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卷162、别听皇上的(10更)
傅恒黯然下了安福舻去,刚在如意小舟上站定,远远便看见婉兮乘另一只如意小舟,急匆匆而来。
傅恒便远远在小舟上跪倒。
婉兮瞧见,忙叫船工停船。
波浪轻涌,将两只守礼避开的如意小舟,还是推送到了一处去撸。
婉兮便轻叹一声,“……我是来告诉九爷,篆香其实没事。许是女子们误会了~”
她急匆匆回去,见篆香好好的,这才忽然明白过来,这便又赶回来。
傅恒也怔了一会子,脑中便也呼啦敞亮了。
——皇上是故意要将九儿支走达。
那些狠话,皇上要揽过来,他自己说。
若他不明白,若他要生怨怼,也只对着皇上,不必对着九儿。
傅恒深吸一口气,含笑点头,“奴才知晓了。多谢令主子一路照拂篆香。”
婉兮立在水色天光里,高高扬起下颌,“我没跟九爷说笑,我是当真的:若九爷真的不珍惜篆香,那就把她交给我,我替她寻个合适的人家。”
傅恒撑着胆子,扬眸去看她。
尽管极快便闪开,却也看见了她那面上的光,如珠如玉,温婉却那么坚定。
灼人眼,动人心。
“令主子的心意,奴才明白。奴才会寻个机会,与篆香好好谈一番去——奴才不敢承诺送出自己的心去,可是奴才会尽自己所能,给她一世安稳去;若她觉着委屈,奴才也会亲自替她选一门好亲事,以兄妹之礼,送她过门。”
“总归不会叫她白担了这十几年的虚名,为了奴才断送了这一生去。令主子也请放心。”
九爷忽然这样通透了。
婉兮不由得上下打量他几眼,左右瞧瞧,压低声音问,“皇上他……跟你说什么了?”
傅恒笑了,垂下头去,点点头又摇摇头。
“皇上他……什么都没说。皇上他只说,方才奴才忘了君臣之仪。”
“哦。”婉兮倒松了口气,又悄声道,“别听皇上的……九爷不比旁人,可是我的九哥哥呢。若九爷与我要那般君臣之仪,我心下倒不得劲儿。”
此时的九儿,面前没再隔着那屏风,不再影影绰绰;
更要紧的,他们中间再没有皇上那样盯着……
他的心便也更加松快下来,含笑道,“我知道。令主子方才也是顾虑着皇上,故意与奴才说些重话去。”
婉兮便又“噗嗤儿”笑了。
“原来瞒不过九爷,那就好了!那折子是皇上赐下的,本是叫我收束自己宫里女子用的,我没想过真给篆香用。我舍不得。
傅恒便也轻笑,“我瞧出来了,令主子那会子提出那折子来,也是提醒我,皇上在呢……”
婉兮含笑垂首,皇上啊,从九爷来到之前就开始“刷洗醋坛子”了,她便知道那会子与九爷说话便要多些顾忌。
她说得越狠,越生分,皇上的醋味儿才能淡些;否则皇上还不定又要给九爷穿什么小鞋儿去呢。
“不过有句话是真心的,”婉兮深吸一口气,“篆香对九爷是真心实意,故此她若能留在九爷身边儿,她才是真正快活的。否则她嫁给谁,对于她来说,都真的并无区别。因为他们都不是九爷啊~”
傅恒含笑抬眸,不顾一切凝住婉兮。
九儿,这世上也并非所有人都能与你相比。
那么身边是谁、多一个少一个,也当真并无分别了。---题外话---
乃们光心疼九爷,不心疼篆香,重男轻女,哼~~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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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卷163、自比小主(1更)
婉兮虽说为九爷与篆香的事儿用了法子,可是她却也并未早早将篆香送回九爷身边儿去。
一直到了苏州,婉兮才叫玉叶送篆香回九爷行邸去去,只说是晕船的毛病已经并无大碍了。
大驾抵达苏州,驻跸苏州府行宫。
皇帝在苏州府行宫,发谕旨给雪域,命班底将那木扎勒妻与子,就地正法,以彰国法,给死去的傅清、拉布敦血祭。
皇上谕旨传来时,婉兮正亲自送篆香出门,听了谕旨,也是黯然垂首。
之前皇帝曾经下旨,因叛贼乃那木扎勒,皇帝念其子年幼,只著班底将那木扎勒之子解送京师就是,并未下旨夺命;那木扎勒的妻子,也只叫撵回娘家……可是这会子皇上忽然下旨斩那木扎勒妻子与儿子,便已是坐实了那木扎勒勾结准噶尔的种种罪行,这便下了狠心去达。
婉兮仰头望向湛湛碧空。
血祭英魂,英魂在天之灵应当欣慰;可是玉壶呢?
玉壶,你可看见?
玉壶,你又在哪里?
篆香本已要离去,见婉兮这神色,便还是蹲礼,“……奴才不想回去了。奴才跟令主子求个恩典,叫奴才继续伺候在令主子身边儿吧。至少南巡路上,奴才还能给令主子尽一份心意去。”
婉兮回神,便摇头笑笑,“尽说傻话。我身边儿并不缺人伺候,又何苦要多拉一个你?”
篆香垂下头去。
婉兮心思一动,便攥了篆香的手道,“……近乡情怯,不敢见来人?”
