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领袖兰宫全文阅读

作者:miss_苏     领袖兰宫txt下载     领袖兰宫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七卷26、下霜下霜,为何都下在了柿子上(毕)

    这日傍晚,斜阳洒金。院子里福海畔,忻嫔领着八公主舜英,由乐容和乐仪陪着,沿着海子边岸,缓缓走着。

    福海虽是园子里最大的海子,可却不像后海周边儿都是皇帝和后宫们的寝宫,人多眼杂;这福海周边儿,倒清静些。

    只是今儿已然是七月十四,便是寻常清静的福海,此时也已经不清静了。

    内务府、宫殿监还带着人在海子上装饰灯盏,以为明日中元节,皇帝奉皇太后、携六宫观灯所备。

    忻嫔等人自是避开工匠,只在迢迢的另外一边水岸瞧着。

    那海子当心儿,正紧锣密鼓忙着一处工程,已经初具模样,是一朵新搭起来的巨大金莲。

    中元节放河灯,最多的自然是莲花灯。故此最大的灯台设为莲花形,如水中浮生,亭亭净植。

    看见这巨大的莲花台,忻嫔不由得轻轻闭了闭眼睛,手里将八公主的小手攥紧些。

    她没办法不想到七月十五又是七公主的生辰,而七公主的小名儿就是“莲生”……没法不想起,她当年那般算计周详,却反倒竹篮打水一场空,反倒叫皇上对那七公主疼爱尤多……

    故此所有的莲花,在她看起来,都觉着扎眼。

    八公主手上被捏得有些疼了,她抬起头来纳闷儿地望住母亲,轻声道,“额娘,我手疼了。”

    乐容见状忙上前来低声提醒,“主子……”

    忻嫔这才深深吸一口气,松开了女儿的手儿,蹲下来替女儿搓着,“是额娘手重了,舜英不怕不怕。”

    乐容与乐仪使了个眼色,乐仪便忙哄着八公主到一边玩儿去了。

    乐容望着那水里的莲台,轻声问,“主子说,明儿晚上,和贵人会不会在这金莲台上起舞呢?”

    忻嫔哼了一声儿,“若她不肯起舞,那这金莲台又是为何而建?这必定是皇后私下里都安排好了的。”

    乐容便也笑了,“也是。难得有皇后抬举,令贵妃又怀着孩子,这真是天赐的良机。那和贵人自然该有点眼色,这样的机会不抓着,难道想在宫里一辈子不得宠,落寞终了么?”

    七月十五日,中元节,是小七的生辰,同时也是八阿哥永璇的生辰。

    八阿哥永璇整整比小七大了十岁去,这几年在淑嘉皇贵妃薨逝之后,也没怎么好好儿过过生辰。今年婉兮便特别请旨,将永璇也接回了内廷来,与小七一起过生辰。

    九公主的生辰虽说是在七月十四,早一天,婉兮也都叫妹妹随着姐姐,一并在七月十五这天一起过,这便不必另外再靡费去了。

    其实……若是小十四还在,他的生辰也就在两天后。从前便是连小十四的生辰,也汇总在七月十五这一天一齐过的。可是今年,却终究还是少了小十四。

    不过好在是还多了个永璇一起来热闹,这眼前儿一起过生辰的就依旧还是三个孩子了。

    这日一大早,不光是永璇早早便来了,连福康安都天儿还没亮透呢,就早早进宫来了。

    福康安这么积极,婉兮自是不惊讶,她只是忍着笑问,“麒麟保,你今儿怎么也跑来了?我才不信上书房里的师傅和谙达也放了你的假去。”

    今儿也是永璇的生辰,又是婉兮去请假,自然能给一天的假;拉旺因身份特殊,师父和谙达们便也准了一天的假。

    福康安在上书房为皇子、皇孙的侍读,每年便也都跟着守规矩,除了过年那几天,以及皇上的万寿节、皇太后的圣寿节之外,端午、中秋等传统节日之外,其余都是没有假的。

    福康安扁了扁嘴,“我生辰的假也没请呢,我也改在今天了!”

    玉蕤进来听见了就笑,“哎哟,这生辰还有自己给随便儿改的呀?保哥儿自己乐意,怕你阿玛、额娘还不乐意呢!”

    婉兮只是笑,其实倒是不惊讶了。七月初九那天九福晋进宫来,其实早就将这事儿说给婉兮了。

    福康安的生辰也在七月里,却终究不是七月十五这一天。可是福康安却什么浑不管了,非要将自己的生辰的假也请在七月十五这一天不可。

    生辰自然是没有乱算的规矩,更何况是傅恒家的嫡子。只是今年婉兮倒也容了福康安去——终究这会子四公主还给纯惠皇贵妃戴着孝,且九福晋还要帮着四公主开始提前给三阿哥预备后事,故此傅恒家里是没心情给一个孩子再庆贺生辰的。

    与其叫他跟着家里哀哀戚戚的,也不得个乐呵,倒不如就跟着进宫一起热闹罢了。故此上书房那边儿,其实还是婉兮叫人去跟师傅、谙达们暗地里打好的招呼。

    福康安冲着玉蕤扮了个鬼脸儿,也不说话,只转身就往外头奔,“莲生呢,怎么还没来呢?”

    刘柱儿赶紧给蛐蛐儿使了个眼色,蛐蛐儿窜上去一把抱住了福康安,“哎哟我的康哥儿,这会子天还没大亮呢,咱们七公主还在婉嫔主子那边儿没过来哪!奴才忖着啊,七公主怕是还没起身儿呢,这宫里规矩严,可没的保哥儿天不亮就乱跑的啊~~”

    从前进上书房前,福康安还能住在内廷里的时候儿,就是屈戌一块伺候他和拉旺的。后来进了上书房,福康安不得不家去,只白天进来上学;拉旺也叫婉兮托付给豫嫔了,屈戌这才改了差事。

    虽说福康安不在内廷住了,可是跟屈戌的情分好歹还在的,这便给了屈戌个情面,却是直窜高儿往窗户外瞧,“那行,我暂且给你个面儿。不过你得到外头给我瞄着去,看拉旺来没来。我非得赶在拉旺前头去不可!”

    这宫里啊,只要有福康安,就不用担心冷场。婉兮含笑放下心来,这便只抬眸望向玉蕤和刘柱儿去。

    刘柱儿便又冲屈戌使了个眼色,屈戌这便哄着福康安到偏殿去玩儿了。刘柱儿忙上前回话,“一大早奴才就叫了蚂蛉儿和蚂蚱到外头去听信儿了。”

    婉兮听了都忍不住笑出声儿来,玉蕤更是忍不住轻啐一声儿:“瞧瞧,这都什么蚂蛉儿、蚂蚱的呀?”

    刘柱儿“哎哟”一声,忙虚给了自己两个嘴巴子,“是奴才们私下玩笑惯了,今儿是公主们的好日子,奴才心下高兴,这嘴上就没有把门儿的了。二位主子可饶了奴才。”

    玉蕤哼了一声儿,“你也甭一口一个主子地叫我,总归我在你面前儿是从没将自己当成什么瑞常在、瑞贵人的。你以后可别‘二位主子’这么叫,仔细我反倒跟你没完!”

    婉兮便也笑,“他们那么闹,倒也情有可原。原本就是从屈戌变成‘蛐蛐儿’那,他们的名儿啊就彻底全都乱套了。我这么一听,也一时没听出来到底谁是蚂蛉儿,谁是蚂蚱了。”

    刘柱儿便也笑了,“回主子,蚂蛉儿是马麟,蚂蚱是张朝恩。”

    婉兮便也笑着点点头,“马麟的名儿,倒是谐音‘蚂蛉儿’,这倒也罢了;反倒是张朝恩跟蚂蚱也没什么关系啊。”

    刘柱儿嘿嘿一笑,“他不姓张么?张跟‘蚂蚱’的‘蚱’字儿叫白了就是一个音了。况且这小子善蹦,原地一个旱地拔葱,脑袋都能过墙头儿去,故此奴才们就管他叫蚂蚱了。”

    婉兮便也点点头,“如此说来,你叫这个蚂蚱去听信儿,倒是找对了人。”

    刘柱儿噙着一抹子笑,狡黠地道,“……他们得了信儿,和贵人今早上已经早早预备起来了。主子都瞧好儿吧,今儿必定有一场好戏。”

    玉蕤也是一声冷笑,“可不。今儿是咱们公主们的生辰,可得好好儿乐乐!”

    今儿一大早,那拉氏起的也早。

    因今晚上皇太后必定从畅春园移驾回圆明园来,那必定得住回“长春仙馆”来。故此那拉氏一大早就得亲自监督着岛上的太监和女子们,洒扫归置,半点儿都不敢出了差错去。

    忙完了这些洒扫,午时前后她就得到福海那边去,再亲自盯着那边儿的筵宴、河灯的预备。

    这后宫的女主人啊,也不是那么好当的。上有老、下有小的不说,还有皇家这么多条条框框的规矩。便是有内务府和宫殿监呢,不用她自己伸手,可是一应的事儿却也得她都亲自盯着才能安心。否则若是出了哪一点差错,皇太后便第一个会说她没本事当家。

    可是,饶是今天还一大堆的事儿呢,她却也起身来第一件便问起的是和贵人。

    “她预备得怎么样儿了?去叫她过来,再给我跳一遍。”

    德格这便亲自去请和贵人了。

    如同往常一样儿,便是那拉氏宣召,和贵人来得也都磨磨蹭蹭。不过今儿那拉氏倒没计较这个,她便坐到妆奁前,叫塔娜和梳头的太监来给梳妆,优哉游哉等着罢了。

    她心情这样轻松,一来是因为今早上天色还早,毕竟还没亮透呢,和贵人还没起身呢也是有的;当然更要紧的是,昨儿和贵人的反应,倒是叫她心下满意。

    虽说和贵人对她单独赏赐下的荔枝不那么待见,可是当她给和贵人说了今天的安排,和贵人虽有些抵触,不过却还是应下了。

    塔娜瞧出来主子高兴,这便一边替那拉氏试着钿花儿,一边含笑道,“昨儿和贵人终于有些开窍了,终是明白在这后宫里,谁才是真正的女主。”

    那拉氏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也许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她今儿看着自己的气色都好,这便越发显得年轻了些。

    今晚月圆,本是中宫之相,便也合该她今晚心愿达成。

    “她们回部啊,哪儿有咱们这么大的规矩?她从小儿又当自己是公主,自然更不懂什么尊卑去。这便进了宫,还当咱们这儿是她们自己家乡呢。”

    “不过这六个月来,我没断了给她紧皮子,一天好脸儿没给她去过!便是再迟钝的人,也该明白在这后宫里,唯有听从我的,才有好日子过。”

    塔娜便笑了,“和贵人终于学会听话了。虽然迟了些,六个月才学会;不过倒是恰好在这会子开了窍,倒也算一个好时机。”

    那拉氏轻哼一声儿,“终究都是后宫里的女人,在这后宫里耳濡目染六个月,也该明白了这后宫里生存的道理:凭她的身份,在这后宫里如果没有皇上的恩宠,她便什么都没有。她眼见着旁人得宠,我就不信她甘心只那么看着。”

    “况且昨儿,她自己难道没发现那瑞贵人刚进了贵人,就排到她前面去了么?她便是再想跟永寿宫好,可是她也终究比不上人家瑞贵人去。她与其再跟着永寿宫转,自然还不如回到我跟前儿来。”

    塔娜也是满意地轻叹了口气,“可不是么。奴才也觉着,皇上是昨儿赐下荔枝时,忽然在谕旨里将瑞贵人排在和贵人前头的,这便仿佛是冥冥之中皇上帮衬着主子呢,就是要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叫和贵人对永寿宫死了心去,回来一心一意帮主子来。”

    那拉氏听塔娜这么说,不由得心花暗放。

    “是啊……终究我与皇上才是夫妻,便是上天襄助,自然也得帮衬着我这天子之妻;没的帮那群不过只是家中余财一般尽可随意舍弃的妾室去!”

    那拉氏心情好,便连挑选钿花儿都痛快。

    今儿后宫穿吉服,头上戴“满钿”。她今儿选用的是一套点翠嵌珠宝翠玉蝠蝶花卉满钿。

    这“满钿”便是相对于“半钿”来说,规制更高,佩戴钿花更多:钿子正面用十四块钿花、背面用一块钿花,共用十五块钿花。

    初此之外,那拉氏因心情好,便又在钿花中又加入左右头围钿花,共计七块长方形钿花围成一圈儿。

    这尤不足,那拉氏更在这二十多块的钿花上,又垂了流苏。

    这样的在钿子上的“全副甲胄”,已是那拉氏年过四十之后,许久未曾有过的。

    她今儿这么大费周章,没旁的,就是因为高兴啊。

    装饰停当,德格含笑进来回话,说和贵人已经来了。

    德格也自是会察言观色的,瞧了那拉氏“全副武装”的模样,自知道主子心情好,德格这便凑到那拉氏耳边格外通禀了声儿,“主子赐下的舞衣,和贵人是穿着过来的。”

    那拉氏心下便又是一喜,一拍掌,“那还杵着做什么,快请进来吧。到外头明间儿,我要正正经经看她正式跳一回。”

    德格带和贵人去候着了,那拉氏站起身,塔娜替那拉氏又最后整理一番。

    塔娜又是含笑,“昨儿奴才有幸看和贵人跳了一回。那还不是正式跳呢,身上的衣裳又舞动不开,奴才都觉着已是有些目眩神迷了;今儿和贵人再穿上舞衣,那必定又是更上层楼……奴才都有些迫不及待了,相信皇上必定一观之下,便惊为天人。”

    那拉氏轻哼一声儿,“就因为她生得艳丽无双,又有胡旋舞的绝技,我知道她必定一击即中,故此才肯下这个重宝。”

    那拉氏移步明间儿,远远看见和贵人穿舞衣静候。鬟髻高挽,纱衣若隐若现。最妙的是那垂纱的水袖,若旋转起来,必定是人已如莲。

    那拉氏含笑点头,“可真好看,倒与那些西洋人从西域带回来的壁画里的飞天,有如一辙。”

    那拉氏满意地扶着塔娜的手,在座上坐稳,“来吧,便正正经经给我跳一回。叫我看看,你有没有本事叫皇上一眼便失了神去。”

    这一个白日,婉兮的宫里过得已是热闹。

    因是两位公主一起过生辰,皇帝赐下的是整套的“家什”。什么茶壶茶碗、桌椅板凳、纺车针线……全都是缩小了一号儿的,给两位公主过家家用的。

    虽是玩具的性质,可因是内造办处的能工巧匠做出来的,件件虽小,却都跟真的一般无二。而且因为体量小,反而更加显得精致巧妙。单独放着就是妙夺天工的摆设,动手使用起来,又是实用的家什了。

    玉蕤见了都笑,“皇上这是做什么呢,这简直是在陪送嫁妆啦!”

    婉兮听了便也抿嘴笑:可不是嘛,满人因重视闺女,所以都有“厚嫁”的习惯,陪送的东西都格外多。皇上这整套的“家什”送出来,真的跟置办嫁妆似的了。

    婉兮便也含笑打趣,“那咱们就简单了,只需再亲手缝几床被褥,这婚事啊,就成了。”

    玉蕤也是笑,与婉兮一起瞧着窗外正玩儿得高兴的几个小孩儿。尤其是七公主跟拉旺啊,这不已是小两口儿了嘛。

    外头的几个小孩儿,福康安自是就围着小七打转;而永璇因十四岁了,都快娶亲了,再加上脚上不利索,这便跟几个小孩儿有些距离。那几个小的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帮着九公主抓蝴铁儿、扑蚂蛉儿的,他就自己坐在廊檐下笑眯眯看着。

    拉旺虽说也绕着小七转,却也不时过去与永璇说说话。

    福康安可逮着个机会,瞄着拉旺又去与永璇说话了,这便趁着小七钻进花丛里的当儿,将小七给拉到一边去,避开了众人。

    小七一双点漆般的眼瞳,静静亮亮地盯着他,“保保,你又要做什么?”

    小七虽然是在问他,可是小七的声音里却没有半点惊讶,福康安就知道自己其实早被小七看透了。这便有些狼狈,咳嗽了声儿,揪了揪脑袋后面的辫子。

    “我就是,想送你个玩意儿!”

    小七便乐了,朝他伸手,“拿来吧。”

    福康安在自己腰里摸了一圈儿,忽地一跺脚,“哎哟!今儿早上走得急,竟然忘了揣着了!”

    说着这就有些急赤白脸起来。

    小七却拉住他手臂,“你别急啊。一着急,脸就红得像个大马猴儿!”

    福康安佯作气得瞪圆了眼,“你想说——我脸红的跟猴儿腚似的?”

    小七被戳破,也不扭捏,只是笑出声儿来。

    福康安连忙伸手一把将小七的嘴给捂住。他刚好容易将小七给单独带花丛里来了,小七这一笑,该叫拉旺给听见了!

    小七被吓了一跳,直觉便想喊。不过一瞬,就明白了他的意思,这便只含笑闭上了嘴。

    不小心之间,她的唇在他掌心里摩挲而过。

    福康安登时一怔,转头盯住小七,眼珠儿都不会转了。

    小七没明白是怎么了,赶紧扯掉他的手,不过还是配合着他,放小了声儿,“保保,你干嘛呢?傻啦?”

    福康安将手收回来,愣愣又看了看自己的掌心儿,半晌才说,“……你的嘴唇儿,可真软啊。”

    小七终究才四周岁,哪儿懂他说什么呢。这便又要笑,“哎呀你个傻保保,难道你的嘴唇儿是硬邦邦的么?那不成了鸟儿啦?那你说,你想当什么鸟儿,啊?”

    福康安就又盯着小七的嘴唇儿看了好半晌,莫名地红了脸别开头去,“我的嘴唇儿……你不会碰碰?碰碰就知道了。”

    小七挑了挑眉,却又是悄声地笑,“呸!我就知道你唬我呢!我要是碰,你必定张嘴咬我——你就是个狗,跟阿斯兰当兄弟。”

    福康安爷不知道怎地,心下的欢喜忽然就落下去了。他转过身儿去,就不说话了。

    小七有点儿不好意思,赶紧转过去哄他,“保保……你生气啦?”

    福康安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儿,莫名叹口气,“谁生气了?”

    小七便嫣然而笑,“好啦。我知道是你忘了揣给我的玩意儿,你就不高兴了。没关系的,便是今儿忘了,你赶明儿进宫来再给我带来呗。”

    福康安这才又神气活现了,冷不防一把抓住小七的手,伸手指头在她掌心里挠了挠,惹得小七又是笑。

    掌心里的痒痒还没完,她就觉着多了个东西。

    不大,四四方方,硬硬的。

    小七赶紧收回手来看,只见是个小木头盒儿。

    小七便笑了,“原来你带了?”

    福康安这才抱着小胳膊,满脸得色地轻哼,“当然带了……给你的玩意儿,我什么时候儿能忘过?刚刚,不过唬着你玩儿罢了。”

    小七冲他做了个鬼脸,便连忙打开,“是什么呀?”

    就一个小盒儿,里头跟江米面儿似的白面儿。看着可朴实无华了,跟福康安往常送玩意儿的风格,一点都不一样。

    福康安却紧张地紧盯着小七的脸,“你……不稀罕?”

    小七耸耸肩,“没有啊,我就是不知道这是什么呀。”小七使劲儿想了想,“你不会是……临时到厨房里去,装了一小盒江米面儿,就来糊弄我了吧?”

    小七可瞧见了,他方才送给永璇和啾啾的,都是镶金嵌玉的好玩意儿。永璇的是一枚镶了宝石的“千里眼”;啾啾的是一瓶南洋进贡来的“蔷薇水”,那瓶子可是透明的、嵌了粉红碧玺的、最金贵的痕都斯坦的玉瓶儿!

    福康安心下便揪紧了起来,“……你先别急着不稀罕,你先听我说!你,你闻闻!”

    小七抬眸瞪他一眼,“干嘛叫我闻?你当我是啾啾呀?”

    福康安一时不知该怎么说,急得跺脚,“哎呀,谁把你当啾啾啊?叫你闻,你就快点闻,不行吗?”

    小七那点漆一样的眼珠儿便绕着他打两个转儿,“……你又安的什么鬼主意?我爱咳嗽,额涅可不准我扑腾灰儿去,说那些灰儿啊、面面儿啊的,我吸进鼻子里就更容易咳嗽了。”

    福康安都快哭了,“你咳嗽,我不是最心疼的吗?我恨不得替你咳嗽了,肺子咳嗽出来都愿意,我怎么还能故意惹你咳嗽去?”

    小七这才笑了,小小嫣然绽放在颊边,如海棠花儿一般粉红娇艳。

    “行,那我闻。额涅便是再不叫我扑腾灰儿去,可是保保的不一样,我不怕。”

    小七说着便轻轻凑上了鼻尖儿……

    小七终究才四周岁,力度没控制好,鼻尖儿直接挨白面儿上去了,闹了个白鼻子尖儿。可是她却笑了,小小欢呼,“柿饼子!”

    福康安心下终于可以满足地叹息,却是盯着眼前这白鼻头的小人儿,止不住地打心坎儿里笑出来。

    她这会子像个什么呀,小狐狸,还是小猫儿呢?

    总是乖乖的,软软的,可其实骨子里十分淘气,更是聪明得有时候叫他想狠狠捏她一把。

    不过……却总是这么软软的乖乖的,叫他都狠不下心来掐啊。

    仿佛怕自己心底里那点子酥软都在面上泄露出来,他便反倒故意板起脸来,“你终于闻出来了?那叫‘柿霜’,可是我从柿饼子上,一点一点儿刮下来,存在小盒儿里的。你知道就为了攒这么一小盒儿,我用了多少柿饼子么?”

    小七不由得挑眉,“多少?”

    福康安又叹了口气,“七大筐!”

    他将手伸到小七面前来,指着手指头上几道口子,“你看,就为了用刀刮这柿霜,我手都割破了!”

    小七便也惊讶了。一个柿饼子上,统共才有多一点儿的柿霜呢。虽然眼前看着就这么一小盒儿,可是要积攒起这么多来,当真得费不少柿饼子去。

    小七便垂下头去,连忙攥住他的手来,凑在唇边吹气儿。

    小七轻声道,“你干嘛弄这个呢?”

    福康安哼了一声儿,“……那年,拉旺回他们家去。你就给了他柿饼子啊。我才知道,原来你有这么稀罕这玩意儿。”

    “我自己回家也啃柿饼子去,却当真没啃出什么特别来。我就问我阿玛,这柿饼子有什么好处。我阿玛说,那上头的柿霜是药材,能治病,尤其管咳嗽。”

    “我就想明白了,你爱吃这个,是因为这个对你身子好,治你的咳嗽。我就想着,那我能送你点什么呢?就送这个吧。”

    小小的小七,这一刻只觉鼻头有些酸了。陌生的情愫,在她小小的心臆之间冲撞,叫她不知是何物。

    她便下意识抬手去揉鼻子。

    不成想,这样儿反倒叫那粘在鼻头儿上的柿霜面子都进了她鼻子里了。她之前忍住了笑,忍住了叫,却着实忍不住鼻子这一痒——她一个大喷嚏便打了出来。

    福康安想捂着也是晚了,外头的人便都听见了动静。

    啾啾登时大喊,“姐姐在那!”

    不多时便脚步声踏踏,拉旺一马当先冲了过来。

    平素清骨静气的拉旺,这一刻却忽然眸光幽暗,上前轻轻扶住小七,回头便瞪向福康安,“麒麟保安答,你做了什么?小七她为什么会打喷嚏?”

    啾啾跑得慢,奔过来却先奔着小七手里的盒子去了。还是她鼻子灵,一闻就叫唤,“涩,涩!涩柿子,不要!”

    晒柿饼子的柿子,在做成柿饼子之前,如果没熟透的,会涩。啾啾对气味格外在意,曾经尝过一口,被涩着了,这便以后再遇见这味儿就不喜欢。

    拉旺便微微一眯眼,接过来轻轻一闻。

    拉旺一双黑瞳便更加幽深,“麒麟保安答,今儿你送小七这个?”

    福康安有些尴尬,便反倒带了点小蛮横,高高抬起下颌来,“你管得着么?”

    两个男孩子之间的气氛又有点儿不对,小七担心地上前,一手拉住一个,“保保、旺旺,你们又怎么啦?”

    福康安忍不住嘚瑟,“他必定送不出比我更好的玩意儿来了,他心下不平衡了呗!”

    福康安直直盯着拉旺的眼睛,“我说拉旺,看你这么生气,该不会是你想送给莲生的,也是这个吧?不过可惜啊,你晚了,被我给抢了先儿了!”

    拉旺抿着嘴不说话。

    福康安便又笑,“嘿,被我猜对了,是不是?我就知道,你想的主意,也必定是绕着这柿饼子的。因为你总觉着,这柿饼子是你跟莲生独有的秘密!”

    “不过真可惜呀,小爷我就是聪明,我就是不觉着那是你独有的秘密。我就抢先儿了,你能怎么着吧?”

    拉旺面色微微泛白,“麒麟保兄弟,你我一起长大,可你是想叫我与你打一场,是么?”

    福康安登时蹦起来,“打就打!咱们在上书房时,背书、比箭,何尝没打过?那今儿当着莲生,便也没什么打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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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卷27、惟愿你年少(毕)

    “谁要打架呢?来,到我眼前儿来,跟我说说。”

    人影一分,婉兮扶着玉蕤的手,缓缓走了进来。

    几个孩子一见是婉兮来,便都不说话了。拉旺和福康安两个更是各自向左右别开头去,谁也不瞧谁,却都不敢再滋毛儿了。

    婉兮瞧着两个小阿哥,这心下也是忍不住叹息。

    法子早就想了,从去年麒麟保满了五周岁,要进上书房念书了,她便已经将麒麟保从宫里送回家去了。如今麒麟保也只是每天白天才进宫来念书,且上书房在前朝呢,又不在后宫;便是在园子里,也在“洞天深处”,并不在内廷。

    这已是将麒麟保跟小七分得够远的了。

    只不过,便如这生辰、年节的,傅家因是皇后丹阐,又有傅恒,故此身份特殊,福晋和子弟们便总能进宫来请安、参宴,故此这一年之中麒麟保总难免会跟小七再见几面。

    ——其实所有的关键,都已不在大人们能做什么,而是小孩儿自己的心了。

    原本小孩儿都贪新鲜,又尚在年幼,这样已经被分开了,按说应该慢慢儿疏远下来了才是。

    可终究,还是孩子们之间的情分太深;又或者说,这几个孩子终究都是重情重义的天性儿使然吧。

    玉蕤悄悄儿努努嘴,将那小木盒示意给婉兮。

    婉兮冲玉蕤点了点头,缓缓走上前去,摊开手,“这是什么呀?小盒儿朴拙无华,却看着率真可爱。”

    小七忙将小盒放在母亲掌心,有些不安地望着母亲的眼睛。

    婉兮拿过来,没打开,只轻轻凑在鼻息闻了闻。

    其实孩子们在花丛里这一通闹腾,前后原委哪儿能逃得过太监们去。蛐蛐儿他们早都探听明白了,私下已是回给了玉蕤。玉蕤忖着这事儿倒不便她来处置,这才委婉地回给了婉兮去。

    婉兮自然已经知道了这小盒儿里是什么,也明白就是因为这小盒儿里的东西才叫一向好脾气的拉旺也按捺不住了。

    婉兮闻完了,点了点头,回头问福康安,“麒麟保,这是你制的?”

    福康安咬着嘴唇,高高扬起下颌,“是!”

    婉兮轻轻叹息一声儿,“你是用刀刮的?什么刀啊?”

    福康安有些愣,“刀?就是我吃肉的小刀呗!”

    婉兮便笑了,指了指他腰上,“就是那把咯?我倒是记着,你这把刀还是那年拉旺他家去的时候儿,送给你的。”

    “如此说来,你是用拉旺的腰刀,替小七制了这柿霜喽?”

    福康安登时便窘了,抬眸心虚地望了婉兮一眼,又赶紧瞟了拉旺一眼,便伸两只手将腰上的刀给捂住了。

    “我!我给忘了……”

    已是习惯了将这柄小刀每日里挂在腰间,每日吃饭切肉的时候儿都离不了。若说使得顺手,便没有旁的刀比得上这一把,故此刮那柿霜的时候儿,就想都没想便用这把了。

    可是这会子回想起来,倒是有些难堪了。

    婉兮却笑,“瞧,还要叫嚷跟谁打架么?”

    婉兮伸手,一左一右将福康安和拉旺都给拉回来,一左一后拢在身边儿,“你们两个啊,从小一起长大,便不是亲生手足,可是彼此都将对方当成了最珍重的安答兄弟去。”

    婉兮轻轻抚着拉旺一张伤神的脸,“拉旺你瞧,麒麟保一向嘴硬,可是他心下却是个最柔软的。当年你将这腰刀给他的时候儿,他就说不稀罕要,可是等你走了,他却是独个儿站在道边儿哭得最惨的那一个。”

    “等他回来,这刀就宛若镶在他腰上了,没有一天离过身儿去。”

    拉旺一听,眼睛顿时也有些润了。拉旺深深吸一口气,主动向麒麟保伸出手去,“麒麟保安答,今儿说打架,是我先说的。我向你道歉。”

    福康安脸上还有些绷着。

    婉兮又轻叹一声,歪头盯着福康安,“你呢,说什么要打要争的,可是还是用了拉旺给你的小刀……拉旺在你心里,其实比你自己能意识到的还更重要。只是你现在年岁还小,还没明白罢了。”

    福康安便有些怔住。

    拉旺的手伸出去了,就在半空里悬着,福康安却还不开面儿。小七在旁边看见了直着急,忍不住一声清喝:“保保!”

    福康安这才有些心不甘情不愿地,也伸出了手去,与拉旺堪堪一握。

    “算了!今儿我虽然没什么不对的,可是——我也不该跟你约架。要想打,咱们日后到箭亭去打去!”

    婉兮无奈地笑,“你还来?”

    福康安这才抿住了嘴不出声了。

    婉兮一左一右拉着两个小子到花影下的石凳上去坐。

    婉兮这才缓缓与福康安道,“我方才问你用的是什么刀,还有另外一重说法:这刮柿霜呢,是有讲究的,不能用金铁刀刃,得用竹片儿。你闻闻,用金铁刀片刮下来的,是不是闻着,便染上了铁生味儿去?”

    福康安一怔,终究才是六周岁的孩子,只知道用刀刮柿霜,哪儿还懂那么多讲究呢。

    他接过来,凑在鼻息下一闻,便也微微一皱眉。

    “我刚刮完的时候,绝对不是这个味儿。那时候都只是清甜的味儿……”

    这会子,那铁生味儿都泛出来了,有些都盖过了柿霜本身的清甜味儿去,有些发腥了。福康安自己的面色登时也沉了下来,再也没有之前那会子的神采飞扬。

    婉兮便也轻叹了一声儿,拉过福康安的手来,柔声道,“令阿娘知道,麒麟保这么用心为小七制这柿霜,是为了给小七的生辰庆贺,也更是为了小七的身子好。麒麟保的心意啊,令阿娘都明白,小七也明白;只是小七终究今天才四生日啊,她明白得其实没那么透彻。”

    “而且呢,这会子才是七月。小七在这大夏天儿里,倒是不咳嗽的,是到秋天的时候儿,她才能咳嗽。这柿霜便也要到那会子才派的上用场去——可是这七月还是热啊,柿霜一来在大夏天里不好保存,二来它原本也沾了铁生味儿,若久存了,便必定腥味更重。等到了秋来,怕是都不能用了,那反倒糟践了。”

    福康安终是按捺不住地担忧起来,一双眼有些惶恐地盯紧了婉兮去。

    婉兮也是心疼,便又轻叹了一声,“所以令阿娘想问问麒麟保呢,这盒儿柿霜,麒麟保可不可以转送给令阿娘用用?”

    “令阿娘啊虽说不咳嗽,可是这会子因为肚子里还有个小孩儿,在这大夏天里就容易上火。这两天啊,嘴里都生了点儿口疮。这柿霜啊,不但管咳嗽,治这口舌生疮更是灵药——令阿娘正用得上这个。”

    “况且这一盒柿霜是麒麟保亲手制的,令阿娘用起来,这口疮便好得更容易……麒麟保说,可不可以呢?”

    该如何叫一个孩子放弃他不应该争的,同时却要尽量少地伤到这孩子的心去呢?婉兮希望将自己叉进来,将直接的冲突缓冲了去。

    福康安有些犹豫。

    婉兮便也不急,只是先歪头问自己闺女,“小七,这是麒麟保送你的生辰贺礼。那额涅给用了,你肯不肯?”

    小七自是毫不犹豫地点头,上前双手捧住婉兮的面颊,“额涅嘴里疼了么?给女儿看看。”

    婉兮含笑拥住小七。

    这孩子是她的长女,更是她这辈子第一个孩子,婉兮心下与小七的情分总是更深更浓,母女两人也最是贴心。便如她肯将自己的所有都给了小七去,小七对她也有同样的心。

    小七都答应了,福康安这才咬了咬牙,“是我没做好,令阿娘便用了吧。下回等秋天来了,我再做更好的!”

    “真是好孩子。”婉兮欣慰不已,伸手也拉住福康安去,“可是你下回做的时候儿,可别再自己鼓捣了,你先跟令阿娘悄悄儿说一声,令阿娘教你。”

    “这制柿霜的讲究甚多,除了不能用铁刃,要用竹片之外;便是第一层刮下来的柿霜,也不能这么直接用了,还需要再加工精制。”

    福康安张大了眼睛,“还要怎么做?”

    婉兮轻叹一声,“还得将头一遍刮下来的柿霜啊,用四十目的筛子筛细了,放锅内加热融化,成蚀状时,倒入模子里。晾至七成干,用刀铲下,再晾至全干,刷净……若此,方成能药用的‘柿霜饼’去呢。”

    福康安登时瞠目结舌,“还要这样多名堂?”

    婉兮含笑点头,轻轻替他擦汗,“都说药食同源,可哪里是食物拿过来直接都能当药呢?将食物变成药用,中间必定要经过特别的手法,将那药用的价值扩大化,才可以啊。”

    福康安有些丧气,“……我做不好可怎么办?”

    婉兮轻轻点头,“别急,到时候儿令阿娘教给你。”

    福康安这才终于心平气和下来,不得意,不黯然,也不惊惶和担心了。

    婉兮这才歪头,又去安抚拉旺。

    晚一步安抚拉旺,不是有先有后,而是因为婉兮心下有底,拉旺的性子更沉稳些。况且那已是自己的女婿半子,便留在后头说罢。

    婉兮的目光瞟过去,拉旺自己已是红了脸,上前忙道,“……阿娘,拉旺知错了。”

    婉兮含笑点头,“麒麟保说,拉旺也给小七预备了柿霜?拉旺告诉阿娘,麒麟保猜对了没?”

    拉旺登时面色大红,眸光闪烁地望了小七一眼,便极快躲开。却也还是坦率地用力点了点头。

    婉兮便笑了,“瞧,你的心思啊,便是小七和阿娘都没猜着,可是麒麟保却是一猜就准儿。这足见你们两个从小亲如兄弟,早已是心气儿相通。阿娘觉着,这份兄弟情分值得珍惜,拉旺说是不是?”

    拉旺便也深深点头,“阿娘说的对……我有六个哥哥,可我从小便进了宫,倒见不到哥哥们。多亏有麒麟保安答,才叫我体会到什么叫兄弟之情。”

    婉兮心下都是感动,伸手将两个阿哥的手都拉过来,给攥在一起。

    “拉旺和麒麟保都是好孩子,阿娘真喜欢你们两个。”

    两个小阿哥望向对方,虽都红了脸,不过却也终究都是相视一笑。

    婉兮却垂首静静想了想,缓缓道,“麒麟保想送给小七的柿霜呢,阿娘给用了;拉旺,那阿娘问问你,你备的柿霜,可不可以也给阿娘用用?”

    “缘故是与麒麟保相似的——还是因为这还是大夏天呢,这会子制备的柿霜,怕不好保存了。这会子小七用不上,若坏了,倒糟践了。”

    拉旺只微微犹豫了一下儿,便用力点头,“阿娘既用得着,那自然进给阿娘用吧。”

    婉兮这才欣慰点头,叫玉蝉和玉萤去端西瓜来,“瞧你们在外头都玩儿了这么一头一脸的汗。都吃点西瓜,水灵水灵。”

    两个阿哥自然是捧过西瓜来就酣畅淋漓地啃,婉兮亲自照顾两个女儿。婉兮一边给啾啾抠着西瓜籽儿,一边含笑对小七说,“说到那柿霜,其实这西瓜里也能做西瓜霜。只不过那个工艺更繁复……不过你好歹吃两口西瓜,自也是好的。”

    几个孩子玩儿得也累了,婉兮吩咐各自的嬷嬷都带去歇晌了。

    婉兮自己也歪在炕上。如今怀着孩子,不敢在殿内多用冰箱子去,更不敢用那西洋的机械扇子,怕风太直太硬了。

    玉蕤便走过来,亲自给婉兮扇着扇子。

    婉兮舒服,便含笑闭目养神。

    玉蕤也是轻叹一声儿,“姐终究还是将拉旺阿哥和保哥儿两人的柿霜都给要下来了。”

    婉兮闭着眼轻轻点头,“……既然心意都撞在一起了,这会子便是将谁的给小七使去,都会伤了另外那个孩子的心。索性便都要下来了,都给我使罢了。”

    玉蕤叹息着轻笑,“姐当真是用心良苦。”

    婉兮轻轻勾了勾唇角,“便如那柿子本身,有甜也有涩。总归得用了法子才能将那甜味和涩味给融在一起去。这才有柿饼子这做法儿啊。”

    玉蕤也轻叹了一声儿,“只能庆幸,咱们七公主还小呢。这才四生日,什么都不懂呢。”

    婉兮也是点头,“再过两年,便是他们长大了,皇上却也可以正式下旨指配。到时候儿这话能说开了,便也好了。”

    玉蕤这便也含笑点头,“只是这会子咱们九公主也两生日了,倒没见皇上急着给九公主指婚。”

    婉兮便轻啐了一声儿,“你个小蹄子,还巴望咱们啾啾也这么快定了婆家去么?小七那么早指婚,我都已经舍不得;如今前朝再无用兵那样的大事,我便乐得再晚几年。”

    玉蕤便也点头,“也是,四公主当年指婚,也都是四岁的时候儿了。咱们九公主啊,还早呢。”

    婉兮和玉蕤心下还都有一句话没说:九公主也还没种痘呢啊。

    皇子公主们多是在两周岁前后种痘,只是皇子是男孩儿,身子骨硬朗些,故此种痘的年岁要比公主们早一点;公主们一般都是在三岁前后才种痘的。便如乾隆二十一年诞生的七公主,就是在乾隆二十四年二月种痘。

    这样算来,今年已经满了两周岁的啾啾,明年开春儿便也该种痘了。

    终究小鹿儿才去,婉兮和玉蕤便都心照不宣地避开了这个话题去。

    婉兮心下便也又想了想九福晋几次进宫那委婉道来的心意——若能将九公主指给麒麟保,或许也是一桩好事儿吧。一来能叫她与九爷一家的情分得以延续;二来说不定又能叫麒麟保将心思从小七那挪出来。

    不过一切这会子说还太早,总得等啾啾四五岁去再说吧。

    午后,日光微斜时,中元节的晚宴终于在福海水中心儿的“蓬岛瑶台”开场。

    这“蓬岛瑶台”便是按着神话传说里的蓬莱三仙岛而建的,海子中心儿同样用山岩造起三座岛,分别名为:方丈、蓬莱、瀛洲三岛。岛上楼阁也皆做仙山楼阁的模样儿,在暮色里若隐若现,俨然天上楼阁。

    皇帝、皇太后和后妃都乘船到达“蓬岛瑶台”。船只停泊的码头,待会儿也正是皇帝要带着众人放河灯的所在。

    婉兮下了船,回眸便瞧见了那水中升起的巨大莲台。

    玉蕤也瞧见了,便低声一笑,“看起来倒是像足了当年南唐后主李煜为窅娘所建的那个莲台。如此说来,咱们的皇后主子虽说不屑汉学,不过倒也为了今晚这一场安排颇费了些心思,怕是连汉人的书也仔细翻了。”

    婉兮淡淡一笑,“只是汉学源远流长,含义深邃。最怕的就是望文生义、断章取义,只学到了皮毛,却完全没有领会内涵。”

    “轻慢汉学,只肯学皮毛的,怕终究到头来,反倒会自掘坟墓了。”

    玉蕤淡淡一笑,“那咱们可就拦不住了。不过看人家自以为是地表演罢了。”

    殿中,以皇太后宴桌为中心,那拉氏与婉兮各自为首,左右列座。

    皇帝依旧亲自伺候在皇太后桌边儿。

    内廷主位皆列座,唯有和贵人的宴桌空着,这便有些扎眼。

    婉兮便含笑朝那拉氏点头为礼:“今儿却不见和贵人。妾身斗胆请问主子娘娘,和贵人今儿可怎么了?”

