后足不出户就可以看戏。

    所说这样建在殿内的小戏台规模小些,不能入同乐园那般上演水陆空的三层大戏,只能拣选一二学生承应的折子戏,但是爷已经足够叫皇太后老人家消遣之用。

    见皇太后归来,南府承应的学生们便咿呀开唱。皇太后高兴,这便坐到动次间的宝座上,皇帝与那拉氏分列左右,而其余嫔妃则分坐在南北两檐的炕上,都一起看戏。

    看了一会子戏,皇太后尚且兴味盎然着,那拉氏却有些按捺不住。

    她先亲手为皇太后剥了个香柑,满屋的柑橘清香叫人心头也跟着一爽,那拉氏这便趁势含笑瞟着皇帝问,“皇上按例冬至节祭天,每年这场大典,皇上不管有什么事儿忙,都要亲诣行礼,以近皇上天子对上天之敬。”

    皇帝将目光收回来,浅浅一转,斜睨着那拉氏,“皇后想说什么?”

    那拉氏便笑,伸手进塔娜捧过来的金盆里去洗手。洗完了不慌不忙用巾子擦完了,这才抬眸迎上皇帝的目光。

    “原本这世上的事儿,便没有什么能比得上祭天要紧的,可是今年皇上却在十一月十四日忽然赐封了禄常在去,倒叫妾身都措手不及。”

    那拉氏眸光轻慢,“十一月十四日,本是皇上从宫里斋宫挪去南郊斋宫斋戒的日子。那本是祭天行礼之前最后一天的斋戒,也是最要紧的一天……没想到,皇上却还记挂着要进封一名常在。”

    “可见在皇上心里,这位禄常在当真十分要紧。妾身便不能不多想一层:皇上为什么这么急着要进封禄常在呢?皇上明明可以今儿回宫来再下旨,也好不与祭天冲突,岂不是更好么?”

    皇太后听到这儿,都不由得放下了手中的香柑。

    一边炕上,语琴便用胳膊肘儿轻轻捅了捅婉兮。

    “瞧,好戏开锣了。”

    婉兮也是无奈笑笑,“大过节的,仿佛是人人都不甘寂寞,都忍不住来凑凑热闹。”

    那拉氏看皇太后放下了香柑,便瞟着皇太后一笑,“更巧的是,禄常在还是庆妃的本家儿妹子。想来皇上这么急着进封禄常在,也是与庆妃有关吧?”

    “若此,咱们宫里的汉女姐妹花儿啊,便又多了一对去了。想当年怡嫔姐妹先后入宫,也曾是宫里的一段佳话呢。”

    皇太后终于皱起了眉头。当年皇帝曾经为了非要将怡嫔与舒妃一起进封为嫔,还曾与皇太后冲突过一阵子。皇太后不允,皇帝干脆带了怡嫔去圆明园里,不见皇太后了。

    这会子那拉氏旧事重提,皇太后曾经的不快便又翻涌起来。

    皇太后便扭头盯着皇帝,“……咱们大清后宫里,一向不乏姐妹共同伺候皇上的例子去。可是啊,从前的姐妹花儿都是蒙古格格,以及咱们满洲世家的格格。可是本朝后宫里的姐妹花儿,从柏氏姐妹,再到这陆氏姐妹,怎么都是汉女啊?”

    听那拉氏又成功挑起了皇太后对于满汉之分的不满来,这心下便也是小小地揪了起来,不由得担心地抬眸,与语琴交换了个眼神儿去。

    婉兮担心二事:一来禄常在是语琴的妹子,那拉氏这便又将矛头指向语琴来;二来,皇上的确是在斋戒期间忽然下旨,这怎么都叫人难免觉着皇上在斋戒之时还想着男女之事,祭天之心不诚。若此一来,这禄常在岂不成了祸水一般去~

    皇帝有一会子没说话,婉兮的心便跟着更是揪紧,担心皇上也是一时语塞了。

    她悄然攥紧袖口,忖着这会子若皇上再无言以对,她便自当起身说话。

    便是将皇太后的不满引到自己这儿来,也不能叫语琴姐妹受了罪去,更不能叫皇上人前难堪。

    就在婉兮拿捏分寸,正待起身时,皇帝的目光朝她转了过来。

    扬眉一笑。

    婉兮心头一窒,皇帝却已经转头回去,忽地出声儿。

    却不是回答皇太后的问话,更不是回应那拉氏的质问。

    他只捏着手里的香柑,含笑与皇太后道,“今儿都是冬日十一月了,这香柑却还水灵灵的,额涅可喜欢?”

    皇太后也不知儿子为何忽地说这个,不由微微皱眉,“皇帝……我问你禄常在的事儿,你怎说起这香柑来了?”

    皇帝不慌不忙轻轻耸肩,黑瞳却是盯向那拉氏去。

    “不是儿子要没话找话,非要说起这香柑。实在是这香柑是皇后拿起来进给额涅的,那儿子也拦不住,那儿子便也得从这香柑说起了。”

    皇帝说话,一向弦外有音。那拉氏便是再不想听懂,却也还是听明白了。她不由得眯眼迎住皇帝的目光,面上寒寂一片。

    皇帝却全然并未被她面色震慑到分毫,反倒嘲讽一笑,“皇后进给额涅的香柑,额涅怎么不吃了?是不是觉着不好吃?”

    皇帝唇角微微勾起,瞥向那拉氏,“皇后,难道说你给皇额涅进的,竟然是个既酸且涩的香柑去不成?”

    那拉氏轻咬嘴唇,立时回嘴,“皇上怎这样说?妾身进给皇太后的,自然是甜的!”

    皇帝无辜地耸耸肩,“那皇额涅怎么不吃了?”

    皇太后听得无奈,只能摇头,伸手按住皇帝的手腕去,“皇帝……你也别难为她了。好歹她是你的中宫皇后!”

    皇太后缓了口气,便也将之前直接质问皇帝的语气给收回来,尽量缓和下来,又借着那边咿呀的唱戏声压低了嗓音道,“这香柑自然是甜的,皇后的心意没有错儿。只是我暂且吃不下,总要先听你将话说明白了,我再吃不迟。”

    皇帝这才含笑点头,翻腕回握住了母亲的手,“原来如此,儿子这才放心了。”

    皇太后也是无奈,轻哼了一声儿,“戏正在好看的地方儿,你别耽误我看戏。你赶紧将话与我说明白了,我也好专心看戏。”皇太后顿了顿,“……也好不负了你特地给我预备这折子戏的一片孝心不是?”

    皇帝这才甜甜地笑了,不像五十,倒像五岁似的冲皇太后似在撒娇,“额涅知道儿子的一片孝心就好!那儿子啊,便是任何时候儿,心头的头等大事都是为额涅尽孝。”

    “别说平素了,便是祭天、斋戒的时候儿,儿子虽然礼敬上天,可是也从未稍微放下对额涅的孝心去啊……”

    皇帝这句话说完,婉兮的心尖儿便是微微一颤。

    语琴忙凑过来问,“……皇上他,这是何意?”

    婉兮一时也不敢揣度,却是轻轻握住语琴的手,“我这会子也不敢说得准,只是你瞧皇上的神态,我便觉着皇上心下已经有了最好的主意了。”

    那边厢,皇太后和那拉氏也都望住了皇帝。

    那拉氏更是按捺不住,忍不住一声冷笑,“皇上这话倒是说得有趣儿!难不成,皇上在斋戒之时还想着进封了禄常在,竟然还与给皇太后尽孝有关?”

    那拉氏攥着帕子抬起来,沾了沾唇角儿,“扑哧儿”一声笑出来,“难不成,皇上的意思是,在斋戒的时候儿还想着进封禄常在,是想要这位年方十四岁的禄常在也能早点给皇额娘生出一个皇孙来,皇上以此为皇额娘尽孝?”

    那拉氏这话说得,连皇太后都不由得挑了挑眉毛。

    皇帝盯着那拉氏,远处的人看见的只是皇帝满面的笑意;唯有近在眼前的皇太后,瞧见了儿子的眼中一点一点的变凉。

    皇太后忙道,“皇后,这样儿的笑话儿你也说!皇帝自然不是这个意思。”

    皇帝这才重又笑了,将母亲的手攥得又紧些,“还是额涅更懂儿子。皇后虽是儿子的中宫,可惜这多年相伴,却还是比不上额涅对儿子了解的半点皮毛去。”

    那拉氏本想反驳,可是皇帝这话儿是将她与皇太后做比较,她若是反驳了,倒像是冲着皇太后去了。

    她只得深吸一口气,极力忍下来,只是盯着皇帝却更要忍不住笑了,“那妾身还请皇上示下。皇上在斋戒的时候儿进封了禄常在,这事儿到底跟给皇额娘的孝心,有什么相干去啊?”

    皇帝藐然轻睨那拉氏,缓缓道,“皇后既然要问,那便听好了。”

    皇帝说着起身,走到皇太后面前。

    皇太后也不明皇帝的意思,赶紧低声道,“皇帝,有话在我身边儿说就是!”

    皇帝却反倒抬手向南府学生们示意。登时笙箫管弦皆停,殿中便是一肃。

    皇帝含笑道,“儿子于正月十四日,亦即冬至前一日,于南郊斋宫斋戒之时,心中想着的除了礼敬上天,还有的就是如何为皇额娘即将到来的万寿节祝寿。”

    “因那会子儿子刚刚奉皇额娘从木兰秋狝归来不久,故此脑海中浮现起的总是木兰哨鹿时的情景。此次行围木兰,最盛大的一场赐宴,便是儿子奉皇额娘在伊绵峪,蒙古各部为皇额娘奉上的那一场‘宴塞四事’去。那一天,儿子奉皇额娘看马戏,皇额娘欢喜不禁,笑得十分舒心。”

    皇帝微微一顿,轻叹一声儿,“儿子说句掌嘴的话:那天啊,皇额娘笑得像个孩子……儿子真想将那一刻永远镂刻下来,儿子真希望皇额娘每一日都能笑得那般舒畅。”

    皇太后听罢,心下也是微微一暖,“皇帝,此时虽不是在木兰,可是你的孝心我如何能不明白?故此便是在宫里,我的笑啊,也都跟那天是一样儿的舒畅。”

    皇帝含笑点头,“行围木兰,最重就是哨鹿;而伊绵峪当地,曾经的名儿是‘布扈图’,亦是‘有鹿的地方’。鹿者,禄也,自古以来鹿便是不老之灵兽,寓意长寿,同时又可寄意于国祚昌盛。历代先帝,哨鹿之后皆制作鹿角椅,以记武功;皇额娘为女子,儿子不宜为皇额娘制作鹿角椅,心实憾之。故此儿子那天在斋宫里思来想去,若得心意之全,便可自然想到可用‘禄’字为额涅祝寿。”

    “儿子心念一动,便不可遏止。于是立时想到可以进封一名常在,赐名号为‘禄’,可为皇额娘寄托儿子此心!儿子想借此一事,继而在次日祭天之时,都全心全意向上天请求,为皇额娘祝寿。在此,儿子恭祝皇额娘福寿双全,受禄于天!”

    众人皆愕。

    婉兮心下却是呼啦便敞开了门窗去。

    婉兮起身,领头向皇太后倾身而拜,“皇上于祭天前日,进封禄常在,特以‘禄’为名号,这便是为皇太后向天祈福禄双全。妾身恭祝皇太后福寿安康,受禄于天——”

    见婉兮起身,其余一众嫔妃便也都齐齐起身拜倒,“恭祝皇太后受禄于天……”

    嫔妃之后,寿康宫内所有官女子、内监;连同前来承应的南府学生,都齐齐跪倒,同样齐声祝颂。

    皇太后大喜,忙抬起双手向众人,“好,好。都快起来吧。”

    皇帝长眸含笑,轻瞥婉兮。

    而那拉氏则死死攥住了帕子。若不是那帕子质本柔软,她仿佛便想要将它捏碎了一般!

    婉兮回到永寿宫半晌了,坐在炕上,还是有些忍俊不禁。

    玉蕤瞟见了,便也跟着掩唇而笑,“别说姐要乐,我也是一想起来就想乐呢。说真的,原本我心下都有些担心皇上,怎么好端端地单选了在斋戒的日子进封禄常在去了?这便是切切实实的把柄,皇后主子怎么可能给放过去呢。”

    “不过我是怎么都没想到啊,皇上竟已经准备好了这样好的理由去!之前那会子听姐回来讲说,我也当真都要拍手蹦三蹦去!”

    玉蕤是贵人位分,位分不够到皇太后眼前儿去一起听戏。她是听婉兮回来讲说,这才知晓的。

    婉兮也是又是笑又是无奈地摇头,“谁说不是?咱们啊,算是白白替皇上担了这两日的心去。”

    婉兮垂首轻笑,“说来也是我笨了。语瑟姓陆,皇上却不叫称‘陆常在’,偏特地用了‘禄常在’去,这里头就藏着这个玄机呢,我竟没留意。”

    玉蕤点头,“可不是嘛。虽说这些年亲眼看见皇上的睿智,自然不用咱们白操心去;可是这事儿忽然到眼前儿,皇上偏巧儿那时候还不在宫里,我这心下便控制不住地还是悬起来了。”

    “哎哟,皇上啊这必定是早就想好了主意才传的旨意。皇上可真是艺高人胆大,这当真算是捋着墙头儿走呢!”

    说着话儿,外头的巴掌声已起。

    婉兮忙与玉蕤对视一眼,起身走到店门口去接驾。

    皇帝走进来,瞥着婉兮的神色,满意地看见婉兮那眼波中藏不住的粼粼光转。这便伸手一把攥住了婉兮的手,“……偷着乐什么呀?怎么着,难不成之前还担心来着?”

    婉兮有些脸红,垂首道,“才没有!爷进封的是禄常在,又不是奴才,轮的着奴才担心去么?”

    皇帝扯着她在炕沿儿坐下,不由得大笑,“瞧瞧,真是针鼻儿大的心眼儿!还计较个常在位分?行,那你用贵妃位分来换常在吧,换还是不换?”

    婉兮被怼住了,一时也是不知道该怎么回嘴了,便急得也伸脚去踹皇帝的脚踝骨。

    “有爷这么比的么?那爷要非这么说,也行,总归奴才听爷的就是!爷便将奴才直接降位常在去得了!”

    皇帝长眉倏然一挑。

    婉兮知道自己说过油儿了,忙吐舌,上前抱住皇帝的手臂,软了下来道,“左右……奴才还没在常在位分上呆过呢,也觉着新鲜不是?爷要是叫奴才也去走上一遭,奴才倒觉着,也成~”

    皇帝这才轻哼一声儿,已是笑了,“呸,亏你还记着!爷给你初封,就是贵人!亏你二十年过来,还羡慕起常在了……真是,爷看你还是当年那个十四岁的小丫头片子,跟禄常在一样儿大,没什么分别去了!”

    婉兮一颗心都又软又甜下来,使劲儿点头,“爷说得对,奴才进宫都二十年了,在爷面前仍旧没啥长进。”

    皇帝便又啐一声儿,“呸!爷说你还小呢……谁说你没长进了?若你没长进,咱们的孩子还怎么教啊?”

    婉兮轻笑,将身子朝皇帝怀里腻了过去,“反正有爷呢。奴才啊,乐得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依靠着爷去。”

    皇帝将婉兮搂过来,对着嘴儿便噙住不放。

    好半晌才吁吁地松开了,却还是将面颊腻在婉兮颈边,“……十四岁的小女孩儿,爷一向避之不及,总觉若亲近了宛若犯罪。可是当年又是怎么回事儿呢?当年爷怎么就对一个十四岁的小女孩儿,动了那颗心去,嗯?

    婉兮眼圈儿一热,忙伸手揽紧了皇帝的颈子,“还不是因为——爷坏!”

    皇帝大笑,伸手朝婉兮咯吱窝儿伸过来,“那爷就好好儿坏给你看~~”

    十一月二十五日,皇太后圣寿节。

    皇帝遣官祭太庙后殿。并亲自带领王大臣在慈宁门、午门行庆贺礼。

    皇太后的圣寿,与冬至节那天又有不同。冬至节是与天相关,圣寿节则是自家的事儿了。故此皇帝没有在寿康宫里为皇太后贺寿,而是奉了皇太后至静怡轩、重华宫,以家宴为皇太后贺寿。

    这样的家宴,便不止内廷主位与宴,便连皇子皇孙,以及皇子皇孙的福晋们都一并进宫来受宴。

    这一日,婉兮终究是含了几许紧张,才又将那件明黄的吉服龙袍穿上。

    吉服当配凤钿。

    既是“凤钿”,那钿子上必定有凤凰模样儿的钿花去。皇上赐下的那只赤金垂珠的大凤簪,今儿正好派上了用场去。

    玉蕤亲自帮婉兮将那大凤戴在了钿子前方正中,含笑望容镜里,“姐今儿可真好看。姐平日喜爱素净,这般容妆盛大起来,反倒更是明艳夺人去。”

    婉兮也红了脸,轻轻啐了一声儿,“呸,说得倒像你今儿不好看似的!”她将玉蕤给扯过来,一起凑在容镜前照着,“瞧你,这才更是年轻貌美,若榴花映水。”

    玉蕤也红了脸去。

    婉兮乐得逗她,“况且啊,也不知道谁的名儿里正好有个‘花色葳蕤’的意头去。若以花喻女子容貌,那还有谁能超过你去?我可不成,我啊,就是根儿草。”

    婉兮说笑的是她名字的由来:诗经云“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玉蕤赶紧求饶,“我的好姐姐,可饶了我吧。再说下去,我今儿便要称病不敢出了。”

    玉蕤说着也是故意叹了口气,“……再什么葳蕤,可惜皇上眼里唯有蔓草,却不将花儿朵儿的放进眼里去呢。”

    今儿既是皇太后的寿宴,同时又是正式为小十五办大满月。

    婉兮和玉蕤两个说笑归说笑,却也不敢耽误时辰,这便小心抱了小十五,来到了重华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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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卷46、剑拔弩张(毕)

    皇帝今年选择为皇太后圣寿喜宴之地,选在西花园周遭。

    这便是原来的乾西五所的位置。因原来的乾西二所就是皇帝登基之前的潜龙邸,故此在皇帝登基之后,将“所”升格为“宫”,是为“重华宫”。

    乾西二所成为了重华宫,则其余四所便也都跟着一起改变了用途去。

    乾西头所,改为了“漱芳斋”,院落内建戏台,成为重华宫宴集时的演戏之所。漱芳斋戏台,也为宫中最大的一座单层戏台,为皇太后贺寿、行礼的场合,多在此处看戏。

    乾西三所则改为了重华宫的厨房,专供皇帝过年时与大臣联句、写福字赐予大臣的君臣聚会,以及如此时一般的皇家家宴的承应所用。

    而乾西四所、乾西五所两处,则改建成了建福宫及花园。因建福宫花园所在位置,是紫禁城的西北,故此建福宫花园又被称为“西花园”。此处亦是皇太后除了慈宁宫花园之外,可供游览休憩之处。静怡轩便是建福宫的寝宫。

    将皇太后的圣寿家宴选在此处,一来是靠近皇太后的寝宫,方便皇太后;二来此处的位置也靠近神武门,宫外的皇子宗室与福晋们进宫来便不必穿绕内廷,就可以直接朝这边来。

    婉兮因是抱着小十五来的,孩子才刚满月,又是这十一月底的天寒地冻,故此婉兮倒没带着孩子朝建福宫花园儿去,而是直接朝重华宫来。

    轿子还没落下,婉兮便听得玉蝉在轿子外低声禀报,“回主子,皇后主子也朝这边儿来了。”

    婉兮深吸口气,便吩咐,“落轿。”

    重华宫是原来的乾西二所,而静怡轩和花园在四所和五所,漱芳斋的戏台又在头所呢,婉兮本以为那拉氏总归会先去陪着皇太后游园、看戏,这样儿她带着孩子直接朝重华宫来,好歹也可暂时避开;倒不成想,那拉氏原来也这么急着见她。

    婉兮下轿,只嘱咐两位看顾十五的妈妈:崔氏和朱氏,叫她们照顾好小十五,旁的什么都不用她们管。

    玉蝉也轻轻捅了下玉萤。玉萤会意,走过去帮衬着两个妈妈里。

    终归妈妈里是后挑进永寿宫的人,没有她们从小就跟着主子的情分深,故此只将十五阿哥交给两个妈妈里,玉蝉和玉萤两个人的心下都有些不放心呢。

    前头经历过了十四阿哥的薨逝,还有主子前头那个皇子的夭折……这会子好容易失而复得的十五阿哥,便再也不容有半点儿的闪失了。

    婉兮交待完,玉萤与两位妈妈里远远朝那拉氏行了个礼,这便直接转身就走,也不等那拉氏说话儿。

    那拉氏见几人就在眼前儿这么转身走了,脸登时沉了下来,这便要追上去似的。婉兮当仁不让,抬步上前,半道儿截住了那拉氏去。

    婉兮不慌不忙,几乎头碰头地给那拉氏行礼请安,阻住了那拉氏的脚步。

    那拉氏便一眯眼,垂眸盯住婉兮,“令贵妃,你这是什么意思?好好儿的皇子,你竟不叫我这个当母亲的见了是怎的?”

    婉兮从容蹲礼,面上含笑道,“妾身岂敢。只是眼前这大冬天儿的,小十五又刚满月,这么在外头多呆一会子,若是受了风寒,主子娘娘也是心疼、自责不是?”

    “为免叫主子娘娘如此,妾身还是在这儿拦住主子娘娘吧。妾身可是为主子娘娘着想,主子娘娘说呢?”婉兮妙目一转,泠泠盯住那拉氏。

    两人挨着这样近,那拉氏自不会错过婉兮半点神色去。更何况这会子婉兮眼中的防备和奚落,并不做刻意掩饰,就是要明明白白给那拉氏看的。

    那拉氏心下登时火起,“令贵妃,你说的好听!照我看,你分明是防备着我,就是不想给我看!”

    “好啊,十五阿哥这刚满月,你就不叫我这个当母亲的看;那将来再长大些,你是不是要干脆将他藏起来,连给我请安都不去了?”

    婉兮含笑听着,仿佛觉着有趣儿,抬袖掩着唇,轻轻笑了起来,“瞧主子娘娘您说的,怎么会呢?这宫里终究才多大的地方儿,主子娘娘便是今儿没见着小十五,也迟早都能见着的。”

    “再说了,主子娘娘是皇后,将来等我的小十五成婚,还得带着福晋到皇后主子跟前儿来行礼呢。”

    那拉氏不由得矜傲顿生,高高抬起下颌,轻蔑地睨着婉兮,“你知道就好!他虽然是你生的,可我才是正宫皇后,他却是我的儿子!不光将来成婚,便是从小到大,每一件重要的事儿,都得我来主持。”

    那拉氏说着,不由得眯起眼来,眼瞳里裹着一朵乌云,得意又讥诮地盯住婉兮。

    “……不说远的,便是说他两岁的时候儿种痘,那供神、送神的仪式,便都得我来亲自主持才行。你便是仗着皇上宠你,只可惜那会子皇上却也帮不上你,谁让痘神娘娘是女神呢,皇上再贵为天子,终是男子,是不能见痘神娘娘的。”

    婉兮心头狠狠一疼,这便收起所有的笑容,抬眸泠泠迎上那拉氏的目光去。

    这一刻的短兵相接,婉兮明白,那拉氏是故意在她眼前提到种痘之事!

    只要她一天还是皇后,那供奉痘神娘娘的仪式,便一天都得是她来主持,谁都没法儿代替!

    婉兮竭力平静,竭力不去想小鹿儿种痘前的那一幕……

    婉兮垂下头去,只望着这厚重沉稳的大地。

    这世上的人啊,若是以天为父,便是以地为母。身为人母,便要如这大地一般沉静、博大、稳定。

    婉兮缓缓松下一口气来,再抬眸,已然眼角含笑。

    “主子娘娘说得对,主子娘娘是正宫皇后,便是所有皇嗣的嫡母,是这后宫的女主人,是大清国母……那妾身自当恭祝皇后主子位正中宫,千秋不改。”

    那拉氏听得懂婉兮语中的含义,不由得眉毛倒竖,“大胆令贵妃,你这是何意?”

    婉兮唇角噙着笑,不躲不闪,坚定地迎着那拉氏的凝视。

    “主子娘娘是母亲,小十五是儿子。今儿是皇太后的圣寿,而皇上的五十万寿又刚刚庆贺完——主子娘娘看,皇太后是何等有福气之人,能亲自陪着儿子过完五十大寿,紧接着便又是自己的圣寿。故此啊,妾身自然也是恭祝主子娘娘您,跟皇太后有一样儿的福气去。”

    “你!”那拉氏怒目圆睁,“你这话,敢当着我的面儿,说得再明白些么?”

    婉兮与那拉氏的争吵,因是在重华宫前,故此两人都是将声音压得极低。只是这长街两旁的宫墙终是拢音,况且那拉氏的暖轿离着也是近,故此那轿子里的人还是听见了。

    轿帘一挑,十二阿哥永璂从轿子里蹦下来,上前立在那拉氏身边儿,冷冷盯着婉兮,“额娘,我都听出来了。令姨娘的意思是——您活不过小十五去!”

    婉兮静静抬眸望住永璂。

    永璂的反应有些意料之外,可是其实也都在情理之中吧。

    永璂与永瑆是一年出生的,今年这便也是九虚岁了,是个大孩子了。

    便如当母亲的都要为了自己的孩子而战,这些长大了的皇子也必定维护自己的生母吧?

    婉兮想到这里,心下便也释然。婉兮淡淡一笑,“有些日子没见了,十二阿哥也长大了。”

    永璂淡淡地瞥了婉兮一眼,“我当然长大了!难不成令姨娘还希望我依旧是襁褓里的婴孩儿,这便听不懂令姨娘对我额娘说的大逆之言,看不懂令姨娘对我额娘的不敬去了?”

    婉兮深深吸气,竭力压住心头的不快,“十二阿哥,你便是嫡出的皇阿哥,我也是你的姨娘,是你的长辈。这些话,我可以继续当你是童言无忌。”

    婉兮含笑走过来,倏然伸手,轻轻摸了摸永璂的面颊,“可是你既然这么大了,那你额娘难道没教过你一句话么:大人说话,小孩儿一边儿呆着去!”

    永璂一愣,面颊上被烫着一般,赶紧向后退去,“你,你教训我?”

    婉兮眸光坚定,“没错,我就是在教训你。我知道你是皇后主子所出的嫡皇子,可我也是大清贵妃,是你的长辈!不管你是谁,便是在民间,也没有小孩儿在长辈面前这么说话的道理,更何况这是在宫里!”

    永璂却是轻蔑地瞪圆了眼,“你便是贵妃,可你终究是辛者库的奴才!你怎敢对我额娘不敬,又怎么敢教训我?我额娘是正宫皇后,我是皇阿玛的嫡皇子,我与额娘的尊贵,又哪里是你有资格顶撞的?”

    婉兮不怒反笑,抬眸望向这红墙之上的高天,“十二阿哥,你进学至今也有三年了。你的师傅们就是这样教你的?——我倒不信,终究能进上书房行走的,都是进士出身的翰林,他们怎么会教你如此?”

    婉兮收回目光,轻笑着凝注永璂,“既然不是你的师傅们不好好儿教你,那就是你自己没好好学。”

    这话叫那拉氏越听越刺耳,那拉氏便轻斥一声,“令贵妃,永璂是我大清的嫡皇子,他若有什么,自然还有我呢,还轮不到你在这儿说三道四!”

    婉兮含笑点头,偏首只望着永璂,“十二阿哥,你长大了,能听得懂人说的话。只是你再长大,今年不过九岁,你便不知道九年前的任何事。故此,我与你额娘之间说的那些话,你实则根本就不明白。”

    “你身为人子,护着额娘,这份儿孝心我觉着是好事儿……只是你终究还小,小孩儿还不懂得大人之间所有的事儿。故此,我与你额娘之间的这番话,你还是不要掺和。”

    婉兮深吸口气,竭力平稳下来,“你们都还是孩子,无论是我的小十五,还是你,都是皇上的骨肉。所以令阿娘便是与你额娘意见有所不同,却也不想与你拌嘴。你乖乖地先进重华宫里等着,或者回轿子里去暖和着,别叫这长街里的风吹冷了你,可好?”

    永璂却冷冷摇头,“不必了。令姨娘有话又何必避开我?难道令姨娘自知,你的话里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去?”

    永璂如此说话,便连玉蕤都有些按捺不住,想要出声。婉兮急忙伸手按住玉蕤的手。

    婉兮缓缓抬眸望住那拉氏,“其实今儿妾身还有不少的话,想在这儿与主子娘娘讲说。可是……既然十二阿哥是跟着主子娘娘一起来的,那妾身还是作罢。”

    婉兮说着一礼,“还请主子娘娘先入宫门。”

    那拉氏这便桀骜一笑,回身攥了永璂的手,毫不客气地先走入了重华门去。

    “姐……”玉蕤在畔也是委屈地低喊。

    婉兮轻摇摇头,“算了。我没想到永璂是跟着她一起来的,那些话和那副模样儿,倒是不宜叫孩子见着。终归十二阿哥年岁也不大,正是对凡事都一知半解的时候儿,我倒不愿意在那孩子的面前儿再争执去了。”

    婉兮起身,整理整理衣着。

    “我虽与她心结已深,可是好歹还得为小十五将来留下一线自在去——终究,他们还是兄弟手足,来日也还要相处的。今日这一步,我愿为小十五而退。”

    那拉氏进了重华宫,自直接进了正殿去。婉兮则带着小十五和妈妈里们,咱到西配殿“浴德殿”中等候。

    此西配殿,便为皇帝当年身为皇子时的读书之所。

    少顷,皇太后从西花园而来。

    皇太后来了,一众内廷主位,连同宗室福晋们,便也都呼啦啦跟了一同来。

    今儿是皇太后的好日子,皇太后的兴致极高。老太太众星捧月般从穿堂进了后院,便朗朗地笑,“听说圆子来了?在哪儿呢?哎哟,快叫我抱抱。”

    窗棂内,玉蕤听见皇太后这话儿,便是欣喜地按住了婉兮的手去。

    婉兮也是含笑点头。

    婉兮先迎出来,给皇太后跪倒请安,再度给皇太后祝寿。

    皇太后忙道,“哎哟,快起来吧!虽说已经满月了,不过也才满月没几天儿不是,这地上多凉,仔细冰着。”

    婉兮缓缓起身,眸光悄然瞟过正殿,却是上前扶住了皇太后的手肘,含笑道,“妾身自己倒不打紧,终究是三十多岁的人了。小十五却小,妾身是怕他被冻着,故此啊虽说小十五一听见皇祖母的笑声,这便手舞足蹈地想要奔着外面来,妾身却也还是硬着心肠给拦着了。”

    “妾身斗胆,还得请皇太后您老人家移步进这配殿里去,才好叫小十五给皇祖母行礼贺寿啊。”

    皇太后登时大笑,“可不是嘛!才满月的小人儿,这在屋子里头刚暖和透了,哪儿敢再出来叫冷风给吹着?是该我进去瞧他,可不能叫他出来瞧我。”

    皇太后说着便朝西配殿里去,“走走,咱们这就去瞧小圆子去。这几天没见着,我都想他了!”