篆香面颊一红,却还是摇头,“奴才是离开了这些天,反倒有点不知如何面对九爷。可是奴才这会子却不是为了自己。”
篆香起身,目光悄然滑过婉兮身后,“令主子身边儿虽然不缺人伺候,可是终究在外只能带两名女子,奴才若留下来,还能帮两位姑娘搭把手。”
婉兮不由得凝住篆香的眼睛。
“五妞,去瞧瞧她们将我的下处布置得如何了?苏州府派来的人在布置,我不放心,你在旁亲自盯着些。”婉兮下令。
五妞这便去了。
篆香这才点点头,“……奴才在主子身边儿这些天,平素倒也与五姑娘说话多些。五姑娘已经将她与主子年少时候的姐妹情深都讲给奴才听了。”
“无妨,你有话直说就是。”婉兮不意外,五妞原本就是恨不得整个宫里宫外的人都知道她们两个姐妹情深。那么所有人便是看在她的面儿上,也会对五妞高看一眼。
篆香深吸口气,“奴才倒是觉着,令主子身边儿只有两个女子,当真未必够用。五姑娘因与令主子姐妹情深,故此素日里行事的模样,看着倒更像半个主子……奴才担心她未必伺候主子伺候得及时。”
婉兮听懂了,垂首轻笑。
“你说得对,她虽是我身边的头等女子,可是我的事都是玉叶伺候的。我平素也能不支使她,就让她闲着。”
篆香扬扬眉,“五姑娘却是个闲不住的。令主子不派她差事,她也出来支使主子身边儿的太监、苏拉去。那行事气度,俨然不亚于个贵人位分之下的常在、答应等小主去了。”
四卷164、心比天高(2更)
婉兮是主子,往日不容易见到五妞在其他宫人面前的模样;可是这会子听篆香这样描述,她倒不意外。
她含笑点头,“宫内,贵人以上便是主位,都称‘主子’;唯有贵人以下的常在、答应因无定额,便一般不作为内廷主位,只被称‘小主’。她心气儿高,自不将常在、答应等位分放在眼里。”
“况且内务府引见女子,也有规矩在:她是官员之女,她阿玛十年前是八品笔帖式,如今已熬到六品,故此她虽是官女子,入宫也只能指给贵人以上主位的宫里伺候;贵人以下的常在、答应是成不了她的本主儿的,故此她即便身为奴才,却也敢不将那些小主子都放在心上。”
篆香抬眸望婉兮一眼。
婉兮含笑道,“我都说了,将你当姐姐。篆姐姐有话,直说无妨。撸”
篆香忙屈膝一礼,“恕奴才冒犯,奴才心下想着,五姑娘如此,或许还有另外一层缘故——令主子也是出身官女子,初封却就是贵人,为官女子进封的最高位……那五姑娘难免认为,令主子能达到的,她必定也能达到。”
婉兮真是忍不住地笑,点头,“嗯,我明白。达”
她们两个本来从小就是不分伯仲,且姐妹情深,都被乡里乡亲当做一对并蒂花来叫的。所以自然有理由认为,她今日达到的,五妞必定也该能同样达到。
五妞的事她已经加了小心,况且更叫她放心的就是皇上的态度。总归不管你五妞心比天高也好,皇上没这个意思,那便一切都只能是空想罢了。
只是这事儿篆香等外人都不知道,故此才这样替她担心吧。
婉兮自己笑得倒是轻快,却也更留意了篆香方才话中的弦外之音。
“……你既然看见五妞对那些常在、答应不假辞色,那便是说,我不在的时候,是有人来过,她见了,也说过话的?”
篆香点头,“正是。令主子陪皇上的时候,也有不少次是一些贵人主子、常在小主和答应小主前来请安。因令主子没在,玉叶姑娘又陪着令主子去了,毛小爷是个太监,不方便一直陪着,这便成了无姑娘的戏台。”
婉兮收敛起笑容,抬眸定定望住篆香。
“依你看,她跟谁见得最多,说的话也最多?”
篆香心中早有准备,这便道,“奴才虽说对宫里的主子认识得不多,对那些小主子有的就更是从未谋面过……不过奴才私下早一个一个问过毛小爷,核对过了,故此奴才可以笃定地回令主子的话:见得最多的是那贵人和林贵人,说话最多的则只是其中的那贵人。”
婉兮不由陡然扬眉。
篆香轻声道,“这会子令主子身边儿虽是玉叶姑娘掌事儿,可是却是五姑娘年岁最大。玉叶姑娘有时候倒不是很能压服得住这位五姑娘……奴才知道令主子想念玉壶,就是因为若有玉壶在,无论年纪还是资历都在五姑娘之上,自然能将五姑娘治得服服帖帖的。可是这会子令主子身边儿就是缺少一个这样的人去。”
篆香说着跪倒,“若令主子肯相信奴才,奴才倒想一试。”
四卷165、有嘴没心(3更)
婉兮有些意外。
篆香急忙垂首道,“奴才不是敢自比玉壶,奴才自知是不可相提并论的。且奴才没在宫里呆过,对宫里的规矩和故事,就更无法与玉壶相比……只是奴才好歹跟玉壶系出同门,都是傅家的家下女子,从小都是学着相同的规矩长大的。”
篆香抬起眼来,“玉壶会怎样收拢手下人,奴才也约略能学得几分相同的皮毛去。奴才在府里,书房的地界都是奴才说了算。奴才如何收拾书房里那些不规矩的小丫头子,便也可以用同样的法子,叫这位五姑娘也稳当稳当去。”
婉兮便笑了,“你这样一说,我果然动心了!我永寿宫里,的确缺个人能给五妞好好上上规矩去……若篆姐姐得了闲,能替我收拢收拢,自是求之不得。”
篆香天生“狐媚”,相貌比五妞还要美艳去,便是婉兮自己,也曾就只因为篆香走路扭腰的模样,想象篆香是个何等勾人的尤~物去——这一点与五妞倒有些相像达。
可是篆香骨子里,偏是个极为直率凛冽的性子去。若她想要早早勾住九爷,凭她这相貌、身段,怕是早就得手了;她能任凭年华老去,干等至今,便足以证明她是个“表里不一”的人去。
这样的人儿,样貌超过五妞去,性子又与五妞正好相反,便正好是用来磋磨五妞的最好人选去撸。
可是婉兮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
“只是我不想还是不想劳动篆姐姐去。篆姐姐怕是还有所不知,这位那贵人是舒妃翊坤宫里的人。若这事儿攀联到翊坤宫和舒妃去,难免叫九福晋多心,倒叫姐姐在府中处境不便。”
篆香也忘了那贵人与舒妃的关系去,一时也是一怔。
婉兮含笑拍拍篆香,“篆姐姐既有帮我的心,我也信得过篆姐姐,那来日必定还有时机。”
篆香终于去了,玉叶送了篆香回来,见婉兮独自一人坐在窗边,看斜阳出神。便赶紧上前问,“主子可是悬心五妞与那贵人的事?”