    那拉氏这般盛装而来,面上都泛着珠翠之光,矜傲地抬高了下颌睥睨婉兮,“有劳令贵妃你动问。不过和贵人终究是我宫里的贵人,她有什么事,我心下都是清楚。令贵妃此时怀着皇嗣,临盆的月份又已近了,已是不宜再擅动思绪,便不劳令贵妃挂怀了。”

    婉兮淡淡一笑,“主子娘娘说的是。和贵人是主子娘娘位下学规矩之后,进封的贵人。和贵人一应自是都由主子娘娘做主。”

    那拉氏不掩得意地轻哼一声儿,瞟了婉兮一眼,这便别开了头去。

    少顷,皇帝在水边拈香归来,盛宴正式开始。殿外阶下,乐声奏起;水上便由官女子、内监等先放起河灯来。

    水中放灯,最多见的便是莲花灯。以纸折成莲花形,花中放香烛,静静托在水上,随波缓缓而去。

    水中又有内监们撑开了小船,用长篙拨动水面,令海子上形成浅缓的水流,令河灯能徐缓前行,又不会稍纵即逝,或者被水浪打翻。

    殿上的主位们便一边听着乐曲,观赏着河灯,开始用膳。

    菜过五味,众人肚子里已是都有了底儿,吃喝便已是次要,都集中起精神来欣赏河灯。

    便在此时,那座莲台之上,倏然灯光大盛——便整个海子上所有的河灯的光芒,全都合在一起,都不及这莲台上的闪亮。

    这便倏然间,海子上所有的莲灯都失去了颜色。叫人想不看向那莲台,都不行了。

    为了营造这样的光亮,那莲台上灯烛尤多不说,周遭莲瓣上更是都镶嵌了水银玻璃的镜子。十多面镜子一起反光,当真是叫灯光暴涨了十倍去。

    只是这冷不丁明晃晃的起来,便叫人有些刺眼。皇太后年岁大了,尤其有些不适应,忙伸手遮在眼前,挡住那明晃晃的镜子去。

    “这是做什么?明晃晃的,叫人都睁不开眼了。”

    皇帝便将手上的“金三镶玉箸”向桌面上一拍,“胡世杰,去问内务府大臣,叫他们明白回话!”

    “皇额娘、皇上,不必问了。”

    那拉氏见状忙起身,却是微微含笑,从容上前。微微半蹲行礼,“此事,妾身事先知晓。之所以安这镜子,都是因为这夜晚的海子上光暗,为了能叫皇额娘、皇上看得清楚,这才用了玻璃镜子来反光。”

    见是那拉氏安排的,皇太后心下颇有些话,却也还是忍住了,只瞟了皇帝一眼,便都没说。

    皇帝却轻轻蹙了蹙眉,“皇后是孝心。只是今晚是七月十五,天有皓月,水有莲灯,这上下天光难道还不够么?何必用这样的盛光刺眼来?”

    那拉氏依旧自信地笑,“天上皓月,水中莲灯,自然是年年都有,皇额娘和皇上怕是也都看腻了。今晚上,那莲台上却更有人间美景,当真可称‘人间可得几度闻’,值得皇额娘和皇上借这盛光仔细看清楚,方不辜负了。”

    皇帝不由得挑眉,“哦?原来是皇后为皇太后和朕安排下了特别的心意去?”

    那拉氏登时满面都是笑,“果然知妻莫若夫。妾身的心意,皇上都能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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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卷28、皇后,你好大的威风!(毕)

    皇帝便淡淡耸了耸肩,“皇后既然着意准备了,那便呈上来吧。”

    皇太后因在当中正座,那莲台上水银玻璃镜子的反光正是直冲着皇太后的,皇太后被刺得睁不开眼睛,这便勉强忍着,约略偏转了些儿,眯眼蹙眉。

    “皇后,赶紧着吧!”

    若再晚一会子,她这双老眼便不用留着了。便是再好看的,她怕到时候儿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那拉氏见皇上和皇太后二位都如此急迫,心下自然更是欢喜,这便转头望一眼塔娜。

    塔娜含笑行礼,这便转向后殿去请和贵人出场。

    阶下,南府学生们的管簧先起,乐声柔曼悠扬,仿佛又将人带回了江南水乡。

    婉兮转头,望向身畔的语琴。

    语琴看了语瑟一眼,语瑟忙低声道,“回令贵妃娘娘、庆妃娘娘,南府所奏乐曲便是根据王昌龄《采莲曲》所编排来的乐曲。在江南,传说这曲调正是南唐后主亲自做的。”

    婉兮轻轻点头,转回头来,望向那原本莲灯月影的水面——本是一场曼妙夜色,此时却都被莲台上刺眼的强光抢去了景致,变得一片黯然失色。

    “吴姬越艳楚王妃,争弄莲舟水湿衣。来时浦口花迎,采罢江头月送归。”婉兮不由得垂首,轻轻吟诵那诗句。

    婉兮吟罢略顿,偏首去望语琴,“姐姐,王昌龄的诗,这一首《采莲曲》又比之那一句‘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何如?”

    语琴轻轻挑眉,也是不由得轻轻一叹,“是啊,王昌龄这一首《采莲曲》,古往今来也是多人称颂。可是我倒是仍旧更爱他的边塞诗。”

    语琴偏首向婉兮望来,“王昌龄,论诗文者,倒是将他并入‘边塞诗人’。故此若说《采莲曲》,我还是喜欢他的‘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又或者‘秦时明月汉时关’、‘不破楼兰终不还’!”

    “姐姐说得好。”婉兮伸手过来轻轻握住语琴,“今日若需献舞,若非要用王昌龄的诗来伴,原本有更好的意头。朝廷耗时六年,平定西北,多少秀丽江山、多少壮志豪情,都可在这一舞中展现。”

    “便是和贵人献舞,那胡旋舞原本也是节奏明快,更适合热烈奔放,慷慨激昂,这会子却如何成了这江南的婉约细柔,小情小调了去?”

    语琴便也是叹口气,“谁说不是?原本还有现成儿的更高明的主意,她偏选了个最笨的。”

    半晌了,和贵人也不见出场。

    那拉氏是叫塔娜去请的,那原本是她最信得过的官女子,可是竟然还是半晌没来,她心下便颇有些不妥帖。只是以她中宫的身份,又不便自己离开去看,这便面上极力堆着笑,却终是忍不住扭头去看向那穿堂的门。

    还是没有动静。

    那拉氏有些急了,这便向德格又使了个眼色。德格一礼,忙疾步便走过去。却刚走到穿堂门口,就见那门帘一挑,和贵人已然姗姗而来。

    本就生得明艳无双的女子,身披艳丽若霞的轻纱舞衣,便还是尚未起舞,只是这翩翩而来、水袖被水上凉风扬起的模样,便已然惊若天人。

    婉兮看着,眸子都不由得跟着一亮。这世上但凡美丽的人和事物,总是会叫人心下由衷欢喜。

    这一瞬之间,那拉氏的眸光将在场所有人面上都扫了一圈儿,尤其是皇帝与婉兮的神色。

    只是皇帝依旧是那个模样儿,凡事面前都是面淡如水,薄薄的唇角轻轻勾起,看不出什么喜怒变化来。

    倒是婉兮面上无法掩饰的惊艳,给了那拉氏极大的信心去。

    那拉氏这颗心最后悬着的那一点儿,终于稳稳妥妥落地儿。她便也坐得更直,将中宫的气度摆得更稳,眸光含笑,远远看着和贵人,等着这场大戏的开锣,等着一切按着她的安排顺利摘下那颗果子。

    直到,她忽然瞟见了跟在和贵人背后的塔娜,那一脸的惊惶。

    那拉氏面上的笑容便一僵,可是这样隔着远,她没办法明白塔娜那是什么意思。这一闪神的工夫,和贵人便已经上了莲台,朝皇太后和皇帝这边盈盈下拜。

    美人美衣,更美的是那人在水风中飘然若仙的曼妙姿态。

    人人都等着和贵人起身而舞,却忽然听见——和贵人爆出一声悲泣。

    “妾身翊坤宫贵人和卓氏,求皇太后、皇上赐死!”

    举座皆惊。

    那拉氏砰地起身,两眼圆睁,瞪住和贵人,“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儿?!”

    皇帝长眸轻眯,看了看那拉氏,这便起身向皇太后一礼。

    皇太后一惊之后沉声道,“有什么事,到后殿去说罢!”

    皇太后说罢,怒气冲冲起身,先朝后殿去了。

    皇帝也冷然盯了那拉氏一眼,却是吩咐,“舒妃,朕将和贵人交给你,你去带她来后堂。”

    少顷,皇太后、皇帝、皇后与和贵人等人都进了后殿去。正殿里,一班内廷主位不由得私下里窃窃耳语,都在猜他们在后头说什么。

    婉兮轻轻垂眸,携了语琴的手,“这里有有些气闷,姐姐,陪我到外头散散。”

    语琴便也点头,与颖妃、婉嫔打了招呼,这便与玉蕤一左一右,陪着婉兮出了正殿去。

    出了正殿,远离了那一片过于炫目的人间灯火,走近水岸,才更见清月悬于头顶,月光与灯影共蹁跹徘徊。

    婉兮轻叹一声儿,回眸望语琴,“今晚是中元节,又是佛家盂兰盆节。便是伴着这样的月光与灯影,才最是合适今晚的气氛。”

    语琴也是一声叹息,“谁说不是。还都说今晚鬼门大开,故人重归;若照得那么明晃晃的,虽能叫鬼魅勿近,可是却岂不是叫家中故人也难以归来了?”

    婉兮努力一笑,按着玉蕤的手,缓缓在水边蹲了下来。

    她的身子已是到了这个月份,按说最是忌讳做这样的动作的。若是换了平日,语琴和玉蕤必定都拦着。可是今晚……两人便也都由着婉兮了。

    婉兮努力地微笑,伸手在自己袖口里缓缓取出一艘折叠在一起的纸船来。

    纸船最大的好处,是折叠得法的话,平时就是薄若一张纸;而当使用的时候,撑开了,便是一艘鼓鼓的船。

    婉兮的纸船,是一只小鹿的形状。

    ——尽管,看上去也像是一匹马,或者一头羊,以至这世上任何的四足动物。

    可是语琴和玉蕤却都明白,那只是一头鹿,一头——独一无二的鹿。

    婉兮见语琴和玉蕤都不说话,她自己倒是努力地“扑哧儿”一笑,“唉,我是实在叠不出来这带腿儿的,所以实在没招儿了,这四条腿是画的纸片儿粘上去的。”

    她小心地将小纸船撑开了,露出那船肚子里还有一堆的小纸片儿来。

    那便都是她用手叠不出来,便也同样都是用笔画出来的。

    语琴和玉蕤都说不出话来,泪眼映着灯影,一起朦胧。隐约都看得清,那些纸片上分别画的,都是各色各样的饽饽……

    语琴一声哽咽,再也忍不住,已是滴下泪来。

    她记得啊,小鹿儿进“五福堂”种痘之前,跟婉兮定好了等出来的时候儿,要吃那么多好吃的。可是他——再没能走出来,那些好吃的,便都再没吃着。

    ——婉兮画的,便是当日承诺给小鹿儿的那些饽饽。

    婉兮努力含笑,在小船里点燃了烛火,再将纸船放下水中。自己极力伸手去亲手拍动水花,叫那小船能顺利随着水波,飘摇而去。

    夜色幽幽,小船上的烛火是那样一团小小的光影,故此唯有在这样的月色之下,才能便是走得远了,也还能遥遥看见。故此今晚这样的场合,是最忌讳人间灯光侵夺眼目的啊,那会将人们寄托在河灯纸船里的心意,全都遮蔽掉了;只一程,便什么都看不见了。

    婉兮跪倒在岸边,含泪轻轻阖上眼帘,双手合十,“请明月引路,将信女这艘小船一直带到那孩子身旁去……他们年纪小,信女只怕他们自己会找不见。”

    婉兮这一声“他们”,更是叫语琴和玉蕤都无法自持,皆是泪若雨下。

    正在此时,背后传来一片簌簌的脚步声儿。

    “额涅……你怎么哭了?”

    一小团儿萤火虫似的,裹来了好几个孩子。人人手里都提着三四五盏灯去,啾啾的手里就更是额外拎了个香球儿……这便如同萤火虫小腚上的亮光一般。

    小七语声刚落,人已经抱住了婉兮去。这最真实的拥抱,叫婉兮的悲痛,终究还是浅缓了下来。

    婉兮深深吸口气,抱住了小七,竭力地笑,“怎么是你们?”

    小七眨眨眼,“是皇阿玛叫高云从去叫我们,让我们顺着这个方向来玩儿。”

    婉兮便忍不住“扑哧儿”笑出了声。

    ——皇上要在后殿处理那事儿,怕是瞧见她往这边来了,不放心,又不能亲自跟过来,这便派了这帮小萤火虫过来。

    婉兮破涕为笑,急忙用衣袖擦干了脸,含笑问几个孩子,“你们也要放灯么?”

    福康安神气活现地抢先答,“自然是要放的。”

    婉兮想了想,“我记着刚来那会子,皇上到水边儿来拈香的时候,你们都呼啦跟着过来放了一阵子河灯了……怎么,手里还有没放完的呢?”

    语琴和玉蕤也已经平静下来,听了便也都笑,“陈姐姐、豫嫔,带着嬷嬷、妈妈里们可给他们叠了不少呢。就知道他们爱玩儿,就怕玩儿不够,这便蓄了一大笸箩呢,可着他们玩儿呗。”

    福康安却猴儿似的一笑,“娘娘、嬷嬷们做的,我们早放完了。我们自己也会做,我们放完了她们做的,这会子该放我们自己做的了!”

    语琴不由得笑,“哟,瞧保哥儿这个眉飞色舞的。你们倒做了什么呀,且给我瞧瞧。”

    婉兮却不动声色地与玉蕤悄然对了个眼神儿。

    福康安登时神气活现地回头喊,“蛐蛐儿!嘿,我说蛐蛐儿你又跑净房去了不成?”

    有一会子,屈戌才拎着两口大箱子,脚步蹒跚地跑过来,给婉兮几个请安。

    语琴瞧见了都挑眉,“哟,这么大箱子!今晚上这是放纸船,你们该不会是真弄了木头船来吧?”

    小七软软扑进语琴怀里,甜甜地笑,“庆额娘,不是的。是旺旺和保保一起给我做了新鲜的小船,管保是旁人都没有的!”

    语琴都忍不住好奇,叫屈戌打开箱子。箱子盖儿一开,就一股瓜果的香气飘了出来。

    语琴走过去一瞧,都愣住了,“哎哟这是什么呀?你们这帮小淘气,这是打哪儿啃完了西瓜,剩了这么一大堆?”

    玉蕤扶着婉兮也走过来,朝里头一看,便都笑了。

    可不得用大箱子装着么,里头敢情都是西瓜皮。那西瓜皮有整个儿掏空的,也有切成月牙形啃完的。

    屈戌朝语琴行礼,“庆主子明鉴……奴才今儿半个时辰内都跑了七八趟净房了……”

    语琴便也笑了,“敢情他们都叫你给吃了?”

    屈戌赶紧解释,“没没没,是两位阿哥自己吃来着。是奴才瞧着不放心,他们两个的小肚子哪儿装得下那么多西瓜瓤呢,回头再吃拉肚子喽……奴才这才自告奋勇,都给包圆儿了。反正也就是撑一肚子,跑两趟净房,就又能回来继续吃了……”

    那边厢拉旺不多话,却已经将空西瓜皮在岸边儿一溜摆开了。个个儿西瓜皮里都放好了小蜡烛,仔细地点燃了,试试水风吹来的方向来调整蜡烛的高矮,以保证蜡烛不会刚入水就被水风给扑灭了。

    拉旺准备好了,这才回来轻轻拉住小七的手,带了小七到水边儿去。

    福康安瞧见了,这便也赶紧屁颠儿屁颠儿跟过去了。

    婉兮扶着玉蕤的手,与语琴并肩看几个孩子在水边儿放灯。

    几个孩子里,就属福康安的拉旺年岁大,便也是他们两个最忙碌。福康安扶着小七,以免她滑入水中去;拉旺则一个一个亲手将西瓜船抱过来,扶着小七的手,一起放进水里去。

    母女连心吧,小七竟也与婉兮一样儿,亲手伸进那水里去,扰动水波,送那西瓜船稳稳飘远。

    婉兮便笑了,用力地笑,“姐姐、玉蕤你们看,虽然小鹿儿他们不在了,可是咱们还有这么可爱的孩子们呢。所以咱们便也从今晚儿上开始约定,今晚儿是最后一次掉泪,以后,便是再说起他们来,咱们便也都别再掉泪了,好不好?”

    语琴和玉蕤一左一右,都是用力点头,“好。过了今晚,更需珍惜眼前。更何况,咱们啊,还得期待将来呢——今晚过完,咱们便得收起心来,等着这个新来的孩子稳稳落地儿呢。”

    出来的光景不短了,婉兮便嘱咐了屈戌和几个孩子各自身边儿的看妈小心伺候着,这便与语琴和玉蕤回了殿上。

    此时后殿里,那拉氏已经顾不上中宫之尊,跪倒在了皇太后的眼前,伸手抱住了皇太后的脚脖子。

    “皇额娘……皇额娘听媳妇儿掏心窝子的话,媳妇儿,媳妇儿真的没有那个意思啊!”

    而在她身后几步,和贵人也跪倒在地,此时依旧是泪如雨下,只求一死。

    皇太后眯眼凝视那拉氏,“那你告诉我,你叫和贵人仿效南唐后宫之例这样在莲台上跳舞,这不叫‘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那又算是什么,啊?”

    虽然同为满洲格格,皇太后终究是皇帝的本生额娘——能生出这样醉心汉学的儿子,这当额娘的自然也有汉学造诣。老太太还能提笔写七律汉诗呢,故此古往今来那些名句、以及那诗词背后的典故,也是信手拈来。

    皇帝坐在一旁,面上依旧是清淡如水,唇角轻勾。

    “皇后还否认是将我与那南唐后主李煜做比……可是皇后,你却安排了和贵人今晚这般模仿那南唐后宫如此献舞一场,你若说你没安那个心,你又叫朕如何信你啊?”

    那拉氏此时耳边嗡嗡作响,脑海里翻江倒海一般,将自己想到这个安排的缘由,前后又想了一遍。

    “是令贵妃,是她!”那拉氏忽然大喊,“妾身这个安排,实则全都是令贵妃的主意!”

    皇太后都是倏然挑眉,“你说什么?令贵妃给你出这个主意?”

    皇帝更是“扑哧儿”笑出声来,修长的指尖儿沿着那和阗白玉的扳指儿悠闲转动,“听来真是新鲜啊。皇后,你近来原来与令贵妃又亲如姐妹了?都能让令贵妃为你出了这么一个好主意去?”

    皇上语气里的讽刺,都懒得掩饰了。那拉氏一张脸更是绝望,她高高仰起头来,只望住皇太后。

    “……是因为,令贵妃一向称呼和贵人为‘阿窅’!皇额娘听媳妇儿说,媳妇儿终究是满洲世家的格格,对汉学终究造诣不深。可是皇额娘看的见,令贵妃倒是与和贵人一向都走得近,媳妇儿便想着,那令贵妃这样称呼了,那媳妇儿顺着这个来安排,便必定是没错的。”

    “可是没想到今儿竟然出了错,叫皇额娘和皇上对媳妇儿的心意生了误会去。这会子回想起来,媳妇儿便不得不担心——那便是令贵妃故意设计了来陷害媳妇儿的!”

    “她明知道那个称呼是关系到南唐后宫,她还故意这么称呼和贵人,她就是要引媳妇儿上当,以至于出了今天这个错儿来……她就是要,就是要害媳妇儿啊!”

    “胡说!”

    皇帝忽然轻轻一拍炕桌。他的手劲儿虽然不大,可是那白玉的扳指儿却是磕在那硬木的桌面儿上,发出当啷的一声脆响,叫人心下陡然一惊。

    皇帝眯眼凝住那拉氏,“窅者,深目也。这是这个字的原本含义,古来早用。又岂是那南唐李煜所独创?”

    “至于那李煜为有西域血统的嫔妃取名‘窅娘’,也只因为那女子的确是西域深目之女,因之确然而名之罢了。”

    “如今的和贵人,同样来自西域,同样深目。若为她以汉字取名,这世上还有什么字比‘窅’更确然?和贵人自己也对‘阿窅’这个昵称爱之颇深,你又如何敢说你今日的举动,又干系到令贵妃什么去了?”

    “况且你今儿的安排,是叫和贵人违反她的信仰,在人前高台之上如此舞蹈——这便是不尊重和贵人,不敬她们的神祗;你这便是叫所有回部人羞愤,你是罔顾朕这些年来对回部倾心的安抚!”

    “……这才是‘亡国之君’之忧,这才是朕和皇太后不能饶恕你之处。和贵人是你宫里的贵人,你明明该亲眼所见朕自打她进宫以来,为尊重她的习俗所做的种种努力!那回部的厨役努倪马特尚在你宫里的膳房里,半月之前你刚亲眼见到朕赐‘方外观’给和贵人礼拜。而你今天便做出这样的事来!”

    和贵人落泪叩首,“……妾身,绝不可在众人面前衣不蔽体。普通回部女子尚且不可,更何况我本就是和卓家的女儿!”

    “可是皇后娘娘赐下这样的舞衣来,妾身不敢不穿,可是妾身决不能这样在人前献舞。否则妾身宁愿死了。还求皇太后、皇上开恩,赐妾身一死吧!”

    “闭嘴!”那拉氏霍地回头,“你还敢火上浇油!”

    皇太后缓缓垂下眼帘,“皇后……你好大的威风!在皇帝与我面前,还这样威风凛凛?!”

    那拉氏一震,忙转回身来,哀哀仰头。

    “皇额娘……她,她当日并未曾说不愿!倘若她与媳妇儿说出此时这番话来,媳妇儿便也不至于非要逼迫她去。她求赐死,又何必到皇额娘和皇上面前来,她有这个胆子,便在媳妇儿面前说便是了!”

    和贵人垂泪冷笑,“皇后娘娘……进宫六个月来,我有几天是不被罚跪的?便因我不驯,你便每日都罚我跪。我真的被你罚怕了,我还哪里敢当着你的面儿,再说我不愿意?”

    皇太后也惊了一跳,“什么?皇后,你竟这几个月里,都罚和贵人跪?”

    那拉氏心下又是轰然一声儿,却是不解地抬眸望住皇太后,“她……不敬神佛。媳妇儿宫里每日早晚拈香拜佛,她从不肯。媳妇儿难道不该教她规矩,难道不该罚她的不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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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卷29、放个小鬼儿(毕)

    “你果然越来越有中宫的威仪,越发懂得如何母仪天下了。”

    皇太后语声沉沉,缓缓坐直了身子,目光却从那拉氏面上,一点一点挪远了开去。

    “扪心自问,我这当皇太后的,这些年遇见有谁不守宫规,便是实在不能宽纵了,却也最也不过是将宫门给锁起来,暂时禁足罢了。我啊,都没有说叫谁来当着我的面儿罚跪啊。”

    那拉氏也是微微一怔。

    皇太后这是什么意思?那和贵人不过是个回部的女子,又不是满蒙世家的格格啊!

    皇太后此时的态度,仿佛与从前,有些不一样儿了啊。

    皇太后将目光调回来,带着一丝怒其不争,望住那拉氏,“皇后,我倒想问问,你是如何看待这后宫里的嫔妃的?在你心里,你是正宫,她们是妾室;你是主子,她们是奴才,是不是?所以你惩罚起她们来,才没有半点的犹豫。所以自己宫里的贵人,才能说罚跪就罚跪,而且一罚就是六个月,完全不与皇帝和我打一声招呼,是也不是?”

    那拉氏微微眯眼,抬眸迎上皇太后。

    ——原本就是如此,难道她做的,哪儿错了么?

    那拉氏虽然忍住了,没说话,可是皇太后看着那拉氏的神情,便也明白那拉氏那强压下的是什么意思去。

    皇太后长叹一声,摇了摇头,“可是这后宫里任何一个主位,都不仅仅是皇帝的侧室,也更是我大清皇室的内廷主位!她们的脸面,同样也是我爱新觉罗家的脸面,就是我大清皇家的体面!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你叫她们当着奴才的面儿被罚跪……那跪下的便不止是她们自己,更有我皇家的体面啊!”

    “你这当皇后主子的,若她们有错,你不是不可以按着宫规惩戒她们。可是你总要分清楚什么该罚,又该怎么罚才是!便是罚跪,有没有连着罚一个贵人跪整整六个月去的?这便不是中宫威仪,这简直是滥使私刑!”

    “况且,我方才也听出来了,和贵人本身又有何错去?便是不敬佛、不拈香,有违我皇家尊礼崇佛的祖宗规矩去,你却只需耳提面命就是,何苦要罚跪,更怎能一罚就是六个月?!”

    皇太后忍不住地迭声叹息,“皇后啊,我佛慈悲,你用这样的方式来强迫和贵人礼佛,我倒要问你,这难道是佛祖在上愿意看见的么?”

    那拉氏大口大口地喘息。虽然嘴上没有与皇太后顶撞,可是那眼底的坚硬,却是掩饰不住的——又或者,她自己根本就没想掩饰,她压根儿是想叫皇太后看见她心底的不愿认同。

    皇帝远远瞟着,目光又凉又淡。

    就仿佛,眼前不是自己的母亲在与媳妇儿拌嘴,身为当儿子的,非但没有半点儿紧张,更没有半点儿夹在当间儿的为难。甚至还有那么一丢丢乐得作壁上观、一甩袖子两袖清风的乐滋滋儿。

    只是,这会子皇太后的话说完了,老太太的目光又挑起来,朝他飘过来了。他才不得不收起了那份儿高高挂起,轻轻咳嗽了一声儿,适时发言。

    “皇后,朕就问你一句话:你是朕的皇后,那你这双眼睛到底有没有看见无论是宫里,还是这园子里,从历代先帝到朕,供奉在各种佛城、佛堂里的,这世上但凡有名号的神祗?……这诸天神佛,不同宗派、不同法门儿的,列祖列宗和朕,给少供了哪个去?”

    “无论是咱们满人从前在关外的传统信奉,朕给特地建了堂子祭祀;便是佛家、道家,哪个宗派的,朕给落下了?”

    那拉氏一梗,倒也是说不出话来。

    皇帝说得没错,除了堂子、宫里和园子里每个宫里都在东暖阁搭建的小佛堂,再到园子里的道家瑞应宫……连关老爷、兔儿爷都供的,当真是无所不包。

    皇帝细细打量自己的皇后。每当她这么梗住,一个字儿都说不出来的时候儿,皇帝都不知道自己是该高兴,还是该悲哀。

    其实她何尝不是爱说嘴的人呢?只是一到他想要听她说几句真心话、有用的话的时候儿,她就不说了;或者是实在逼急了,反倒大吼大叫起来罢了,也就说不出任何一句叫他爱听、有用的话来。

    从前他还想过,要与她认真地交流一番,好歹是帝后夫妻,他便是不在乎她,却也得在乎大清皇后这个位置……可是这么多年过来了,留给他的不过是失望,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到了这会子,他都五十岁了,已是到了懒得再与人争吵的时候儿了。如此,她既然不说便都由得她吧。反正这么多年过来,他早已习惯了无论她说与不说,还是终究说了什么,他都已然全不在乎了。

    没有指望过,自然就也不会失望。

    于是他心意平静,甚至轻轻耸了耸肩,“朕啊,是天下共主,那但凡百姓们所信仰的神明,朕便也自然该代表臣民,一体供奉。所以在朕这儿,没有什么不该供奉之神,更没有道理就便因为咱们自己知之不多,便敢任意亵渎了的神明去~”

    皇帝长眸里幽暗流转,修长的指头,悠闲地敲着大拇指上的和阗白玉扳指儿。

    “皇后,你是朕的中宫,本应与朕同心同德。朕这些年来,对你没有过什么过高的期待,朕没指望过你能比孝贤、慧贤她们更贤惠;朕对你无非就那么一点儿要求——做好你中宫的本分,别给朕裹乱!”

    “可是,皇后啊,这对你来说,就真的那么难么?这么多年了,你还真是不叫朕失望——你就压根儿没做到过!”

    “从前你年轻,性子又直又任性,朕倒也愿意给你时间,总觉着你总该有长大懂事儿的那一天——可是现在呢,你多大了,你当真忘了么?你说你一个四十多岁的妇人,还好意思说什么‘年轻不懂事’去么?”

    皇帝轻叹一声,眸光缓缓掠起,悄然在皇太后面上一转。

    “你将我大清的皇后,这些年给当成了这个样儿,偏你还口口声声言必称‘我是大清国母’……唉,皇后啊,如今朕五十了,你也都这个岁数了,皇子公主们、甚至皇孙们都长起来了。你自己说,你叫朕如何还敢指望着你来鞠育众子、领袖后宫、母仪天下,嗯?”

    皇上这话茬儿……不对啊!

    那拉氏只觉喉头仿佛被破棉絮给塞住,丝丝缕缕,缠缠绕绕,吐不出也咽不下。而被它堵着,那心底里太多的不甘想要当着皇太后的面儿都吼出来,可是——此时此刻,抬眼看着如此神情的皇上,她却还是迟疑了。

    今天的皇上,虽说长眸里甚至是含着笑意的,没有从前那般的发脾气,可是今儿的话却已然说到了——中宫失德的话题上去。

    她便忍不住担心,若是她这会子再当面与皇上顶撞起来,皇上便甚至可能向皇太后当面提到废后去!

    不,她不想!

    不仅为了自己,便是为了永璂,她也不想的!这会子她得忍,便是心下再不甘心,也不能再直接与皇上顶撞起来。

    良久,她勉力压下心中的愤懑,尽力缓缓道,“皇上问得好~~皇上是无神不尊、无神不拜……可是咱们宫里还是园子里,却唯独没有和贵人她们的神啊~~”

    “她们的神,是来自遥远的天方国,与咱们有什么干系?她都不肯信奉我们的神佛,我以大清国母之尊,又凭什么要礼遇她们的神?”

    皇帝笑了,轻轻摇了摇头。

    “皇后,那朕来告诉你:康熙十八年,皇祖在蠡城行围时,曾遇到一座回部礼拜寺,皇祖亲自下马步行而入。在寺中,皇祖看到到书架上的‘天经’后而‘不忍去’。”

    “三年后,回部向皇祖呈献经书,皇祖再次‘询道问理’,下旨礼部,礼聘京城内外人员来解读这本经书。只是遗憾彼时京师左近并没有精通此种语言,乃至有本事翻译经书的人。皇祖在景山等了一天后,还是没有等到合格的解经人,皇祖不得不作罢。”

    “皇后啊,你身为大清国母,理应最是明白,自从我大清定鼎,西学东渐,经教渐开。我大清历代天子都甘愿谦逊‘询道穷理’,所以才在宫里、园子里,将这天下所有的神祗全都供奉、礼拜。我们又怎么会不敬和贵人所供奉的神?我们只是曾经遇到,却没能找到合适的解经人罢了……可是谁竟准你不敬她们的神,甚至还要以和贵人不肯拈香拜佛而罚她的跪去?”

    那拉氏听得愣住。

    她如何能不知道皇上凡事都以皇祖康熙爷为榜样,康熙爷未竟的事,他必定要一件一件去完成……可是她却哪里知道,原来九十年前,康熙爷曾经有过这样的经历去啊!

    她心下的底气便也一点点抽离而去,她垂下头,不敢看向皇帝的眼睛,却依旧牢牢抱着皇太后的腿。

    皇帝抬眸,凝视住皇太后,“今儿这一席话,皇额娘虽顾着皇家体面,将皇后与和贵人带入后殿来问话。可是此前那一幕,却也都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发生过。这宫里的人,个个儿都是心思通透的,便是这会子还没说破,她们迟早都会琢磨明白。”

    “故此今儿这事情必定不能就这么算了。便是内廷主位们不敢乱说什么,可是若今儿这话传了出去,传入回部子民耳中,又或者传回了西域去……儿子倒不担心他们再心生去意,儿子只是怕他们会笑话咱们这位大清国母!”

    “这样的中宫,试问他们如何肯奉若国母,如何肯诚心伺候了去?”

    皇太后也是紧紧蹙眉,垂眸盯着那拉氏。

    “……朝廷用了六年的时光,耗费了两千多万两白银,还有那么多条人命去,才换来西北的平定。皇后啊,你今儿这一件蠢事儿看着仿佛是不大,可是却足以重新掀起西北的风云变幻去!”

    “刚刚经历了那一场平定之战,此时无论是皇帝,还是我,抑或是天下百姓,都没人想再继续打仗了……故此今天的事儿,必定要给和贵人一个交待,给天下人一个交待!便是我,也不能护这个短了。”

    皇帝长眸便随之一寒,“此乃中宫失德……”

    皇帝的话刚刚开了个头,皇太后便已接下去,“既然和贵人的委屈出在信仰和罚跪上。这是后宫里的事儿,倒不宜拿到朝堂上去讨论,故此这事儿我看还是应该叫皇后用相同的方式来给和贵人一个补偿去。”

    皇太后静静抬眸,凝注皇帝,“我听说,和贵人她们会每天早晚共有五次礼拜?那规矩,倒是比拈香拜佛还更严格些。那便这样吧——从前这几个月里,每当皇后拜佛,总叫和贵人在廊下陪跪;那便从明日起,和贵人每日早晚五次礼拜的时候儿,皇后也在自己宫里,陪着一起跪跪吧。”

    皇太后话已落地,便再无更改的余地。

    皇帝轻轻挑了挑眉,虽并未露出笑颜来,不过好歹倒也勉强点了点头。

    那拉氏则是大震,一把抱住皇太后的腿,已是落泪哭喊,“皇额娘!……皇额娘,我是大清皇后啊,我怎么能陪着一个贵人跪……?”

    皇太后轻轻向后收了收腿,漠然挑眸,吩咐安寿和安颐,“瞧你们两个奴才,是怎么伺候主子的?你们皇后主子可是大清皇后,你们怎么好意思看着她在我面前跪了这么久?”

    “还不过来,将你们皇后主子扶起来吧。不必给我跪了,要跪,就给这天上的神明去跪吧。若今儿还没跪够,从明儿起,每天五次呢,够她跪的了。”

    皇太后说罢,将自己的腿再向后猛然一撤,“皇后,你是皇后之尊。可是我叫你跪拜的,是天上的神明!便再是人间帝王家,在天上神明面前,自然也该跪。皇后,这不委屈你!”

    安寿和安颐只得上前,一左一右跪倒,求着那拉氏起来。

    两位老官女子便也这样用自己的身子,将那拉氏与皇太后之间隔了开去,叫那拉氏没办法再继续抱住皇太后的腿去。

    那拉氏知道这是皇太后已然绝情,不由得更是痛哭失声,“……可是,皇额娘,皇额娘啊,媳妇是大清皇后,是要亲自主持家祭,祭祀我满人的祖先神的。若我也给和贵人的神跪了,那岂不是,岂不是要将她们的神,与咱们满人的祖先神并重了去?”

    那拉氏这句话还是打动了皇太后,皇太后略一思忖。

    “你说的倒也有理。那便这样,又不叫你永远都陪着和贵人跪,不过是她陪你跪了多久,你便还给她多久就是了。之前是不是说六个月来着?好,便以这六个月为期,你便陪着和贵人跪六个月吧!”

    “至于这六个月期间,咱们的家祭是不方便由你主持了。这便也叫你歇一歇,这六个月间……”皇太后说着缓缓抬眸,瞟向一直候在外间的舒妃,“这会子令贵妃即将临盆,愉妃又是蒙古格格,她们两个都不懂咱们满人的规矩。那便叫舒妃来代替你吧。”

    外间,舒妃之前陪着和贵人一起来到,便也没走,就在外间候着。此时听见皇太后这话儿,便急忙跪倒接旨。

    皇太后点点头,“若忙不过来的,便叫兰贵人帮衬着你。总归她从小懂规矩,年纪又轻,必定帮的上你去。”

    皇帝长眉轻轻一跳,眸子里似乎含了一抹笑,目光滑过舒妃,又回转到了皇太后面上。

    他却没说什么,只是薄唇悠闲地一挑。

    正殿里,一众嫔妃实则都在翘首以待,等着后殿的结果出来。可是面儿上,却都各自平静,喝茶的喝茶,吃果子的吃果子,看河灯的看河灯,绝不叫外人看出来,自己心下其实急得火急火燎。

    终于,远远几声拍巴掌声,便是内监们的知会声了。

    众人都忙整肃衣冠、回归座位。坐定少顷,皇帝与皇太后缓缓走了回来。

    只是已经不见了那拉氏与和贵人。此时扶着皇太后的,是舒妃。

    母子坐定,皇太后缓缓一笑,“和贵人啊,方才穿得单薄了些,吹了些水风,这便着凉了。我瞧着,今晚便别叫她在这儿立规矩,还是早早儿回去歇息去吧。”

    “至于皇后……和贵人是皇后宫里的贵人,既身子不舒坦,皇后自是不放心,这便亲自带和贵人回去歇息了。”

    “今晚中元,难得咱们娘儿聚在一起乐乐。待会儿啊,皇帝还得按着每年的惯例放火盒子呢,你们也甭管皇后与和贵人了,你们该怎么玩儿还怎么玩儿就是了!”

    皇帝立在皇太后座边,面上依旧还是含着笑,一双长眸里灯火涌动,看不出什么来。

    皇太后说这些话的时候儿,他也一声儿都没搭腔。

    待得皇太后说完,他才不慌不忙开口。却是说了一件仿佛与之前的事儿,完全没有任何相关的事来。

    皇帝吩咐,“今晚儿中元,难得咱们一家子乐乐。胡世杰,传朕口谕,便也将你家鄂常在小主儿请回来吧。”

    皇帝话语里还含着笑,倒是一时令在座所有嫔妃都有些丈二的和尚了。

    语琴忙转头望向婉兮,婉兮也是微微惊讶,不过却是轻轻拍了拍语琴的手,“姐姐别急,皇上凡事,必定都自有道理。”

    语琴蹙眉道,“你倒不惊讶?”

    婉兮想了想,“也惊讶,也不惊讶。姐姐忘了么,昨儿皇上赐下荔枝的时候儿,也有鄂常在的份儿。”

    六月里那两回赐下荔枝,因几十个荔枝是宫里的荔枝树上掉下来的,金贵,有数儿的,故此只赏到贵人,贵人以下的常在、答应都没有。而昨儿赏赐那回,是岭南进贡来的瓶装荔枝,数目多,便后宫里所有人等都得着了。

    婉兮留意到那赏赐的旨意里,也有鄂常在。不够那会子倒是没多想——终究是所有人都得着了,那鄂常在便也自然该有。只是到这一刻,看见皇上忽然下旨叫鄂常在回来,才猛然明白,原来昨儿已是皇上安排好的。

    语琴便有些皱眉,“皇上这是何意?”

    少顷,鄂常在终于在胡世杰的亲为引导之下,缓缓走上殿来,上前给皇太后和皇帝请双腿跪安。

    婉兮看过去,只见鄂常在已经衣冠齐整,重新常在位分的吉服加身……婉兮便笑了,心下明白,皇上已是赦免了她了。

    语琴便有些绷不住,低声与婉兮道,“皇上他……这又是何意!”

    婉兮轻轻捏住语琴的手,“这一时之间我也没想到。不过,姐姐别急,且看皇上如何说。”

    不光婉兮和语琴,这在座的内廷主位们,见了鄂常在这样衣冠齐整地回来,谁心下能不惊呢?尤其是兰贵人和愉妃两人,简直都有些坐不住了。

    皇帝含笑凝视鄂常在,甚至亲自起身,走下地坪,伸手将鄂常在给拉了起来。

    满堂灯光明丽,光影里是皇帝温柔含笑的脸。

    “回来啦?回来就好。从前朕是要问你的话儿,却也知道你那些话当着太多的人,反倒说不出口、说不清楚。朕这才叫你到慎刑司去说话,却绝不是惩戒于你。”

    “你是鄂尔泰的从孙女,自然也是心下最明白的人。你懂朕的心思,既然在慎刑司都说清楚了,那就好。你还是朕的鄂常在,朕该怎么对你,自然还是怎么对你。且放宽心,什么都用不着多想了。”

    皇帝的手扶在了鄂常在肩上,鄂常在却两肩簌簌发抖,抬起脸来望住皇帝,一时间那面上隐约有惊恐浮动。

    皇帝却不容她说话,依旧含着微笑柔声问,“昨儿朕赏给你的荔枝,你吃着可好?若吃着好,朕回头再叫他们给你送半瓶去。”

    皇帝这一句话落地儿,倒叫在座众人都回想起了昨儿赐下荔枝的谕旨……

    “可不嘛,昨儿赏赐荔枝,她就已经得了!原来皇上早在昨儿,就已经赦免了她了!”兰贵人位下的官女子喜格不由得有些咬牙切齿。

    兰贵人也是攥紧了袖口,忍不住地冷笑,“我倒没想到,她竟然是个有好手段的!连我都想不明白,她终究使了什么手段,能叫皇上这么快就原谅了她去?”

    “皇上为了她,都忘了我曾经吃的苦头了!真真儿的想不到啊,从前竟是我太小看了她不成?”

    皇帝温柔说完,目光朝兰贵人这边掠了过来。皇帝盯了兰贵人一眼,垂首约略沉吟,“既然回来了,若还是回从前的寝宫去……嗯,终归有些不便。不如这样儿,朕替你换一个地方儿,叫你安心。”

    皇帝目光在众人面上扫过,仿佛十分斟酌该将鄂常在放进哪个宫去。最后皇帝的目光定在愉妃面上,皇帝便笑了。

    “有了!你的堂妹如今是永琪的嫡福晋,你与愉妃便是姻亲之好。你们俩是亲上加亲,如今朕也唯有将你放在愉妃宫里才最放心。”

    鄂常在听了,便略微松了口气;可是愉妃反倒面色一变,急忙起身,“妾身回皇上,此事……还请皇上从长计议。”

    皇帝耸耸肩,“这话儿怎么说?朕以为,便是旁的宫要避嫌,愉妃你总不至于要将鄂常在拒之门外才是。”

    愉妃忙道,“不是妾身要将鄂常在拒之门外,只是……”愉妃忙赶紧看了皇太后一眼,“终究当日,有人冤赖是妾身指使鄂常在加害兰贵人……若今日鄂常在再挪进妾身的宫里去,那妾身的这嫌疑,恐怕便更洗不清了。”

    “你怕什么?”皇帝反倒朗声而笑,“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就算今晚是七月十五,你也不用心虚至此嘛!”