    婉兮扶着皇太后的手肘走进西配殿去,目光淡淡从正殿的窗棂上滑过——透过那正殿窗棂上镶嵌的玻璃,虽说那玻璃上冻的都是冰凌花儿,却也能从当间儿一块化开的地方儿,瞧见那拉氏一张包含怒气的脸。

    正宫皇后当然要直接进正殿去,婉兮只是贵妃,便退一步进西配殿好了。

    只是啊,谁说正殿永远都是最正确的选择呢?这会子,皇太后可顾不上进正殿,直接朝西配殿里大步而去了呢。

    皇太后进了“浴德殿”,也没敢直接往暖阁里去,怕带进凉气去。还特地在次间里站在熏笼前烤了一会子火,将身上的寒气都给散去了,这才笑眯眯退了大衣裳,进内去看小十五。

    小十五竟仿佛认得皇太后,被皇太后抱着,便又是手舞足蹈地笑,半点儿都没有新生婴孩的怕生和哭闹去。

    皇太后乐得忍不住亲了又亲,“哎哟,这个小圆子哟。回宫这些日子,这脸蛋儿更鼓溜儿了,也更见白了,越发像个圆子喽~~”

    婉兮陪在一旁含笑道,“因得陪着小圆子,妾身便没能去陪皇太后看戏。倒不知皇太后看了哪几本好戏?妾身瞧着,皇太后这会子面露红光,必定是南府承应得十分精妙。”

    皇太后便笑,点头道,“看了两本儿了,一本《芝眉介寿》,一本《地涌金莲》。南府用心,承应得好,只是看多了我也累。还是不如来抱抱我的小圆子的好~~”

    语琴便走过来,悄然在婉兮耳边道,“戏还没散,皇太后就过来了。这会子皇上跟宗室王公们还在漱芳斋戏台那边儿呢。”

    婉兮含笑点头,心下又是明白了皇上点这两本戏的心意去。

    《芝眉介寿》为“皇太后万寿圣诞承应”的剧目,讲的是南极星君率众星诣神京献瑞呈祥,御筵前,南极仙童呈献万年灵芝,而灵芝又变为“福”、“禄”、“寿”字样。这意头,自是又与“禄常在”之封的说法,合为一处。

    《地涌金莲》则是佛祖降生“七步生莲”故事的演绎,这便又与小七连在一处去了。

    如此的祥瑞贺寿的大戏,皇上却明里暗里总能叫皇太后想到她的孩子去……怪不得皇太后这会子抱着小圆子,也能欢喜成了这样儿。

    婉兮心下有底,陪着皇太后说话儿,一起逗着小十五玩儿,便又不着痕迹地抬眸望向正殿那边儿。

    那拉氏竟然还没过来给皇太后请安……这是卯上了,非要等着皇太后亲自移步过去,是不是?

    玉蕤明白婉兮的心意,这便轻声道,“就叫她等着吧。”

    婉兮倒是不甚介怀,点头道,“她总归能等到。皇太后待会儿自然要进正殿的,哪儿能一直屈就在这偏殿里。”

    婉兮说到这儿,却也嫣然一笑,“不过,话虽这样说,也得看我给不给她这个机会。她若以为她总归能等到皇太后过去,便是胜券在握,那我倒说不定改了主意,叫她只落个一场空了去。”

    少顷皇帝也来了。

    皇太后含笑问,“漱芳斋的戏已是散了?我倒记着还有半本没演完呢,散得倒是快。”

    皇帝却笑,“今儿这戏是给皇额娘贺寿,您老才是寿星。您却一听见圆子来了,这便连戏都顾不得听了,带人便朝这边儿来了,那戏还演给谁看去呢?”

    “实则啊,戏还没唱完呢,不过儿子也跟额娘一样儿,坐都坐不住了,也跟着一起往这儿来了。没演完的戏啊,便叫王大臣们去看就是了。”

    皇太后跟皇帝说话,履亲王允祹的福晋这便逗着小十五玩儿。

    这位履亲王福晋,也出自富察氏,是马齐的女儿,从辈分上算,是孝贤皇后的堂姐。

    此时皇帝的众位皇叔里,已然是以履亲王允祹为长,故此陪在皇太后身边儿最近的,就是这位履亲王福晋富察氏。

    才来到人间一个多月的小十五,自是头一回见这位长辈;甚或,这会子他的小眼睛还未必看得清人呢,可是他却也不认生,依旧呲着光秃秃的小牙床,朝着履亲王的福晋也手舞足蹈地乐。

    履亲王福晋欢喜得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自己曾经生过两个儿子,不过都夭折;而府中其他妻妾也曾为允祹生育过其余四子,却也全部都已经夭折……如今已年过七十的老福晋,见着这样白白胖胖的男孩儿,自是喜欢得什么似的。

    皇太后与皇帝说完了话,一扭头见履亲王福晋眼中已然闪烁起了泪花儿来。皇太后也是不由得叹口气,知道她是想起自己家里的伤心事儿来了。皇太后便拍拍她的手,安慰道,“弟妹别难过,你家里的事儿自有皇帝做主。皇帝必定从宗室里选个好的,给十二弟和你承嗣去。”

    履亲王福晋忙将泪花儿眨了回去,满脸堆笑,“没有没有,今儿是皇太后的圣寿,我哪儿会难过呢?我啊,是看着咱们十五阿哥长得好看,欢喜得都要掉泪了。”

    弟妹夸自己的孙子,皇太后自是欢喜,“他生得好,福气就是好,是不是?”

    允祹福晋也是笑,“可不是么,这么白白胖胖的小阿哥哟,相貌生得倒是跟前面那几位阿哥都有些不一样儿。我说句实在的,皇上年轻的时候儿是长脸儿啊,这孩子这么白白胖胖,倒不像皇上年轻的时候儿。”

    皇太后便笑,还没等解释,允祹福晋却是抬眸盯着皇太后笑。

    皇太后便扬扬眉,“这是做什么呢,怎么盯着我乐了?”

    允祹福晋笑眯眯地眨眼,“我瞧着啊,这孩子不像皇上,倒是像足了——皇太后您去!”

    说来有趣儿,爱新觉罗家的男子,遗传的相貌都是长脸;而皇太后却生得一张圆脸,满面的福相,故此便连当年康熙爷见过她,都说她是有福气的人。

    而皇帝呢,年轻的时候儿是按着爱新觉罗家男子的模样儿长的,是瘦长脸;而到了五十岁,到了发福的时候儿,反倒是越来越像母亲去了,也成了圆脸。

    从前皇帝只说小十五像他小时候儿,皇太后自己这便也没多想;这会子冷不丁被允祹福晋这么一说,皇太后也猛然意识到这一点,这便更是乐得合不拢嘴去了。

    “瞧你说的,哎哟,我说我看着这孩子怎么越看越亲呢,原来是这么个缘故!”皇太后就更是抱着小十五,欢喜得都挪不开眼睛了,“祖孙相亲是应该的,终究血脉相连,可是这孩子却叫我从来没这么稀罕过。现在才明白,原来是除了有血缘,更有眼缘啊!”

    皇帝听着更是欢喜不已,上前又跟皇太后撒娇,“圆子和儿子,都像额涅……”

    允祹福晋也笑,“可不,都说生男像母,生女似父。皇上年轻的时候儿更像历代先帝;可是如今,已是跟皇太后一个模子扣下来的似的了。”

    皇太后大笑,却是抬眸温暖地望了一眼婉兮,“弟妹你说的啊,也不尽然。你瞧令贵妃啊,生得这样娉婷柔弱的模样儿,哪里是个圆脸么?小十五倒是没怎么像她,却怎么生得倒跟我相像去了?”

    这个光儿,婉兮可不抢。婉兮忙含笑行礼,“他长得像皇太后,那才是他的福分。妾身啊,回去可得抄两卷经去,谢谢佛祖此恩。”

    一时间,这西配殿里暖意融融,皇太后抱着小十五是怎么都不肯撒手了。

    便是膳房来报,说宴席已经摆好,皇太后却还不着急,只与一众王公福晋逗着小十五玩儿。

    皇太后自己道:“人到了这个年岁啊,过寿还有什么要紧?不过是将自己一年一年催得更老了。这会子对我来说啊,寿宴倒是比不上含饴弄孙的乐呵去!”

    这话自是叫没儿没孙的允祹福晋感触最深,她也是点头,“皇太后说的才是正理儿啊。到了这个年岁,我倒是愿意用我现在所有的一切去换儿孙绕膝、含饴弄孙的乐呵去。”

    皇帝回眸,柔柔凝着婉兮,唇角含笑。

    皇帝这才不慌不忙问,“诶?皇后呢?皇额娘在此,皇后怎么不在跟前伺候?”

    婉兮这才上前,“回皇太后、皇上,皇后娘娘实则早已来了。皇后娘娘带着十二阿哥正在正殿里迎候皇太后呢。这会子怕是还是得请皇太后移步正殿,妾身替小十五,恭送皇祖母。”

    皇太后闻言,不由得扬眉,“她既然早来了,我都进来这么半晌了,她竟然还在正殿里等着?”

    婉兮垂首,缓缓道,“此处终究是配殿,想来是不合中宫的身份吧……妾身是贵妃位分,在西配殿里迎候皇太后倒不打紧,可是皇后是正宫,便还是喜欢在正殿。”

    皇太后便一皱眉,“这西配殿她来不得?可是连我都来了,她又怎么了?”

    皇帝也是轻哼一声儿,“这西配殿,从前也好歹是儿子读书之处。这‘浴德殿’之名,便是取自‘澡身浴德’之意。此处虽是配殿,却也不至于委屈了她去吧!”

    婉兮垂首道,“妾身替小十五谢皇祖母宠爱,只是小十五和妾身都不敢耽搁皇太后太久。还是请皇太后移步正殿,妾身不敢叫皇后娘娘过久等候了。”

    皇太后便是哼了一声儿,吩咐安颐,“去,传我的话儿,就说今儿的寿宴啊,就摆在这边儿了!”

    安颐去传话儿了,过了有一会子,那拉氏才带着永璂过来。

    那拉氏也自知有些尴尬,这便刚进西配殿的门儿,先暗中推了永璂一把去。永璂会意,忙跑上前,在皇太后膝下跪倒,亲亲热热地喊,“皇玛母,孙儿给皇玛母贺寿了!”

    永璂终是皇太后此时唯一的一位嫡孙,皇太后手里抱着小十五,也腾出一只手来拉永璂,“好好好,永璂真乖,玛母高兴。”

    那拉氏这才松了口气,缓步上前请安。

    皇太后抬眸盯了她一眼,面上虽还带着笑,那一眼里还是含了些凉意。

    在场一众内廷主位、宗室福晋也都赶紧给那拉氏行礼请安。

    那拉氏忙亲亲热热叫众人起身,便也自然而然上前站回到了皇太后身边儿去。

    “这边儿终究有些窄,膳桌怕是排不开。皇额娘还是移驾到正殿吧。膳房啊,已经将桌子都摆好了。”

    皇太后哼了一声儿,“我看这边儿就挺好。原本也是家宴,倒不用那么多规矩。若是桌子摆不开,索性不用大桌子,就叫膳房全都换成炕桌,一桌一桌搬过来,我们盘腿上炕吃,还热乎,又亲近。”

    那拉氏深吸一口气,“今儿虽说是家宴,可也是皇太后的圣寿,自不能乱了规矩去。这炕桌终究小,皇太后专用的盘子碗的都摆不开……”

    婉兮便又是蹲身一礼,“妾身也再请皇太后移驾正殿。这边儿终究是皇上的书房,这些文墨若沾了油腥气去,倒也不合适。皇太后您说呢?”

    那拉氏转眸过来盯住婉兮。

    因屋子里热,婉兮早就褪掉了外头的披风去,这便正经露出了里头的明黄吉服,以及头上凤钿中央那枚大凤簪来。

    那拉氏深吸一口气,“哟,令贵妃今儿怎么还穿明黄啊,倒是跟皇太后是一个颜色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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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卷47、互不相让(毕)

    叫那拉氏这么一说,“浴德殿”中众人全都朝婉兮看过来,目光都投注在了婉兮这一袭明黄的龙袍上。

    见贵妃穿明黄龙袍,且是进封而来的贵妃,不像慧贤皇贵妃那样儿是初封的贵妃,故此众人眼中已是各有神色。

    婉兮这会子,被这样多人团团围着看着,心下也是紧张地提了起来。

    谁说这不是她头一回穿明黄龙袍了,可上次穿的时候儿是在木兰围场呢。便是周遭也有众多女人们簇拥着,可那些多数是蒙古王公的福晋们。草原的女人性子多豪爽,且对嫡庶的观念并非强烈,故此那会子那些人的目光里虽有惊讶,但是不至于叫婉兮承担不起。

    可是今儿,簇拥在这狭仄室内的众人,全都是内廷主位、宗室王公的福晋,全都是这世上最了解宫规,最在乎嫡庶尊卑的女人们。

    这些人的目光汇聚在一处,一齐兜头泼过来,婉兮刹那间约略有些无处躲闪。

    “朕今年是五十岁了,可是朕还没健忘,比朕小了好几岁的皇后,却提前健忘了是怎的?若你忘了,那朕就再提醒你一回:是朕叫令贵妃穿这明黄的。”皇帝的嗓音倏然穿过来,叫在场众人心头都是微微一震。

    皇帝从皇太后身边儿走过来,立在婉兮身畔,抬眸盯住那拉氏,“朕九月里就早说过,这是朕的意思,令贵妃只是奉旨行事。皇后若有疑问,直接来问朕就是,不必再为难令贵妃去。”

    “可是怎么皇后今儿还要偏揪着令贵妃问个没完,却不来朕面前说清楚?是皇后觉着不屑来与朕问,还是——皇后不敢来问啊?”

    当着这么多宗室福晋,皇帝便这样直接质问那拉氏,那拉氏面上一红又一白。

    “皇上九月间说那话儿,是因为九月里恰好是令贵妃的千秋生辰。过生辰么,凡事为寿星开个特例,也是有的;况且那会子令贵妃还怀着孩子,皇上赏赐明黄龙袍加身,也不无为她安胎的心意。故此妾身便也都由得她了。”

    “可是今日,情形却不同了。令贵妃的孩子已经平安落地儿,便再没什么安胎之说了;再说了,她自己也说皇上赏赐明黄龙袍,是因为她那会子肚子大了,原来的金黄龙袍穿不下了,皇上这才用了明黄给她。那这会子,自没这个必要了。”

    那拉氏说着抬眸望向皇太后,“况且,今儿也不再是令贵妃的千秋生辰了啊,今儿啊是皇额娘的圣寿节!今儿必定一切都要以皇太后为尊,便是妾身今儿都特地穿了香色。香色在内廷,是嫔位的服色;在内廷之外,也是皇子福晋的服色呢。妾身今儿特地在皇太后眼前儿穿这香色,就是为了强调,今儿没有皇后,唯有儿媳,是要尽妾身这份儿孝心呢。”

    “妾身作为皇上的正宫皇后尚且如此,可是一个贵妃,竟然就胆敢在皇太后圣寿节当日,与皇太后一起穿相同的明黄去么?”

    听着那拉氏这话茬儿,语琴都紧张地在婉兮耳边提醒,“她今儿故意这么说,是要在宗室福晋们心里毁你去!”

    婉兮深吸口气,轻轻点头,“我明白。”

    她穿明黄的缘故,皇上早已与皇太后禀明过了,看着皇太后今天的神色,倒是并不大在意。故此那拉氏已经不是要在皇太后面前来挑婉兮的错儿,而是要让一众宗室王公的福晋心下对婉兮不满了去。

    也是,婉兮终究是辛者库的出身,又是汉姓女,这在一众尊贵的满蒙格格眼里,自然是最卑微不过的。可是今儿却偏偏要穿至贵的明黄去……连皇后娘娘都退一步,为表孝心穿香色呢,她怎么敢如此僭越?

    那拉氏这便是举起无形的如椽巨笔,在宗室王公福晋心中,给婉兮写下大大的“不要脸”三个字了。

    “哦?今儿原来是皇后主动穿了香色而来?”婉兮正待说话,皇帝忽地纵声而笑,“可是朕怎么记着,是朕九月间说过,叫皇后该穿香色龙袍啊?朕还以为,皇后今儿是按着朕的心意行事,怎么忽然变成了皇后自己的孝心去了?”

    那拉氏一怔,挑眸望住皇帝,一张脸瞬间已是抽掉了所有的颜色。

    她摇头后退,心下的暖意点点凋零。

    她没想到,今天这个场合儿,当着这么多宗室福晋,皇上还是将这件事这样说开了,完全不给她半点颜面。

    她望着皇帝笑,无比苦涩地笑,“皇上,九月间你是那么说过。不过皇上那会子的意思是,既然彼时是身在木兰围场,皇上你自己还穿着香色的行服,故此我这个当皇后的自然也应该与皇上穿一样儿的颜色去。”

    “可是今儿呢,皇上却是隆而重之地穿了明黄的龙袍来。呵,若我只为奉皇上的旨意,那只需与皇上穿相同的服色就是了,又何必穿这香色呢?”

    那拉氏说着高高抬起下颌,干脆错开目光,不再看向皇帝,而是走回到皇太后身边儿。

    “我今儿啊,穿这香色,只是为了给皇额娘贺寿。不以皇后的身份,只以一颗儿媳妇的心,恭祝皇额娘万寿无疆。”

    皇帝盯住那拉氏,长眸里光芒渐凉。

    婉兮垂首静静听着,这会子反倒平静下来,唇角含笑。

    虽说那拉氏今儿当着众人的面儿说这样的话,叫婉兮略有些措手不及。可是只要沉下一颗心来,倒是不难猜到那拉氏接下来能说出什么样的话。

    终究啊,在这宫里也已经相伴二十年了。二十年的时光,足够将一个太多次交手过的对手,心性全都摸清了。

    婉兮在众人的目光盯视下,再不是紧张地僵直着,反倒从容地柔软了下来。

    她笑,抬眸,眸光清澈而明亮。

    “主子娘娘既是问到妾身,那妾身便也回主子娘娘的话儿:主子娘娘可还记着,九月在木兰围场,妾身已然穿过这明黄的吉服去了?”

    “那一日是九月初九,主子娘娘记着是妾身的千秋生辰;可是在妾身心中,那天更要紧的意义,在于重阳之日。”

    婉兮说着,含笑抬眸,凝注皇太后。

    “自古以来,九月重阳便为敬老贺寿之日,故此妾身穿那一身,妾身已然禀明了皇后,那是九月菊花儿黄,乃是为皇太后祝寿之心;而今日又是皇太后圣寿节的正日子,重阳敬老,难道皇太后的圣寿之日,不该同样祝寿了去么?”

    那拉氏闻声便是嗤然而笑,“令贵妃!果然人如其名,你可真会巧言令色!说什么菊花儿黄,说什么祝寿!便是当日恰好重阳,你说什么菊花儿黄,还有情可原;可是今日已是十一月二十五,跟菊花又有什么干系,更哪儿还有什么菊花儿了?”

    “明黄就是明黄,你只在贵妃之位,穿了就是僭越!今日又偏选在皇太后圣寿之日,再度船上这僭越之色,你就是故意到皇太后眼前儿来惹皇太后不快的!”

    那拉氏说着冷笑着走到婉兮眼前,眸光逼近,“当日尚在木兰围场,你说木兰不比宫里,没带能替换的金黄吉服去,故此只能穿那件儿明黄的,没的换;可是今日呢,你就在宫里呢,你的肚子也已经没了,你全然可以穿原本那间金黄的!可是你舍金黄不用,非要穿明黄,你就是故意的!”

    婉兮垂首听着,唇角却是淡淡含笑,并不紧张,更不至于气恼。

    婉兮耐心听那拉氏说完,这才缓缓抬眸,迎上那拉氏的眼睛。

    “从前年纪小,父母家人便都是内管领下,多年都在宫里伺候,可我怎么都觉着‘龙袍’是唯有皇上、皇太后、皇后才能穿的,绝不可能是人人都可穿。”

    “后来十四岁进了宫,一点点儿用眼睛看懂宫里的生活,才发现原来我从前想的也对,却也不对。不对在于,其实不仅是皇上、皇太后、皇后身上才可以穿龙袍,而是所有宗室王大臣,甚至前朝大臣们,衣袍上同样全都可以有龙。”

    婉兮说着,目光柔软瞟过在场的一众宗室福晋。此时有资格进宫陪皇太后过寿的福晋们,自然都是有诰命的;既然有诰命,就有品级,有相应的冠服。所以啊,这些福晋们此时身上穿的都是绣团龙的吉服,头上戴着的全都是凤钿。

    不过龙袍与龙袍、凤钿与凤钿之间,还是有对应着不同品级的、细节上的不同。比如有的龙袍是八团龙,有的是四团龙,还有的是两团龙;有的是前后身都是正龙,而有的只是前襟是正龙,肩头和后身便都不可用正龙了。凤钿之上,凤凰钿口、钿花的品级、大小、成色也皆有差别。

    不过至少看起来,若单纯以龙、凤来衡量的话,的确在场的人,身上都算龙袍,头上都是戴凤的。

    婉兮看过一圈儿,含笑收回目光,“再到后来我得以进封,成为内廷主位,我才又越发明白,即便都是身上绣龙的,却也不都是龙袍。皇上、皇太后、皇后,以及宗室王爷们身上穿的,才可叫‘龙袍’;而其余大臣们穿的,则只能叫‘蟒袍’,或者‘花衣’了。”

    “便如九月在木兰围场,我曾与皇后娘娘诚挚禀报过的:皇后娘娘就是皇后娘娘,大清国母、位正中宫,便是不穿明黄,穿了香色,皇后娘娘也还是皇后娘娘,绝对没有人会因为这香色,就将皇后娘娘当成了嫔位,又或者是皇子福晋去。”

    “至于妾身,便是穿明黄,位分也没有改变,依旧也还是贵妃。便是明黄加身,妾身依旧心存谦恭,侍奉在皇太后、皇后驾前,不敢有半点怠慢。”

    “而在场众位宗室福晋,有谁会看错了妾身的身份,将妾身当成了旁人去的么?皇后娘娘便是信不过妾身,也该信得过在场所有的宗室福晋们才是。更何况,这其中有太多位长辈,她们的眼界,又岂是咱们这些当小辈儿的,能比得上的?”

    “这道理就如同皇太后她老人家,虽这会子来西配殿说话儿,尽享天伦,也丝毫不改皇太后至高至贵的身份去。皇后娘娘,您说不是么?”

    婉兮朝那拉氏嫣然一笑,“皇后娘娘忘了妾身的这番话了么?那皇后娘娘这会子不妨指教,妾身说的,是否有理?”

    那拉氏一怔,盯住婉兮,正想说话儿。婉兮却不给她说话的机会,含笑道,“还有,这世上除了宫里的皇上、大臣们,其实——戏台上的戏子,也可以穿啊。今儿漱芳斋里还正在演戏,相信皇太后和大家伙儿都看见了不少身穿龙袍、腰扎玉带的去。”

    婉兮妙目轻转,脚步上前,靠近那拉氏,“今儿是皇太后的圣寿,怎么热闹都是好事儿。戏子穿龙袍,演绎旁人的命运,这是唱戏,是热闹;可是反过来说,若有高贵之人明明有资格穿什么都是龙袍的,却不知自贵,反倒行戏子之实,同样演出这一场热闹,倒也能引人一笑。主子娘娘,您说,是不是?”

    那拉氏听懂了,登时勃然变色,“令贵妃,你是在说你自己吧!”

    婉兮含笑垂眸,“戏子穿戏服,是按着戏本子演戏;而妾身是奉皇命穿这吉服。难道皇后娘娘的意思,是将皇上的圣旨当做戏本子了么?”

    那拉氏紧咬银牙,两眼圆睁。

    倒是皇太后那边咳嗽了声儿,“好了!九月间在木兰已经有了定论的事儿,何苦这会子还要搬回宫里来说?你们两个说得不烦,大家伙儿还未必爱听呢!今儿啊,是我的圣寿,你们便都得依从我的心思去,就算我倚老卖老一场吧。”

    “既然我都没说的话儿,你们便谁都别再说了。便重新拣些我爱听的话,重新说了来给我听!”

    那拉氏一时梗住,婉兮忙含笑一礼,“妾身只是奇怪小十五那孩子了。方才妾身小心眼儿了,还担心小十五会被吓哭了;可是倒好,他非但没哭,方才皇太后说话的时候儿,他还一劲儿瞪圆了眼睛仰望着皇太后去……妾身真是惭愧,方才自己这么大个人,倒不如那刚满月的孩子去了。”

    “可是他终究是妾身生的,妾身也纳闷儿他怎么这么小就能超过妾身去?想来便必定是因为在皇太后怀里呢,这便也跟皇玛母学到了雍容高贵的气度去,这便不屑跟妾身一个模样儿了。”

    婉兮说着娉婷蹲礼,“妾身向皇太后请罪,还请皇太后责罚。”

    叫婉兮这么一说,皇太后也不由得轻哼一声儿,已然笑了,“瞧你说的,这孩子啊终归是你生下来的,如何能什么都不像你了?他既不哭,便足见你是个性子沉静的。”

    见婉兮已是将皇太后给哄笑了,皇帝这便也勾起唇角,上前伸手去逗小十五,故意厚着脸皮道,“主要还是像儿子~~”

    皇太后忙将小十五给抱一边儿去,哼了一声儿,“没听你十二婶儿说,是像我么?”

    这么说说笑笑,便也一片乌云散了,安寿趁机回话儿,还请皇太后移步正殿,寿宴都摆好了。

    皇太后这才抱着小十五朝正殿去。

    其实门口儿都是回廊,皇太后也还是怕小十五冷着,用自己的大毛衣裳将小十五给裹住了,这才移步正殿去。

    那拉氏故意落在后面,捉住永璂的手便嘱咐,“……你是你皇玛母的嫡孙,唯一的!你待会儿好好儿说话,可不能叫你玛母再只顾着那小十五了!”

    眼见着婉兮是借着小十五将方才的危机化解的,那拉氏那会子多希望自己的儿子也能适时说出什么话儿来,将皇太后的注意力给拉回来才好。

    只是可惜,八岁大的男孩儿正是一个尴尬的时候儿。论娇憨可爱,自是比不上那刚下生的;若论能说会道呢,这个年纪的男孩儿却还没这个本事。故此刚刚竟帮衬不上她什么去。

    可是那拉氏心里还是有底:不管怎么说,她的永璂总归是嫡子,是此时唯一的嫡子。以皇太后的性子,必定是对这个嫡孙更在乎,超过那小十五百倍去的!

    终于回到正殿落座,皇帝率领后宫,陪皇太后在正殿明间儿御筵;其余宗室福晋按着品级、辈分,分左右次间坐了。

    寿宴开始,漱芳斋那边儿的戏自也早都散了。皇子皇孙、宗室王公们也都过来一同入宴。

    只不过男人们都不便入内,只在门槛外的月台上设反坫他坦,令成年皇子皇孙、宗室王公们入座;其余年少的皇子皇孙和宗室子弟,则在左右两厢赐宴。

    人已齐聚,皇帝先率领弘昼等同辈分的宗室王公们,以及已经成婚了的成年皇子、宗室子弟,给皇太后正式行礼贺寿;那拉氏忙偏首嘱咐坐在身边儿的永璂,“……待会儿,你得为首,带着皇子皇孙们,去给你皇玛母祝寿去。这是嫡庶之分,也是你的身份之尊,你绝不可自己拱手让出了去。”

    永璂用力点头,“额娘放心!”

    这样的事儿,永璂已然不是头一回这样办,故此早已是轻车熟路,当皇帝带着王大臣刚起身退开,他便已经抢先上前,单独站在了皇太后膝边儿去。

    八、九岁大的男孩子,又是唯一的嫡子,在兄弟中间一向不懂得收敛形色。故此永璂这又抢得先机,便不由得回眸,得意地瞥向身后。

    他身后,这会子尚未成婚的皇子,也就只剩下八阿哥永璇、十一阿哥永瑆两个了。

    这两位阿哥还都是淑嘉皇贵妃的孩子,乃为本生兄弟,两兄弟都被永璂给盖在后头,更兼之看见了永璂的得意之色,便也不由得四目一对,各自都看见了彼此眼中的不快之色。

    若论长幼,永璇和永瑆都是永璂的哥哥;永瑆便是可以不介意,因为他与永璂一年,可是他却也不能不为了八哥介意。

    ——终究永璇的脚有病,上前这便慢了些。倘若不是因为如此,永璂未必又能抢到最前头去。

    内监唱班,重华宫的总管太监高声唱诵:“八阿哥、十一阿哥、十二阿哥,给皇太后老主子祝寿啦——”

    三位皇子行大礼叩头,永璂欢欢喜喜说完吉祥话儿,这便抬起头来,等着皇太后夸赞他、奖赏他。

    可是他却没想到,他自己的话儿是说完了,可是背后依旧传来永璇、永瑆两兄弟的恭颂之辞!——只不过,他们三个一齐说的时候,用的是满语;而这会子永璇、永瑆两兄弟说完了满语之后,又换上了汉话、蒙古话、高丽话。

    永璇和永瑆两兄弟的祝颂之辞便是永璂的多出了三倍去,在那两兄弟继续祝颂的时候儿,永璂措手不及,便只能干巴巴地呆呆跪在那,一个字都叉不进了。

    心照不宣,永璇和永瑆两兄弟还特地将后头的那几种话,说得抑扬顿挫、字正腔圆、不慌不忙。这便更加延长了永璂的尴尬去,叫他一张脸由红至紫了去。

    如此众目睽睽,身为嫡子尴尬若此,永璂一腔恼怒无处发泄,这便霍地回眸,怒视永璇和永瑆,“够了!你们好大的胆子,竟然敢这么陷害我去!”

    永璇没说话,永瑆却笑了,盯住永璂,缓缓道,“十二弟这是说什么呢?咱们不是给皇玛母贺寿么,咱们这祝愿的心意绵绵不绝,还没说完呢,十二弟怎么就敢给截住了?”

    “至于陷害……”永瑆眨眼而笑,“就更是奇怪了。咱们给皇玛母贺寿,怎么成了陷害你去了?”

    众人的目光如一盆冷水,哗啦都泼向永璂去。永璂虽说年纪小,可是这会子也不至于不明白自己鲁莽了。

    他忙回头,慌乱地抬眼看向皇太后。果然,皇太后一脸的不快。

    永璂登时手脚冰凉,赶紧求救地看向母亲去。

    可是这一瞬,那拉氏也是有些手足无措,这会子只能恨恨地望住永璇和永瑆罢了。

    永璂又惊又恼,自是满腔怒火都朝永瑆去,“你们两个就是故意陷害我!既是祝寿,你们只用满语就好了,凭什么还要改了汉话、蒙古话和高丽话去?”

