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卷291、好悬(2更)
告别了纯贵妃,婉兮坐小轿离了“泉石自娱”。四公主一定坚持一路送婉兮回去,婉兮便也叫四公主坐轿。
两台小轿一前一后地走,婉兮回头与四公主时而聊上几句。
这院子名为“泉石自娱”,院子周遭就是有泉又有石头的。泉眼旁泉水汇成小潭,潭中还摆着一列石块,如跳石,自成一列逸趣横生的小桥。
泉水从那石头缝儿里流淌而过,与石头的棱角相撞,泠泠敲击出清脆的声响。在这夏日的树荫下,叮咚如琴,入耳动听。
婉兮便不由得分开神去,多朝这景致仔细望了几眼去。
这一望,便远远瞧见了那跳石上,一抹轻盈的身影,正如小燕子般灵活跳跃而去。
——正是六公主舜华。
终究因六公主是忻嫔的孩子,婉兮本不想多做停留,可是举目一望,只见六公主一个人在这水中石上跳跃来回。身边儿却没有女子、嬷嬷跟着。
那潭水虽说是造景,潭水算不得深,可是六公主终究才是个三岁大的孩子,若是失足落水,终究也是危险。
婉兮便忙叫落轿。
四公主也瞧见了,赶紧抢先一步下了轿子,跑过去就叫,“舜华!怎么是你一个人儿?跟你的官女子和嬷嬷呢?”
四公主边说,边将六公主带到婉兮面前来。
六公主虽然小,却也礼数周全,先给婉兮请安,这才道,“回令姨娘、四姐姐,今儿皇额娘又在小佛堂里诵经,我实在觉得闷了,这便出来散散。”
六公主说着,小唇角微微抽了抽,“……从前在额涅身边儿的时候,额涅也要每日诵经抄经;如今到了皇额娘宫里,皇额娘一样都是每日要花大把的时辰去诵经抄经。”
“令姨娘,这是为什么呢?诵经抄经,一点意思都没有啊。”
婉兮轻叹一声,拉住舜华的手,上下打量她,看有没有摔了脏了的地方。见周身都齐整,这才放下心来,柔声道,“……因为,这世上的人啊,都有‘念’与‘嗔’。自己无法排解,唯有寄托于佛法。借助诵经和抄经,来将心中杂念涤荡而去。”
六公主眨眼听着,“什么叫念与嗔?”
婉兮轻笑,“简单来说呢,就是人在这世上啊,总有想要得到的东西,这个就是‘念’;也都会有生气的、讨厌的事儿,这个就算‘嗔’了。”
六公主这便缓缓点头,“我懂了。”
四公主便也在一旁树荫下,亲手将两个躲懒睡着了的嬷嬷给拎了出来,厉声叱责,“六公主才三岁大,你们就敢叫公主一个人儿在水潭里玩儿?别说六公主落水可怎么办,便是在石头上卡了摔了,你们家有多少个脑袋赔得起?”
两个婆子都跪地叩头,都说再不敢了。
婉兮便也叹了口气,按住四公主的手去。
两个嬷嬷,一个是从前六公主在忻嫔宫里的,一个是那拉氏宫里的。忻嫔那个倒罢了,皇后宫里这个,四公主个当晚辈的,好歹也得给留几分颜面。
况且这会子四公主还跟纯贵妃,就在皇后所住的后殿后头住着呢,低头不见抬头见的。
四公主深吸口气,“别当我就饶了你们了,总归我住得近,若叫我下次再见着你们这么惫懒,不必旁人,我第一个去回了皇额娘,看怎么治你们!”
旗人家的姑奶奶都当家理事,这会子四公主是宫里未出嫁的年岁最长的公主,便是在皇后那拉氏面前,也敢这么大声说话的。两个婆子被呵斥得抬不起头来,只管磕头罢了。
婉兮却细细盯着六公主,忽地伸手去摸她腮帮,“舜华,你嘴里含着什么呢?”
方才听六公主说话,便听她嘴里有些含混的动静,婉兮再仔细瞧她腮帮,果然发觉六公主尽管小心隐藏着,可事实上嘴里还是含着东西的。
六公主脸一红,便伸手接着,将嘴里的东西给吐了出来。
婉兮垂眸看,原来是颗枣核儿。
婉兮一皱眉,“舜华,告诉令姨娘,你嘴里含着这个做什么?”
六公主童真一笑,“没什么,只是觉着好玩儿。”
婉兮一把拢住六公主,盯着她的眼睛,“可是你方才在那石头上蹦,嘴里还含着枣核儿,若一磕一碰,那枣核儿叫你扬脖儿就咽下去了——那是极有风险的!舜华,听令姨娘的话,以后便千万不能这么玩儿了。”
六公主终究还是小,虽然乖巧点头,可是那笑容分明还是不甚放在心上的模样——也是因为凭她的年岁,还不尽数懂这风险所在吧。
婉兮有些急,这便也忍不住呵斥那两个婆子,“六公主嘴里含着枣核儿,在石头上蹦,你们竟然半点无察么?叫你们跟着六公主,两个人四只眼睛,却全都闭上,什么都看不见了是吧?那你们这四只眼睛,还留着何用?”
婉兮终究是妃位,且是有着佐理内治的权柄。她宫里的玉蕤又是德保的闺女,她们两个便是敢对四公主阳奉阴违,可是在婉兮面前却不敢了。
婉兮深吸口气,“今儿你们回去该烧高香,是叫我提前瞧见了,没叫六公主出任何的风险去。我也宽纵你们这一回,希望你们也能从这回长个教训。”
“若再有下回,都不必回了皇后主子,我第一个先要了你们这两双眼珠子去!——别当我狠,你们多少眼珠子,能抵得过皇上的掌上明珠去?”
婉兮明白,能挑进来在皇后、忻嫔这样的主位眼前办差的嬷嬷,必定都是内务府世家的女人,都仗着世代是皇家的家仆,家里也都出过官员的,这便都有些托大。故此如果不将话说的狠些,不叫她们这次就怕了,那必保儿的,还有下回。
两个婆子叩头谢罪,一把鼻涕一把泪的。
婉兮这才叫她们起来,赶紧擦了脸去,好好伺候六公主。
两个婆子自去拾掇,婉兮便将六公主的手交到四公主手里,“拈花你不必送我了,你这便带舜华回去吧,将方才的事,婉转回给皇后,也提醒她一声儿罢。”
六卷292、偷看(3更)
婉兮终究已是到了这个月份,这一遭忙碌,也是累了。目送四公主带着六公主回了“天地一家春”去,婉兮便也吩咐抬轿的太监加快些脚步,想赶紧回“天然图画”去歇息了。
婉兮的小轿很快走得没了踪影,远处树丛里,愉妃和鄂常在这才缓缓站直了身子。
愉妃和鄂常在也同住在“天地一家春”,愉妃住在东边套院“杏树院”里,正在“泉石自娱”的东边儿。婉兮从“泉石自娱”回自己的“天然图画”正是从西往东走,路过杏树院这个方向来。
今儿听说关起门来养胎的婉兮忽然朝“天地一家春”这边儿来了,愉妃便与鄂常在一路朝这边来瞧瞧。不知道婉兮是去看纯贵妃,以为婉兮是去给那拉氏请安。愉妃因自己心下的担忧,故此对婉兮与那拉氏之间的走动,开始极为留意。
只是鄂常在这会子不想叫婉兮瞧见她与愉妃在一处,两人这才在树丛里的石凳上坐了下去,借助那树丛遮挡住了身形。
这会子婉兮和两位公主,分别朝两个方向走远了,愉妃不由得抬眸盯了鄂常在一眼。
“令妃说得对,那枣核儿是不该再吃了……可是小孩子总归好奇,一旦养成了这嘴里含着东西的毛病,便是三两个月都改不过来的。”
“此番四公主去回了皇后,皇后必定不叫六公主再能拿着枣儿了;便是再吃枣儿,也得叫先将枣核儿剔了。”
鄂常在点头,“虽然说不是皇后的本生公主,皇后对六公主是没能做到不错眼珠儿地照看着。可是好歹皇后早年也有失女之痛,故此哪怕是亡羊补牢呢,皇后这该做的事儿还是都能做到的。”
愉妃垂下眸子,伸手拨了拨手上的避暑香珠。
那是婉兮送的,宫里人人有份儿。内廷主位和公主们,一个都没落下。
愉妃轻轻勾了勾唇角,“便是没有枣核儿含着了,却也还有旁的。”
六月来了,婉兮专心预备临盆之事。
此外她也顾着七月里,拉旺快要回来的事儿,这便是在“天然图画”里不见旁人,可也隔三差五,便叫玉蕤去请多常在过来,两人讲说讲说给拉旺做衣裳的事儿。
这日婉兮捉着多常在的手,淘气一笑,“……我还想多麻烦多常在一件事儿。”
多常在忙道,“令妃囊囊这说的什么话?您只管吩咐就是。”
婉兮垂首一笑,“我想七月的时候儿,叫小七跟着皇上一块儿去热河。今年正月的时候儿,成衮扎布本请旨要见小七。因王爷这请旨来得突然,我倒没来得及替小七预备什么。当儿媳妇的见公爹,反倒有些失了礼数。我啊,这便想着,七月的时候儿,给找补回来。“
多常在倒是笑,“囊囊不必计较这个。总归咱们七公主是大清公主,成衮扎布王爷是臣,这君臣有别,便是公爹和儿媳妇儿,也只有臣子给公主磕头的份儿。王爷心下稀罕公主还稀罕不过来,哪儿能挑什么礼数去。”
婉兮却含笑摇头,“可是我心里不得劲儿。多常在,你这回得帮衬我。”
多常在便含笑点头,“囊囊肯如此礼遇我们喀尔喀人,这样在乎我们博尔济吉特家的人,我高兴还来不及,自然是举双手双脚帮衬。”
婉兮便一眨眼,“多常在帮我给小七做一身儿喀尔喀的女装吧!”
多常在便笑了,“亏囊囊想得出这样的好主意来!一想到七公主穿咱们喀尔喀的衣裳,我这会子想着,已经不知道有多稀罕人儿了!”
“反正都是喀尔喀的儿媳妇儿了,便是公主厘降,将来也不必穿喀尔喀的衣裳,但是我总归好奇不是?”婉兮也是抿嘴直笑,“上回只听你说厄鲁特的女装,未出阁的穿斜襟坎肩儿,嫁人的就可以穿对襟儿的了——倒不知道喀尔喀的装束上,是否也有特别的规矩去?”