婉兮点点头,“舒妃是大家闺秀,治下尤严,故此那贵人在宫里时倒还安静,寻常几乎没什么机会出翊坤宫门,舒妃也不准她私下与其他主位交结。只是这会子舒妃不在,这那贵人便得了自由;因跟咱们又不是一艘船,倒叫我拿不准她都跟五妞说过什么,素日里又与其他人说过什么去了。”
说到底,岱顶行宫那晚的事,唯有一个那贵人旁观过罢了。
“那天在皇上御舟上,皇后忽然说起孝贤皇后的崩逝来,说什么‘说不定孝贤皇后就是落水淹死的’,还说什么船上不吉利……她那会子说这话,我心里就激灵一下。”
婉兮指尖微微有些凉,“我一直不放心这事儿,从前担心纯贵妃与她说起,可是现在这会子看起来,我倒更应该小心这个那贵人些。”
玉叶皱眉,“那贵人年岁也小,看上去倒没什么心机。”
婉兮点头,“从前咱们防备的都是那些有心机的人,倒放松了对这些没心机的警惕。可是现在我反倒担心,就是这些有嘴没心的,反倒什么都往外说,那反倒更麻烦。”
四卷166、先叫她们热闹(4更)
皇帝在苏州府行宫驻跸两日后,转赴木渎。
在木渎下船登岸,先至“虹饮山房”看戏。
“虹饮山房”主人为木渎文人徐士元,本身并无功名,乃是落第秀才,却能在自己私宅接驾,一时罕见,遂成美谈。
徐士元为人善饮豪迈,最可贵便是至仁至孝,在“虹饮山房”中修戏台,名“春晖楼”。每逢春秋佳日,必在戏台演戏,侍奉二老观看。
便是徐士元这份孝心感动了皇帝,皇帝便也奉皇太后圣驾,至虹饮山房戏台看戏。
后宫自然都陪皇太后同坐达。
众人的注意力都被台上吸引,婉兮悄然回眸,看了林贵人一眼。
婉兮先起身离坐,步自一旁僻静花厅。大约一盏茶的工夫,林贵人便也到了。
婉兮含笑请林贵人坐,玉叶自出门去,将花厅门关上,周围看着人去。
花厅幽静,精致却尤佳。花格子门扇上都是小块儿的玻璃镶嵌的,足见徐士元家境之殷实。门外假山、树木青翠,都透过玻璃花格子落进来,叫人心上浮躁尽去。
“林妹妹是皇后宫里人,素日便是相与妹妹多亲多近,却也怕皇后多心,倒给林妹妹惹了麻烦去。这会子终于寻得一角安静,便想着与林妹妹说说话。”
林贵人忙起身,又是行礼,“……妾身得以复位贵人,妾身心下明白,这都是令妃娘娘的提携。”
婉兮含笑摇头,“瞧你说的,我不过教你几样饽饽的做法而已,又如何能有本事左右圣意了去?皇上复你的贵人位分,说到底也不可能就别因为那么两样饽饽,还得是妹妹这两年来娴静柔婉,叫皇上心里满意才是。”
婉兮这样说,林贵人便不由得想起自己正月初二那天惊喜之下,可是皇后却那般恼恨的态度去……她心下一酸,赶紧垂下头去。
婉兮静静瞟着林贵人,“妹妹便是不说,我也明白与人一个宫里住着,尤其是主子娘娘的中宫里,便是万事都不自在。不过妹妹也别急,妹妹如今复位贵人,等再进一步便是嫔位。妹妹该看见主子娘娘亲赐延禧宫给颖嫔住,凭妹妹与主子娘娘这几年来的情谊,待得妹妹晋为嫔位,主子娘娘也一定会给妹妹单指一宫的。”
林贵人眼中一亮,随即却又黯灭下去。
想到贵人之后便是嫔位,她自是期待的;可是……“就算晋为嫔位又能怎样呢?主子娘娘将延禧宫给了颖嫔,却不肯给庆嫔;说不定就算我能晋位,却也还是要居人屋檐下呢。”
林贵人难过不已,“住在皇后宫里,说好听的我是个贵人,是内廷主位;可是关起宫门来,我在她宫里还比不上她身边的几个女子去。她身边的女子,别说那几个头等的,便是二等的,都敢到我偏殿来对我指手画脚。”
“还当什么贵人呢?即便是将来晋位为嫔,只要还在她宫里,我还也比不上一个官女子去!这位分,晋与不晋,又有什么分别了去?”