    那拉氏护犊心切,便也是冷笑一声,“永璂,不用与他们说了。他们终究是高丽人的孩子,对高丽话自然比咱们清话更亲。他们是巴不得只说高丽话,不说清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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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卷48、换一门课(毕)

    那拉氏是皇后,她说出的话,便是如何刺耳,终究也唯有皇帝、皇太后两人可以出声,其余人也只能惊愕看着罢了。

    可是这会子,那拉氏的话已然朝着永瑆来了。一直坐在一旁的舒妃,终是按捺不住。

    舒妃轻声一笑,“主子娘娘说笑了,永璇和永瑆怎么会是高丽人的孩子?他们二人,分明是我大清的皇子才是!”

    那拉氏细眼微眯,缓缓抬眸望住舒妃。

    “哟,舒妃说话儿啦。我得算算,已是多久没听见舒妃这样当众说话儿了?”

    那拉氏指言,便是直刺舒妃失宠多年之实。

    终究已是这多年了,舒妃这会子便是听起来,也已然不觉着刺耳了。舒妃垂首,淡淡一笑,“主子娘娘说的是,跟妾身不同,主子娘娘倒是每日里都在说话儿。而且越是这样人多热闹的场合儿,主子娘娘的谈兴越是颇佳。”

    婉兮听到这儿,都忍不住垂首轻轻一笑。

    她放下心了,便是舒妃独立支撑,也不会吃那拉氏的亏。

    若说起舒妃的性子,许多进宫晚的嫔妃都不知道了,可是婉兮却是最清楚的。如今瞧着,舒妃还是那个舒妃,随随便便说句话,都够那拉氏喝两壶的。

    不过话又说回来,即便是“那拉氏”这个姓氏称呼,还是人家舒妃家的叶赫纳拉氏更尊贵。人家叶赫纳拉氏前朝有名臣,后宫有大福晋、皇后;要文有纳兰容若,要武有苏克萨哈,故此旗份为正黄旗……而皇后所出的辉发那拉氏这些年也没出过什么名臣、在后宫里也没什么高位,便是旗份,都只是给分在打前锋的蓝旗罢了。

    故此,从舒妃刚进宫,那拉氏便想用一笔写不出两个那拉氏为手段,尽力拉拢舒妃,舒妃却也不屑与之为伍。舒妃将话也说得明白,既然那拉氏进宫早,皇上谕旨里早用“那妃”、“那拉氏”等来称呼过皇后了,那舒妃便从此倒不爱再强调自己也是那拉氏了。

    那拉氏自是明白,舒妃这是为了护着永瑆,才与她这么争辩的。

    不过如今的舒妃,早已不是当年的舒妃了。若说她当年还对舒妃颇有几分忌惮,可是如今呢,舒妃早已失宠,所诞下的十阿哥也都死了这么多年了……更要紧的是,舒妃的那位老祖母耿格格更早已作古了。耿格格不在了,舒妃与皇太后之间的那座桥就也已经塌了。即便此时还剩下些桥墩残基,终究不复当年的模样儿了。

    故此啊,此时的正宫皇后那拉氏,可不将失宠的舒妃叶赫纳拉氏放在眼里了。

    那拉氏便是一声冷笑,“你若非要这么说,那倒也是没有错儿。终归孩子身子里流淌的血,一半儿来自父系,一半儿来自母系。我说的是他们的母系,你说的是他们的父系,那咱们两个,就谁都没说错。”

    “不过啊,人的血脉里流的血,自己是无法选择的;然而人自己嘴里说的话,却是自己可以挑选的。”

    那拉氏冷笑着盯住舒妃,“舒妃你自己方才也亲耳听见了,是他们自己选择了在皇太后面前说高丽话!没有人逼他们,更没有人要求他们这样做,是他们自己愿意的。”

    “既然如此,那我只能认为,在父系皇家血脉,与母系高丽人的血统之间,他们自己更愿意选高丽人的那一边儿啊。”那拉氏说着抬眸望向在场的众人,“大家伙儿方才也都听见了,你们说,不是么?”

    这些宗亲福晋们,除了满洲世家的格格,就是蒙古格格,高丽人在她们眼中,自然是不值一提。听见那拉氏如此说,当中不少人,便也不由得会心一笑。

    舒妃就是舒妃,依旧端坐如仪,面上轻笑淡淡。

    “主子娘娘是说,永璇和永瑆方才用了高丽话给皇太后祝寿,就是自己选择当高丽人了?”舒妃说着,举起帕子按了按唇,“那便有趣儿了,难不成方才主子娘娘只听见了他们两个说高丽话,却没听见他们先前还用了清话、汉话、蒙古话么?”

    舒妃半垂了头,眸光明媚一闪,“妾身另外还要斗胆问主子娘娘一句:皇太后的慈宁宫正门,慈宁门的陡匾上,都写了什么啊?”

    慈宁宫是皇太后宫的正宫,代表着皇太后;就像太和殿代表了皇帝一样儿。那慈宁宫正门上的匾额,便也相当于代表了皇太后的心意去。

    舒妃这样忽然问慈宁门的陡匾,倒叫那拉氏心下一惊:她明白,舒妃这又是要用皇太后来说话儿了。

    那拉氏便眯了眼,小心应对。

    “我倒不明白,舒妃你这是什么意思?”

    舒妃满意点头,轻轻一笑,“主子娘娘避重就轻,不肯示下了,是么?那也无妨,由妾身来说就是。”

    因皇太后圣寿,每年在圣寿节来临之前,内务府总会对皇太后宫做以适当程度的修缮。慈宁宫正门上的陡匾,自是每年都要重新漆画,务求清亮鲜艳的。

    舒妃也转向在场众人,含笑道,“相信各位福晋也都看见了,慈宁门上的陡匾,就是以清话、蒙文、汉文三种文字所写的‘慈宁门’三个字。”(去慈宁宫逛的亲们,可以留意了哈,三种文字,和融之意十分明白)

    舒妃说着耸耸肩,“主子娘娘瞧,连皇太后的正宫匾额上,都用这三种文字来题写,那皇子们给皇太后贺寿,难道就不该将这几种话都说一遍才好么?”

    舒妃说着,含笑朝皇太后盈盈一拜,“皇太后不仅是满人的皇太后,更同样是汉人、蒙古人的皇太后,是整个中国的皇太后。莫非主子娘娘却只当自己是满洲的皇后了不成?”

    那拉氏被刺到软肋,登时鼻孔翕张,“就算你有一半说得有理。清华、蒙古话和汉话,今儿都可以说,我倒不计较了!可是……永璇和永瑆方才却多用了高丽话!”

    “舒妃你休想混淆视听,蒙蔽皇太后——我方才说是这两个孩子故意在皇太后跟前说高丽话!”

    舒妃转身一笑,“哦,主子娘娘原来已经允许皇子们不止说清话了。那好,妾身再说那高丽话。”

    “妾身回主子娘娘,敢问主子娘娘可曾了解,十二阿哥在上书房都学些什么课程?”

    那拉氏深深吸气,“永璂的课程,我自然每日盯着,如何能不知?他们每日课程,乃为文武兼修,午时之前多习文,午后则演练骑射。”

    舒妃点头一笑,“主子娘娘说的是,皇子在上书房的功课,除了骑射、演练鸟枪之外,文的课业主要有:文字、儒学、国史、圣训、策问、诗词歌赋、书画等。在这众多文业之内,排在首要的便是文字。因为若文字不通,何以读书?”

    舒妃终究是书香大家的闺秀,说起这些课业来,自是比那拉氏知道得更稳详尽、准确。

    那拉氏面上红了红,“你想说什么?”

    舒妃不慌不忙转了个身,走回自己的座位。行走之间,目光在婉兮面上滑过。

    婉兮便也是含笑微微点头。

    舒妃便越发从容,回到座位娓娓而谈,“文字这一门课,自然首先要学清话、蒙古话和汉话;可是除了这三种之外,主子娘娘别忘了,咱们还有‘旗下话’。因为咱们八旗之中啊,除了八旗满洲、八旗蒙古、八旗汉军之外,还有旁的旗下佐领啊。”

    “例如淑嘉皇贵妃母家所成的高丽佐领,以及康熙爷尼布楚之约那前后纳入的鄂罗斯人所立的‘鄂罗斯佐领’,还有在金川之战中立下汗马功劳的‘西番佐领’,以及近年才立的‘回人佐领’啊。”

    “既然都已入我八旗,都是旗下佐领,那上书房的文字课里,便也有旗下话的课程。”舒妃说着目光柔软,望向永瑆,“但凡旗下佐领的语言,或者高丽话,或者鄂罗斯话,总归皇子们都是要习学至少一门的,谁都免不掉。”

    那拉氏虽然不甘,却又不能不承认此事,她抬眸盯住舒妃,防备却依旧倨傲,“是又怎样?”

    舒妃含笑点头,“主子娘娘既然清楚,便总该明白,永璇和永瑆这会子在皇太后跟前用高丽话来祝寿,乃是用上书房所学课程,请皇太后检阅课业罢了。”

    “话又说回来,他们在上书房学说高丽话,倒并非只因为他们的母妃是淑嘉皇贵妃,而是因为学高丽话本就是上书房的课程。而这课程的内容,可不是永璇和永瑆自己定的,那可是在康熙爷的时候儿就已经定好的了。”

    舒妃说着,含笑抬眸,“主子娘娘看不惯皇子们学说高丽话,究竟是因为不满淑嘉皇贵妃,还是不满康熙爷当年的安排呢?”

    “你!”那拉氏恼得伸手点指住舒妃。

    谁不知道皇上最敬重的便是康熙爷,皇上这几十年来凡事都以康熙爷为榜样,舒妃先是用皇太后的慈宁宫门说事儿,这会子更是直接牵连到了康熙爷去,那拉氏便是正宫皇后,又如何扛的起?

    眼见这话儿越说越僵了,婉兮不由得含笑道,“好了好了,主子娘娘有主子娘娘的道理,舒妃也自然有舒妃的缘由,不如我来说句归拢的话儿。”

    婉兮缓缓起身,盈盈而笑,“方才啊,永璇和永瑆用旗下三种话来给皇太后贺寿,那自然是十足的孝心,更显示出我大清皇子该有的气度来;十二阿哥没能跟跟得上趟儿呢,我想怕也是一时卡壳儿了,不是不会说汉话、蒙古话和高丽话,更不是孝心不足。”

    婉兮顿了顿,抬眸望了望永璂。

    “不如这样儿,那这会子就叫十二阿哥单独再将永璇和永瑆方才说过的话儿,与皇太后说一遍就是了。总归是孩子,补上了,心意就依旧还是齐全的,咱们当长辈的,便也不必再计较了。”

    皇太后便也叹了口气,垂首对永璂说,“你令娘娘说的,是这个理儿。永璂啊,你这便单独与玛母再说一遍就是了,别这么梗着脖子瞪着眼睛的了,才多大点儿的孩子,这样儿可不好看。”

    舒妃便也是轻哼一声儿,“这样儿也行,只要十二阿哥将该说的都说了,他自己心下舒坦了,主子娘娘便也不怪罪我们永瑆了,那自然是皆大欢喜,我倒是第一个儿再不说什么的了。”

    那拉氏无奈,冲永璂使了个眼色,叫永璂说了就算了。

    可是永璂却还是跪在那儿,梗着脖子红着脸,半晌还出不来声儿。众人便不由得都朝永璂看过来。

    永璂终究是此时在世的,唯一的嫡子啊。以皇上早年的心愿,储君大位必定是嫡子承继的,这就是大清未来的主子,谁能对他不寄予厚望呢?

    便连那拉氏也有些急了,轻声问塔娜,“……怎么回事儿,他怎么还拧上了?”

    永璂在众目睽睽之下,越发尴尬起来,不肯张口不说,反倒索性便撑起腿,站了起来。

    “我不说!”

    在畔与几位婶母说了半天话的皇帝,这会子终于走回来,扬声呵斥,“永璂,别忘了这是什么场合!为何不说?”

    永璂一张脸此时全然已经红透,他回头含恨盯住永璇和永瑆,“他们两个故意害我!他们两个方才说的那些话,我都没学过,根本就不会说!”

    永瑆也没被永璂给盯怕了,反而笑了起来,“哎哟,十二弟。这几句话去年就教过了,都一年了,你怎么还没学会?便是师傅罚写,我和八哥替你写,都写过十来遍了!”

    话说到这儿,那拉氏心下才是轰然一个炸雷。

    皇帝不由得长眸眯起,盯住了永璂,“什么?去年的课程,你今年还没学会?师傅罚写,你还叫两个哥哥去代替你写?你哪儿来的这么大的胆子?”

    皇太后也是皱眉,伸手去拉永璂的手,“小十二啊,你当真做过这样的事儿去?”

    永璂终究是个孩子,这会子已经急了,霍地甩开皇太后的手,冲着皇帝跺着脚喊,“总之,我就是不会!那混账高丽话,我是怎么都学不会的。我不要学了!”

    皇帝额头,青筋都已然暴起。

    那拉氏终于慌了,连忙起身上前,拉住永璂,藏在自己身后,朝皇帝尴尬地笑,“皇上……这学文字的事儿,总归不是用功努力就能学会的,也得需要缘法是不是?小十二他努力了,妾身愿意为孩子作保,他真的是用尽了心力了。”

    “可是高丽话总归不是咱们清话,平常用的机会也少,他也难免今儿学了明儿就忘了,是不是?皇上,小十二终究还小,皇上便别与他计较这个了。他总归,旁的主课都没落下过,咱们满洲传统的弓马骑射样样精通,便是清话、蒙古话和汉话,他也都不含糊……皇上,就念在他年纪还小,您就……”

    皇帝冷笑一声儿,“再过一个月,他就十岁了。十岁若是还小,你还想叫他什么时候儿才知道长进去,嗯?”

    婉兮垂首静静听着,这才缓缓道,“皇上别着急,妾身倒是觉着主子娘娘说的话,也有理。文字一事,果然也是需要缘法的,别说是旗下语言,便是主业的满话和汉话,如今前朝后宫倒是也有人尚且掌握并不娴熟。更何况永璂还是个孩子呢,便是大人也有不会的。”

    那拉氏登时不快地眯眼,“令贵妃,你又想说谁?”

    婉兮缓缓抬眸,静静一笑,“主子娘娘误会了,妾身是说自己呢。奴才是旗下人,便是会听会说满语,可是写起来有时候儿还是有些字不会写的。”

    那拉氏这才哑口无言。

    婉兮柔柔转头,望住皇帝,“既然永璂与高丽话之间的缘法差了那么一点,那倒不必继续为难他了。妾身倒是觉着,不如叫上书房的师傅们,再为永璂换一门旁的旗下语言就是了。”

    “总归皇子皇孙们,有擅长高丽话的,也要有擅长其他话的,如此才是莲开并蒂,四海归一去。皇上说呢?”

    皇帝扬了扬眉,倒是点了点头。

    婉兮这才轻笑偏首,望住那拉氏,“旗下话里,妾身倒是觉着,鄂罗斯话、西番话更艰难些,比高丽话还难学呢。再想想今年的这年份,妾身倒是有个提议——不如,就叫永璂该学回部的话吧?如此一来,待得每年回部的年班伯克进京觐见,永璂以嫡皇子之尊,也方便陪着皇上见他们,也表我朝廷的诚意了,可好?”

    那拉氏登时两眼圆睁,眼珠儿都快凸出眼眶一般。

    皇帝倒是含笑点头,“令贵妃这个想法倒是好。从前朕就担心,和贵人随皇后居住,语言不通,皇后总是没办法理解和贵人的习俗。若永璂学会了回部的话,从中替皇后与和贵人通译,自然也能叫皇后与和贵人更加和睦相处。”

    “这便是翊坤宫之福,也是后宫之福了。就这么办吧。高云从啊,记下来,传旨给上书房总师傅,叫他们这就安排,明儿的课就换!”

    夜幕轻垂,寿宴已散。

    婉兮早交代了玉蕤,叫玉蕤带着几个妈妈里,带着小十五先回了宫去。

    婉兮不慌不忙穿上披风,捧了手炉,这才朝重华宫外走去。

    另一旁偏殿里,舒妃也已经将大衣裳穿戴好了,缓缓走出来,却是坚定地走向了婉兮。

    婉兮含笑迎住舒妃,“你先回去歇着吧。承乾宫在东六宫,怎么都能绕得开;我永寿宫却与翊坤宫南北挨着,我总是要面对她的。”

    舒妃轻哼一声,“我就是知道她必定在半路等着你,与你算账,我这才必定要陪你一起去。”

    舒妃说着长松了一口气,含笑抬眸望向夜空,“一想到从明天起,永璂要每日都学回部的话,每时每刻抽筋拔骨;而皇后更为了此事而恼得嘴歪眼斜……从此以后,他们母子便再没机会为了高丽话而作践我的永瑆,再也不能叫永瑆替他罚写罚站了,我就欢喜得什么都愿意了!”

    瞧着舒妃如此,婉兮也是高兴,这便伸手拉住舒妃的手,“你说得对,能护住咱们的孩子,叫他们不再吃亏,那咱们就自然什么都豁得出去了。走,咱们去见她,看她还能怎样。”

    暖轿刚经过翊坤宫,前头就是永寿宫了。便在宫墙夹道里,只听一声阴冷的吆喝,“令贵妃主子,奴才在这儿恭候多时了。”

    这嗓音一听就是翊坤宫的总管太监周德禄。

    婉兮吩咐落轿,周德禄上前打千儿跪倒,“回令贵妃主子,皇后主子有旨,若见令贵妃回来了,便请到翊坤宫回话儿。”

    婉兮淡淡一笑,“知道了。”

    那周德禄没想到舒妃也来了,便起身上前拦住,“对不住了舒妃主子,皇后主子只传令贵妃主子一人儿,没传舒妃主子。奴才可不敢随便放舒妃主子进门儿。奴才还求舒妃主子,别难为奴才们。”

    婉兮回眸,“你先回去吧,放心。”

    舒妃却是一声儿冷笑,盯住周德禄,“我今儿还非要进去了,你能拿我怎样?你若是个聪明的,这会子赶紧撒腿跑进去,跟主子娘娘通禀一声儿,就说我来求见。”

    “若你这会子还不去通禀,非要拦着我,我这就先赏你一顿鞭子!”

    周德禄眉头一皱,却还是不肯松手,“舒妃主子是主子,奴才是奴才,主子若要教训奴才,奴才只有直脖儿受着就是。只是,奴才是翊坤宫的奴才,舒妃主子却是承乾宫的妃主子,舒妃主子若要责罚奴才,总得有个说法儿,至少也得奴才的本主儿皇后娘娘知道了才行。舒妃主子说,是不是这个话儿?”

    舒妃登时冷笑,“我谅你是个刚到翊坤宫没多久的!我来提醒你一声儿,这翊坤宫里的太监,从前都是我的奴才!若换成是他们,看还有几个胆子来我眼前说这样的话!”

    婉兮心下也是轻叹一声儿,这便淡淡道,“太监是有宫分,侍奉的自是自己所在宫里的本主儿。可是皇上钦定的《宫中则例》,却是通用于整个宫里,用不着分什么翊坤宫还是承乾宫的;便是你的本主儿是皇后主子,皇上的旨意也用不着提前回明皇后娘娘了。”

    周德禄一惊,忙回头望住婉兮,“令贵妃主子这是……?”

    婉兮淡淡一笑,别开眼睛,“《宫中则例》定了规矩,太监与内廷主位回话,必得跪奏。可是周德禄,你此时非但敢站着与舒妃说话,更是伸手拦着舒妃,你便是,自己讨打!”

    刘柱儿机灵,忙上前跪倒,“奴才这就去宫殿监回一声儿?”

七卷49、收起你的巴掌(毕)

    宫中一切太监的奖惩,皆归宫殿监辖制。刘柱儿这一说要知会宫殿监去,周德禄自知婉兮这已然不是在说笑,这便不得不退后了一步,再度给舒妃跪倒。

    “奴才自知有罪,还求两位主子宽宥。”

    舒妃啐了一声儿,这便要抬步继续往翊坤门里走,婉兮想了想,还是轻轻按住了舒妃的手。

    “今儿倒不必难为他们去了。不然,他便是逃过了咱们这一顿打,回头怕是也要吃主子娘娘的板子,那咱们这会子饶了他去的心意,反倒都白费了。”

    婉兮想了想,“不如今儿,还是我自己一个人去吧。总归她传召的人是我。”

    舒妃侧眸望住婉兮,“你确定,你自己一个人没事儿?”

    婉兮轻叹一声,“又还能怎么样呢?她将我叫到她宫里来,无非是想避开旁人,痛骂我一顿罢了。我又不会掉一块肉去。总归好听的话,我就听着;不好听的,我自也不往心里去就是。”

    舒妃又犹豫了下儿,还是扭头叱那周德禄,“听见了么,今儿都是你令贵妃主子给你颜面。免了我这一顿打,又替你免了你本主儿的一顿打,她便宁肯自己一个人儿进去见你们家主子!你若但凡还有半点良心的,有点眼色,好好儿伺候着你令贵妃主子。”

    “待得你令贵妃主子进了殿去,你也在外面听着点儿,但凡有什么不好的,赶紧设法来报给我才是!”

    那周德禄也是愣了愣,不管是真心的还是虚应的,总归赶紧伏地答应,“舒妃主子放心,奴才知道了。”

    舒妃叹口气,“我告诉你,别当我跟你说着玩儿呢。你令贵妃主子刚生育完十五阿哥,这身子骨儿刚满月,还没恢复好呢。若是在这儿气坏了,或者是受了什么罪去,我便是拿你们主子不好如何,但是我拿捏你一个太监,还没什么难的!”

    周德禄抬眸快速地瞟了婉兮一眼,这才连忙道,“若是令贵妃主子有事,奴才也承担不起。这个道理,奴才自是明白的。”

    婉兮瞧舒妃三言两语就将一个方才还狐假虎威的总管太监给嚇唬成这样儿,也是忍不住微笑,伸手捏了捏舒妃的手,“你放心吧。你的提醒啊,我都记下了。”

    婉兮说着也是嘱咐舒妃,“你早些回去,还能去瞧瞧永瑆。他们兄弟两个今儿晚上这一顿闹腾,回到阿哥所去,还得跟永璂一个屋檐下。我倒是担心他们回去还会有些不痛快,你去瞧瞧,也好叫我能放下心。”

    舒妃这才点了头,“可不是嘛,我还真得去亲自看一眼去才能安心。”

    目送舒妃的暖轿离去,婉兮这才朝周德禄点点头,“还有劳周总管带路。”

    周德禄这才告罪站起,引着婉兮走进翊坤宫。

    婉兮步子轻盈而稳定,目光缓缓从左右配殿的窗口滑过。

    这翊坤宫中,如今还有林贵人、伊贵人、和贵人三位贵人随同居住;又因为和贵人的生活起居一应都是要与旁人隔开的,故此这偌大的翊坤宫啊,看起来也是有些紧巴的。

    明明是堂堂皇后中宫,却如此紧巴,这样的情形也自难免叫人的心眼儿也跟着抽抽儿了,缩成针鼻儿那么大去了吧?

    走进后殿,婉兮向那拉氏行礼。还没等起身站稳,便冷不防迎面一个巴掌甩了过来!

    婉兮虽生得娉婷柔弱,看着没有那拉氏这样的满洲格格健壮,可是婉兮心下早有提防,故此那巴掌还没触及面门,婉兮便一把掐住了那手腕!

    “主子娘娘要打我?”婉兮抬眸,泠泠迎上那拉氏那一双蕴满恨意的眼。

    那拉氏狠狠甩手,“就是要打你!大胆奴才,今儿竟敢算计到了我永璂的头上来,我便与你不共戴天!”

    婉兮冷笑,“不共戴天?原来主子娘娘也尝到了,自己的孩子被人算计时的那种痛恨了?”

    “知道了就好,主子娘娘以后若知收手,不叫旁人再尝到这种痛,那倒是后宫的福气,是我大清的福气!”

    那拉氏眯眼盯住婉兮,“你……想说什么?”

    婉兮轻轻摇头,“难道直到这一刻,主子娘娘还想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么?不知道我去年那个孩子是怎么掉的,更不知道今年我的小鹿儿,是怎么没的?”

    那拉氏微微一震,虽还是想甩开婉兮的钳制,可是劲道却没有之前那么大了,便是动作都已经不再那么坚决。

    “你去年掉的孩子?还有永璐?哈,真是可笑,你这两个孩子没的时候儿,我全都不在京里。你怨天怨地,还能怨到我身上来?我看你就是借题发挥,故意想要找我的碴儿!”

    婉兮盯着那拉氏,这一刻心下反倒是平静的。

    她想起从小见过的五妞的那位嫂子,那个人啊就是田庄里出了名的泼妇。无论家里家外,论吵架都是一把好手,甚或就算理亏,甚至于被人拿住七寸了,她还是能梗着脖子、蹦着高高儿地喊,“不是我就不是我,我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你就是说破大天,我也什么都不知道!”

    到后来,那些原本有理的,反倒拿她没办法了,最后也只能只认倒霉,能拉倒就拉倒了。结果回头还被她继续跳着高高儿、指着脊梁骨骂,说人家理亏找事儿,自己没趣儿。便连五妞这样的,还是她自家小姑子呢,也差点被她给气到只想上吊抹脖子的。

    从小额娘就告诉婉兮,这样的性子啊,说得好听了那叫泼辣、不吃亏儿;说得直白些,那就叫胡搅蛮缠、撒泼。跟这样儿的人,已经没有必要再讲理。因为她根本就不承认这世上客观奉行的那个“理”,她信奉的只有她自己心里的那杆秤。只要有人触碰了她的利益,不符合她的“理”了,她就认为都是旁人亏欠了她。

    此时此刻,婉兮知道自己面对的就是这样的人,还有何必要生气呢?她这会子刚满月,若是气坏了身子,或者回了奶去,那倒是才是正中了眼前人的下怀。

    婉兮心下通透,这便面上反倒只是莞尔一笑。

    “妾身不得不说,主子娘娘说得可真对。总归‘没在京里’就是最好的挡箭牌,不管谁说什么、猜什么,主子娘娘都可以高举这一块牌子,给严严实实地挡回去。”

    那拉氏被婉兮脸上的笑容给刺到,用力扯回手。不过好在,再没力气扬起来去打婉兮。

    “令贵妃,我要提醒你,你说的那些事儿,是跟我半点瓜葛都不可能有。你若敢在外人面前说起半个字来,我便治你个‘诬蔑中宫’之罪!”

    婉兮缓缓吐一口气,“主子娘娘原来怕我说出去么?主子娘娘难道不应该是希望我说出去,到时候人证俱在,正好治我个‘诬蔑中宫’之罪去?”

    那拉氏咬牙切齿,“瞧瞧你个厚脸皮的样儿!当上了贵妃,在后宫里只在我之下,你就当真将自己当成了皇上的‘二妻’,而忘了你自己根本是个什么出身!”

    婉兮点点头,“主子娘娘提醒得对,人永远不能忘本,永远不该丢掉自己最初的那颗心。妾身也愿用这样的一句话,来与主子娘娘共勉。”

    “收回你那一套!”那拉氏眉眼凛冽,“我是正宫皇后,你不过是个辛者库的汉姓奴才,我哪里有什么要与你共勉!就连你的孩子,也只是庶出,且有一半的汉人的血——你用你的孩子来跟我的永璂比?呵呵,令贵妃,你当真需要到外头风地儿里好好吹醒自己了!”

    “今儿你别以为你的小十五能跟皇太后一起过满月,就当真以为皇太后有多喜欢你的小十五。皇太后的秉性,你我都应该清楚!在她老人家心里,你的小十五永远没有办法跟我的永璂比!我的永璂,才是大清唯一的嫡子,是皇上立储的心愿所在!”

    “如果你被今儿的情形冲昏了脑袋,那我倒要提醒你,好好回想回想纯惠的两个儿子:永璋如何,永瑢又如何,嗯?皇上压根儿是恨不得早早将他们两个出继,叫他们去当别人的儿子!”

    婉兮轻轻垂下眼帘。

    是啊,永璋、永瑢,乃至永珹,便是最好的例子。宫里的皇子,但凡并非满蒙联姻所出的,都已经被皇上优先选了出继给旁人了……皇子出继,当真是太罕见了,除了当年雍正爷对弘时的恨,此外旁的皇帝都未曾如此过。

    所以至少从旁观的角度看起来,皇上的确是不想叫非满洲纯正血统,或者满蒙联姻所出的皇子继承大统的。

    “主子娘娘,我便与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你心下既然如此自信,且十二阿哥又是此时唯一的嫡子,那便自然没人能跟他争,也争不过。主子娘娘你又何苦如此设防、如此争斗,如此的不肯安生!”

    “对于我来说,我知道我是什么出身,我知道在这大清后宫里,我和我的孩子处境又多不容易。我们没资格趾高气扬,我们更不能心存非分之想。所以无论我自己,还是我的孩子,我们都从来不去争抢不属于我们的东西……”

    “作为母亲,我只希望护着我的孩子,叫他们平平安安长大;将来或者嫁个好人家儿,或者当个逍遥王爷,这都足够光耀我母家门楣,足够我心满意足的了。”

    “我这样的心情,早许多年都已经说与皇后娘娘你了。可是你为什么还要这样!”

    婉兮的推心置腹却没能感动那拉氏半点,她听着反倒满含讥诮地冷笑。

    “你说得好听!我当年也是被你的花言巧语给蒙骗了!——你说不为你的孩子争取什么?那你今天为什么会跟舒妃联手,坑害我的永璂去!”

    婉兮眸光净净,“是我们‘坑害’十二阿哥?难道十二阿哥不爱学高丽话,是我们的主意,十二阿哥是听了我们的话?十二阿哥因为学不会高丽话,迁怒给永璇和永瑆,侮蔑他们的高丽血统,这也是我们教的么?”

    “若无前因,何来今果?主子娘娘,请你不要忘了孟子言: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家必自毁,而后人毁之;国必自伐,而后人伐之!”

    “什么孟子?!”那拉氏一声怒吼,“那都是你们汉人,说的那些满口的仁义道德,又与我何干?!”

    那拉氏又露出这样一副模样儿,婉兮自是闭上了嘴。

    对这样一张脸,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婉兮便也只能轻叹一口气,垂下头,似乎是对那拉氏说,却也更像是对自己说,“皇阿哥们在上书房里,必学儒学。那四书五经就都是需要师傅一句一句教会了,再背下来的。若主子娘娘再存这样的满汉之分,那十二阿哥如何能学得好?”

    那拉氏面上皮肉陡然一颤,“好大的胆子,你又要算计我的永璂?”