多常在点头,“有!我们喀尔喀人最敬重天地,故此天地间的造化都是我们崇敬的神明。喀尔喀的女子,头饰都要缠入牛角;已婚女子的衣裳要做成‘隆肩’,仿佛骆驼的驼峰……”
“未婚的小姑娘,只能穿短坎肩儿;成婚以后方可穿长坎肩儿;小姑娘的袍子要系长长的腰带,成婚的便不准再系腰带……”
婉兮听得好奇,却也笑着按了按额角,“好啦多常在,便是只听这些,我已经听迷糊了。我啊还是不自己分辨了,只统交给你去就是。好歹你帮衬着按着喀尔喀的规矩,给小七整饬一身儿衣裳就好了。”
多常在这般隔三差五便与婉兮往来,便是旁人未必知道,可是同一个院子里住着的兰贵人和鄂常在却都是看得真真儿的。
这日兰贵人见了祥常在,便也忍不住含笑道,“都说这后宫里的人,降位了是伤心的事儿,可是以我瞧着,祥常在和多常在却都是有福气的人。便是降位了,二位姐姐依旧还是得宠的人——祥常在过生辰,皇上还是按着贵人的位分给的恩赐;”
“而多常在呢,尽管降位,却倒是与令妃娘娘越发走动得近了。这会子令妃娘娘临盆在即,谁不知道皇上三天两头就到她的‘天然图画’去呢。多常在也是常来常往的,倒因此而更多机会见着皇上了。”
“再说了,这会子令妃娘娘又不能再伺候皇上了,可不正巧叫多常在多临君恩了去?”
祥常在这便一眯眼。
兰贵人轻盈一笑,“哎哟,我好像又说错话了。我怎么忘了,祥常在原本也与令妃娘娘交好呢。令妃娘娘既然肯如此抬举多常在,那祥常在必定也不会受亏待的。兴许祥常在这会子也得了君恩吧,是我孤陋寡闻,不知道罢了。祥常在千万别与我计较才是~”
鄂常在坐在一旁静静听着,不由得唇角轻勾。
六月间,西北终于传来战报,库车之战打响了。
库车为“东西城”之一,为朝廷大军东来向西攻入南疆的咽喉要道,故此乾隆二十二年小和卓霍集占刚反叛时,便将库车作为要冲之地。
六卷293、九公主(4更毕)
库车原有阿奇木伯克(伯克中最高级别)鄂对,不肯与大小和卓同流合污。小和卓霍集占随即褫夺鄂对的“阿奇木伯克”之职,命他自己的心腹克里木为库车的阿奇木伯克,并派一千精兵攻打库车。
鄂对不敌,只得带着十三岁的长子鄂斯满,逃到伊犁。他们来不及带走鄂对的妻子热依木和三个年幼的儿女。
逃到伊犁的鄂对,向朝廷效忠,还曾出兵协助成衮扎布追缉准噶尔叛逆部落。
今年四月间,靖逆将军雅尔哈善领旨征讨霍集占,鄂对随军出征效力,皇帝下旨授鄂对“散秩大臣”职,赐孔雀花翎。
五月,朝廷大军围攻库车城。库车城虽为土城,但筑造坚固;朝廷军队所携带的明朝所制的大炮竟然断裂,无法攻城;且库车城中重兵镇守,骑兵八百多人之外,还有鸟枪兵,叫朝廷大军一时难以攻破。
吐鲁番贝勒额敏和卓亲去招降,却被拒。六十四岁的老人家也是恼了,亲自披挂上阵指挥攻城,却被鸟枪所伤。
六月初,大小和卓兄弟听闻库车被围,亲自带领八千杆鸟枪兵,由阿克苏戈壁捷径前来增援。雅尔哈善命沿路伏击,杀敌两千四百人;后再战于鄂根河(渭干河),擒斩叛军千余,将小和卓打伤,获其大旗。
大小和卓麾下都是乌合之众,八千鸟枪兵损失过半,剩余数千已是溃逃。大小和卓带了八千人来,最后只剩八百人退入库车城中死守。
大小和卓受伤退入库车城中,得知鄂对协助朝廷大军,恼羞成怒之下便对鄂对家族展开了屠杀。大小和卓想要强占鄂对的妻子热依木,热依木拼死不从,呵斥大小和卓:“你们这些属狼性的东西,我族的败类,没有好下场!”
小和卓已是疯狂,便将鄂对与热依木的年幼的二子一女从城墙上抛下摔死……热依木虽受辱,仍不肯屈服,小和卓便将她囚在高楼之上,极尽凌辱……
库车之战,已尽惨烈。
这样的消息,皇帝自然不忍讲给婉兮。多亏了那“狐说先生”,婉兮看罢那故事,也已是潸然泪下。
玉蕤忙上前劝解,“主子怎么又掉眼泪了?主子万万顾着身子才是。”
婉兮轻轻摇头,“我啊,还从未亲眼见过回部的女子呢。却原来回部的女子也能有这样铮铮铁骨,叫人如此钦佩。”
玉蕤也轻叹一口气,“奴才阿玛倒是见过回部女子的,说她们十分好看——她们便是汉朝时,那些诗词里所写的‘当垆胡姬’吧?听说不但美艳绝伦,还善跳胡旋舞,跟咱们内地的女子,全不一样儿呢。”
婉兮听得不由神往,忍不住吟咏道:“‘胡姬年十五,春日独当垆。长裾连理带,广袖合欢襦。头上蓝田玉,耳后大秦珠’……玉蕤,这些回部女子样貌能那般艳丽,还能歌善舞,却又如此深明大义、铁骨铮铮……我若得见,必定倾心结交。”
面对三个幼子惨死,妻子又生死不明,库车伯克鄂对忍辱负重,向朝廷献策:“敌必不株守困城,势将遁走。遁有二道,一由城西渡渭干河,此地水浅,人马可渡,渡河,就是去阿克苏的捷径;一是由河色尔戈壁,走阿克苏大路,必从北山口要路而过。若在两处各伏兵千人,布拉敦弟兄(即大小和卓)必被擒。”
只可惜雅尔哈善不够相信鄂对,仍继续全力攻城。
六月二十四日薄暮,有索伦兵闻城中有驼叫声,似负重远行者,迅即报告雅尔哈善,雅仍不为备。夜里,大小和卓果然以四百骑潜窜西门,出北山口遁逃而去……
这消息七月才传到京师。
皇帝急调兆惠暂时放下追缉准噶尔残部之时,速速南下参与平定回部。
追缉准噶尔残部的事,此时更多落在成衮扎布弟弟、超勇郡王车布登扎布肩上。
车布登扎布虽为郡王之贵,仍身先士卒,所向无前,皇帝下恩旨,准车布登扎布系金黄带。
车布登扎布再获恩赏的消息传进“天然图画”,婉兮自然也是欢喜。
玉蕤便凑趣道,“真别说,这位郡王啊,还真会挑时候儿立功。这都七月了,主子即将临盆;成衮扎布王爷也要带着咱们拉旺多尔济阿哥来热河觐见了,到时候皇上必定又是大加封赏。”
“主子这女婿儿虽说还小,自己没有军功;可是扛不住咱们额驸的阿玛和叔叔这般卖力,倒是快要将咱们大清西北用兵的功劳,全都揽入他一家去了!”
“这功勋,整个漠南蒙古、漠西蒙古和漠北蒙古全加上,都是头一份儿的!”
因这已经做了姻亲,成衮扎布兄弟两个建功,便是叫拉旺身份越发贵重;而拉旺的身份益发贵重,那小七的身份便也跟着越发的水涨船高。
婉兮想来,也是垂首而笑。自己这闺女虽说也是有一半汉人血统,可是额驸家却当真卖力,若此便是前朝后宫,又有谁还敢低看小七一眼了去?
她这便放下心来,安心等着第三个孩子的落草。
七月十四戌时,随着一声响亮的啼哭,婉兮的第三个孩子、序齿九公主,平安落地儿。
新生的小公主的平安降生,已经叫人足够喜庆了,更别说这第二天七月十五就又是七公主的两周岁生辰;而再过两天,七月十七,就是小十四永璐阿哥的周岁啦!
这一时之间啊,别说婉兮宫里的人,便连整个内务府恨不能都为了这三个孩子忙起来了。预备给新生儿洗三、上悠车的;预备给十四阿哥抓周的;预备给七公主庆生,又要预备衣裳去热河的……当真是忙得不可开交又热火朝天。
爷因为这三个孩子不同的因由,上自皇太后,下至宗室福晋们,预备的好几份儿的礼,这是流水价地往“天然图画”里头送。
婉兮手下人终究不够忙的,便连婉嫔、语琴她们全都带了人过来跟着一起忙,尚且有些忙得手忙脚乱去呢。
这个七月,整个后宫里就不用看别人儿了,整个后宫的主角就唯有婉兮和三个孩子。
六卷294、小名(1更)
因今年七月召见蒙古王公的规矩早已定下,皇帝陪了婉兮两日,七月十六日,皇帝奉皇太后圣驾从圆明园起銮,赴热河。
将那欢喜的气氛完完整整留给婉兮,皇帝一直到南石槽行宫、密云行宫,才正式处置库车之战的后果。
皇帝连下旨意叱责雅尔哈善,革去“靖逆将军”职,将雅尔哈善交与刑部侍郎永贵、令在屯田处效力。其“靖逆将军”印,暂由富文之子明瑞署理。
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朝廷用兵西北,粮草是大事。这位侍郎永贵所负责的屯田,就是朝廷大军在驻扎地同时驻兵营垦。这年奏报朝廷:得谷三万五千八百余石,可为兵马粮草,不必惊扰当地百姓。(现在那边还是军垦,都是乾隆爷留下的法子啊~)
皇帝七月二十二十到达避暑山庄,便又下恩旨,将几天前皇帝刚刚下旨赏给金黄带的拉旺的叔父车布登扎布,晋封为亲王。
若此成衮扎布兄弟,已然都为亲王。再追溯他们的父亲去,就是这一门父子兄弟皆为亲王了。这样的煊赫,便是内扎萨克蒙古与外扎萨克蒙古全加起来,也难有人企及。
虽西北用兵,库车围城已然四十余日,皇帝仍不忘赈恤西南那遥远的云南丽江所属白沙、朿河、木保、刺缥等四处的雹灾。
皇帝将西北的战火硝烟,一肩挑起,带离京师。圆明园里,婉兮这便留下的依旧还是重重的欢喜。
此番那拉氏还是要侍奉皇太后,故此还是随驾而行。皇帝便将纯贵妃留下来,摄理六宫;可是纯贵妃这会子身子终究也绵弱了,皇帝也怕她扛不起这些责任来,这便叫舒妃也同留下来帮衬着。
妃位之上,愉妃随驾;嫔位上论及随驾之人,语琴和颖嫔都想留下来陪伴刚临盆的婉兮。
婉兮留下了语琴,却劝颖嫔随驾同去。
终究颖嫔是蒙古八旗出身的格格,这样的时候儿应该随驾。
婉兮捉着颖嫔的手道,“……陈姐姐如今也都四十有二了,家中陈阁老又刚溘逝不久,陈姐姐也是伤了心去。叫陈姐姐一个人带着小七和麒麟保,我当真是不放心。你这般随驾去,叫陈姐姐身边儿有个帮衬,我才能放下心来。”
颖嫔一想到福康安那活猴儿似的脾性,便也是笑,“也是,陈姐姐的性子太好,管束不住保哥儿。还是我去吧,他要是不听话撒腿就跑,大不了我骑马撵他。看他跑得快,还是马跑得快!他要是再不听话,我就拿马鞭子抽他小腚!”