婉兮轻垂臻首,“自然有分别。唯有你晋位为嫔,我才好帮你从她身边儿挪出来。若只是贵人,倒没理由了。”
四卷167、若择一人(5更)
林贵人不由得双颊涨红。
“可是令妃娘娘……皇上他,他直到如今也还没……真的临幸过妾身呢。妾身如何还有希望晋位?”
婉兮垂首,“皇上的心意,我也不能左右。故此皇上是否会临幸于你,何时临幸于你,这些我可帮不上你。可是我倒约略能从自己这些年在宫里的经历,摸出皇上的一星半点心意来——总归,皇上不会亏待叫皇上放心的人去。”
“甚或,即便没有宠幸、没有孩子,只要这个人的言行都符合皇上的心意,那么在位分一事上,皇上也自会有所补偿。”
“总归啊,咱们皇上的后宫里,有福气能居高位的,并非都是家世高、有皇子的。只要你分得清自己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皇上便自然都会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即便若无宠幸、无皇子,晋位兴许要比旁人慢一些,但是总归还是有这个希望的。达”
林贵人静静听完,心便也安定下去。
“妾身多谢令妃娘娘教诲……便是晋位慢些又何妨,终究总好过妾身曾经的降位。令妃娘娘不知道,降位的滋味有多难熬,我白天都不敢出承乾宫门,总觉被人讥笑。撸”
婉兮横过桌面,轻轻握了握林贵人的手去。
“总归林妹妹是正身旗人,便是出于八旗汉军,出身也比我高。我进宫十年,没有孩子,都还能一步一步走到今天;妹妹又何苦妄自菲薄?”
林贵人凝注婉兮,缓缓点头。
婉兮垂下眼帘去,“如今嫔位上怡嫔、婉嫔、庆嫔、颖嫔四人。皇上还可晋位两人。只是林妹妹与那贵人一同进宫,当年又一同进贵人,这会子倒不好说皇上若晋位,是先晋那贵人,还是先晋林妹妹呢?”
这正是林贵人心下的痛处。
她立起,走到门边去。
“……那自然是晋她的!她出自满洲八旗,我是八旗汉军;她晋为贵人之后又没降过位,我却是降位又复位为贵人的。这会子虽然又同在贵人位分了,她却是比我高的!”
凝视林贵人背影,婉兮淡淡垂首。
“我倒不这样看。若论出身和排位,你不妨再看看我。我晋位为嫔时开始,都是与舒妃同时,那么若论出身和晋位早晚,那舒妃便都应该排在我之前;可事实上,从我晋位为嫔开始,我却反倒是排在舒妃前面的。”
“况且还要看宫别……你终归是皇后宫里的贵人,便自应该比舒妃宫里的贵人,还要贵重。”
“故此你们两个之间,若要分先后,那衡量的标准倒不在你说的那些。而是一在皇上的心,二在你身后有没有人扶着。”
婉兮说着也要起身。
这会子玉叶不在身边,婉兮自己按着桌子起身,来平衡旗鞋那七八寸高的鞋底。
林贵人见了,忙转身回来,亲自伸手扶住婉兮。
这姿态,倒像是官女子在侍奉主子了。
婉兮偏首看林贵人一眼,忙收回手来,“妹妹心意,我领了。妹妹是贵人,将来还有更好的前程,咱们姐妹相处就是。”
“妹妹出自八旗汉军,我是汉姓包衣,咱们血管里流着一样的血……我心里自是向着妹妹的,妹妹安心就是。”
四卷168、买卖谁都会做(6更)
林贵人先回去了,玉叶也是咬住嘴唇。
“没想到,那贵人果然胡乱说嘴去!”
林贵人将一路南下,那贵人在船上说过的话,拣要紧的都告诉了婉兮去。
婉兮垂下头去,“不过好在她只是说孝贤皇后崩逝在船上,绝非意外。她只告诉了人去,在岱顶行宫,孝贤皇后不是在船上病的,而是在泰山顶就病了……她还没直接说到我,也没说起孝贤皇后与皇上的失和去。”
“贵人和常在同乘一艘船,那自然是以那贵人、林贵人两位贵人为尊去。咱们跟她们不在一艘船上,她们说什么,咱们倒不知道了。原本还有白常在,可是白常在这回不要照顾怡嫔,倒没在那船上。幸亏还有林贵人在,否则我倒要一路被瞒过去了。”
婉兮想来,也是后怕达。
“不过那贵人这样表现,我倒也能想到缘故:终究那船上以她和金贵人为尊,那么两人暗下里便要争一争高低的。虽说那贵人是八旗满洲的出身,又没降过位,看似比林贵人高;可是林贵人好歹也是皇后宫里的,鄂常在、揆常在年纪小,进宫又晚,难免不主动攀附些皇后宫里的人去。”
“那贵人想从林贵人那抢回风头来,便得有些资本才行。”婉兮瞟玉叶一眼,淘气笑笑;“这便是女孩儿家相处,若想招朋引伴,便得主动分享一点小秘密。”
“那贵人进宫以来,若说可以当做资本的秘密,便也就是岱顶行宫那一晚了。”
玉叶恨得咬牙,“她想怎么抢风头,与咱们无关,可是她别胡说八道到主子身上才好!她终归是舒妃宫里的人,她若总这么口无遮拦,将来说不定还要给主子惹多少麻烦来!”
婉兮淡淡抬眸,“你说得对。所以我需要林贵人在那船上盯着她,我得知道她‘兴之所至’都能说出什么来。总归不能叫她说的话,到头来变成皇后来整治我的把柄去。”
玉叶微微眯眼,“……她与皇后还都出自那拉氏呢。皇后既然对林贵人越来越嫌弃,难说皇后私下里没招揽过这个那贵人。况且那贵人又是舒妃宫里的,皇后用她一个,便可抗衡主子和舒妃两个去,这是稳赚的买卖,皇后必定不会错过。”
婉兮垂下头去。
“这样稳赚的买卖,不止皇后一个人会做,我也并非不会做。”
玉叶眼睛一亮,“主子说说!”