    “你们俩住在一个宫里,总归来日方长,正好叫众人都看看,你们两个究竟是曾经约定一同过,还是终究只是个误会。这会子正是解释清楚的好机会,却急着避什么嫌啊,亲里亲家的,叫你这么一说,反倒叫你和鄂常在生分起来了!”

    愉妃的神色十分可观,鄂常在也颇为尴尬,唯有皇帝一人,言笑晏晏,依旧是他盛世天子的模样。

    婉兮便垂首一笑,晃了晃语琴的手,“姐姐便不必担心了。鄂常在被皇上指进愉妃宫里去,岂不是最好的安排?终究她也不能一辈子都关在慎刑司那儿,姐姐说呢?”

    语琴便也渐渐咂出了味道来,不由得含笑垂首,“嗯,我看我是白担心了。若论这些捭阖人心的手段,这天下,谁比得上那位呀~~”

    立在旁边儿的玉蕤便也笑了,“今晚好歹是七月十五呢,便是地府里的鬼怪,都准回人间来一回。皇上今晚儿便也准了鄂常在回来……这点子容人的慈悲,咱们自也不至于没有。总归啊,我倒是觉着,从这一刻开始,谁心下再无一日安稳,谁自己该明白。”

    帝王之言,谁人敢违?愉妃便是有些不情不愿,却也只好遵旨。皇帝更是轻笑着,亲自拉着鄂常在的手,叫到愉妃手里去,将她二人的手握在一处。

    愉妃和鄂常在两人面上的尴尬,实在是叫在座众人隔着距离都能纤毫感受到了。

    安排完了这一宗,皇帝便含笑高高扬起手臂,朝众人眨眼:“来,咱们先去放河灯。胡世杰传旨,令备起‘法船烟火’来!”

    皇帝说罢,自己就浑忘了年纪和身份,宛如少年一般,一马当先奔下楼阁去,直朝水边奔去。

    一时间,年轻的内廷主位、连同皇子公主们,都欢叫着呼啦跟着皇帝一同跑了出去。不多时,水边的河灯登时大盛了起来。而福海的水面上,内监们划着船,烟火盒子也开始燃放。

    登时天上水里,火树银花、流星飞溅。人声笑语,好一派中元灯夜。

    婉兮已然是后宫第二人,再加上身子如此,自然不能跟着一起疯跑去,便继续留在殿上含笑远观着罢了。其余嫔位以上的内廷主位,又或者是年岁超过了二十五岁的贵人、常在,便也都留在殿上一并陪着皇太后和婉兮。

    “啧啧,真是越活越成小孩儿了。”外头一片天地璀璨里,语琴都不由得摇头而笑。轻轻抚着婉兮的手,侧眸望过来“只是,今儿只这样,你可遗憾?”

    婉兮含笑摇摇头,“遗憾什么呢?无论是皇后,还是鄂常在,她们终究都是皇上的后宫,牵系着皇上的脸面,以及爱新觉罗家的体面去。便是皇太后和皇上对她们失望,有心惩戒了去,却也不会这样轻易就给了最终的说法儿去。总归啊,这是一条长长的路,需要一步一步地走,绝无一蹴而就的可能。”

    婉兮转眸望住语琴,语琴看见,婉兮的眼底有人间烟火,更有天上星辰。

    “姐姐,这条路不好走,绝不是一时一事便能迅速走到终点;不过只要咱们耐下心来,步步为营,稳稳地走,这条路便必定有走到尽头的那一天。”

    婉兮说着,含笑拿起桌上一块萨其马,放进嘴里,缓缓咽了。

    这萨其马是小鹿儿最爱吃的,同时也是满人供神、奉养僧侣必备的。小鹿儿的离去,相信漫天神佛皆有灵知。

    不急,便是今晚中元尚不能给孩子一个交待;可是这一天,终会来到。

    放完了烟火盒子,皇帝便亲自送了皇太后回去歇息。

    婉嫔和豫嫔都带着小七和拉旺,一路将婉兮送回“天地一家春”,等行礼之后,方告退回去。

    婉兮怕孩子们玩儿累了,这便紧着叫孩子们不必拘着礼数,这便赶紧回去吧。又叫刘柱儿亲自送福康安出去,交给傅恒去。

    就在这会子,高云从竟忽然疾奔进来,喘着粗气就打千儿奏道,“皇上口谕,叫令主子这边儿先别散。皇上待会儿还有示下。”

    婉兮也不由得挑眉,“都这么晚了,六宫早都散了,皇上还是要作甚?”

    几个孩子却欢呼起来了,今儿都玩儿疯了,这个时辰都不愿意睡。

    婉兮却当真有些累了,歪在炕上有些隐约入梦。却身子猛然一轻,她惊得一睁眼,竟是皇帝已然来了,而她,身在皇帝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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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卷30、我最珍惜的是……(7千字毕)

    婉兮都被吓着了。

    她惊惊望住皇帝,赶忙小声求饶:“……爷,爷爷爷您暂停下,都,都这个月份了。”

    刚失去小鹿和前面的那个孩子,这失而复得的一胎婉兮是从没有过的小心翼翼,半点闪失都不敢的。

    皇帝先是故意露出失望的神色,接着便抱着婉兮在原地猛地转了个圈儿,便是大笑出声儿。

    “想什么呢你,嗯?今儿是莲生的生辰,今天又是将啾啾的与莲生一起过了。爷前头都在忙着那些乱糟事儿,都没能好好儿陪孩子过生辰……爷这是想带着孩子们好好玩儿一把去呢,你给想哪儿去啦?”

    婉兮又惊又羞,忙往皇帝怀里钻。

    皇帝却是大笑,凑过来将唇贴在婉兮耳边儿,“爷就是想,也得再忍几个月去。这会子便是爷自己的渴望,也比不上咱们即将落地儿的这个孩子了……傻妞儿,爷只会比你都更疼惜这个孩子,爷哪儿能糊涂成那个样儿?”

    婉兮更是羞得无地自容,将头干脆都往皇帝下巴颏底下钻,软语告饶,“爷……饶了奴才吧。”

    皇帝凝视着这样的婉兮,也不由得叹口气。她在他面前儿,永远是会撒娇的小女孩儿;隔着那十六岁的差距,他便也永远看不出来她都快三十五了。

    在他眼里啊,她永远是那个小小、软软、爱撒娇却又倔脾气的小丫蛋儿。

    皇帝这样一想,心便又酥了。忍不住抱着婉兮回到炕边儿坐下,将婉兮圈在怀里,又对着嘴儿缠磨了,不肯松口。

    婉兮的呼吸急了,身子却也自动软下来,只在他怀里娇声哀求,“爷……爷再压压,不然爷该难受了。”

    幸好这会子外头呼呼咚咚传来孩子们奔跑而近的脚步声,皇帝这才长长地叹一口气,将额头抵着婉兮的额头,“……都赖你。这几年来,明明知道你的身子没闲下来过,爷也舍不得你辛苦,可就是——见了你就守不住~~”

    婉兮面上大红,轻轻推了皇帝一把,含羞带俏地轻啐一声儿,“亏爷说得出口~~”

    皇帝抓过她的手来,在嘴里轻轻咬了一记,“怎么说不出口?况且……就算爷忍着不说,那这前朝后宫里,谁看不见你这些年都忙活什么呢?谁还看不明白,爷对着你有多忍不住……”

    孩子们的动静已经到了门外,婉兮羞得赶紧“呸呸呸”了三声,“爷,快别说了~~”

    玉蕤在外头也轻声咳嗽,给里面知会呢。

    皇帝这才大口吸气,将婉兮稳稳当当从腿上挪开,放在了坐褥上。

    婉兮便也吩咐,“玉蕤,是孩子们都来了吧?叫他们进来吧。”

    几个孩子噼哩噗噜地都进来了。婉兮一瞧,还多了几个。

    不仅是小七、啾啾、拉旺和福康安这几个,连同日过生辰的永璇,以及永瑆等几个也都来了。

    婉兮略有些不放心,轻声对皇帝耳语,“……都这样晚了。”

    皇帝便笑了,“好了,我心下有数儿。明儿早上准他们几个晚两个时辰进上书房,叫他们多睡一会儿就是了。难得今晚儿高兴。”

    几个已经进了上书房的男孩子登时掩饰不住欢喜,眉飞色舞起来。婉兮瞧见了便也宠溺地摇了摇头,“就怕他们啊,今晚儿上回去了也都乐得睡不着了。”

    皇帝便也笑,指着那几个男孩子,“你们先别美,明儿我虽准你们晚两个时辰进上书房,可是明儿下午我就考你们的功课。你们要敢偷懒儿的,明晚散了学之后,便自己拿一袋子一百枝箭到箭亭练射去,射完了才准睡觉!”

    几个男孩子全都唧唧咕咕地笑,倒是每个人眉目之间都并无半点惧色。

    婉兮瞧见了,心下便也欣慰——由此可见,这几个孩子的功课、箭技必定都是了得,才能在皇上说要考他们的功课,还说罚射箭,他们依旧还能这么笑嘻嘻的。

    皇帝招来胡世杰,连同婉兮宫里的刘柱儿,附耳在他们耳边说完了话,便朝孩子们一扬手,“去吧,跟着他们去!”

    孩子们一声欢呼,又噼哩噗噜跟着跑出去了。

    婉兮由玉蝉扶着,小心地下炕。皇帝却一笑,回身又将婉兮给打横抱了起来。

    婉兮低声惊呼,“爷!——”

    皇帝却是眨眼,“都这个时辰了,她们旁人的院子都下钥了,这会子便是爷抱着你过去,也没人能看见。”

    皇帝便这么抱着婉兮,两人同乘一架肩舆,一同来到了“西洋楼”一带。

    婉兮惊诧,“这会子来这儿作甚?”

    那养雀笼里还养着孔雀呢,听见动静,那孔雀在大半夜里叫起来,还怪瘆人的呢。

    皇帝却笑,冲婉兮神秘地眨了眨眼,便下了肩舆,抱着婉兮一路走进了“养雀笼”西边儿,那新建的“万花阵”!

    此时的“万花阵”,胡世杰早已带人布置完了,只见婉兮和玉蕤位下的官女子,连同语琴、婉嫔位下的几名官女子已经都候在此处。人人手中举着莲花灯,含笑而立。

    婉兮也是意外,忍不住低低惊呼,“爷,这是……?”

    皇帝却抱着婉兮,在那迷宫小径里只三晃两晃,便顺利抵达了迷宫中心的八角凉亭。皇帝扶着婉兮在凉亭中高座。

    他们这么顺利,其余的孩子们却都叫唤了起来,“皇阿玛!你们是怎么过去的?我们怎么通不过去?”

    皇帝跟个大孩子似的,兴高采烈地挥动手臂,“就是要让你们通不过来!你们在这‘万花阵’里头藏猫猫儿吧。谁先能顺利走出来,皇阿玛便给你们奖赏!”

    倒是猴儿似的福康安,与性子沉稳的拉旺两人并未惊慌。福康安先窜上那砌成迷宫的半人高的矮墙上,居高临下向四周打量;拉旺则盯住了皇帝和婉兮,然后回头逆着去回想他们两人方才的路径……

    皇帝一瞧,便低声笑了,扭头冲婉兮说,“这两个才是小鬼头!不能叫他们这么快就看出门道儿来,不然这‘万花阵’还不白修了!”

    皇帝扬声唤:“胡世杰,变阵!”

    胡世杰手中忽然出现红白两面小旗,左手红旗一摆,只见那些举着莲灯的官女子便都呼啦闪身入了万花阵中,身影倏忽散开,墙头便只能看见一模一样的莲灯,却再分不清谁是谁了。

    胡世杰手中红旗又是一摆,所有官女子便都快速跑动了起来。

    虽然砌成迷宫的矮墙是固定的,可是这些人影灯光却是变幻莫测的。原本还能大致看清楚迷宫方向的福康安和拉旺两人,登时被这一群人给扰乱了。

    福康安急得直拍脑门子,“哎?哎,胡世杰谙达,你不带这样儿的!”

    拉旺也抿紧了嘴角,眯眼紧紧瞪住那变幻不停、却又分不清谁是谁的灯影,抬眸,只从那灯影之上,遥遥望着八角凉亭里的皇帝。

    见这两个孩子终于也迷糊了,皇帝在凉亭上高兴得像个大孩子,直拍手。

    婉兮除了叹息,还能怎么样呢?她摇头轻笑,“爷……欺负小孩儿~”

    皇帝却哼了一声儿,“这就叫欺负了?爷若真想欺负他们,那他们还有可能走得出去么?”

    八角凉亭在整个迷宫的中心儿,地势也最高,故此能看得最清楚。婉兮斜倚在交椅壶床上,也只能含笑摇头。

    她瞧得清楚,眼前这迷宫虽然是仿照西洋人的玩意儿,可是对于皇帝来说,却半点儿都不稀奇——她是亲眼在木兰围场草原深处看见过皇上指挥八旗演兵的。

    彼时八旗兵,各旗均高举自己的旗帜,在草原深处合围成一团。八旗,那便至少是八种旗子的颜色,比这眼前只一色的莲灯,便是难度扩大了八倍去呢。

    更何况彼时还不止八旗这八种旗色,每一旗下还分满洲、蒙古、汉军三种旗份;三种旗份之下还各有兵种之分……那会子的那大合围啊,才是这世上最复杂,最叫人一看就晕的巨大迷宫呢。

    彼时的皇上都能指挥若定,半点都无迷惑;那这会子这个小小迷宫,只放一个颜色的莲灯来扰动,那便当真只是哄小孩儿玩儿的罢了。

    婉兮便也放松下来,由得皇上跟孩子们玩儿去吧。在婉兮看来,一个家里啊,爹与娘必定是要分工明确的。娘该教导孩子们的是明事理、宽心境;而这样的疯闹,以及从疯闹中学到的豪情和本事,便自该由爹来做。

    她这会子,乐得看着皇上领着孩子们一起疯。她自也将皇上一并看成个大孩子去罢了。

    孩子们起初,终究不是皇上的对手,开始湮没在迷宫之间。

    皇帝便笑呵呵走回来,坐在婉兮身旁,陪着婉兮一起看孩子们自己想办法儿。

    婉兮侧眸盯住他,“爷怎么想着,今晚上这么玩儿?”

    皇帝便笑了,伸手握住婉兮的手,却是敛了笑谑去。夜色幽静,全沉淀在他眼底;明月当空,宛若他皎洁而绵长的凝视。

    “九儿,七月十五因为莲生,对于咱们来说,便也再不仅仅是一个中元之夜。莲生是咱们的第一个孩子,是你进宫十五年之后才得的第一个孩子,故此七月十五这个日子对于咱们来说,意义便更加重了去。”

    “九儿你看啊,此时这‘万花阵’里莲花盏盏,而咱们的孩子徜徉其中,像不像正是‘步步生莲’的典故去?”

    婉兮心下便是幽然一动,回眸望住皇帝,不知怎地,眼中便已是酸了。

    “原来爷是这个念想!——怨不得,这西洋迷宫,却叫了‘万花阵’这样的名字!奴才那日跟着皇上在养雀笼观鸟,乍然听说‘万花阵’这个名儿,还曾经纳闷儿来着,心说这迷宫里都是矮墙,哪儿来的‘万花’呢?”

    “此时看见这莲灯飘摇,孩子们当真步步生莲去了……奴才这才猛然懂了!”

    皇帝眼睛亮晶晶地望住婉兮,半晌“嘁”地一声笑出来,伸手将婉兮给搂过来,箍紧在怀里。

    “傻样儿!要不是这个缘故,那日观鸟,她们都好奇这边儿,想过来玩儿,我怎么都给拦下了?就因为这儿啊,也不是给她们建的,第一回必定是得给咱们莲生过生辰玩儿过了,才能准她们来。”

    “这‘万花阵’的‘花’啊,虽说名为‘万花’,却唯独只能有一种,便是莲花。”

    婉兮眼睛里的酸,这会子都窜到了鼻子尖儿上来。这样眼睛和鼻子一起酸了,她便都不敢在皇上眼前抬头了,忙将头伏在他怀里,才不叫他看见去。

    皇子公主们的生辰,宫里按例都有赏赐。但是既然是“按例”,便赏赐什么都有固定的规矩,每个孩子之间不会有太大的区分,以示皇家和睦。故此皇上今儿给小七和啾啾的,也并没有什么过分的去,虽说那一套过家家的家什是用足了心意,却也都不过分——婉兮却没想到,直到夜晚里,这会子,皇上才将这一份心意揭开了来。

    这个中元之夜,这个在连续失去两个孩子的七月十五,这个膝下只有两个女儿的生辰——至此,已然完美无缺,叫她心下再无遗憾。

    皇帝和婉兮在八角凉亭上浓情蜜意着,孩子们被困在迷宫里却没工夫去看。

    他们都急了。

    几个大孩子还好说,年纪最小的啾啾这会子原本已经都困了,有点儿“闹觉”,可是一条道儿走到头是死胡同,换一条再走依旧还是死胡同,小小的啾啾就有些不耐烦了。

    又是夜晚,灯影闪动的,她心下便平生起了几分害怕。

    又累又急又害怕,啾啾这便要哭了。

    小七是姐姐,一路都亲自攥着妹妹的手。小七虽说不害怕,还觉着好玩儿呢,可是妹妹急了,她便也跟着有点儿着急了起来。

    可是她自己终究也才四生日啊,更何况是着急之下,这便脑子更冷静不下来。

    到后来,啾啾已是两腮流下泪来,小七便也彻底急了。

    小七这一着急,福康安已然都急得蹦了起来,上前捉住一个官女子去便喊,“哎,你快带我们出去!”

    那官女子正是玉蕤位下的翠鬟。

    皇上事先是有示下的,翠鬟便含笑摇头,不肯通融。

    福康安便更急了,抓住翠鬟怎么都不肯松开。

    拉旺则稳稳地攥住了小七的手,在福康安乱了分寸之际,冷静地提醒,“阵中不止咱们,还有八阿哥和十一阿哥!姑姑们既不肯引路,咱们与八阿哥和十一阿哥合在一处才是正经!”

    同样今儿过生辰的永璇,今晚也是高兴。只是因为他脚上不利索,在弟弟妹妹面前有些不好意思,便没跟着小七他们一同走,故意自己落后了下去。

    永瑆与永璇是同母所生的兄弟,自然是也甘愿落后下来陪着。

    拉旺的提醒叫福康安脑子冷静了下来,他一拍脑袋也是点头,“你说得对!八阿哥比咱们都大,他个子最高,脑子也最清楚,他必定有办法。咱们跟他们会同一处,必定有出路!”

    拉旺沉静点头,稳稳攥紧了小七的手,“我陪着小七和啾啾,你快去寻两位阿哥,一起带过来。”

    福康安有些不放心,抬眸望了小七一眼,柔声道,“莲生……你别哭,啊。”

    小七看见两个人都在想办法,明白自己这时候儿不能跟着裹乱。她便用力咽下泪意,用力点头,“我不哭。保保,你快去快回,我等着你。”

    福康安这便得了圣旨一般,扭头便跑。浑不顾在这迷宫里,特地去寻两个人的难度与寻找到出口其实差不多……他不在乎难,他耳边只有小七那句柔软却坚定的话,“我等着你”。

    孩子们遇到了挫折,小七和啾啾都要哭了,守候在阵外的玉蕤瞧见,早已心疼。

    玉蕤还是忍不住上了凉亭,凑在婉兮耳边低声将事儿给回了。

    婉兮自然也是心疼,低声问,“……都哭了?”

    玉蕤点头,小心瞟了皇帝一眼,低低说,“好歹今晚是过生日呢,何苦叫孩子们掉眼泪了都?姐还是求皇上网开一面,给孩子们个指引吧。”

    婉兮的心也都揪在一起了,这便回身看皇帝一眼。

    皇帝脸上的笑容其实也没了,婉兮能隐约看见皇上侧脸的紧绷——她瞧出来了,皇上其实也是有些着急和心疼了。

    婉兮却还是轻轻叹了口气,拍了拍玉蕤的手,“不怕,小孩儿从小长大,谁能不哭呢?便是过生辰,也没的说不能掉眼泪的。”

    “这会子是有点儿困阻,却也没有难到上天去。皇上给安排的这几个人、这几盏灯,不应该难倒他们去。”

    玉蕤都有些急了,“姐……”

    婉兮轻垂眼帘,“他们是我的孩子,但是他们却也首先是咱们大清的皇嗣。这便无论是皇子还是公主,都得有承担责任的勇气和遇到困阻依旧不放弃的胆识才行。他们哭就哭两声,不要紧的,我相信他们必定能自己找到法子走出来。”

    “便是哭了,这个生辰等他们长大之后回想起来,也一定是最满足、最难忘的一个。”

    玉蕤急得直搓手,只得高高踮脚看向那阵中。

    婉兮也站起身来,一起走到凉亭边去看向被困住的孩子们。

    这会子,福康安已经跟猴儿似的跑遍了这迷宫中的每一条路,终于找见了永璇和永瑆,正带着他们往小七他们那边汇合。

    婉兮不由得轻叹,“这是夜里,莲灯也暗,他竟然能跑遍每一条路,还没跑重复……真是难为了麒麟保这孩子。”

    皇帝便也轻哼一笑,“你说的对,他是被逼出来了。你没瞧么,他每跑进一条道,都在地下画个记号儿。”

    皇帝侧眸,朝婉兮轻轻眨眨眼,“这孩子头脑灵活,思路清楚,倒有些领兵之才。”

    婉兮只能含笑轻轻哼了一声儿,“爷果然是故意借着这迷宫,来考验几个孩子呢。”

    婉兮远远看着始终陪在小七身边儿的拉旺,“那拉旺那孩子呢?爷又做如何观感?”

    皇帝悠然一笑,“那孩子处乱不惊,在孩子们都惊慌失措的时候儿,他自己虽然也紧张起来,可是他始终——没有松开小七的手,也从未在小七面前露出半点惊慌来。”

    “这会子啊,若说麒麟保那小子是小七的盼望,拉旺却是小七的定心骨儿。”

    婉兮不由得转过头去,仰眸凝视住皇帝。

    皇帝没回头,却伸手过来握住婉兮的手。

    “九儿啊,我希望咱们的女儿,一世安稳。”

    婉兮无声一笑,便也轻轻垂下头去,“生下儿子,我自然希望他们也能如麒麟保一般活泼、热烈、新花样儿无数;可是生下的女儿,我心下也总将‘安稳’二字摆得最重。”

    皇帝点点头,伸手指向阵中,“瞧,他们已经汇合一处了。”

    婉兮也是欣慰点头,“兄弟姐妹,已然明白在困阻之前,相互信任、相互依靠。”

    皇帝侧眸,凝眸一笑,将婉兮的手又攥得紧了些。

    婉兮便也“扑哧儿”轻笑出声来,“奴才懂了,这才是爷今晚这番安排的用心良苦。便是生辰,玩儿都不是最要紧的;最要紧的是在生辰这一日,在玩儿里,学会未来人生中那要紧的道理去。”

    皇帝不知怎地,却是轻轻一叹,“九儿啊,孩子们很快就会长大了……你看拉旺和麒麟保两个,还记得他们刚被送进宫来的时候儿,才是多大一丁点儿么?如今却也都有模有样儿地,像个小小的巴图鲁了。”

    婉兮便是点头,“可不,明年小七也该进学了。孩子们的长大,仿佛都是一晃之间的事儿。”

    皇帝面上却缓缓收敛了笑意去。

    “可是,我都五十岁了……他们却还都这样小。我都不知道,我将来还能陪伴他们多少年去?”

    婉兮心下愀然一疼,忙伸手捂住了皇帝的嘴,“爷怎么好端端地忽然说这个?爷是天子,天子便是万岁,要活一万年呢!”

    皇帝哼了一声儿,伸手捏了婉兮鼻尖儿一记,“万岁?你要把我当成什么了,嗯?”

    婉兮忙吐舌,却也沉默不做声了。

    是啊,未来,人的寿命在那么遥远而苍茫的未来面前,谁又能勘破了去?

    皇上今年五十岁了,而今晚又恰恰是七月十五,且是孩子们的生辰。这几个缘故归总在一起,难怪皇上会生出这样的感慨来。

    婉兮将头轻轻歪在皇帝手臂上,“奴才不知道未来有多远,只从不忘这一路从何时走来,又与爷这样一起走了多久。对于奴才来说,未来多久都不要紧,奴才心下最珍重的,永远是与爷一同走过来的这些年。”

    “所以奴才啊,从不担心将来,奴才只想更用心记着皇上给予的每一个‘现在’。”

    皇帝静静听着,长眸里月色灯光一同粼粼闪动。

    婉兮娇羞一笑,躲开皇帝的凝视,“谁能说得明白,自己这一辈子是生为谁来,死为谁去?奴才啊,从前也说不清楚。可是这会子奴才却有些明白了——奴才想,我这辈子出生而来,便是为了能在十四岁的时候儿便早早遇见爷,然后陪着爷,长长走过这几十年来吧?”

    “傻妞儿。”皇帝语声中已有哽咽,一把将婉兮紧紧抱在怀里。

    那张随时可口吐莲花、一言生杀的嘴里,此时已然再无言语可以表达心情。

    唯有,深深、绵绵,去亲她的嘴儿。

    如同一起封缄了一个诺言。

    杏树院里,愉妃与自己这宫里的人也要安置了。

    按着规矩,随居的贵人、常在都来给愉妃请安,这才能各自归去安置。

    鄂常在晚上才搬过来,忙碌了大半晌,这才勉强将偏殿给收拾出个模样儿来,能住人了。

    鄂常在便来得最晚,在愉妃都卸了钗环之后才来。

    鄂常在进殿连忙请罪,说来晚了。

    愉妃坐在妆奁前,并未回头,只是盯着镜子里她自己那张脸。

    “无妨。凭咱们的情谊,我哪儿会与你计较这个。”

    鄂常在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我自然知道愉姐姐你不会与我计较,只是我今晚上刚挪过来,那偏殿又不成样子。我忙着亲手归置,这便忘了时辰,这才来晚了。心下觉着过不去,才该给愉姐姐请罪的。”

    愉妃听着鄂常在这口气,便忍不住笑了。

    她们两个是姻亲,从前也一起商量过事儿,故此鄂常在是早就管她叫“愉姐姐”了。只是这会子听起来,怎么倒有些不顺耳了呢?

    按着宫里的规矩,一个小小的常在,根本就不是内廷主位,在愉妃这样儿的有皇子的妃位面前,只是奴才,如何敢姐姐妹妹的称呼了去?

    愉妃便点点头,“也是我怠慢你了。堂堂常在小主儿,那偏殿却还要你自己动手去归置。我啊,是应该早就派好了人手,替你安排得妥妥当当的才是。”

    鄂常在一怔,忙蹲礼,“愉姐姐这是说的哪里话来?皇上是今晚忽然才下的旨意,愉姐姐如何能事先知晓呢?又何来早早准备之说?”

    愉妃轻轻一笑,“可不嘛,皇上的旨意,我当然没本事提前就知晓。自古君心最难测,我也没指望敢去猜皇上的心;可是我啊,总以为凭咱们的情谊,我好歹能事先知道你的信儿去。”

    “只是我没想到,你在慎刑司里得了皇上的谅解,这么大的事儿,你却连一丝口风都没能与我透过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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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卷31、昨晚那个女孩儿(毕)

    愉妃的话,叫鄂常在心下便是一个翻滚。

    这感觉,像极了此前在“蓬岛瑶台”殿上,皇帝含笑按住她双肩时,她心下油然生起的惊恐来。

    惊恐,是的,就是这两个字。

    从五月端午那日被“请进”慎刑司,两个月来一直住在别院里,到七月十五被皇上放出来……两个多月啊,她终于重获自由,重新穿上了常在的吉服,头上戴回了常在位分配着吉服所戴的凤钿,那一刻她的心下却没有如释重负,反倒是更为惊恐。

    回想那一刻的惊恐,便也是来自于她对未来的预见吧。便如眼前此时,愉妃这样的话。

    鄂常在黯然垂下眼帘,“愉姐姐……我也不知道皇上那会子在殿上当着大家伙儿的面儿,为何要那么说。可是请你相信我,我便是在慎刑司别院里被关了两个月去,我却也什么都没说啊!”

    愉妃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看见自己的脸上浮起了微笑。

    她含笑看着镜子里自己那张带笑的脸,“什么都没说?呵,那我就不明白了,如果鄂常在你真的什么都没说,那皇上怎么会放你回来的?”

    鄂常在面上如挨了个巴掌,脸上红了起来,可是眼睛里却灰暗了下来。

    “愉姐姐,我真的什么都没有说过。我也不知道,皇上他为何会放我回来……”

    愉妃便又笑了,“当日你被问责,是因为兰贵人指你害她。兰贵人是谁啊,那可是皇太后本家儿的格格,皇太后怎么护着都来不及呢,你竟然胆敢在她头上动土……你若在慎刑司里不说出什么来,皇太后肯放你回来么?”

    “鄂常在,要不说咱们姐妹儿之间也叫你给弄得生分了呢。你便是事先来不及与我通通气,那这会子都挪进我宫里来了,再这大晚上的,宫门都下钥了,你又还有什么不敢与我当面说明白的呢?亏你还要当着我,非说什么都没跟皇上说过!”

    愉妃的语气,已然越发寒凉了下来。

    鄂常在倒不意外,只是无计可施。

    之前在那“蓬岛瑶台”殿上,看着皇上那般笑语温柔地与她说话,还伸手按着她的肩……这样从未有过的亲昵,非但没叫她半点欢喜,反倒是惊恐到了骨头缝儿里去——就是为此,就是为此啊!

    她分明横下一条心,咬定青山不放松,在慎刑司里无论那些精奇们怎么问,她就是一口咬死兰贵人不是她害的,她身后更没有人指使她……可是她也不明白,皇上为何那会子忽然说她将该说的话都说了!

    那是天子,皇上那么说了,便自然所有人都相信了;可是她真的、真的一个字儿都没有说过啊!

    她的冤枉,为何就没有人肯相信她?

    她原本以为,至少利益相同的愉妃肯信她……可是眼前所见,果然还是她自己一个人一厢情愿罢了。

    她苦笑着摇头,“愉姐姐,原来就连你也不肯相信我。”

    愉妃便眯起了眼来,“我自然想相信你。只是你总得给我一个相信你的理由——若你什么都没说,皇太后怎么肯善罢甘休呢?你又怎么会回得来?”

    “你既然能回得来,既然毫发无损,连位分都没降;皇上甚至还提前一日赏赐给你荔枝,之前在殿上也对你那般温柔抚慰——那就只有一个说法儿,就是你说了,你叫皇上满意了才可能!”

    鄂常在只觉喉咙被梗住,委屈得想要哭出声儿来。可是她自己却又太清楚,这会子她光掉眼泪又有什么用呢?愉妃该不信,还是不信。

    她轻轻闭上眼睛,“看样子是无论我如何赌咒发誓,愉姐姐也不愿意相信我的了。可是愉姐姐,请恕我直言:那件事终究是我与兰贵人的过结,便是皇太后不肯原谅我,此事也牵累不到姐姐去,还请愉姐姐放心就是。”

    愉妃听见鄂常在这么说,终是一声轻笑,霍地将转过身来,直直盯住鄂常在。

    “鄂常在说的有理,总归那兰贵人脸上的疙瘩,只与鄂常在你一个人有关。那事儿跟我半点牵连都没有,有关我什么事儿啊!”

    鄂常在忙点头,“正是这个理儿。”

    “我知道愉姐姐之前问我那些话,其实都是关心我,怕我日后还要被皇太后为难,愉姐姐这才向知道我都对皇上说了什么去……可是还请愉姐姐放心,我非但什么都没说,更绝对没有说与愉姐姐有关的半个字出去。”

    愉妃反倒又是笑了,“鄂常在这话儿说得便越发的有趣儿了。什么叫你没说出半个与我有关的字儿出去啊?你这事儿本来就与我半点无干么!”

    “又或者,鄂常在原本想要说出什么与我有关的事儿出去啊?鄂常在知道我什么事儿,又将什么事儿当成我的把柄去了?”

    鄂常在一震,连忙摆手,“愉姐姐,方才是我口误。没有,我什么都不知道,更何来‘把柄’二字?”

    愉妃冷冷而笑,“不过你说你与兰贵人那事儿,与我半点牵连都没有,其实这也是不对的——你忘了,当日在‘万方安和’,那庆妃可是有意指我在背后指使你啊!鄂常在终究只是个常在,我却是有皇子的妃位,若说有罪,我自然比你罪责更重。”

    “可是鄂常在就这么轻描淡写地回来了,难道你在慎刑司的这两个月,与皇上说的话里头,当真就半点儿都没涉及了我去么?”

    鄂常在又是一颤,“没有,愉姐姐,要我怎么说你才肯相信我?是不是当真要剖肝沥胆,你才能信我,啊?”

    “说什么呢?”愉妃白了鄂常在一眼,却是懒懒地转回了身去,又重新只望着镜子里的她自己,再不看向鄂常在了,“如今鄂常在是我宫里的常在,你若是出了点事儿,外人都要盯住我不放;更别说什么剖肝沥胆了,鄂常在,那可是连累母家的重罪。”

    “你这些话可别再说了,没的更牵连了我去,倒像是我怎么欺负你去了似的。”

    话说到此处,已是再无话可说。

    鄂常在含泪怔怔望住愉妃,只觉一颗心都要化成了灰。

    出身于那样的家世,在伯父和父亲在同一年里被皇上接连赐了自尽之后,她已然清楚自己的处境。在这后宫里,她是万无可能得宠的;唯一的指望,也就是借着姻亲之好,将希望全都寄托在五阿哥永琪身上了呀!

    所以,她便是自己死,都绝不会说出愉妃母子半个不字的。

    可是她这样一份忠心,愉妃她为什么不明白,更不肯相信她?!

    “鄂常在,咱们都折腾了一天了,我累了,你也该累了。便起来吧,别在这儿跪着了。各自安置了吧。”愉妃懒洋洋说完,缓缓起身,便径自从鄂常在身边儿经过,头都没回地走回了暖阁去。

    鄂常在又在外头跪了一会子,这才绝望地走了。

    三丹伺候愉妃躺下,将帐钩摘了,帐子落下。

    “主子……其实主子有鄂常在帮衬着,倒也不是坏事儿。主子又何苦这样对她?”

    愉妃疲惫地阖上眼帘,“我自然明白,在宫里多一个帮手的好处。鄂常在如今什么指望都没了,唯有咱们和永琪这么一个靠山。想来她也不敢对我不忠。”

    “可是啊,咱们想事儿却不能只想眼前,得为了永琪的将来着想才是。你想啊,就因为她与兰贵人的过结,日后兰贵人和皇太后看着她能顺眼么?”

    “可是皇上却将她放到我宫里来,又三番两次地当众提及我与她是亲上加亲,这便反倒叫那天庆妃对我的指责更被人相信了去。兰贵人年岁又小,她们又不肯信鄂常在这样低位分的敢对皇太后兰贵人下手,这怕是便越发怀疑是我的指使了!那日后兰贵人和皇太后看着咱们,又如何能顺眼了去?”

    “若得不到皇太后的欢心,那永琪日后……又有什么好果子去?”

    三丹一听,头也有些大了起来,“主子说的是。这鄂常在挪进主子宫里来,当真是有害无利了。”

    愉妃叹了口气,“从今往后,我非但再不能用她办事儿,更是要在众人面前对她越发冷淡,与她拉得越远才越好了。否则啊,我在皇太后的心里边儿,便越是难以翻身了。”

    三丹将帐子合拢,“主子放心,奴才也明白了。不过是个常在,奴才们整治她的法子自然多着。从前奴才也敬着她,不过是因为她是咱们五阿哥的姻亲;可她既然连累到了主子和五阿哥,那奴才们便也不用客气了。”

    七月十五这日热热闹闹,迟迟落幕。七月十六的早晨便来得带了些许的慵懒。

    婉兮也多睡了一会子,辰时方睡眼惺忪地醒来。撩开帐子,却见玉蕤面上有些焦急之色地候在帐外。

    婉兮便一下子清醒了过来,忙问,“出什么事儿了?”

    玉蕤上前来先拿了枕头帮婉兮垫着药,这才缓缓道,“……三阿哥永璋,薨了。”

    婉兮一下子怔住,半晌才摇头道,“这是怎么话儿说的呀?皇上才去看过他几天,他怎么就……”

    婉兮不由得想起昨晚皇上说过的话。他说他已经五十岁了,都不知道还能陪孩子们几天……昨晚儿她还笑话皇上说这些,可是你看啊,皇上最年长的两位皇子:大阿哥永璜、三阿哥永璋,竟然都已经走在皇上头里了。

    婉兮缓缓片过腿儿来,下地穿鞋。头这么一垂,还是有一串眼泪倏然坠下。

    纯惠皇贵妃四月间刚走,怎么永璋这么快就也跟着走了啊~~

    玉蕤也是轻声道,“大阿哥和三阿哥都是这么年纪轻轻就走了,何尝不是这些年心里的悒郁……”

    婉兮点点头。大阿哥倒也罢了,当年给孝贤皇后治丧的时候儿,大阿哥都二十了,皇上指责的那些,倒是有形有影儿的;可是三阿哥永璋却总有些委屈了,毕竟他那年还只是个十三岁的孩子啊。

    永璋最大的“不是”,怕也只是这一半儿的汉人血统吧。

    这些年这份委屈一直都在永璋心里压着,也在纯惠皇贵妃心里压着;故此去年便是已经病倒了,纯惠皇贵妃却还是强撑着,八月间带着永璋去热河给皇上祝寿……那是一份儿近乎遗愿的祈求,祈求皇上能收回对永璋的那些话吧。

    可惜,皇上还是没叫纯惠皇贵妃如愿,叫纯惠皇贵妃从热河折腾回京,九月便吐了血……

    如今,不过三个月间,纯惠皇贵妃和永璋母子都去了。这一桩公案,不管各人心中可有公道,却都已经尘埃落定,再无更改的意义了。

    婉兮勉强草草用了早膳,嫔妃们便也都到了。

    因“天地一家春”为内廷中宫所在,嫔妃们有事便都是到此会合。此时那拉氏住在“长春仙馆”,因彼处是皇太后寝宫,嫔妃们无旨不便直接去打扰,这便还是到“天地一家春”来碰头。

    婉兮带领众人一起等着那拉氏从长春仙馆过来。每当这样的时候儿,那拉氏从中门走入“天地一家春”,面上总是挂满不豫之色。

    “我来晚了,叫你们久等了。”

    那拉氏今儿更是如此,见众人都依着规矩站在婉兮身后,这便冷冷道,“你们也是,没看见令贵妃如今的身子已经到了这个月份么,还非要一起聚过来,扰着令贵妃!”

    婉兮忙带着众人行礼,“妾身岂敢。”

    那拉氏轻哼一声儿,“依着令贵妃的意思,仿佛你倒是挺乐得大家伙儿都到你这儿来碰头儿的啊?”

    婉兮懒得计较,淡淡点头而过,众人这才一同赴“九洲清晏”给皇上问安。

    路上众人按着位份、行走的次序,依次向前。语琴跟在婉兮身后,忍不住轻声道,“她今儿怎么这么大脾气啊?”

    婉兮倒是轻轻勾了勾唇角,“看看时辰,她今儿的确是来得晚了些。看样子,怕是一大清早就陪着和贵人做礼拜,这腿脚儿应是跪麻了。”

    语琴便也想起来了,忍不住轻啐一声儿,“怨不得!腿脚麻了,自然走不动道儿;自己心情不好,自然一向都要连带着叫大家都不好受。”

    到了“九洲清晏”,众人齐齐给皇帝行礼,请皇帝节哀。

    那拉氏还举袖掉了泪,叹口气道,“真没想到永璋也是个福薄的,他母妃刚薨逝三个月,他竟然也跟着去了。”

    “他身后呢,却连个能承继的皇孙都没能留下,唉,真是叫人伤心。”

    那拉氏这么一说,一众嫔妃又都再给那拉氏行礼,请“皇后娘娘节哀”。

    皇帝抬眸盯了那拉氏一眼,“生为朕的儿子,这便是天赐的福分。便是他走得早,没能留下子嗣承袭;朕也自然会在宗室里为他选一个晚辈来为嗣子。总归不叫他无人祭奠就是,倒不劳皇后操心。”

    那拉氏被噎得一梗,抬眸盯住皇帝。

    皇帝却慵懒别开眼去,伸手向婉兮去,“你怎么还能站着?快坐下。”

    婉兮躬身谢座,皇帝轻叹一声儿,“方才内务府已经回了话,给永璋的经被已然预备下了。倒叫朕欣慰的是,这一应的预备,都是和嘉亲自安排的。”

    “朕的四公主,也长大了。虽刚刚经过纯惠的丧仪,这孩子辛苦,却没倒下,此时倒是帮朕分担了不少去。”

    婉兮点头,“皇上不必忧心。便是宫里自然有内务府和宫殿监一应预备,而四公主和忠勇公福晋也都是经过事儿的,她们必定能帮衬上永璋的福晋去。”

    永璋的嫡福晋,还是和硕淑慎公主的女儿,皇家也相当于三阿哥福晋的外祖家,这便宫里也要多为三阿哥福晋格外担待一份儿去。

    皇帝点点头,“有和嘉过去帮衬着,朕的确能放心不少。”

    ……皇帝便这般再自然不过地与婉兮商量起永璋身后的事儿来,反倒将正宫皇后晾在了一边儿。

    那拉氏在畔惊讶地盯着皇帝和婉兮两人,恼得已是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回皇上,令贵妃身子已是到了这个月份,又何苦再叫她操劳!这宫里的预备,总归还有妾身呢,必定差不了的!”