    婉兮眸光静静,“主子娘娘,你是该护着你的孩子。可是身为母亲,尤其孩子已经到了这个年岁,又岂是一味护着就可成就的?你总该叫他明白大是大非,总该叫他心下分得清轻重。”

    “至于你说我叫永璂学回部的语言,就是坑害了他去。可是其实,主子娘娘你自己与和贵人心结已深,而此时朝廷又如此重视回部,你身为皇后继续如此下去,就不担心再叫回部那些心存二意的伯克们抓住了把柄,在回部再闹出一场风波来么?”

    “若主子娘娘肯将心放平,好好想想十二阿哥学习回部语言的好处。那从今以后,即便主子娘娘你自己跟和贵人还是不睦,却也可以因为十二阿哥用心习学回部语言,而让回部伯克们看到朝廷的诚意,看见皇后娘娘你的诚意去啊。这做法,无论是对主子娘娘你私人,还是对朝廷,又有何坏处?”

    “我不妨与主子娘娘你说:我现在就叫九公主在学回部的话,等将来小十五长大,我还会叫他同样习学所有的旗下话去!——便如皇上,所有的旗下话,不论蒙古话、鄂罗斯话,还是西番话、回话,皇上全都会的。这才是天子之学,也是我大清皇子该有的气度!”

    那拉氏细眼眯起,“令贵妃,你果然说的比唱的还好听!你当我会信你?你当我事到如今,还会再被你蒙蔽了去?”

    “我告诉你,我可以不为了自己争,可是我也必定要替永璂守着他身为嫡子该得的一切去。我不准旁人动我永璂的分毫,我尤其不准你的儿子想要分走永璂的半点去!”

    婉兮便舒了口气,“凡事皆有一体两面,你若爱相信好的那一面,事情总体便都会朝着好的那边发展,最终获得好的结果;可若只愿意相信不好的那一面,那整个情势只会急转直下,到最后只得到你千防万防都不想得到的那个恶果去。”

    “我今儿的话已然说到此处,主子娘娘既然不愿相信,只愿将所有的错都归咎在我身上,那我便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主子娘娘只管当做我今儿,什么都没说过。咱们只是抡了抡巴掌,从此不共戴天起来好了!”

    那拉氏呵呵冷笑,“这原本就是你今天实际上所做的!你的小十五,刚刚儿满月,你就不叫我瞧,更不叫我碰,这便是从这一天起已经要防备我了!”

    婉兮轻叹一声儿,“主子娘娘这一句,我倒不想否认。”

    婉兮眸光黑白分明,静静扬起,盯住那拉氏,“孩子是这世上每一位母亲的软肋……只要主子娘娘别再叫我那根软肋疼,我也自然不会叫主子娘娘体尝那滋味;而倘若主子娘娘非要一意孤行,那我今儿就在主子娘娘面前发誓,我也必定将半点不少的滋味儿,都还给您和十二阿哥去!”

    婉兮眼底,有泪光幽幽闪动。

    “我已经失去了两个孩子!那种疼痛,我已经再也承担不起第三回!所以……主子娘娘,请你好自为之!”

    婉兮说完,转身就走。

    进宫二十年来,头一回没有在那拉氏面前行礼告退。

    若说忍让,她这二十年来已经忍让够了;今日是小十五正式在宫里办的大满月,为了这个失而复得的孩子,她便从此再也不忍让任何人!

    该有的妇人之仁,该有的火候拿捏,她依旧还可以做……只是,若想有人依旧希望一个嘴巴甩在她脸上,还想听她说“不疼,您再甩一个”的,那就是做梦了!

    踏出殿门,背后还传来那拉氏的怒吼声,“反了你了!令贵妃,你今日拿宫中的规矩还当什么?”

    婉兮霍地回眸,隔着门槛凝视那立在门内灯火辉煌里的正宫皇后。

    婉兮唇角轻轻一挑,“是么?那我这会子就该直接晕倒。总归我生下小十五,如今刚满月不久,身子还没养好。结果就被皇后主子叫进翊坤宫来,甩了耳光,当面叱骂……皇后娘娘您说,我这会子若晕倒,故意拖着几个月不好,这个主意来对抗你那句‘诬蔑中宫’、‘不守宫规’,又如何啊?”

    “你!”那拉氏气得跳脚,指着婉兮的背影,却无计可施。

    婉兮轻叹一声,“夜也晚了,咱们都累了。都歇着吧,别折腾人了。”

    翊坤宫与永寿宫就这么南北挨着,婉兮倒也不用再坐轿,自己走着回到永寿宫。

    冬夜的风裹着寒意,兜头盖脸地来,婉兮的心下却是火光熊熊。

    她知道,那是怒火,也是战火。

    从今儿起,为了护着小十五,她便没什么怕的!

    走不了几步路,已是回到永寿宫。玉蕤早在宫门外等着,上前忙扶住婉兮,“姐……可有事?”

    婉兮缓一口气,“没事儿。她今晚想见我,我还想见她呢。左右所有的事儿都从今日起便都不一样儿了,那我也自与她下了战书去。”

    玉蕤小心打量婉兮,见面上身上并没有什么吃亏的痕迹,这才悄然放下半颗心。

    “姐……皇上来了,逗小十五呢。”

    婉兮倒是扬眉,“哦?皇上来了?”

    婉兮忙伸手。

    玉蕤一时没明白,愣着望婉兮,“姐……?”

    婉兮也红了脸,咳嗽两声儿道,“镜子!我得照照,别带着一脸戾气进去再给皇上添堵。这是后宫女人之间的事儿,别随便连累了皇上去。”

    玉蕤便笑了,赶紧吩咐翠鬟去取镜子。

    婉兮立在宫门口赶紧照着自己,略微整理了下儿。却还没忘嘱咐玉蕤,“今晚上阿哥所里怕也得热闹。你待会儿派个人去瞧瞧。”

    婉兮回了寝殿,在外头换下了大衣裳,又将身上带的寒气都散尽了,这才进暖阁去。

    皇帝正抱着小十五坐在地上玩儿呢。

    暖阁地下也是通火气的,这地面就像个地炕一样儿,还比炕上地方儿大。地上铺着羊毛氆氇的地毡,正适合小孩儿玩儿。

    婉兮一瞧,小十五躺在地上,小腿儿是绑着呢,可是胳膊却叫皇帝给放开了,这会子正小手抓挠,乐得小脸通红。

    婉兮便笑,“爷怎么不把他绑上?”

    满人的小孩儿上悠车,怕翻扣过来,故此都用布带固定在悠车上;且民间的说法儿,觉着小孩儿胳膊腿都软,用布带绑上些,能长得直溜儿,不会将来罗圈腿之类的。

    皇帝便笑,“我没动他小腿儿,胳膊没事儿。”皇帝说着将自己手臂伸直了给婉兮看,“你看这世上哪有胳膊笔直,跟一根棍儿似的?这不都有些弯曲么?”

    婉兮便也笑,凑过来伏在皇帝肩上,“爷真是说到我心坎儿里去了!我也不愿意绑着孩子,可是那几位嬷嬷、妈妈的非说都应该那么着,我都说不听她们,我刚给散开,一回头她们又麻利儿地给绑上了。”

    皇帝听得直咧嘴,“真不知道咱们自己小时候儿也是这么着,是怎么熬过来的。”

    婉兮便托腮瞧着皇帝,“反正有爷这么直溜儿的,奴才便不担心咱们的小十五长成歪瓜裂枣去。”

    皇帝“呸”了一声儿,“有这么形容自己孩子的么?”

    婉兮大笑,“可是民间还有另外一句话啊,叫‘歪瓜裂枣,谁见谁咬’,那就是因为,歪瓜裂枣反倒是更好吃的呢!”

    说到这些稼穑之间的事儿,皇帝自是说不过婉兮了。他这当皇帝的,这一辈子能见着歪瓜裂枣的机会都没有几回,就更对那歪瓜裂枣的滋味更没有发言权了。皇帝便无奈地伸手捏了捏婉兮的鼻梁。

    “好好好,你是农家一枝花儿。”

    婉兮面色大红,“爷!您知道什么是农家一枝花儿么,您不知道也别乱说呀!”

    皇帝要回头再想一下儿才明白,这便也是纵声大笑。

    两人相对大笑好一会子,婉兮那点子带回来的寒气、戾气就更是散得半点影儿都没有了。

    皇帝这才收了笑,小心打量婉兮,“……你回来晚了一步。怎么样,可有事?”

    婉兮心下燠暖,“能有什么事儿呢?奴才这会子啊,心里最放不下的也只有小十五。可是爷都来替奴才看孩子了,那奴才就更没有任何后顾之忧了。”

    皇帝故作恍然大悟状,“哦,冲锋陷阵去啦?”

    婉兮轻笑,“……哪儿比得上爷这万里江山?”

    不说旁的,便是皇帝这一回彻底平准部、回部,便为中国拓地两万里啊!古往今来,中国版图最西曾经记到葱岭;而此番,葱岭以西的哈萨克、巴达克山等皆来附。

    皇帝微笑,垂首只望着小儿子,“什么?你额涅跟咱们说什么呢?‘碗里江山’?”

    “哎哟,你额涅怎么知道,阿玛给了你一个碗呢?她怎么未卜先知呢?”

    婉兮听得都愣住,歪头赶紧问皇帝,“爷……什、什么碗啊?”

    皇帝耸耸肩,“今儿是咱们小十五跟皇额娘一起过的大满月,人家那些婶儿、奶奶、侄儿媳妇、孙媳妇的都给了贺礼了,难道爷不再格外预备一个?”

    婉兮都呛着了,叫皇上那句“侄媳妇、孙媳妇”给说的。

    皇帝也笑,“嗯哼,绵德、绵恩两个都到娶媳妇儿的年岁了,他可不是一堆侄媳妇、孙媳妇呢?”

    婉兮垂首,鸟悄儿道,“……也是。谁能想到,皇上五十万寿这年,还能生下这么个小儿子来。”

    皇帝不以为忤,反倒大笑,“那才是最好的呢。长女、小儿,都是当爹娘的最爱的不是?”

    婉兮含笑点头,悄然四处踅摸,看皇上究竟给了个什么碗啊。

    还是皇帝自己揭晓了,“玉蕤比你还仔细,怕将那碗给(卒瓦)了,她顺手给收起来了。”

    皇帝便叫玉蕤,玉蕤忙笑着进来取。那碗其实都没出这暖阁,就在暖阁坐炕上的“湘妃竹带屉小多宝格”的抽屉里呢。

    玉蕤仔细地将玉碗捧出,婉兮已是低低惊呼一声,“是痕都斯坦的玉器?”

    痕都斯坦玉器来自蒙兀儿与鄂斯曼等地(印度北部、土耳其),此地所产玉器细腻华丽,擅以纯净之玉色搭配繁复层叠的花叶纹,光洁丰美;有时器表镶嵌金丝及各色宝石,灿烂富丽;部份作品并追求薄可透纹的效果,巧夺天工。

    酷爱玉器的皇帝,极爱痕都斯坦玉器,曾赞颂过“制薄如织,良工巧匠,非中原玉人所能仿佛也”。时人也皆说“今琢玉之巧,以痕都斯坦为第一”。

    因是玉器本身已是用料考究、巧夺天工,价值便已极高;又因是西来,在中国极不易得,故此甚至可说是捧着银子都不容易买得到。便是宫里,所存也不多;皇帝还要令内造办处的玉作进行仿制。

    故此这会子一见皇上给小十五的是一件痕都斯坦的玉碗,婉兮已然惊讶。待得捧过来,看见了那玉碗上的刻字,婉兮便是低低惊呼一声儿,“爷这首御制诗……奴才倒是隐约有些印象。”

    那仿佛是乾隆二十一年前后,朝廷大军第一次平准部的前后,皇上写的这首诗。那会子皇上还曾经为这首诗,亲自做过序言:“回部叶尔奇木、哈什哈尔初役属于准噶尔,为所拘絷,因我大军戡定伊犁始释之,令归所部。其长伯克和卓,遣使求内属,此其所贡也。”

    皇上诗序中的“叶尔奇木”就是叶尔羌,“哈什哈尔”就是喀什。此两城彼时正是大小和卓兄弟所有,故此这玉碗便是彼时大小和卓兄弟所进献!

    虽然此时大小和卓早已不在人世,回部之乱也已经平定,可是这个玉碗所承载的一段历史,还是将这个玉碗与其他的玉器区分了开来。这不仅是一个玉碗,更是朝廷一段历史,也更是皇帝的武功一件。

    婉兮便有些红了脸,忙道,“他就一个刚满月的小孩儿……爷将这么珍贵的玉碗赐给他,他若是给(卒瓦)了,那当真糟了!”

    皇帝便笑,轻轻握住了婉兮的手,“瞧你说的,一个玉碗和咱们的儿子,孰轻孰重?(卒瓦)了便(卒瓦)了,只当听个响儿了!总归大小和卓兄弟早已正法,回部已然并入我大清版图,这便是千秋万代,谁都不可以再更改!”

    婉兮心下还是不妥帖,“他终究还是太小……不如爷暂且替他存着,等他将来长大了,懂得了朝廷用兵准部回部的意义去,爷再赏他,可好?”

    皇帝却轻笑,将那玉碗推回婉兮手里去,将她的手指头都扳下,叫她稳稳妥妥地攥着那碗。

    “‘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这便是为他庆贺这大满月呢。他小,自然不能喝酒,那爷就先给他一个玉碗存着就是。”

    皇帝抬眸,含笑凝望婉兮,“……那几年,爷用兵西北,心下百般煎熬。若没有你陪在身边儿,爷都不知道那些日子是怎么过来的。如今西北终于平定,爷便是有些什么想赏给你的,可是想来想去,都觉着没有这一件儿最有意义。”

    皇帝攥紧婉兮的手,“这几年啊,无论是你对那位热依木夫人的仰慕,还是后来和贵人进宫以来的种种,爷都记在心里呢。这个玉碗,是爷给孩子的,也是你应得的。”

    婉兮垂眸,早已泪盈于睫。

    皇帝却笑,“更何况,方才是你说的,‘碗里江山’,那这个玉碗啊,咱们小十五就更推辞不得了!”

    (八千字求月票啦。这个玉碗现在台北故宫~)

七卷50、面对你,心跳好快(毕)

    玉蕤将玉碗取了出来,递给婉兮之后,这便掩门而出。

    背后,隔着暖阁的雕花隔扇门,她听得见婉兮与皇帝之间的笑语。那样的呢哝情长,那般的柔情蜜意。

    她立在门边,仰起头,望着头顶那片如花锦簇的天棚,便也笑了。

    她流连只一刻,这便垂下头去,拂开背后那温暖的密语,疾步走出殿门,站在廊下。

    婉兮已经有皇上和十五阿哥陪伴,她自不用再担心了;她倒是还记挂着婉兮方才给她的一句交待,叫她派个人去南三所那边瞧瞧永瑆和永璇去。

    她站在灯影里,抬眸瞧见翠鬟过来伺候,她想了想,便还是吩咐翠鬟,“你去找蚂蚱,借一套哈哈珠子太监的衣裳,到阿哥所去一趟,瞧瞧八阿哥和十一阿哥。”

    永寿宫里的人,那南三所的人怕也都认识个大概了。永寿宫里的人,也唯有她手底下这几个新进宫的,还能脸儿生些。

    只是这个时候儿终究天色已晚,叫一个官女子去阿哥所,总归有些不方便。她这才叫翠鬟去换上太监的衣裳。

    翠鬟只约略一想,这便也明白了,朝玉蕤一礼,低声道,“主子放心,奴才临走,再抹一把锅底灰在脸上。”

    玉蕤手底下的官女子,都是玉蕤亲自挑教出来的,尤其是翠靥和翠鬟这两个近身伺候的,玉蕤听了便也笑,“也别抹太黑,否则反倒更惹人注意了去。终究是在宫里,太监仪容齐整是最起码的规矩。”

    翠鬟含笑蹲礼,“奴才知道了。”

    翠鬟手脚麻利,不多时便找完了蚂蚱,借好了衣裳,穿戴好了。外加,连锅底灰都在脸上抹好了。

    只是记着主子的提点,自然不是实打实将锅底灰都抹在脸上,而只是将灰在两手掌心儿里匀开了,轻拍在面上,将女子五官眉眼之间天成的灵动秀丽,借此掩盖住罢了。

    翠鬟“打扮”完了,走到水缸边儿瞧了一眼,这便去找刘柱儿拿了永寿宫的腰牌。

    刘柱儿也是不放心,这还叫宫里一个新进来的哈哈珠子太监,诨名叫“小咬儿”的,陪着翠鬟一起去,也省得翠鬟自己一个人走夜路害怕。

    翠鬟带着“小咬儿”走了,蛐蛐儿便觑着刘柱儿乐。

    刘柱儿一瞪眼,“偷着乐什么呢?别当总管不是总管,我可跟你绷起来脸我跟你说!”

    内廷主位们的寝宫里,太监的级别也是跟着主位走的。原来婉兮是嫔位、妃位的时候儿,永寿宫里太监为首的,品级也只是首领太监。自打去年婉兮晋位为贵妃,永寿宫里的太监之首,那也是成为总管级别了。

    蛐蛐儿便赶紧作揖,“对对对,我都得叫‘刘爷爷’。至于那小咬儿啊,那就是您老的‘提喽孙儿’。”

    宫内凡事都讲尊卑、规矩,太监们的小世界里的等级就更是严谨。屈戌这话儿说的半点儿都没错,可是刘柱儿在自己宫里却不爱讲这些。总归主子关起门来都跟一家人似的,他又装什么大瓣儿蒜不是?

    刘柱儿便抬起脚给了屈戌一脚,“满嘴胡嘞嘞什么呢!还叫‘刘爷爷’,我今年才三十!”

    婉兮刚进宫那年,刘柱儿还只是御膳房侍膳太监的徒弟,还是个小哈哈珠子,人前人后地到处喊“姐姐”呢。这一晃,婉兮进宫二十年了,刘柱儿也陪着婉兮,从一个哈哈珠子长到了三十岁来。

    一听刘柱儿这么说,屈戌就放心了,就有胆儿继续说笑了,“……我瞧着您老对这位翠鬟姑娘倒是格外好嘿,姑娘出差事,刘爷又是谆谆叮嘱,又叫小咬儿陪着去的~”

    刘柱儿便是一挑眉毛,脸登时有些红。

    “你又瞎说!人家翠鬟姑娘虽是瑞主子位下的,可也是咱们永寿宫里的人不是?这么大黑灯瞎火的,你叫她自己一个儿往南三所去啊,那多老远啊!我叫个人陪着去,那是本分,怎么就叫你说成那个样去了?”

    屈戌嘿嘿一笑,赶忙道,“您老都是总管了,还都已经三十了,我就琢磨着,您老无论是品级还是年岁,都到了该惦记这个事儿的时候儿了……可是兔子不吃窝边草,您老自不好意思动咱们贵妃主子位下姑姑们的心思去,终究那都是兄弟姐妹一样的人。”

    “可是……翠鬟姑娘是瑞主子位下的,又才进宫一年,刘爷您倒是正好儿可以……嘿嘿~”

    这就是宫中太监的悲伤之处吧。虽明知自己是残缺之人,更明白以大清宫规之严格,若是有半点非分之想,被查实了之后都是死罪。可是人一到了年岁,尤其是品级已然成为了太监中的上层,这颗心啊,便忍不住总有些活动。

    谁也不想一世孤单,也总梦想能有个人陪不是?

    刘柱儿叫屈戌说的,心下不由得微微一个晃荡。

    玉蕤是贵人,位下的女子有四个。只是玉蕤是今年才进贵人的,故此翠袖、翠衿都是今年才进宫的,年岁也小;比不上翠靥和翠鬟都已是进宫一年的了,年岁什么的,也略微开窍了些。

    而翠靥和翠鬟两个自己比起来,翠靥性子更持重些,而翠鬟则是更为轻灵秀美。故此以男子的视角来看,翠靥可以成为好姐妹,而眼珠儿却是忍不住盯着翠鬟转了。

    刘柱儿虽自己一时走神,却也瞧见屈戌一副瞄着看好戏的坏样儿,这便赶忙收回了心思,抬脚又踹了屈戌一记,“没差事了,闲的,是不是?”

    刘柱儿终究是刘柱儿,吃的盐比屈戌多得多,这便瞄一眼屈戌,便也是哼了一声儿,“我明白了……你从前是伺候几位哥儿的,拉旺阿哥和麒麟保阿哥,连同十一阿哥,都是你一并伺候的。如今哥儿们都各自散了出去,可是你总归跟十一阿哥的情分也还是深的。”

    “今儿听说了十一阿哥有事儿,你这颗心便也放不下。先前我派差事的时候儿,你恨不能跟着翠鬟一起去阿哥所,瞧瞧十一阿哥,是不是?可是我却没派你的差事,却叫小咬儿去了,你心下不痛快,这便故意在我眼前儿胡嘞嘞了!”

    屈戌心下佩服,却也赶紧摆手,“嘿,刘爷您千万别多心喽!我啊,是有那么点儿私心,想跟着一起去瞧瞧十一阿哥去。不过什么对您心下不痛快,那是万万没有的!”

    刘柱儿便笑了,“瞅你那个样儿,还能逃得过我的法眼去?我啊,早就瞧出来你想跟着去,要不怎么翠鬟到我跟前来拿腰牌,你老远得瞟见了就跟过来了呢。”

    “我原本啊,还差点儿以为你是偷看翠鬟,故此看翠鬟过来,这才故意凑过来,没话找话说呢。”

    屈戌一听刘柱儿又成功地将翠鬟整到他身上来了,赶紧作揖摆手,“哎哟我的刘爷,您老是我爷爷还不成么?我可当真没有这个胆量啊。”

    刘柱儿这才笑了,缓缓解释,“我不是不明白你跟十一阿哥的情分,也不是故意不派你差事。总归你在咱们宫里年头也不短了,出来进去的谁都知道你是咱们永寿宫的人。”

    “你没瞧见翠鬟姑娘是故意穿了咱们太监的衣裳出门儿么,这便明摆着,瑞主子是不想叫阿哥所里的人瞧出来是咱们宫里的;可我要派你去了,这便跟在翠鬟姑娘的脑门儿上刻了咱们永寿宫三个大字儿似的。那翠鬟姑娘脸上的锅底灰,还不白抹了?”

    屈戌一听也乐,赶紧又是作揖打恭,“小子明白了。”

    说笑归说笑,说笑罢了,刘柱儿倒也沉下心思来,幽幽回想起当年的毛团儿来——若毛团儿还在,他便来不了永寿宫,此时说不定依旧还在御膳房。

    那这永寿宫的总管太监,便怎么都轮不到他来当的。

    而毛团儿当年离开宫里的缘故……刘柱儿便也沉沉叹了口气。

    那些事儿,距离他们这些当太监的,当真是太遥远了。毛团儿是幸运,但是他可不敢保准儿自己也能这么幸运。

    夜色笼罩下的紫禁城,月光笼罩之下的铺着金色琉璃瓦的斗拱飞檐只剩下一个轮廓,越发显得庄严肃穆。而身边的两列红墙,也唯有被灯笼照亮的那么一小块地方能瞧出是红的,其余都被染成了墨色。

    翠鬟明白,若是这条路自己一个人儿来走,就算明知道每条长街、每个宫门都有太监守着,黑暗里不缺人,可是她也胆儿突不是。

    这样想来,她心下便更是感谢刘柱儿安排的妥帖,也越发感谢这会子陪在身边儿的哈哈珠子小咬儿了。

    “诶?他们为何管你叫小咬儿啊?”翠鬟含笑主动与小咬儿拉话。

    小咬儿今年还不满十岁,听着便是嘿嘿一乐,“不瞒姑姑,是因为小的在咱们永寿宫里年岁最小,原本该叫‘小幺儿’的。可是后来也不知怎么整的,爷们儿都说咱们宫里的内监啊,清一色都变成带翅膀的虫儿了。那小的就被大家伙儿叫成‘小咬儿’了。”

    翠鬟便也是笑,“小咬儿别看小,可不好得罪。我记着田间地头上的,那小咬儿一糊就是一大片,撵都撵不走,可不好惹!”

    小咬儿一听便极顺耳,哈腰道,“借姑姑吉言,小的将来也得学这个本事!但凡有主子吩咐的差事,我便一口咬住了,谁都撵不开、赶不走,非得办好了差事才成!”

    翠鬟不由得含笑点头,“有志气。就凭你今儿这句话,你将来必定有出息!”

    就这样一路说说笑笑,过宫门出示腰牌,顺顺当当进了南三所去。

    南三所,既然名为“三所”,就是有三座院子,可以简单称为东所、中所、西所。

    永瑆住西所,小咬儿先到西所那边去探了个头儿,回来跟翠鬟说,舒妃在这儿呢。

    那翠鬟便自不方便进去,且有舒妃陪着,相信十一阿哥永瑆那边儿也没事儿了。

    小咬儿这便建议,“姑姑,那咱们去东所瞧八阿哥吧!”

    翠鬟却有些犹豫了,她娉婷立在夜色树影下,手儿拈着辫梢,垂首想了好一会子。

    小咬儿便不明白了,紧着问,“姑姑这是想什么哪?咱们不用去看十一阿哥了,自然就得去看看八阿哥啊。不然回去,怎么向主子们交差?”

    小咬儿瞧见,翠鬟仿佛很是有些紧张地深深吸了口气,略微有些挣扎地点了头。

    小咬儿虽说不明白翠鬟姑姑的心思,却是紧顾着差事的,这便手脚麻利,直接窜进东所去,先去给八阿哥永璇那边报信儿去了。

    小咬儿进去到东所值房去找永璇位下的太监,由那太监进永璇的寝殿去报信儿。

    小咬儿原本还忐忑,不知都这个时辰了,八阿哥是不是已经安置了,说不定今晚上还见不着呢。

    可是却猛然听那边寝殿门咣当一开,竟然是八阿哥永璇自己冲了出来。

    小咬儿差点吓傻了。

    ——这个冲出来的姿势,要是放在其他阿哥身上,小咬儿也不至于这么惊讶。

    可是这是八阿哥永璇啊,是那个从下生就有脚疾在身的皇阿哥。这些年来,这位皇阿哥在阿哥所里都是深居简出,就是为了这双脚不灵便,便也不喜见人了。

    永璇抬眸望向小咬儿,他面上也是一热。

    小咬儿终究是个哈哈珠子,这会子脸上便是将所有神情都写出来了,永璇自知连眼前这个小哈哈珠子都觉着惊讶了。

    永璇尴尬地咳嗽了声儿,“就是你来传说,翠鬟来见我的?”

    小咬儿这才回过神来,赶紧跪倒请安。永璇叹口气,“赶紧起克!人呢?”

    翠鬟等在门外,小咬儿进去回话儿这会子,她倒是有些度日如年,却又心急如焚的感觉。

    几番想掉头就走了,总之小咬儿也跟着来了,已是见过八阿哥了,回宫去也能交差;可转身的当儿,却又迈不开腿。

    耳边总是轰轰着,此前玉蝉和玉萤她们描述起重华宫寿宴那一幕的情形来。

    两位姑姑都说,十二阿哥永璂明显地是嘲弄了八阿哥永璇的脚去……原本那会子没成婚的皇阿哥,就剩下他们三个了,还本该以八阿哥永璇为长——可惜八阿哥的脚慢,十一阿哥又要扶持着兄长,这便叫十二阿哥抢在了前头。

    于是从那一刻起,她心下便又一根弦一直颤抖作响,不肯止歇。

    便是因为那根心弦,叫她这会子怎么也迈不开腿去。便是知道不该相见,可是,也终究还是想要看一眼。

    看一眼,就一眼罢。

    终于,小咬儿扎撒着两条小胳膊儿,当真跟肋骨下生了两个小翅膀儿似的扑腾回来,笑眯眯道,“姑姑快请进吧。八阿哥都快亲自迎出来了,咱们可不能坏了咱们宫里的规矩去!”

    小小官女子,如何敢让皇阿哥亲自迎出门来呢?

    翠鬟便也紧忙按下心下的悸动,深吸口气,竭力平静,这便跟着小咬儿进了东所的门去。

    翠鬟进了门儿,永璇也已经到了门口儿。

    翠鬟瞧得出,他是急忙停住脚步,故意站得笔直。

    ——他是不想叫她看出来,他脚上的不足啊。

    翠鬟连忙蹲身,给永璇请安。

    永璇望住翠鬟,面上一时忍不住欢喜,眼中却又闪过淘气,“我还以为我眼花了……真的是你来了?”

    翠鬟心下一阵翻滚,又怕被旁边的小咬儿和永璇身边儿的太监给听懂了什么,便忙道,“八阿哥是说奴才今儿这一身衣裳吧?是奴才唐突了,不过不是敢故意欺瞒八阿哥的,只是为了方便奴才这个时辰前来请安。”

    永璇含笑,轻轻眯眼,“我明白,你无须解释。”

    他却回头,吩咐自己身边儿的太监,“宝玉,先请这位进殿。”

    翠鬟一怔,“奴才岂敢?还请八阿哥先行,奴才跟从就是。”

    永璇却是摇头,面上笑容如夜色里的灯光一样柔暖,可是眼底,却是闪过隐隐破碎的星光,“……不,你先去。我随后就来。”

    翠鬟垂首微微一想,心下便也是颤抖起来了。

    她明白了——因为永璇的脚病,若他在先,她跟从在后,便会将他不良于行的模样儿,尽数看在眼底。

    这便是他最最不希望的吧……

    故此他身为皇子,却宁愿纡尊降贵,请她一个小小的官女子先行。

    这虽然不符合宫里的规矩,可是……翠鬟便也深吸口气,含笑点头,“恭敬不如从命,奴才这便僭越了。”

    翠鬟便跟着那个叫宝玉的小太监先走上后殿的月台。一个与宝玉模样年岁都相近的小太监含笑替翠鬟打起帘子来,“我叫宝珠,姑娘小心门槛儿。”

    她明明是穿着太监的衣裳呢,却叫个小太监张嘴就喊“姑娘”,还主动打起帘子来,翠鬟这脸便更烫了。

    所幸脸上还抹着锅底灰呢,希望能帮她掩盖着些。

    小咬儿却是大方,笑嘻嘻问那宝珠,“敢问这位小爷,您怎么瞧出来这是位姑姑的?”