婉兮缓缓抬眸,望住花格子窗外的青翠,“……总归她是舒妃宫里人。先放着她,咱们仔细瞧着。”
玉叶眯起眼,仔细想了一会子,便也是轻轻一拍手。
“若当真那贵人留不得,那不如就借舒妃的手除了好了!到时候,咱们也一样是一箭双雕!”
婉兮眸中幽光流转,“这样的一天,我希望永远都不会来。这样稳赚的买卖,我倒并不稀罕。”
“不过若这一天,我拦不住,非得要来……便也别指望我再妇人之仁。”
玉叶垂下头去,“那五妞呢?主子看,她与那贵人主动攀谈,又为了什么?”
四卷169、后与妃(7更)
婉兮倒笑了。
“还能为了什么呢?她自然是在挖我的过去。进宫以来,我跟她中间隔了十年。明明是相同的出身,她进宫一年却被撵出去;我进宫十年却已无子封妃……她自然想知道我那十年在宫里都做了什么,是凭什么‘爬上’这样的高位去;这中间,我有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去。”
“她手里若握了握这样的过去,她就更了解我‘上位’的秘诀去。她自己轻则可以照葫芦画瓢,一样得宠进封;最差,她也可以借此来拿捏我。”
婉兮抬眸看着玉叶,“就好像小时候,她凡事都拽着我一起去办,我不去都不行;而一旦去了,她便非要每一样都赢过我去,叫别人看她比我强。到头来,我其实只是她的陪衬。”
那会子虽然玉叶年岁还小,不过却也还是有印象的。
玉叶“呸”了一声,“我记着,她就是觉着他阿玛官职比咱们家老爷低,还要在咱们老爷手底下做事,外人对主子你总比她高一眼去,她心里就觉着不受用。故此才凡事都跟主子你比着,样样儿都要赢过去不可!”
婉兮点点头,“我也是顾着总归是一起长大的情分,且两人的阿玛搭档共事,便也都不与她计较。况且那些小事的输赢,我也根本都没放在心上过。”
“可是她若因小时候的事儿,就觉着如今她也该事事都超过我去,那当真就是她自己还没长大了。”
“我真烦死她了!”玉叶一跺脚,“主子赶紧把她撵走吧!”
婉兮浅浅一笑,“会的。但是别急,咱们需要一个更恰当的时机。”
“皇后把她弄进来,别白来;我与她‘姐妹一场’,也别浪费了。总归她既然是我永寿宫里的奴才,便也好歹替我办几件事去再走。也不枉为了她,玉函降为二等女子,咱们上上下下都窝了那么些的气。”
离了木渎,皇帝驾临灵岩山。
计划驻跸两日。
既不急着赶路了,一众嫔妃便执起礼数,又到皇后行宫请安。
众妃落座,那拉氏道,“你们可知道,这灵岩山是什么地方?”
那拉氏横了横在座的一众出身汉家的嫔妃,冷笑道,“我们这些出身满蒙的格格倒也罢了,你们却都应该是知道的。”
纯贵妃硬着头皮起身道,“灵岩寺风景秀丽,又是佛门圣地,故此古往今来名人络绎不绝,留下的故事便也多……倒不知道皇后娘娘想问的,是哪一宗?”
那拉氏轻哼,“纯贵妃不必说那么多,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这灵岩山,可是越国向吴王现出西施的地方啊……吴王阖闾在这灵岩山上建有‘馆娃宫’,为了个西施,赔进了江山!”
那拉氏目光斜过婉兮,“狐媚惑主,以色侍人,都是祸水!”
语琴等人都是面色一变。婉嫔赶紧伸手按住婉兮。
婉兮回眸,向婉嫔点头笑笑,这才起身朝那拉氏屈膝一礼,“妾身聆听主子娘娘指教。古来贤后,皆该自比钟无盐,无色事人,唯以贤德辅佐君王。”看深夜福利电影,:okd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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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卷170、杭州暗潮(1更)
三月,皇帝大驾南下浙江,直达杭州。皇帝奉皇太后,驻跸圣因寺行宫。
皇帝幸敷文书院后,亲率大臣至钱塘江,祭钱塘江神庙。亲赐御笔匾额“云依素练”。于钱塘江畔观潮楼阅兵。
又遣官祭明代大臣王守仁,赐御笔匾额“名世真才”;又祭贤良祠。
皇帝至杭州,西湖岂能不去?故此后宫嫔妃早已按捺不住欢喜,只等皇上完成前头这些要紧的政务之后,便可进西湖一游。
偏这个时候出事了。
是篆香来,向婉兮禀告说,九爷正在处置一桩棘手的案子。
——有个“粘竿拜唐阿”,名叫阿德克新的,在杭州强入民家,酗酒滋事。
此次南巡,傅恒为“总管行营大臣”,也就是说这一路上的事儿,不论大小,林林总总,他都得管。原本这样一件事,在京中都未必能摆到他前面来,自然有管束粘竿处的内大臣、领侍卫内大臣来管;可是因在南巡途中,这样的事便也要由他亲自来管。
且因他“总管”,便但凡出事,都可牵连到他的责任去。
篆香陪在傅恒身边,也帮不上忙,这便有些心急,来找婉兮商量。
篆香的描述略有含混,只是“强入民家、酗酒滋事”,却不知道细节究竟是什么。婉兮明白,这话必定也是九爷不愿过多说的。
婉兮垂下头去,轻声道,“看似不是大事,实则倒可能是极其严重的事。若往严重里说,兴许皇上南巡这一回,所有的用心便都白费了。”
篆香也吓了一大跳,“令主子为何这样说?”