    皇帝缓缓抬眸,半晌才将目光落到那拉氏脸上去。

    “嗯,皇后说的没错,这会子是不宜令贵妃操劳了。朕根本也没想叫她操劳,朕只是,与她商量罢了。至于那些跑腿儿动手的事儿,自然有奴才们去办呢。”

    那拉氏恼得揪紧了袖口,“皇上!我是正宫皇后,是永璋的母亲!这一应的事儿,皇上难道还信不过我么?”

    皇帝目光清淡,毫无涟漪,“皇后难道忘了昨晚皇太后说过的话?朕怎么会信不过皇后呢,朕只是担心皇后此后六个月里都要每天五次陪和贵人礼拜……哪儿还顾得上给永璋治丧呢?”

    “皇后还是专心向神吧,治丧的事儿,自有大臣们呢。”

    三阿哥薨逝,以四阿哥永珹为首,皇阿哥们也都一齐去了永璋所居的乾东五所去。

    六阿哥永瑢与永璋是本生兄弟,自是最为难受;其余的皇子也一起落泪。

    只是情分终究亲疏有别,永瑢还守在永璋灵前不起,其余的皇子们倒是到外头的“他坦”里席地而坐了。

    三阿哥薨逝之后,四阿哥永珹便成了皇长子。与永珹同母所出的永璇、永瑆,便一同簇拥了在一处坐。

    永珹这会子说不出自己心下是个什么滋味儿。若是以小时候儿在母亲的暗示下,曾经生出过对大位的渴望来,那他这会子成了皇长子,本应是暗喜的;可是他却也没忘了定太妃丧礼之时,他是被皇阿玛派去顶盆儿跪灵过的;再加上这会子永瑢已然出继了,他心下便也颇有些不安。

    见四哥反倒有些神魂不定,永璇跟永瑆便也不闹了,两个人凑在一起,低声说着昨晚的事儿。

    昨晚在“万花阵”里玩儿得热闹,叫小兄弟两个这会子还忘不了呢。

    永璇摁了摁脚脖子,歪头问永瑆,“你从小是在令额娘宫里长大的,这些年来也常来常往,她宫里的人,你必定挨个儿都认得的。”

    永瑆想了想,便也点头,“八哥想问谁?”

    此时永瑆也都八岁半了,脑子也机灵,没等永璇说话呢,永瑆便一挑眉,“我想到了!八哥是想问昨晚儿那个给八哥揉脚的使女吧?”

    永璇的脸腾地就红了,“……谁,谁说我要问她了?”

    昨晚福康安那么心急火燎地来找他们兄弟俩,听说两个妹妹都哭了,永璇便也顾不得自己的腿脚不利索,这便跟着福康安和永瑆一起跑了过去。可是他的脚终究是有那病,跑得急了,还是崴了一下子。

    正巧身畔矮墙那边儿,一个举着莲灯的官女子轻盈而过。见他脚痛,连忙跪倒为他轻抚。

    身为皇子,自有皇子的脸面,永璇这些年知道自己的脚不好看,便也甚少肯叫人看见他那副模样,更不肯被人触碰。他最怕——若有人碰触他的脚时,会露出鄙夷或者惊讶的神色来。

    可是那名女子,却并未露出任何叫他担心的神色来。甚至,她那双轻灵的眼眸里,唯有粼粼闪过的怜惜而已。

    后来,以他为首,一帮孩子终于成功出了“万花阵”。他回眸之间,还瞧见那女子举着莲灯向他盈盈而笑,眼波里是潋滟闪动的赞赏和钦佩。

    回去这半个晚上,他眼前便都是那个女孩儿,虽然累,却怎么都睡不着了。今儿又见了永瑆,这便也有点顾不上是三哥刚薨,只急着去问那女孩儿的名字。

    永瑆虽说还小,不过却能瞧出来八哥那着急的模样儿。

    其实从小,他就觉着八哥极少露出笑容。便是母亲在时,也总将八哥藏在宫里,极少叫他出外见人。

    这几年,八哥的年纪渐长,兄弟们之间都说,皇阿玛就要为八哥指婚了。

    可是八哥都到了这个年岁,却对女子全都远远避开。永瑆倒也明白,八哥是忌讳他的脚。

    如今八哥好容易头一回主动问起一个女子来,永瑆这心下便别提多开心了。

    额娘已经不在人世,他们兄弟三人自当互相扶持。八哥的心意,他不帮衬着,还有谁能帮衬着去?

七卷32、含羞整翠鬟(八千字毕)

    永瑆便鬼道地一眨巴眼睛,“昨儿那‘万花阵’里的官女子,皆是令额娘、庆额娘、婉额娘等几位宫里的。哥哥可怎么认定了,那就是令额娘宫里的女子去?”

    永璇有些窘迫,可是话既然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更要紧的是他心下实在是太想知道这个人是谁,这会子便也顾不上许多了。

    他深吸口气,左右瞧了瞧,低声道,“……昨晚,我曾瞧见麒麟保曾扯住她说话儿来着。瞧那神情,应当是令额娘宫里的不假;若是换成旁的宫里的,想来麒麟保也不能那么亲近。”

    永瑆故意吃惊地张大了嘴,“八哥说的是麒麟保在找上咱们哥俩儿之前?哎哟我的八哥,敢情你在崴了脚之前,就已经留意到那位姑娘了?”

    永璇登时脸色大红,忍不住伸手暗暗拍了永瑆一记,“你个小破孩儿,你懂什么!”

    永瑆心里早已是乐开了花儿,可是脸上还使劲儿绷着,“弟弟我是不懂,不过弟弟好歹也都九岁了,不至于是小破孩儿了吧?八哥今儿若不与弟弟说明白了,那弟弟要怎么帮八哥认人去?”

    永璇又是害羞,又是懊恼地盯住永瑆。

    兄弟两个虽然是一母所出,可是从小的境遇就有所不同。永璇自己是七月十五的生辰,刚下生脚就落下了毛病,故此从小就是被淑嘉皇贵妃给藏在宫里,尽量儿不见人的;可是永瑆呢,是淑嘉皇贵妃在失去了九阿哥之后,失而复得的孩子,这便从一下生儿便格外受母亲的宠爱。

    虽说永瑆还不满三生日,淑嘉皇贵妃就薨逝了,可是永瑆先跟着婉兮,后跟着舒妃,都是得了这二位不亚于生母一般的疼爱去。故此永瑆从小儿的性子就要比永璇活泼许多。

    更何况永瑆从小就是跟拉旺、福康安几个孩子一起玩儿大的,永瑆的性子也受了福康安不少的影响,虽说表面顾着皇子的体面,比福康安看着庄重些,可是内里淘气起来,那个鬼道劲儿也跟福康安有的一拼。

    “你到底帮不帮?你若不帮的话,那就算了,就当我……没问过!”永璇可不想被这个比自己小五岁的弟弟给拿伏住了去。

    永瑆一见永璇急了,忙赔笑,“帮帮帮,帮啊。哎哟我的哥哥哎,我哪儿说了不帮你吗?我就是想具体打听清楚了,好能帮八哥你认准了人儿啊。要是我没打听清楚,再给认错了,回头不是反倒给八哥你添麻烦去了么?”

    永璇自己实在是个深居简出的性子,因为这脚的毛病,极少出阿哥所走动,便是想打听个人,也不容易。他明白这会子唯有弟弟才能帮的上他。

    永璇这便使劲儿压下心中的羞涩和窘迫,竭力叫面上看起来平静些,“……是,我是在麒麟保找着咱们之前,就看见她了。她啊,虽说奉皇阿玛的旨意,不能给咱们通融,可是她每当走过咱们身边儿,都小心地冲咱们使眼色。你年纪小,兴许没留意,我却留意到她其实是在帮咱们指方向呢。”

    永璇回想着昨晚的情形,眼里便又宛如漾起那莲灯盈盈的光雾,光雾里那娉婷的女子,同样清灵若莲。

    “许是你们都小,她也是怕你们都领会不到她的心意;她又不敢明白着抗旨不尊,便只敢用眼神递话儿。故此她便选着了我,向我传递心意,叫我最终顺利带你们走出了迷宫去。”

    永瑆使劲儿想了想,便也笑了,“我倒是也想起来了,先前麒麟保还嘀咕,说有位姑娘不肯帮他,他还生了一肚子气……说不定便是哥哥要问的人。她啊是不敢帮麒麟保,怕那小子兜不住事儿,反倒叫皇阿玛给瞧出来,却又不忍心不帮咱们,这才来向哥哥传达心意。”

    永璇脸便又红了,使劲儿点头。

    永瑆小心打量着哥哥的神色,不由得一拍手,“如此说来……哥哥那会子恰好在与那姑娘擦肩而过的当儿崴了脚,怕不是哥哥有意为之的?”

    永璇瞪着弟弟,实在是有些瞠目结舌了。

    如此隐秘心事,竟然也被这个才还不到九周岁的弟弟给窥破了!

    他登时有些结舌,“其、其实,就是因为之前看见了她递眼色,故此到、到了她身边儿的时候儿,我才心下一紧张,唯恐叫皇阿玛给瞧出来,这才崴了脚。况、况且我的脚,原、原本就不好……”

    永瑆心下轻叹一声儿,按住了永璇的手。

    “好了,八哥,小弟不再玩笑了。八哥听小弟一句心里话,八哥有个惦记的人,弟弟心下高兴还来不及呢。”

    同母所生的兄弟,母亲早故,自当齐心合力、相依为命。

    永瑆便笑了,拢住了哥哥的手臂,“八哥听弟弟说:那位姑娘当真不是令额娘位下的官女子……”

    永璇不由得有些失望,“当真不是?”

    永瑆便笑,“八哥别急,听我说完:那位姑娘虽说不是令额娘位下的女子,不过却也还是永寿宫的女子——她啊,是瑞娘娘位下的女子!”

    “原来是这样!”永璇登时眼中泛起欢喜来,“瑞贵人也是永寿宫贵人,故此那女孩儿便跟是令额娘位下的,倒也没什么分别。总归……”

    永璇说到这儿,猛地刹住车去,望住弟弟,已是再度脸红起来。

    永瑆便笑,“哥哥说的是,只要她是永寿宫的官女子,那弟弟总方便常来常往。便是哥哥想传句话儿,或者是传递个物件儿,弟弟必定是帮的上忙的!”

    永璇便又窘了,“谁说我要……传话儿了?”

    永瑆便垂首嘿嘿地笑,“是弟弟自己要给她传话儿,还不行?”

    永璇红着脸背过身儿去,不叫永瑆瞧见他面上神情,“……你还没说,她叫什么呀?”

    永瑆忍着笑,只是眉毛忍不住耸动着道,“八哥是问她在宫里的名儿,还是本来的名儿啊?”

    永瑆这个年岁正是调皮捣蛋的时候儿,原本都想正经起来了,可是瞧见哥哥那十几年来都难得一见的羞涩劲儿,这便又忍不住要说笑起来了。

    永璇果然急了,“你个小十一,你还逗我!看以后,你有事儿的时候儿~~”

    永瑆便笑,连忙告饶,“哥哥别恼了,弟弟知错了——八哥听仔细喽,那位姑娘啊在宫里的名儿,统一在指进永寿宫的时候儿,叫令额娘给改啦。“

    “她啊,本是内务府下汉姓人,本家儿姓王,小名儿‘玉英’;我听瑞娘娘说过,便凭着她这名儿啊,就是跟永寿宫有缘的,故此就挑了进来。”

    “玉英?”永璇不由得微微一呆,“云容皓白,破晓玉英纷似织……”他已忍不住吟诵起苏东坡之词。

    永璇虽腿脚不好,深居简出,却也因此而造就了他的诗、书、画之才,他诗做得好,字写得好,还画得一手好山水。在众皇子之中,颇有一副“名士”的风采去。这一听玉英的名儿,顿觉那人儿更如玉之精魄,人便是痴了。

    “原本这样好的名儿,缘何又被改了?是谁改的?”他有些急,一把扯住弟弟的衣袖。

    永瑆连忙道,“哥哥知道瑞娘娘在宫里的名儿是‘玉蕤’,若瑞娘娘位下的使女也叫‘玉’什么的,那倒像是跟瑞娘娘一个辈分去了,这便乱了尊卑。”

    “况且永寿宫里也曾有与此相似的名儿,如‘玉萤’姑姑啊,这便冷不丁一听,都能听混了。故此啊,令额娘便做主,将瑞娘娘位下的使女,统一给改了名儿去,用了似玉而非玉的‘翠’字为名。”

    “改成‘翠’什么了?”永璇都等不及永瑆解释完,这便紧着催问。

    永瑆轻叹一声,便也笑了,“改成了——翠鬟。八哥,这个改过的名儿,你可喜欢?”

    永璇心念跟着一转,那目光便更是痴了,“翠鬟?——‘含羞整翠鬟,得意频相顾。雁柱十三弦,一一春莺语。’十一弟你瞧,欧阳修的词,岂不真真儿地如同在写她一般?真好,我喜欢极了。”

    七月二十六,婉兮已是到了正式报遇喜的月份,从这一日起,宫殿监遇喜处开始为婉兮临盆而预备各项,“天地一家春”也正式上了守月姥姥和守月大夫,便连奶口嬷嬷和妈妈里等妇差,也都挑选好了。

    婉兮自此便更是闭门谢客,什么都不管了。

    婉兮母亲杨氏再度入宫陪伴,母女相依偎着,自是最舒心的时光。

    因怀着孩子的缘故,婉兮略微有些掉头发,她便有些担心。这样的心里话,也唯有与娘亲诉说。

    这日婉兮与母亲一起坐在南窗边的炕上,婉兮撒娇地躺在母亲腿上,由母亲给小心地梳理着头发。婉兮噘嘴道,“额娘……都说女人的身子啊,都是以‘七’来计算的。女儿眼看着就要到三十五岁了,这便开始掉头发……那是不是说女儿该老啦?”

    杨氏一笑,忍不住抬手轻轻拍了婉兮一记,“在额娘面前儿说你自个儿老了,哈?”

    婉兮便忙笑,翻身抱住母亲,“额娘才不老。额娘啊,就跟女儿当年进宫的时候儿,还是一个样儿。”

    杨氏便也含笑哼了一声儿,“倒也有理。因为你进宫那会子啊,额娘已经老了,脸上已经出过了皱纹,两鬓间也见了白发了。女人啊一旦开始老了之后,你反倒不用怕老了。”

    婉兮便是嫣然一笑,“也是。就像皇上,今年都是五十岁的人了,可是女儿却时常都忘了他的年岁去。年岁是年岁,人是人,有时候儿啊还当真是两回事儿。”

    说说笑笑着,杨氏也不由得抬眸望望这“天地一家春”的后殿,不由得叹口气,“说起来,为娘是怎么都不敢想,你这个孩儿竟然是将要在这‘天地一家春’的正殿里出世啊!”

    园子与宫里相对应,这“天地一家春”的正殿,便相当于宫里的坤宁宫去了,按说婉兮便是贵妃,也不应该住在这儿的,更何况是可以在这儿诞下自己的孩儿去。

    婉兮便也点头,用指头尖儿缓缓绕着自己的头发梢儿,“……娘说的是。”

    皇上对这个孩子的心意,包括对小鹿儿的心意,婉兮为免父母二老担心,这便从未曾明言过,这便也只顺着母亲来说罢了。

    杨氏不由得小心看着婉兮,“皇后主子她……没因此而为难你吧?”

    玉蕤走进来,亲自给杨氏奉茶,听见了杨氏的问,便笑,“福晋放心就是。这会子啊皇后主子每日里忙着五次陪和贵人礼拜还忙不过来呢,便是想为难咱们,她也腾不出手儿来了!”

    杨氏也是忍不住纳闷儿,“这宗事儿我都是想不明白了。堂堂正宫皇后要陪着宫里的贵人一起跪拜……这当真是从未有过的事儿。更奇的是,这竟然是皇太后老主子的懿旨……”

    婉兮轻轻一笑,握住母亲的手,“那便自然是和贵人得宠的缘故呗~”

    杨氏还是叹了口气,“回部刚平,和贵人得宠自是应该的。我啊只是纳闷儿皇太后她老人家。按说皇太后是最在乎后宫家世出身的,在她老人家心里,出身满蒙世家的格格们才最尊贵才是。”

    “和贵人呢,虽然是和卓家的女儿,可也终究不是满蒙世家的格格。皇太后便是按着今年的年头,对和贵人有所礼遇是应当的;可是却要委屈皇后主子来陪着和贵人一起礼拜,这便有些说不过去呢。”

    杨氏望着女儿,“……回部不是已经平了么,又何至于如此呢?”

    婉兮轻轻垂眸,淡淡笑了笑,“额娘心善,便以为这回部已然平定,再无波澜了。实则回部虽平,平的也只是大小和卓兄弟两个。而朝廷要彻底解决回部之事,便需要在回疆各城派驻朝廷官员,打破从前回疆各城只以伯克家族世袭的格局才行。”

    “只是朝廷这样一来,势必动了回疆诸多贵族的利益去。便不是和卓家族再闹,也总有当地的大伯克家族们不满朝廷,故此回疆那边并未完全稳定,直到此时,还是不是传出些动静来。”

    “不满朝廷的那些伯克家族,不放过任何机会,在当地百姓之间制造谎言,挑动百姓对朝廷的不满。”

    杨氏也惊住,“还有这样的事?”

    婉兮点头,“七月十六那天,三阿哥永璋薨逝,皇上都没去亲自奠酒,就是因为回疆又传来动静。因皇上爱玉,天下皆知;而和阗又产这世上最著名之美玉,故此叶尔羌伯克等采玉呈献,拣选送京。”

    “采玉艰辛,当地百姓要在山下、河滩风餐露宿多日,方可能有所收获;可是若无收获,当地伯克便要施刑。其实此事并非皇上下旨进贡,只是当地伯克自行进献,却反倒因此叫当地百姓误以为朝廷需索,这便激起民变来。”

    “皇上为此下旨,‘朕命大臣等驻劄回城,原以镇抚新n疆。绥徕初附。至拣选玉石,何关紧要?!……不可传知回众令其采办。”

    杨氏听得也是微微皱眉,“我懂了。终究回疆与内地相距遥远,语言风俗皆迥异,虽然用兵初平,可是人心彻底归附却难。若因为朝廷谕旨的半点理解差异,一个小火星儿便能在当地烧起燎原大火来。”

    “而宫中的和贵人,乃至京中的和卓一家,才是朝廷与回疆之间维系稳定的重中之重。”

    婉兮点头,“正是如此。皇上绝不想在当地有任何误会,便是有当地伯克犯罪,皇上也下旨,不准驻扎当地的办事大臣自行正法。‘四品以上,著拏送来京;五品以下,审明具奏,请旨’,皇上都要亲自审明才可。”

    杨氏便也点头,“那我就明白了。怨不得这一回皇后主子会沦落至此,她实在是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儿还打和贵人的主意去啊!”

    永璋的薨逝,叫那拉氏受罚的事,渐渐浮出了水面。

    终究皇子薨逝,身为嫡母和六宫之主,那拉氏是应该主持一应预备的。可是那拉氏在整个筹备期间都没能露面儿,令六宫众人无法不回忆起七月十五那晚的事儿来,以及那拉氏随着皇太后到后殿回话之后,便再没回来的缘故……宫里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便叫众人点点探听出了皇太后对她的责罚去。

    忻嫔得着消息,也是忍不住有些黯然。

    如今这后宫里,若论还有谁能节制住令贵妃,也就剩下这位正宫皇后了。而这位皇后之所以能节制住令贵妃,一来凭着皇后的位子,二来就是皇太后在后头的支撑。可是这会子却是皇太后做主责罚了那拉氏,这便叫她心下更有些不安起来。

    乐容也不由得道:“皇太后这又是怎么话儿说的?从前但凡永寿宫跟翊坤宫争斗起来,皇太后一准儿袒护翊坤宫。如今皇太后难道是年岁大了,越老越糊涂去了不成?”

    忻嫔将手中的鱼食投入水中,看湖中红鱼成群来争,不由得也眯了眯眼。

    这宫里养的红鱼,按说不缺吃食,可也还是改不了这逢食必抢的性子,这情形倒是与后宫里的女人们颇有些相似。

    这后宫里的女人们啊,锦衣玉食不说,也不用在宫里圈着,每年里总有半年在园子里自在着;而且每年还都有机会陪着皇上一同出巡,或者去木兰行围,或者南下江南,或者去山东曲阜、山西五台山……总归不愁吃穿,也没那么寂寞。

    可是啊,就还是免不了要争。

    谁让皇上的心,只有一颗;储君的大位,也唯有一个呢。这后宫里的女人便都觉着皇上的心理应属于自己,储君的大位也只应该属于自己的儿子。这便都放着好好儿的日子不过,见天儿的削尖了脑袋去争。

    挡道的,必定清除了开去;比自己更得宠的,必得想着法儿地算计着叫她失宠了才行。

    怎么能不争呢?不争,难道要眼睁睁看着人家得意,却眼睁睁自己两手空空去不成?!

    忻嫔轻哼一声儿,没有将手里还富余的鱼食都投给鱼儿们,反倒一扬手都撇在林子地儿下去了。这后宫里的人还在争呢,那这些人养的鱼儿,便也继续去抢算了。

    乐仪忙递上手巾,忻嫔接过来擦了手,边擦边哼了一声儿,“皇太后她自然不至于老糊涂了。若说令贵妃今年的胜算,自然只出在她那个肚子上。没见着么,今年是皇上的五十大寿,后宫里却唯有她一人儿大了肚子,谁还瞧不出皇上的心意是怎的?”

    “便是皇太后,在今年这个年头儿,当着皇上的面儿,也不能不顾着那令贵妃几分去。便是皇后,哼,在皇太后的眼里,也比不上皇嗣要紧去吧。”

    乐仪接过手巾,淡淡点头,“奴才瞧着,怕还有另外一层缘故。主子可还记着从前皇太后每当袒护皇后的时候儿,总爱说一句什么话?——‘皇后还年轻’。”

    “可是主子瞧,如今皇后都四十多岁了,还哪儿能用‘年轻’搪塞了去?况且这几年奴才瞧着,皇后因为年岁越来越大,在这后宫里自以为羽翼也是渐丰,便不再如从前那么侍奉皇太后殷勤了。”

    乐容也是同意,“不瞒主子,奴才倒是听说过,早年间皇太后与孝贤皇后并列后宫,皇太后没少了利用如今咱们的皇后主子来节制孝贤皇后。那时候儿咱们的皇后主子能得皇太后的欢心,就是因为她听皇太后的话,到了皇太后跟前,将宫里的消息都能禀告给皇太后知。”

    “可是如今,皇后主子正位中宫也十多年了,自然不再是从前那个凡事都需要皇太后扶持的侧室。如今年岁又大了,这便渐渐不将皇太后放在眼里了吧。”

    忻嫔听了缓缓点头,“这便难怪了~~皇太后一手扶起来的中宫,如今却不听皇太后的话了,换了谁都得寒心不是。”

    忻嫔这便叫了八公主舜英,沿着水岸徐徐往回走。

    “既然如此,那咱们还得换个心眼儿去。既然皇后已经不得皇太后欢心了,那咱们,倒是不能再与她走得太近了。”

    乐容有些犯愁,“那如今这六宫之中,除了皇后之外,其余嫔位以上的,倒是大半都与永寿宫交好……那主子看,咱们倒是应该换了谁去?”

    忻嫔听了,心下也是惆怅。

    可不,如今皇后、令贵妃之下,妃位上庆妃、颖妃都是令贵妃的姐妹儿,舒妃呢只是明哲保身罢了;嫔位上,婉嫔、豫嫔也都是永寿宫一伙的。

    乐仪小心翼翼道,“要么,是愉妃?”

    扒拉来、扒拉去,高位之上,也就剩一个愉妃还可资利用了。

    忻嫔听了却反倒更是烦心,“你没瞧见么,皇上刚将鄂常在给挪到愉妃宫里去。便是因为这个鄂常在,自此那兰贵人就得乌眼儿鸡似的瞧着她们宫里不顺眼。咱们要是这会子还跟愉妃走得近,难道不又成了要自绝于皇太后去?”

    “况且当年舜华的事儿,我还跟愉妃存着一笔账没算呢!”

    乐容和乐仪也都忍不住满面愁容,“那主子,咱们可该怎么办啊?”

    忻嫔也无奈地叹了口气,“算了。也有日子没跟兰贵人说说话儿了,走,咱们瞧瞧她去。”

    忻嫔走到兰贵人所居的院子外,还是停了步。终究兰贵人是景仁宫贵人,如今景仁宫是庆妃做主,这便是还在院子里呢,门禁没有宫里那么严谨,可忻嫔总也不想叫语琴给瞧见。

    她便退了一步,到旁边儿的竹林里坐坐,待得看明白了那院子的情形再说。

    乐容打发了手下一个脸生的小女孩儿乐心去探听,少顷那乐心回来,说庆妃没在,去了令贵妃那儿。

    忻嫔远远望着那院子门儿,指着那边问,“哎?你们瞧,那个女孩儿是谁呀?”

    乐心回头瞧见了便笑,“回主子,那女孩儿叫语瑟。说来也巧,是庆妃主子本家儿的妹子呢,是跟奴才一起进的宫,自然被送到庆妃主子宫里来伺候。”

    忻嫔听了不由得挑眉,“哦?又是陆家的女儿?”

    她姐夫安宁多年在江南,对陆家的情形着实了若指掌。要不然当年忻嫔算计语琴的父亲陆士龙的事儿,怎么能一算一个准儿呢。

    “叫我想想,”忻嫔垂首仔细回想了一回当年她姐夫安宁告诉给她的,关于陆家的情形。

    忻嫔便一拍手,“哎哟,我想起来了。也多亏了这个语瑟的名儿跟庆妃太相似,故此我格外留意了一下儿。”

    乐容和乐仪也都好奇,“主子想起什么来了?”

    忻嫔轻轻耸肩,“庆妃家境不错,从她母家进京入旗的那些名口便可见一斑。可是庆妃这个妹妹,因不是本生儿的,那家境便清苦了不少。”

    “这个语瑟啊,家里只有一个寡母;上头唯有一个姐姐,生了三个丫头。家里无父无兄,都没个人能顶起门楣来,故此跟人家庆妃的家里差得可不是一星半点儿。”

    乐容一听便也懂了,含笑点头,“名儿却是按着庆妃的闺名来取的,何尝不是期望这个语瑟将来也有承宠当娘娘的命去?可惜啊,家里却连个顶门立户的男丁都没有,这梦啊怕不是已经碎了。”

    忻嫔却轻笑,“哪儿碎了?这不是已经进宫来了么?虽说不是当主子,而是官女子,可是这样儿的人怎么会甘心只当个官女子去呢?”

    乐容和乐仪对视了一眼,便都问,“主子的意思是……庆妃将这个妹子召入宫来,怕是争宠之用?可是这会子庆妃若争宠,又是跟谁争宠呢?那岂不是跟永寿宫?”

    忻嫔便笑起来,“以我看,倒未必是庆妃自己要争宠。终究她跟永寿宫这么多年的情谊呢,当初那十四阿哥,令贵妃都是交给她抚养去了。她若还叫自己妹子进来争宠,那当真不是人了。”

    “依我看着,这当中怕是跟她们家所在佐领的那个职官——英廉有关。”

    乐容便也眯了眯眼,“主子的意思是,是这个语瑟自己家里希望语瑟能进宫来,这便设法与那英廉商量了?”

    忻嫔轻哼,“那英廉自己怕是也想讨好庆妃,这便两边一拍即合罢了。”

    乐容微微扬眉,“如此说来,倒不一定是庆妃的主意。这事儿反倒里外里将庆妃给装进去了!”

    忻嫔满意地笑笑,“可不是嘛,也该着我跟她陆家有缘!总归啊,不管内情是什么,只要这个语瑟得了宠,进了封,在外人眼里看来就成了庆妃利用自己妹子争宠——与永寿宫争宠!”

    “那到时候儿,宫里这出戏可就好看了~”

    乐容和乐仪都是相视一笑,“只要永寿宫不再是铁板一块,但凡闪出些空当来,主子便有机会复宠!”

    忻嫔幽幽一笑,“所以今儿啊,咱们可真不算白来一趟。”

    乐容忙问,“主子,那咱们还要去看兰贵人么?”

    忻嫔想了想,“暂且不去了。”

    她扭头望乐心一眼,“你既是与那语瑟一同进宫的,你们俩可有交情?”

    乐心微微犹豫了下儿,“……她因是庆妃主子的妹子,故此一进宫就有风头,内府的大人们都上赶着巴结呢。奴才这样儿的,倒不与她怎么亲近。”

    乐容便笑,拉住乐心的手道,“从前不亲近,也不怕的。只要你自此与语瑟亲近起来,那就是你要给主子建功的时候儿到了。傻丫头,你当这宫里人人都有机会给主子立功呢?这么好一个机会咣当掉你眼前儿了,主子又肯抬举你,你难道还不赶紧着捡起来么?”

    乐心抬眸望了一下忻嫔。

    忻嫔垂首笑笑,“八公主也大了,身边儿虽说有嬷嬷们跟着,可也总得有官女子伺候着不是。乐心啊,我瞧着,你可以到八公主眼前儿去掌事儿了。”

    乐心欢喜得急忙跪倒,“奴才谢主子恩典。奴才这就开始想法子!”

    已是七月底,距离皇帝五十大寿的日子越发近了。

    皇帝下旨,禁止地方督抚、藩臬两司为他的大寿进献方物。

    后宫等人这会子也都在翘首期待皇上正式下旨,确定后宫随扈的排单。

    今年是皇上五十万寿啊,今年能跟随皇上秋狝木兰的,才是正经被皇上放在心上的吧?

    唯有婉兮乐得轻松,“反正我去不了。姐妹们便替我去好好儿乐一乐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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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卷33、鸡毛蒜皮儿(毕)

    婉兮这么说,旁人便也没人不同样这样认为。

    终究婉兮在七月二十六已经报了遇喜,手下的那一干守月姥姥、守月大夫,加上奶口嬷嬷、妈妈里这些妇差都挑选好了。只要正式报了遇喜,这便是嫔妃安安心心等着生产了,哪儿都不宜挪动了。连从园子回宫里,一般都不会了。

    如果这会子再挪动,那就不是一个人的事儿,便要这些大夫、姥姥、嬷嬷、妈妈里们一起都得跟着……这还没完,还有遇喜处的那些太监们呢,他们得负责刨喜坑之类的。故此这些人算起来,那得是多大的工程啊。

    嫔妃出外,连份例都要按着“拨用份例”,比日常份例要精简,就是为了方便路上;连手下的女子都只能带两三人而已……哪儿能这好家伙造了十几口子去呢?

    语琴便只轻哼一声儿,“你若不去,你当我就去了么?总归啊,我明儿就找皇上自请留京陪着你才行。”

    婉嫔听了也是含笑点头,“我也正是这么想。上秋了,小七也咳嗽,若皇上能不带小七同去了,那我自然也留下陪着婉兮你去。”

    颖妃便也道,“那我也不去了!总归那木兰围场若没有你们去的话,我自己又有什么意思?”

    豫嫔便也同样起身,说与颖妃同样的心意。

    婉兮都被逗笑了,“瞧你们啊!今年是什么日子呢,你们这个不去,那个不去的?今年原本是多少人削尖了脑袋抢着要去的,你们哪儿能这样了去?”

    和贵人这才慢慢悠悠道,“总之,我今年是得设法不去的。我刚与皇后娘娘闹得那般不愉快,若这回到了木兰围场去,没有令贵妃娘娘你帮衬着,我怕在皇后娘娘手底下活不过几天去……”

    大家便都笑了,语琴走过来拉住和贵人的手便笑,“今年啊,谁不去,和贵人你都是头一个儿必定得去的。”语琴回眸含笑望向豫嫔,“还有豫嫔是第二个,绝不可不去的。”

    婉嫔便也含笑点头,“你们都年轻,该去的都去。庆妃不去也好,总归这会子能帮得上令贵妃去,你们便放心好好去玩儿。回来啊,将那些好吃的、好听的、好看的,分工了给我们好好儿讲讲,叫我们事后也跟你们一同乐一乐,那就是了!”

    婉兮拍手含笑,“正是这个话儿。咱们在宫里这些年互相陪伴,便不是亲生的姐妹,可其实这情分早就超过了亲生的姐妹去。你们去了,便也是替我看了听了去;知道你们在那边儿高兴,我自然也是高兴的。”

    婉兮说着微微垂首,含羞一笑,“况且今年是皇上的五十岁大寿,我不能陪在皇上身边儿,心里便也有些小小的遗憾呢。你们能替我去陪皇上一同过寿,叫我这心下也能少一些遗憾了不是?”

    叫婉兮这样一说,一众人倒也都笑了。

    总归今年这情形,去的与不去的,其实都是好事儿。去的能共襄皇上五十大寿之喜,不去的是留在京里等候新来的小生命,这便当真皆大欢喜了才是。

    同样的猜测,在那拉氏和忻嫔等人心中,也都是各自一架小算盘。

    又熬过一次礼拜的那拉氏,叫塔娜和德格分别给揉着左右两边的膝盖,眯起眼来不由得幽幽道,“我倒是有些想念去年的秋狝了呢。那会子永寿宫也同样留在园子里,而我陪皇上和皇太后在木兰呢……结果,等咱们回来,永寿宫和豫嫔两边儿,便都叫咱们如了意去。”

    那拉氏扬眸望向窗外,不由得细眸微微眯紧,“要是今年,依旧是这样的故事,那就好了。”

    这膝盖上留下的疼痛,她都一笔一笔记在永寿宫的账上呢!总归不管皇上那日怎么替永寿宫说嘴去,她心下都是明镜儿似的。就是因为永寿宫那位先管和贵人私下里叫“阿窅”,这才引得她走歪了道儿,中元之夜才犯了那么个迷糊去。

    如今越来越觉着,那就是永寿宫早早儿给她挖好了坑儿,就等着她自己掉下来呢!——终究说到江南那些汉人的典故去,她是怎么都比不上永寿宫和景仁宫去,那两个人便利用这个拿伏住了她罢了!

    塔娜和德格都明白,随着日子过了一年又一年,自家主子与永寿宫的恩怨便也无形之中越结越深。去年这宫里好歹还有豫嫔同样也坏了孩子呢;可是今年倒好,明明是皇上五十大寿,可是这后宫里就那永寿宫一人儿大了肚子……自家主子必定比去年恨意更多才是。

    塔娜便轻轻垂首,“那奴才倒要请主子的示下:愉妃和鄂常在是否出现在随驾的排单之上?”

    那拉氏听罢,眼睛便是一亮。

    “问得好!”

    要不说老天也并非对她总不睁眼呢,这不正巧赶在这个事儿之前,鄂常在被放回来,而愉妃则吃了一个哑巴亏去么?愉妃如今跟永寿宫,也颇有不睦啊~

    那拉氏心下欢喜,这膝盖便也不疼了。她傲然挺直脊梁骨,“鄂常在是必定去不成的。原本位分就低,如今得罪的又是兰贵人和皇太后,皇太后才不想看见她去呢。至于愉妃么,这些年原本就不得宠,去的极少,倒是不去才是常态。”

    德格便也笑了,“想来这排单上的名字,皇上好歹还是要与主子商量一番的。主子也不用决定旁人,只消叫这两个人都去不成,那就够了。”

    那拉氏欢喜得轻拍炕桌,“就是这个理儿!到时候咱们又是远在木兰,那这宫里再发生些什么,就又与咱们毫无牵连了。若这回叫永寿宫和愉妃一同栽了,那便又是一箭双雕!”

    忻嫔也在纸上写下各宫的名姓,然后含着微笑一个一个将婉兮、语琴、婉嫔勾掉。

    “她们两个必定是同进退的,令贵妃不去,庆妃就不会去。就算颖妃还是会去,那婉嫔八成也是不会去的。这样一来,嫔位上,便是豫嫔会去,那也总不能只去她一个儿吧?”

    乐容含笑点头,“奴才觉着,这回主子是怎么都应该去的。嫔位之上,如今曾为皇上诞育皇嗣的,唯有主子一人呢。皇上的五十大寿,没理由不叫诞育过皇嗣的主位优先随驾。”

    忻嫔含笑轻哼,“说来也是有趣儿,这后宫里啊,除了潜邸的老人儿之外,如今身边儿有皇嗣的,除了令贵妃之外,也就只有我一个了。”

    “如今宫里,诞育过皇嗣、且皇嗣如今还在膝下的,除了皇后主子、令贵妃和我之外,都已经不在人世了。”

    乐容也道,“主子说的是。便不说主子出自镶黄旗、老爷是皇上的大功臣、老福晋又是与皇家早就有亲的,单凭主子这诞育公主之功,皇上便没理由今年不带上主子一块儿去。”

    忻嫔凝眸望着纸上的那几个名字,微微出神,“实则去与不去倒不是最重要的,对于我来说,最要紧的是若是能随驾而去,有没有机会趁着这几个月重新复宠。”

    “若不能复宠,便是跟了去,又有什么实际的意义呢?”

    乐仪忙道,“今年令贵妃是必定去不了的,皇后又刚刚触怒了皇上,如今皇上身边儿诞育过皇嗣的就剩下主子一人儿了。这个好机会,可不就是上天特地赐给主子的!主子小心计议,这次必定是有机会的!”

    忻嫔却有些不敢高兴,“可是我总觉着……今年的秋狝,当是和贵人与豫嫔两人分享圣恩去。终究,今年是西北彻底平定之年,皇上总要施恩给那些厄鲁特蒙古、回部的王公们看呢。便是没有令贵妃去,我一个人怕是也争不过她们两个。”

    乐容和乐仪便也都敛了笑容去。

    忻嫔垂首,忽地侧眸,“……乐心呢,她与庆妃那妹子,可搭上线儿了?”

    乐容叫了乐心来,乐心欢欢喜喜给忻嫔回话。

    “奴才已是找了语瑟去。奴才试探了她几句,她便已是羞红了脸,看样子自然是愿意的!”

    忻嫔微微扬眉,“哦?你是如何与她说的?”

    乐心便笑,“奴才自是先捧她,说她长得俊俏,虽然是庆妃主子的妹子,可是相貌更在庆妃主子之上。更何况年轻呢,这便又是庆妃主子比不了的。奴才一口咬定,语瑟将来必定是当娘娘的命。”

    “奴才又说,庆妃主子既然都能无子而封到妃位去了,那语瑟将来说不定有更高的造化,说不定还能封到贵妃去呢!”

    忻嫔轻嗤了一声儿,“她活心了?”

    乐心笑道,“她哪儿是活心了,她是根本就没死过心啊。她进宫是干什么来了,她那颗心自然是早就有的。”

    “奴才便逗她,问她庆妃主子难道没向皇上举荐她去么?她当时面上便黯然下来,说庆妃主子从她进宫第一天起,就警告她要安分守己……”

    忻嫔终于微微含笑,“果然。那庆妃自是更顾着令贵妃那头儿,唯恐这个妹子给她裹乱。”

    乐心道,“那语瑟都委屈得掉了眼泪呢,虽然当着奴才的面儿拼命忍着,可是奴才与她分手的时候儿,奴才悄悄跟在她身后走了一段儿,瞧见她已是抹眼泪了。”

    忻嫔缓缓舒一口气,“办得好。下回你便可以与她点过话儿去,就说我愿意抬举她。端的只看她识不识抬举,值不值得我抬举了。”

    乐心便也舒心一笑,“主子放心,奴才明白该如何说。终究此时后宫里,除了皇后主子之外,主子是唯一能与令贵妃分宠的主位。主子膝下的两位公主,可都是在令贵妃开始诞育皇嗣的几年间,双璧生辉一起分宠的。”

    “若说这宫里还谁有本事从令贵妃那将皇上的心给揣摩透了,那也唯有主子了。只要主子肯提点一句,那便是那语瑟的造化了。她想得宠必定是都想疯了,庆妃却压着她,她一听主子愿意抬举她,她便必定没有不答应的!”

    “那就好。”忻嫔一颗心终于重归平静,“此次秋狝,我能不能复宠都不要紧。总归,时机还没成熟。不过不用急,我复宠的那一天,必定已然不远了。”

    后宫众人猜归猜,皇帝总归还未正式下旨。

    因要处理与鄂罗斯勘界一事,皇帝七月三十日暂且回宫去一天。待得八月初一日从宫中重返圆明园,正式的谕旨已然颁下。

    身怀六甲的婉兮,赫然在列!

    别说六宫哗然,便是婉兮自己得了消息都傻了。

    当晚皇帝忙完了过来,一进门儿就乐。

    他都不用想,都能知道婉兮急着问他,都集成了什么样儿。

    酒膳摆上,玉蕤亲自带着玉蝉两人端着炕桌送到炕上来,伺候皇帝和婉兮在炕上自在地用酒膳。知道婉兮与皇上有太多体己话要问,两人这便撂下桌子,都没在地下站着侍膳,就赶紧笑眯眯地蹲礼告退闪出去了。

    婉兮这会子挺着大肚子,便是坐着都不方便坐直,后腰得垫着枕头去呢,这便更没办法为皇上侍膳了。皇帝倒是不在意,自己端过碗筷来,含笑瞟着婉兮,“你坐着,爷伺候你。”

    婉兮咬着嘴唇,“不用爷伺候!~爷就赶紧说,为何要这般示下就行。爷要是还不说,那奴才就什么胃口都没了。”

    皇帝这会子倒是无比轻松了,更不着急,优哉游哉地耸耸肩,径自夹了一个“鸭子馅儿提褶包子”,垫着小碟子,就直接送到婉兮嘴边儿了。

    他倒是全然放下了皇帝的身架子,只柔声哄,“尝尝这提褶包子呗?放心,这不是肥鸭子做的馅儿,是用的老鸭子。老鸭子凉血,便是这八月地吃着,也不燥得慌。”

    婉兮说归说,皇上都亲自给送到嘴边儿了,她哪儿能当真不给面儿呢?