颖嫔是蒙古格格,性子飒爽,平素那福康安淘气起来的时候儿,真别说,也就颖嫔能吓唬住他。骑马射箭抽鞭子,颖嫔样样儿都能治住他去,叫他不得不服。
此次随驾的后宫,皇后、愉妃、颖嫔之外,多常在和祥常在这两位出自厄鲁特蒙古的,自然都在列。最后的一个额缺,就是兰贵人了。
皇上带着六个后宫这一走,圆明园便也清静下来许多。
虽说婉兮还要坐月子,还要操持九公主洗三、上悠车、小满月、大满月这些事儿。但是终究凡事都有内务府来经办呢,她就动动嘴就够了;再者她这都第三回了,早已是轻车熟路,没什么劳累的。
倒是一想着小七穿着多常在给做好的喀尔喀的小衣裳,到热河的草原上去……她就悬心得不得了,恨不能就在眼前儿,亲眼瞧着呢。
语琴瞟着婉兮就笑,“都下生儿这么些天了,你到底想好咱们怎么叫九丫头没?也总不能天天九公主、九丫头的叫啊~”
说来也是巧了,“九儿”是婉兮自己的小名儿,而“小九”则是九爷,这九公主排行在九,已是倒是不知道该怎么叫了。
婉兮自己也颇费了好几天的踌躇,总是没想好。有心想等皇上回来再定夺,可是今年皇上行围的事儿多,注定回来要晚。总不能几个月后才能定下来闺女的小名儿啊。
婉兮垂首细想,继而缓缓抬眸望住语琴,“……就叫‘啾啾’,好不好?”
语琴扬眉,细细想了想,便也含笑点头,“叫九儿,是你;叫小九,又有旁人了……若叫‘九九’,这两个最大的阳数儿又不大适合女孩儿家……嗯,取谐音‘啾啾’,倒是妙法儿。”
“所谓‘鸟声啁啾’,‘丝管啁啾空翠来’、‘乳雀啁啾日气浓’……若女孩儿家叫来,便叫人觉清灵活泼,轻巧可爱。”
语琴拍拍婉兮的手,“我觉着好,就这个吧~”
婉兮便也松了口气,含笑点头,“总归‘鸟语’、‘花香’不分家。她在我肚子里的时候儿,就喜欢花香,这便取个鸟语的名儿,也合了她的性子去。”
正说着话,外头刘柱儿进来回话,“……内大臣带领个新的侍卫来,想给主子请安呢。”
婉兮便一扬眉,“这是什么规矩?侍卫都在后宫之外行走,不便与内廷主位见面的。这个侍卫怎么要进来给我请安?”
刘柱儿却笑,“主子见了,心下便明白了。”
婉兮扬扬眉,情知这里头有故事,便也点头,“叫进吧。”
说是侍卫,婉兮想着怎么也得十三岁往上了,这便按着成人的身量高度去看门口儿——结果进来的没那么高。
不过虽说没那么高,却也不矮,不过就比婉兮以为的那个高度,矮那么半个头罢了。
语琴看着都惊讶,“……说是新来的侍卫,却是个小孩儿?”
那孩子黧黑的皮肤,却又一双寒星般清冽的眼睛,当这孩子的面容完整印入婉兮的眼底——婉兮便惊得一把抓住了语琴的手臂,好悬自己从炕上起来,忘了是在坐月子呢。
语琴吓了一跳,却见婉兮已是含泪,柔声唤,“……伦珠!”
——原来这孩子,正是玉壶与傅清的遗腹子,那个生在雪域里的孩子,伦珠。
伦珠这孩子,今年已经七岁了。还是个孩子,可是个子竟然已经窜得这么高了。
伦珠规规矩矩跪倒请安,再抬起头来,已是笑容满面。
一个有寒星一般眼睛的孩子,一笑起来,竟如高原的阳光一样炽烈又温暖。
六卷295(2更)
婉兮招手唤,“快起来,快过来,叫我瞧瞧!我这一晃才几年没见,你就长这么高了!”
伦珠便也含笑起身,走到婉兮炕边儿,又在炕边儿跪下来。
婉兮有一些忍不住要垂泪,却还是忍着,使劲儿地笑,“……真是雪域长大孩子,你这孩子一走过来,就想带着一股子雪山上吹来的清风。这眉毛越长越像你额娘,可这眼睛却越发像你阿玛了。”
婉兮虽无缘与傅清见面,但是她熟识九爷和福隆安、福康安那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属于傅家儿郎的眼睛去。
伦珠满面含笑,定定凝视婉兮,“……奴才额娘吩咐,叫奴才给令主子拜请大安,还有给三位小主子也请双安。”
婉兮眉头不由得轻轻一颤,尽力笑着问,“你额娘的身子,可好些了?”
婉兮这话冷不丁一出口,便连语琴都怔了,“玉壶病了?”
伦珠那孩子就更是猛然垂下头去,深深低着,半晌不肯抬头。
婉兮幽幽对上语琴的眸子,“……我从前临盆,玉壶便是千方百计也一定要随九福晋进宫来看我的。可是你看这回,虽说头几个月还能见她请安的书信,可是她这回却没能进宫来——甚至,这次连九福晋都没来。”
语琴也是皱眉,“九福晋不是说了,没进宫来是要给九爷和福灵安预备赴热河的行装么?再说那麒麟保最怕他额娘进宫,就怕他额娘说要带他出宫,家去;九福晋便说也省得那孩子闹,便不赶在这会子进宫来,等满月了再来请安么?”
婉兮眼帘轻垂。
“我——不信。”
语琴便也说不出话来了。其实她也不信,只是没想深究。
婉兮深吸一口气,抬眸望住窗外。
因是盛夏了,窗外廊檐下已是垂下竹帘来遮蔽阳光,故此这一眼看出去,已经并不能够直接看见那青碧的高天。便是阳光,也都被竹帘的缝隙切割成无数细碎的丝缕。
那么细,那样无声,围拢在窗前,汇聚在眼底。
折射成暖,却也聚拢成了光点涟漪……
“告诉我,伦珠好孩子,你额娘的身子可好些了?便是你们都瞒着我,我也愿意装作被你们骗到……可是这会子我的身子已经无碍了,你这会子可以告诉我了。”
伦珠跪在地上,却还是抬不起头来。
那高大,却仍旧小小的双肩,已是轻轻抖动。
婉兮再深吸一口气,“你今年满打满算才八岁多大,皇上没道理在你这个年岁就赏给你蓝翎侍卫。”
婉兮说到这儿,顿住,抬眸望一眼语琴。
语琴便也明白,婉兮有些话不方便当着伦珠一个孩子的面儿直说——侍卫是勋贵家子弟的出身之道,傅家的孩子是都有资格赏给个侍卫的出身。只是伦珠的身份特殊些,傅清的福晋直到如今,都不肯叫伦珠认祖归宗。
傅恒也使了不少法子,可是那傅清的福晋只要一听此事便是寻死上吊的,就是不肯承认。说到急了,就非说“二爷已经故去,都无法滴血认亲,你们凭什么非叫我认下一个来路不明的孩子去?你们没看他长的那个样儿,根本就是个蛮夷的野种!”
终究这位福晋也是功臣之妻,无论皇帝和傅恒都无法强压去。故此伦珠便没有一个正式的家世出身,是不能赏给侍卫的。可是皇上今儿却赏给了,而且还是伦珠这么小的年岁……
那原因,怕是也唯有一个了。
语琴想到这儿心都是一颤,忙攥住婉兮的手去。婉兮已是眼圈儿发红,快要控制不住了。
语琴心下也是难受,便柔声对那孩子说,“伦珠,你便说吧。这会子便是你还想瞒着,你令娘娘怕也已经猜到了。”
“你该知道,你额娘与她本是心意相通,便是这些年被宫墙分隔在内外,可是你额娘便是有个风吹草动,她心下便也都是有感应的。”
伦珠那孩子终于抬起头来,已是泪流满面,却不发出声来。只是默默流泪道,“……额娘她,是六月间走的。那会子正是令主子身子最要紧的时候儿,奴才额娘便绝不准人告诉了令主子来。”
“便是公爷、福晋,还有皇上,都一起帮着瞒着。”
“皇上是体恤奴才,这才破例赏给奴才蓝翎侍卫——皇上说,便是公爷赏给蓝翎侍卫的时候,都十七了;奴才比公爷,还早了十年去。”
婉兮一双手死死攥住语琴,泪扑簌簌地滑下。可是她却也同样没有哭出声来,只一任泪珠儿下坠。
伦珠仰头道,“皇上说,虽然我在忠勇公府里,那也是我自己的家。公爷和福晋也能如本生爹娘一样爱护我。可是皇上却还是知道,我额娘最能放心的、将我托付的人,不是公爷,不是福晋,而是令主子。”
“所以皇上说,赏给我这个蓝翎侍卫的身份,也方便我进宫行走。况且我今年实岁才七岁,还不满十岁,依旧方便在内廷行走……便还能叫我在令主子跟前儿行走几年,也叫令主子和我额娘,都能放心。”
婉兮使劲儿地抹一把眼泪,伸手将伦珠拉起来,搂进怀里来。
“好孩子,你别难受。我还是更喜欢你刚进来,一抬头冲我那么乐了的小模样儿——我啊,你别看我哭,可是我没事儿,我不伤心。我知道你额娘早在你阿玛去了的那一年,她的心已经跟着你阿玛去了。”
“她能多留在这人世这几年,都是为了你啊。如今你也长大了,你额娘可以放心地离开,去寻你阿玛去了……好孩子你啊,也别伤心,你在这世上,还有我呢。”
“就叫你额娘跟你阿玛,好好儿地团聚去吧。咱们都会好好儿的,是不是?”
伦珠这一刻,终于扑进婉兮的怀里,放声大哭。
婉兮用力屏住呼吸,死死忍住眼泪,回眸朝语琴一笑,“我真没事儿。玉壶比我大十岁呢,如今都是四十多岁了,这个年岁便是走了,也不意外。”
“陆姐姐,如今咱们也都到了这个年岁,便是看这人间再多的长离别,也应该看得淡,更看得开了,是不是?”
六卷296、(3更毕)
语琴便也叹了一口气,散淡而笑,“可不是嘛。如今咱们也都这个年岁了,说句不好听的,便是咱们自己的年月,还能有多少了呢?”