婉兮抬眸,眸子黑白分明,“我怀疑那粘竿拜唐阿是强入民家,欺负了人家的女子!江南汉人,千年礼教,可以失财、可以丧命,却最最忍受不得这样的事!”
“倘若官员处置不当,边可能引起民变……这满汉之间百年的隔阂,就再别想弥合了!”
“若民变骤起,江南各地都群起相应……篆姐姐,皇上这是在南巡,不比京中。一旦被围困,出了半点闪失,谁能担待?”
篆香也吓得脸都白了,“怨不得这样一件听起来不算严重的事,九爷却昨晚枯坐整宵,都未曾歇息。”
婉兮也是娥眉轻锁。
“……粘竿处的拜唐阿,又不比普通官兵。他们本就是由‘大员’子弟内选拔,个个都是出身贵胄之家。粘竿处又是天子近侍,皇上出行之时于舆轿旁帮夫差事的。皇上夜晚行路,由他们来提灯;皇上若要垂钓,由他们来布网、设钩……因为他们在外,与皇上实在太近,便多数都能被赏穿黄马褂……”
“这样的人却犯下这样的事,便难免被百姓认定是皇上纵容;而这人自己又必定是个纨绔子弟,拿江南汉人百姓当蝼蚁、草芥,这便引起的矛盾更加不好收拾!”
“九爷夹在这满人侍卫与汉人百姓之间,自然极难两全其美。”
篆香更急了,搓着手抓住婉兮,“令主子……该怎么办呢?奴才总不能要这样眼睁睁看着九爷为难,半点帮不上忙啊!”
四卷171、皇上太出格(2更)
“皇上这一路做得,也是够了。”
圣因寺行宫就在西湖之畔,距离康熙爷所赐的“曲院风荷”不过二里。故此虽然这会子皇帝和后宫还未正式进西湖游览,但是行宫因建在孤山高处,也可容易俯瞰西湖美景。
这般的西湖美景三月天,那拉氏扶着皇太后在行宫内缓缓遛弯儿,嘴里却还是忍不住一股子怨气。
“皇上这一路,祭于谦,祭王守仁……这一路快将明朝的那些大臣都祭了个遍儿。皇上是天子气度,却忘了旗下官兵的感受。当年咱们八旗兵南下,那些前明的大臣也曾拼死抵抗,也杀死咱们多少八旗子弟去?”
“虽然此时已是天下一统,皇上是要显示天子气度,可是适可而止就行了,何苦到一地便祭一地明臣去?总归儿臣是满洲格格,儿臣可看不惯皇上这样出格去。”
那粘竿儿拜唐阿因是天子近侍,皇太后和皇后身边儿都有他们扈从,故此出了事的消息便也很快传到了皇太后和皇后耳朵里来。
“还不光明朝大臣,皇上还祭岳飞,还在灵岩山上祭韩世忠和梁红玉……哈,他们是谁,他们是抗金的!虽不是直接抵抗咱们大清,可是大金何尝不是咱们女真祖先的基业!”
“皇上这一路南下,一路祭祀这些人,早就伤了旗下多少人的心去。这回这粘竿儿的出事儿,何尝不就是他忍受不了天天瞧着皇上祭祀这些汉人去!”
“江南汉人,自恃孤傲,直到如今那些什么大儒之家还不肯入朝为官,都要皇上驾临江南,开恩科,见名仕,一个一个地去恩赏,一家一家的去感召!他们当自己都是什么东西!”
“便连这后宫里,皇上这些年也纳了多少汉人进来!从纯贵妃,到婉嫔、庆嫔……一个一个的给她们高位分,还给她们孩子……叫她们一个一个的自以为高贵,在后宫里闹得乌烟瘴气!”
“便连令妃那样儿的,虽然是内务府旗下,可也仗着自己的汉姓儿,与那些汉女同气连枝,在这宫里自成一派!便是儿臣位正中宫,她们也敢在儿臣面前不驯!”
“皇额涅,她们这可是向咱们这些出身满蒙的内廷主位们挑衅,是不守宫规。她们就是仗着皇上的偏宠,这便觊觎着,有朝一日她们也能成为这后宫之主了去!”
“皇额涅,咱们大清的后宫,有朝一日若有一个流淌着汉人血的女子做主……这可能,儿臣即便就是想象那么一下子,都觉得不寒而栗啊!”
“如今皇上的心思,不能不扭正回来;这后宫里的情势,不能再任其发展下去了。否则咱们大清的后宫,将成为汉女的天下;咱们大清的皇嗣……会不会有一天,也是汉人的血脉了?若当真有那么一天,皇额涅,咱们将有何颜面去见列祖列宗?”
皇太后静静听着,面色也越来越难看。
皇帝这一路做的事,她也都看在眼里。以她年岁,她并非不明白皇帝在做什么;相同的事,当年康熙爷也做过。皇帝凡事以康熙爷为楷模,既是康熙爷创下的先例,皇帝这样做便不算错。
可是皇后说得也有道理。康熙爷再下江南,那也是为了前朝;后宫里却没乱了规矩啊!