    要知道,这世上能得皇上亲自侍膳的,也就唯有皇太后了。

    婉兮却还是有些皱眉,“……差点味儿。”

    皇帝便笑了,立马说,“要清酱,还是姜丝儿醋?”

    婉兮都摇头,“……奴才想要,酱瓜条儿!”

    皇帝便也一点头,“好主意啊。还是怕鸭子馅儿燥了是吧?那配上酱瓜条儿,自然就平衡了。”

    婉兮却还是摇头,“不是要用酱瓜条儿配着包子吃,是要——蘸着酱瓜条儿那酱缸里出来的汁儿。”

    皇帝登时大笑,“瞧瞧,这嘴刁的!”

    婉兮便也笑了,索性又多要了一样儿“酱糖醋蒜”,还特地说明,要吃的不是那蒜瓣儿,是要那蒜头上腌渍进了糖醋味儿的蒜皮……

    皇帝听得都直咬后槽牙,“得嘞,您别那么折腾酱菜房去剥蒜皮了。爷就给你多要几头整头的糖醋蒜来,到时候儿你剥蒜皮吃,剩下的蒜瓣儿爷替你嚼了吧!”

    婉兮这便含笑终于凑回了皇帝身边,伸手抱住了皇帝的胳膊,“……那爷得嚼多少蒜瓣儿去?那蒜瓣儿吃多了,可碴心。”

    皇帝轻啐一声儿,“可不是嘛。可是既然你就独想吃蒜皮,爷就再碴心,那也得替你嚼了去。不然,还能叫奴才们都知道你这位令贵妃主子难伺候去了?”

    婉兮噘嘴,“那奴才不要了……”

    皇帝伸手刮了她鼻梁一记,“凭什么不要啊?好歹堂堂大清贵妃,难道连个糖醋蒜皮都吃不起了去?那传出去,可不更丢人~~”

    婉兮只能傻笑了,“反正奴才说不过爷去,便都由爷做主呗。”

    皇帝这才满意地一乐,“这就对了。总之啊,什么事儿你都甭操心,爷心里都有数儿。你啊,乖乖儿听爷的话,就对了!”

    刘柱儿得了旨意,赶紧出去通知膳房预备去了。门外的玉蕤她们听着,也都乐得合不拢嘴。

    婉兮索性就继续搂着皇帝的胳膊,将头歪在他肩上,“……可是爷这回的决定,动静却忒大了。”

    皇帝轻哼一声儿,“七月十五那晚上,爷瞧着你玩儿迷宫,也玩儿得高兴着呢。这身子骨儿啊,便没事儿!”

    婉兮却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奴才自己的身子,是不打紧。可是爷这回却要因为奴才,呼隆呼隆地格外多带多少人去呢?这事儿搁在后宫谁眼里,不都该说奴才折腾人去了?”

    内廷主位出外,便是皇后位下也只准带三个女子。皇上这旨意一下,婉兮位下每个跟随出去的守月姥姥、守月大夫、奶口嬷嬷的都背着份例呢。多一口人,这些出外的吃喝使用的便都要多出来一份儿。更何况她这位下一跟出来,就得多出至少十几个人去呢。

    到时候皇后,甚或皇太后知道了,怕又都要不高兴去了。

    皇帝倒是轻哼一声儿,“不要紧。爷已经知会内务府了,多出来的这些人,份例都从爷的份例里出!必定不动公里的一粒米、一两银去!”

    婉兮也是微微惊住,“爷要从自己的用度里拨给她们?”

    皇帝却狡黠一笑,“别担心。今年好歹也是爷五十大寿,今年给爷预备的吃穿用度便较之往年自有多的。”

    婉兮这才放下心来,伸直了手臂将皇帝拥得更紧了些,“……既如此,那奴才就不担心了。原本奴才也记着爷的大寿,舍不得不跟着爷去呢。爷这样定了,奴才心下反倒长舒了一口气去。”

    少顷酱瓜条的汤儿、酱糖醋蒜都呈进来了,婉兮这便欢欢喜喜用包子蘸着那酱汁儿吃。皇帝自己却没动筷子,只是眸光悠长,盯着婉兮吃。

    仿佛她吃得顺嘴儿了,他便也已是跟着饱了。

    他特地来她这儿用膳,有几回是只为了自己的肚子呢?还不是要亲眼盯着她多吃一口,千方百计哄着她开开胃口罢了。

    ——便是她自己不肯说,也从来不在他面前表露出来,可是他心下何尝就不知道,又到了他秋狝而去,而她又得独自大着肚子留在京里的日子,她便没办法儿不想起去年就是这样的情形之下失去的那个孩子呢?

    没有他在身边儿,她自己便是再聪慧,终究怀着孩子呢,千防万防都不可能顾得周全;而他从前总是遗憾心有余而力不足,不能不去秋狝,不能陪在她身边儿。

    故此今年,他绝不会再犯去年的错儿,绝不再将她独自一人留在京里。

    况且今年还是他的五十大寿,在热河和木兰,还要有赐宴外藩的盛大典礼呢。

    这样的时候儿,他得带着她一起去。叫她陪着他共襄盛举,叫她一起不错过这一年所有的风光去。

    人活五十,这样的机会,便是天子也唯有一次吧?便是她总是笑说他能活万岁,他自己又哪里还能莽撞地期盼第二个五十岁去呢?

    故此,今年,他要她在他身边。

    还有她肚子里,他们这个失而复得的孩子……

    这个孩子对于她和他来说,都有太过重大的意义去。便是旁人不知,他自己心底,却也早已明镜儿一般。

    许是到了五十岁的缘故,开始思索天命。他这一年来对《周易》研究颇多。《周易·大衍》有载:“大衍天数,二十有五”,故此他存在交泰殿的国之御宝,定在二十五颗。

    二十五这个数字,对他有太重要的意义:他是二十五岁登基,如今是他登基的第二十五年。这便是天数所定,更巧的是全都应在了九儿身上,应在了九儿这个失而复得孩子身上——而这个孩子,乃天注定,恰恰正是皇子。

    天子,如何能不依天数行事?故此,今年,他也同样要他与九儿的这个孩子,亲眼看见他的家国之盛宴。

    ——便如同,小鹿儿还在九儿肚子里的时候儿,他便破例带着九儿同下江南一样。九儿的这个孩子,他便也要他同上木兰!

    这个消息传开,六宫众人心中都是五味杂陈。

    那拉氏呆了半晌,只能冷笑,“好,好啊,真是好极了。皇上这回真的是做足了小心!都这会子了,还要将她带在身边儿,就是不想再叫任何人有机会动半点手脚去,是么?”

    “原来去年的事,不仅我放在了心上;皇上他,更是这一年来,片刻都未曾忘吧?”

七卷34、皇上您要带我上哪儿去?(毕)

    八月初四日,皇帝奉皇太后幸同乐园看戏,后宫嫔妃,连同宗室王公、福晋格格等皆赐一同进内看戏。皇帝下旨,要在同乐园亲自为皇太后侍早完两膳,这便是要看一天的戏了。

    这便是皇室一家子在京里提前替皇帝贺寿预热了。

    这一日,皇子皇孙、宗室王公等都在东西两厢一楼看戏,内眷等皆在二楼。这便是齐齐一堂,乐呵之外,私下里聊起的自然都是此次能随行木兰之事。

    今年因为皇上竟然叫身怀六甲的婉兮同去,整个随行的排单便都打乱了此前人们的猜测。

    此次随驾的内廷主位为:皇后那拉氏、婉兮、舒妃、愉妃、庆妃、颖妃、豫嫔、和贵人。

    这样的安排,便是妃位以上的内廷主位,齐数随驾;嫔位与贵人位分上,各选一人代表——而这二人,一为出自厄鲁特蒙古,一为回部和卓氏,更凸显的是这一年西北的彻底平定之功。

    若此一来,最失意的,自是忻嫔。终究此时还在世的内廷主位里,除了皇后、令贵妃之外,也就只有她了。可是皇上五十大寿这样重要的年份,皇上却没带她同去。

    往年倒也罢了,今年总归特殊些。于是今年她心里也生出了些期盼——终究皇上便是再怎么不待见后宫里的哪个女人,却总是在意皇嗣的啊。便连端午那日的节宴上,皇上还对八公主舜英那般和颜悦色呢……她便更是以为,皇上便是看在八公主的面儿上,也会对她有所缓和了吧?

    ——可惜,那终究不过是一场自己的一厢情愿罢了。(网上有猜测第二排左边第一个是忻嫔,但是服色不对,嫔位吉服参照《心写》,是偏紫红色一点,在绘画中要与妃位的金黄色必定截然分开的。所以第二排最左能穿与舒妃、庆妃相同颜色的,只能是颖妃。)

    “不要紧,咱们不急。”坐在众人间,看着那些随驾的人兴高采烈凑在一起商量该带些什么去,她垂下头拢住舜英轻声道。

    这话,她是说给女儿,也是说给自己。

    不急,总归她已经布下了棋子,便是这次不能随行,待得来日依旧还有机会。

    皇太后今儿才从畅春园回圆明园来,故此也是今儿才知道婉兮随行的事儿。

    虽说皇帝旨意已下,已是不能更改,可是皇太后还是忍不住趁着众人都凝神看戏台上热闹的当儿,按住儿子的手臂轻声道,“你也当真是胆儿大!这令贵妃已是报了遇喜了,你这会子还要折腾着一起去,若是生在半道儿上了,可怎么好?”

    男人终究是男人,不是女人,不明白女人到了最后几个月随时都可能生的道理去。

    皇帝倒是含笑点头,“那也无妨。便不是在京里,避暑山庄一应宫苑设施,又有哪样儿比京里短了缺了去?况且儿子已是将一干守月姥姥、大夫和妇差们都带着一起去呢,便是她在避暑山庄临盆了,也跟宫里没什么分别。”

    皇太后叹口气,“……其实,这又是何必啊?这岂不太辛苦了她去?”

    皇帝含笑眨眼,“额涅忘啦,当年儿子奉额涅圣驾下江南的时候儿,她一样儿是怀着小十四一起去呢。江南那多远,她都去得;热河距离京师这才几步路啊,她自然更是去得。”

    皇太后也只能叹口气,“瞧你,瞧你!怀在肚子里的孩子,都叫你带着这么江南、塞北的去。竟都是令贵妃的孩子,你破例一次还不够,这回更大胆儿!”

    “便是小十四那回,好歹她是刚怀上;可是这回呢,这都随时都可能生了!”

    皇帝垂首低眉,“额涅,儿子的孩子虽说金贵,却绝不可娇气~~儿子对小十四是如此寄望的,这回对这个孩子同样儿如此。”

    皇太后也知道儿子圣旨早已下了好几天去,这会子便是埋怨几句,也是无可变更的了。皇太后只能叹口气,“总归提前多预备好了,叫她一路上少些辛苦才是。”

    皇帝长眸含笑,竟然轻轻抱住了母亲的手臂,亲昵地蹭了蹭,“额涅真好,儿子替她娘儿俩谢恩了。”

    皇太后只得笑骂,“你呀,五十岁了又重学会撒娇了是怎的?”

    看了会子戏,各人都有些累了,这便也有离席到园子里散散,又或者到偏殿去歇息的。

    忻嫔见状,便也起身,回眸看了乐心一眼。

    乐心会意,屈膝转身悄然走了开去。

    少顷,在避开人的假山处,忻嫔见着了语瑟。

    语瑟忙上前行礼请安,却被忻嫔给扶住。

    忻嫔含笑道,“快别客气。来日啊,咱们必定是姐妹相称的;甚或,我将来还得给你请安呢。你今儿的礼啊,我可是怎么都不敢受的。”

    语瑟便登时红透了一张脸去。十四岁的小女孩儿,哪儿禁得起这样的抬举呢。

    “忻嫔主子,奴才岂敢~~”

    忻嫔笑着拍语瑟的手,“有什么不敢的?你若不敢想,那这事儿怎么能落到你身上去?唯有你敢想,才敢为,到时候儿这一切才都能成真啊。”

    “你还别以为这事儿没发生过。你别忘了你姐姐,她刚进宫那会子可不是也以内务府挑选女子的名义进来的?更何况,还有令贵妃呢——她可是结结实实的当了好几年的官女子去,可如今这不也成了贵妃娘娘了么?”

    忻嫔凝着语瑟的眼睛,“凭你与她们二人的关系,这都是活生生摆在眼前的最好榜样呢。便是旁人不敢想,你却必定得敢想,更有把握必定成真的呢!”

    语瑟的脸便更红了。十四岁的小女孩儿,便是不施脂粉,只这样害羞脸红,也是娇艳得叫人挪不开眼去。

    忻嫔便惆怅地轻叹一声儿,“瞧你,这么年轻,在我们这一帮人中间儿,便显得我们都是皮松肉垂,干巴老去了。这年轻啊,便是你最大的本钱。我倒说句实惠的:男人老了,最喜欢什么?”

    “不是金银,也不是田地房产……他们最喜欢的,就是年轻啊。你这样年轻的小女孩儿会叫他们觉着自己的青春又回来了。”

    语瑟更是羞得不敢抬头,恨不能钻进地缝儿里去藏起来。

    忻嫔便笑得更是爽朗,“别害羞啊。你道令贵妃为何这些年那么得宠?那就是因为令贵妃比皇上小了十六岁去呢。当年令贵妃刚进宫来,跟你一样大,十四岁,在孝贤皇后与当今皇后这一班人当中,那才叫一个水灵儿、新鲜呢。”

    “不过如今,她也老了。你瞧她如今又怀着孩子,脸上连脂粉都不能施,这便像行将枯萎了的花儿似的,色香味儿都没了。你只管往她身边儿一站,我与你作保,皇上的眼神儿啊,便都立即被你给黏了过去,他便再懒得看那憔悴不堪的去呢!”

    语瑟便更是羞得脸儿跟火炭儿了一般,却——缓缓抬起了头来,迎上忻嫔的目光。

    那眼眸之中,在羞涩之外,终是明明白白泛起晶璨的光亮来。

    忻嫔一见,心下悄然大喜。她太明白,那光亮是什么。

    “好妹子,你果然是个有出息的。我就知道,我没看错你去。”

    语瑟便双膝跪倒,“奴才不知该如何做,还请忻嫔主子指点。”

    忻嫔含笑亲手扶起来,“还叫什么主子?叫姐姐。我今儿请你过来,就是要给你道喜的——原本我还担心庆妃会陪着令贵妃留在京里,便连带着你都去不了;可是这会子该着皇上改了主意,叫令贵妃和你姐姐都一同随驾赴木兰去了。那你自然就能跟去了。”

    “可是啊,令贵妃她们便是去,也不能承恩,她们几个自然都是忙活着照顾令贵妃的身子的……那皇上呢,皇上行围,必定热血沸腾,到时候儿又要找谁去?”

    语瑟便又羞得已是抬不起头来了。

    忻嫔含笑握紧了语瑟的手,“这回啊,你只需要叫自己能稳稳当当总是出现在皇上的视野里,那到时候儿承恩侍寝,必定都是水到渠成的事儿。”

    忻嫔说着凑到语瑟耳边去悄然道,“……皇上哨鹿之后,必饮鹿血。到时候儿,你的好日子就来了。拿出你年轻娇媚的身段儿,婉转相承;尽情在皇上面前青涩无辜些儿,或者掉泪,或者喊疼……就如令贵妃那最擅长的模样儿去。还怕皇上到时候儿不稀罕死你去~~”

    八月十三日,万寿节。

    皇帝亲赴奉先殿行礼,再赴慈宁宫给皇太后行礼。之后亲御太和殿,王以下文武各官、进表、行庆贺礼。

    这一日在京里,只行庆贺礼,并未筵宴。所有万寿节大庆的赐宴,都待热河行围之时。

    八月十八日,己丑日,皇帝奉皇太后自圆明园启銮。

    八月二十七日,圣驾抵达避暑山庄。

    以往年秋狝,皇帝在抵达避暑山庄之后,必定修整多日,在此举行秋狝大典,以及召见外藩蒙古、回部等各部王公。可是今年,皇帝却改了惯例,仅在避暑山庄修整了一天,八月二十九日即起銮,赴木兰。

    这一路,杨氏也陪着婉兮同来。当母亲的,倒比婉兮自己更为紧张。

    婉兮只怕母亲这一路上劳顿着,便总是安慰母亲放宽心。

    这回只在避暑山庄修整一天,皇上便急着奔赴木兰去,杨氏便又有些不放心了。

    “……皇上从前秋狝,在避暑山庄里总要修整至少三五天去。今年带着你同行,这怎么反倒急着走了?”

    婉兮故意拉开架儿给母亲看她的身子,“额涅别担心,女儿这不是好着呢么?不然女儿小跑两步,叫您瞧瞧?”

    杨氏都给气乐了,“瞧你,尽说傻话~~”

    婉兮含笑一手揽住母亲,一手轻抚肚子,“您放心就是。这个孩儿啊,真是给女儿省心,这一路走来,路上走了八天呢,他竟一天都没叫女儿吃着半点苦头去。”

    语琴便也陪着笑,“您老便放心吧。皇上从京里到避暑山庄,这一路可就走了八天呢。若是按着往年的老例儿,皇上不过五日就该到了。今年这一路上就是特地为了婉兮儿放慢了行程去,故此您老没听见她说,这一路上一点儿都没累着么?”

    “况且皇上是多仔细的人呢,倘若不是早从婉兮这儿得了知会去,知道婉兮什么事儿都没有,那皇上自然也没有就修整一天便起銮的道理去。皇上自己也精通医理,这必定是皇上问过了御医,且亲自替婉兮看准了脉象,这才下的旨意。”

    语琴说着,瞟了婉兮一眼,做了个鬼脸儿。

    “话又说回来,您老想啊,皇上干嘛这么急着就离开避暑山庄去木兰了?这自然也是顾忌着婉兮的身子呢,就是想早点办完了事儿,好早点儿送婉兮回宫去。”

    杨氏听语琴这么一分析,便终于笑了出来。

    “还是庆妃主子睿智,叫奴才这心下可安定下来了。”

    语琴赶紧捂着脸哀求,“您老千万别在我面前儿这么自称了,晚辈啊真是要无地自容去了!”

    杨氏便也屈膝为礼之后,还是起身来握住语琴的手,“那我今儿就逾矩了。”

    语琴便笑了,用力点头,“还是这样好。总归又没有外人在,关起门儿来,您老就是伯母,我就是晚辈儿呢。”

    杨氏轻轻拍拍语琴的手,“这回玉蕤也没能跟来,九儿身边儿凡事都是庆主子亲为打点的,这叫我这心下如何过意的去。”

    语琴含笑道,“您老千万别这么说。这回啊婉兮虽说跟着皇上来了,可是总归咱们九公主年岁小,还留在宫里呢。婉兮最能放心得下的人,唯有玉蕤了,还是叫玉蕤留在宫里亲自照顾着啾啾,婉兮才能放心不是?”

    “至于我啊,也比不上玉蕤的手脚麻利。再说眼巴前儿的事儿,都自然有玉蝉、玉萤她们忙着呢。我啊,也就是平素陪婉兮一起坐着说说话,帮她解解闷儿罢了。”

    杨氏虽说叫语琴给开解了去,可是心下总归还是有些不妥帖,“哎哟……也不知道皇上接下来的日程是如何安排的。这越往北走,天儿就越凉了,我真想这会子就跟皇上请旨,叫九儿从这儿就转回京去才是正经啊。”

    待得离了婉兮的行宫,语琴这才也忍不住与颖妃小声儿嘀咕,“……先前儿我自是劝慰魏伯母去。可是这会子咱们俩说句体己的话儿:我这心下也是打鼓呢。”

    “本以为皇上叫婉兮到避暑山庄来便也就到了地方儿了。待得皇上在避暑山庄赐宴之后,婉兮便能回京去了。可是皇上竟然还要带着婉兮上木兰去……哎哟,皇上这是要干嘛呀?”

    颖妃也是皱眉头。这都到了蒙古各部的地界儿了,她自然是比语琴更为了解的。这出了避暑山庄,一路往木兰去,便都是草原地带了,一应起居多数要在毡帐里,吃喝用度也都不比在避暑山庄里那么方便了。

    “庆姐姐说的是,我的心何尝不也是揪在一起呢!倒不知道皇上这是要到哪天,才能放令姐姐回京安养呢。”

    这一日江南却爆出了大案来。

    两江总督尹继善奏:江苏布政使藩库中,所贮耗羡、存公这两项银子里,竟然少出了七十余万两来!

    江浙自古以来皆为朝廷财政所出之地,江苏布政使藩司里出了这样大的亏空,皇帝也是大为震惊,直斥苏州布政使,乃至两江总督、巡抚等人办事不利。

    皇帝立即令协办大学士刘统勋、刑部侍郎常钧,驰驿前往。特旨,刘统勋等人可传谕该督抚等,先将案内各犯,逐一拘齐根究。

    因此一事,次日,皇帝便下旨江苏添设藩司,分职管理:分原来的江苏布政使,为“苏州布政使”和“江宁布政使”两职。

    苏州布政使驻苏州,分辖苏、松、常、镇、太五府州;江宁布政使驻江宁,辖江、淮、扬、徐、海、通六府州。

    消息传回京师,最为心惊肉跳的便是忻嫔。

    她忙叫乐容和乐仪去打听消息,又让宫里首领太监以回她母家给她母亲问安的名义细问究竟。待得各方消息都汇总回来,她方轻舒了一口气。

    ——此时她姐夫安宁已经不在江苏布政使任上,如今的江苏布政使是苏崇阿。

    “江南管钱粮的官儿最不好当,”忻嫔终于露出了笑模样儿,“那地方儿,历朝历代都是富甲天下,朝廷财政所出。你没瞧见这些年,两淮盐政也好,江苏布政使也罢,多少官儿都折在这任上,丢了脑袋、散尽家财、家人籍没入官的去。”

    “我姐夫这些年在官场上,当真是游刃有余,几任江苏布政使、江苏巡抚,又兼管苏州织造的,都没落下半点错处去。如今正好儿落得个明哲保身,半点沾不上油腥儿去。”

    乐容和乐仪自然也是欢喜。如今主子的阿玛早已不在人世,主子最大的倚仗也就是这个姐夫了。若是这会子安宁再出了什么事儿去,那又该仰仗何人呢?

    乐容便道,“皇上这会子震怒,也是自然。主子可忘了么,原本因为明年是皇太后的七十岁圣寿,皇上打算明年再奉皇太后南巡去的。皇上南下,这一路上的钱粮支出,自然都在江南这些管钱粮的身上。这江苏竟然亏空了这么多银子,皇上岂能不震怒。”

    忻嫔便也微微一眯眼。

    “你说得对。原本因为此时我姐夫不在江苏布政使任上,我还高兴来着;可其实,这江苏布政使刚出了这么大的娄子,赶在皇上预备第三次南巡的时候儿……若有人有本事在这会子将江苏的钱粮重又归拢明白,那倒是个建功立业的好机会!”

    乐仪也笑了,“可不,就如主子所说,安宁大人在江苏布政使、江苏巡抚、苏州织造的任上,几次任职,这经验便是没人能出其右的!”

    忻嫔垂首细思,这嘴角儿上的笑便慢慢溢了开去。

    她抬手叫宫里的首领太监刘海,凑在刘海耳边说了几句。

    刘海忙打千儿,“奴才这就去安宁大人府上!”

    皇帝銮驾出了避暑山庄,行速颇慢,每日最少只行三里,最多也不过三十里;平均下来,每日的行程只控制在十几里至二十里。

    故此,便是婉兮身子已经沉了,却也仍不劳累。

    九月秋来,坝上草原正是最美的景色。因此地不仅是一望无际的草原,更有山坡树林向平地草原的过渡,故此这会子扬眸望去,山坡上树叶摇金;可是地面上,草甸子依旧还是翠色的。仰头看天,那碧空如洗过一般。

    与京中宫苑相比,这里的景致清澈旷远,叫人不由得想到“自由”二字;即便是身子不便,可是心却也早已跃上马背,在这草原山坡上自由奔驰了远去。

    远去,直到天边。

    婉兮都忍不住将窗帘子尽数挑开,恣意地大口吸入这清冽的空气。

    倒是杨氏不放心,在畔劝着,“这边儿的天儿都凉了,仔细吸了凉气儿进去,再肚子疼。”

    婉兮含笑指着外头,“额涅,这边儿我来过!”

    语琴也凑过来看,却笑,“我怎么都分不清哪是哪儿呢?总归都是草原、林子,没看出什么分别来啊。”

    皇上每年虽然都秋狝,但是路线也未必是每年都一模一样的。故此哪一年去过哪儿,再加上那当地都是蒙古的名儿,故此语琴这个江南女子可记不清楚。

    婉兮闭上眼,面上如清风流云一般静静挂着微笑,“我也说不清楚,不过我就是知道,我来过这儿。便是这儿的风扑到脸上来,我都觉着熟悉。我想我一定是曾经呼吸过这儿的风,摊在地下看过这天上的云!”

    还是颖妃不愧是出自蒙古的格格,这便一拍腿,“我瞧出来了,应是距离‘伊绵峪’不远了!”

    婉兮与语琴都朝颖妃望过去,“伊绵峪?是什么地儿?”

    颖妃眨眼而笑,“伊绵峪啊,是我们蒙古话,意思是‘会归’。皇上在前年、大前年都是在这儿召见厄鲁特蒙古、回部王公入觐。故此啊,前年皇上亲自将这儿赐名为‘伊绵峪’。”

    婉兮心下微微一动,“既然是前年才赐的这个名儿,那以前这儿叫什么?”

    “布扈图啊~~”,颖妃道,“也就是‘有鹿的地方’!”

七卷35、且放白鹿青崖间(毕)

    “有鹿的地方?”

    婉兮的心下便也如同哗啦打开一扇大门。多年前的记忆,宛若彩蝶翩跹,拍动蝶翼姗姗而归。

    “你这孩子,这是怎么了?”杨氏见女儿眼中忽地涌满泪水,担心女儿的身子,忙上前把住婉兮来问。

    婉兮轻轻摇头,向母亲展颜轻笑,却也终究还是无法咽回那泪意去。

    颖妃的年岁终究小些,进宫的年头晚了那么几年去,不知道婉兮刚进宫早年间的一些故事去,这便与杨氏一样地着急,紧着问,“可是我的话哪里说得不好了?若有的话,令姐姐你别瞒着我,好歹告诉我才是。”

    婉兮含泪而笑,“没事。傻高娃,你没说错话。今儿多亏有你,我才是听见了这世间最动听的言语去。”

    颖妃已是呆了,怔怔望住婉兮,“令姐姐,我究竟说了什么,竟能叫你觉得如许动听了去?”

    唯有语琴也是一震,急忙握住婉兮的手,“……难不成,这里恰恰就是当年那个哨鹿的地方儿?”

    “木兰围场”是总的称呼,实则内里占地极广。其内号称共有七十二围,也就是相当于七十二个围场,而每个围场又单有自己的名字。

    许多名字就是以自己这片围场上所盛产的猎物为名。

    如“巴尔图围场”,蒙古语谓虎为巴尔图,皇帝与大臣曾在此处猎虎,故此这处围场名为“巴尔图围场”。

    还有“珠尔围场”。蒙语谓狍子为珠尔,在此处可捕猎狍子,故此以此为名。

    还有汉译为“雕”的“岳乐围场”、汉译为“猪”的“嘎海图围场”等……

    故此这布扈图围场既然是“有鹿的地方”,自是此地多有鹿群栖息、出没。皇帝在木兰行围期间最为重要的哨鹿,便也多选在此处。

    这么多围场的的名儿,还都是蒙古字,便是出身蒙古的颖妃都记不清楚,婉兮和语琴就即便是来过,也都记不清楚了;又因为这中间更是时隔多年,便是觉得眼前景物依稀如故,却也不敢坐实了。

    多亏有颖妃在,帮她们廓清了这眼前的迷雾去,叫她们宛如直接掀开门帘儿,直见故人。

    婉兮冲语琴点头,知道这是语琴也想起来了。婉兮同样从语琴的反应里,更是坐实了自己的猜测去。

    婉兮这会子其实不想掉眼泪,不想叫母亲担心。可是这一点头,还是叫眼里的泪珠儿沉甸甸地给滚落了下来。

    杨氏见状也是一呆。同样儿地,当年的某段记忆便也不由得浮上心头。

    杨氏也有些惊喜到不敢置信,这便抓着婉兮的手臂问,“……当年你刚进宫,皇上首次秋狝木兰的时候儿,你阿玛说随驾承应曾经在围场里见过你,替你亲手预备了生辰的饽饽去!——难不成,就是这儿?”

    婉兮忍不住地笑,泪珠儿却也还是跟着扑簌簌地一个劲儿往下掉,拦都拦不住。

    “额涅说对了,是这儿,就是这儿啊!”

    杨氏也张大了嘴,随即一声哽咽,已是伸臂抱住了女儿去。

    伏在母亲怀里,婉兮终于不用再藏着泪珠儿。她相信阿玛当年必定将在围场里见过她、又为她亲手预备了生辰的饽饽的前后的事儿,都仔仔细细告诉了额娘去。额娘必定已经知道,那是皇上对她的一片心意……

    那时候儿是她刚进宫,刚刚体会到宫中女子与家人骨肉离分、不知何年才能相见的苦楚去。她以为她要许多年后才能再见到双亲,却没想到那一年,刚刚进宫一年,就在自己的生辰,见到了自己的阿玛!

    那是皇上的心意,是皇上藏起来未曾在事先告诉她半点儿去的惊喜。此时故地重游,尽管已经时隔这么多年,她却依旧还能瞬间便回想起当年的心情。那一刻的欢喜炸裂,那一刻的泪水迸落,此时此刻,何尝不是一模一样儿啊?

    “额涅知道,这木兰围场里有七十二道围呢,那时候儿女儿的年岁小,又是头一回来这草原里,只觉蓝天底下都是草原、山林,便是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与陆姐姐说的一样儿,完全分不清这处围场跟那处围场之间的区别,故此方才见了觉着熟悉,却是不敢直说出来。”

    况且此处的新名儿“伊绵峪”,是皇上前年才给新赐的,故此她就算每日启程之前,会听到宫殿监转呈内务府所禀报的每日行程,但是听见这个名儿也没法儿当年的记忆对上号儿。

    “多亏高娃一言点醒,此处从前的名字就是‘有鹿的地方’……女儿这才敢认准了,这里便曾经就是皇上首次秋狝大典哨鹿所在。这便当年的往事,一块堆儿都聚在了眼前来。不是女儿想掉眼泪,而是那些事儿就那么堆在眼前儿了,女儿怎么都忍不住了……”

    颖妃知道眼前这有故事,可是这会子不方便问,她便使劲儿给自己压着好奇。

    车驾悠悠,又经过一座山。颖妃便指给婉兮看,“令姐姐你瞧那座山。‘伊绵峪’的‘峪’字就是山谷的意思,故此这个名儿的得来,自然得因为有山。”

    “咱们眼前儿这座山啊,就是伊绵峪之所以得名的那座山呢!”

    婉兮仔细眯眼打量这座山。

    当年那次秋狝,还是皇上登基之后的第一次秋狝,距离今年都快二十年了。二十年,也足够一座山悄然改变了模样。从前的小树,此时早已高高刺向蓝天,颀秀挺拔了去。叫她同样儿地有一点不敢相认。

    婉兮心下莫名地激跳,忙问颖妃,“那你可知道这座山,叫什么?”

    颖妃想了想,“我想起来了。这座山因这围场而得的名儿,就叫‘布扈图山’。通译成汉话,就是‘白鹿山’!”

    婉兮整颗心在这一刻,终于放肆地剧烈跳动了起来!

    白鹿山,白鹿山,且放白鹿青崖间……那座山,她如何能忘?

    当年皇上便是在放归鹿王的山下扎营,她就是在那里见到了阿玛,第一次饮下老归为她调制的“龟鹿同春”……

    她与皇上第一次的亲近,便也是在那里啊。

    而当年那日,恰恰是她的生辰!

    此时因这“布扈图”之名,她心下的迷惑便呼啦一下儿全都豁然开朗了。

    她心下默默道:“皇上……不,爷,您的心意,九儿我全都懂了。”

    婉兮欢喜不禁,这泪珠儿爷跟着怎么都止不住了。杨氏和颖妃只能跟着着急;而这会子也寻思过味儿来的语琴,便也只能举袖拭泪,陪着婉兮一同掉眼泪了。

    其实这里对于语琴来说,何尝不是同样的意义非凡啊?她当年险些就与婉兮争起宠来,若不是那回在围场里剖开心臆,那又哪里还有她们后来这十多年的姐妹情深。

    这会子当着颖妃,尤其是杨氏夫人,语琴这么掉泪便有些不好意思,自然不希望她们二位也知晓了当年她与婉兮之间那么的一段儿去。故此她只能一边擦泪,一边儿赶紧道,“我啊,终究是江南汉女,这些年在宫里便是勉强跟着婉兮学得能听懂满语了,可是对这蒙古话还是睁眼儿瞎。”

    “我倒是不知道什么是‘布扈图’,就算高娃解释给我听了,我记住的怕也是按着汉话的音儿去记的——对我来说,‘布扈图’啊就是‘不糊涂’!“

    语琴抹着眼泪,攥紧了婉兮的手,含笑道,“皇上在待你的事儿上,这十九年过来,每一时每一事,可不正好全都是‘不糊涂’?”

    婉兮转过身来,已是说不出话,只伸开手臂,与语琴拥抱在了一处。

    布扈图围场,前后按一日行程,前后共有三个大营可作为皇帝的行宫。它们分别是:扎克丹鄂佛罗大营、伊绵沟口大营、萨勒巴尔哈达大营。

    这晚銮驾未急着赶路,便就近宿在了伊绵沟口大营。

    一路而来,皇帝虽还未正式哨鹿,却已经在沿途的各个围场,与王公大臣按日行围。

    这晚皇帝来时,竟是叫十几个太监躬着腰扛了东西来的。

    一帮太监进了毡帐,将肩上的东西都卸下来,就堆在毡帐门口儿。

    好么,整整一座小山。

    婉兮都有些惊了,抬眼看过去,只见都是带毛儿、还挂着血的猎物。

    刘柱儿急忙上前清点,不多时便含笑回话儿:“回主子,总计鹿五只、狍子五只、野猪三只、狐狸一只、盘羊两只、青羊一只、貉子一只……”

    婉兮张大了嘴望着皇上。

    此时的皇帝,叉着腰立在这一座小山似的猎物旁,神采飞扬得就像是个刚满载而归的猎户汉子。那面上的笑,年轻英俊得绝不像是个五十岁的男子。

    婉兮一时没猜明白,嘴唇便有些干。她小心伸舌润了润,指着这座小山问,“……皇上这是要饮鹿血,还是吃生肉?”

    皇帝都被逗乐了,啐了一声儿,眼珠儿便直盯住了婉兮那润着唇的檀香小舌儿去。

    他沉了一声,便也没顾得上说什么,只是大步上前,两手托住了婉兮的面颊,深深地亲了下去。

    直到将婉兮的檀香小舌儿也给捕获,纳入口中,尽情了一番,这才喘了口粗气将婉兮放了开去。

    婉兮经这一亲,整个身子都止不住地轻颤。便是被松开了,还是站不稳当,只好捉着皇上的手臂,深吸了好几口气,方才站稳当了。

    皇帝只得意地居高临下,欣赏着他将他的小奴儿都给欺负成了什么样儿去,“呸,便是要饮鹿血,爷又岂能给你饮死鹿的?况且你这会子都什么时候儿了,爷哪儿能还叫你吃生肉?”

    原来她的皇上爷还知道~~

    婉兮好容易稳当下来,这才抬眸含羞佯怒地问,“爷……这又是要作甚呀?好歹奴才都这个月份了,爷还给奴才看这些血腥的,也不怕奴才当着爷的面儿就吐出来?”

    婉兮骨子里终究还是汉女,便没有那么娇弱,便是看见三个两个的猎物也没事儿;可是这还怀着孩子呢,而且眼前冷不丁这猎物堆得小山高的,她也当真有点儿扛不住劲儿啊~

    皇帝一呲牙,看着仿佛是既极其得意,又有些恨得牙根儿痒痒的意思。

    “这些,都是爷今儿打的!”

    婉兮垂首想了想,便赶紧竖起大拇指,“爷英明神武!”

    婉兮心下还想,这是皇上满载而归来跟她显摆显摆,跟小孩儿似的,故此她赶紧夸赞完了,皇上心下乐开了花儿之后,就能将这座小山挪奏了不是?

    便是今晚上可以吃点新鲜的,也就留下一头就够了,真不用这小山都堵在门口儿了,是吧?

    可是婉兮没想到自己失算了,她夸完,只见皇上抱着膀儿光满脸光灿地乐,还不下旨叫内监们将这小山给挪走!

    婉兮只觉头皮有点儿麻,只好硬着头皮低声问,“爷……这些该不是要在这儿放一个晚上吧?”

    皇帝又笑了,不过却是气笑的,他没回答婉兮,只是扬声问玉蝉,“你颖妃主子、豫嫔主子可还都在你家主子偏帐内呢?若是还在,便请过来。”

    玉蝉也不敢乐,只能忍着,“回皇上的话儿,听见皇上来,颖妃主子、豫嫔主子便早都避走了。”

    皇帝点了点头,又问,“你眼巴前儿可有没有出自内府佐领下蒙古人的官女子、或者妇差也行。”

    玉蝉瞟了婉兮一眼,还是得小心忍着乐去,“回皇上,此次令主子出外,位下跟随的挑选出来的守月姥姥、奶口嬷嬷、妈妈里,又全都是一水儿的汉姓人。跟宫里往年的惯例一样儿。”

    今年的守月姥姥两名,为:王氏、徐氏。

    妈妈里四名,为:胡氏、关氏、白氏、闫氏。

    清一水儿,依旧还是给婉兮挑的都是能放得下心来的汉姓妇人。

    玉蝉这是故意说笑呢,这才先挑着妇差们说,而没有按着皇上问的次序该先回官女子的。

    终是跟着主子在宫里伺候皇上的日子久了,便连玉蝉都摸透了皇上的脾气。有时候儿都忍不住趁着皇上高兴的当儿,说句笑话儿来逗逗皇上了。

    玉蝉这点子鬼主意,皇帝和婉兮哪儿能听不出来,两人对视一眼,婉兮已是笑得赶紧垂下了头去。皇帝却还得撑着,便清了清嗓子,“哦,这么巧啊。”

    这便连玉萤都偷着笑了。

    主子临盆要用的妇差,哪个不是皇上准了之后才能进得来呢。可是皇上装得却好像这事儿他才知道似的。

    玉蝉虽是说笑,却也不敢造次,赶紧见好就收,“……官女子里,倒赶巧儿了,玉蜓就是内府包衣满洲佐领下的蒙古人。”

    玉函的年岁渐渐大了,婉兮这些年便也不大派给玉函差事了,只拨她去照看九公主。像是这出外的差事,就更是不叫玉函了。而玉竹、玉音等女子,这些年陆续出宫,宫里的女子也不断进了新人。

    宫里再进的新女子,婉兮便按着玉蝉、玉萤的例,取名一律都是虫字边儿了。反正太监那边儿,已经都是蛐蛐儿、蚂蚱、蚂蛉的了……她已是来不及改了,就这么着吧。反正也更显得热闹不是?

    这回跟着婉兮一同出外伺候的三个女子里,多用了个去年才进宫的小女孩儿。虽说年纪小,去年才进宫的,可是腿脚麻利、聪明伶俐,正好用她跑个腿儿、传个话的。

    皇帝终于满意一笑,“那还不叫玉蜓进来回话?”

    玉萤出去叫玉蜓,进了玉蜓的帐篷,却见玉蜓身边儿还多了个女孩儿。

    玉萤见了便笑了,抢先打招呼:“哟,原来是小陆姑娘。”

    不是旁人,正是语琴的那个妹子陆语瑟。

    因语琴与婉兮的关系,虽说语瑟现在的身份也只是个刚进宫一年的官女子,可是永寿宫里的人便也都对语瑟极为客气。都不直接喊名儿,都尊敬地叫一声“小陆姑娘”。

    语瑟忙起身见礼,“语瑟给姑姑请安了。姑姑可是要派给玉蜓差事去?还特地叫姑姑亲自来跑一趟,那便是语瑟的错儿了——是语瑟拉着玉蜓说话儿,这才没听见外头的巴掌声儿去。”

    “因我是与玉蜓一同进宫的,从前在内务府里学规矩的时候儿就要好。正好儿方才姐姐来看令贵妃主子,我跟着姐姐一同来,这便见了玉蜓,才与姐姐求了一会子时辰,与玉蜓多说会儿话。还望姑姑海涵。”

    玉萤是婉兮位下的头等女子,自是不至于亲自来叫玉蜓出差事。便是有事儿不便在外头直接喊,也都是用特定的巴掌声响来传递消息。

    玉萤听了便点头而笑,“小陆姑娘千万别见外,其实不是玉蜓没听见,是我特地过来叫她的。因为啊,是皇上传她回话儿呢。我也怕她头一回到皇上跟前伺候,再乱了规矩,所以这是要亲自到她跟前儿,事先提点着一声儿呢。”

    语瑟眸光不由得一亮,“皇上要叫玉蜓去回话儿?”