“小前儿,自己年岁小,便看见的多是新生;如今年岁到了,便看见的更多,反倒是身故——”
婉兮点点头,“看得多了,便待得到了咱们自己的那一天,也都不害怕了。因为这世上本就是有新生,又故去,才是新陈交替、往复循环。”
婉兮用手背抹去脸上泪痕,“故此,从这一回开始,咱们便都学着,不伤心了。”
婉兮深吸口气,垂眸望着伦珠,“也怨不得九福晋、篆香她们都没办法进宫来,是因为她们都在替你额娘忙着身后事,是不是?她们身上还带着孝,故此怎么都不便进宫来见我。算来算去,便是皇上,也都只将这差事放到你肩上,由你来见我了。”
伦珠含泪点头,“这也是额娘临去时候嘱咐的……额娘说,最最遗憾熬不到看一眼第三位小主子落地儿,不能等看一眼小主子再走……额娘便攥着我的手,叫我一定进宫来亲眼看看主子,看看小主子……额娘在天上,也会借奴才的眼,看一眼主子和小主子去,这便也能安心地走远了。”
婉兮说好了不哭,这一刻尽管泪水还是涌满了眼眶,却还是极力地忍住。
“好,好孩子,我带你去看啾啾——她是九公主,我刚给她定了小名儿叫啾啾——咱们也叫你额娘在天上也能看见,也好叫她安心。”
这会子九公主已是上了悠车了。
按着满人的规矩,上了悠车的孩子,是不能再随便儿抱出来走动的。婉兮便亲自下炕,攥了伦珠的手,走到西边暖阁,九公主的卧房里看。
九公主原本在悠车里安安静静地睡着,悠车上还垂下樱草色的轻纱来,罩住那悠车。
悠车本是红漆的,外有金银彩绘,用螺钿拼出“长命百岁”的吉祥话儿和纹样。这样金碧辉煌的红漆悠车,配着樱草色的纱帐,越发显得那躺在悠车里的小婴孩儿,粉白玉雕般地纯净无暇。
九公主原本睡着,说也奇怪,当婉兮攥着伦珠的手走过去,她也不知道是听见了动静,还是母女连心的感应,竟是缓缓睁开了眼睛。
婉兮立在悠车前也是笑,俯身柔声对她说,“你还小,你那小眼睛现在还看不清厄涅呢。那你是怎么知道厄涅来了?”
九公主仿佛笑了,张开樱桃花瓣儿是的小嘴儿,慷慨地露出小牙床。
奶口嬷嬷便笑,“便是眼睛看不见,公主也必定忍得令主子的嗓音。终究曾经十月怀胎,母女两个相依相偎,令主子也没少了与公主说话,公主即便离了令主子的身子,这便也能记得令主子的声音呢。”
婉兮点头表示同意,“不光声音,也有身上的味道。这些便是小孩子眼睛看不见,也足以分辨人儿了。”
婉兮说话的当儿,悠车里软软的婴孩儿,下意识伸出手来,却是正好抓到好奇地凑在悠车边的、伦珠的鼻子。
伦珠都没敢动,便是鼻子被捏住了喘不过气儿来,却也忍着。
这便当婉兮与嬷嬷说完话,转头回来看时,伦珠的脸都憋红了。
婉兮一惊,又是一笑,忙伸手,捋着九公主的小手指头,一根儿一根儿给轻轻掰开,“哎哟,才下地儿几天,就这么霸道啦。这是伦珠哥哥,你连气儿都不让伦珠哥哥喘了不成?”
也不知道是不是婉兮的手劲儿略微大了,还是怎么的,九公主的小手被掰开,她竟哇地一声哭起来了。
嬷嬷赶紧上来推着悠车哄,婉兮也有点愣神儿,“……这是怎么了?为什么哭呢?”
嬷嬷推了好半天悠车,可是九公主还是哭。婉兮垂首仔细寻思了会儿,忽地一回头,望向伦珠,“……藏香?”
伦珠没明白什么意思,却还是赶紧答,“令主子说的是,便是藏香索价颇高,可是因为额娘要祭奠阿玛,愿意用藏香的缘故,故此公爷和福晋都说,便是忠勇公府里旁人不用,也都将所有的藏香尽着奴才额娘用。”
“额娘每次给阿玛上香,奴才便也必定陪在身旁。久而久之,奴才身上便也都染满了藏香的气味儿……也是福晋疼奴才,便是奴才身上的衣裳,每回浆洗完了,也都是用的藏地香料来熏香。”
婉兮这便笑了,轻轻一拍手,“那我知道了,就是这个缘故。这个小东西啊,怕是喜欢你身上的藏香味儿。”
这个味儿还不仅仅是礼佛时候所燃烧的那种藏香的味道,而是上好的沉香,以梨汁儿浸泡透了之后,再隔着玉片加热后,传出来的那种香味儿——香甜、细软、又带着梨子的清凉,毫无烟熏火燎气。
怨不得九公主喜欢。
婉兮想罢便也拍手一笑,“我怎么忘了,九爷那府里,篆香的名儿本就是‘打香篆’而起的;而九福晋更是家学渊源,也是用香的好手——只有她们才懂这将沉香浸入梨子汁儿浸泡之后的妙法儿去,再合入藏香,这便更是无上的妙品去了。”
婉兮便将伦珠的手拉过来,叫他凑近悠车些。九公主鼻子灵,重又闻见了伦珠身上的香味儿,这便停下了哭泣。
婉兮深吸一口气,冲那嬷嬷使了个眼色,就暂且叫伦珠在边儿上陪着吧,等九公主睡着了再走。
婉兮自己由玉蕤扶着,到了小佛堂去,拈了一炷香。
抬眸看那香烟袅袅,静静直上天际去,最后在房梁处聚成吉祥云朵的模样,婉兮忍住更咽,只努力地笑。
“玉壶,你瞧见了么,她是啾啾,我与皇上的第三个孩子。”
“而她,与伦珠也是投缘呢。你便放心吧,伦珠以后在宫里,也已然有了这个小伙伴儿了。他,不会孤单……”
八月十三,皇帝在避暑山庄过万寿节。
皇帝御澹泊敬诚殿。扈从王公大臣官员、及蒙古王公台吉等、行庆贺礼。皇帝又至避暑山庄东宫区的“卷阿胜境”,为皇太后侍宴,赐扈从王公大臣、及蒙古王公台吉等宴。
便在这一天,成衮扎布带拉旺多尔济正式再度请旨觐见七公主。
六卷297、哞哞(1更)
今年夏秋以来,京师周遭天干少雨。便在皇帝万寿节八月十三这一天,在京总理事务大臣等奏报,京师得雨。
皇帝十分欣慰。
八月十三这一天的避暑山庄,清晨晴和;过了午间却也降下雨水来。
皇帝大喜,亲下谕旨曰:“实天恩均沾,额手为农庆也。”
朝臣外藩皆齐齐跪倒,称颂是皇帝恩德,感动上天,恰于万寿当日两地皆落雨。
便在这檐外挂雨帘、山外青山合的衬托之下,小七由婉嫔和多常在亲手侍弄着,开始穿戴喀尔喀的服饰。
福康安在一边绕乎着,嘴里啧啧有声,待得见开始给小七上那牛角的头饰时,福康安已是捧腹大笑,两手也举在左右头边儿,嘴里学着牛叫:“哞……哞。”
颖嫔也来了,颖嫔自己率先上了牛角头饰,远远从廊檐下走来,身影映入窗棂,小七老早就看见了,便拍手笑,“颖姨娘也是‘哞哞’!”
颖嫔因是成年女子,且已嫁人,故此头上的那牛角就更大。便连转身回弯儿,包括进门儿,都要小心些,头都得保持端正不动。
跟颖嫔比起来,小七终是小孩儿,这牛角的头饰只是为了表示皇家公主身份的庄重,那牛角头饰便也没那么大、那么重。
颖嫔进来看见福康安绕着小七一圈圈儿地走,那脸上眼里都是狡黠的笑,颖嫔便故意问,“保小子,你都绕了这么多圈儿了。连小七的头发丝儿都看真楚了吧?你说,小七今儿穿这身儿衣裳,好不好看?”
福康安小嘴儿一抿,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还行吧。”
便连婉嫔位下的白果和赤芍都忍不住笑了,“哎哟,还‘还行吧’!保哥儿,从你嘴里听见夸赞咱们七公主一声儿,咋就恁么难呢?”
福康安掐着腰站着,用脚尖儿划拉划拉地面儿。
那五彩绚烂的地毡上映着窗外的阳光,那阳光斑驳跳跃,像是淘气的松鼠儿。
也像——福康安这会子连自己也说不清的心。
他便扬了扬脖儿,哼了一声儿,“反正,就是还行啊~~”
颖嫔瞧着福康安那小样儿,便故意瞪他一眼,“那你瞧,我也穿这样的衣裳,跟小七比,是不是我更好看?”
“怎么可能?!”福康安立时便蹦起来了,“小七好看!”
几个大人这便都要笑倒了——这臭小子,你说他嘴溜吧,却不见得是时时都嘴甜;现今有时候这嘴还挺严的,你想从他嘴里听见直接夸赞小七的话,还不容易了呢。
可是呢,只要用点儿小手段一诈他,他心底的真情实感就出来了。
小七静静听着,柔柔软软地笑,显见着并没在意福康安那勉为其难的一声“还行吧”。
喀尔喀的衣裳穿起来繁琐,尤其是头顶这牛角头饰,头饰上头还要再压一顶黑色天鹅绒的小帽……小七乖乖站着,如小木偶一般一动不动,任由婉嫔、多常在给她装饰。
她连脖子都不乱动,只是一双琉璃珠子一般的眼珠儿转来转去,瞟着福康安和颖嫔。
颖嫔逗够了福康安,便走过来看小七。颖嫔稀罕得直拍手,“多常在真是巧手,这身儿衣裳穿在小七身上,可真好看!”
只见小七身上,是一件蓝色丝绸长袍,上身儿是一件卡腰、绿色与蓝色两色彩绣宝相花图案的短坎肩儿。
因是盛夏,那蓝色袍子是半袖,露出里头“酡颜”色的衣袖来。蓝色袍子下头,露出一双同样“酡颜”色的锦织尖头小靴子来。
这一身儿的主色为蓝,蓝得如同大草原上那湛湛的长生天;蓝得如同海子里,那练练流动的波。
颖嫔轻叹一口气,“你额娘啊,在京里还指不定怎么惦记你穿这身儿衣裳的小模样儿呢。是真好看,颖姨娘便是就在眼前看着呢,还都忍不住一看再看,都舍不得转眼珠儿了呢。”
小七这才红了脸,笑了,“颖姨娘也好看!我也舍不得眨眼睛啦!”