四卷172、肚子不争气(3更)
康熙爷的后宫,虽也有汉女,可是位分尽皆不高。有些连正经的位分都没能获得,记在档案里不过是“大答应”、“小答应”之类含混不清的称号去,并无明确位号。
康熙爷后宫里出身汉女的,也都要生有皇子之后,才在康熙晚年册封为嫔罢了,再没有更高的位分去。
至于内管领辛者库之下的,便如八爷胤禩的生母良妃,也是生子才封妃;更何况人家本身是满洲大族,也比婉兮这样的普通汉姓门第要高贵了多少倍去。
皇太后故此也是听得皱眉头,“……皇帝南巡这一路的事儿倒也罢了。他是皇帝,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虽是满人,可是他出生在京师,他从小的念的书都是汉人的那些圣贤书,故此他从不将自己仅仅当成满人的皇帝,他从来都是要当整个天下的天子。”
“这些前朝的事,他已是不惑之年,登基十几年来没出过什么差错去。故此这些前朝的事儿,我也懒得管了。”
“前朝是男人们的地界,叫他自己管去;可是这后宫里,他总归无暇顾及,哀家便得替她看着!这天子的后宫,古往今来几千年就没消停过;一个一个的都有自己的小心眼儿,打着自己的小算盘。哀家自己也是这么走过来的,故此哀家不是不能体谅。可是如果有人想借偏宠,就乱了后宫的尊卑,更想染指皇嗣的血统的话——哀家也不容她!”
那拉氏垂首叹了口气,“可是这会子,宫里的皇子啊就那么几个。三阿哥倒不说了,反正皇上也褫夺了他承继大统的资格。接下来的四阿哥,是嘉贵妃所出,虽不是汉人的血,却也是高丽的血呢!六阿哥永瑢,是纯贵妃所出,又是一半汉人的血;八阿哥跟四阿哥一样,还是一半高丽的血,再加上那条腿,啧啧。”
那拉氏耸耸肩,“倒是好歹还有个五阿哥永琪。虽说愉妃出身蒙古八旗,倒也不违了满汉联姻的祖宗规矩去。可是从康熙爷起,皇后便都是咱们满洲格格,不再立蒙古八旗的格格了啊。”
皇太后轻轻垂下眼帘,神色倒没那么紧张。
那拉氏从旁觑着,心下也是一恼:她知道皇太后不紧张的缘故,因为还有舒妃肚子里这个呢!若舒妃当真生出个皇子来,那自然是宫里血统最尊贵的皇子去了!
“便是舒妃的孩子,又能怎样呢?”那拉氏尽力不着痕迹道,“舒妃进宫十年,皇上明知道她出身正黄旗,是叶赫贝勒的后裔,皇太后也喜欢她,可是皇上不也还是十年之后才给舒妃孩子么?”
“皇嗣由谁承继,除非是嫡子,其余便都看皇上的心意罢了。他不喜欢的,便是旁人再喜欢,皇上也可能只按着自己的心意来。”
“立嗣,自然要立自己喜欢的女子生出的皇子来吧?如今这舒妃和令妃比起来,皇上既然叫出身低微的令妃凡事都排在舒妃前面去,便摆明了皇上是更喜欢令妃的。若令妃也生出皇子来……便是舒妃的孩子,也比不上呢。”
四卷173、幽美内行宫(4更)
那拉氏微微抬起下颌,目光滑过皇太后去。
“这世上,也唯有嫡子承继大统,才是名正言顺,便是皇上都不能轻易用一己之意来更改。舒妃的孩子是尊贵,可是唯有嫡子才可以超过令妃的孩子去。其余的人,统都是妾室之子,为庶子。皇上立谁,都没有什么分别了。”
皇太后抬眸望住那拉氏,目光也是微微一黯。
大清皇帝在杭州的行宫,主要为两处。一处为“外行宫”,便是这圣因寺行宫。位于涌金门外,因建在孤山南麓,南邻西湖,精致尤佳,故此皇帝便命皇后率领后宫,奉皇太后凤驾驻跸此处。
他自己则先驻跸在“内行宫”,也就是太平坊行宫。太平坊位于涌金门内,原为织造府公廨。
太平坊行宫虽距离西湖没那样近便,却更方便皇帝处理政务。
这日婉兮送走篆香,回头孙玉清便来传旨,接婉兮到太平坊行宫去。
时间这样巧,婉兮便也明白皇上兴许是想听一听她的想法。她是旗下人,却又流着汉人的血,在这后宫里她最能体会到满汉隔阂之中的疼痛去。
婉兮到了太平坊行宫,一路不由得仔细打量。
江南共有三织造:杭州织造、苏州织造、江宁织造。三座织造所承担的职责相似,婉兮不由得想念起自己的兄长德馨来。
兄长在江宁织造任职,虽不在杭州本地,可是看见这织造府公廨,便也仿佛能距离兄长近了一点,从中可以猜测兄长这些年都是生活在什么样的环境里。
进了寝殿,婉兮倒没想到如此素雅。
圣因山行宫因在康熙爷年间,初建就是行宫,规制较高。故此那边的皇帝寝殿都是楠木所造,与承德避暑山庄规制相同。
可是这座太平坊行宫,因原为织造府公廨,故此没有楠木殿,只是普通的公房。好在织造府里精致幽美,苔痕上阶、曲径通幽,倒叫婉兮更觉喜欢。
进殿,却见皇帝自己在以铁壶煮茶。
婉兮忙上前,一来这活儿不该叫皇上亲手来办,二来么——她忍不住含笑道,“皇上竟然在西湖边,用铁壶来煮龙井不成?!”
虽然中国东西南北皆饮茶,可是饮茶的习惯却是不同。如蒙古、雪域等游牧民族,更喜欢喝砖茶,茶砖中所用的多是重味的老青茶等;不用冲泡,更爱煮茶。
而这西湖边的龙井为绿茶,味清香宁,便更应冲泡,而不是煮了。
皇帝见她奔过来拦着,便忍不住轻勾唇角。也不反抗,由着她来伺弄。
婉兮小心卸下那炭炉子上的铁壶,将煮过的茶水倾入杯中——果然,茶色再没有龙井本该有的澄澈清透,反倒都黑了。
婉兮一个劲儿摇头,“啧啧,皇上这是将龙井给当成了药汤子来喝了!”