    玉蜓听见玉萤的话儿,这便吓了一跳,有点傻。她也没留神语瑟的神色,只顾着拉住玉萤念秧儿,“哎哟妈呀,皇上忽然传我干嘛呀?我寻常也不是时时都在主子跟前伺候的,这会子只不过是跟出来当小使唤的……皇上和主子跟前那么多人呢,皇上传我,又能是什么事儿啊?难不成是我哪儿出了错儿,叫谁捅给主子和皇上了?那可咋整啊,姑姑救我,万万救救我才好。”

    玉萤便笑,“你慌什么呀?皇上是问咱们宫里谁是内府旗下蒙古人的,我们这才说到你来着,皇上这才叫传你过去回话儿。我琢磨着,皇上这话儿啊八成是要问你蒙古习俗的规矩,却不是干系到你自己的。”

    玉蜓终还是放不下心来,也不知说什么好,只一双脚丫在地上直踢蹬,“姑姑,我能不能不去啊?或者姑姑就说,没找见我呗?”

    玉萤叹口气,“这不傻了么?好端端的官女子,没有主子的差使,就敢忽然没了踪影,找不见了?那才是犯了《宫中则例》,你这是自己讨罚呢!”

    语瑟垂首细细听着,不由轻轻拉住了玉蜓的手,“你若当真那么害怕,那我陪你一起去。便是不知道什么事儿,好歹在你身边儿多个人,能帮你壮壮胆儿去。”

    玉蜓自是欢喜的,使劲点头。

    玉蜓听着,却有些迟疑,抬眸掠向语瑟来。

    语瑟忙屈膝行礼,含笑望住玉萤,“姑姑看,是否方便?”

    玉萤是有些犹豫,“圣上跟前,不是随便能乱了规矩的地方儿……不是我驳小陆姑娘的面子,是御前的规矩实在严谨。皇上只是传玉蜓一人过去回话儿,若多了一个人去面圣,这怕是……”

    语瑟轻轻一笑,“姑姑说的是,这世上规矩最大的地方儿,就是宫里;而宫里规矩最乱不得地方儿,自然就是皇上跟前了。”

    “只是,姑姑且听我一言,听我说得是不是有理再做定夺——因这会子终究不是在宫里,是在围场呢,便是一应规矩,到这儿也都没有那么可丁可卯的了。”

    语瑟说着走过来亲昵地扯住玉萤的手臂,十四岁的小女孩儿扭着身子撒娇,“况且这是在令贵妃主子的宫里呢。我早听姐姐她们说过太多回了,说皇上甭管多严肃,也甭管这宫里有多少祖宗规矩不可碰触,可是一到令贵妃主子这宫里,就什么都不一样儿了。”

    “在这儿啊,皇上会成为这天下最好脾气、最容易通融的人;便是什么劳什子的宫规,也都让位给一家人一般的亲亲热热去了。故此我觉着啊,就算我陪着玉蜓一同过去了,皇上见了我,想来也不会计较。”

    玉萤细细地想,这位小陆姑娘,身份终究是与普通的官女子不同的。因她是庆妃的妹子,与自家主子便也不是普通的主仆;便是跟皇上之间,这位小陆姑娘按着民间的说法儿,那也算是个小姨子了。想来皇上就算是看见小陆姑娘去了,想来也不会不高兴。

    若有这样身份特殊的小陆姑娘陪着,倒是能叫玉蜓壮胆些。

    玉萤这便也还是勉强点了头,“那便有劳小陆姑娘陪陪我们玉蜓。待会儿皇上面前,便是玉蜓有什么失礼的,还望小陆姑娘帮衬着给说圆了些儿吧。”

    语瑟甜甜一笑,“姑姑放宽心就是。凭我姐姐与令贵妃的情同姐妹,那姑姑和玉蜓便也何尝不是我自己的姐妹呢?我不帮着去,还能做旁的不成?”

    玉萤这便带着玉蜓和语瑟一同回到婉兮的帐篷回话。

    皇帝原本传召的是一个人,回来的却是两个人。婉兮便抬眸看了一眼。语瑟赶紧给深蹲请安,将她之所以还没离去的情由说了一遍。

    婉兮含笑点头,“说来也是缘分,原来你跟玉蜓一起进宫的。你自然去了你姐姐宫里,玉蜓却是进了我的宫里……这便又是我与你姐姐情分的延续吧。”

    皇帝挑眸也浅浅瞥了语瑟一眼,点点头,“叫语瑟?朕记得。”

    宫中挑选秀女,无论是八旗女子挑选,还是内务府下的女子挑选,都要皇帝亲自去看,至少也是亲自看过排单的。尤其宫里有规矩,凡是嫔妃的姐妹入宫,都要另列一册。语瑟这一批里头,就一个她是嫔妃的姐妹的,故此皇帝早就见过她的名字了。

    语瑟终究只是个十四岁的小女孩儿,登时便红透了一张脸,蹲礼在地,都不敢抬头了。

    婉兮含笑点头,“快起来吧。宫规归宫规,我与你姐姐的情分另当别论。故此啊,你这会子既是在我宫里,便是皇上在呢,倒也不必那么拘礼。”

    皇帝却再没接这话茬儿,只含笑与玉蜓说话,“你叫玉蜓?内府包衣佐领下的蒙古人?”

    玉蜓忙答“是”。

    皇帝这便偏过头来,只含笑望着婉兮,伸手将婉兮的手给盖住,“玉蜓你说,按着蒙古习俗,这门口儿堆这么多的猎物,是什么缘故啊?”

    玉蜓没想到皇上原来是问这个,之前是白慌乱了。这便安定了下来,悄然回眸望门口那座小山,已是笑了。

    “按着蒙古的习俗,男子打猎满载而归,那就是一家盛大的节日呢!因为打猎不易,有些男子便是出外多日都未必能打到什么猎物。故此一旦有所斩获,必定回家来便都堆在帐门口,是给自己家人看,也是给外人看呢。这便是一个汉子,最最得意的时候儿!”

    婉兮听着,便是“扑哧儿”笑了。这一层意义,她能理解去。

    玉蜓见主子笑了,这便越说越轻松了,“对于一个汉子来说,向外人夸耀是得意之时;但是最得意的不是给外人看的,其实是给自己家人看的。一个汉子将小山似的猎物进门就撂在地下,就是在说,‘媳妇儿、孩子,你们有吃的了!’这是一个男子对于家人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承诺与感情。”

    婉兮的脸颊有些热了起来,再加上皇帝盖在她手上的那只手,叫她更是浑身微微热了起来。

    “哦。”婉兮竭力不叫心底那股子油然而生的暖意泄露出来,这便只是微笑应声。

    皇帝悄然挑眸,只斜睨着婉兮。她的神色叫他还没有满意去~

    他便轻哼一声,“玉蜓,还没有旁的了么?”

    玉蜓脑袋里赶紧转了个圈儿,这便含笑又道,“自然还是有的。奴才先前说的是但凡蒙古汉子都是那样儿;奴才接下来要说的,就是蒙古的老爷们了。”

    “这些老爷们,有得木齐、宰桑,甚或是塔布囊、台吉、汗……这些老爷们自然不是一房妻室。”玉蜓挑眸望一眼皇帝,“皇上是整个蒙古的大汗,更适合奴才接下来的这个意思。”

    “按着蒙古的规矩,汗王们的妻室各自分管‘斡鲁朵’,就是分不同的帐篷了。而这些妻室之间,一般又不像汉人这样分什么嫡庶高低,通常是各个汗帐的妻室们都是妻,都是平等的。”

    “想要分出汗王更重视哪个妻室,那个汗帐的妻室更得宠,便要看她这个汗帐所分得的人口、牲畜、猎物的多少。”

    玉蜓说到这儿朝婉兮甜甜一笑,“而汗王行围归来,必定是将自己打获的猎物交给妻室。那个能独得汗王亲自猎到的猎物的,必定是汗王最为宠爱的!”

    “而按着蒙古的规矩来说,男子捕获猎物献给自己最心爱的女人,是对这个女人最高的礼遇!”

    “皇上……”听到这儿,婉兮的脸早已红成了炭,身子早已绵软如水,整个人赶忙捂住脸歪倒在皇帝的怀里。

    皇帝大笑,一把将婉兮搂住,朝玉蜓含笑点头,“说得好!高云从,赏!”

    玉蜓大喜,忙跪倒谢恩。

    语瑟进来之后就说了那么两句话,之后便只能陪在一旁呆呆地看玉蜓眉飞色舞,再到得了皇上亲赐下的荷包去。

    皇帝只顾拥着婉兮,含笑道,“……今儿的这些肉都新鲜,好歹陪爷嚼一口,喝两盅,嗯?”

    婉兮已是不敢见人,只能捂着脸使劲儿点头。

    皇帝高兴,便吩咐,“鹿和狍子给你主子留着,狐狸皮毛给你七公主。剩下的野猪和青羊,也都炖了,你们全都一起跟着乐一乐!”

    整个婉兮的帐篷里,便都热闹了起来。刘柱儿带人赶紧收拾那些猎物去,皇帝则含笑扶着婉兮起身,朝后帐去了。

    玉蜓欢欢喜喜捧着荷包,抬眸见语瑟神色寂寥,便忙从那荷包里拈出一块碎银低了给语瑟,“谢谢你陪我进来。我没在皇上面前出糗,还得了恩赏,便也有你的一半儿。”

    语瑟却并不欢喜,按着玉蜓的手将银子给玉蜓收回去,“你跟我客气什么呢?我虽然陪你一起进来,却压根儿就没帮衬上你什么。还都是你自己的造化大,你便自己留着吧。”

    语瑟告辞而去,走进茫茫夜色,心头便也是茫然。

    忻嫔说的好像不对啊。便是她出现在了皇上眼前儿,皇上却也没正眼看过她一眼去啊……皇上他,只看着那个因怀着孩子而憔悴的令贵妃啊。

    那眼神儿,仿佛全然看不见令贵妃的憔悴,反而满满都是柔腻的情意啊。

    (老男人甜起来哟,齁死个人儿~)

七卷36、朕愿意,你管得着么(毕)

    九月初九日这一天,銮驾驻跸萨勒巴尔哈达大营。

    当日一早,皇帝便赴皇太后行幄问安,并亲自为皇太后侍早膳。

    这只是早膳,皇帝也赐蒙古王公进宴。

    皇帝给皇太后请安,这一向是惯例,便是在行围的途中,也是两三日便是一请安。可是今儿特殊就特殊在,皇帝不但来请安,还侍膳,同时还赐宴蒙古王公了。

    皇太后便不由得抬眸盯着皇帝,“皇帝今儿这是怎么了,大早晨的,就开始赐宴蒙古王公了?我记着,内务府来奏的日程,皇帝今儿还是要继续行围的吧?”

    皇帝淡淡一笑,“今儿是重阳,儿子理应为皇额娘侍膳。至于大早晨就赐宴蒙古王公么……呵呵,是儿子今儿高兴。”

    “皇额娘说的不错,今儿的日程里,儿子还是要行围。只是行围也不耽误儿子大早晨的给皇额娘侍宴,也不耽误蒙古王公们进宴……吃完了再去就是。”

    皇太后虽是与皇帝一同出行,但是皇太后单有行幄,并不与皇帝的在一处。那拉氏是必定要按着满洲媳妇儿的规矩,一路伺候婆婆,吃住都在皇太后行幄中的,故此但凡皇帝出行,虽排单里一定有皇后,但是皇后却是一定不与皇帝在一块儿的。

    今儿好容易又见了皇帝一面儿,那拉氏这会子心下却唯余酸涩。她替皇太后盛了一小碗米粥,进给皇太后。

    在这草原上啊,什么肉都不缺,倒是米金贵些。所以每日皇太后用膳,那拉氏亲自侍膳的时候儿,倒不亲自给夹旁的菜,唯独这米粥米饭的是她亲自伺候。

    皇太后接过米粥,含笑冲她点点头,“不到草原,便不知道这米粥有多香。”

    那拉氏这才一笑瞟向皇帝,“……今儿的确是特殊的日子。不仅重阳,还是令贵妃的千秋生辰。也难怪皇上今儿能这么高兴,从一大早上就给蒙古王公赐宴。”

    那拉氏的话,成功地叫皇太后含入口中的米粥,从香甜变了个味儿。

    九月初九重阳日,儿子是孝敬自己,才特地赐宴蒙古王公的。这个说法叫老太太心下颇为受用。可是若一旦这个原因并不纯粹,又加上了令贵妃的千秋生辰去,便是老太太这心下也有些不是个味儿了。

    皇帝眯眼斜睨了那拉氏一眼,忙走过来含笑对皇太后道,“是巧,令贵妃的千秋,正好儿是个寓意老人长寿的日子。有了她在身畔陪伴,皇额娘必定长命百岁,福寿双全。”

    皇太后这才心下平顺了些儿,抬眸盯皇帝一眼,“说到这儿我便又忍不住与你絮叨几句:这都九月份了,你竟然还一路带着令贵妃呢!这会子已是不比避暑山庄,这时候儿是在草原上,便是行幄大营里也什么都不短缺,可终究比不上宫里稳妥。”

    “你到底打算什么时候儿才送她回京去呢?再延迟下去,这围场上可都要下雪了,到时候天冷路滑,又该如何叫她行走了去?”

    皇帝点头含笑,“额涅放心就是。儿子已经安排好了。”

    皇帝也不多说,陪皇太后和蒙古王公们用过早膳,这便带着大臣们再度行围去了。

    婉兮那边儿也刚用完了早膳,该起身儿换衣裳了。

    今日一早宫殿监便来回话儿,将今儿的日程大致禀报:说午后待得皇上行围归来,便奉皇太后圣驾,君臣同乐,一起赏马戏呢。

    既然是这样的欢聚一堂,后宫嫔妃们自然也要穿八团龙袍(没错,嫔妃的吉服也叫“龙袍”,而且嫔位以上同样是五爪龙~实在位分低的,可以叫蟒袍、花衣。)

    婉兮是贵妃位分,龙袍的服色应该与妃位一样儿,俱用金黄色。嫔位龙袍用香色。

    婉兮穿上龙袍,立在镜前,便无奈地笑了出来。

    ——因怀着孩子呢,这会子肚子又大了,故此原来的龙袍已是系不上扣儿了。

    婉兮叹口气,“八月间在宫里,皇上的万寿节的时候儿刚放过的。我还忖着,那会子都八月了,按着那时候的肚子来算,怎么都够用了。却没想到,就这一个月间,这肚子还能长啊~”

    实则婉兮是没想到,都这时候儿了,皇上还没放她回宫去呢。

    婉兮抚着肚子左照又照,皱眉又微笑,“唉,我这回生的,该不会是个小胖墩儿吧?”

    杨氏倒是头一个笑着拍手,“胖才好呢!正好儿这回再给皇上添一个大胖小子去!”

    婉兮回眸望住母亲,便也笑了,“只是今儿这衣裳可该怎么办呢?”

    龙袍都是在江南织造做成,费时费工,这用在重大嘉礼的八团龙袍,又是出门在外的,并无替换的。

    杨氏走过来左右瞧着,“也不妨事。索性在左右开气儿上,都多加出一道边儿来。便是担心露出来,也好办,索性这会子天儿凉了,咱们出一道锋毛,这便都给盖住了去。”

    婉兮便也含笑点头,“这会子也只能如此了。只是要辛劳额涅去。时辰可还够用?”

    出门在外,便是位下的那几十名做活计的妇人也不能都带着,便是皇上给她多带了十多个人出来,这着急要的活计,也怕赶制不出来。

    杨氏点头而笑,“放心吧。一定能赶得出来。”

    婉兮这便褪下龙袍来,交给杨氏,等着叫杨氏带着一班针线妇人去给加宽呢。就在这个节骨眼儿,宫殿监的总管高玉却笑眯眯地来请安了。

    婉兮忙请他进来,见他手上亲手托着一个朱漆大盘,上头还用大红、四角垂流苏的织锦盖着。

    高玉跪下先给婉兮请安,接着就是给婉兮千秋生辰道贺。

    这会子玉蕤没在,玉蝉身份又不够,还是语琴含笑走过来接过去,还打趣一句道,“我猜啊,必定是皇上赐下给令贵妃的千秋赏赐。”

    高玉却是抿嘴笑,“庆妃主子猜的自然有理~”

    语琴便一挑眉,扭身儿回头,“哎哟,怎么着,高爷这是拐弯抹角说我猜错了?”

    高玉忙跪倒,“哎哟,庆妃主子宽宥,老奴岂敢。”

    语琴擎着托盘儿,柳眉微挑,“原本这是皇上赏赐给令贵妃的,我也不该看。可是这会子叫您老这么一整,我反倒好奇心给挑起来了。哎哟,您老也甭只跪着谢罪,您老还是偷摸儿给我透点风儿吧。不然待会儿要是人家令贵妃就不当着我的面儿打开呢,难道还叫我自己想破了脑袋去猜不成?”

    婉兮都已是笑倒了,忙吩咐玉蝉,却一回头还是看见了语瑟,这便赶紧点着语瑟,“语瑟你快过去拦住你姐姐。奴才们这会子可谁都没这个胆量,你快别叫你姐姐继续难为高爷了。”

    高玉知道庆妃主子这不是当真的,就是因为今儿是令贵妃的千秋生辰,故此庆妃这是插科打诨,跟着凑趣儿呢。

    高玉便也赔笑,“这是皇上给令贵妃主子的心意,老奴自是怎么都不敢说的。不过呢,庆妃主子心下自然跟明镜儿似的,皇上单给令贵妃主子赐下的,哪回不是令贵妃主子最稀罕、也最需要的呢?”

    婉兮心下微微一动,急忙回头想,自己这会子最稀罕、最需要的能是什么?

    高玉也不多说,只含笑朝婉兮点了点头,这便告退。

    婉兮忙叫玉蝉送上一对大荷包给高玉,一对小荷包给跟随高玉而来的小太监去。

    高玉两人欢欢喜喜去了,婉兮盯着那搁在桌上的托盘,不知怎地,心下竟莫名地紧张了起来。

    婉兮的神色可瞒不过语琴,语琴便乐,回头对晴光和语瑟说,“得嘞,我看啊,咱们还是走吧。你令主子啊,可不愿意当着咱们掀开那‘盖头’去呢~~”

    婉兮抬眸望了一眼语瑟,以及颖妃等人身边儿的女子等人去。

    语琴和颖妃都会意,各自给手下女子安排了差事,遣了出去。

    婉兮这才红着脸道,“我只怕,倘若掀开了,姐妹们又要笑话我去。你们非得跟我保证了,绝不笑话我,那我才打开给你们看。”

    语琴和颖妃等人都耐不住好奇,忙都赌咒发愿的。

    婉兮这才深吸一口气,缓缓地,将那大红的盖袱给掀了开……

    当那托盘里的物件儿映入眼帘,便连语琴都是惊呼了一声儿,“哎哟,明黄的女龙袍!”

    玉蝉手脚麻利,还没等看着,只是这么一听,就赶紧跑到帐门口知会刘柱儿,叫刘柱儿赶紧去将杨氏夫人给请回来。

    皇上这是已经赐下新的龙袍给主子了,那杨氏夫人便自然用不着再亲手给加开气儿了去。

    待得玉蝉从门口回来,语琴和颖妃已然亲手扶着婉兮起身,立在镜子前,将那簇新的明黄龙袍给婉兮披在了身上……

    镜子里,婉兮望着这样的自己,眼圈儿又忍不住,有些红了。

    心下虽是欢喜,却也还是忍不住嘀咕,“皇上这又是做什么呢?我不过只在贵妃位分上,皇上怎么就赐下明黄的龙袍去了?这岂不违制?”

    语琴上下打量婉兮这明黄加身的尊贵气度,不由得也是含泪微笑。听婉兮这样说,便“唉”了一声儿道,“怎么穿不得?这宫里的规矩,是皇上定的;既然是皇上赐下的,是皇上叫你穿,那你自然穿得。”

    “谁看着不顺眼,那有胆量的就去找皇上说去。你啊,就稳稳当当穿你的就是了!”

    这会子杨氏也已经回来了,一进帐门瞧见女儿着一身的明黄龙袍,也是欢喜得不知怎么才好。就呆立在门口儿,都忘了要走过来了。

    婉兮忙伸手,“额涅……”

    杨氏含泪走过来,抱住了女儿,“我怎么敢想。哎哟,九儿啊,这叫我怎么敢想?”

    杨氏自己是内管领的福晋,从先帝雍正年间,就充当内务府的女官,参加过太多次后宫的册封礼。故此这后宫里一应的规矩,成文的不成文的,她都清楚。

    便是从女儿第一天入宫,她心下就明白,以内管领下的汉姓女子,在宫里即便诞下皇子,也只能封到妃位了。更何况女儿进宫十多年都没有动静……可是啊,说来也是怪道了,女儿初封就是贵人,一个月就封嫔;再接着无子无女也封了妃去!

    直到今日,已是贵妃。是这后宫里唯独在皇后之下的第二人……这样的境遇,便是到今日,杨氏有时候儿回想起来,还觉着如一场梦一般。

    可是再怎么着,女儿如今也应该是到顶儿了。她又哪儿敢想到,女儿今天竟然明黄加身了去!

    “这是怎么话儿说的呢?”杨氏抱住女儿,也是忍不住上上下下地看。

    语琴轻叹一声,拢住杨氏的肩头,低声说,“您老这就喜极而泣了?那是婉兮还一直瞒着您,没敢告诉您,许多年前皇上就带着她走过盛京的大清门了!大半夜的走大清门,我的伯母啊,您老该是最明白这道理的吧!”

    “大半夜”,是因为满人婚丧嫁娶都是在夜晚。便是皇帝大婚,迎皇后入宫,要从大清门抬入,那时辰上也该是晚上进行的。所以唯有真真正正是大半夜走的大清门,才更是心意诚挚之举。

    而皇帝大婚之时还是皇子,尚未登基。故此即便孝贤皇后是皇帝的元妻嫡后,却也没有坐着大花轿大半夜从大清门抬入宫中啊。

    杨氏更是呆住。

    语琴伏在杨氏耳边,轻叹了口气,“她可真叫人嫉妒得压根儿痒痒!她今儿穿明黄算什么啊,您老等着吧,她以后还有更多气死人儿的事儿在后头呢!”

    过了午时,皇帝行围归来。

    进了婉兮的帐篷,见婉兮还是没穿那明黄的龙袍呢,便长眉高挑,“怎么了?难道这个尺寸也小了?爷可是按着个水缸的尺幅给量的呀。”

    婉兮便给气乐了,轻拍着肚子道,“听见了么?额娘我好歹只是说你可能是个小胖墩儿,可是你阿玛倒好,直接将你当成小水缸了。”

    皇帝大笑,走过来轻轻拥住婉兮,将掌心盖在婉兮肚子上。

    “别想那么多,爷早半年就悄悄儿吩咐了江南织造去预备的。那会子自是没法儿预测你这肚子的尺寸,便只得往大了估算去。爷这藏了半年的心意,特为的就是今儿给你过生辰呢。”

    “九儿啊,你乖乖穿上就是,什么都别多想。”

    婉兮轻轻噘嘴,“……可是奴才哪儿能穿明黄呢?若当真这么穿了出去,前朝后宫岂不非议如沸了去?”

    皇帝轻哼一笑,捉了婉兮的手,暖暖握住。

    “怕什么,有爷呢。”

    原本以婉兮的贵妃位分,若在宫中庆贺千秋生辰,本应有相应宴仪:

    “凡遇贵妃千秋,贵妃与嫔等位同宴于本宫中设宴。宫殿监豫先请旨备办,届时宫殿监请嫔率贵人等位具盛服会集。

    贵妃宫中,宫殿监请贵妃具盛服升座。

    嫔率贵人等位各依次坐毕,进馔。承应宴戏毕,进果。宫殿监进酒。

    嫔率贵人等位各于本座行一叩礼。

    承应宴戏毕。嫔率贵人等位于本座行一叩礼,宫殿监启宴毕贵妃起坐还后宫。

    宫殿监请嫔率贵人等位还本宫。”

    只是这会子在围场呢,且婉兮的胎已是到了这个月份,故此一应宴仪自然都要从简。只是婉兮还是穿戴齐整了,尽自己的本分,到皇太后、皇帝、皇后这三宫前去行礼。

    皇帝倒是罢了,反正就在眼前儿呢;皇后那拉氏跟皇太后在一起呢,婉兮还是坚持要先去请安。

    皇帝便也点头,“也好。爷陪你走这一趟。”

    婉兮含笑抬眸,轻轻点头。

    可以想见,皇太后和那拉氏见了她穿明黄龙袍,该是何等的震惊。故此,与其待会子看马戏的时候儿才叫她们看见,还不如提前去她们眼前儿叫她们看见了。该发脾气的发脾气,后头看马戏的时候儿就安静了。

    待会儿那场马戏,可是朝廷今年彻底平定准部、回部的最大庆典。婉兮可不想因为自己这点子小事儿,再引来不快去。

    皇帝行幄所在的大营内已是紧锣密鼓预备待会儿的欢宴,皇帝则亲自陪着婉兮去了皇太后的行幄大营去。

    果然,皇太后与那拉氏一见婉兮身穿明黄缎缀绣八团龙袍而来,也都是惊住了。

    皇太后还好些,那拉氏却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的。

    行礼请安罢,那拉氏便先叱问婉兮,“令贵妃,你今儿这是怎么了!便是怀着孩子,也不该脑子糊涂到如许地步去!明黄的龙袍,唯有皇太后、皇上和我这正宫皇后才穿得。你今儿这是僭越!”

    婉兮也不说话,只是歪头只望着皇帝。

    皇帝垂首淡淡一笑。

    “谁说的?皇后怎么忘了,当年朕刚登基时,慧贤曾与孝贤同穿明黄龙袍。彼时慧贤就是贵妃,如今令贵妃也是贵妃;慧贤穿得,令贵妃自然也穿得。哪儿来的僭越?”

    那拉氏梗住,这件往事在她心头更是掀开了一片旧的疮疤去,叫她疼得都一哆嗦。

    当年,她才是先帝亲为指婚的侧福晋,而高云思不过是从使女里超拔的,故此若论身份高低,自然应该是她排在高云思的前面!可是皇上登基,将高云思封为贵妃,却只叫她屈居四妃之位。

    同样的潜邸侧福晋,高云思能给孝贤皇后一样儿穿明黄,受公主福晋的跪拜,她却没有!她只能穿妃位的金黄啊。

    如今皇上还要在她眼前提起那件往事来!重新叫她回想起,她在这后宫里那么多年屈居人下的日子去!

    她忍不住含恨扬头,紧紧盯住皇帝去,冷笑道,“话是那么说,可是皇上怎么忘了,当年妾身与纯惠进封贵妃的时候儿,皇上也说过初封贵妃与进封的贵妃不同;初封贵妃可以享有的,进封的贵妃却要降等。”

    “令贵妃也是进封的贵妃啊。妾身与纯惠当年都没穿过明黄的龙袍去,凭什么到了令贵妃这儿,就穿得了呢?”

    那拉氏这句话说完,婉兮都忍不住垂首抿嘴一笑了。

    婉兮瞥向扶着自己的玉蝉,眨眼一笑。

    她也真佩服那拉氏了,这会子既然不愿提起旧年那些事儿,可是这会子那拉氏自己竟然又说起当年的事儿来。可不是嘛,那拉氏与纯惠皇贵妃一同进封贵妃的时候儿,自以为终于跟慧贤皇贵妃追平了位分去,可是皇上却在那会子下旨,叫进封的贵妃不准享受初封贵妃的待遇去。

    皇上说那番话的用意,是在打谁的脸呢?难不成那拉氏是以为皇上打的只是当时的纯贵妃,以及后来的嘉贵妃和她去?

    这可真可称,“当了皇后忘了疼”啊。

    皇帝便也笑了,“皇后好记性。知道皇后没忘了当年的往事去,朕当真欣慰。”

    那拉氏便是一眯眼,“那皇上今日,这又是何意?即便令贵妃怀着皇嗣,即便今日还是令贵妃的千秋生辰,却也没有叫她穿明黄的道理!”

    皇帝轻轻耸肩,“皇后,身为朕的中宫,你在深知这些宫规之外,是不是也更应该懂得朕的性子?朕便问你,朕每年除夕,穿的是什么服色?”

    那拉氏便是一震。

    除夕自是大日子,按例皇帝应该穿明黄龙袍。可是自乾隆十九年开始,皇帝每个除夕晚上穿的却都是一件“香色缂丝黑狐面龙袍”。

    香色按例是嫔位的服色,可是皇上就赶在大年三十的穿这个颜色!不是皇帝要自贬身价,只是因为皇帝就是喜欢这个颜色!

    什么服色,什么明黄尊不尊贵,在皇帝这儿,全都不过一堆劳什子。皇帝喜欢抬举你,那明黄就是尊贵的;若皇帝不稀罕抬举你,便是你见天儿每时每刻都穿明黄,又有什么用?

    那拉氏被噎得说不出话来,直盯着皇帝,大口喘气儿。

    皇帝便笑了,“皇后答不出来?哦,也是的,大年三十儿的晚上,按说朕应该与皇后一起守岁。可是朕事实上却有好多年都没跟皇后一块儿过了。皇后没见过、记不得了,自然也是有的。”

    皇帝含笑轻轻拍了拍那拉氏的手,“朕啊,大年三十儿晚上穿的,是香色啊。朕想着,既然朕都穿香色了,那朕今儿也该赐皇后你穿香色出席大宴吧!”

    (《四事图》明摆着哈,明黄可不是当了皇贵妃才穿的,贵妃时候儿已然穿啦~这个颜色的区别,在《紫禁城》杂志上没有经过网络调色的版本上,看得更为清楚)

七卷37、盛世欢筵,宴塞四事(毕)

    眼见着皇帝与那拉氏越说越僵,那拉氏已然到了骑虎难下之势。

    皇太后始终默默听着,听到为难处,垂下头去下意识去找旱烟袋。

    却是一抹头,瞧见了婉兮还坐在一边儿呢,正朝她这边儿望着。

    老太太便有些赧然,连忙摇了摇头,将旱烟袋又放回去了。

    婉兮心下也是不由得一软:她明白,老太太这是想起她肚子里的孩子来,故此老人家这会子宁肯自己被烟瘾制着,也没肯享这口福去。

    婉兮便垂首想了会子,便含笑起身,向皇太后屈膝为礼。

    皇太后忙拦着,“瞧你这孩子,这又是作甚?有话儿便坐着说!”

    婉兮也不管皇帝和那拉氏那边儿吵成一团,只凑在皇太后身边儿,含笑轻声道,“回皇太后,妾身今早上起身儿去照镜子,这一照啊,可当真是哭笑不得。妾身原本那件儿金黄的龙袍,八月间在宫里皇上万寿那会子刚放过尺寸,结果今儿早上就发现系不上扣儿了。”

    “妾身还琢磨着呢,妾身肚子里这孩子一个月间就又能长这么大出来,便是着一路车马的颠簸,竟然也没叫他瘦了下去——这小家伙儿怕不是个小胖墩儿去?”

    听着婉兮说到自己的孙儿,皇太后这面上便挂满了笑去,之前的小小尴尬也都散了。

    婉兮如唠家常一般,含笑与皇太后娓娓道:“妾身的额娘倒是笑,说就是生下来白白胖胖的才好。便是衣裳系不上扣儿了,也值得~”

    皇太后便也是笑,“你额娘说得对,我也是这个话儿!便是百姓家,生下来都希望是白白胖胖的呢,咱们皇家的孩子,更得就应该白白胖胖才好。”

    婉兮这才微微转头,朝皇帝那边望了一眼,“回皇太后,今儿皇上忽然赏给妾身这件儿新的龙袍,也是临时抱佛脚了。皇上必定是也没想到妾身的肚子又长那么快,原本的龙袍都穿不下了。”

    “说到归齐,皇上今儿赏给妾身穿着明黄的龙袍,不是因为妾身,只是顾着妾身肚子里的皇嗣呢。便是妾身怎么着都不要紧,皇上只是舍不得委屈了妾身肚子里的孩子罢了。”

    “还望皇太后体谅,便是今儿妾身有什么逾矩的,也请皇太后暂且都记着,等妾身肚子里的皇嗣落了地儿,将来叫他好好孝顺皇太后,替妾身将今儿的失礼都给弥补回来~~”

    皇上的心意,她心下明白就够了。这会子又何苦叫皇上在皇太后和那拉氏跟前,还要这般解释去?皇上与那拉氏怎么吵倒还好说,今儿好歹还是重阳呢,自是不能让皇上再与皇太后顶撞起来才是。

    总归不管怎么着,皇太后终是看重她肚子里这孩子的,她这当娘的,便已是心满意足,没有什么不能圆融了开去的。

    婉兮含笑垂首,将掌心贴在肚腹之上,“其实对于妾身来说,今儿这身上的穿的,其实不是明黄。是——菊花黄。”

    婉兮说着朝皇太后又是微微屈膝一礼,“今日重阳,菊色才是天下第一。妾身穿这菊花儿黄,恭祝皇太后万寿无疆。”

    婉兮的话说到这儿,便连皇太后都不由得微微抬眸盯住婉兮,缓缓,终于含笑点头。亲自伸出手去,叫婉兮扶着站起身来。

    那边厢那拉氏的注意力终于被婉兮给拉了回来,因前后没听全婉兮在说什么呢,只回首愣愣地盯着婉兮,满脸都是防备之色。

    皇太后也没看那拉氏,只含笑对婉兮说:“你说的对,这会子叫内务府再去给你预备一件儿新的龙袍,又上哪儿找去?自然得从四执库里,从皇帝的衣料那边儿来找补。而皇帝这回出行,但凡用来缝制龙袍的衣料,自然都是明黄的。”

    皇太后朝婉兮点了点头,这才挑眸对那拉氏道,“皇后,安静些儿吧,我这脑仁儿啊,都被你给嚷嚷得直疼。”

    那拉氏不得不转回身来,走回皇太后身边儿来。一转身的当儿,终是忍不住狠狠瞪了婉兮一眼去。

    婉兮倒是含笑迎着那拉氏恨恨的目光,含笑屈膝,“不知妾身可有哪里说错了,还求主子娘娘指正。”

    那拉氏寒声一笑,“谁稀罕听你方才与皇太后嘀咕什么呢?!”

    皇帝一双长眸则是温柔地注视着婉兮。婉兮的心意,他已明了。

    那拉氏走回皇太后身边儿,皇帝便也走回婉兮身边儿,再自然不过地亲手扶着婉兮的手肘。

    “皇后这话儿说得有趣儿啊。你竟然称令贵妃与皇额娘之间的说话儿,叫做‘嘀咕’。那你是想说令贵妃与皇额娘嘀咕,还是皇额娘与令贵妃嘀咕啊?”

    那拉氏登时一梗,急忙朝皇太后行礼,“媳妇儿……不是那个意思。”

    皇太后叹口气,也只能摇摇头,“皇后,不是我跟令贵妃说了什么不敢叫你知道的话儿,而实在是你那嗓门儿太大了,我们的嗓门儿哪儿赶得上你去?你便只听得见自己的话,听不见我们的话了!”

    那拉氏自知理亏,只得咬着嘴唇,不敢说话了。

    皇太后又叹口气,“什么明黄不明黄啊,我看令贵妃说的就是最好——今儿是重阳,这天下最明艳的颜色儿,便唯有菊花黄一宗!”

    婉兮含笑点头,又是一礼,“妾身还有一宗不情之请,还求皇太后恩典。”

    皇太后点头,“嗯,你说就是。”

    婉兮垂首看自己身上,“今儿妾身这菊花黄,叫主子娘娘都给当成明黄了去,待会儿若是叫外人见了,怕又是一场误会。故此啊,妾身倒是请皇太后今儿便别穿明黄的龙袍了……”

    那拉氏便一眯眼,怒斥一声:“大胆令贵妃!你想说什么呀,你是想叫皇太后跟我当真穿香色去不成?!”

    婉兮便不慌不忙又是一礼,“主子娘娘之前说得好,皇太后、皇上和主子娘娘的服色才是相同的。这世上什么颜色最为尊贵?妾身斗胆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其实不在明黄、鹅黄还是香色,是要看穿在谁的身上。”

    “便是皇上,也并非每日都是明黄,皇上日常穿的都是石青的常服罢了。即便是皇上最高规格的朝服,便是祭天的,那更不是明黄了,那是月白。故此这明黄啊,主子娘娘当真不必如此计较。”

    “在妾身看来,今天这世上最尊贵的颜色,不是妾身这菊花黄,而是皇上身上穿的颜色……以皇上为贵,皇太后和主子娘娘只需按着皇上的服色来穿用,那便是了。”

    叫婉兮这么一说,皇太后和那拉氏才都赶紧回眸朝皇帝看了过去。

    ——今儿后宫嫔妃虽说都穿吉服,可是皇帝自己可没穿龙袍,更不是明黄。皇帝身上穿的是香色的行服,上身外头又套了一件儿石青的行服褂。

    那拉氏盯着皇帝那腰带下头露出来的行服袍子的颜色,脸色又是一变。皇帝之前可当真没说笑的,今儿是地地道道穿了香色!

    婉兮便又向皇太后一礼,“妾身斗胆请皇太后今日与皇上一样儿,服用石青色行服褂。”

    皇帝侧眸凝视婉兮,便也笑了,唇角轻勾,向皇太后点头,“没错儿,儿子今儿没打算穿吉服。既然是行围呢,又不是在宫里,今儿这欢宴,便还是穿着行服最自在。皇额娘便也不必穿吉服了,便与儿子一同穿着便罢。”

    皇帝幽幽抬眸,睨了那拉氏一眼,“不过若是皇后坚持要穿龙袍,也由得你去。”

    那拉氏紧咬嘴唇,半晌才道,“既然皇额娘穿行服,那我自然随着皇额娘一起穿。”

    安寿便也有眼色,含笑从里间抱出一件“红色寸蟒妆花缎棉行服袍”来给皇太后看,“老主子您瞧瞧,今儿穿这件儿可好?这件儿不是绣八团龙,而是满地儿的绣了‘寿’字。颜色喜庆,在这会子满地金黄的草原里穿着最好看;这满地绣的‘寿’字,也正应和今儿是重阳的节令不是?”

    婉兮也凑趣道,“这件领口出的紫貂锋毛,齐整光亮,可真好看。”

    皇太后便含笑点头,“好,就这件儿了!”

    皇太后已然如是说,那拉氏只得也梗着脖子深深吸了口气,转头吩咐塔娜,“回去告诉一身儿,今儿也不用给我预备龙袍了,我也穿行服。”

    这明黄的事儿总算褶过去了,婉兮便也不久留,行礼告退。

    皇太后也是温煦点头,“快回去歇着吧。你如今这身子,其实都不必再过来行礼了。”

    皇帝自陪着婉兮一同走出皇太后行幄。

    两边儿大营里外都是一片热闹,都在为午后即将开始的马戏而预备。

    皇帝心情颇佳,含笑睨着婉兮,“你个鬼道的丫头,倒叫我今儿只能穿这行服了。原本今儿头午这么穿,只是为了行围方便;本想着回来还要换过衣裳的。”

    婉兮含笑点头,其实哪儿能后宫正儿八经地穿吉服,而皇上在前头却只穿行服呢?那也不是一回事儿了。

    “……只是今儿的场合,奴才无论如何也不想叫皇太后为难。”婉兮左右看了一眼,见无人留意,这才悄然将手伸进皇帝掌心,轻轻一握,“爷想啊,若今儿叫皇太后跟奴才穿一样的颜色儿,皇太后的心里怕是也过不去不是?”

    “今儿终究是重阳呢,若因为奴才这身衣裳便惹皇太后不快,那岂不是不孝了去?”

    皇帝轻哼一声,便也是笑了,“你说得有理。这事儿啊,叫你这么一圆,倒是最好的法子了。”

    婉兮含笑垂首,“其实还是爷在除夕夜晚穿香色的事儿提醒了奴才去。奴才想,爷选在除夕夜晚穿香色,其实就是孝心所在呢——除夕夜晚皇上要祭祖,在列祖列宗面前,爷自然不想穿明黄,便宁肯穿香色了。这是执子孙之礼。”

    “那今儿呢,皇上不穿明黄,便也是与蒙古、回部天下一家亲。叫前来会盟、进宴的各部王公不必拘着那么严肃的规矩去,而是能放开心怀,君臣同乐。”

    皇帝眯眼凝视着眼前的人儿。

    这一刻,在这草原上最湛蓝清透的天空之下,她的脸上没有过多脂粉,却明澈地映着耀眼的阳光,将她的笑烘托得那般明**人、光彩夺目。

    便如玉,他最爱的玉,本是温润而优雅,没有贼光;可是一旦到了阳光之下,玉所瞬间绽放出来的光华,又岂是金银可比?

    皇帝不由得将婉兮的手攥得更紧,“你说得对,更说得好。爷如今在大事儿上,也学会听你的话啦!”