颖嫔忍不住笑,故意哼了一声儿,从自己脖子上拿下一串纯音打造的链子来,挂在了小七的脖子上。
这是蒙古人的链子,下头的坠子其实是一个小佛龛,打开能见里头小小的佛像。这样随身戴着,便是求得神佛的护佑。
多常在也笑,看了自己带进宫来的两个家下女子娜仁(太阳)、萨仁(月亮)一眼。两个女子含笑去捧了一套红珊瑚的头饰来。
那都是细碎的红珊瑚小珠子穿成的珠串,五六根汇成一束。由金色蜜蜡总结起来。分挂在左右头侧,正是与蓝相反的热烈,又与那露出的酡颜色的袖子、靴子上下呼应。
小七瞧着镜子里的自己,也高兴得红了脸。
小七谢过两位姨娘,忍不住轻声问颖嫔,“颖姨娘为何也穿这样的衣裳?”
颖嫔虽说也是出自蒙古,可是小七这会子也明白了,颖姨娘跟多姨娘是不一样的,是出自八旗蒙古的。可是头上的牛角,竟然是一样儿的。
颖嫔含笑点头,“那是因为啊,颖姨娘我也是巴林氏啊。我巴林氏被纳入八旗蒙古之前,是巴林部的;而巴林部是‘内喀尔喀五部’之一……也就是说,我们家祖上在内附大清,被纳入八旗之前,也是喀尔喀人啊。”
“我啊,虽然后来在宫里不常穿喀尔喀的衣裳了,可是我当年刚进宫的时候儿,穿的还是喀尔喀传统的衣裳;而今儿,也是要陪小七你一起穿起来呢。”
颖嫔轻轻抚着小七身上的袍子,“小七知道么,这蓝色是来自‘翠雀花’。翠雀花啊,在蒙古草原上,自古以来就被当成和平与安宁的象征。它又有‘供品花’的美称,便连蒙古人最在乎的马匹身上,都有它的身影——马鞍上的‘巴布尔鞍花’都是来自它呢。”
颖嫔与小七之间的对话,本是柔情蜜意,可是那边厢却听恼了福康安。
他收起掐腰的手,一下子蹦过来,“……我懂了,原来这是喀尔喀的衣裳!”
“还有这蓝——谁叫你穿这颜色,真是砢碜!”
六卷298、献舞(2更)
“哎哟你这个臭小子,胡嘞嘞什么哪?”
颖嫔赶紧一把捂住了福康安的嘴,抱歉地朝多常在笑笑,“这臭小子,脑袋里又指不定哪根弦儿搭错了。”
这衣裳可是多常在的手艺和心意,颖嫔也是怕多常在多心了。
多常在淡淡笑笑,“我早瞧出来了,从今儿一早上起来,保哥儿心下就是不痛快的。也不知道是谁给了保哥儿排头吃?”
婉嫔也赶紧打圆场,“还不是昨儿他阿玛、傅公爷来见他了。叮嘱他这几日是皇上的万寿,叫他仔细着规矩,别说错了话、办错了事儿。否则回头待得回了京去,便要将他从宫里接回府去,给他‘竹劈儿炖肉’——家法伺候~”
多常在这便也笑了,“保哥儿的双亲都是满洲世家,故此从小到大家里没怎么见过蒙古衣裳,叫保哥儿看着不习惯,也是有的。”
福康安却自己一仰脖儿,“谁说的!我祖父曾经是察哈尔总管!就是你们蒙古那个察哈尔部的总管!”
婉嫔跟颖嫔也是无奈地对了个眼神儿。
福康安人小鬼大,早就瞧出来多常在跟拉旺特别亲近,福康安这小心眼儿里便也跟多常在劲劲儿的了。
倒是被大人围拢在当间儿、脖子都不转的小七,忽然按住了娜仁和萨仁的手,转回眸子来盯住了福康安。
“保保……”
福康安便不说话了,只手里抓着腰带的丝绦,在那转悠,一双眼却有些心虚的迎上小七的眼。
小七眸光如璃,抬眸静静凝注福康安。
这眸光就如同窗外——明明檐外还挂着雨帘呢,可是屋子里的地毡上偏偏已经映了跳跃的阳光进来。
这世上,有时候儿就真的是阳光和雨水并存呢。而且阳光依旧还是灿烂的,雨水也兀自是酣畅淋漓的,并不因为对方的存在,而叫自己打了折扣去。
小七点朱般的嘴唇轻启,“额涅说,这世间孰能无过?可是最要紧的,是知错能改。”
福康安便说不出话来了,又自己执拗了一会儿,还是松开了腰带子,上前跪倒在多常在面前,“小子知错了,还请多娘娘责罚。”
多常在便也轻叹一声,“保哥儿,言重了。快起来吧。至于责罚呢,唉,我手边儿也没有现成儿的竹劈儿不是?不如这样,给我些时日预备,等预备好了,我再叫你。”
婉嫔和颖嫔这便都笑了。
小七的装扮也已经差不多了,这便走过来拉住了福康安的手,巧笑倩兮,“好保保~”
黄昏时分,皇帝在避暑山庄东宫区的“卷阿胜境”为皇太后侍膳,兼赐宴蒙古王公台吉。
内扎萨克蒙古、外扎萨克蒙古各部王公皆上前给皇太后和皇帝请安、贺寿、敬酒。
今年凭军功,蒙古各部王公里最煊赫的自然就是喀尔喀亲王成衮扎布,他第一个就要上前觐见。
皇帝便早早儿就带了小七来,在皇太后席边给安排了个小作为,面前也正儿八经摆了宴桌和饽饽桌、果桌。
婉嫔、颖嫔等人作陪在一道竹帘后。
今儿是皇帝的万寿节,自然也等同于皇太后的节日,故此皇帝想要营造天下一家亲的气氛,这便也准了王公们将自己年幼的孩子一同带来赴宴。
福康安本就在宫里呢,这便也随同傅恒共坐。
也不知道是不是叫小七最后那句“好保保”给说的,他虽然还一肚子不愿意呢,可是这会子却反倒不好再发作出来了,只能远远直勾勾地望着小七,再朝那一群蒙古王公的孩子群里面去找拉旺的身影去。
皇帝坐在皇太后身旁,抱着小七,只冲那一群蒙古王公的孩子们当中指,“莲生瞧瞧,有拉旺没?”
皇帝故意制造气氛,“虽然影绰绰听说这回拉旺会跟着他阿玛一起来热河觐见……可是,谁知道究竟回没回来呢?说不定拉旺恋着家,恋着他额娘,这便不愿意回来了。”
小七听得也有些急了,这便坐直了身子,用力朝阶下看去。
阶下,分左右搭两个黄棚大“塔坦”,分坐朝廷大臣与外藩王公。
小七的眼睛直直望向外藩王公的那个大“塔坦”——可是那下头少说也有一二十个年纪相仿的蒙古小子。蒙古男子的衣装本就相似,面貌远远看过去也都甚为相近,况且此时已是黄昏,斜阳渐暗,灯火还未明亮起来,就更看不清楚了。
小七便有些急了,从皇帝腿上蹦下来,捉着皇帝的手软声求道,“皇阿玛,带我下去看看。”
皇帝大笑,将小七抱回腿上来,摇头道,“那可不行哟。都说‘皇帝的女儿不愁嫁’,可不能咱们自己下去找他去。”
小七眼中一片闪烁,印着小小的感伤。
正座上的皇太后见了也笑,柔声问,“莲生今儿这苦着脸,是怎么了?”
小七回眸望向皇太后,忽地轻巧一笑,回眸冲皇帝道,“女儿要给阿玛拜寿!”
皇帝长眉陡然一扬,“哦?”
还没等问怎么拜法儿,小七已经自己出溜下地,一躬身,便从桌子缝儿里钻到了皇太后正座儿的眼前。
两岁多大的小七,软软拜倒在地,“莲生跳一支舞,给皇玛母、皇阿玛拜寿啦。”
皇太后也是惊讶,连连点头,“莲生会跳舞了?那自然好!”
帘子后,颖嫔有些担心地问婉嫔,“陈姐姐教她跳过什么舞了?”
婉嫔苦着脸自是摇头,“哪儿教过啊……”
众人面前,也没有事先预备好的乐曲,可是小小的莲生却略微一个稳定之后,这便绕着正座儿前那地上铺着的“栽绒黄地五蝠花卉狮子滚绣球地毡”跳起了骑马舞来。
那骑马舞是模拟马匹奔腾的模样,小七自己的小腿儿便是“马腿”,她右手还高高举起,扮作策马扬鞭的模样儿。
小七今儿本就穿了蒙古衣袍,这又冷不丁跳起了骑马舞来,倒正是相得益彰,叫人都没办法踩着她是自己临时编的,还以为是谁给故意安排好的呢。
帘子后头的颖嫔、多常在等蒙古嫔妃早已笑倒,月台下塔坦里的一众蒙古王公就更是一片欢呼沸腾。
六卷299、惊喜(3更毕)
那张“栽绒黄地五蝠花卉狮子滚绣球地毡”尺幅巨大,铺满了整个月台。
小七就绕着那地毡的四边缘“小马奔腾”。这便有机会一直“奔腾”到月台边儿上去,最靠近台阶,能近距离看一下阶下塔坦的位置去。
可这皇家的宫殿,便是台基都要三层去,小七又小,便是直线距离够近了,可是这垂直还有距离呢,故此小七还是看不清楚。
小七也不恼,总归跳起这支舞来,已是拿定了小主意。
她便松开左手。
——她那右手是高举扬鞭,左手原本是掐在腰间的。
这会子松开了左手,她自己口中便吆喝起来——“驾!汪汪~~驾!汪汪~~”
皇太后瞧得都愣住,歪头向右边儿,问皇后那拉氏,“哟,小七这是做什么呢?你瞧出来没?”
那拉氏这会子心下也是五味杂陈。
瞧着小七在这儿万众瞩目着,她何尝不想念自己那早夭的五公主去?便是没有了五公主,她现在膝下也抚养着六公主……可惜,却都比不上这一刻小七的风光。
便连皇太后今儿看着情形,都是十分欢喜的模样儿——也是,就算皇太后不喜欢令妃的出身,可是今儿是蒙古王公觐见,人家成衮扎布一家功勋无人可比,皇太后这会子便是不给令妃脸面,却也要给成衮扎布兄弟脸面。
那拉氏便也努力笑笑,“媳妇儿瞧着呀,小七那是模仿着一边儿骑马,马旁边还跑着一条猎犬呢!”
满人也是马背上的民族,这骑马打猎,马旁边儿猎犬奔驰的图景,自然是再熟悉不过。皇太后听着便也笑了,“……难为这孩子了,本来是有一半的汉人血统,未必擅长骑马。可是这舞跳得却是地道。”
“况且她年岁还小,这必定不是谁硬教给她的,怕是她骨子里带来的——如此看来,她骨子里还是更有咱们满人的记忆啊。”
那拉氏深吸一口气,“虽说令妃是汉姓女,那婉嫔也是汉女,可是终究她们还与颖嫔、多常在她们亲厚。便是令妃和婉嫔教不出这样的舞蹈来,那颖嫔和多常在都是蒙古格格,自然也能教得出来的。”
皇太后微微侧首,没说话,只看了那拉氏一眼。
那拉氏心下一跳,忙努力一笑,不敢再说话。
倒是皇太后徐徐问,“你是说,那多常在也是与令妃交好的?”