    那宝珠就笑,“因为八阿哥方才忽然就往门外跑……故此奴才们猜啊,也就只是姑姑您来了,我们主子才能这样儿。”

    翠鬟身形便是一个摇晃,迎面扑来的灯光已是将她的脸彻底点红了。

    ——原来他的心事,竟然已经叫他身边儿的太监都知道了。如此便可见,他寻常里自没少了念叨她。

    她进殿,环视周遭,一个皇子的寝殿里,却不见太多的金碧辉煌,反倒是四壁挂满书画,墙边也皆是书柜,脚边也是好几个大卷缸。

    文墨之香,澹澹而来。

    身后,已经传来他走进来的声音,她便故意等他停稳了身形,这才回眸看向他。

    永璇含笑,急忙叫翠鬟坐。翠鬟如何敢坐,一再推辞。

    永璇眼中如灯火潋滟,便也含笑,“你既不坐,那我也不坐。咱们就这么站着说话儿,也正好能叫我更能看得清你去。”

    他的目光太灼热,翠鬟只觉有些承当不住,急忙撇开了头去,只道,“……今儿,是令贵妃主子和瑞主子担心八阿哥和十一阿哥,这才叫奴才过来瞧瞧。奴才本是先朝着十一阿哥的西所去,因见舒妃主子在那边儿呢,奴才这才往这边儿来给八阿哥请安。”

    永璇静静听着她说话,仔仔细细打量她的神色。

    听她说完,这便笑了,“我听懂了,你是想与我解释,你其实不是专为来看我的。若不是舒姨娘正好在永瑆那儿呢,你说不定就不必朝我这儿来了,到时候儿只叫永瑆转达一声问候,也就是了。”

    翠鬟心下一酸,忙屈膝,“奴才岂敢。”

    永璇却笑,“别担心,我怎么会与你计较?我反倒高兴,心下庆幸舒娘娘来的时机真好,倒成全了我。我高兴还来不及,哪儿还能有半点的不快去?”

    翠鬟便更说不出话来了,心下那根弦,已是颤抖成了一团,怎么都无法平复下来了。

    永璇凝视着翠鬟,她不说话也不要紧,只要能这么盯着她看,他仿佛心下就已经满是欢喜了。

    他的目光太直冽,翠鬟便是不抬头,也能感受得到他的凝视。翠鬟这便越发慌乱,赶紧道,“奴才已是来过了,倒不知八阿哥可有话儿回给令贵妃主子和瑞主子……八阿哥只管吩咐,奴才接了话儿,这便告退了。”

    永璇心下一慌,“你才刚来,就急着走?”

    翠鬟硬着头皮道,“……时辰不早,待会子各宫门便该下钥了。”

    永璇抓过怀表看了一眼,便是紧紧一闭眼,“是啊,时辰是不早了。”

    瞧两人说这些话,宝玉和宝珠便一对眼神儿,两人一左一右扯住小咬儿的袖管儿,将小咬儿给带了出去。

    殿内,就剩下永璇和翠鬟两个人儿。

    永璇的目光便越发放柔,“……冬至节那天,永瑆去找你说话儿了,他回来也委婉地讲给我听了。他,有没有吓着你去?”

    翠鬟心下便又是一颤,不敢抬头,只有使劲摇头,“怎么会呢?十一阿哥从小就在永寿宫里进进出出,与奴才们都不拘礼,故此不管十一阿哥说什么,奴才都不会害怕。”

    永璇深吸一口气,“你的意思,我也隐约听明白了。是我错了,我以为我与小七共度的生辰那晚,你是在帮我;可我后来也想明白了,你终究是为了小七和啾啾才是。”

    翠鬟在袖管里,悄然收紧了手指。

    这一刻,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她心下却明白自己这一刻的心绪,名叫“不忍”。

    “奴才对不住八阿哥。”翠鬟只得又是行礼,“奴才……奴才是永寿宫的人,故此奴才心中只有七公主和九公主两位小主子。”

    永璇轻轻叹息一声儿,却是依旧温暖含笑,“不要紧,这是你的本分,何必愧疚?”

    永璇手里拄着手杖,他的拇指几番从那手杖之上摩挲过,因有劲道,故此他拇指上的翠玉扳指儿便几度撞在手杖的虬形树枝上,撞出脆响来。

    翠鬟猜得到,他是很想迈步上前,与她近一些的。可是他顾着他的腿,也顾着他在她面前的自尊,故此几番挣扎,却还是立在原地。

    ……他还是不想,叫她看见他的不堪啊。

    翠鬟暗暗揪住袖口,深吸两口气,缓缓道,“奴才多蒙八阿哥记挂……这是奴才的荣幸,奴才也谢过八阿哥了。”

    “只是……奴才怎么都无法忘记,进宫当日,双亲含泪送别,都说等着奴才满了二十五岁放出宫的那一天。奴才记挂家人,十年后,是必定要离开这里的。”

    永璇身形微微一晃,已是明白,只是他面上的温暖笑意未改,点头却只说出一个字来:“好~”

    翠鬟垂首盯着地面,不敢看他的脸,更不敢对上他的眼睛。

    可是地上,他的身影却被灯光印了一道影子在地下。她便不由自主盯住他的影子,挪不开了目光。

    半晌,她还是攒足了力气道,“回八阿哥……若八阿哥没有旁的吩咐,那奴才,这便告退了。”

    永璇方才也失了神,这一刻才如梦初醒,却是喊住了翠鬟,“你等等!”

    翠鬟诧异抬眸,永璇犹豫了一下儿,转头向门外,仿佛想唤宝玉和宝珠;却又停下,垂首微微挣扎一下,还是毅然自己挪动了脚步,拄着手杖,朝内间走了过去。

    看着他那略显歪斜的身形,翠鬟一颗心登时蕴满了酸涩。

    她知道,凭他皇子之身,他当真是在寿宴上受了委屈;她也不想再与他说这么绝情的话——可是,她能说什么呢?

    他是皇子,皇上配婚的事儿,她便是进宫晚,也早就听说了。她知道皇上为他指的嫡福晋,是两江总督尹继善的女儿。

    两江总督啊,那样的女儿过了门儿,又将是何等的尊贵。

    况且听说他与那位章佳氏的成婚之日就在明年了,而今年到今日,只剩下一个月就要到明年了……她这会子,又是何苦要做这样的傻事去?

    身为官女子,又是瑞主子位下的女子,她进宫这一年多来,又是何尝不明白自家主子心下的苦楚去?即便瑞主子与令主子情同姐妹,可是瑞主子却也是要苦守那一道不可逾越的界限……便是心底再恋慕皇上,便是已经是皇上的贵人,却也不能再对皇上有半点的表达去了啊。

    而她自己呢,尚且没有瑞主子这样好的家世的命运,她在外没有瑞主子的家世,在内不可能与八阿哥的福晋有瑞主子与令主子那样的情分去,那她……又何必?

    少顷,永璇从内室出来,手上已是多了个锦匣。

    他一歪一歪,走到她面前来,那么近地凝视着她。便叫她看清了他面上的欢喜,以及——他眼底的深浓。

    他像个献宝的孩子似的,将那锦盒递给她,“这个,你拿着!”

    翠鬟便更是慌了,连忙蹲身,“奴才……奴才不敢受八阿哥的赏。”

    永璇却笑了,轻轻摇头,“你别急着谢恩,这也不是我给你的赏赐。你放心,它们非金非银……只是,嗯,只是一本书。”

    翠鬟扬眉,“一本书?”

    永璇却又含笑摇头,“唉,也不能说是‘一本’书,就是其中的几章罢了。因为那人还没写完,我收到也只是片段,又要亲笔抄录下来,才能传给人看。”

    翠鬟听着越发意外,不由得还是抬眸望住了他。

    “那八阿哥这是……?”

    永璇便笑了,“吓着你了,是不是?也怪我唐突,这张嘴当着你也越发说不明白了——你先别怕,我是觉着这本书好看。即便是还没写完,只有片段,可是也当真好看。”

    他抬眸,静静凝视她,“我知道,宫中寂寞。你们平素能打发时光的,也只有针线了。这几章书你拿回去,闲了闷了,它爷好歹能给你解解闷儿去。”

    翠鬟忍不住心下欢喜,眸子里便是漾出清光来,“原来是这个!八阿哥心头所爱,当真肯给奴才看?”

    翠鬟知道,便连令主子私下里也是看些外头文人的笔记的。令主子给她们讲过好些好玩儿的狐祟故事,还有这天南地北各地的风土人情。那些啊,令主子说都是从书本上看来的。

    翠鬟也是那一刻才知道,原来这世上还有比《宫中则例》、《女规》等更好看的书!

    故此这一刻永璇便是拿出金镶玉来,她也决不能要;可是既然是好看的书……她已然活了心,抗拒不了了。

    她也终究是年岁小啊,这一刻的神情全都落进了永璇的眼底,永璇压不住心底的欢喜,便伸手过来,一把扯住了她的小手……

    翠鬟一慌,忙往后退;永璇也不造次,只是顺手将那锦盒塞进了她掌心。

    他依旧温暖地含笑望着她,“你别怕我,我不是故意唐突你,只是把书给你。”

    翠鬟红了脸。

    这一刻,便是那锅底灰也盖不住了她面颊上的红晕;更无法遮掩,她眼底粼粼而起的波。

    永璇欢喜得恨不能原地跳起,只是顾忌着自己的脚,这便尽量平静道,“你拿回去,慢慢儿看。等你看完了,说不定新的章节便又有了,到时候儿……我叫小十一给你送过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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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卷51、总叫他勾着(毕)

    翠鬟拿了永璇给的书,也来不及打开细看,这便匆匆忙忙带了小咬儿回到永寿宫。

    又怕那锦盒被小咬儿和宫里的人看见了盘问,这便将锦盒藏进自己衣袍里去。所幸冬日里的衣袍都肥大,这才稳稳妥妥带回自己所居的耳房去。

    起初接下时想不到,这书打开了,便如“鬼粘手”一般,放不下了。

    ——她心下想,她这么放不下,只是因为这本书罢了,绝不是放不下八阿哥这个人。

    不过这本书的名儿却也有趣儿,原本的锦绣文章、钟鸣鼎食之族的故事,却偏用了朴拙无华的名字:《石头记》。

    不过想来也对,便是那枚世人皆以为稀世珍宝的通灵宝玉,可在这天地之间,若以自然造化来论,依旧只是顽石一块罢了。

    只可惜永璇给她的书,只有其中开头的几个章回,刚到黛玉将入贾府……正看到入正题的地儿这么戛然而止了,当真是叫她心痒难耐,一个人儿的时候儿,恨不能抓耳挠腮。

    可是却也没辙,八阿哥说得明白,这书原本就还没正式写完呢,他手上的也都是片段的。

    不过幸好八阿哥已是承诺了她,说她看完手头这些的时候儿,新的章节怕就已经得了,到时候他叫十一阿哥永瑆给她送过来……翠鬟会想到这儿都有些脸红,八阿哥管保儿没想到,她其实是一天就看完了。这些天都在从头重新翻看。

    她终归,还是不好意思再回头去找永璇。

    便是为了书,也不好意思这样快。

    总归……怎么也该是半年之后,最少也要百天之后,才好吧?

    如若不然,若是叫他以为,她也是想要见到他——那就糟了。

    好歹十一月挣扎着过去了,十二月里整个后宫都忙碌着年下的预备,这每天的差事有的是,倒也叫日子过得容易了些。

    十二月十一这天,翠鬟当值,跟在玉蕤身边儿伺候,一同与语琴等几人,在寝殿里陪着婉兮说话儿。

    后宫的女人们说起的话儿,议论的主题也无非都是前朝后宫之事。

    颖妃道,“从十二月初一日起,皇上都在忙向乌鲁木齐、伊犁等地拨调母羊之事。这些拨调过去的母羊,或为官兵口粮,或为孳生之用。”

    既然是拨调母羊,自然大部分是从蒙古各部拨调而去,故此颖妃知之甚详。

    婉兮听了也是悄然轻叹,“如此寒冬腊月,西北又是朔风刺骨、操场凋敝,自是官兵、百姓最难熬的时候儿。皇上这会子拨调母羊过去,想来会让驻扎当地的官兵得以温饱,便也可缓和官兵与当地百姓之间的关系。”

    准部、回部虽说已经平定,可是终究该二部多年与中央朝廷分崩在外,故此人心其实倒不是一年两年就能尽数归拢的。再加上朝廷官兵与当地的语言、风俗等皆不相同,一旦沟通不畅,便是半点不满的火花,都能在当地燃起一场燎原大火来。

    便是皇上不愿说,婉兮也隐约听说,乌鲁木齐等地近来不断有零星的厄鲁特蒙古、回人,偷盗马匹,携带家口逃遁而去的事。

    这些事虽则看起来还都是零星小事,却也让皇上不敢掉以轻心,每一件事都要亲自过问。终究朝廷在西北用兵六年,耗费了那么多的银两、心血和生命去,那西北在平定之后的治理,才是更要紧之事。其难度,甚至比征战本身更甚。

    这也是婉兮放心不下那拉氏与和贵人的关系的缘故所在。若那拉氏当真明白这其中的利害,若她肯耐下心来叫嫡子永璂去当真用心习学回部语言,那该是一件多好的事。

    语琴看出婉兮有些悬心了,这便悄然捅了捅颖妃,接过话茬儿来,只说高兴的事儿,“我倒是听说另外一宗:这到年下了,总是皇上召见文武升转官员之时。这些召见之时,有些正好赶在皇太后圣寿和过年前后,便带领引见的官员皆应穿蟒袍。皇上却发现有些低级官员的蟒袍啊……竟是到当铺里赎出来的,甚至还有租借来的。”

    婉兮也是瞠目,“如此是要治罪的”

    语琴含笑点头,“皇上却是体恤,并未追究,还下旨说:‘兵部带领引见人员内,其千总等,俱穿蟒袍。此等微弁,置办不易。嗣后文职自县丞以下,武职自千总以下,遇应服蟒袍之日,俱不必定行穿著。’”

    婉兮终是松了口气。对于这绣龙的吉服啊,她自己心下也是余悸犹存,若能免了那些低级官员置办蟒袍的规矩,不叫他们非穿着蟒袍出席节庆场合,倒也免了不少是非去。

    玉蕤瞧着婉兮终于笑了,这便赶紧凑趣儿,“我来说一件更高兴的事儿吧!皇上刚刚下旨,说明年为八阿哥大婚吉期,必须尹继善自行来京料理一切。故此尹继善大人的两江总督印务,这便交予高晋大人护理。”

    多年相伴,玉蕤那点子小心眼儿,婉兮自是都摸得透透儿的了,故此也装作不懂,只道,“嗯,永璇明年大婚,嫡福晋又是大学士尹继善的女儿,这自然是一桩好事。相信淑嘉皇贵妃在天之灵,也可含笑。”

    玉蕤便笑,冲语琴和颖妃等人俏皮地眨眼。

    语琴也跟着装傻,不过更进半步:“这位高晋大人,是慧贤皇贵妃的那位堂兄弟吧?说起来啊,当年也是内务府旗下的包衣人,却在雍正十三年有幸跟着慧贤皇贵妃一家一起出了包衣,入了镶黄旗满洲呢。如今也算勋臣之家了。”

    颖妃自也接招,却故意摇头,“可不是么,我可不知道他跟咱们令贵妃的族兄吉庆大人,也是儿女亲家呢。”

    婉兮无奈摇头,轻轻将手里的茶盅墩在桌上,“不过是‘护理’两江总督印务,既非升迁,又非署理,亏你们也能笑成这样儿。再说,高晋便是与吉庆为儿女亲家,与我的关系也远,你们冲我笑,也笑不着不是?”

    语琴终是江南人,对江南的事关心得要多一些。这便含笑点头,“嗯,还是咱们令贵妃说的有理。咱们啊,就别再琢磨那个什么苏州布政使,是在两江总督管辖之下了。”

    语琴既然已经将话儿说得如此明白,婉兮便也只能含笑垂首,不过还是忍不住自辩,“陆姐姐是江南土生土长之人,我对江南的事儿自然是比不过陆姐姐去。不过啊,陆姐姐倒是忘了,皇上今年刚下旨,将江苏布政使一分为二,设为苏州布政使、江宁布政使。”

    “虽说原本的江苏布政使,是归两江总督直辖;不过此时这一分为二了,那便是江宁布政使才归两江总督直辖,而苏州布政使的顶头上官为江苏巡抚啊”

    语琴便轻啐了一声儿,“又在咱们蒙古出身的颖妃面前说这些叫她迷糊的话去了吧?你怎忘了说一句,便连江苏巡抚,也在两江总督的辖下呢?这江苏布政使被一分为二之后,那苏州布政使倒相当于自降一级,虽不再为两江总督直辖,可还是在两江总督辖下啊!”

    江南的事儿,果然将颖妃已经说迷糊了,她连忙抓住玉蕤求救,“好玉蕤,你快帮我捋捋,她们两个人精儿,这究竟是说什么呢?”

    玉蕤便笑,抱住颖妃的手臂娓娓道,“颖姐姐别急,听我说。今年苏州布政使苏崇阿因刑问书吏之事,被朝廷问罪,革职流放到伊犁去以功戴罪去了。故此这苏州布政使的位子上,便又是风云暗涌起来。”

    “前一阵子令姐姐诞育十五阿哥,忻嫔那边儿安静得有些叫人蹊跷了。我与令姐姐便不免联想到了苏州布政使的这件事儿去,总觉得这事儿怕是要与忻嫔的姐夫安宁有关。”

    语琴就是苏州人,听了这便笑,“我明白了,你们是觉着安宁想要趁乱复职苏州布政使,而忻嫔也在推助此事?”

    婉兮眸光粼粼,“我总觉苏崇阿遇见的那场只存在于账面上的亏空,时机和数额都有些蹊跷。明明库房里一两银子都不短,可是账面上却偏生查出来七十万两之巨;而查账的时机,恰好就在江苏布政使一分为二,要彻底清查账目之时。”

    “那苏崇阿,明明好端端的什么罪都没有,结果就因为这个时机选的,一时心急,想要脱责,这便刑问书吏,这便反倒给自己造出罪来了。最终落得个革职流放去,将自己在苏州的前程全都断送了去。”

    语琴也是一眯眼,“你是说,有人在故意搅乱苏州财政这潭水?这件事儿里若有事儿,必定是那些书吏的事儿,而这些书吏中,为首的怕当初都曾与安宁有旧!”

    婉兮眸光幽幽一转,“姐姐说的正是这个理儿。这事儿里必定有幺蛾子,只是前者朝廷已经派了刘统勋大人去查,此事已经牵连甚广,故此皇上倒不愿继续深挖下去。否则江苏又是一场大乱,而皇上原本定在明年南巡的,这江苏地界可乱不起。”

    语琴不由得冷哼一声儿,“这事儿便越听越有意思了。”

    语琴手指拢住袖口,“不过这事儿,我私心里倒希望就是安宁办的。我这几年了,心下一直记着当年安宁给我母家的‘恩’,我可一日都不敢忘呢。若能得了机会,我必定好好儿‘谢谢’他的。”

    婉兮眸光轻转,“别急,这个机会怕是就要来了,已经不远了。”

    玉蕤也是点头,“可不。不管这个安宁能不能复职为苏州布政使,总归苏州布政使是两江总督辖下,那咱们便还是有机会有所防备的。”

    主子们说着前朝后宫的利害交错,翠鬟立在一边伺候,虽听得不大懂,却也将自家主子的那句话听得真真儿的。

    皇上说,明年就是八阿哥的大婚之期,皇上真是隆而重之,都不惜叫尹继善暂时放下两江总督的差事,回京来专心办理婚事……

    那是两江总督呢,是江南最重要的封疆大吏之职,便在全中国所有封疆大吏之中,也仅次于直隶总督吧。

    皇上为了八阿哥的婚事,便叫尹继善连这样要紧的差事都可暂时放下了。

    由此可见皇上对八阿哥是真的在乎的,并不因为八阿哥的脚从小有病,这便稍有半点薄待……真好,是不是?

    想到这儿,她便努力地笑。她应该替八阿哥高兴的,不是么?

    到了十五阿哥吃奶的时辰,嬷嬷们抱进来,婉兮进暖阁喂饱了,语琴等人又逗着小十五玩儿了一会子。

    重新坐下来说话儿,玉蕤倒是想起一件事儿来,“……冬至节那天,跟十一阿哥闲聊,我们倒是说起八阿哥的婚事来。我借着十一阿哥,问了问这位八阿哥福晋的事儿。果然外头传言不虚,这位八阿哥的嫡福晋啊,是尹继善大人的庶出之女。”

    “这福晋的生母,乃为尹继善大人的妾室,还是汉姓人,姓张。”

    婉兮却笑,“便是庶出又有何打紧?原本在朝廷为宗室指婚这事儿上,便没什么嫡庶之分,总归绿头牌上写的都是父亲、祖父,没人计较生母是妻还是妾。”

    玉蕤眸光悄然一转,凝着婉兮却笑了,“可是姐可知道,尹继善大人的嫡福晋,是谁家的?”

    这倒是将婉兮给问住了。

    玉蕤便含笑道,“因我要说的这位嫡福晋,其实是继室,后娶的。况且尹继善大人多年在江南为官,与咱们离着也远,姐不知道也是有的。”

    语琴听着都笑,一个劲儿拍婉兮,“瞧你家瑞贵人这个会说话劲儿的。”

    婉兮也是笑,点头道,“这个继室福晋,与咱们可有干系?”

    玉蕤眸光轻抬,“尹继善大人这位嫡福晋,是鄂尔泰的从女,也就是说是鄂常在和五阿哥福晋两人的姑姑。”

    “哦?”婉兮也是轻轻扬眉,“这样说来,永琪跟永璇,倒是能因为这一宗婚事,而又成了内亲。”

    语琴便也忍不住轻哼一声儿,“我猜,这会子无论是愉妃,抑或是鄂常在,必定又要忙活起来了。她们是必定要到永璇那边儿拉近乎的。”

    “虽说永璇这么些年来,因为脚病的事儿,倒不受她们如何待见;可是这会子不同了,好歹八阿哥的婚事皇上如此重视,且八阿哥的岳丈又是两江总督,那二位寂寞已久,这会子必定不甘再寂寞下去了。”

    婉兮也是轻垂眼帘,细细思忖。

    在婉兮心里,她自然相信永璇是个懂事的孩子。凭她与永璇这些年的情分,她倒是不担心永璇会倒向愉妃和鄂常在那边儿去。

    只是,永璇是永璇,永璇的福晋是永璇的福晋,便是夫妻,也终归是两个人。

    婉兮轻轻摇头,“这事儿还有转机:终究永璇的嫡福晋乃是庶出,并非那位鄂氏继福晋所出,故此情分上还隔着一层。便是愉妃她们要借助鄂氏继福晋来拉拢永璇,却也未必奏效。”

    翠鬟在畔听着,心都不由得揪了起来。

    她今年终究刚十四岁,哪儿能想到一位皇子的大婚背后,还能藏着这么多暗涌的波涛去。

    一想到八阿哥以后可能要陷在这样的漩涡里,她都紧张得喘不过气儿来。

    因为脚病,八阿哥这些年过得已经够苦了;如今生母又已经薨逝,他成婚之后有一个自己的家才是最大的依归,可是若又要牵连进这些漩涡里去……那可怎么好呢?

    翠鬟有些失神,待得婉兮寝殿这边儿众人散了,翠鬟跟着玉蕤回她们的配殿去,连玉蕤都瞧出来她有些不对劲儿了。

    “你这丫头,这几天这是怎么了?”玉蕤回到自己的配殿,坐下就问,“瞧着有些神不守舍的,可是身子哪儿不舒服?”

    终是寒冬腊月,预备着过年的差事又忙叨人,便是有个头疼脑热都是正常。

    玉蕤这便抬手去摸翠鬟的额头,“嗯,好像是有点儿热。你便别拘着了,赶紧坐下,我这就寻一副药来给你吃。”

    翠鬟心下燠暖,连忙扯住玉蕤的手,“主子别忙!奴才,奴才没事儿。”

    玉蕤皱着眉瞅着她,“还说没事儿?没事儿怎么这么魂不守舍的?没事儿怎么额头都有些热的?”

    翠鬟一时心下慌乱,越发解释不明白了。

    玉蕤就更不放心,在炕沿儿坐下,捉着翠鬟的两只手,“那就是……想家了,是不是?”

    终究是刚进宫一年的女孩儿,这到了年下,怎么能不想家呢?

    玉蕤便垂首,“你们别急。好歹你们家里也都是在内务府里有差事的,等我回头寻个机会,看是不是能安排你们好歹见上一面儿。”

    “不过你们母家的职位都低,这便不是说能安排就即刻便见到的,总归你们别急,我设法从中转圜就是。你啊记住我的话儿,千万别着急上火,否则到时候儿安排出机会了,你倒病着见他们,反倒叫他们更担心不是?”

    有这样的主子顾着,翠鬟的眼泪都下来了。

    她便更是心下愧疚,不想瞒着玉蕤,却又解说不清楚,只能落泪摇头,“主子您就信奴才吧。真的是没事儿,奴才什么事儿都没有。”

    玉蕤叹了口气,“那你总归得给我个说法儿,才能叫我放心不是?”

    翠鬟实在是没辙了,又不忍叫主子再胡思乱想去,这便垂下头,红了脸儿道,“……其实,其实是奴才得了一本书。哦不,是半本……半本也不算,也就是个开头儿。”

    “因正是要到精彩的地方儿,可是后头却没了,奴才这便有些茶不思饭不想,便连在主子跟前伺候,也有些神不守舍了。”

    翠鬟说着急忙起身,就要给玉蕤下跪。

    “奴才知错了,主子罚奴才吧。”

    玉蕤听着也愣住,旋即便是抬手捂着嘴笑开了。

    “我当是什么,原来是这个!咳,就这么点事儿,你何至于要这样儿?”

    玉蕤不由得眯起眼来,“……咱们永寿宫里啊,为了一本好书就茶不思饭不想的,你哪儿是头一宗呢?当年啊,咱们令主子看那狐说先生的笔记,那也是等得抓心挠肝的。”

    翠鬟给的理由叫玉蕤放下了心,玉蕤便反倒走神了,“对了,说起来啊,狐说先生的笔记好些日子都没见了。也好在咱们令主子此前是在养育着十五阿哥,也暂且没顾得上这事儿。如今都十二月了,那狐说先生又忙什么去了?”

    听自家主子已经说跑题儿了,翠鬟这才悄然松了一口气。

    不过玉蕤旋即又收回了心思,对翠鬟道,“既然你手里有那么好的书……你拿给我也瞧瞧?”

    “啊……啊?”翠鬟都给吓着了,抬眸盯着玉蕤,都说不出话来。

    不因为旁的,就因为那书不是刊印本,而是抄本。八阿哥送给她看的抄本,一看那笔迹就是八阿哥亲笔抄写下来的。以八阿哥与自家主子和令主子的亲近,那书只要往眼前一摆,就什么都露馅儿了。

    玉蕤诧异地盯着翠鬟,“哎哟你个小蹄子,还舍不得了是怎的?还是说……你那书,是不该咱们看的,嗯?”

    翠鬟登时满面通红,连忙摆手,“没有没有!至少到奴才看的这一段儿,都是说神话故事,佛道仙人的,没有什么不该看的。”

    翠鬟垂首使劲儿想理由,“……只是内里有一段儿,一位小小姐在看灯的时候儿被坏人拐走了,忒叫人伤心了。奴才看完那一段儿,哭了半个晚上呢。奴才便舍不得给主子看,可不想叫主子在这大年下的也盯着两个哭红了的眼泡儿去,也省得旁人又要拿捏主子去。”

    玉蕤听得都乐了,轻拍了翠鬟一巴掌,“说得像那么回事儿似的!只是,你难道不明白我的性子么?你都说出那故事有多么动人了,我哪儿还放得下了?”

    玉蕤轻推了翠鬟一把,“赶紧去给我拿来去!我这会子心下都痒痒了。”

    翠鬟被吓疯了,不敢再违拗主子,又不敢叫主子发现实情,这便赶紧跑回自己的耳房。

    跟做贼似的,将门急忙掩了;这便掏出《石头记》来,赶紧坐下抓住纸笔来,奋笔疾书——她得自己先抄下来,才敢捧去给主子看。

    可是主子要得急,她这么用手抄,这一时之间能抄得多少字儿去呢?

    可是又别无其它的法子,她便只能硬着头皮,也不管字迹好坏,只管囫囵地抄写下去罢了。

    好容易抄完一章,这才得了救命稻草一般,赶紧捧了去给玉蕤。

    殊不知,她去这“一会儿”都已是半个时辰了。

    幸好玉蕤与她们的情分深,也没追究,只是坐在炕沿儿上含笑瞟着她,“小蹄子……你有幺蛾子!叫你立时取来,结果取了半个时辰。”

    “知道的,是你取旁人写的书来;要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自己躲起来现写的呢!”

    翠鬟心虚地直搓手,想将手指缝儿里沾着的一点墨迹赶紧给搓掉了。

    “哪儿能啊主子法眼,那里头可是个男人的少爷的故事。奴才是女子,可写不来那男人的口吻,足见那写书的人是个爷们儿才是。”

    玉蕤这便垂首去看那书。这一垂下头去,便再没抬起头来,神儿都被那书给吸过去了,也顾不上再盘问翠鬟了。

    翠鬟觑了个机会,赶紧给翠衿使了个眼色,她自己先溜了。

    没旁的,赶紧回去继续抄写接下来的几章才是。

    承乾宫里,永琪来请安。

    愉妃与儿子说话,自然话题离不开皇太后圣寿那天,皇后与令贵妃、舒妃之间的那一场争执去。

    不过后宫的争斗已经不是焦点,真正的焦点,自然是在那一场争斗所代表的皇子们之间的争斗去。

    终究,皇上都已经五十岁了。这宫里往后的岁月,已是属于皇子们的时代了。

    “那永璂仗着是嫡子,在上书房里早闹出不少的动静来,我也听见过不少。只不过上书房那帮师傅、谙达们,都忌惮着皇后和永璂嫡子的身份,不敢报给皇上知罢了。”

    “便是皇上拨冗去上书房看皇子们的功课,那些师傅、谙达们也自然都拣好的说,将个永璂夸成一朵花儿一般。就算皇上要亲自考问功课,那些师傅们也都在旁冲皇子们对口型呢。”

    永琪轻哼一声,“可不是?便是在箭亭练习骑射,永璂但凡射不中,或者落在永瑆他们下头,便必定要发脾气,整治谙达的。教习骑射的谙达们无奈,只得悄然将他的箭在靶上给挪到靶心去。每次与永瑆竞射,谙达们都判永璂赢。”

    愉妃也是冷笑,“怨不得永瑆那孩子,那么大的怨气!也是,这才九岁大的孩子,谁不是心高气傲的时候儿,竟能被永璂欺负成那个样儿。”

    愉妃垂首顿了顿,“若此说来,便也难怪舒妃竟然能放下当年的恩怨,回头又去找令贵妃,联起手来了。”

    永琪眸光如静静的水波,“那一场争斗虽然与儿子无干,可是儿子倒也从中汲取教训。儿子这会子已经在勤于修习回部语言。相信过年的时候儿,皇上召见回部伯克,儿子便可在回部伯克们面前,小小展示一番了。”

    愉妃不由得惊讶,“你已在悄然学回语?”