    婉兮一笑嫣然,已是悄然红了脸,“爷说什么呢……”

    两人含笑回帐,各自预备。

    帐外大营里,蒙古各部也都紧锣密鼓地做着准备:计有帐殿六座、白骆驼十八只、鞍马十八匹、骣马(无鞍辔马)一百六十二匹、牛十八头、羊一百六十二只、酒八十一坛、食品二十七席、布库(相扑者)二十人、什榜(蒙古乐)九十人、骑生驹(骑生驹手)二十人、生驹(三岁以下幼马)无定数、逞技马二百五十匹。

    此时内务府武备院司事人员,已经将蒙古王公进贡之蒙古包和帐房在御营门外札设好,马驼牛羊等牲畜列于道路左侧,等待皇帝观瞻。

    吉时到,皇帝奉皇太后从御营出,大驾行至帐殿。理藩院官员引导蒙古王公、台吉跪迎。由于西师底定,跪在道路两旁的除了先前于十九年归附的杜尔柏特亲王策凌乌巴什及其他厄鲁特蒙古上层以外,还有首次入围的回部郡王霍集斯及诸伯克人等。

    待皇太后与皇帝坐定后,众人鱼贯而入。

    虽是在草原上,没有宫殿,唯有毡帐。可是一应的仪制也同太和殿大宴一般,皇帝御座后设后扈、豹尾班、记注官。

    皇太后、皇帝面前为御筵。

    王、贝勒、贝子、公、一二品大臣,以及外藩王公、台吉、伯克等分列御筵左右两边。二品以下官员等,坐帐殿外的毡帐中。

    皇帝进茶,众人起立,行一叩礼。皇帝赐茶,再行一叩礼,众人跪饮后入座。

    此后,筵席正式开始。

    蒙古喀喇沁郡王那特拉锡第先到皇帝前进酒,此后蒙古王公、回部伯克等轮番都到皇帝面前进酒。一时君臣皆欢,举杯欢饮。

    婉兮等一众后宫,与前来与宴的蒙古王公福晋们同坐,气氛也是同样圆融。

    那拉氏端坐正中,虽说是有些不欢喜,可是她还是在乎自己的正宫皇后的身份。便是强颜欢笑,倒也一直都在笑着。

    一众福晋们便也都起身到那拉氏、婉兮面前来敬酒。婉兮怀着孩子,不宜饮酒,福晋们多数便也都只是以奶茶相代。到了婉兮面前来,都知道今儿既是婉兮的千秋生辰,婉兮肚子里又怀着孩子,故此便都额外献上了祝福——有的是格外送了贺礼,有的则是爽朗地在婉兮面前唱起了赞颂、祝福的歌儿来。

    蒙古的歌儿本就是以“长调”为特点,高亢嘹亮,而又回音绕梁,热烈奔放。婉兮甚受感染,便是知道不宜饮酒,也忍不住将手里的奶茶满杯饮下。

    到了后来,颖妃、豫嫔等本就是出身蒙古格格的,这便都上前代饮。别说马奶酒,连奶茶都不叫她多饮了去。

    语琴虽不能代替饮酒,却也扶着婉兮的手肘,不由得含笑,“说起来啊,今儿这场盛宴,倒成了你的千秋宴席去。便是在宫里,贵妃位分的千秋宴席也没有人这么齐全、这么热闹的。”

    语琴说着瞟了一眼那拉氏,抿嘴儿笑,“先前我是没明白皇上为何这会子还把你带出来。前儿到了‘白鹿山’,我才明白过来;眼前这会子啊,我算是又更多明白一层了!”

    语琴本是笑着,眼角也是含了欢喜的泪光,“瞧你,今儿是这个帐殿所有女人里,唯一穿明黄龙袍的;而且今天所有的内廷主位、王公福晋都到你面前来行礼、祝颂……婉兮啊,这个筵宴的规制,别说贵妃,便是正宫皇后都是比不上的啊~~”

    婉兮也是深深点头,轻轻拥住语琴,“我懂。只是姐姐还是说少了呢,不光前面儿姐姐说的那些,对我来说更珍贵的是——姐姐、颖妃你们,都在我身边儿啊。”

    外头早有宫殿监的太监们在望着风儿呢,这会子便一溜烟跑进来打千儿跪奏,“回各位主子,马戏来了!”

    一时众人都是欢呼一声儿,这便都出了帐殿,朝外望去。

    只听远处山垭处,一片马嘶声如风而来!

    一众福晋都连忙奔到营门处向外循声望去,婉兮也由语琴扶着,好奇地走到帐殿边向外看。

    原来是在盛宴开始之前,蒙古各部已然先于大营二十里外预设马匹二百五十,每骑都要扎束马尾,去除马镫。约以连续传递的枪声为出发号令,一待枪响,便是二百五十匹马顷刻疾驰而来!他们穿林涉水,争相追赶,马蹄轰鸣如雷,马背上的骑手个个儿矫若游龙!

    满人与蒙古人、回部人,因都是马背上长大的,故此都极其爱马。这马戏便是今日宴席中的重头戏了。一众满洲、蒙古、回部出身的内廷主位、王公福晋们全都欢呼着拍起掌来。婉兮和语琴虽也知道热闹,却有些看不懂门道了。

    豫嫔便忙走过来,低声给婉兮和语琴介绍,“令贵妃囊囊、庆妃囊囊,这是蒙古的马戏,名叫‘诈马’。”

    “诈马?”婉兮觉着新奇,“与普通赛马有何区别?”

    豫嫔含笑道,“贵妃囊囊请细看,那马有甚不同;还有那马上的骑手,又与寻常赛马可是相同的?”

    婉兮终究顾着身子,制站在帐殿旁,故此距离远了点儿。待得那二百多匹马争先恐后从大营门口经过。婉兮方瞧出了不同来,她不由得一拍手,“诈马,可是说‘扎马’?陆姐姐你瞧,那些马的尾巴是扎起来的!”

    语琴含笑点头,“我也瞧出来了,那马上的骑手,不是大人,是小孩儿!”

    婉兮也是吃了一惊,极目望去,便也忍不住拍掌,“可不是!如此年幼的孩子,却去掉马鞍马镫,只在滑溜的马背上这么光板儿骑着!天,竟然还能将马匹驾驭得如此好!”

    豫嫔含笑点头,“我们蒙古人,从刚会走就会骑马了。便是二位囊囊看着他们年少,可是他们骑马跟自己走路一样儿的自如。至于马鞍和马镫,那都是有钱人家方置办得起的;普通的蒙古人,便是从小就这么光板儿骑着的。”

    “奴才回主子,奴才问打听清楚了,今儿一共有二百五十匹马来诈马,其中头三十六名的,还能为得胜,皇上有赏!”刘柱儿知道主子不方便往前去,这便带着屈戌前后穿梭着给通风报信。

    婉兮不由得心下钦佩,暗暗抚着自己的肚子,轻声道,“孩儿,瞧见了么?将来你也要如此勤习骑射才是。”

    一时马群奔驰而去,在御帐那边热闹过后,远远地飘来了悠扬的蒙古乐曲。

    婉兮虽然没有语琴那般深通音律,却也极爱这旋律。这旋律动时宛若万马奔腾,静时悠扬若高天流云。

    婉兮便又捉住豫嫔问,“这又叫什么?”

    豫嫔含笑道,“这啊,是我们蒙古的‘什榜’,也就是奏乐人。与宫中‘中和韶乐’等类似,这也是在宴会之上演奏的。”

    先是卓尔其人(胡笳奏曲人)与什榜人(奏蒙古乐人)在皇帝将进酒时用笳、管、筝、琶、絃、阮、火不思等多种乐器,演奏出浓郁蒙古风情的乐曲。与此同时,乐手们鼓喉而歌,悠扬的旋律回荡在朴野的木兰围场上。

    婉兮不由得好奇,“既然有奏乐,必定有献艺。走,咱们隔着幔帐瞧瞧去。”

    原来此时在皇帝帐殿前,皇帝已然用罢筵席,出了帐殿,在殿外与大臣、外藩用茶。在君臣眼前,正在上演一场名为“布库”的好戏。

    所谓“布库”,是满语,就是摔角,也称“角觝”或“扑跤戏”。(也就是蒙古式摔跤啦)

    若论摔角,自是蒙古人最为擅长。此时在皇帝面前表演的,便都是蒙古人。

    婉兮看了一会子,不由得好奇地问,“他们怎么有些不一样儿?”

    那些摔角的巴图鲁们,有的是穿着短衣小褂的,有的则干脆是光着膀子;而胜负判定的标准,两者似乎也有所不同。

    颖妃含笑道,“令姐姐看,那些穿着短衣小褂的,是原本咱们内外扎萨克蒙古的巴图鲁们。按着咱们的规矩,只要将对手摔倒,那就算赢了。”

    颖妃说罢,含笑望了豫嫔一眼。

    豫嫔会意,便接着说,“而那些光着膀子的,甚至连靴子都扒掉的,是厄鲁特蒙古的勇士们。按着厄鲁特蒙古的规矩,只将对手撂倒都不算取胜,还得压着他们的肩膀和腿,直到对手再也起不来,认输了为止。”

    婉兮向两人点头微笑,心下也自有了评断——显然,是厄鲁特蒙古的勇士们更为彪悍,有一种“将你打服为止”的豪气。

    说着话儿,一名将对手按在地上良久,终于赢得对手认输的厄鲁特勇士,被皇帝赏赐了一盘肥羊肉去。那汉子光着膀子赤着脚,接过肥羊肉来,竟在皇帝面前直接就举肉大嚼!彪悍的模样儿,叫在座的君臣都不由得惊讶。

    不过转念想来,皇上用了六年的时间,三次征伐厄鲁特各部。便是那样彪悍的厄鲁特蒙古,也被朝廷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彻彻底底打服——于是到此时,再彪悍的厄鲁特巴图鲁,也只能在皇上面前献艺罢了。

    这样想来,婉兮心下便又是隐秘一甜。抬眸定定望住那豪迈而笑的皇帝……这一场彻底平定西北的战功,汉武、唐宗,包括康熙爷、雍正爷都没能完成的功业。而她的爷,终于将那大片疆土正式划入了中国版图。

    便凭此功,谁又是能功劳盖过她的爷去?

    诈马之后,御营中乐曲悠扬,略微安静了一会子去。

    却不多时,远处又是传来一片马嘶之声!

    婉兮忙回头问,“又要再来一场诈马了么?”

    刘柱儿忙撒腿就跑,去探听去。回头便一溜烟跑回来,“回主子……这回不是诈马了,是‘套马’!”

    颖妃听了便点头而笑,“那便是‘教駣’了!”

    “駣?”婉兮细想,“是三四岁的马?”

    颖妃道,“正是。两岁的马驹不能套鞍,带到三四岁就可以套鞍子了。只是马驹性子都生,不服人,不受鞍子,这便是汉子们驯服它们的时候儿到了。故此啊叫‘教駣’,就是驯服它们,教会它们听从人,能受鞍子,可被骑乘的意思。”

    婉兮骋目去看,只见扎萨克蒙古贡献的无数生马驹被散置于大营前的平岗上,它们前后拥挤,左右突蹿。这时,二十名骑生驹手,跨马持竿,向目标发起冲击。首先,他们会用套杆将绳索套向马首,生马驹为挣脱而拖拽骑生驹手四下奔突,待其稍稳,骑生驹手看准时机纵身跃马,一下子骑到光溜溜的生马驹背上,一阵挣扎嘶鸣后,生马驹渐渐示弱,不再挣脱,待骑生驹手与其溜跑一段,便有人拿来马鞍,绑缚其上,此生驹遂告驯服。(还记得那首歌么,“套马的汉子”啥的那个,就是这个哈~)

    这一场欢宴,直到暮色降临方才结束。篝火点起来时,皇帝再度赐宴。

    君臣欢宴,婉兮可是扛不住了,扶着语琴的手,向那拉氏去告退。含笑走回自己的帐中去歇息。

    此前因都是看蒙古人的这些表演,婉兮与颖妃、豫嫔说话多些,故此这次回帐,倒是格外请了和贵人一路同行。

    这样的欢宴之时,婉兮最怕和贵人会想家。

    婉兮扶着和贵人的手,含笑问,“我知道你们回部也都是马背上长大的,从前还听见你说,思念在天山下大草原上策马奔驰的日子去。倒不知,今儿这些蒙古人的技艺,你们家乡是否也有?”

    和贵人笑笑,“诈马、什榜、布库、教駣……这合起来叫‘宴塞四事’。蒙古人有,我的家乡也一样有。”

    “况且令贵妃娘娘怎么忘了,我的族人曾受准噶尔欺凌,这么多年来也与厄鲁特蒙古各部相伴共处。故此许多蒙古的规矩啊,也都影响到了我们去。这么多年过来,有时候儿有些习俗倒是都分不清楚,究竟是来源于蒙古,还是我们自己原来的了。”

    和贵人的语气里虽说有释然,可是也还是能听出来苦涩。婉兮伸手轻轻拍拍和贵人的手,“那些日子总归都过去了。此时西北格局已定,天山以北才是厄鲁特蒙古各部;天山以南,依旧还是属于你族人的回疆。”

    “便是朝廷在回疆各城派驻办事大臣,可是各城依旧还都是你们回部的伯克们做主。你看今天在座也有霍集斯伯克等诸位回部伯克,他们终究也能与蒙古各部的王爷们并肩而坐,把酒同欢了。”

    和贵人这才微微而笑,“皇上肯尊重我们回部,所以那些曾经骑在我们头上作威作福的蒙古人才不敢再耀武扬威。这是好事儿,只是……”

    和贵人轻轻叹息一声儿,惆怅抬眸,“只是,在这后宫里,我什么时候儿才能等到这样的一天呢?”

    和贵人这话说得叫婉兮也觉心酸。

    “阿窅,你别难过。凡事都有皇上呢;便是皇上顾不过来的时候儿,你便有事也只管与我说就是。”

    和贵人努力笑笑,“七月十五那天,皇太后下旨叫皇后娘娘陪我一同礼拜……可是八月皇上就起驾秋狝来了。故此啊皇后娘娘一共陪我跪了也只有这么短短的日子去。”

    “终究皇太后还是护着皇后娘娘的。便是说什么陪我跪六个月,都只是说说而已。如今皇后娘娘再不跪了,也没人敢监督她。她如今在我面前便更是趾高气扬了去,恨不能一块肥猪肉摔到我脸上去!”

    婉兮也忍不住皱眉。

    是啊,如今秋狝在外,既然皇太后都不再提,又有人会监督着那拉氏,叫她可丁可卯地去给和贵人陪跪呢?

    婉兮出神的当儿,猛然听得玉蝉一声轻斥,“大胆!你是谁,竟敢在令贵妃主子行幄旁窥探?!”

七卷38、二十年,对你的心从未改变(毕)

    婉兮也循声望去。

    已是暮色朦胧,婉兮远远也只能看见那是个男子,高鼻深目。

    刘柱儿和屈戌等都闻声奔过来,护卫在婉兮身畔。

    玉萤也机灵,不由得看向和贵人,轻声问,“请恕奴才斗胆,可是和主子的母家人前来请安?”

    今儿皇上赐宴,大宴之上还有霍集斯伯克等多位回部伯克。和贵人的兄长图尔都台吉也在其中。

    和贵人忙朝婉兮一礼,“不是我的家人。这是内廷,又不是我自己单独一个人的行幄,他们不会如此冒失。”

    说着话儿,那个人已经急急上前跪倒,“微臣郎世宁给令贵妃娘娘请安。微臣惊扰了令贵妃娘娘,罪该万死。”

    婉兮也是一诧,却是含笑连忙吩咐刘柱儿,“快扶起郎世宁大人来。”

    九月的草原,夜晚的风已是透骨地寒了。婉兮便吩咐请郎世宁入行帐说话儿,也捉着和贵人的手,请和贵人入内。

    和贵人有些犹豫,低声问,“……他是外臣,咱们如何方便见他?”

    婉兮含笑摇头,“你的担心有理,内廷与外臣自不便见面。可是郎世宁大人今年已经七十有二,已是长辈老人家,已然无妨。”

    “况且他的身份是西洋传教士,放在咱们中国的概念里,便是洋僧人,是寺人。便如宫中内监也皆称‘寺人’一样儿,咱们与郎世宁大人之间,倒不必拘着男女大防去。”

    和贵人也惊得张大了嘴,“都是七十二岁的老人家了?从背影儿里,倒是看不出来。”

    婉兮轻轻一笑,“可不是。他在康熙爷的时候儿进宫伺候,到如今已是三朝老臣。前年他老人家过七十寿辰的时候儿,皇上还亲笔写贺词。”

    和贵人这才松了口气,“如此说来,皇上与这位大人的君尘之谊颇为深厚。”

    婉兮点头,“是。皇上曾说过,当年郎世宁大人刚进宫的时候儿,是康熙爷六十多岁的时候儿。那时候皇上已被康熙爷接进宫中抚养,故此郎世宁大人进宫的时候儿,咱们皇上还是个小孩儿。皇上那时候就亲眼见识了郎世宁大人的画技。”

    “后来,雍正爷登基,扩建圆明园。许多西洋景观便都是郎世宁大人亲笔设计的画稿,便连那十二兽首的西洋水法都是他设计的。故此皇上青年之时对郎世宁大人的画技更增钦佩。“

    “待得皇上登基,皇上曾说过,那几年里皇上几乎每天都要去如意馆看郎世宁大人作画……”

    和贵人静静听着,面上的神色也是越来越舒缓下来。

    “既然如此,想来今天郎世宁大人也必定不是贸然前来,应该是奉了皇上的旨意。他是皇上信得过的大臣,咱们便是一见,也不打紧了。”

    婉兮含笑拍拍和贵人的手,“我今儿之所以非要拉着你一起见见,其实也是因为你与郎世宁大人算得有缘——整个圆明园里的西洋楼,设计稿都是出自郎世宁大人之手。你的‘方外观’就是西洋楼中之一景,想来方外观后来改造成你们回部礼拜堂的模样,所有的一应设计依旧是他老人家的手笔。”

    和贵人会意,便是一笑,“贵妃娘娘说得对,我该亲自对这位老人家说一声感谢。”

    那方外观满墙雕刻了《古兰经》,内里又是通顶的天方国建筑风格,工程都是十分不易,可见老人的用心。

    婉兮轻拍和贵人的手,“那咱们便进去吧,别让老人家等急了。今儿想必他老人家也跟着皇上累了一整天了,咱们赶紧说完了话儿,也好叫老人家回去歇息。”

    婉兮进了帐内,与和贵人分主次落座,郎世宁上前重新见礼。

    相对而言,无论是汉人、满人、蒙古人,五官上都相对平面;反倒是和贵人与郎世宁同为高鼻深目,想来两人互相看着对方,也应该觉着亲切。

    终究在宫里这个偌大的世界里,这样相貌的人,统共没有几人啊。

    或许就是因为这个,故此郎世宁有限的几回抬头望来,也都主要是在盯着和贵人看。和贵人有些不自在,不断朝婉兮看过来。婉兮含笑拍拍她的手,“……自然是郎世宁大人觉着你面目可亲。放轻松些儿吧,便如咱们自家的老祖父一般。”

    婉兮借故回后帐去褪下身上这明黄的龙袍去。

    太尊贵了,叫她回自己的帐篷还这么穿着,着实有些拘束得慌。

    玉蝉和玉萤伺候婉兮更衣,玉蝉便忍不住乐,低声儿问婉兮,“和贵人被郎世宁大人盯得,很是有些不好意思了。主子怎么还躲了,叫和贵人一个人儿留在那儿,她脸都红了。”

    婉兮轻笑一声儿,“因为我猜啊,郎世宁大人今儿来,就不是来见我的;他就是来看和贵人的。”

    玉蝉有些不解,“主子这是……?”

    婉兮轻笑,“从郎世宁大人进宫以来,宫中所有大型的狩猎图、行乐图,全都是郎世宁大人亲笔起稿;虽然这些大型画作后来都是他与如意馆中他的徒弟、以及其他画师共同完成,但是画作中的主要人物,尤其是皇上与内廷主位们,一定是他亲笔画就的。”

    “我的相貌呢,他不陌生了。终究乾隆十年,他便已经给我画过像了;而这回要画下《宴塞四事图》的话,必定要将和贵人画入,而和贵人刚进宫不久,想来郎世宁大人还没见过。这便自然要多盯着看几眼了。”

    玉蝉和玉萤听了都是恍然大悟,“原来皇上是叫郎世宁大人来看和贵人的?那怎么偏挑到咱们帐篷里来?”

    婉兮瞟了她们一眼,含笑却没说话。

    还是玉萤聪慧,含笑一拍手,“我想到了!皇上终究是男人,若叫皇上亲自带着郎世宁大人去见和贵人,一来皇上自己面上过不去,二来叫和贵人也尴尬不是?而郎世宁大人是在咱们主子跟前儿见的和贵人,这便自然叫皇上自己不必尴尬,也能叫和贵人自在下来了。”

    玉蝉便也笑了,“是这个理儿!”

    婉兮听着,垂首微笑,赶紧着换上了自在的半旧常服,这便回身吩咐,“咱们快些出去吧,别叫你和主子太没依没靠了去。”

    果然待得婉兮回到前帐,和贵人已是赶紧起身告辞。

    婉兮知道她不自在了,便含笑放了和贵人去,还特地叫玉萤去一直送到帐外。

    郎世宁再度重新见礼。

    婉兮与这位三朝老臣倒也不见外,含笑道,“大人请坐。”

    因郎世宁曾经主持过圆明园里诸多西洋建筑的设计,故此他的身份已经不止是一位如意馆的画师。皇帝赐给郎世宁奉宸苑卿的品级,这是内务府三品的官职。以三品大员的官职,再加上他的年岁,便连婉兮这贵妃之尊,也都是一口一个“大人”地敬称着。

    郎世宁便又要跪倒,“微臣实在不敢……贵妃娘娘万万不要再称‘大人’了。”

    婉兮含笑点头,“您老受得起。总归啊,若叫我直呼您老人家的名讳,我倒不知该怎么说话了。您老便不是为我着想,也得替我肚子里的皇嗣着想——他怕是也听得见咱们说话了,我总得教导他懂得尊老的道理,您说是不?”

    郎世宁便只得受了,一再地行礼。

    重又坐下,郎世宁都不由得轻轻一叹,“贵妃娘娘的福气,微臣从乾隆十年那会子就知晓。时至今日,贵妃娘娘的福气,越发叫微臣心生景仰。”

    婉兮倒笑,“大人怎么会如是说?我倒听糊涂了。”

    郎世宁轻叹一声儿,“乾隆十年,微臣第一次奉命为贵妃娘娘画像的时候儿,微臣还不敢直言不讳;不过这会子,微臣倒是敢说了——微臣从乾隆元年起,便为皇上、内廷主位画像。可是请恕微臣直言——微臣所画的位分最低的,正是当年的贵妃娘娘您啊。”

    “哦?”婉兮不由得微微瞠目,“怎会是我?”

    郎世宁微笑,“那会子微臣已经画毕的喜容为皇上、彼时的皇后、贵妃、纯妃、嘉妃……这便都是妃位以上的,唯有贵妃娘娘一位身着香色的嫔位娘娘啊。”(那画上虽然标注“令妃”,可是穿的可是嫔位的吉服哟,证明是在嫔位的时候儿就画啦~~这画在美国,展出时该馆的介绍里甚至说,唯有皇帝、皇后、令妃的画像是郎世宁画的;其余七人是郎世宁徒弟所画,最后三人是其他画师所做。联想那时候才乾隆十年啊,令妃已经受到了何样的重视去)

    “而与娘娘几乎同时封嫔的舒妃娘娘,都是在乾隆十四年封妃之后,方穿了妃位的金黄龙袍入画。那日子距离贵妃娘娘您在嫔位的画像,已经过去整整四年了……”

    “至于后来庆嫔、颖嫔、忻嫔也在嫔位入画,可那都是乾隆十六年之后的事儿了,比贵妃娘娘您入画,整整晚了六年去啊——故此总结起来,贵妃娘娘您才是第一位以嫔位便入画《心写治平》的内廷主位啊!”

    那卷《心写治平》,是皇帝独自收藏的画卷。婉兮也只是在自己的画成之后看过,当时因年岁小,许多宫里的掌故尚且不明白,故此也没留意这些。此时回想起来——她当时倒当真是唯一的一个穿香色嫔位吉服入画的;后来便是再加入其他嫔位,她却也是第一位开创了嫔位入画先例的。

    偏是今日,偏是她生辰这一天,偏是看完了一整天的盛宴之后,她又从郎世宁这儿得知了多年前的这样一段故事……婉兮心下无法不甜意涌动。

    只是当着郎世宁,她不能不克制着,便只是垂下头去,隐秘含笑。

    ——先前还觉着皇上叫郎世宁这会子到她这儿来,是来瞧瞧和贵人的,也好起稿画画儿;可是这会子看来,郎世宁怕其实是来说这个的了。

    她的爷呀……这份心意,她已然结结实实全都接稳当了。

    郎世宁该说的都说完了,这便跪安告退。

    婉兮亲自起身示意。

    郎世宁倒退到帐门口,按着规矩得出了门口去才能转身而去。就在这一刹那,婉兮瞧见他面上呈现的一股子迷惘去。

    婉兮便叫住郎世宁,“大人且留步。我知道大人回去便要为今天的大宴起草画稿,今儿是大典嘉礼,半点儿不容有错,大人若心下还有什么不清楚的,但凡我能帮的上的,还请大人尽管开口。”

    郎世宁便赶紧回来又是跪倒,“微臣的确是有一样儿不明白的……不瞒贵妃娘娘,微臣今儿来看和贵人娘娘,不仅是为了今天这一张图。皇上已经下旨,叫微臣筹备《平定准部回部战图》,那张图会比今日这张更为浩大。”

    “故此微臣必须得看明白回部人的相貌、衣着去……到时候儿画那张平定图,才能不出错儿。”

    婉兮点头,“朝廷耗时六年方赢来如此武功,大人的确应该纤毫毕现,不容半点差池。”

    郎世宁便皱眉,“可是……微臣原本见觐见的回部王公多头戴白帽、身穿白袍;微臣又亲自设计了‘方外观’,那更是主要运用了白色……微臣听说和贵人刚进宫的时候儿,原本也是穿白袍,浑身上下并无其他颜色的啊。可是今儿,微臣却见和贵人穿红衣,这便叫微臣迷惑了。”

    “难道是微臣错了?那以后微臣再画回部人,究竟是穿白衣戴白帽,还是红衣红帽了去?”

    婉兮便颔首微笑,赞许道,“大人果然目察秋毫。大人从前听说的没错,和贵人进宫时,是一身白袍。故此‘方外观’皆为白墙。”

    郎世宁沉吟道,“难道因为今儿是大庆之日,故此和贵人穿红衣,以示喜庆?”

    婉兮含笑摇头,“大人可听说过‘白帽回’?”

    郎世宁终究是西洋人啊,便是在中国已经生活了几十年,可终究回部是方从西方东来,他也是分不清楚。郎世宁赧然道,“还请贵妃娘娘赐教。”

    婉兮点头道,“朝廷平定回部,和贵人母家人奉旨入京安置,‘八爵进京’。他们家人之外,还带来工匠、仆从等,皇上下旨编为内务府正白旗下,为‘回人佐领’,并且赐住在西苑‘宝月楼’外,皇上从内务府拨内帑敕建‘回回营’给他们居住。”

    宝月楼(咳咳,就是今儿中南海新华门哈,中央的大门儿~~厉害了不)建于乾隆二十三年,早在和贵人进京之前。因回部为“西来之人’,古往今来西域人在中原各地居住,都选在城市的西边儿。故此皇帝便将西苑外、西长安街的这一片地狱赐给他们居住。

    “而中原内地各城,自唐代以来,早就有信奉回教之人居住。只不过那些人早已融入中原人,说汉话、相貌等都与中原人并无迥异之分。而和贵人的母家从西域来,是回鹘后裔,与这些回人并非同宗同祖。和贵人母族安置下来之后,依旧还用他们自己的语言,便想与原本那些回人区分开。原本那些说汉话的回人也都白衣白帽,故此和贵人母家族人便改成红衣红帽。”

    “如今,原本说汉话的中原回人,便称为‘白帽回’;而京中和贵人的母族,便称为‘红帽回’了。因母家人衣着已然更改,和贵人在宫中便也一同更换成红衣红帽了。”(“白帽回”是今日之回族,“红帽回”是维吾尔族。)

    郎世宁恍然大悟,跪倒连连称谢。

    婉兮挑眸望住郎世宁,微微一笑,“大人既然要奉旨筹备《平定准部回部图》,我倒是建议大人可到回回营去看看。回部人的相貌衣着,便都近在眼前了。”

    郎世宁满意而去,七十二岁的老人背影蹒跚走远,没入夜色。

    玉蝉和玉萤便都欢喜道,“今儿是主子的好日子,皇上为了今天费了这么多心去。奴才们便都急着想看郎世宁大人的这幅画去呢!”

    婉兮含笑点头,“只是作画不易,这样大型化作,又岂是三两个月便能画就的?况且他们是供职宫内,光是样稿便都要皇上亲自过目之后才可,这中间尚且不知道要修改过几稿去。待得样稿终于可以定下来,再正式画完,怕得二三年去。”

    婉兮回想着郎世宁那年迈的背影,也是轻轻叹息了声儿,“况且郎世宁大人都是七十二岁的老人家了,凭这个年岁,还要主持这样大的画作,已是辛苦。”

    “况且你们方才没听见他说么,他接下来还要筹备朝廷《平定准部回部图》,那自是比今日这幅画更大的一宗工程,兴许会成为本朝规模最大的一幅画作去。”

    婉兮隐含了一句话没说——七十二岁的老人家,说句不好听的,都是有今天没明天的了,当真不知道老人家可能会在哪一天溘然辞世……到时候,这些画能不能画的完,都是未知之数。

    婉兮这样想来,便又不由得有些怅然了。

    这便是人间无常、岁月无情了。到了这个年岁,尤其是今天还是她生辰,便忍不住更是对生老病死,有了更多的怅惘去。

    婉兮的神色便也叫玉蝉和玉萤有些黯然了。

    她们是官女子啊,也总有出宫的那一天。如果这幅画要二三年才能最终完成……那她们,终究还有没有机会看得见了呢?

    终究人生一世,人与人的相聚却总是宛如一场萍水相逢,相聚片刻,终要散去。

    玉蝉和玉萤两人对视一眼,连忙都掩住鼻尖儿的酸涩去。

    在围场度过自己的千秋生辰,歇息一日后,婉兮终于踏上了回京的路。

    临启程那天,皇帝腻在婉兮帐中良久,攥着婉兮的手不舍得松开。

    “若不是今年的行程都是早就定好的,爷真想陪着你一起回去。”

    婉兮含笑安慰地轻轻拍拍皇帝的面颊,“奴才知道,如今虽说朝廷在西北的大局已经平定,但是准部、回部的部分王公心下还有异动。爷在木兰围场行围,安抚蒙古各部之后,待得回到避暑山庄,还有回部年班伯克入觐之事。蒙古和回部,皇上都得兼顾。”

    “奴才便是自己回去也不打紧,终究这里又不是江南,距离京师才几步路呢?奴才若是走快些,不过几日的工夫就到京了。爷便放心地在这边办事吧,奴才便是自己回去,也必定将咱们的孩子稳稳当当生下来。”

    婉兮说着含笑垂首,轻轻抚摸自己高隆的肚子,“这小家伙跟着奴才走了这一路,这可是多大的福气?他啊,自有上天庇佑,有列祖列宗的护持,爷尽可放心。”

    皇帝便也含笑轻轻抚着婉兮的肚子,却是轻声呵斥道,“臭小子,好好儿听着,可不许半道儿上折腾你额娘去!若不听话,等阿玛回去便好好儿给你立规矩去!”

    婉兮瞧得见,皇上虽说含着微笑说笑话儿呢,头也压得低,可是他的侧脸处终是藏不住……他那一角已然红了的眼圈儿去。

    从乾隆二十一年,终于有了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小七开始,前面的四个孩子,无论下生还是夭折,皇上都陪在她身边儿啊。只是这一回,这个失而复得的孩子,没办法在皇上陪伴之下降生。

    谁叫他来到人间这一年,恰恰是皇上的五十大寿,又是朝廷彻底平定西北的大庆之年呢?皇上今年的会盟、庆贺的事儿总比往年多了几倍去,且每一件都需要皇上亲自出席的啊。

    婉兮努力含笑,不叫自己也跟着皇上一起红了眼圈儿去,这便伸开手臂,隔着自己这次格外圆的大肚子,拥住了皇帝。两人相拥,中间儿夹着他们的孩子,这边也是一家三口,同在一起了。

    虽说告别总是伤感,可是婉兮却没想到,皇上在她启程之时才揭晓了一个悬念——婉兮怎么都没想到,皇帝竟是派傅恒一路护送!

    婉兮这便终究有些忍不住了,红了眼睛回眸望住皇帝。

    皇帝却笑了,长眉轻扬,眼角儿挑起一抹矜傲来,微微抬高下巴。

    婉兮都忍不住含泪轻笑,“嘁……爷又得意什么?”

    皇帝轻轻伸手进马车窗来,轻轻抚了抚婉兮面颊,“爷不放心咱们的孩子,更不放心你这一路……唯有小九亲自护送,爷才可稍微松一口气去。”

    婉兮使劲儿瞪圆了眼,不叫泪珠儿滑下来。可终究,当马车走远,她将车窗帘儿放下的刹那,还是有一串泪,倏然全都噼里啪啦落了下来。

    好在这一路,还有九爷相陪这一惊喜去。

    原本还以为九月初九这日,皇上已是将所有的惊喜、用心已经尽数表达,却其实皇上却还是留了一手儿,叫她这一路回京,也是揣了满心满怀的欢喜去。

    不仅傅恒护送,便连语琴、颖妃也都跟了回来,一路照顾婉兮。

    婉兮在宫内这些年,除了婉嫔之外,便是与语琴、颖妃情意最深,故此这些年过来,她从前与傅恒之间的点点滴滴,便也都不瞒着语琴和颖妃了。

    故此这一路上,三人在马车中有时坐得寂寞了,语琴和颖妃还忍不住挑开窗帘看一眼外头骑马前后回护的傅恒,悄然笑笑,打趣婉兮一二。

    婉兮自也不放在心上。

    终究都是多少年的事儿了,更何况她此时肚子里怀着皇上的孩子呢,她一颗心都在他们身上,这些年也未曾分开过。语琴和颖妃她们笑,她就由得她们去罢了。

    有语琴和颖妃陪着,便是每晚到大营过夜,傅恒前来请安,也都谨守规矩,只在帐门外问安。

    直到离开草原,回到平地的张三营行宫,距离京师已是近了。婉兮也是牵挂傅恒这一路护送的辛苦,这才特地宣来见面。

    即便是见面,即便是这会子皇上并不在身畔,婉兮想了想,也还是狠了心,命落下那挂朱漆竹帘来。

    一道竹帘将两人隔开,那竹帘虽轻、虽薄,比不上宫墙的厚重,可却也总是一道永远抹不去的、淡淡的忧伤啊。

    傅恒进内跪倒请安,婉兮隔着竹帘,深深凝视傅恒。

    鼻尖儿有些酸,可是面上却是竭力含笑。

    “果然是君臣一心,皇上今年五十岁了,颇有些发福,脸如银月一般;九爷你……呵,也是两颊见丰啊!”

    中年发福,总是男子过不去的一道门槛儿吧?虽说再没有年少之时的风骨清秀,不过这个年岁了,富态些倒也更雍容年轻些。

    傅恒没想到九儿一张口就说这个,这便怔住,一时不知该如何接着话。

    垂首望自己,不由得有些自惭形秽了。

    婉兮便笑,“九爷想什么呢?我啊,还羡慕皇上和你如此发福呢。我自己啊,这会子想胖,却也都只胖在肚子上,自己脸便怎么都胖不起来了。”

    傅恒心下说不出的疼惜,却也有说不出的——欣慰。这些年九儿一年一个儿,虽说叫身子憔悴,可是却也足见皇上对九儿的长情不改。

    他便努力地笑,“令主子这是都可着皇嗣呢,此乃慈母之心。奴才惟愿皇嗣早点落地,倒叫令主子好好儿将养些儿才好。”

    婉兮豁达地笑,“嗯!我听九爷的!”

    这语气,虽是三十多岁的妇人了,可依旧还有当年的俏皮、轻快。傅恒的心尖儿便又习惯地疼痛了起来。

    原来二十年的时光,可以改换了人的容貌和身材,却独独抹不去,心上的疼啊~~

    婉兮见傅恒又不说话了,心下也并非不明白九爷所想。她垂首,指尖拈着腕上的珠串,缓缓道,“九爷的孩子都争气,隆哥儿今年正式迎娶了四公主不说,便是灵哥儿都在西北立了大功……我这几年便是没与九爷见面,可是在宫里听见他们的好消息,我这心下,也都替九爷欢喜呢。”

    “知道九爷家中如此兴旺,我在宫里,便是没见着九爷,却也是欣慰的。”

    好容易见着一面,总有太多的话想要说;可是一时开了口,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了。便万语千言,都化作这一声去吧。都为安好,又岂不是彼此的心愿了去?

    傅恒心中剧痛,险些控制不住自己的心绪。他唯有在袖口里,用指甲狠狠掐住户口去,竭力叫自己面上平静下来。

    “多谢令主子挂怀……奴才的几个孩子,无论是灵儿、隆儿,还是康儿,这些年都多赖令主子的呵护、教导。虽这几年没能见着令主子,可是从三个孩子身上,以及四公主那儿,奴才依旧能看到令主子的慈爱去。故此……奴才便也如见了令主子一般。”

    “去年令主子得以进封贵妃,奴才忝为册封正使,这便更叫奴才欢喜得无以复加……只求令主子在宫中安好,奴才便再无奢求了。”

    婉兮含笑点头,却舍不得再听九爷说这样苦涩的话去了。她便微微转念,特地又俏皮地道,“九爷可还记得从前我的那些生辰去?从前啊,九爷总是用尽心意为我预备生辰的贺礼……”

    那些从小吃惯的饽饽、那些画像、那些……亲手雕刻的香盒,她每一样都还珍存着,未曾稍忘。

    傅恒这一刻,终是泪湿眼眶,“奴才……怎么能忘得了?!”

    婉兮含笑点头,“所以啊,九爷瞧,今年这又是在我生辰呢。叫九爷这一路送我回京,这便又是九爷送给我的一份大礼去了……”

    傅恒心下微微一颤,已是明白,深深垂首,轻轻闭上了眼。

    “令主子说的是,其实这何尝不是皇上给奴才的一份殊恩?也更是……皇上为主子预备的诸多千秋贺礼之中的一样儿。”

    婉兮含笑点头,“皇上也说,我这一路唯有托付给九爷,皇上才能安心。九爷瞧,二十年过来,九爷依旧是皇上心中第一可信之人。皇上对我长情,对九爷同样也是长情不改。”

    傅恒用力点头。

    他懂,他就是都懂啊……所以这心下的疼,才反倒这样的多;这样地,二十年都无法抹去半点。

    可是九儿这样说了,他自然也得叫她放心。他便竭力地笑,“奴才倒不知令主子可曾留意一事——令主子册封贵妃时,奴才是令主子的册封正使;而当年皇后主子册封为皇后的时候儿,奴才恰好也是册封正使啊。”

    “皇上用了皇后的册封正使,却是来册封令主子的贵妃之位……皇上此心之重,令主子,您可明白?”

    (肿么样,九儿这个最重要的生辰过得够牛吧?谢谢亲们的月票和打赏~)

七卷39、皇十五子(毕)

    傅恒护卫着婉兮,九月二十日后已经安安稳稳回到了圆明园。

    这一路的路程与江南比起来,虽算不得远,只是傅恒顾忌着婉兮肚子里的孩子,每日里的行程不敢过多。

    回到圆明园半个月后,十月初六丑时,婉兮在“天地一家春”诞下皇十五子。

    以婉兮怀着孩子还曾这样车马劳顿,在婉兮临盆之前,没人会不担心;可是说来也是神奇,婉兮分娩这个孩子,竟然出奇地顺利。这孩子根本就没叫婉兮遭什么罪去,顺利落地儿,母子均安!

    孩子生下来,杨氏第一个到婉兮面前,张口便笑,却还是先落了泪下来。

    “……是个皇阿哥。当真是白白胖胖的大小子,看着啊,就像那人参娃娃似的!”

    玉蕤跟着守月姥姥和妈妈里们一同忙碌,待得将孩子清洁好了,玉蕤抱过来给婉兮看,眼中也是含了泪,“……姐你看,咱们十五阿哥的胳膊腿都是一股节、一股节的,像是莲花藕一般。”

    正是凌晨,本就是人最为困倦之时,婉兮更是刚刚分娩完,本早已是筋疲力尽。可是她极力忍着,就是为了能第一时间看孩儿一眼。结果等她将小十五抱过来,却没听见小十五哭,那孩子伏进她的怀里,便放心地打了个大大的呵欠,接下来竟然就——伏在她心口上,睡着了。

    婉兮抱着小小的、睡着了的孩子,惊讶地张着嘴,望住母亲和玉蕤等人。

    杨氏等人也都是笑,彼此提醒,全都小声了下来,就怕惊醒了小小的十五阿哥去呢。

    杨氏更是含泪上前,欢喜得一个劲儿地轻轻拍手,“这孩子真是个有福气的孩子!哎哟,一落地儿,就是叫吉祥姥姥她们在小腚上拍一巴掌,那么哭了一声儿……结果这就睡着了,再没哭了。”

    都说小孩儿刚落地的啼哭啊,是欢喜的啼唱,可又何尝不是一个小生命对于这个全然陌生世界的一种恐惧呢?

    可是这位十五阿哥,看这样儿是对这个世界,全然没有半点儿的担心了,是吧?