竹帘后,婉嫔和颖嫔也在猜测着小七这支舞的用意。
还是婉嫔含笑说了一句,“……我虽然不会骑马,却也知道‘驾’是催促快跑的意思。这会子小七自己是马,她喊‘驾’便不是催促她自己快跑呢。我瞧啊,她这话得这么句读‘旺旺,驾’,就是叫拉旺快点跑,赶紧跑回来的意思!”
颖嫔听了也是拍手而笑,“陈姐姐解得妙!”
帘内帘外正是一片热闹之时,忽听得“汪汪——”有犬吠叫。
待得婉嫔和颖嫔转眸望向帘外时,两人的笑便都立时僵在了脸上。
只见一只如小狮子般的犬,不知从哪里来的,竟然直冲上台阶来,朝着小七便追了过去!
婉嫔大惊,也顾不得这是什么地方,便是大声喊,“侍卫何在?”
别说侍卫,便连皇帝也都亲自站起身来,已是一个箭步窜出桌席来,手上临时抓起一个花梨木的提梁食盒去,就要朝那犬的头上砸去!
就在此时,只听一声唿哨,那犬停住奔跑,忽地一个转身,竟然朝着皇帝前面两腿跪倒!——
皇帝的食盒就停在犬的头顶上,是硬生生刹住的车。
皇帝尤其看见了那犬嘴里叼着的一束花儿……
皇帝一怔,随即大笑。
伸手一把抱起小七来,指向那犬嘴里的话儿,“小七看,那是什么?”
小七愣住了,盯着那犬嘴里的花束——她是第一次见那花儿,可是这蓝色她却似乎是熟悉的。她急忙垂首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蒙古袍子的颜色,再仔细看那花朵盈盈若飞的模样。
小七便忽地转头抱住了皇帝的脖子,“翠雀花?皇阿玛,是不是?”
皇帝含笑点头。
小七一声欢呼,也不怕了,转头便也去抱住了那犬的脖子。
“……你是,旺旺的汪汪,对不对?”
那犬有些愣神儿,动了动耳朵,又转了转眼珠儿,将鼻子朝小七凑了凑。接下来它仿佛也忽然找到了什么信号,便将一颗毛茸茸的大狗头,全都向小七脸上蹭了过去。
小七登时惊喜地欢笑起来。
皇帝便也笑了,起身安抚众人,“没事。犬是满人的家人,也是蒙古人的家人。今日是家宴,朕与你们君臣一家亲,这犬也作为家人来贺寿,朕高兴,你们也一并高兴吧?”
朝臣外藩,都赶紧起身,向皇帝山呼万岁。
塔坦中急急走来一大一小两个人,待得上了阶,一瞧是面色有些发白、却眼睛灼亮的成衮扎布。
陈衮扎布刚上台阶,不敢往前走,便跪倒了。
他脚边儿上,那个更小的身影更是直接就跪倒在台阶上了。
皇帝还没来得及说话,小七便看见了,已是高声欢呼,“旺旺!——”
皇帝便也笑,“成衮扎布,不必请罪了。朕已然知道了是你们家的犬。朕都说了,是家人,你还请的什么罪去?”
成衮扎布这才也笑了,“臣启皇上,拉旺他这所为,竟然连臣都不知道。今儿被他蒙在鼓里,才来不及防范。惊扰了皇太后、皇上、皇后、各位主位和公主,臣真是惶恐。”
皇帝大笑,“惊扰?你没见,这月台之上都笑成一团了么?”
成衮扎布放下心来,这才回眸拉拉幼子的手臂。
皇帝也含笑道,“拉旺,近一年未见,还不快抬起头来。叫朕瞧瞧,你长大了没?”
小七也抱着那圆滚滚的狗脑袋,远远看着拉旺的方向,脸上已是早笑成了一朵花儿。
拉旺回来了,带了旺旺的汪汪,汪汪的嘴里还叼着他许给她的翠雀花儿——所有的承诺都兑现在眼前,真好。
阶下,朝臣的塔坦里,福康安却抿紧了嘴,死死攥住了傅恒的手。
傅恒都尝到了那份儿疼。
六卷300、咱回家吧(1更)
傅恒紧紧攥住儿子的手,带着儿子走出坐席,步出塔坦。
在他们背后的方向,拉旺已经在阶上抬起了头,含笑望住小七。
他柔声说,“……阿斯兰。它叫阿斯兰。”
小七便也一声欢呼,“阿斯兰,狮子?”
“狮子”在蒙语和满语里,都叫阿斯兰。
傅恒深吸一口气,将儿子带得更远。便是有臣僚瞧见了打招呼,他也只淡淡地笑,“他水喝多了,带他去如厕。”
转到花丛旁,傅恒这才蹲下,叫自己的视线与儿子齐平。
“麒麟保,这次秋狝回京,阿玛便请皇上示下,带你回家吧,好不好?”
福康安一听“回家”二字,便也顾不上难受,登时瞪圆了一双眼,“回家?为何?”
傅恒眼帘愀然垂下,“你忘了,你今年已经几岁了?”
福康安小眉头轻皱,“几岁?儿子四岁啊。”
傅恒却摇头,“该说五岁了。便是非要按实岁算,你明年也该五岁了。皇上恩旨,准你如你哥哥们一般,也可入上书房侍读。便是明年才正式进学,可是这会子也该提前回家学大字了。”
因上书房要紧,勋贵之臣的子弟进上书房为侍读,那都是天恩。如何能当真进上书房去才开蒙,什么都不会呢?各勋贵之家,都在子弟进上书房侍读之前一年,便叫孩子们提前请先生学大字,至少有了些底子,才敢踏入上书房的门儿去。
福康安却一扬眉,“令阿娘已经开始教儿子大字了啊。儿子在宫里也能学,不用家去。”
傅恒长眉轻蹙,“净说傻话。令主子这会子刚诞下九公主,前后几个月都不宜劳累,这会子你如何还敢叫令主子继续教你大字去?”
福康安还是摇头,“便是令阿娘不便,也还有陈阿娘、或者是庆阿娘她们……”
儿子那小小的固执,叫傅恒不由得有些懊恼,他便轻拍了儿子手背一记,“听阿玛的,还是回家学大字去。”
福康安紧咬嘴唇,“……其实那些大字,额娘早就教过了。又有什么难的,儿子自然都记着,不用再多学一遍!”
九福晋家学渊源,福康安从小开口说话又早,故此九福晋早就将那大字写了斗方悬起来,一张一张教给福康安认过。
傅恒忍住一声叹息,知道这个理由怕是难以奏效。这便又道,“……便是不学大字,你哥哥们这一二年间也要陆续办喜事了。你不是最爱热闹,怎么能不陪着你哥哥们去迎亲呢?”
说到办喜事,福康安方欢喜了些,“那是自然,两位嫂子不是公主,就是格格,我自然得回家盯着去!”
傅恒见儿子终于有些松动,这便含笑点头,“可不,你大哥如今还在西北军营,家里只你二哥一个,也忙不过来。你虽说还小,不过你最灵巧不是?便是帮你额娘看个堆儿、替你二哥跑个腿儿的,都难不住你。”
福康安这便笑了,“那是自然!”
可是一转念,却还是摇了头,“阿玛诳我!”
六卷301、他们两个却好(2更)
为人父母的,若是自己的孩子聪明伶俐的,谁能不欢喜呢。可是这会子傅恒却因为福康安的猴儿精而犯了愁。
他将委婉的理由都说尽了,可是福康安这小子却油盐不进;好容易方才松动了些,这又给说破了!
其实另外两子一女也同样聪明,只是也更明白进退的分寸,便是看破了也能顾着他这当阿玛的颜面,不给说破了去;可是眼前这个猴儿啊,也是从小过于骄纵了,这便什么都敢直言不讳了。
傅恒无奈又心疼,这便都在心下积成了懊恼。
他霍地起身,“这是为父的吩咐,你不从也得从!总归这次回京之后,你便得回家了!”
福康安怔住,张嘴就想要哭。
傅恒平素虽然天生清雅、静气迎人,可终究是在大金川率兵打过仗的,这便陡然一瞪眼——这一瞪眼,便是骨子里的铁血冷傲尽数而出,愣将福康安的哭声给吓了回去,卡在了嗓子眼儿里。
福康安卡得难受,不敢哭出来,却又不甘心就这么忍了,这便压低了声音,更更咽咽。
傅恒再发狠一声,“这是什么地方儿,周遭都是什么人,你便是这个年岁,也都应该看得明白了!你这会子若是敢哭出来,惹人侧目去,那为父也只有带你回家,家法伺候了!”
傅恒是真的火了,瞧着福康安这么哭,也不能叫他这么回后宫去,这便正准备吩咐家人给带回他自己在避暑山庄外的宅子去……就在这时候儿,听得有童声在轻声呼唤,“麒麟保安答?你在这么?”
福康安登时如见救星,也顾不得更咽了,原地一蹦三尺高,“我在这儿呐!”
傅恒想拦着,也晚了,只得狠狠瞪了福康安一眼,这便赶紧转身儿迎向外去。
能这么喊“麒麟保安答”的,便是不用人到眼前,傅恒父子俩也都猜到是谁了。
拉旺在月台之上与小七见面,欢喜之余,自然便找福康安。小七一指下头的塔坦,“在舅舅那儿。”
傅恒因是孝贤皇后的亲弟,尽管小七根本就没见过孝贤皇后,但是傅恒却还是她舅舅。
小七是女孩儿家,不宜下台阶到臣子们的塔坦来,拉旺这便带着阿斯兰寻来了。
拉旺见傅恒在这儿,就忙要行礼,却被傅恒连忙给扶住了。
“不可……拉旺多尔济阿哥如今也是公品级,我也是公品级,没有拉旺多尔济阿哥给我请安的规矩。”
更何况,这位小阿哥,如今更已经是“内定”的七额驸呢。
拉旺却没管那个,还是趁着傅恒说话分神的当儿,咕咚就跪在地下,膝盖骨跟地砖磕出脆响来。
连傅恒都心疼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赶紧给扶起来。
拉旺这才憨然一笑,“阿爸说,我是晚辈,在京里见了任何一位大臣,不管什么品级的,我都得行礼。阿玛说,什么公不公的,那都不是我自己挣来的;那都是因为小七的缘故,皇上才赏给的。”
傅恒这会子真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这孩子心底的良善,叫傅恒觉着这会子任何的语言,都无法与之匹敌。
见傅恒不说话了,拉旺这才抬眸朝福康安眨眼,“麒麟保安答!我想死你了!”
福康安虽说心下有些别扭,可是好兄弟久别重逢的喜悦还是冲破了一切,福康安也跟猴儿是的跳过来,一把抱住了拉旺,“……我也想你了!”