    永琪含笑凝望母亲,“是,儿子倒是听出了令娘娘的心意所在——今年若说什么旗下话最该学,那自然是回语。”

    “如今回部平定,可是朝廷与回部之间,最头疼的便是语言与习俗的不通。便是内务府下编入了回人佐领,可统共人数也不多,选不出多少通译官来。这会子朝廷最需要的,就是多一些精通回语之人。”

    “额娘忘了,其实皇子学回语的规矩,是在康熙爷爷的时候儿就定下的课程。皇阿玛他都是从小习学。那儿子自然要紧紧跟从皇阿玛和皇老爷爷的教诲,将这回部的话全都学通了,也便于协助皇阿玛处理回人事务。”

    愉妃欣慰又激动,抬眼间已然是盈盈泪花。

    “好孩子……你比为娘我更有眼光。我倒是不喜欢那令贵妃,可是你却肯从令贵妃的话里听出真义来。可惜那皇后和永璂总当令贵妃全是设计,这便必定不肯用心去学;而你逆势而起,若因此而熟练回语,到时候儿在你阿玛面前替你阿玛赚了脸面回来,你皇阿玛心下必定将你看得比永璂更重了去!”

    永琪儒雅而笑,“额娘放心,儿子今年都二十了,哪儿还能比不上一个九岁的小孩儿去?如今该做什么、能做什么,儿子心下都有数。”

    愉妃也是欣慰点头,“那就好,那就好。永琪啊,额娘如今的处境你也知道,怕是很难再帮衬上得你什么去。可是老天垂怜,你冷静、睿智、懂事。故此额娘放心。”

    愉妃轻轻拍着儿子的手臂,“……只可惜你子息有些弱,连着没了两个孩子。若你能再为皇上适时添一个皇孙来,那皇上必定在心下对你更重。”

    永琪含笑点头,“额娘放心,儿子一直在忙这事儿。子息,必定来到。”

    愉妃听了,两眉轻扬,便是笑了。

    愉妃笑了一会子,还是叹了口气,“你今儿既然进内廷来请安,那便也别只来看我。去,到配殿也去瞧一眼鄂常在吧。”

    永琪微微犹豫,“可是鄂常在她……连累了额娘。”

    愉妃爷忍不住叹气,“谁说不是!若叫我自己来断,我巴不得与她离得远远的!可是——咳,好歹为了你媳妇儿,为了叫她赶紧为你诞育子嗣,你还是去瞧瞧她吧。”

    愉妃已然暂时放下了私己的恩怨,可是永琪却还是站在原地没有挪动。

    愉妃便催,“永琪啊,快去吧……为娘这会子不至于小心眼儿,你不必为我顾虑。”

    永琪却是摇头,“额娘误会了,儿子不是为了这个。”

    永琪缓缓抬眸,“额娘可听说了,皇阿玛刚刚下旨,叱责我岳丈鄂弼?”

    愉妃吓了一大跳,“这是怎么话儿说的?鄂弼他做了什么,竟然惹皇上不快了?”

七卷52、林深时见鹿(毕)

    说到此事,永琪也不由得长眉轻蹙。

    “因明年本是皇玛母的七十万寿,皇阿玛原本定于明年奉皇玛母圣驾,三下江南。只是今年江南的雨水有些大,高、宝、兴、泰、一带低处所,颇有漫溢。皇阿玛特传谕尹继善,查明下游被水之区。”

    “因尹继善等江南官员既要预备南巡之事,又要查清水灾之事,皇上担心他们一心二用,不能专心于赈恤事宜。故此皇阿玛特地下旨,‘该处既现已成灾,亟宜以赈务为切要。南巡一事,原不妨酌量改期。该督身任封疆,自当权其缓急,早为奏请。何必待朕询及,始以入告耶。’”

    愉妃听着倒是挑了挑眉,“哦?我怎么听着,倒是你皇阿玛在叱责那尹继善,却不是你岳丈鄂弼。”

    因永琪这一番话,愉妃的心下未免又是一番悄然的计较。

    知母莫若子,永琪都忍不住轻叹口气,“额娘别急,听儿子说完——皇阿玛为了赈恤江南水灾,将原定于明年的南巡暂缓,推迟到后年去。只是,明年总归是皇玛母的七十岁万寿的正日子,皇阿玛为表孝心,还是定于明年奉皇玛母西巡五台山。”

    愉妃点头,“哦,既然是西巡五台山,便是到了山西地界儿。鄂弼是山西巡抚,这才关联到了他去。”

    愉妃拉过儿子来,“永琪啊,这便是巡幸五台山,又干系到了鄂弼去什么?”

    永琪便是沉沉叹了口气,“他也是有心孝敬皇阿玛和皇玛母,这便在五台山菩萨顶,盖造行宫。皇阿玛叱责,说,‘朕在彼驻跸,为日无多,何必盖造?!’”

    愉妃轻轻吐了口气,“他这是想讨皇上的欢心,却没拍好,反倒拍在了你皇阿玛的脚上!你皇阿玛最厌烦官员借接驾的借口,背着他而大兴靡费。到时你皇阿玛不知情之下,反倒被百姓怨恨,你皇阿玛最容不得这种欺上瞒下的臣子去。”

    永琪垂下头,也是摇头。

    愉妃想了一会子也是叹气,“想当年,那鄂尔泰为两朝权相之时,鄂家的儿子在各地为官,哪个还用得着这么小心翼翼讨好皇上去的?可是如今鄂家大厦已倾,鄂尔泰自己都被挪出贤良祠,他鄂家的长子鄂容安也落了罪,结果死在了军阵……再加上鄂常在她家那一支,鄂乐舜兄弟前后脚儿地被皇上赐自尽……如今的鄂家,再也不是当年的那个鄂家了。”

    “这便也难怪,如今尚在各地任上的鄂家人,办事全都小心翼翼,惟恐触怒皇上。可是总是事与愿违,越是小心翼翼想要讨好皇上,却反倒正好儿拍在了皇上的马脚上,适得其反,唉!”

    连自己的母亲都这样说,永琪心下便更是阴郁。

    连那个瘸腿的老八,这些年不受皇阿玛待见,结果皇阿玛还给指了两江总督的女儿为嫡福晋;可是他呢,皇阿玛却给指了个早已不复当年的鄂家的女儿为嫡福晋。

    便从这嫡福晋的身份上,他都反倒要矮了老八永璇一头去。

    愉妃叹息了一会子,这也留意儿子半晌没出声了。她抬眸望住儿子,心下也明白儿子的心情,这便伸手拉住了儿子。

    “永琪啊……你也别想太多。总归皇上只是叱责两句,又没旁的不是么?只要鄂弼知错能改,不再大兴土木,想来皇上也不至于迁怒。待得明年皇上西巡五台而去,到了你岳父的地界儿,那也是你岳父的荣耀一场不是?”

    永琪深吸口气,“额娘有所不知,皇阿玛虽说只是口头叱责,可是额娘可知道,皇阿玛下旨叱责是在什么场合?”

    愉妃心下也是一跳,“什么场合?”

    永琪闭了闭眼,“……是乾清门听政之时啊!那便是要将政事禀报上天之际。”

    愉妃也担心得说不出话来。

    永琪叹了口气,“……子息之事,按着今年这形势,儿子便不能叫子息由福晋所出。”

    愉妃张了张嘴,也只是抽了手回去。

    “那你的意思……是叫英媛,还是博容?”

    永琪垂首,眸光幽幽,“博容母家是汉姓人,暂且指望不上;如今这会子,唯有英媛。”

    愉妃便有些说不出话来。

    若是将这宝押在英媛身上,那她在宫里就不能跟玉蕤太僵了。而若要与玉蕤有所走动,那自然不能再开罪婉兮……这如今自是叫她为难。

    “可是英媛她……这会子就能帮得上你了么?”愉妃忍不住问。

    永琪点头,“能帮得上。英媛的阿玛观保,此时为上书房总师傅,儿子每日在上书房念书,也自有观保照应着。况且还有德保呢,德保如今管着内务府,在前朝还有工部侍郎的官职,能帮衬得上咱们的就更多。”

    愉妃无奈,便也叹口气,点了点头,“你这样说,我心下自也是认同的。只是不知道英媛当年失了你第一个孩子去之后,身子调养过来没有。”

    永琪倒是含笑,“额娘放心就是。额娘别看她是书香之家的女孩儿,看似多愁善感,实则心下却是宽和的。不好的事儿,她并不郁在心里,而是自己主动地将它们都散了。”

    愉妃沉沉叹口气,“那好吧……你便安排你自己所里的事儿,我在内廷这边儿,该替你办的也自然会开始办,你放心就是。”

    永琪明白,母亲说的就是要因为他这个选择,而要重新与永寿宫开始走动。

    永琪撩袍跪倒,“儿子谢额娘成全。额娘为儿子受的委屈,儿子心下也必定都不忘。”

    愉妃叹口气,扶起儿子来,“傻孩子,额娘就你这么一个孩子,额娘自全部的希望都在你身上。只要你好,额娘便是做什么都豁得出去。”

    永琪告退而去,愉妃独自在殿内坐了好一会子。

    已是到了黄昏,该到皇后宫里请安了。

    愉妃却吩咐三丹,“你替我去,就说我今晚上受了风寒,去不了了。”

    三丹一怔,“主子这是……?”

    愉妃叹口气,“不但今儿不去了,后头的日子,也能不去就不去。便是从今儿起,咱们也要跟皇后那边儿拉远些。”

    三丹有些没听明白,却也不敢直接问,只得垂首自己先思忖了会子。然后按着自己的理解,缓缓道,“主子不去也是好的。总归这会子皇后主子因十二阿哥学回话一事,连着多少日子都是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主子便是去了,也只是陪着一起吃排头。”

    愉妃轻哼一声儿,“从前还只是吃排头,我倒怕再过不了几日,皇后的怒火就要直接朝着我来了。”

    三丹一惊,忙问,“主子这是何意?还求主子示下。”

    愉妃叹了口气,“还是方才永琪来说的话儿,提醒了我去。如今上书房的总师傅啊,是英媛的阿玛观保。你想啊,上书房的课程、师傅的调配,都由总师傅负责。那永璂如今被换了回语去,自是要对师傅和课程全都横挑鼻子竖挑眼。”

    “到时候怨恨来怨恨去,自然是要都怨恨到观保的头上去了。凭皇后的性子,自然会从观保与咱们的关系,将这事儿又牵连到永琪和我头上来。到时候儿等她跟令贵妃发够了疯,便又得找我来咬两口。”

    三丹一听也明白了,这便是狠狠儿吓了一跳。

    她抬眸望住愉妃,欲言又止。

    愉妃瞟了她一眼,“有话就说吧。”

    三丹小心道,“若是这么着……那倒是逼得主子不能不回头再与令贵妃站在一处了。”

    愉妃听了也是深深叹气,抬起手来捏住眉心,“谁说不是?其实这事儿说起来,咱们也是吃了令贵妃的挂烙儿,她和舒妃一起算计了永璂,结果反倒扯上咱们来。”

    “只是这会子事已至此,我也唯有如此,才能不单独受皇后的怨毒去了。”

    过了十二月二十,年味儿便一日更比一日浓。

    皇帝的赐宴,便在这时候儿已然提前开始了。

    十二月二十三日,皇帝赴瀛台赐宴。宗室公如松等,率叶尔羌、喀什噶尔、阿克苏、和阗、乌什、库车、沙雅尔、赛哩木、拜、诸回城入觐伯克萨里等受宴。宴毕,又召诸位萨里,至重华宫再赐茶果。

    十二月二十四日,皇帝再赴西厂幄次,赐朝正外藩蒙古王公及回部郡王霍集斯等、叶尔羌诸回城伯克萨里等宴。并赏赐冠服、币帛有差。

    这年根儿底下,皇帝连着两日赐宴回部王公,足见皇帝对于回部的重视。

    皇帝既有此番赐宴,和贵人便早接到旨意,要陪同皇上赴宴。

    赴宴之前,和贵人却来永寿宫见婉兮,向婉兮恳求,可否带九公主同去。

    婉兮倒是有些意外,含笑道:“阿窅你喜爱啾啾,那自然是她的福分。只是皇上赐宴回部王公,这样的场合儿,又哪里是她该去得的?况且她啊,这会子正是调皮的时候儿,若是去了,乱了半点儿的规矩,可怎生好?”

    和贵人垂下头去,半晌才缓缓道,“我是今年二月进封的,此时是十二月,正好十个月了。”

    婉兮听懂了和贵人特地说的这一句“十个月”,便含笑点头,“我明白。你进宫已然十个月,你族人心下自然要揣度,你是否得宠。后宫得宠与否,最直接的标准,就是你是否有了皇嗣。”

    “你进封至今已然正好十个月了,若是得宠,即便还未临盆,也总该有了肚子才是……”

    和贵人黯然点头,“其实,我自己矛盾,我族人也同样矛盾。他们也许是既盼望我有了孩子,又不希望我有了孩子。”

    婉兮也是明白,和贵人说的便是她母族信仰之事。

    婉兮轻叹一声儿,捉过和贵人的手来,“所以你才希望能带着啾啾一同赴宴,叫你族人看见,你没有怀了身子;可是皇上也并未慢待你,皇上将公主放在了你身边儿抚养。”

    和贵人那深凹的眼中滑过一丝哀伤,“我不敢奢望抚养公主,只是好歹到时候儿能叫我族人放下心来。”

    婉兮便点头,“那我不论因朝廷,还是因咱们两个的情分,自然都不能拒绝。”

    婉兮含笑拉过啾啾的手来,放进和贵人的掌心,“最难得是你们两个投缘,她天生那么个小狗儿鼻子,而你又身带香气,那你们之间的缘分啊,便不是我这个当额娘的能拦得住的。”

    “阿窅,你尽管带着啾啾去吧。只一宗,替我看严了她,别叫她在瀛台玩儿疯了,失了规矩去。”

    和贵人欢喜得腾地站起,“您放心就是!再说,到时候儿满座都是我的族人,他们便是看我,也不敢对啾啾有什么不满意去。”

    婉兮含笑点头,又捉过啾啾来问,“你跟着和娘娘去赴宴,你可胆儿突不?”

    才两岁半大的啾啾正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年岁,小脑袋登时摇得跟拨浪鼓一样儿,“我才不怕!”

    婉兮也不由得笑,抬眸与在座的语琴、颖妃等人都对了个眼神儿,“瞧瞧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模样儿,也不知道像谁。”

    都是自己的闺女,可是小七当真不是这个样儿。这个啾啾啊,性子越发像个男孩儿了。

    也是,啾啾本来就是小女儿,从小就受宠,不必担了小七那样儿的姐姐的身份去。况且自打和贵人进宫以来,啾啾简直就是泡进了蜜糖罐儿里,和贵人凡事都由着她,自叫她的性子又宽纵了不少。

    “你不怕归不怕,可是到筵宴上去,可不是只不怕就够了。你啊得琢磨琢磨,到时候儿怎么给你皇阿玛与和娘娘长脸去”婉兮逗着啾啾。

    那是国宴,更何况是宴请回部王公。和贵人既然希望小小的啾啾能帮她挡箭,那啾啾自然整场宴会都得在回部王公众目睽睽之下。

    “总归不能干坐着啊,更不能只埋头苦吃,”婉兮含笑引导着啾啾,“你得展示点啥,又或者表演点儿啥呀。”

    啾啾听着直翻小眼皮,抱着膀儿,认真地想了一会子。

    不过她也就想了这一会子,主意来得倒是快,她便扑进和贵人怀里,凑在和贵人耳朵边儿上嘀咕起来。

    婉兮无奈地笑,“有什么话不敢当着我们说?你个小鬼头,不许想坏主意。”

    啾啾就坐在和贵人的怀里,搂着和贵人的手臂,唧唧咕咕地乐开了,“……我给他们灌酒!”

    婉兮都被吓了一跳,“哎哟!你还没有板凳儿高呢,你还知道给人灌酒了嘿?”

    和贵人难得地也是开怀大笑出来,拢紧了九公主,却在九公主看不见的脑袋顶上向婉兮眨眼示意。

    婉兮明白,这其中另外有玄机,这便也故意继续绷着严肃问,“什么酒啊?好喝么?”

    啾啾使劲儿点头,“绝世好喝!”

    婉兮都没辙了,不是自家的孩子自己爱显摆,只是这会子啾啾说得太可爱。婉兮含笑向语琴、颖妃,“哎哟,连‘绝世’这样的话儿都会说了!”

    语琴也故意绷起脸来问,“是什么酒啊?让庆额娘猜猜,你能喜欢的,必定与花儿朵儿的有关联。难不成,是用花儿酿的酒?”

    啾啾登时拍手大笑,“庆额娘真聪明!”

    颖妃也长长地“哦”了一声儿,“我懂了,你跟你和娘娘见天儿如胶似漆地在一起,原来不止因为她身上的香味儿,你还跟你和娘娘学了用花瓣儿酿酒吧?”

    和贵人含笑转向颖妃,“是用花露。花露加入多少不同的水中,让它的浓烈程度又强有淡,便是不同的用处。淡的可以泡茶、沐浴、熏染衣裳;稍微浓一点的可以酿酒、做药;最浓的,就可以做成蔷薇水等专为染香所用。”

    颖妃点点头,“哦,原来是和贵人带进宫来的新鲜制法儿。我还以为还是从前用花瓣儿酿酒的法子呢,若是那个,倒是不新鲜了。乾隆二年那会子,开原已经有酒坊,加了花瓣儿酿酒了。”

    和贵人有些不知如何回答,便咬唇垂下头去。婉兮与语琴默默地对了个眼神儿。

    少顷和贵人抱着啾啾去了,颖妃等人也各自散了。

    语琴特地慢走一步,抬眸凝视着婉兮,“方才,你也跟我一样儿,悬心了不是?”

    婉兮点头,“高娃一向是直性子,有什么说什么。不过她方才也的确是叫和贵人有些尴尬了。”

    语琴便也叹了口气,“这内里的缘故,我怕是也能领会一二。你看她是怎么忽然冲着和贵人去的?还不是瞧见和贵人与啾啾越发亲密了。”

    婉兮也是点头。方才那会子,啾啾干脆就是坐在和贵人怀里,抱着和贵人的手臂,倒比跟她这个当亲生额娘的还亲热呢。她这个当亲生额娘的心下还闪过那么一点子酸味儿去呢,就更何况旁人了呢?

    语琴凝着婉兮,缓缓道,“关于啾啾……你总该早作打算才是。终究小十五也渐渐大了,啾啾是要托付出去的。”

    “看你的情形,既纵着啾啾与和贵人越走越近,那你怕是有心将啾啾托付给和贵人的吧?那你就早下决断,也便叫旁人不再想了。”

    婉兮也是点头,“其实我也是有些犹豫。终究一来阿窅是回部人,跟咱们的习俗相差太远,我就怕啾啾若交给和贵人去,她年纪小的时候儿觉着新鲜还好,若再大些,再不习惯了;二来,终究和贵人这会子还只是贵人,贵人位分便是亲生的孩子都要交给高位抚养,便怎么还有资格抚养皇嗣呢?”

    语琴听了也是叹口气,“可不么,位分的事儿倒还好说。终究凭和贵人的身份,她在宫中只需要熬够了年头,自然要进嫔、封妃的;我所担心的也是前面那一样儿……和贵人终究与我们隔着有些远,若将来啾啾不习惯了,这又怎生好?”

    婉兮轻垂眼帘,“我想,皇上也是在犹豫这一层吧?只是皇上的话更不好直接说破了,故此我也还没正式问过皇上的意思。”

    语琴拍拍婉兮的手,“其实最为难的,反倒是你呢。便是我们一个个儿的伸直了脖子都盼望能抚养你的孩子,可你才是孩子们的亲生额娘。我知道你是宁愿将孩子们都拢在身边儿,都聚在永寿宫里才欢喜呢;这却要一个一个儿地托付出去,才是拿钝刀子割你心上的肉呢。”

    婉兮努力地笑,却是轻轻摇头,“我是舍不得,却当真不至于心疼,姐姐放心吧。终究这血缘是割不断的,孩子便是托付出去,依旧还是我的孩子;况且我也当真是忙不过来,将孩子交给姐妹们,叫你们替我分忧,我才能顾得上身边儿最小的去啊。”

    语琴便也笑了,“对对对,总归是你有了下一个,才能将上一个托付出去不是?以咱们皇上这速度,你自是没工夫想这些伤不伤心的去……”

    婉兮这才也红着脸捶打语琴去,“姐姐又是说什么呢!”

    两姐妹含笑对视,这才都幽幽叹一口气去。

    语琴垂下眼帘,“我知道你下这个决断不容易,可是我还是得劝你,早点定了主意。不说旁的,明年二月啾啾就得种痘了吧?那这之前,抚养之事就得明确了才行。”

    “早点定下来,也能少伤高娃她的心一点儿……她啊,怕是老早就将啾啾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样儿了,她等着盼着,却怎么都没想到,到头来多出来一个和贵人啊。”

    婉兮将头躺在语琴肩上,“姐姐提点的对。我这阵子顾着小十五的事儿多了些,始终也有些逃避啾啾这件事儿。可是再逃避,也是到了该决断的时候儿。”

    语琴努力地笑,垂下头去,敛住自己的神伤。

    她又想起了小鹿儿啊……她曾经与小鹿儿有过那样一段母子的缘分,可惜那缘分却短。如今她顾着帮婉兮安排颖妃、和贵人,其实她心下何尝……不希望能再抚养个孩子去呢?

    只是她明白,人不可太贪心;更何况此事若再加上她,该有多叫婉兮为难去?

    语琴片刻失神,婉兮还是察觉到了。

    婉兮忙拢住语琴的手,“姐姐想什么呢?”

    语琴忙笑,“啊,没想什么。”

    婉兮心下便也是微微一颤。

    小鹿儿走后,如今小十五又来了,婉兮自己心下的悲伤当真被冲淡了不少。可是陆姐姐却仿佛还没有从那一场伤心里痊愈回来。

    婉兮轻轻垂眸,“姐姐是不是,又想小鹿儿了?”

    语琴知道婉兮何等的兰心蕙质,这便也不全都否认,只是含笑道,“我啊,倒是忽然想到一个巧合来。还记得你生辰,皇上特地选了布扈图去给你庆贺?”

    婉兮便笑,“姐姐,那才是三个月前的事儿,我何至于就忘了?虽人家都说,生一个孩子,当娘的便傻一回;可是好在我没没傻透腔儿了。”

    语琴便也是笑,“你本是个人精儿,便是傻了好几回了,也还是比我们都聪明!”

    婉兮摇摇语琴的手,“姐姐还不说?”

    语琴这便含笑轻叹一声儿,“我啊,是因为想起了小鹿儿,这便想起——皇上是专门儿到‘有鹿的地方’去。那一来是因为当年的旧缘,二来又何尝不是他想在‘有鹿的地方’给你庆贺呢?那就仿佛,小鹿儿他还在啊。”

    叫语琴这一句说的,婉兮的鼻尖儿狠狠地酸了,使劲儿垂下头去,不想叫语琴看见她眼底冲涌而起的泪。

    是啊,那是“有鹿的地方”,那她的小鹿儿,是不是也在那儿啊?是不是,那一场盛大无比的生辰,她的小鹿儿也在天上、林间,陪着她一齐度过?

    林深时见鹿,她在那有鹿的地方看见的是十九年前皇上为她放走的那头鹿王,可是,是不是有那么一刻,当她抬眸望向林间的时候儿,看见的某一头欢跳而去的小鹿儿,就是她的小永璐,啊?

    语琴自己的泪其实更早一步落了下来,只是她极快地用袖子擦掉了。

    语琴努力地笑,自责道,“唉,瞧我,真是老了,这会子说什么呢?倒是惹你伤心了。”

    “你这会子还喂奶呢,千万别心焦,别影响了奶水,过给孩子去。”

    婉兮这才用力吸着鼻子,将泪意给压回去。

    语琴叹口气道,“我原来要跟你说件旁的事儿来着,瞧我这记性,竟然给忘了。”

    语琴终究比婉兮还大三岁呢,这会子已然是奔着四十岁去了。这个年岁,再加上这一年来的忧伤,她的身心憔悴是反倒比婉兮更为严重去的。

    婉兮忙攥住语琴的手,“姐姐说。便是这会子说,也不打紧,总归咱们在这后宫里啊,岁月还长着呢。”

    语琴点点头,“是语瑟。语瑟说啊,忻嫔果然是与江南书信来往呢。”

    婉兮微微一怔,“语瑟?”

    语琴点头,“你别惊讶,其实不是我授意她去的。是她自己愿意的。这回的事儿,你是怎么对她的,她自己心下有数儿。再加上白常在的那一番开导,她心下已是有这个心意。我只是不拦着罢了。”

    “况且,我也将当年忻嫔跟她姐夫是怎么联手坑害我父亲,险些叫我陆家满门跟着受罪的事儿,讲与她了。她心下好歹知道了那忻嫔是个什么样的人,相信她不至于继续犯糊涂了。”

    婉兮却反倒紧张,一把攥住语琴的手,“姐姐还是拦着语瑟!她年岁这么小,在后宫里还未必尽知深浅;况且她面对的人是谁呢,那是有一百个心眼儿的忻嫔啊。”

    “她对我有这份儿心,我已然知足,却不必她当真替我做什么。总归,别叫她为了我,再伤了她自己去才好。”

    语琴也是点头,“我当然也是有这个私心的,她好歹是我妹子,我也怕她出事儿。况且她年纪还小,我也怕她拿捏不好分寸,反倒被忻嫔给刺探出什么来了。”

    “不过你放心,”语琴轻拍婉兮的手,“她也不总往那边儿去,一个月里我顶多放她去一两回。她年岁小,咱们怕她不稳妥,那忻嫔倒也会因此而对她不至于起疑。”

    “况且忻嫔是个多刚愎自用的人呢,她自以为是她说服了语瑟承宠,这才成功进封去的。她自负之下,防备心自然也弱了。”

    婉兮想了好一会子,这才幽幽抬头。

    “姐姐说,她这会子连我诞育小十五都顾不上,只顾着与江南书信往来,她图的是什么?”

    语琴冷笑一声儿,“她眼前图的,就是叫她姐夫安宁能复职苏州布政使;可是追根溯源,她想帮她姐夫复职,自然为的也是她自己。”

    “她阿玛那点功绩,这些年叫她在后宫里败坏殆尽;她若想复宠,必定得叫自己母家有人再为皇上立下新功去。她如今能仗恃的,也只有她那镶黄旗满洲的高贵出身了,故此她便将所有的指望,都押在了她这个姐夫身上了。”

    婉兮点头,“我也这样想。她便是这会子卯尽全力帮衬她姐夫,她终究还是为了她自己复宠而已。既然她复宠之心不死,那咱们与她的账便没有算完的那一天。”

    语琴冷笑一声儿,“那也好啊,反正我跟她之间那笔账,我迟早要与她算!她自以为这会子皇后已然与你势不两立,她正可趁机鸟悄儿地图谋复起,咱们都留意不到她。她反倒还要用语瑟来探听咱们的消息,自以为得计了呢!”

    婉兮点头,“在她与皇后之间,我倒是更喜欢皇后些。若说要防备,她总比皇后更叫咱们防不胜防。”

    语琴也是点头,“谁说不是。她啊,就像那躲在米缸后头的耗子,就会鬼鬼祟祟使小动作!”

    婉兮垂下头去,眸光盯着地上的日影,轻轻转动。

    “后宫里的女人,想要争宠的目的,最终还是想要个孩子吧?姐姐可还记得她是怎么自己鼓捣着,生出这样儿一个八公主来的么?”

    语琴便也是一眯眼,“那是她咎由自取,自作聪明!”

    婉兮便笑了,“对。她这个人,真是聪明,只是这世上就怕凡事自作聪明,那到头来便只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她上回吃过这样一个亏,要我说,她必定还不长记性,自以为是地再来一回。”

    语琴眸光一闪,抬眸凝注婉兮,“好婉兮,你又有主意了,是不是?”

    (又是八千字,还求月票)

七卷53、已把你灌醉(毕)

    婉兮垂首一笑,起身走到炕上去,从炕衾的抽匣儿里取出一方小小锦匣。

    将锦匣捧回语琴面前,当着语琴的面儿打开了那黄铜的小锁头,露出里面用红绸仔细包裹着的一方物事。

    红绸展开,却见一张泛黄、边角儿有些散碎了的旧纸头儿来。

    语琴瞧着眼熟,不由得抬眸盯住婉兮,“这个……难道是当年的那……?”

    婉兮含笑点头,将那张故纸重又小心地包好,放回锦匣,谨慎地将小黄铜锁锁好了,将整个锦匣推到了语琴面前。

    末了,婉兮又将那把小钥匙搁进了语琴的掌心,阖上语琴的手指。

    语琴不由得抬眸,凝视住婉兮。

    婉兮点头,“便搁在姐姐那边儿吧。这会子还难说将来这物件儿能不能派的上用场,终究这会子苏州布政使还是皇上钦点的彰宝,没轮上安宁呢。”

    “只是咱们这些年与忻嫔过招,里里外外也吃了她不少的亏,咱们便也得长点记性,这次得先做好防备。不能再叫她出其不意,趁着咱们不备,叫咱们只顾着与皇后斗,反倒她渔翁得利了去。”

    语琴便是点头,果断地将钥匙收好,也将那锦匣谨慎地收进袖口里去。都没交给晴光她们代为收着。

    婉兮也是叹了口气,“若安宁永无复职之日,那这个物件儿咱们便用不上;若安宁当真有本事复职,叫忻嫔得了机会东山再起的话,那就叫她再自取其辱一回罢了!”