    婉兮抱紧孩子,将面颊轻轻贴住他的小脸蛋儿,心下涌起慵懒而甜美的满足——也是呢,这孩子的阿玛是谁啊,是天子啊。有这样的阿玛护着,便是天塌下来都有阿玛给顶着,他便是这天下最不用恐惧这世界的小孩儿了。

    玉蕤也是含泪轻笑,凑在婉兮耳边低声道,“……姐,咱们十五阿哥的福气,真格是这后宫里所有的皇子皇孙算在一起,都比不上的。就凭他在姐的肚子里便走了这么远,在木兰围场与皇上和姐共享朝廷平定西北的盛宴。”

    “可是这么一路奔波,小阿哥竟然什么事儿都没有;落地儿就睡着了……可见咱们十五阿哥陪着姐和皇上这一路北去,也在姐的肚子里给累坏啦。“

    婉兮忍着泪意,点头轻笑,“快知会宫殿监和内务府,叫他们立即给皇上送信儿去。”

    玉蕤道,“皇上其实已经往回来了,九月二十六日,就在咱们刚回到京里,皇上已经回到避暑山庄了!只是恰好九月二十二日,哈萨克汗阿布赉使臣都勒特克哷等入觐,皇上要在避暑山庄召见,不然皇上怕是早就飞回来了。”

    “我从内务府得的回话儿,说皇上在避暑山庄从十月初二起,赐扈从王公大臣、及蒙古王公台吉扎萨克王公台吉杜尔伯特亲王车凌乌巴什、回部郡王霍集斯等。这便是蒙古各部、回部、哈萨克等新投来的外藩,为皇上正式庆贺五十大寿、兼朝廷平定西北大胜的庆祝了。”

    婉兮含笑点头,“适逢皇上连日盛宴,再将小十五平安落地儿的消息送过去,也算给皇上锦上添花去。”

    远在避暑山庄的人,得知婉兮又诞下皇十五子的消息还晚了几天去;京里的自然是第一时间便知道了。

    因小十五诞生的时辰是丑时,半夜刚过,正是凌晨时分。忻嫔是在睡梦中被乐容给叫醒的。

    主仆都是心照不宣,早就听说了婉兮那边儿已然“发动了”,忻嫔便是睡下,睡得都不安稳。这被乐容一叫,便是立时就坐了起来。

    “生了?生的什么?”

    乐容便轻轻咬了咬嘴唇。

    忻嫔面色登时一白,“……难道,生的是阿哥?”

    忻嫔点头,“因这是半夜里,各宫门都下着钥呢。奴才托了几个太监辗转了门路,才将信儿送过来。只是太监终究不能进去亲眼瞧,故此他们只知道是生了阿哥,母子均安。除此之外,旁的倒是得等天亮了才能知道。”

    忻嫔一只手登时攥紧了锦被,“生的是个阿哥;折腾了这么一路去,竟然还能母子均安……呵,呵呵,她令贵妃还当真是天大的福气!”

    乐容也忍不住低声道,“当年她怀十四阿哥的时候儿,皇上就带着她下江南了……那会子好歹她的十四阿哥还在路上被惊动了一回去……哪儿成想,这回这个十五阿哥,临盆前了还这么折腾,竟然是稳稳当当的了。”

    忻嫔一捶锦被,“是皇后没用!我总以为这回令贵妃随着一起去木兰,皇后如何能放过这样好的机会去?这一路上,只要有机会在车马上稍微动一点手脚,一切就都是易如反掌了。可她竟然叫那令贵妃就这么稳稳当当地回来,稳稳当当地生下了孩子去!”

    乐容也是叹了口气。

    若说上回令贵妃带着十四阿哥的胎,下江南去,她家主子好歹还能策划出语琴的父亲捐官的那回事儿,成功地惊到了婉兮的胎气去呢。故此啊,这十四阿哥没能熬过种痘去,这其中多多少少不能说半点儿没有她主子的“功劳”去;这回她主子以为有那拉氏在,用不着她动手了,可却没想到那拉氏这么不中用!

    只是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晚了,乐容只得道,“……终究,还是因为傅公爷谨慎吧?令贵妃这一路回来,都是傅公爷亲自护送的。有他那么位高权重、凡事细致的人护着,便是皇后主子也使不出来手腕不是?”

    傅恒的分量,忻嫔又岂有不知的。她便也只得眯了眯眼,“……算她运气好。”

    那之后直到天亮,忻嫔是怎么都睡不着了。骂过了那拉氏没用之余,更是忍不住要咒骂愉妃几声儿。

    乐容倒是轻声劝,“主子这会子又何苦陪着她们一起上火?总归啊,这会子令贵妃又生下皇子来,皇后和愉妃是最懊恼的。主子这会子乐得看她们笑话儿去罢了。”

    “等她们从木兰回来,想来皇后和愉妃跟令贵妃之间还有一场好斗。她们互斗,皇上那便出了空当来。主子正好乐得抓稳了这个机会,攒起劲儿来去复宠呢。又何苦陪她们一起干耗去。”

    忻嫔倏然抬眸,凝住乐容,终是收起了戾气,露出了笑模样儿来。

    “好乐容,你说得对。若我有皇子,这一刻才是天塌下来呢;可是我这会儿没有啊。”

    “我与其这会子就跟着她们一起着急去,还不如收回心思来,全心全力地想法子先生下一个皇子来再说,也不迟。”

    乐容含笑点头,“安宁大人已经送进信儿来,说皇上在避暑山庄已是下旨,将现任苏州布政使苏崇阿革职,发配伊犁去效力赎罪。”

    “哦?”忻嫔扬眉吐气,“太好了!”

    乐容见主子终于笑了,这便说得更欢,“皇上当真是恨极了这个苏崇阿,将他发配到伊犁去,竟然还叫他自备盘缠!可见皇上恼他身为藩司,本是管钱粮的官儿,却管不明白,便要他自己也从资财上赎罪呢!”

    忻嫔听了也是一声儿轻哼,“好好的苏州布政使,管着江苏那么多的银子。偏还就赶在皇上预备第三次南巡的时候儿,账面上出了这么多亏空……亏空已是大罪,更是扰了皇上南巡的兴致,皇上不恼他才怪!”

    忻嫔说着也是缓缓浮起得意之色来,“那苏州布政使的官儿,人人都觉油水足,人人都想当。可是啊,却并非谁都有那个本事,能在那个位置上坐得稳,又能站在河边儿不湿鞋去。”

    “这个苏崇阿也是可怜,今年一月才当上的苏州布政使,结果这才十月就给革了。没那个本事却还要削尖了脑袋来染指这个位子,到头来一年都没当满,就落得了这么个下场去。想来他一月间履新上任的时候儿,也曾经志得意满,从没想到过自己的前程只有这么短短九个月去吧?”

    “可是他到伊犁的路,可还长着呢,够他走的了。”乐容便也含笑道,“那是。唯有咱们安宁大人,前后几次担任了那官职去,从未出过什么闪失。”

    说着话儿,窗外的天色终于缓缓亮了起来,忻嫔的心情也平复了下来。

    她垂首想了想,“苏州布政使出了缺,我姐夫可说没说,皇上是不是叫他回去补了?”

    乐容这才轻叹一声,“姑爷那边给了话儿,说皇上在避暑山庄里,而姑爷并未随驾,故此皇上并未以此事召对姑爷。”

    忻嫔便是一皱眉,“哦?皇上难道另有人选?”

    乐容点头,“听说皇上是调了湖南布政使彰宝来补这个缺。彰宝的湖南布政使,由四川按察使永泰补授。”

    “彰宝?”忻嫔微微眯了眯眼,“也是咱们满洲镶黄旗的那个彰宝?”

    乐容点头,“是,鄂谟讬氏。”

    忻嫔轻叹了声儿,“倒也是个能干的。如此说来,我姐夫究竟能不能重新拿回那个位子,倒还需要等等再看。”

    忻嫔心下有些郁卒,不过随即倒也缓缓而笑,“倒无所谓,我倒要看看这个彰宝到苏州接下这个烂摊子,是不是会水土不服!苏州的水有多深,可不是他从前任职的湖南可比的!”

    乐容便也道,“终究这会子咱们家姑爷依旧还是苏州织造……这苏州的水有多深浅,姑爷一定有法子叫这位彰宝大人好好儿地明白明白。”

    十月十三日,正是皇帝五十万寿的整两个月的日子,皇帝在避暑山庄里,在“万树园”大幄次(在避暑山庄里模仿草原风帽,打起的都是蒙古包)赐扈从王公大臣、及蒙古王公台吉、扎萨克王公台吉、杜尔伯特亲王车凌乌巴什、回部郡王霍集斯等宴后,次日,亦即十月十四日,皇帝奉皇太后从避暑山庄回銮。

    得知皇帝已然回銮,之前一直陪在婉兮身边儿的语琴、颖妃、婉嫔等人,也终于都松了一口气下来。

    颖妃这才回了自己寝宫去。略微歇了歇,虽则犹豫片刻,还是叫位下女子去请了祥贵人过来。

    祥贵人终究是厄鲁特蒙古出身的格格,今年皇上在木兰大庆,却没带了祥贵人同去。祥贵人的母家人都是来给颖妃请安,也请颖妃转达问候,以及一些心意之物。

    祥贵人随后来到,给颖妃行完礼,刚起身就已是红了眼圈儿。

    颖妃明白祥贵人的心情。终究今年这个年头,原本祥贵人怎么都应该能随驾同去的,可是皇上却没叫祥贵人去,这叫颖妃也是有些意外的。

    颖妃便叹了口气,“你也别难受。你母家人都好,都叫你不用惦念。”

    当嫔妃母家人的,那一应的心意说到最后,总会落实到希望自家的娘娘能在宫里早日诞下皇嗣来……这是人之常情,只是颖妃也已素知祥贵人的性子,故此这会子倒不愿意直接说出来。

    颖妃忖了忖,还是尽量避重就轻道,“你母家人都说,只要你在宫里一切都好,他们便更没有不好的。”

    颖妃说着叫官女子将祥贵人母家呈进的东西都交给祥贵人去,祥贵人接过,泪珠儿还是啪嗒啪嗒掉了下来。

    颖妃轻叹一声,“总归皇上年年都去秋狝,你便是今年没能见着你母家人,明年也还有机会。”

    祥贵人便努力地点头,急忙用手背去抹眼泪。

    难得此时颖妃终于又肯和颜悦色与她说话,她这便忙更殷勤些,“颖姐姐这一路可好?颖姐姐必定见着自己母家人了吧?”

    “颖姐姐回京这些天,都陪在令贵妃身边儿。虽说十五阿哥落地儿是大喜事儿,可是颖姐姐也必定劳累,这该好好歇息才是。”

    颖妃便也点点头,“多谢你。”

    颖妃话已说完,就等着祥贵人自己识相告退而去呢。可是祥贵人却并不急着走,而是坐在原地,含笑垂首。

    “不过……令贵妃娘娘这回诞下十五阿哥,颖姐姐格外用心尽力,也是应该的。我也替颖姐姐高兴呢。颖姐姐有了喜事儿,自然也是咱们延禧宫一同的喜事儿呢。”

    颖妃听得不由得蹙眉,“你这话又是打哪儿说起来的?”

    祥贵人抬眸凝住颖妃,不由得一乐,“想当年我刚进宫的时候儿,也没少了跟颖姐姐去永寿宫啊。永寿宫里的许多不成文的规矩,我也是记得的。眼见着令贵妃娘娘这一年一个儿的,孩子多自然自己顾不过来,便要请其他内廷主位代为照顾。”

    “如今婉嫔抚养着七公主,庆妃也曾抚养十四阿哥;那么这回的十五阿哥,自然是该交给颖姐姐您来抚养了。哎哟,这可是个皇子啊,又是今年这个年头下生的,还是宫里独一份儿……我这心下都替颖姐姐乐开了花儿去!”

    “若说从前颖姐姐还在嫔位上,还只能指望抚养九公主;可是如今颖姐姐也在妃位了,已是可以抚养皇子的了!颖姐姐您不是么?”

    颖妃盯着祥贵人半晌,虽有些不快,但是也终究还是叹息了一声儿垂下头去。

    进宫都十多年了,虽说位分已经升到妃位,可是这位分的晋升并不能全然盖过这宫中的寂寞去。

    宫里的女人,谁能不希望有个孩子呢?即便不是自己所出,也可以如婉嫔、庆妃那样儿,抚养令姐姐的孩子去。

    原本令姐姐之前已经透露过要将九公主托付给她的心意去,只是天意不测,叫令姐姐接连失去两个孩子去,九公主便成了令姐姐身边儿唯一的孩子去。令姐姐舍不得,她自也不能再提半个字去。

    故此,此时祥贵人这话说得,倒是说到她心坎儿上了。凭她与令姐姐的情分,十五阿哥怕是可以托付给她了。

    一想到这儿,颖妃终是忍不住露出了憧憬的微笑去。

    若有个孩子,若有个孩子能在陪伴自己晨昏,叫自己时时能听见他的欢声笑语,能抬眸便看见他活泼奔跑的模样儿,那这后宫里的日子,自是便幸福了太多去。

    祥贵人瞧见颖妃的笑,这便也笑了,“待得十五阿哥再长长,就能挪进咱们宫里来了。到时候儿我定帮衬着颖姐姐,咱们一起将十五阿哥照顾好。”

    即便不是自己亲身所出,可是身边能有个皇子的分量,自是每个后宫嫔妃都梦想拥有的。

    颖妃抬眸看着祥贵人,以祥贵人从前那几年的言行,这会子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倒也难得。颖妃便松口气,含笑点头,“若当真有这么一天,我自是少不了要麻烦你们一同帮衬我去。到时候儿啊,咱们宫里就该热闹起来了。”

    十月二十日,銮驾终于回到京师。

    皇帝亲奉皇太后驻跸畅春园去,他回到圆明园,先到安佑宫行过礼,这便急忙奔回“天地一家春”来。

    伸手抱起这个白白胖胖、如人参娃娃一般的儿子,皇帝欢喜之下,眼角终是闪烁起了泪花儿来。

    “嗯,看这脑袋瓜儿、看这小脸盘儿……像我,真是一个小号儿的我!”

    说来有趣儿,皇帝在五十岁之前,都是清秀的长条儿脸;到了五十岁,开始发福了,今年这脸看着才是双颊见丰。

    而小十五啊,整个就是个小白胖子,就跟那年画儿里画的抱着大金鱼的胖娃娃是一模一样的。故此小十五赶在今年生下来,才是最像皇上的。

    而小十五之前的皇子们,脸型更像年轻时候儿的皇上,都是长脸;到小十五这儿,才是个圆团团的小脸儿去,倒比其他皇子都更肖似皇上了。

    婉兮也是忍不住笑,“他啊,不亏了是小十五,整个小脸儿看着可不就跟十五的月亮似的,又白又圆~”

    皇帝大笑,“哈哈……说得好!”

    皇帝抱着孩子,左右看了一眼,忽地有些鬼鬼祟祟凑在婉兮身边儿来。

    婉兮也是诧异,却也知道皇上必定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话要说了,这便含笑吩咐玉蝉等人先到外头去候着。

    皇帝这才满意地冲婉兮促狭眨眼,“……爷其实是在正月十五的那天晚上,内个么,咳咳。”

    婉兮也是张大了嘴,红霞沿着面颊泛滥开去,直红透了脖颈去。

    她开口,不小心也咳嗽了起来,“……可是,爷就叫得了那么准儿么?”

    孩子的事儿,谁敢说得清楚究竟是哪一次上“蓝田种玉”的呀?

    皇帝自己却笑,嘿嘿地,有些坏,“爷觉着应该就是那个晚上。因为那个晚上么,爷有点儿,咳咳,坏……”

    婉兮捂住脸,已然说不出话来了。

    难为皇上自己还知道哈,都五十岁的人了,还能那么坏去……

    皇帝也不好意思,便自顾对着小十五傻笑,“十五,小十五,嘿嘿,可就是这么圆圆满满呢。”

    “圆子,姐姐来啦~~皇阿玛,那咱们就叫小十五为‘圆子’吧,好不好?”

    门帘一挑,小七一手拉着啾啾的手,另一手攥着三阿哥永璋的大格格棉锦,欢欢喜喜地蹦跶进来,甜甜脆脆地说。

    永璋的这位大格格虽然是小七的侄女儿,可是跟小七同岁。便是种痘,都是两个小姑娘一起种的,一起好的。因了这个缘分,小七便跟棉锦格外要好。

    今年永璋薨逝,小七便也是心疼这个同岁的侄女儿,央着皇帝将棉锦给接近内廷来,跟她一起做伴儿来。

    皇帝便是高高扬眉,“圆子?”

    婉兮连忙摆手,“可别介!若是叫了这个小名儿去,将来还指望不指望他瘦下来了?”

    男孩子,小时候儿尽管可以白白胖胖的;中年发福之后富态一些也不打紧。可是终究在年少之时,还是应该如芝兰玉树般颀秀些才好啊。

    皇帝却微微眯眼,缓缓勾起唇角,“圆子,元子……嗯,小七说得好,阿玛也喜欢这个小名儿去!”

    (小天子来啦,周末快乐~)

七卷40、既然有人要斗,那就来吧(毕)

    皇帝归来后,婉兮按例得到生育的赏赐。贵妃位分,生育后赐银四百两、表里四百匹。

    皇帝额外给守月姥姥、妈妈里们等皆给赏赐。婉兮也将自己得到的赏赐,分了份儿,按着头等妈妈里、二等妈妈里的职分,分别都赏给了她们去。

    守月姥姥、大夫、妈妈里们自是都欢喜不已,平素伺候起小十五来,也更加用心了。

    这会子婉兮心上最大的牵挂,自然是小十五的安危。小鹿儿去后,小十五是她失而复得的皇子,她便要用起从前的两倍的心来看顾好这个孩子去。

    十月二十四日,因已是越发近了十一月里皇太后的圣寿,且要在紫光阁前亲视武举人,故此皇帝还是先一步从圆明园回宫去了。婉兮因月子还没坐满,皇帝便嘱咐她在园子里再多呆些天,待得十一月初六她的月子满了,再回宫去不迟。

    皇帝回宫,便也将皇后那拉氏等一众后宫都带回去了。

    这园子里一下子就清静了下来,玉蕤便忍不住笑,“皇上刚回来三天,这就急着忙着将人都给带回宫去了,倒是叫姐能安心静养,倒不用在月子里就担心有人又会动坏心眼儿了。”

    婉兮含笑垂眸,只想着皇上临去时的话儿:“等小十五满月,已是十一月初六了,距离皇额娘的圣寿也到了。正好儿,就将小十五的满月与皇额娘的圣寿一齐办了去。到时候儿,皇额娘必定高兴!”

    园子里清静下来,婉兮的身子也已经养得七七八八了。只是杨氏她们都不叫她随便儿下地,她这便也为了叫母亲和大家放心,这便继续在炕上养着。

    反正这会子园子里也没有旁人在,凡事都能由婉兮自己做主,她便没叫内务府进“回乳生化汤”。

    小十五,她更是要亲自喂养才行。

    杨氏倒是有些忍不住担心,小心问,“……若你不服下这‘回乳生化汤’去,身子便不敢报全好了。宫殿监那边儿,也不好将你的绿头牌挂回去不是?”

    婉兮明白,母亲担心的是她将心都放在孩子身上,便会慢待了皇上去。

    ——终究,女子还在哺喂孩子期间,的确是不易再有孩子的。

    她从前的几个孩子,她便是亲自喂养,最多也只到百天儿前后了。要不怎么会每次产后不过三个月不久,就又有了孩子去呢~~

    婉兮含笑轻拥住母亲肩头,故意调皮道,“额涅忘啦,皇上今年都五十了……都什么年岁了,还想叫我一年一个儿去呀?”

    杨氏也是无奈地笑,轻轻拍了婉兮一记,“你这孩子!”

    婉兮这才收起笑谑,垂首浅浅地笑,“……额涅,小十五对于女儿和皇上的意义,都不同于以往。对于皇上来说,小十五是皇上五十大寿的最好献礼;对于女儿连说,却是连失去两个孩子之后的失而复得。”

    “当日送别小十四,女儿便也立过心愿,必定将亏欠给小鹿儿的,也全都加倍给了小十五去。故此啊,女儿便在这件事儿上也想任性一回。不管怎样,这个孩子至少在周岁之前,不容有半点闪失,便是内府挑给的妈妈里都是信得过的,可是女儿还是想亲自照料小十五,才得安心。”

    听了女儿这样的心声,杨氏便也轻叹一声儿。

    “你说的也是,这会子其实什么都重要不过咱们的十五阿哥去……奶口嬷嬷、妈妈里们再靠得住,也总比不过本生额娘自己的喂养去。”

    杨氏说着含笑握住女儿的手,“而且啊,便是奶口嬷嬷的奶再好,其实也比不过本生额娘的。因为啊,本生额娘的奶水里,是能帮孩子扛过不少病去的。”

    “兴许那些世家大户的不明白,咱们从小在庄户里长大的自是都知道,便是那些养牛的,都十分在乎在小牛犊刚生下来的时候儿,一定要叫小牛犊喝下母牛的‘胶奶’去。那奶啊,浓稠得如胶一般,是母牛刚产下崽子来头几天所出的,咱们人瞧着是不能用的,可是养牛人却都说,那胶奶里头才有母牛给小牛的最好的营养和抗病的能力去。”

    “这母子之间透过胶奶相传的抗病力,是唯有亲生母子之间的才有效用。”杨氏说着也是轻叹一口气,“牛都能如此,更何况是人呢。奶口嬷嬷的奶再好,终归是外人,没有血脉相连,更没有十月相依,她们的奶啊是怎么也比不过本生的亲娘去啊。”

    婉兮含笑点头,垂下头来,却是泪盈于睫,“额涅也正是说到女儿心坎儿上了。小鹿儿走后,女儿每每回想曾经,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亲自多喂养小鹿儿去。”

    “咱们皇家的孩子,皇子两生日就要种痘,那么小的孩子要与那样厉害的病争斗,没有个好根基去怎么行?女儿午夜梦回之际,便总是觉着,若我能叫小鹿儿多吃两个月我的奶去,是不是小鹿儿的根基就会更好,抗病的能力也能更强些?”

    “故此啊,这回我便不管谁怎么说,我都要亲自哺育小十五去。相信皇上也必定能理解我的心情去。”

    杨氏便也点头,“你说的是,我也相信皇上必定能明白你的心意去。瞧皇上有多稀罕咱们十五阿哥呢?”

    杨氏只是凝视着女儿,心疼地叹气,“我啊,就是心疼你啊……瞧瞧你,如今这张脸都瘦成了什么模样儿去?娘的奶,就是女人身上所有的精华所在,你都给了孩子去,这身子又要多少时候才能将养得回来呢?”

    婉兮也是感动,伸手抱住母亲,“可是当年,额涅不也是将自己最好的,都给了哥哥和女儿去?当年额涅喂养女儿的时候儿,也曾有过半点的犹豫去了?”

    杨氏这才拥住女儿,抬手轻抚女儿的秀发,含笑点头,“你说得对,当娘的有谁在这个时候儿还能想得到自己呢?便是再憔悴,能亲自喂养孩子,心下却也是无比满足的;反过来说,就算自己的身子养得再好,却要看着孩子在吃旁人的奶,这心下便也总是有些缺憾不是?”

    婉兮将头腻在母亲怀里,“至于女儿的身子,额涅也尽管放心好了。别看女儿瘦,可其实骨头里头全是肉!”

    十一月初一,距离小十五满月只剩下几天了。婉兮便也叫玉蝉等人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几天后回宫去。

    婉兮终于可以下地,每日里都由玉蕤扶着,在地上多走几步,叫自己躺软了的腰和腿重新硬幢儿回来。

    既然要回宫,便又要面对皇子诞生下来之后,后宫里的风云去。

    婉兮心里有数儿:她的小鹿儿刚薨逝,原本这宫里多少人都长舒了一口气去;她们必定无法接受,她这么快就紧接着又生下了一个皇子来。故此那些人的嫉恨,必定变本加厉。

    更何况今年小十五诞生前后,皇上这一系列的非常之举,更是明明白白地摆在众人眼前的。

    故此啊,这次回宫,她所要面对的情势,怕是比小鹿儿刚下生的时候的,更为严峻。

    便是从这会子开始,她已经要在心下做好预备了。

    婉兮扶着玉蕤的手走了一会子,不由得问,“从我回到京师,忻嫔那边儿倒是有些安静啊。我随皇上去木兰之后,忻嫔留在园子里,都忙什么呢?”

    玉蕤也是明白婉兮的心思。这后宫里的争斗,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虽说主子最大的对手自是皇后那拉氏,可是最要小心防备的,这些年来却一直都是忻嫔。

    忻嫔最善于躲在那拉氏的背后阴影里,觑准了机会,突施冷箭去;而她每回都能找到最合适的替死鬼,倒叫人捉不到把柄,奈何不了她去。

    玉蕤便道,“从表面上看起来,忻嫔这几年来都是安分守己,便是姐随着皇上圣驾起銮而去,她在园子里也只是关起门来只全心全意照顾八公主罢了。”

    婉兮缓缓踱步,心事便也随着脚步一起沉缓下来。

    “忻嫔会这样安分?我真是想相信呢。我也曾经有多希望,她好歹能为了自己的孩子而脱胎换骨了去。”

    玉蕤便也冷笑一声儿,“谁说不是呢!若不是我伯父和阿玛都能将消息传递进来,便连我都被她蒙蔽住了。”

    婉兮缓缓抬眸,“这么说起来,前朝有事?”

    玉蕤点头,“是,苏州有事。”玉蕤便将苏州布政使司那七十万两银子的亏空之事,说与了婉兮。

    婉兮也是震惊,“七十万两?竟又在今年这个年头上?”

    朝廷刚刚结束西北用兵,六年累计耗用白银两千万两。今年这正是朝廷需要休养生息,重聚财力之时,可竟然就偏偏在朝廷财政所出的江苏出了这么大的亏空去!

    难怪皇上原本定在明年皇太后七十岁圣寿三下江南去呢,这也给暂时搁置延后了去。

    玉蕤连忙含笑解释,“姐先别着急。这会子还没出月子呢,这一着急,再回奶了。”

    婉兮叹口气,“能不着急么~~”

    玉蕤忙道,“说起来啊,此事其实闹了误会。事实上并未曾当真亏空了七十万两银子去。皇上派大学士刘统勋,与两江总督尹继善、江苏巡抚陈宏谋等会察,已经查出原来那账面的亏空是书吏们给记错了账面儿去。银子还在,是账面出了错儿。”

    婉兮这才长舒一口气,“既是如此,皇上却怎么还是革了苏崇阿的职去,且发配伊犁那么严重?”

    玉蕤叹了口气,“还不是苏崇阿生怕这事儿牵连到他自己,又因刘统勋大人、两江总督和江苏巡抚都亲自坐镇,他便急于将这事儿都推给书吏们去,这便给书吏们都用了刑。那些只动笔杆子的人,姐还不知道么,一旦用了刑,便一点儿骨气都没有了,什么有的没的,全都浑招一气。”

    “结果,原本都是没亏空的事儿,反倒被书吏们东咬西咬的,给咬出一大串亏空来。刘统勋大人他们已核对,全都是没影儿的事儿。结果上奏给皇上,皇上自是气恼苏崇阿无能,这才革职发配了去。”

    婉兮微微扬眉,倒也缓缓放下心来。

    “原来如此。那苏崇阿是急于脱责,这才刑讯书吏们。可是他忘了,江苏本为朝廷财政所倚仗之地,皇上最不愿看到的就是那片地方上的相关官员出了贪墨之事。结果书吏们互相攀咬,有的没的都浑说一气,倒叫人觉着江苏那地方上管钱粮的官员们,全都是不干净的。”

    “他苏崇阿一人为了自己脱责,而使朝廷官员因此背上这样大的阴影去,皇上岂能不恼?只是革职流放,已经算宽待了他去。”

    玉蕤便也点头,“苏州出了这么大的事儿,我才不信忻嫔无动于衷。故此啊我猜她这阵子这么关起门来安分守己的,连姐这边临盆她都没使出什么坏来,怕就是在时刻都盯着这件事儿去呢。”

    婉兮微微眯眼,“你是说,她姐夫安宁还巴望着想要复职苏州布政使去?”

    玉蕤一声轻哼,“怎么会不想呢!”

    “他安宁从乾隆六年、十一年,前后几次当过苏州布政使,乃至江苏巡抚去。苏州布政使是藩司,江苏巡抚更是抚台,都是二品大员了,在朝中可谓风生水起,各人都高看一眼。”

    “可是安宁如今已经调离了苏州布政使之职,只以内务府主事衔管苏州织造罢了。皆知道,内务府主事那才是几品啊,还在郎中之下呢;郎中才是五品,主事都是从五品,甚或六品衔去了。“

    “便是他管苏州织造,有五品衔,可也只在五品了。又如何与他从前在苏州布政使、江苏巡抚任上那二品大员的风光去?他啊,这几年怕是从未断了想要谋求复职苏州布政使的心思去呢。”

    婉兮便也轻轻点头,“虽说此人现在只是内务府主事衔来管苏州织造事,品级是不高。可是他从皇上登基初年便始终都在苏州。不管是在苏州布政使、江苏巡抚,还是苏州织造任上,总归这些年都在苏州经营。这些年过来,他在苏州早已是树大根深。”

    玉蕤便也是轻轻一叹,“姐说的何尝不是?所以这个安宁,咱们便不能小觑;而忻嫔有这样一个姐夫,咱们便也不能掉以轻心去。”

    婉兮点点头,垂首不语。

    玉蕤也是担心婉兮心下郁住,这便含笑道,“不过姐也别担心,总归皇上将苏崇阿革职流放,也没叫安宁复职,是叫湖南布政使彰宝调补。这个职缺啊,暂且轮不到安宁去,忻嫔在宫里便也一时还折腾不出什么来。”

    婉兮垂首细细沉吟,“我更关心的是,这事儿究竟只是前朝的事,还是会关系到后宫。”

    “若只是安宁为了官职与品级高低,想要复职为苏州布政使,那便只是前朝范围之内,倒不打紧;可若是安宁与忻嫔仍旧同气连枝,安宁的前程有忻嫔的用意在里头,那咱们便不能不格外防着些儿了。”

    玉蕤也是轻轻啐了一声儿,“姐说的是,我担心的也是这事情里有忻嫔作祟。苏州的水有多深,没人比多年身在苏州织造任上的安宁更清楚;这个苏崇阿,正月里才上任苏州布政使,十月便革职了,我担心就是因为被苏州的水给淹没了鞋面去。”

    “再说他这次出的事儿也是离奇,账面上有七十万两的亏空,可实际上却是一两银子都没少。那些书吏便是想用做账的方式来中饱私囊,可是怎么敢这么大胆子弄出七十万两的亏空去?可又为何事实上银子却是一两没少了去?我就担心,这是有人给苏崇阿使绊子。”

    婉兮点头,“……咱们再等等看,这个从湖南来的彰宝,在苏州又会不会水土不服。”

    玉蕤叹口气,“这个彰宝终究也是湖南布政使,若以藩司这官职来论,他倒是个有经验的。我倒希望他能在苏州呆得长远,好好儿将苏州这潭浑水疏浚干净喽!”

    十一月初一日,皇帝在太和殿传胪,赐武举人一甲三名为武进士及第,二甲五人为武进士出身,三甲五十三人为同武进士出身。

    一应武举的亲视、策问,规制与文举人并无二致,由此可见大清皇帝对于弓马骑射的重视。

    十一月初二日,在园子里已经收拾得差不多,就等着回宫的婉兮,忽然发现玉蕤是抿着嘴,有些面露喜色的。

    左右东西也归置得差不多了,婉兮便扯了玉蕤坐下来盘问,“竟是有什么好事儿了,你还瞒着我去?”

    玉蕤便忙笑,“我哪儿能是瞒着姐姐您?不过是并非是我直接的事儿,我这才没立时给姐回话儿。”

    婉兮含笑点头,“说罢。只要是与你有关的好事儿,我都爱听。”

    玉蕤便垂首含笑道,“其实是我堂伯父观保,在前朝得了好消息去。皇上今儿下旨,说叫我堂伯父观保署理翰林院掌院学士了!”

    “翰林院掌院学士”为从二品官,便是翰林院的主官。而每一科的一甲进士及第、二甲进士出身的,都要进翰林院去。那么身为翰林院掌院学士的,便是这些状元、榜眼们的主官,但凡能得到这个官职的,可堪称是朝中的大才了。

    婉兮便一拍手,“那自然要恭喜你堂伯父去。英媛格格就是你堂伯父观保的女儿,那也得恭喜英媛格格去。”

    玉蕤也含笑点头,“这翰林院是朝廷里文脉所系,从前还是汉大臣多些;我堂伯父是满人,能做到这个官职,当真是对家学的最大褒奖去了。”

    婉兮颔首,“皇上说过,若以满人的科举之家来论,你们家若称第二,便没有谁家敢称第一了!皇上也说过,想当年你堂伯父观保,与你阿玛德保,兄弟两个一同在乾隆二年殿试考中二甲,同赐进士出身,同入翰林院,一时成了佳话去。”

    “皇上如今将这个位子交给你堂伯父,自是对你家的家学深厚的肯定去。”

    婉兮说着笑,伸手拉住玉蕤去,“我从前啊,是将永瑆托付给舒妃,那里头有相当的原因,就是我看重舒妃的家学渊源,相信永瑆跟在她身边儿,能学得满腹锦绣去;那我如今啊,可不想舍近求远了,我可得将小七、啾啾,甚或将来小十五的开蒙,都得交给你去!”

    玉蕤登时脸红,“姐……我哪儿扛得起?”

    婉兮轻轻摇头,“你怎么扛不起?有你这样儿的家学深厚,前朝满洲世家里你家便是第一,无人超得过去。”

    婉兮说着不由得含笑,“况且啊,上书房里的师傅们本就都是翰林;你堂伯父和你阿玛,早在小七出世前就已经在上书房行走了;你这位堂伯父,我记着更是两三年就成了上书房的总师傅去。那上书房里所有的课业,自然都是你堂伯父负责了去。”

    “既然如此,便是小十五来日进学,也必定是你堂伯父和阿玛的学生去。那便在正式进学前,先跟着你来开蒙,岂不是最合适的!”

    听着婉兮说到上书房的缘故,玉蕤便也笑了,“姐都这样说了,那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是教育皇子的责任实在太大,我还真不敢随便儿扛过来,还是留给将来的师傅们去吧;不过咱们七公主和九公主,好歹是女孩儿,她们的课业我倒是敢承担过来的。”

    婉兮含笑点头,“那就这么定了。明年小七就满了五生日,该正式进学了;况且永璋的大格格也跟在小七身边儿呢,咱们更不能将绵锦的功课给怠慢了。我看这样儿,你从这次回宫起,就可以先给她们试着套套小夹板儿了,叫她们先做些预备。”

    玉蕤就笑,“其实咱们七公主这会子的大字已经写得十分好了。还有唐诗宋词,婉嫔姐姐也都教得了那许多首去;还有射箭、骑马,旺哥儿和保哥儿都争着抢着的教,姐都不必操心了。”

    婉兮便笑,“你说的也是。小七啊,因是当姐姐的,总要给弟弟妹妹做榜样,她便一直是个自律的孩子,我倒不担心她。那你便好歹多用心教教啾啾去……她一直在我身边儿养育,我一直没舍得对她如小七一般严格去,便叫她镇日只关心那些花草香露去了,你便替我好好儿管管。”

    玉蕤闻言忽地垂首,半晌不语。

    婉兮小心觑着玉蕤,“……我可有说错什么话了?”

    玉蕤使劲儿摇头,“怎么会呢。”

    婉兮抓过玉蕤的手来,“你这丫头,这是怎么了?我就这次随皇上秋狝木兰,将你独个儿搁在京里这一个月去,你怎么就学会与我生分了不成?”

    玉蕤霍地抬头,连忙摆手,“姐你千万别误会!我就是想到了……姐如今已经诞下十五阿哥,那九公主怕是势必要托付给人去了。我心下不由得晃过几个人的影子去,如庆妃姐姐、颖妃姐姐她们。我便是有片刻的失神,也只是猜姐会将九公主托付给谁去呢。”

    婉兮微微垂首,幽幽笑了,“傻丫头,我懂了。这事儿我心下有数儿,你放心就是。”

    玉蕤咬住嘴唇,有些欲言又止。

    婉兮抬眸,静静望住玉蕤,“总归你还在我宫里住着,不管是哪个孩子留在我身边儿,也都是你与我一同抚养的。傻玉蕤,也是我粗心了,总还以为你是当年那个小丫头片子,却忘了时光最是轻袅易过,你都已经到了喜欢孩子的年岁了。”

    玉蕤没想到还是被婉兮给看破了心里的秘密,整张脸登时燃成了火炭儿。

    半晌垂首,“……是我傻。我在姐的眼前儿,心都跟玻璃镜子似的,又如何能瞒得过姐呢?”

    婉兮含笑轻轻拍拍玉蕤的手,“总归你放心就是。你现在还是贵人位分,尚无资格单独抚养皇嗣,你先陪着我顾着我身边儿的孩子;待得你的位分升到嫔位,乃至妃位,你便放心,我自然还有叫你劳累的时候儿去。”

    玉蕤终是如释重负,使劲儿地点头,“总之这会子我先办姐交给我的差事,七公主、九公主,还有绵锦格格的功课,还够我忙着呢。我这便如同身边儿一齐有了三个孩子一样儿,还急什么去呢?”

    “就是这个话!”婉兮伸手轻轻拥住玉蕤的肩。

    两人将这话都给说开了,便也不尴尬去了。

    倒是婉兮想了一会子,缓缓抬头,“……你堂伯父如今既是上书房总师傅,又是署理翰林院掌院学士,那你妹子英媛格格的好日子,便到了。”

    “如今五阿哥虽说已经成家,可依旧还住在宫中,尚未封爵分府,故此还好在上书房读书。你堂伯父观保便算得上是五阿哥的岳父,便又是他的总师傅,亲自顾着他的功课去……五阿哥散学后回到自己的所里,自然会对英媛格格更多另眼相待。”

    玉蕤想了想,便也笑了,“我想也是!虽说五阿哥那位鄂家的嫡福晋,阿玛是封疆大吏;可是好歹我堂伯父在上书房中也是五阿哥的师傅,想来五阿哥心下也是尊敬。”

    婉兮含笑不语。

    玉蕤心下微微一跳,忙道,“虽说英媛是五阿哥的格格,可是终究只是个格格啊。那我堂伯父就算不上人家五阿哥的岳父,五阿哥的岳父是他嫡福晋的父亲鄂弼才是。”

    “我堂伯父在上书房中,虽说对五阿哥有一份私情在,可是我堂伯父必定不会偏袒五阿哥去。”

    婉兮倒笑了,忙扯住玉蕤的手,“我没担心这个,你想哪儿去了。小十五还没大满月呢,距离进上书房还早,现在还绝称不上在书房里跟哪个哥们儿有什么冲突去。”

    玉蕤这才松了口气,“姐说的也是……其实啊,若说到这会子上书房里的情势,皇后主子的十二阿哥才更不开心些儿吧。”

    婉兮也点点头,“可不是。他这个年岁的男孩儿,哪儿有不贪玩儿的呢?便是民间的私塾,这个年岁的也有偷着跑了不爱念书的。更何况他是皇子,又是皇后主子所出的嫡子,任是什么师傅、谙达,都是他的臣子、奴才去。”

    玉蕤听着便也哼了一声儿,“从前我阿玛也在上书房里行走,教过十二阿哥去。那十二阿哥啊,可忒骄纵!有时候师傅教背书,他背不出来,师傅按着规矩罚他写字,他竟拍桌子说要摘了师傅的脑袋去。”

    “文师傅们还好说些,好歹都是翰林的出身,哪个不是状元、榜眼的呢;那些教骑射的武谙达就凄惨些,他若有射箭不中的,便干脆叫武谙达给他跪下!”

    婉兮缓缓点头,“十二阿哥终究与五阿哥年岁有差,想来倒不至于是一个师傅来教,学的也自不是同样的功课;可是与十二阿哥年岁相仿的永瑆、永珹,怕是就要难过些了。”

    婉兮不会忘记,舒妃之所以肯捐弃前嫌,重新向她靠拢回来,就是因为永瑆的师傅孙灏曾在前年谏阻皇上巡幸索约勒济山而被皇上申饬;故此这小小的上书房,实则藏着皇子的兴衰命脉去。

    玉蕤便也哼了声,“何尝不是!每当十二阿哥背不出书,或者做不出诗词来,师傅便按例罚十二阿哥的站,或者罚写字。十二阿哥却仗恃着为皇后主子的嫡子,这便将挨罚的课业都丢给八阿哥和十一阿哥去,叫他们二人代替他受罚。”

    玉蕤何等聪慧,说到这儿便已是微微一笑,“姐说的何尝不是?只是巧的是,八阿哥永璇与十一阿哥永瑆,偏是一奶同胞的亲兄弟。这三位阿哥在一处念书,若叫十二阿哥欺负得紧了,八阿哥和十一阿哥自然会抱起团儿来。”

    “到时候两个对一个,便是十二阿哥是嫡子,八阿哥和十一阿哥的本生额娘已经不在人世,可八阿哥和十一阿哥也未见得就当真会吃多少亏去!”

    婉兮含笑垂首,“我猜,十二阿哥总挨罚的功课,其中有一门就是高丽话吧?皇子皇孙的课业里,必定要修习旗下语言,高丽话自是当中一门。”

    “而永璇、永瑆都是淑嘉皇贵妃的孩子,自然学高丽话便极认真。”

    玉蕤缓缓点头,“……而十二阿哥却不屑学,甚至为此而向八阿哥、十一阿哥出言不逊。”

    婉兮缓缓抬眸,“十二阿哥不愿学高丽话,那便给他换一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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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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领袖兰宫介绍:
入宫了,她的愿望很简单:安安静静当个小宫女,等25岁放出去。
可是!那位万岁爷又是什么意思?初见就为她吮伤口;再见立马留牌子。接下来借着看皇后,却只盯着她看……
她说不要皇宠,他却非把她每天都叫到养心殿;她说不要位分,他却由嫔、到妃、皇贵妃,一路将她送上后宫之巅,还让她的儿子继承了皇位!
她后宫独宠,只能求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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