看着两个小阿哥这么抱在一起,傅恒的心都跟着一颤,眼圈儿已有酸意。
他急忙转开头去。
他想起了他自己和皇上。
该怎么说呢,在这世上与人为敌并不难,尤其是情敌。只需彼此仇视就是了。
可是最怕的就是,明明是情敌,可是你与那个人偏偏还情同手足,有着过命的情谊——这便恨都不能恨,便是死死摁住自己的心痛和惆怅,也还是愿意祝福他和她……白头偕老。
那边厢两个小孩儿自是不懂傅恒心下的情绪,已是搭着肩膀儿说起话来。
拉旺比了比自己腰间,“看,麒麟保安答,你送给我的剔骨刀。我自离开之后,一日都没离开过身上。在家里吃羊肉,我也用这个的。”
福康安大笑,“怪不得我好些日子梦里都梦见吃手把羊肉哪,敢情是你喂给我的刀吃啦!”
拉旺便也大笑,“是啊。以后我再想请安答你吃好吃的,都不用找你,就喂给你的刀吃就好啦!”
福康安笑得直跺脚,“你这不是唬我呢嘛?——哎呀呀,拉旺啊,你怎么回了趟家,嘴都变溜了?”
拉旺也学着福康安的样儿,一笑一跺脚,“我知道我不会说满语,故此回家之后天天儿都只说满语,这都快一年了,就学溜了呗。”
“可是我看你个儿还那么高,没长啊!”福康安故意压着拉旺的肩膀儿,他自己偷偷踮着脚尖儿。
拉旺扬眉,“我长了!我家那毡帐的门框上,我用刀刻了印儿。我已经比刚回去时的印儿,高了一两寸去!”
福康安却大笑,“才不是!是你家那毡帐的门框啊,老了,抽抽儿了!”
两个孩子已经是笑成了一团,之前的酸楚仿佛都不见了。
这般带着大人的对于未来有所预料和洞悉的心酸,听着两个娃儿没心没肺的笑,傅恒便也缓缓压下那心绪,心境跟着明朗了下来。
或许也好……终究他们还小,对于未来的担忧,也许只是大人的杞人忧天。
或许这三个孩子将来真正积淀下来的,只是这样兄弟姐妹的情谊吧。
晚上宴席散了,傅恒回避暑山庄外自己家的宅子,提笔给九福晋写信。
他写了希望待得回京之后,叫福康安回家的打算。
这封家书是八月二十送回京里的。
九福晋窗下欣喜展开,看过之后,面上的笑意却一点一点凋零下来。
自打玉壶走后,篆香更小心地陪伴着九福晋,见九福晋面色不佳,这便连忙来问,“……可是九爷有事?”
九福晋盯了篆香一眼。
篆香也是一蹙眉,忙道,“九爷在外必定一切都好。奴才是想说,福晋可有事?”
六卷302、重燃(3更)
九福晋这才缓了口气,“九爷没事,我也没事。是九爷说到康儿的事儿,与我商量,叫我预备着些儿,待得此次回京之后,九爷便要请旨,将康儿从宫里接回来。”
都这些年过来,篆香不抢不争,如今还是连个庶福晋的名分都不要,依旧还执奴才的礼数陪伴、伺候在兰佩身边儿。兰佩心下不是没有感念。
与那已得了侧福晋名分的芸香比起来,篆香真的是好太多了,对她而言一没有威胁,二也给足了礼数去。
可是……女人的心啊,总归就是这样儿。只要是夫君的女人,不管有没有名分的,可也终究都与夫君有了孩子,更是比她进门儿更早就被老爷和老太太摆在夫君身边儿的,兰佩这心下就做不到完全放下。
便是这会子玉壶已经去了,兰佩身边儿唯有篆香陪着了,可是兰佩却也还是做不到对玉壶那般对待篆香去。
篆香点头,“咱们康哥儿明年就该进学了。九爷便也是思虑此事,也好叫康哥儿回府来收收心。”
九福晋有些不爱听,“……收心?康儿有什么要收心的?”
篆香自知失言,忙起身肃立,“奴才的意思是,要上学了,总归有宫里的规矩束缚着;含有师傅、谙达们管着。”
“那上书房里终究不比咱们府里的家塾,先生们便是再严厉,也得看康哥儿是小主子的面儿,不能太怎么着;可是若进了上书房,别说师傅、谙达们个个儿都是朝中、旗下的大员,便是一同念书的皇子皇孙们,哪个不反过来是咱们的主子了去?”
“这便半点都不敢行差踏错的……”
九福晋轻哼一声儿,“康儿是调皮了些,可是该到守规矩的时候儿,哪一次哪一事不是顶顶懂规矩的?”
九福晋的话已至此,篆香的处境便很是有些尴尬了。低垂了头,绞着帕子,倒不好再说什么了。
九福晋瞧着篆香的模样儿,心下也是一软,这便叹了口气道,“篆香,我话说重了。你也知道,这些日子来忙着玉壶小嫂子的身后事,我这心下也是跟着着急上火的,如今还稳当不下来,你也别怪我。”
篆香忙尽力一笑,“福晋言重了。奴才知道福晋心下的火还撤不下去,这便才多了几句嘴,是极想替福晋分忧的。”
九福晋亲自起身,走到篆香面前,捉过篆香的手来,“我知道这些年过来,你是当姐姐的,总不与我这年纪小的计较;可是如今,我也都三十多了,偶尔还闹这小孩子脾气,如传出去,倒叫外人笑话。”
篆香便笑,“福晋安心,这都是福晋单独与奴才说的体己话,奴才甘之如饴,自是舍不得告诉旁人半个字去。”
兰佩这才松了口气,下意识举目四顾——玉壶去了,蓝桥和碧海两个也都嫁了。如今身边儿虽不缺奴才,可却都是后挑上来的,倒没那么知心。
如今身边儿啊,也就剩下个篆香了。
兰佩便又在心下提醒了自己一声儿:这会子便是再在乎什么,也不能更多计较了。否则便连个说话儿、帮着拿主意的人,都没有了。
兰佩这便叹了口气,拉着篆香坐下,“康儿的事儿,还想听听你的主意。”
“我啊,这会子自然还是不想叫康儿回来。一来,虽说要进学了,可是那不是明年的事儿呢嘛,这会子倒不急;再说这会子家里刚办完玉壶小嫂子的丧事儿,后头还有四十天、周年这些,也不宜叫小孩子都看着不是?”
篆香垂首笑笑,“奴才明白福晋的心思……只是,九爷的家书既然是这会子从热河送回来的,奴才便担心,怕是这会子正是成衮扎布王爷带着那拉旺多尔济阿哥回来之际……”
兰佩会意,垂首想了半晌,“我知道我这是在打一个胜算极低的赌……可是篆香,若说我从前是一意孤行,可是这会子已然不是了啊。你难道忘了,令主子又诞下了一位九公主去?”
“便是七公主已然指婚,咱们拗不过皇上去,可是这会子岂不是又有了希望?篆香你听啊,九公主,九啊,那不爷正好是令主子的小名儿与咱们九爷的小名儿去?那是不是说,合该这位九公主是咱们家的媳妇儿?”
篆香一听有理,便也笑了,“可不,七公主两个月的时候就指婚,怕也是那会子西北用兵着急,皇上不得已而为之的事儿。可是到了九公主,便必定不会再出这样的事儿了。”
“总归皇上也疼闺女,令主子便是上回不拦着,这回便也必定不能再让皇上这么早指婚了——若此说来,福晋这回的心愿,怕是能成!”
九福晋便笑了,“那我这一年多将康儿放在宫里,就是对的。总归不管如何,这个位儿咱们先占上。”
篆香垂首想想,“……奴才想,皇上未必就不知道咱们家的心思吧?只是那会子西北用兵用得急,皇上暂时顾不上咱们家。那这回令主子又有了九公主,皇上心下怕也是要补偿咱们家的。”
九福晋垂下眼帘,“故此,康儿就更不能接回来了,还得叫他继续在宫里呆着才好。”
篆香有些担心,“那九爷的吩咐……?”
九福晋将那家书放在一边儿,“就说我病了,这病气是能过给人的。这会子便不宜叫康儿回来。”
八月二十六日,刚忙完九公主大满月的婉兮,从玉蕤那儿得了个好消息。
库车城,已经攻克。
“是那小和卓自己任命的‘阿奇木伯克’克里木,终于打熬不住朝廷大军的围城,这便也弃城而逃。库车城中的残兵这便都出城投降了!”
婉兮也是欢喜,“这消息待得送到木兰去,皇上必定欢喜极了。那鄂对伯克的妻子,那位铁骨铮铮的回部女子热依木呢?她可安全?”
玉蕤含笑点头,“这位热依木果然有勇有谋。她早就设法逃出了库车城,去了阿克苏。”
“鄂对伯克回到库车城后,也手刃了三十多个仇人,算是为他惨死的三个孩子报了仇。”
六卷303、夭折(4更毕)
婉兮轻叹一声,“三十多个人,也抵不上大小和卓两兄弟的残忍。便是三十条性命,也唤不回那三个惨死孩子的天真笑颜来……”
玉蕤点头,“同是回部族人,那大小和卓竟然如此对待鄂对伯克的家族,这便也是叫回部其他人都看清了他们的嘴脸,这对朝廷来说,也是好事。“
“经此一事,鄂对伯克必定死忠于朝廷,尽己所能协助朝廷绞杀大小和卓兄弟……若此,朝廷平定大小和卓之乱的日子,已不远了。”
婉兮含笑点头,“我听说,皇上今年在热河,还召见了布噜特(就是今日的柯尔克孜)的使者?看来布噜特归附朝廷,也已有望。”
玉蕤也笑道,“正是!西域各部纷纷来归,这天下的大一统,必定成就!”
两人正说着这振奋人心的话儿,满面笑容之际,刘柱儿却有些神色慌慌张张从外头跑进来。
进了门便跪倒,“回主子,大事不好了。六公主,出事儿了!”
婉兮惊得站起,“六公主怎么了?难不成——是落水了?”
上回看那六公主没人跟着,自己在潭水上那么玩儿,婉兮便有过不好的预感。
“四公主不是提醒过皇后宫里的人,不要再让六公主去那潭水边玩儿了么?她们怎么当的差?”
刘柱儿深吸一口气,“主子先别急……不是落水。六公主好好儿地在‘天地一家春’后殿院子里打悠悠(打秋千)呢,没出去。”
“那究竟是怎么了?”婉兮急着问。
刘柱儿看婉兮一眼,急忙垂下眼帘去,“……是那悠悠儿扣斗子了,倒栽葱摔下来。”
婉兮一个激灵,“摔坏了?”