    语琴也是毅然点头,“你放心,这物件儿我会小心存着。”

    婉兮起身,拉着语琴的手,走到东暖阁的小佛堂去,两人一起在佛前拈了一炷香。

    “纯姐姐还在世时,原本这物件儿,我只存着,却不想再用了的。这物件儿牵系的恩恩怨怨,都已是多年前的往事。故人一个一个儿地离去了,我便也只将它存成一个念想罢了。”

    “而今年,纯姐姐已经去了,而这物件儿又恰好遇见了一个派的上用场的机缘。纯姐姐临去之前,几番在病榻前捉着我的手说,只可惜她病体孱弱,许多事儿便是心下有数儿却已经帮不上了我的忙。那这回我便借这物件儿再帮咱们一回,也可叫纯姐姐在天之灵瞑目吧。”

    语琴也是在佛前顶礼,“此时咱们只是防备罢了,终究这物件儿派不派的上用场,都看那忻嫔自己的选择。若她自己非要设法来求这物件儿,那就也怪不得咱们了。”

    婉兮转眸,“这物件儿终究是纯姐姐与我之间一段记忆,我其实舍不得将这原件儿落到她手里去。只是若不是原件儿,必定瞒不过她,反倒会叫她生疑。”

    语琴也点头,“你说的是。她的心眼儿也不是白给的,唯有原件,才能叫她死心塌地。”

    婉兮伸手来握住语琴的手,“我倒求姐姐好好存着这物件儿。我倒希望它终究派不上用场去,到时候儿姐姐替我将它存得好好儿的,别再多掉渣儿了。”

    语琴含笑点头,“你放心。我与纯姐姐好歹也是苏州同乡,便是为了我与她之间的情分,我也自然会万般稳妥。”

    西苑,瀛台。

    一时宗室公爵如松等人,率领年班入觐的回部伯克,以及已经留在京中居住的回部郡王霍集斯、和贵人兄长图尔都等人都齐来领宴。

    身为公主,自然不必给身为臣下的回部伯克们见礼,可是啾啾还是记着婉兮的教导,亲自下地去给宗室王公们行礼。

    今儿领宴的宗室,以辅国公、宗人府右宗人如松为首。这位如松公爷是豫亲王多铎的五世孙。啾啾自上前行礼,口称“给您请安啦”。

    如松吓得赶紧起身,跪倒在地,“奴才岂敢。奴才给九公主小主子请大安……”

    这位如松公爷虽是宗室辅国公,可是因为他的祖上多尔博,既是多铎的第五子,同时又是多尔衮的嗣子,因为这会子多尔衮和多铎的功过之名尚未最终定论,故此如松因一肩担着这两位老祖宗,凡事只敢更小心谨慎才是。

    啾啾甜甜地一笑,“您老快请起。若叫皇阿玛和额娘知道您老给我下跪,必定要罚我啦!”

    如松便也忙道,“奴才还请九公主代奴才,给令贵妃主子请安。”

    啾啾乐呵呵地点头,“我额娘也说,问您老安好。”

    啾啾便如此这般,给在场的宗室挨个行了一圈儿礼。只是她终究小,也分不清谁是长辈,谁是小辈,只是见着个子高、有胡子的,就称“您老”,吓得一众宗室王公有些急忙跪倒,有些晚辈的直接趴地下磕头了。

    好在如松也是宗人府的右宗人,主管宗室之事,对宗室里的辈分最是清楚,这才陪在啾啾身边儿挨个儿给解释清楚。

    可是饶是如此,啾啾也记不住,更还分不清三辈儿以外的辈分高低呢,总归都是笑眯眯挨个儿给倒上一杯“酒”。众位宗室王公自是都赶紧喝了,啾啾还盯着人家,笑眯眯问,“请问您老醉了没?”

    啾啾这句话,一众宗室就都有些摸不清头脑了,便都瞧向如松去。

    如松也没听明白是怎么回事儿啊,这便有些手足无措。

    和贵人原本不想亲近一众大清宗室,来了瀛台也只是远远地坐在帘后。可是这会子见了这般情形,也只好无奈起身,用风帽上的面纱遮了面庞,亲自跑到啾啾身边儿。

    一众大清宗室王公,见和贵人竟亲自走下来,惊讶和好奇之外,都是赶紧跪倒请安。

    和贵人抱起啾啾来,也顾不得之前的疏离,直冲一众宗室王公眨眼。

    和贵人在面纱之外,虽只露出一双眼睛,可是这一双眼深凹而艳丽,便只是使个眼色,都能叫人领会得更清晰些。故此那如松隐约明白了点儿什么,这才试探着道,“……奴才,内个,醉啦?”

    和贵人便连忙朝如松点头。

    如松有点懵,不过还是赶紧向一众宗室都使眼色,“醉了,咱们大家伙儿都醉了,是不是?”

    一众宗室果然都觉得脑袋有点迷糊,虽不是喝“酒”喝醉的,不过这股子迷糊劲儿倒是跟喝醉有些异曲同工之妙呢。故此大家伙儿都赶紧说,“醉了,奴才醉了。”

    啾啾这才满意地伏进和贵人怀里,搂住和贵人的脖子满足地道,“和娘娘瞧,咱们蒸出来的,果然是酒!”

    和贵人忍着笑,又冲如松与一众宗室含笑眨眼。

    当皇帝走进瀛台来,看见的正是这样一幕。

    便连皇帝都忍不住停步扬眉——本以为和贵人必定是与爱新觉罗家的宗室们十分疏离的;而若和贵人态度如此,可以想见那些回部王公们与宗室之间的隔阂又要有多少。

    皇帝却怎么都没想到,和贵人不但走出帘子来,甚至已经与宗室们相处甚欢的模样儿了!

    因了和贵人的表现,坐在对面的一列回部王公们,面上便也终于都挂起了笑意来。

    皇帝都有些纳闷儿,不过还是欣喜更多,故此便是大笑着走上前来,立在和贵人面前,“买丽克,在与宗亲们说什么,如此开心?”

    和贵人也没想到皇上是这个节骨眼儿走进来的,未免有些不好意思,屈膝为礼,却也还是道,“……不是妾身,是啾啾。啾啾给宗亲们敬酒,宗亲们都说醉了。”

    皇帝一听也不由得挑眉,“哦?酒?喝醉了?”

    终究啾啾才两岁大,怎么就接触酒了呢?和贵人也知道皇帝心思,故此也只好跟皇帝眨眼。

    皇帝心下约略有些明白了,却是大笑,“既然有一饮即醉的美酒,啾啾啊,怎不给皇阿玛也来一碗?”

    啾啾自然乐意,便从和贵人怀里滑下来,登登跑过去用她玩具大的酒壶,也给皇帝来了一盅。

    皇帝接过来喝下,便双眸紧紧凝住和贵人,已是一副就快要笑喷出来的表情。

    和贵人明白皇帝的意思,这便紧着再给皇帝眨眼,她忙乱之下双颊也已羞红了起来。

    ——若此,这一幕落在回部王公们的眼里,看见的便都是皇帝与他们的公主,如此四目相投、含情而笑,一派情投意合的模样。

    皇帝捏着啾啾那枚比拇指盖儿大不了多少的小酒盅,大笑着走回宝座去坐下,就就叫侍膳太监再将那小酒盅满上,举起来与宗室、回部王公们共同祝酒。

    和贵人也抱着啾啾走回宝座旁竹帘后坐下。

    啾啾终究小,玩儿了一圈儿灌酒的游戏了,这便有些打呵欠。和贵人将她交给位下的古丽去。

    和贵人位下的古丽、莱丽两个都是皇帝特地从回人佐领里挑选的女子;自然比之前伺候她的两个蒙古的官女子更贴心去。

    啾啾跟着古丽走了,一路走还能一路唧唧咕咕说着回部的话,在经过回部王公的坐席时,便也有人听见了。那些回部王公不由得惊讶地望住九公主,满眼的惊喜和不可置信。

    皇帝也留意到了,回眸含笑望住和贵人,“你今日做得甚好,叫朕惊喜。”

    和贵人忙垂下眼帘,轻声道,“皇上误会了,都是啾啾的功劳,更是令贵妃娘娘的贤德。”

    皇帝笑了,转回头,长眸漾彩。

    而御座前,以回部郡王霍集斯为首,一众回部王公已经齐齐起立,向皇帝正式进酒爵……皇帝接过,一仰而尽!

    重又落座,皇帝这才含笑问,“啾啾方才那……是何缘故?”

    和贵人便也颔首轻笑,“啾啾鼻子灵,喜欢与妾身一处蒸花、酿露。妾身有次与令贵妃娘娘一起蒸永寿宫的海棠做花露酒,啾啾便记着了,便也想自己从花儿里蒸出酒来。”

    “她因不明白,那花露酒里的酒,其实还是从粮食里来,只以为从花儿里蒸出来的;而妾身自然不准她动酒,这便每回只在酒盅外涂酒,却在酒盅里只放花露,瞒过她的鼻子,又不会叫她真的碰着酒。她心下怀疑有诈,又说不明白,这便逮着人就灌酒,想看别人醉不醉……”

    皇帝登时捧腹大笑。

    见皇帝与和贵人亲密耳语,皇帝又如此开怀,自是满堂宗室、回部王公便更是频频举杯,整个瀛台,一派把酒言欢。

    古丽带着啾啾到后殿去,本想哄着她睡一会儿。

    可是却来了几只“小蚊子”,盈盈嗡嗡地将啾啾的魂儿都给勾起来了,别说睡觉,干脆直接跳下炕去,欢叫着就扑过去了。

    原来殿门口站着三个小阿哥。

    其中之一,便是拉旺;其中之二,是福康安。

    其中之三么……啾啾不认得,以前从没见过。

    啾啾便先亲亲热热捉着拉旺的手问,“拉旺哥哥,你们咋么来了?逃学了么?”

    拉旺垂首笑眯眯凝视着这个小妹妹,却还没等说话,福康安就给先抢过去了,“谁逃学啊,你个坏啾啾,瞎说什么哪?我告儿你说啊,今儿都腊月二十三啦,从明儿起,各部都要封印不办公啦,师傅们自然也给我们放假啦!”

    拉旺也含笑解释,“今儿是年前最后一天,师傅们开恩,准我们早散一会子。”

    拉旺指指正殿那边儿,“今儿宴席上,也有我家亲戚来,故此皇上准我往瀛台这边儿来见见。”

    福康安一抱小膀,“我呢,是跟着拉旺来的。我没说非要来,是他非要拉着我一起来……”

    拉旺无奈地盯着福康安笑。

    别看啾啾小,可是小丫蛋儿可聪明,这便捂着嘴乐,“保哥哥又说嘴!必定是你好奇,想来偷看!”

    拉旺和福康安这些年相处下来,早已习惯了这般如哼哈二将般的相处模式,故此两人说得十分热闹。这便显得旁边儿那位小阿哥,更是娴静幽雅,淡若幽兰一般了。

    啾啾就忍不住瞟向他那边去。

    拉旺这才回过神来,赶紧拉了那小阿哥一把,“这位便是九公主小主子,札兰,快给小主子请安。”

    那小阿哥穿一身儿黛蓝色锦袍,上前行礼。

    那颜色原本半点不艳,可是也不知怎地,啾啾就是觉得那颜色忽然清光潋滟,仿佛看见皎洁月光铺满的天际,星月熠熠,只为点染那一片深邃广瀚的蓝。

    啾啾想,兴许是他的脸清若月光,便将这一身衣裳给照亮的缘故吧?

    直到数年以后,啾啾才知道,那颜色的别称,正叫“陇头月”。回首这一刻,她才明白,这一刻的观感正是“公子如月”。

    啾啾急忙拍手笑道,“小哥哥,快起来!”

    拉旺含笑与啾啾介绍,“这位是宗室公品级、一等舞艺谋勇公兆惠大人的公子,乌雅氏札兰泰。出自正黄旗满洲,为孝恭仁皇后(德妃)母家族人。他比你大四岁,与我同庚,故此跟我和麒麟保,一起在上书房侍读。”

    啾啾便也含笑点头,“哦,你是皇老太太家的儿孙!算是我的……”啾啾今儿见了一大帮宗室王公,由如松教给了好多种辈分,她这会子一时语塞,便扳着手指头开始算,“算是我的……”

    三位阿哥虽说年纪也都还不大,可是好歹都是上学的人了。三人对视一眼,也都无奈地摇头而笑。

    福康安抱着膀儿笑话,“小啾啾,算迷糊了吧?快求求我,我教你。”

    啾啾冲福康安做个鬼脸儿,“才不!”

    因九福晋对福康安跟九公主之间还存着些念想,福康安又是猴儿精,隐约察觉到了母亲的心思,这便日常反倒故意跟啾啾做对去。啾啾比他小四岁呢,自然吃亏,故此从啾啾会说话开始,两人反倒总是拌嘴的。

    拉旺虽有心想帮忙,可他终究是蒙古人,对乌雅氏一家了解得不多,这便也分不清札兰泰的辈分。

    终究还是札兰泰上前,轻轻将啾啾的手指头给按了回去,“你别算了,我跟那些宗室王公是不同的,你不能用那个去算。”

    乌雅氏是后族,这便是外亲,跟宗室的算法自是分开的。

    札兰泰想了想,“咱们或者算表亲。”

    啾啾这才乐了,忙高高仰头道,“谢谢小哥哥!”

    福康安有些不满意了,低声与札兰泰道,“好你小子,拆我的台”

    札兰泰一笑,淡淡道,“麒麟保从不是小气之人,更不是欺负小女孩儿的人。”

    福康安这才撇了撇嘴,不得不受了。“你说得倒是对,不过啾啾你怎么回事儿啊,为啥管他叫小哥哥?你不是该叫‘札哥哥’么?”

    福康安说着冲拉旺挤眉弄眼地笑,“听着像不像个刺猬?”

    啾啾便也不客气地冲福康安翻了个白眼儿,“我才不那么叫呢。我就叫小哥哥!我从明儿就改口,叫你‘招娣儿哥哥’!”

    福康安登时一瞪眼,“哎哟,你个小丫蛋儿,反了天了?”

    啾啾一扁嘴,“……我回去告诉姐姐去,你欺负我”

    福康安登时软了,赶紧上前拢住啾啾,“哎哟我的好公主,我错了,我给你赔不是了,行不行?”

    拉旺在畔无奈地笑,札兰泰却是满眼不解,一瞬不瞬盯着抱在一起的两人瞧。

    拉旺便赶紧给札兰泰解释,“札兰,吓着你了吧?因我与麒麟保都是两岁起就在内廷长大,与九公主倒如兄妹一般。”

    札兰泰含笑点头,“原来如此。羡慕你们两个。”

    啾啾这一日在瀛台玩儿的高兴,回到永寿宫还抱着婉兮说个没完。

    瞧闺女这副模样儿,担了一天心的婉兮,这会子便也放下心来了,与和贵人点头微笑。

    啾啾接下来就将重点都转到遇见的小哥哥这儿来了,拢着婉兮的手臂道,“我还给拉旺哥哥、保哥哥和小哥哥也灌了酒。只是没想到,拉旺哥哥和保哥哥的酒量,竟然比那些大人还好!他们两个,竟然都没醉!”

    婉兮都差点笑喷了,知道是两个孩子说了实话罢了。

    啾啾回想当时的情形,还气呼呼地道,“我给他们倒了酒,问他们醉没醉,保哥哥竟然掐腰点我脑门儿,说‘你才醉了呢!’拉旺哥哥,则就是憨厚地乐,好像也没醉。”

    婉兮便笑,哄着啾啾说,“你拉旺哥哥是蒙古小汉子啊,蒙古人的酒量都不差;至于你保哥哥么,嗯,他淘气,估计也从小就偷过酒喝了,这便也有酒量。”

    啾啾觉得可以相信,这便点头,“只有小哥哥说……他醉了。”

    婉兮便不由得抬眸又望向和贵人,“小哥哥?”

    和贵人那会子也没在后殿,而伺候啾啾的是回部的官女子,也听不懂啾啾他们在说什么,故此和贵人只能抱歉地摇头。

    啾啾倒急了,使劲摇婉兮的手,“就是小哥哥呀!唉,他说我可以叫表哥!”

    敢说与皇家为表亲的,自然都是历代皇后们的母家。婉兮心下便咯噔了一下儿,急忙扭头望玉蕤。

    若以皇后丹阐,这会子就是那拉氏的母家,皇太后的母家。那拉氏就不用说了,钮祜禄氏家还有个兰贵人呢,故此若是这二位的母家人,婉兮倒有些不放心。

    玉蕤会意,也忙上前低声耳语,“皇上今儿是赐宴宗室和回部王公,想来跟皇后母家、皇太后母家都没什么干系。”

    婉兮赞赏地拍拍玉蕤的手,轻声道,“我明白了。与回部有关系的,自然是兆惠大人。兆惠大人也是出自皇后丹阐,倒是咱们的表亲。”

    啾啾嘟嘟囔囔说了好一会子,忽然晴天转了阴天儿,抱着婉兮的手臂问,“……可是,为什么我觉着小哥哥今天有点不高兴呢?”

    婉兮想到那孩子兴许是兆惠的子侄,这便也明白了缘故。

    因兆惠是朝廷平回部的主帅。两军阵前,自然杀死不少的回人。故此今儿的赐宴回部王公们,那些人若是见了兆惠的子侄,难免冷脸相向。

    只是这话婉兮不方便与才两周岁半的啾啾讲说明白,这便缓缓道,“……额涅觉着啊,那位小哥哥未必是不高兴了啊。啾啾怎么忘了,是你把他给灌醉了。”

    “被灌醉的人啊,自然都会晕陶陶的。”

    啾啾想了想,便也拍手笑了,“对呀,是我把他给灌醉了!他是迷糊啦!”

    她抱住婉兮,满足地叹息,“那酒,可甜啦!”

    (亲们甜了没?周末愉快)

七卷54、小女婿儿(毕)

    当晚皇上来得晚,婉兮早已钻进被窝儿里了,瞧着皇帝进来,便掩了嘴儿笑。

    这两天都腊月二十三、二十四了,又是小年儿,皇家要祭灶;外头皇上这又是要率领大臣们各衙署封印,然后又要赐宴的,皇上忙,婉兮在内廷也一样儿忙。

    皇帝瞧婉兮在那笑,便哼了一声儿,“这么个笑法,这摆明了是憋着坏水儿呢”

    婉兮这才大笑,“奴才总归什么都比不过皇上。”

    皇帝将靴子拔了一半儿,便霍地转身伸手拍婉兮脑顶,“嘿,这是说爷比你更坏呗?”

    婉兮便赶紧伏进皇帝怀里去了,就趴在他膝上,伸手帮他去脱鞋子。

    皇帝又拍了她一记,“有你从这个方向脱靴子的么?去,回被窝里去,仔细肩膀头被风吹了。”

    婉兮也不退回去,自管将被子拉过来,将自己的肩膀头盖住了,也将皇帝的腿给裹住了一半儿去。

    她就腻在皇帝的怀里,不肯下来。

    皇帝拥住她,捏起她的下颌儿过来,对着嘴儿亲了好一会子。

    “这是怎么了?想爷了,嗯?”

    小十五是十月下生的,算到今儿还不满三个月呢,婉兮的身子自然还是万般不便,故此这两个多月来她与皇上也不敢亲近。

    婉兮抱住皇帝,如孩子一般,不用语言,只将面颊贴在皇帝的面颊上蹭了蹭。

    皇帝轻轻吁了口气,将婉兮抱回炕上,将她稳稳安置回了被窝儿里,这才躺下来,捧着婉兮的脸,细细起去亲她眉眼、鼻尖儿、嘴唇。

    暖阁里温暖如春,这炕上更是暖和。炕洞底下通着火气,炕沿儿上的紫檀炕罩和帐子又将这暖和气秘密时时都封在炕里,便更叫人只觉浑身燥燥然地热,连鼻尖儿上都凝出米珠子一般大小的细汗来。

    这般燠暖之下,婉兮不由得双颊早已染红,樱色宛转,目光琉璃;而满头乌云慵懒低垂,只用一根沁色古玉的螭头簪送送挽着,尽显柔媚姿态。

    皇帝垂眸凝视,心跳早已暗自怦然。

    他没忘了自己的年岁,没忘了按着密宗修行的法门,他若想要得到高寿,在这个年岁开始就更要节制情念。

    可是……该怎么办,当他对着这样的九儿,对着这样的小奴儿,他就是节制不住。

    尽管知道她在连着失去两个孩子,又诞下小十五之后,身子理应需要更多的光景来将养,他不该急躁;可是怎么办呢,从他对自己这些年的经验来总结,他对她能克制的最长的期限,也只能到两个多月了。

    第三个月,他是怎么都熬不到的;不然怎么会连着好几个孩子,都是前面那个孩子刚下生三个月就又有了呢。

    如今,极限又到;偏眼前这人儿可口成这个模样儿……绝不是他定力不强,只是,那定力只要碰着她,就全都变成了酥心儿的灶糖一般,看似坚硬,实则轻轻一个触动,便全都土崩瓦解,稀碎掉渣儿了。

    他终是按捺不住,尽管没掀了自己的被子,却还是尽量鸟悄儿地从被子缝儿下,一点一点蹭进了婉兮的被窝儿里去。

    也幸好婉兮被他亲得早已是心神迷炫,两眼迷离轻阖,这便没能及时发现他的苗头。

    待得身子相贴,婉兮悄然轻喘,他已温柔覆住了她。

    婉兮终是紧张,更窘的是,因还在亲自哺育小十五,故此那身上禁不住挤压。

    婉兮甚至……无法抑制地想到田庄里的奶牛。那些内管领下的奶户们,每日里按时去一挤一压,那牛乳就自己滋滋地奔流而下。

    哦……她实在是没法儿控制自己这个奇怪的联想,实在是怕自己待会子也变成那样儿了。

    她这便小心地推拒,顾着上头,又拦着下头,吁吁地轻喘,面上便又更加酡红成了一片。

    “爷……当真,使不得。”

    皇帝自己也明白时辰,只是哄着她,柔声道,“爷知道日子还不满三个月。可是你想,若满三个月,便到正月初六去了,那便是明年了。爷今年的五十大寿,就剩下这么最后几天儿了;若到了正月初六去才能碰,那岂不,都过完啦。”

    皇帝这话说得,叫婉兮也是心疼顿生。

    也是啊,小十五是在皇上五十大寿这年得的,可是坐下胎气的月份,就是在正月里。皇上自己说是正月十五那晚的故事……那就是说,从正月直到这腊月底,皇上都再没法子与她亲近。

    从前怀着几个孩子的时候儿,在满了四个月,胎像稳定下来之后,皇上还是与她亲近的;可是今年总归特殊些,一来是前面刚失去一个孩子,春天又失去了小鹿儿,她的身子便比前几胎都更吃力些,故此皇上便也体恤着她,并未太过造次。

    她的爷啊,虽然说五十岁了,可是看上去不过四十岁的模样。如此保养得宜、精壮康健的男子,生生从年头忍到了年尾来,叫这后宫里在这样一个万寿大庆之年,唯有她一个怀了孩子,再无旁人有资格分半杯羹去……郎心若此,她又如何舍得叫他再忍?

    婉兮便深吸了口气,手臂捧着他的脸轻轻滑动,却歪头,用自己的牙齿咬住了衣领,向一边扯了开去。

    今晚月光朦胧,不过却是氤氲得正好。婉兮在皇帝的凝视之下,羞涩、怯怯,却又坚定而大胆地,自己褪下了全部的衣衫去。

    那一刻,若白玉出匣,新月画眉。袅娜轻展,却是玉光流溢。

    皇帝盯着眼前的人儿,已然喉头干涩。

    婉兮含羞抬眸瞟了皇帝一眼,赶紧伸手抱住皇帝的脖子,滑入皇帝怀中。

    主动去咬他的耳,只在他耳畔柔软地求,“……爷,王安石说‘蒲叶清浅水,杏花和暖风’”

    皇帝这一会子呼吸都已然不畅,这会子缺叫婉兮这一句话逗得忍不住笑出了声儿来。他大掌灼热地拍了她腰后一巴掌,“清浅可得,可是你这会子提什么王安石,嗯?”

    婉兮也是笑开,指尖儿在皇帝心口画着圈圈儿,“奴才是想说,‘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

    皇帝这才满足地轻叹口气,却已再顾不上说话,将身埋下。

    今晚月色如眉,人却圆满。

    因太久没有这般圆满地亲近,故此便是得逞了一回,皇帝躺下来,却还是无法平复。

    心还跳得炽热,身子就更还是跃跃而试。

    可是皇帝总还要顾着婉兮的身子,只能在心下默念佛偈,将心绪竭力平静下来。

    不过这一切可瞒不过婉兮,婉兮故意就伏在皇帝身上,头就枕在皇帝的心口上,耳朵下头就是他汩汩的心跳。

    让他的心跳无所遁形,婉兮孩子般调皮又得意地笑,只是忍着不出声儿罢了;皇帝自然明白,推又推不开,便也只得由着她罢了。

    他就是溺爱她这样的模样儿,便是已经是五个孩子的母亲,便是已经年过三十,可是她在他面前这样撒娇的时候儿,永远都是那个比他小了十六岁的小丫头。

    对着这样的如小女儿一般的小丫头,他的宠溺是油然而生,全用不着刻意。

    皇帝便轻哼了一声儿,伸手抚着她满头乌云,闷哼道,“你还笑?心跳那么快,其实是被你这个小脑袋瓜儿给压的。叫你这么枕着,憋住气儿了。”

    婉兮只笑,也不出声儿,只淘气地伸手,用指头尖儿在那处寻了一根微卷的毛发,悄然绕了一圈儿,缠在指头尖儿上。

    皇帝微微地一疼,却又随即涌上心头的全是甘甜了。这便也不再解释,一切都由着她去罢了。

    这一刻,无声胜有声。

    半晌,婉兮才“吃吃”地笑出声儿来。

    皇帝便赶紧问,“这会子又坏笑。从今儿爷一进来你就这么笑,这会子能说说为何笑了不?”

    婉兮又笑了一会子,才抬头望住皇帝,咬着嘴唇笑,“爷,朝廷挑选额驸的规矩,是怎么来着?”

    皇帝不由得挑了挑眉,故意错开了眼神儿,缓缓道,“是有些固定的做法儿,不过倒没什么一定不改之规。总之啊,是按着咱们满蒙联姻的祖宗规矩,一般挑选额驸都要挑蒙古的阿哥们。”

    “爷登基以来,从乾隆二年就下旨,每年都查取蒙古各旗的王、贝勒、贝子、公的嫡亲子弟,以及嫁入蒙古的公主、格格的子孙内,选十五岁以上,二十岁以下,有成长模样,聪明俊秀,堪指为额驸的台吉、塔布囊等,将其名衔、八字、年名等一同注明,每年于冬首月内送理藩院来。”

    “此内,若有残疾事故者,又所属扎萨克处出具印结之保证书,报理藩院,开除其名。”

    “而内里已经报送者,令其父兄年节前来叩首请安时,各自务必带来,备指额驸。”

    婉兮仔细听着,悄然微笑。

    “因为宗室子弟配婚,才有八旗女子挑选之事;而为给公主、格格、宗室女配婚,又有如此备指额驸的规矩。这听起来啊,倒像是一场男儿版的选秀了。”

    皇帝哼了一声儿,便也笑,“意思倒也相似。总归咱们皇家的孩子,无论男女,婚事都要一样儿慎重。”

    婉兮托腮想了一会子,“原来是要十五岁以上、二十岁以下的阿哥们才报理藩院,备指额驸呀。那咱们拉旺,当年却才两岁……”

    皇帝轻哼一声儿,掌心覆在婉兮眼睛上,“规矩是规矩,人心是人心。照爷自己来看,十五岁才备指,实则有些大了。蒙古的男孩子,十五岁上有的早已纳入妾室,甚至有的都当了阿玛了。”

    “给咱们小七选的,一来自然要与小七年岁相当;二来么,爷得叫小七的额驸从小儿就跟小七一起长大,叫咱们两个亲眼看着他们感情培养好了,深厚了,爷才能放心正式指配呢。”

    婉兮含笑点头,“爷向来都是这样的好阿玛,当娘给四公主选了隆哥儿,也是他们才四岁的时候儿。如今咱们啾啾也过了两生日了,奴才便忍不住想,那将来啾啾的婚事,爷是不是爷会这般如此?”

    皇帝却哼了一声儿,翻个身,背过脸儿去了。

    婉兮在皇帝背后忍不住做了个鬼脸儿,挪向前去,扳着皇帝的肩膀。

    “爷怎不说了?”

    皇帝闭着眼,耸了耸肩,“啾啾虽说两岁了,不过也还早。小七指婚太早,你当年都舍不得了;到了啾啾这儿,咱们索性晚点儿。”

    “便是也想叫小女婿从小一起培养着情分,也不急于这会子。等啾啾跟和嘉一般大了,四岁前后再考虑人选,也不迟!”

    婉兮垂首想想,便也“哦”了一声儿,当真就乖乖躺回去了。

    “爷若这么说,我便不问了。想来也是我想多了。”

    婉兮躺平,佯作闭上眼,已是半入了梦乡。

    皇帝那边厢在被窝里挪了挪,肩膀与枕头还是摩擦出了簌簌的响动。虽则轻,可是就在耳畔,想不听见都不可能。

    婉兮便也不急,索性她去问也问不出来什么,就等着皇上自己忍不住了才行。

    果然,皇帝还是磨磨蹭蹭地翻身转回来,目光轻盈落在她面上,“……九儿,睡着啦?”

    婉兮闭着眼,咕哝着道,“嗯,睡着了,已经开始做梦啦”

    皇帝“噗”地一声儿笑出来,伸手过来拧了婉兮嘴巴子一下儿,“话说了一半儿,倒叫爷都睡不着了。说说,你今儿为何忽然问这个?”

    婉兮用被子蒙住脸,故意躲闪,“爷……饶了奴才。奴才方才被爷折腾得已是散了架,奴才好困,求爷放奴才睡过去吧。”

    皇帝可不依了,索性上前俯下来,用嘴封住她的嘴儿,又用了两根指头左右捏住了她的鼻翼去……

    婉兮被憋得实在没处可逃了,蹬着腿儿低喊,“爷!还有您这么欺负人的!”

    皇帝老神在在地松了手,“笫帐之间无天子……还不快说?不说,爷就胳肢你了。”

    婉兮浑身笑得都软了,一滩饴糖般摊在皇帝掌下,只得求饶,“奴才说,爷快饶了奴才。”

    皇帝这才松手,伸手帮婉兮撩开被汗水粘在了面颊上的发丝儿,含笑垂眸望着眼前柔软婉转的人儿,“快说,说完了好歇着。”

    婉兮那水灵灵儿的瞳仁悄然一转,“爷可别恼,实则怕是奴才想多了。都是啾啾,去了瀛台回来之后,与奴才说起瀛台的故事啊,结果说来说去不说回部王公,也不说宗亲们,非要都绕着便一个‘小哥哥’来说。”

    “可是奴才又没见过这个小哥哥,光听着啾啾讲说,心下也不明白不是?虽则听出来,那孩子也在上书房里念书,跟拉旺和麒麟保同岁,还是功臣之子、皇后丹阐的子弟,论资格是可以行走宫禁的;可是皇上瀛台赐宴,那场合却不是孩子们随便能去的地儿才是啊。”

    “拉旺是有皇上的旨意,可以去瞧瞧他家的亲戚;麒麟保呢,好歹还能说是给拉旺当侍卫去的。可是那小哥哥,仿佛没有什么理由才是。”

    婉兮悄然抬眸,细细打量皇帝的神色,“况且奴才觉着,那小哥哥是兆惠公爷家的子侄,赐宴回部的时候儿,其实反倒该叫他有所回避才是……”

    幸得夜色如幕,今晚窗外月也是如娥眉,故此能帮皇帝掩住他面上的笑。

    皇帝清了清嗓子,“哦?原来是兆惠家的儿子么?跟拉旺同学……那便是六岁了,比啾啾大四岁的?爷想想,哦,那是札兰泰。”

    婉兮悄然扬眸,“札兰——泰?”

    札兰二字为满语,泰则是蒙古话了。

    “世代——拥有;便是‘世代子孙皆贵’之意?”

    皇帝耸耸肩,“倒是个有福气的名儿,你说是不是?”

    婉兮含笑点头,“也是。拉旺多尔济,是金刚、修行者;札兰泰则是贵有世代。这便一个是信仰之坚,一个是现世之福了。”

    皇帝悄然藏住嘴角轻笑,垂首只盯着婉兮指甲盖儿上的反光瞧。

    “平定回部,兆惠为统帅,是为首功。故此爷早加封了他宗室公品级。便是叫他虽是外臣,却也享受宗室的待遇,爷是将他当自家人看的。”

    “因他之功,自然惠及他子侄。爷也赐给他儿子侍卫之职。兆惠家人丁倒是不旺,他的儿子里,相貌最为俊秀、爷看着最是喜欢的便是这个札兰泰。这个孩子也恰与拉旺、麒麟保他们一般大,爷便接他进宫来,在上书房里一块儿念书。”

    婉兮便是垂首一笑,“奴才明白了,怪不得这孩子可在宫里自在行走,原来是早就有了侍卫之职务啊。”

    皇帝拍拍婉兮的手,“既是侍卫,又还不满十岁,便叫他在宫里也常来常往着。他与拉旺、麒麟保一处念书,等散了学也尽可以到内廷里来转转。你便瞧着他,看这孩子书念的可好,人品相貌是否都入得你眼。”

    皇帝深深凝注婉兮,“也不急,总归年岁还小呢。有的是光景看好了再说,若不够好,就更是什么事儿都没有了。”

    婉兮故意含笑道,“……啾啾前头,还有八公主呢。自然是八公主指婚之后,才轮到啾啾呢。奴才啊,就当是为八公主先看着吧。”

    皇帝却是一笑,却未说话。

    婉兮轻声道,“当年爷为小七指婚,原本是六公主与小七的八字一起合的,可是爷却将拉旺指给了小七,跳过了六公主去;那这回,便不能再跳过八公主去了。”

    “爷说呢?不然忻嫔还不气坏了”

    皇帝捏了婉兮面颊一把,“替她操什么心?累啦,睡吧。”

    到了年底,除了宫里忙碌过年,蒙古各部王公入觐,回部的伯克们分年班也要入觐之外。藩属国也纷纷入觐。

    十二月二十六这天,婉兮正听着玉蕤给讲说,朝鲜、南掌派使臣入贡。

    朝鲜的使臣一年三贡,甚至五贡,倒不新鲜了;反倒是这南掌国,婉兮有些好奇。

    玉蕤含笑给解释,“南掌国境在暹罗、安南附近。历来入贡,所贡方物也与暹罗等相近。主要为白象、白猿、孔雀、米、香料等。”

    婉兮含笑点头。若说旁的她未必熟悉,可是那黑熊、白猿之类,这后宫里便没人比她更熟悉了。虽则年岁已老,那黑熊和白猿皆已故去,不过当年的记忆,依旧历历在目。

    玉蕤看婉兮听得有趣儿,便道,“姐道南掌就是远的了?实则啊,南掌跟西洋诸国比起来,可近多了。”

    大清藩属国多达数十个,有些藩属国因路途遥远、小国寡民,故此朝廷倒叫三五年才一入贡,有的藩属国入贡时,因皇帝南巡、秋狝等,婉兮便也跟着一起错过了。

    婉兮便好奇道,“西洋诸国?他们入贡,也是由内务府经理?你倒与我说说,你记得什么名儿的?”

    玉蕤扳着指头想了想,“有‘博尔都噶尔雅国’,地居英吉利之东南,佛兰西之东北,意大里亚之南稍东。土产果实、丝棉,多水族,善酿葡萄酒,即过海至中国不坏。”

    “还有‘意达里亚国’,地在佛兰西之东,荷兰之东南,并居大西洋中。在康熙爷年间起就曾多次入贡,方物为国王画像、金刚石、饰金剑、金珀画箱、珊瑚树、珊瑚珠、琥珀珠、伽楠香、象牙、犀角等;这些倒还罢了,特别的是他们还曾入贡过一头狮子!”

    婉兮听得也是惊异,颇为神往,“这个西洋国,我倒隐约还有些印象。他们在乾隆十八年那会子也曾来入贡过一回。”

    少顷外头刘柱儿来回话,由玉蝉进来转奏。玉蝉进来便是含笑行礼,“两位主子真是神了,当真是说什么就来什么。”

    婉兮和玉蕤都一怔。玉蕤捉住玉蝉问,“你这小蹄子,说什么呢?我跟令主子说使臣入贡,难不成他们还进贡到咱们内廷来了不成?”

    玉蝉忙笑,“那自然是不能的。不过啊,宫外倒果然是来了个西洋人求见。敢问主子,见是不见呢?”

    玉蕤九月初九那回,没跟着婉兮一起去“布扈图”,故此有点儿懵,“西洋人?”

    婉兮心下倒是有了数儿,含笑望玉蕤,“怕是郎世宁大人。你去亲自迎一迎,也许是大人的《宴塞四事图》画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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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卷55、日月合璧,五星连珠(毕)

    婉兮请郎世宁入内,在正殿西次间见过。

    郎世宁入内,要行跪拜大礼,婉兮都叫刘柱儿急忙给扶住了。

    婉兮含笑道,“您老如今已是年过七旬,若论辈分都算得上是我的祖父辈。此时不是人前,只是在我的宫里,您老人家便不必如此拘礼了吧。”

    婉兮又叫赐座,叫刘柱儿给搬来一张带靠背的椅子,让郎世宁舒舒服服地坐下;而不是一般的规矩,只赐一个坐墩儿了。

    郎世宁坐下,这才恭恭敬敬取出一份画样儿来,双手举过头顶。

    “回令贵妃娘娘,微臣与如意馆中众位画师合作,已经将《宴塞四事图》的稿本画好。今日进内廷来,特请令贵妃娘娘示下。”

    婉兮虽说心下已是早有预感,可是这一刻还是赶紧推辞。

    “您老人家太客气了。一来,我本不懂绘画,况且您老人家的画法合璧中西,就更不是我敢随便置喙的了;二来,这幅画不仅是您老一人的手笔,更有如意馆中多位丹青圣手的通力合作,各位的多年修为加在一起,乃为泰山之高,我也只敢仰望罢了。”

    婉兮顿了顿,“三来,宫中凡事也有规矩。如意馆中的绘画,都需先呈稿本给皇上圣览,由皇上定夺。您老这稿本,只需送呈皇上御览即可,倒不必格外再给我看的。”

    郎世宁忙又起身施礼,“回令贵妃娘娘,宫里的规矩,老臣自是不敢违背。今儿特地来请令贵妃娘娘的示下,并非老臣自作主张,乃是皇上的圣意……”

    “此稿本已然呈进给皇上御览过了,皇上只是含笑不语,末了才叫老臣进特例进内廷来,请令贵妃娘娘的示下。”

    “哦?”婉兮也觉诧异,“既是如此,那我便班门弄斧了。”

    婉兮起身走向书案,郎世宁与刘柱儿一同将画卷展开在书案之上。

    那画卷主体分在两个区域,一个便是皇上和群臣所在的御营大帐,一处则是隔开一个小山坳的后宫行幄。

    其余画面上凡数百人,数百匹马,数不清的帐幕,都只为陪衬了。

    这两处既连为一体,又相对独立的空间里,各有一个中心所在。

    那处御帐大营,中心人物自是在一众大臣、侍卫簇拥之下,观看角斗之戏的皇上;而在后宫的营地里——那明显出现的身穿吉服袍的五位嫔妃才是那处的中心。

    婉兮再细细看过去,面上已是红了。

    虽然那处为核心的嫔妃共有七人,可是其余六人都是以那个身穿明黄吉服袍的人为中心。

    前排另外两个人,一个扶着她的手,另一个则上前略微躬身像是与她回话状;其余四人分成两排,全都簇拥在她身后……

    这七人当中,主次便已经分得十分清楚。

    倒是玉蕤先笑了,“姐,这穿明黄龙袍的,可不是您么!您身边儿,扶着您手的,就是庆姐姐呀。”

    当着郎世宁的面儿,婉兮不便多说,只是含笑不语罢了。

    玉蕤因那日并未跟随同去,这一看见画稿,已是心下兴奋无比,“叫我瞧瞧,我几乎都能察觉出来姐你的肚子了!看看这架势,当真是众星捧月;可是说到归齐,她们那么小心翼翼的样儿,还不是护着姐姐怀着的孩子,也就是咱们十五阿哥呢!”

    郎世宁便也笑了。只是这会子婉兮一直没说话,叫他老人家一时也不敢猜测婉兮是否满意,这便忍不住道,“……回令贵妃娘娘,内廷主位的身姿如此安排,是皇上的示下。”

    宫中如意馆呈进的绘画,必定要按着皇上的意思一再修改。最终呈现出来的,都是皇帝亲自定稿的,才可“照样准画”。故此这七个嫔妃之间的“众星捧月”的情形,必定是皇上的意思。

    婉兮颔首,微微倾了倾身,“多谢您老妙笔,您老有心了。”

    郎世宁这才悄然松了一口气,借着转身的当儿,举袖擦了擦额角的汗。

    婉兮绕着画案又转了一圈儿,不由得含笑抬眸,“我不懂绘画,只是回忆当时的情形,倒是有一事不明,还请您老人家赐教。”

    郎世宁忙一揖到地,“老臣岂敢。还请令贵妃娘娘示下。”

    婉兮悄然吸一口气,“当日其实皇上奉皇太后圣驾,兼率领后宫,一并观看马戏。我隐约知道一二,听说西洋绘画以‘写实’二字为第一要务。不仅要如我们中国绘画一般追求‘神似’,也更要首先‘形似’。”

    郎世宁忙又躬身,“令贵妃娘娘明鉴。”

    婉兮点头,指着后宫这块区域,“前朝御帐,自然是以皇上为首;那么后宫行幄此处,凭那日的实际情形,便本该以皇太后为首,皇后为副。而我,只该位居再次一席……”

    郎世宁这回还是直接跪倒在地了,“令贵妃娘娘说的是……”

    婉兮抬眸望了一眼玉蕤和刘柱儿,“郎世宁大人您不画上皇太后,或许是因为皇太后彼时在御帐营中?可是便是皇太后不入画,皇后娘娘却理应必定入画的吧?”

    郎世宁连忙伏地,“回贵妃娘娘,微臣身为人臣,如何敢擅自不将皇后娘娘画入?微臣之所以还是画了这样的稿本,就是因为这是皇上的示下……皇上说,皇后娘娘要亲自伺候皇太后,那既然都不用画皇太后了,那就自然也不用画皇后娘娘了。”

    玉蕤终是忍不住笑出声儿来,“您老是说,皇上压根儿就没叫您画下皇后娘娘;皇上只是叫您将咱们令贵妃娘娘画成这般众星捧月,是不是?”

    郎世宁伏地忙道,“瑞贵人所言极是。这幅画稿此时所呈现的情形,才是皇上的圣意。”

    婉兮心下自是欢喜,只是转身走回炕边儿去,却忍不住提点一声儿,“这幅画最终画成之后,皇后娘娘身为后宫之主,自然早晚都能看见。到时候皇后娘娘若发现画中并没有她的身影,她心下定不痛快。老人家,您这会子心下便要提前做些因应才是。”

    身为臣子得罪正宫皇后,郎世宁便是个西洋人,也绝没这个胆子。他听婉兮如此提点,心下更是颤抖不已。

    他便也道,“微臣也正有此等担心,这便曾斗胆禀明圣上。可是皇上说,这事儿不用我担心;到时候若皇后著人问我的话儿,只叫我回说,‘有什么想问的,便到养心殿来,来问朕!’”

    婉兮静立听罢,这才缓缓含笑,踏上脚踏,坐回炕沿儿去。

    “皇上既然已经想得如此周全,那我就更没有旁的什么意见了。总之我看了您老人家的画儿,只觉得好,只觉得仿佛当日马戏的情形都在眼前,仿佛那些马儿随时都会冲破画卷朝我奔跑过来,仿佛那些乐工的管弦已然在我耳畔奏响。”

    “在我这儿啊,您老人家这画稿便可以定了,再不用改了。您老回头就将这话儿回给皇上,若皇上再叫改,您老只听圣意就是了。”

    皇上那一天不但打破常规,带了身怀六甲的她同赴木兰;甚至还特例叫画工画下一个尚在肚子里的孩子……皇上对她母子用心若此,这幅画在她心里便是完美无缺,喜欢还来不及,哪儿还有什么可改动的了?

    终于得了令贵妃的首肯,郎世宁轻松一口气,赶紧跪倒谢恩。

    画画儿不易,如他这般将西方的油彩用于中国宫廷绘画就更不容易。油彩不像水墨,以及中国传统绘画里的矿物颜料,油彩太容易干,一旦渗入中式画纸,修改起来的难度极大。故此郎世宁这些年来最苦于画稿的一遍一遍修改。

    更何况,他已年过七十,这双手拿了几十年画笔的手已然抖了。他自己都担心,这若是再修改下去,他还能不能等得到画完的那一天了。

    而今儿在令贵妃这儿顺利定稿,不用再修改,对于他来说不啻如蒙大赦。

    婉兮含笑,瞟了玉蕤一眼。玉蕤便忙进去拿了一对大荷包来,里头是五两一个的小银锭子。一个荷包里装一对,两个荷包里就是两对。

    婉兮含笑道,“您老人家辛苦了,待得画成之日,皇上必定另有重赏。我不敢跟皇上抢,这一对荷包只是小小心意,给您老人家润润笔。”

    郎世宁欢欢喜喜谢了赏,却并不就此告退,反倒又在婉兮面前跪倒了下去。

    婉兮也不由得抬眸与玉蕤对了个眼神儿。

    玉蕤忙含笑问,“老大人放心去给皇上复旨就是,令贵妃娘娘啊是当真没旁的挑儿。”

    “是老臣愚钝,倒叫瑞贵人误会了。”郎世宁忙道,“老臣是还有另外一宗事儿,还请令贵妃娘娘恩准。”

    婉兮闻言便也含笑道,“您老人家尽管开口,但凡是我能办得到的,我自尽力就是。”

    郎世宁先伏地谢恩,继而才有些犹豫地抬起头来,小心地道:“老臣是想,想给十五阿哥请个安。”

    郎世宁忽然说这个,婉兮着实是有些意外,不由得抬眸又与玉蕤交换了个眼神。

    臣子想给皇阿哥请安,这倒也是人之常情。只是终究这会子小十五还不满三个月呢,这样一位西洋人的臣子便要特地给小十五请安……这便有些特别了啊。

    婉兮也同样看见了玉蕤眼中的不解,婉兮便垂下头去,想了想,便也还是点了头。

    “多亏您老人家,小十五才能在还没下生儿之时,就与我一同出现在这《宴塞四事图》的画卷之中。故此,小十五与老大人您也自是有缘的。今儿您既是来给我看这画稿,那我也自然该叫小十五见见您这位画师。”

    婉兮说着便吩咐玉蝉去叫嬷嬷抱着小十五来。

    等待的空当,婉兮与玉蕤都瞧见郎世宁这位七十多岁的老人家仿佛是悄然松了一口气似的。

    少顷玉蝉带回话儿来,说不巧,小十五还在睡着。嬷嬷不敢叫醒。

    婉兮瞧见,郎世宁的面上又浮起一层忧色。

    “老人家,您别忧心。便是睡着了,也无妨。”婉兮忙道,“我倒要问老人家一句:若是叫您老趁着他睡着去看他一眼,是否唐突了您老去?”

    郎世宁登时眼中泛起欢喜,又是撩袍跪倒,“自然无妨!只要令贵妃娘娘肯叫老臣见一眼十五阿哥,这便是给老臣天大的恩了。”

    婉兮点头,玉蕤这便亲自抬步,引着郎世宁去了。

    郎世宁终于心满意足地告退而去,殿内婉兮忍不住笑着与玉蕤说,“今儿原本以为郎世宁是来见我,给我看那《宴塞四事图》的画稿;可是后来瞧着他的模样儿,倒像是更急迫想要见小十五似的。”

    “到后来啊,连我都有些说不清楚,他这一趟特地进内廷来,是来见我,还是来见小十五的了。”

    玉蕤也有些担心,“他一个外臣,又是个西洋人,也不知道来见咱们十五阿哥,是图的什么?也是姐你胆儿大,还当真就允了他去,且还是在咱们十五阿哥睡着的时候儿。若换了我啊,我正好推了,才不叫他见。”

    自打小十五下生以来,整个永寿宫的防备更严。但凡能在小十五周边儿出现的,必定都是宫里人和知近的人。故此今儿婉兮竟然叫郎世宁在小十五睡着的时候儿都去见了,当真是破例。

    婉兮也明白玉蕤的担心所在,含笑垂首,“我就是觉着,他是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人家。说句不好听的,已是到了有今日、没明日的年岁。他想见小十五一眼,倒未必是有旁的什么心思。”

    “况且他是西洋人,便是在宫里承应几十年,可终究还未必会卷得进前朝后宫的这些算计里去。况且皇上对他的限制也严格,他倒做不出旁的什么来。”

    玉蕤叹了口气,“可是这些洋人啊,我总觉着跟咱们不一样儿。不说胖的,就说钦天监里不也是有好几位西洋人呢么?当年六阿哥、七阿哥种痘的吉时那些事儿,何尝就不是与他们有干系了去?”

    说起这些旧事,婉兮倒是也忍不住轻叹一声儿。“可是郎世宁想来总归是与钦天监的那些洋人不同。皇上年少之时,便在康熙爷身边儿结识了他,对他的画技大加赞赏。皇上登基最初的那几年,更是每天几乎都要去如意馆看郎世宁作画。”

    “便是三四年前,正逢郎世宁七十岁时,皇上特地颁下重赏,御笔题写颂辞之外,在郎世宁从圆明园返回紫禁城途中,皇上特赐座大轿,轿前由二十四个人的乐队作为前导,一众满汉官员骑马随后,殊为皇恩浩荡。”

    玉蕤也是点头。

    “由此可见,他是皇上信任、尊敬之人。况且今儿他来见咱们,也是皇上叫他来的,否则他连内廷的门儿都进不来。故此啊,咱们便是信不着谁,却也可以放心皇上派来的人。”

    玉蕤这才宽了心,含笑点头,“那我就明白了。怪不得姐那么放得开手脚由着他去。”

    婉兮听着不由得微微偏首,隐秘一笑。

    玉蕤便瞧见了,这便紧着问,“姐又想到什么了?我发现,这一回秋狝我没能陪着姐一块儿去,仿佛错过了许多事儿似的。”

    婉兮妙眸流转,“我呢,也只是一个感觉,倒未必做得准。九月初九那天,在布扈图,这位老人家也是忽然就出现在我的行幄外。那会子啊,还将玉蝉给惊到了呢,大喝一声,问谁在窥探……”

    玉蕤渐渐听出些眉目来了,“所以姐心下其实是有些明白了郎世宁今儿这古怪的行为的?”

    婉兮含笑垂首,“现在还不知道。就是觉着啊,跟上回去‘窥探’我的时候儿,有些像。”

    玉蕤柳眉忽然一扬,“上回在木兰,郎世宁去窥探姐,怕就是为了今儿这幅画;那他今儿借着画儿又来看咱们小十五的话……难不成,他又要画咱们十五阿哥了不成?”

    婉兮轻笑起来,连忙摆手,“我当真是做不得准儿,只是感觉罢了。你也别往心里去,说不定他只是好奇小孩子的相貌。好歹小十五在我肚子里的时候儿,他都画过一回了,便是为了这个前缘,他想看一眼去也是有的。”

    玉蕤却坐不住了,抬脚就往外走,“我可得到外头打听打听去,看看今儿究竟有没有什么事儿。我就觉着郎世宁赶在今儿这个日子特地来看十五阿哥,怕是有缘故的。”

    玉蕤出去了约莫一个时辰这才回来,大腊月天儿的,回来竟然兴冲冲的满脸通红。

    婉兮瞧着赶紧叫,“这脸红的,可是在外头冷着了?快上炕来焐焐。”

    玉蕤两眼亮晶晶地上前来攥住婉兮的手,“姐猜今儿出了什么事儿?”

    婉兮摇头,“我这不等着你说呢么?”

    玉蕤叹了口气,却又笑了起来,“这事儿啊,先前没人知道是好事儿还是坏事儿,甚至还惊动了皇上去;不过后来都说是好事儿,大好事儿了!”

    婉兮也给吓了一跳,“这是说什么呢?”

    玉蕤两眼灼亮,“原来是今儿钦天监报给皇上,说正月初一的午时,天上将会是日月合璧、五星连珠!”

    婉兮也给吓了一大跳,忙攥紧了玉蕤的手,“日月合璧,五星连珠?当真?!”

    皇帝是天子,天上一切异相都会被解读为上天给天子的旨意。

    日食、月食,天子皆自省;而好在日食月食每二三年总会有一回,人们倒也不至于过于惊恐了。可是这日月合璧、五星连珠却不一样儿。别说旁人,便是婉兮自己都是头一回听说啊!

    玉蕤自己方才听说的时候儿也是大大震惊过了,这会子明白婉兮的心情。

    玉蕤回握住婉兮的手说,“的确罕见,我是没见过。好歹我阿玛念书多些,他说‘史传所载:高阳氏时,五星聚于营室;汉高祖元年,五星聚东井;宋开宝元年,五星聚奎’。这便是几乎千年一次的奇相。”

    婉兮眉心便蹙得更紧,“那本朝呢?”

    玉蕤道,“本朝在雍正三年的时候儿,倒是有过一回。”

    婉兮的心便揪得更紧,“既然从前都是近千年才出现一回,到了本朝怎么会三十多年便又出现了一次?你阿玛可有说,他以为是何征兆?”

    玉蕤忙笑着摇摇婉兮的手,“姐别担心了!这事儿皇上今儿早已召了前朝大臣商议明白,已然有了定论。”

    婉兮抬眸望住玉蕤,“大臣们都怎么说?”

    玉蕤伸臂轻拥住婉兮,“大臣们都说,‘如今西陲大功底定,版图拓开两万余里。海宇宴安,年谷顺成。内外诸臣,大法小廉,人民乐业。其为祥瑞,孰有大于此者乎?’”

    “‘又如今冬京师风日晴暖,正在望雪之际。而六花叠降,四野均沾。直隶、河南、山东、山西、等省,并陆续奏报得雪;而诸回城新辟耕屯,亦有盈尺告丰之奏。此则祥瑞之实而可徵者。’这便是说啊‘瑞雪兆丰年’,天已降下瑞雪,一个上天岂能有两种天意?那便足以证明,这回的天象,自是祥瑞!”

    婉兮这才悄然松了一口气。

    玉蕤攥着婉兮凉了的指尖儿,含笑道,“便连皇上也说,明年适逢慈宁七旬大庆之年,可徵万寿延禧之祝。‘惟当益加兢业,保泰持盈,用以上承灵庥,以与我天下臣民共享太平之福耳’。”

    婉兮这颗心终于缓缓平静了下来,她也回抱住了玉蕤,轻阖眼帘,含笑道,“正是。今年是西北彻底平定之年,是皇上的五十万寿;明年又是皇太后的七十圣寿……这样的天家福气,便是本朝历代先帝都没能有的呢。上天故此降下吉兆,就是为此而贺。”

    “日月合璧,正可喻皇上与皇太后前后万寿;五星连珠,又何尝不是喻皇家子嗣绵延,四世同堂都不够,必定要五代同堂去呢!”

    玉蕤见婉兮终于放下了心,这便伏在婉兮耳边“吃吃”地笑。

    “知道了这事儿之后,我便忽然想起了姐你之前说的话去了……姐定是说对了,皇上怕就是要趁着这大年初一的天降吉兆,好好儿叫郎世宁和如意馆的画师们,画一幅好画儿呢!”

    “那钦天监里有洋人主事,郎世宁也是洋人,如此说来怕是郎世宁更早知道了个消息。凭他这几十年与康、雍、乾三代皇上相处的经验,他心下便提前有了数儿,这便开始提前做预备了。”

    婉兮虽说也有这个感觉,却心下还是有些不妥帖,“既然郎世宁今儿的缘故,应在天降吉兆上。可是难不成他却要将小十五也画进那幅画里去么?那倒是前所未有之事了。”

    玉蕤便拍手而笑,“若说前所未有啊,也得分跟谁比。放在旁的皇子身上,从未有过的事儿,可是若是咱们十五阿哥自己跟自己个儿比,那倒是早有先例了。姐忘了今儿那幅画儿么,十五阿哥在姐的肚子里,便母子一同入画了呢!”

    “若此,如今已经落地儿了,便是再被郎世宁给画进什么画里去,还值得稀奇啊?”

    婉兮轻垂臻首,“……皇上他,究竟想叫郎世宁将小十五画进一幅什么样儿的画里去?”

    乾隆二十六年正月初一,午时,日月合璧,五星连珠。

    便也是在这一日,紫光阁重修落成。

    “勒壁画图思伟绩”,皇帝命将朝廷一百位功臣的画像,如大金川之战的傅恒,平陈列于阁中。皇帝亲自为其中勋绩显著者五十人撰写赞文,其余五十人由儒臣缀辞。

    功臣中第一名,便为大金川之战督战、朝廷西北用兵之时独为皇上赞画的傅恒;

    第二位,便为平定准部、回部主帅:兆惠。

    “爰开高阁以图形,并弆灵斿为守器。”皇帝还命将西征将士的得胜之灵纛收藏于紫光阁楼上,如兆惠、富德等所用纛幅均有名书其上。还把俘获的军器也藏于紫光阁楼上,大多是甲胄、鞍辔、弓箭撒袋之类,军器上书有所获者姓名,以志永久。

    “紫光佳话从今纪,丰泽恩筵合此移。”每年新正皇帝例行赐外藩和蒙古王公宴,过去多在南海丰泽园,从乾隆二十六年以后,移往紫光阁。

    这一日,皇帝赐大学士公傅恒以下的画像诸功臣,并文武大臣、蒙古王公台吉等,共一百七人宴。回部郡王霍集斯等、叶尔羌诸回城入觐伯克萨里等、哈萨克汗阿布赉来使苏勒统卓勒巴喇斯等、十一人,并令与宴。

    宴罢,皇帝又召大学士、内廷翰林等,赐茶宴。以紫光阁落成赐宴联句。

    在此背景之下,郎世宁为首,一众如意馆画师们做长十尺,宽七尺的《万国来朝图》!

    在这幅画中,画师们以鸟瞰的角度,从太和殿前的两个狮子画起,将紫禁城中的主要建筑皆收入画幅。金瓦红墙的紫禁城,在大雪银装素裹的陪衬之下,更显金碧辉煌、温暖耀眼。

    大臣们齐集在太和殿广场,行元旦庆贺礼。

    跟在大臣们身后的,是大清的五十七个外藩属国、三十一个朝贡国的使臣:朝鲜、琉球、暹罗、安南、苏禄、南掌;还有英吉利、法兰西、荷兰、鄂罗斯、大西洋国、库车、翁加利亚等国的贡使。

    整个太和殿广场上,聚满了各国使臣进贡而来的方物,如白象、白猿、狮子等灵兽,以及一担担的香料、稻米、硫黄、毛呢……

    这些即便不能每年都来入贡,而是三年左右一贡的藩属国和进贡国的使臣们,还有他们来自世界各地的方物,终于在这一幅画中得以齐聚一堂。

    可是在在这样盛大的“翘首期待”中,皇帝却并未出现在太和殿;皇帝乃为不慌不忙地依旧坐在后宫廊檐下,与内廷主位们一同含笑看着皇子皇孙们在院子里放炮竹。

    而这样的盛大的场合之下,皇帝的怀中还抱着个小小的孩儿。

    那个孩儿啊,同样是白白胖胖的一张圆脸蛋儿,看上去与皇帝的面容,恁般肖似。

    正月初一,天上日月合璧,五星连珠;朝廷有平准部、回部的大功,为中国版图拓地两万里……在这样的大吉大庆之时,皇帝不急着参与庆典,只顾着怀抱稚儿。

    他宁肯晚一步去太和殿升座接受朝贺,也要坐在廊下,怀抱着稚儿,再陪他乐一会子。

    就仿佛……这天降祥瑞、人间大庆之时,这万众期待、江山一统之际,却什么都比不上他怀抱着的稚儿更重要。

    大清国运在此时,由这一幅画见证之下,达到了历史的最顶峰。而这一刻,皇帝不高坐龙椅,不急着与朝臣外藩把手言欢,他只,抱紧怀中小小的稚儿。

    (这一年,能在怀抱里的皇子,唯有十五一人;而这一年也没有诞生下的皇孙。故此能让皇帝这么抱在怀里的,只有小十五这一个可能。)

    倒也幸好这幅《万国来朝图》,并不是一两个月便能画的完的,故此虽说婉兮心下已是隐约有了眉目,可是其余后宫诸人尚且不知。

    这便在宫里还算稳稳当当地过完了年,又到圆明园去过完了元宵节去。

    婉兮的心思倒也一时还不在这儿,她总归记挂着过完了年,二月份就是啾啾种痘的吉时了。

    大过年的,她自己心下悬着,却不想叫外人瞧出来,更不想让啾啾也察觉到。

    她只,尽一颗母亲的心,问啾啾都有什么心愿。但凡啾啾想吃的、爱玩儿的,她这两个月都设法借着过年,给淘弄来,叫啾啾高兴。

    她也自己亲手设计了一款头戴花儿。这头戴花儿是借助她最擅长的通草花的手艺,兼之啾啾爱极了和贵人身周有彩蝶闻香而来、翩跹飞舞的情形,婉兮自己画了图样儿,请白常在交给她那位身为内造办处郎中的兄长柏永吉帮忙,共同打造出了一款“金嵌米珠‘喜在眼前’头花”。

    那头花由内造办处的工匠,用了焊接底托的工艺,使虫禽的眼睛、触角,蝴蝶的翅膀,植物的须叶、枝权都用细细的铜丝烧成弹性很大的簧,轻轻一动,左右摇摆,形象活泼逼真,灵动可爱。

    当啾啾将那头花戴在头上,摇头一晃,便宛如无数只流光溢彩的蝴铁,彩翼翩跹,绕着她飞舞。

    婉兮私下也吩咐,借过年的缘故,请札兰泰也一起进园子来玩儿。

    (喜庆不?再祝亲们节日快乐哈)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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领袖兰宫介绍:
入宫了,她的愿望很简单:安安静静当个小宫女,等25岁放出去。
可是!那位万岁爷又是什么意思?初见就为她吮伤口;再见立马留牌子。接下来借着看皇后,却只盯着她看……
她说不要皇宠,他却非把她每天都叫到养心殿;她说不要位分,他却由嫔、到妃、皇贵妃,一路将她送上后宫之巅,还让她的儿子继承了皇位!
她后宫独宠,只能求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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