婉兮急忙叫备船、备轿,从“天然图画”急急到了“天地一家春”去。
还没等进门,就听见里头哭天抢地的哭声。
“舜华啊,我的舜华啊……你睁开眼看看额涅,看看额涅啊。你是额涅身上的肉啊,你怎么能连额涅都不看一眼啊……”
——是忻嫔。
婉兮的心便一把揪起来,心头一片乌云。
走进“天地一家春”后院,住得近的纯贵妃和舒妃都到了。
见婉兮来,四公主忙极快迎上来,拉住婉兮的手低声道,“……舜华她,已经走了。”
“什么?”
婉兮的腿一软,险些绊倒在地。
四公主急忙一把扶住,“这会子皇额娘不在京里,我额娘身子又弱。凡事还要靠令姨娘做主——只是既然忻姨娘还在宫里,令姨娘心下还是多防备些的好。”
婉兮攥紧了四公主的手,忍着难过,低声问,“难道六公主去得有蹊跷?”
四公主迅速点头,“……令姨娘可还记得上回那枣核儿?她这回含的不是枣核儿,恰是令姨娘五月间送的避暑香珠。”
“那悠悠儿扣斗子,舜华从上头倒栽葱掉下来,原本不高,不该有大碍;可是说来也巧,那粒香珠恰好滑入她嗓子眼儿去,将她卡住了……”
婉兮闻言也是一个激灵。
“这话,是谁说的?拈花,你可亲眼看见,是那香珠卡了舜华去?”
四公主摇头,“是太医说的。说舜华舌苔上还粘着那香珠里的香药;且那两个跟舜华的嬷嬷也说,舜华打悠悠儿的时候,嘴里含着的就是那香珠。故此前后一对照,便所有人都这么认为的。”
婉兮点点头,深吸一口气,叫自己冷静下来。
“先去看看舜华。”
却还没等婉兮抬步上台阶,殿内的忻嫔已然知道了信儿,这便疯了一般从门内冲出来,张牙舞爪奔向婉兮来。
“令妃……我与你前世多大的仇,今生多大的恨,你要这么害我母女?你怎么对我都还罢了,你为何这么狠心去害我的舜华,啊?”
婉兮直直站着,没闪没避。
忻嫔眼看指甲都要挠到婉兮面上,伦珠冲出去死死一把抱住了忻嫔的腰去,将她推开。
这事儿便是刘柱儿等成年太监都不方便做,而玉蕤等官女子也没这个力气,还是伦珠这样儿既是男孩子,有力气;又是年岁小,不犯什么忌讳的,这才方便。
忻嫔没想到自己竟然是被个小孩儿给推开的,愣住盯了伦珠几眼,咬牙切齿道,“哪儿来的野小子、昆仑奴?!”
伦珠只是静静盯了她一眼,“野?奴才这会子并未张牙舞爪,倒不知野在何处?”
婉兮急忙踢了刘柱儿一下,刘柱儿如梦方醒,一把将伦珠给扯回来,挡在身后。
果然,忻嫔一个大嘴巴扇了过来,虽晚了一步,没扇到伦珠脸上;却结结实实扇在了刘柱儿脸上。
刘柱儿顺势倒地,手刨脚蹬,翻了白眼儿。
忻嫔倒一时给吓住了,也暂且忘了要张牙舞爪,只呆呆盯着地上的刘柱儿。
纯贵妃终于由四公主扶着走过来,缓着气儿道,“忻嫔,你闹够了么?这儿是皇后的寝宫,便是皇后不在京里,你一个嫔位,也该学着对中宫心存敬畏!”
“舜华出了事,咱们都是当姨娘的,谁心下不疼?可是总归这事儿还要等到皇上、皇后回銮来,才好定夺。终究这事儿谁该担责,舜华究竟是怎么去的,这些不是你或我便能看得清楚、说得算话的,那得是皇上和皇后来做主!“
“你今儿便是心痛,咱们都明白;可是你也不该什么都没查清楚,就这么不分青红皂白这么对令妃去——你别忘了,令妃还是你的上位,你只有行礼请安的份儿,如何有胆子张牙舞爪去抓挠!”
纯贵妃停顿,喘了口气,“宫规森严,以下犯上者,请廷杖都不为过。忻嫔,只是这会子念在你身为本生额娘,心下难受的份儿上,我便与令妃替你说这句情。”
纯贵妃缓缓走过来,拍了拍婉兮的手,“令妃,你诞育九公主刚刚满月,身子还没完全养好,不宜生气,更不宜惊动。忻嫔方才所为,当真不可饶恕。”
“只是,你好歹念着她的心下也难受,这便饶过她吧。”
婉兮静静点头,“纯姐姐说的是,我看在纯姐姐和舜华的面儿上,不与她计较就是。”
六卷304、冰镇(1更)
纯贵妃欣慰点点头,这便吩咐,“乐容、乐仪,还不扶你们主子回宫歇息?”
乐容和乐仪只得赶紧上前,一左一右扶住忻嫔。
忻嫔一个踉跄,大声哭抢起来,“你们让我走,你们又想把我的孩子如何了?此时八月,天儿正热着,皇上又归期未定。待得皇上回来,我的舜华她……必定早被你们毁尸灭迹了!”
婉兮深吸一口气扬起头来,对上忻嫔的眼睛。
“便是你肯,我都不肯!唯有好好儿地留着舜华,皇上回来才能查明根由。别说什么‘毁尸灭迹’,我便连舜华的一根头发丝儿都不准短了。”
婉兮回头吩咐玉蝉,“去,知会内务府,叫冰窖将我今年份例里还没用完的冰都留存下来,不用再往咱们宫里送,都留下来护着六公主的尸身去!”
忻嫔一声更咽,“……不必你装好人!我便是只为嫔位,我份例里好歹还有我自己的冰。我的舜华不用你的,用我自己的!”
婉兮也直直对上忻嫔的眼睛,“随你!你是舜华的本生额娘,你这么办,自是应该。玉蝉,告诉冰库,先用忻嫔自己的份例里的冰;若不够了,再续上咱们的就是。”
“总归一句话,决不能叫六公主的遗骨有半点损伤。若是我跟忻嫔份例下的冰还是不敷使用,叫他们立即来报我,我自会另外设法。”
玉蝉福身为礼,这便立时转身去了。
婉兮走到忻嫔面前来,迎着忻嫔的眼睛,“咱们都是当娘的,你这会子的疼,我能感同身受。可是这会子若我是你,我最先想要的不是找谁报仇,而是先要弄清楚,哪个才是真正的仇人。”
“在弄清楚真相之前,我建议你该吃吃,该睡睡,别在真正要打仗之前就先让自己的身子垮了。等皇上回来,必定一切查个水落石出,到时候你想怎么报仇,养好的体力才能派得上用场。”
忻嫔两眼恨恨盯着婉兮,泪水滚滚滑落,却已不再歇斯底里。
乐容和乐仪都看了婉兮一眼,这便低声劝着忻嫔先回宫去。
忻嫔终是走了,纯贵妃走到婉兮身边儿来,也是手扶着额头,脚下一软,“唉,怎么会在皇上、皇后、皇太后都不在宫里的时候儿,出了这样的事。”
婉兮也是扶住纯贵妃,“纯姐姐此时身子要紧。便是舜华的事,以纯姐姐现在的身子,也不宜过于劳累。好在舜华的遗骨还有冰镇着,咱们姑且等皇上回来再说。”
纯贵妃叹了口气,“可不是。若是早些年,我还年轻的时候儿,未尝不想查个水落石出,等皇上皇后回来,也好有个交待;可是这会子,我确实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婉兮扫视一眼周遭众人,然后轻垂眼帘。
“方才忻嫔对我的态度,姐妹们也看见了。我便是想管,可是这会子也因为身涉其中,理应避嫌。”
众人的目光便都转向了舒妃去。
舒妃抬手,用帕子按了按额角,“我虽然忝在妃位,可是我已经多年不理外事。我可没这个本事。”
六卷305、伤逝(2更)
婉兮在纯贵妃的陪同之下,还是去看了舜华最后一眼。
那孩子走得着实有些痛苦,像是嗓子眼被卡着上不来气儿,挣扎过才死去的模样……
都是当娘的人,婉兮也泪洒当场。
最后众人亲眼盯着太医们将六公主的尸身仿佛装满了冰块的大冰匣运走,婉兮这才缓缓回到自己的“天然图画”去。
这一路又是从“泉石自娱”经过,便又抬眸看见了那些泉眼、潭水和跳石。这般望过去,仿佛还有舜华在那石块上如小燕子一般跳跃的影子,耳边还是小女孩儿那如银铃一般清脆的笑声。
竟然就这么去了……
那孩子虽说不是自己的孩子,下生以来与她接触的机会也不多,可是终究这一生相遇一场,婉兮眼见着自己预见了一场危机,却没能帮那孩子避开,这心下便也是同样的难受。
语琴瞧着婉兮面上的哀伤,忙上前扶着,“虽说出了月子,可这身子还没完全养好呢。这六公主生也与咱们没关,死就更跟咱们没关系了!”
婉兮轻叹一声,“想那会子我明明预见了一场危险,可也就是因为那孩子是忻嫔的孩子,故此我便没多尽心。”
“若是换了小七,或者是拈花,我必定设法叫她彻底改了那毛病去,我才能放心。若不听话,哪怕是罚站、罚饿肚子呢……可是就因为那孩子是忻嫔的孩子,我便也只是浅浅一说。”
“傻婉兮,何苦自责?”语琴拢过婉兮的手臂来,轻轻拥住婉兮,“那会子你都什么月份了,你忘了?你挺着那么大个肚子,是要去与纯贵妃说永瑢出继的事儿,你那会子哪儿来那么多精力还要额外顾着一个六公主去?”
“你那会子还能看见六公主那样儿便落轿来说,已是尽了你的心意去;若是换了我,我才不管呢,便是看见了也权当没看见去罢了。”
婉兮心下这才舒坦了些,轻轻将头倚在语琴肩上,“姐姐看,这事儿究竟是意外,还是人为?”
语琴轻哼一声,“原本看着是像意外,可是既然偏偏那么巧,疑点都集中在你给的那串避暑香珠上……那我就不敢当成是意外了。”
婉兮也是点头,“可不,便是我五月间送出这些避暑香珠去,也从没想到过,有一天它会害到人命去。”
语琴轻哼一声儿,“这会子皇后、愉妃、兰贵人、祥常在等这些人,总归是没在京里,看来这些事儿与她们瓜葛不上。那便剩下园子里这些人。挨着个儿地扒拉着看看,总能想到是谁想要嫁祸给咱们去。”
语琴说着顿了顿,“能有这么大胆子的,我倒不大信是那几个贵人、常在;自己本就不得宠,何苦要赔上自己母家的脑袋去?”
“而嫔位以上,也就咱们几个人在园子里。纯贵妃、你我、忻嫔之外,就剩下一个舒妃了……”
语琴不由得深吸口气,“依你看,会不会是舒妃又耐不住寂寞了?”
已是八月末,虽暑气仍在,但是偶尔也会有树上飘下一两片黄叶来。
婉兮抬手,接住一片黄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