皇帝撅起嘴来,“……我煮了大半天的。文火煮的,闻着可香了。”
婉兮叹口气,“那皇上也别喝了。皇上瞧,这都是茶水跟生铁‘冲突’了去,可不敢喝了。”
皇帝长眉微挑,“我不喝也行……”
却是眸子里闪过一丝淘气,“可是倒了怪糟践的,你喝吧。”
四卷174、从来佳茗似佳人(5更)
婉兮不由得张大了嘴。
“皇上这是欺负人!”
好好的茶,都给煮成这黑铁水了,还叫她喝?
即便是爱惜物力,也还有旁的法子,为何偏要她代为喝下去呢?
江南三月,暖风渐起。皇帝或许是因在江南的缘故,今儿都没穿旗装常服,反倒随便搭了件儒衫。
这倒有些汉家衣冠的味道了。虽说汉大臣在家燕居的时候,也有私下里这么穿的,可是这却是皇帝自己在穿……婉兮心下还是悄然打鼓的。
皇帝一张玉白的脸,与这江南园林的青碧之色倒是相得益彰。他那薄薄红唇轻轻一勾,“就是欺负你了,又怎样?快喝,喝完了,爷给你讲故事。”
婉兮瞧出来,皇上今天难得兴致尚好。虽说出了那粘竿拜唐阿的事儿,可是皇上至少从表面看起来并没什么忧色。
况且皇上来到杭州之后,一直不是祭祀,就是阅兵,好容易这么半日浮闲。
婉兮便也不想扫兴,虽说忌讳那黑铁水汤子,兼之犹豫得久了,那茶水汤子里都浮起了生铁锈味儿……她还是捏着鼻子给喝了。
皇帝十分高兴,竟然拊掌,“好喝吧?”
婉兮噘嘴,“……铁腥味儿!”
她又咂咂嘴,回味回味,“不过倒是不可否认,这铁壶煮出来的水,如果撇去这铁腥味儿之后,倒别有一股子绵软甘甜。”
皇帝满意轻笑,“像山泉水,是不是?”
皇帝天生风雅,虽是满人,却对汉家文化深谙于心。便是饮茶,用的水也极其讲究。
可是偏京师里的水井,少有甜水井,多数都是涩水。便是宫内的水井,各宫后院都有井亭的,那里头的水也多数只用作防火、浆洗洒扫之用,内廷主位极少有吃用那些井水的。
据说宫里的水井,只有前朝文华殿东侧、传心殿处的“大庖井”出水清澈甘甜,堪与玉泉山水相比。其余宫内要吃用烹茶的水,便都是玉泉山的了。
便皇帝巡幸济南之时,虽孝贤皇后养病,皇帝还兴致勃勃去称量了趵突泉水,与玉泉山水做比较。
皇帝重视玉泉山的泉水,可见一斑。这会子皇上既然给这铁壶的水这样高的评价,足见皇上没将这一壶黑水当成坏物件儿;反倒甚有些珍惜之意。这才叫她喝下的吧?
婉兮便撅了撅嘴,“是有些像。可是这里面还多一味铁腥味儿呢……故此奴才情愿还是喝那泉水去。”
婉兮想想,忽地偏首淘气一笑,“……这会子虽然没有玉泉山的水,皇上也可以给奴才喝‘曲院风荷’的水!那处的水,曾供南宋宫廷酒坊酿造曲酒所用,水质一定差不了。”
皇帝“呸”一声,“叫你故意提这个茬儿,罚你再喝一铁壶茶!”
婉兮咯咯地笑,“皇上为何不叫奴才提?……那奴才就说说‘云林禅寺’……”
皇帝已经无奈,“好了好了,爷怕了你了。放下那铁壶吧,喝了这一盏也够了。”
婉兮说的这些故事,都是康熙爷当年来杭州,也传言如“避暑山庄”那匾额一样,写错过笔的。
四卷175、恶毒妇人心(6更)
以这般淘气,博得皇帝大笑,婉兮这才悄然放下心来。
随了皇帝离开茶炉,走到窗边,斜靠美人靠,看窗外水里红鱼。
皇帝自拿了鱼饵喂鱼,婉兮则仰头仔仔细细借水色看皇帝的神色。
——她之前没看错,皇上神色里果然并无为难。
九爷枯坐了整晚的事,看似并未在皇上心头压上什么去。
婉兮这才松了口气,只含笑娇俏问,“爷不是说讲故事?讲什么故事呢,这水里的红鱼变身美娇娘的故事么?”
皇帝瞥眼瞅她,“你竟这么说!这可是杭州,西湖不远……你都让我想到白娘子了。天啊,这些红鱼都变成青、白二娘子可怎么办!”
皇上竟这样淘气,倒叫婉兮笑得弓了腰去。
“那奴才可得给爷提前预备一把油纸伞、并一柄灵芝草去。”
皇帝啐她,“哼,你还是趁早给爷备一壶雄黄酒的好!”
婉兮摇头,“爷真不解风情。”
皇帝翻了个白眼儿,将手里的鱼饵都拍拍扔进水里去。引一群红鱼来哄抢,他自己倒散了兴致。
“……刚看个折子,正是说妇人狠毒,你就给我说什么精变的娘子来了。人心托生,人间尚且有狠心妇人;若当真是精变的,那只会更毫不留情!”
婉兮也有些意外,便不由得问,“皇上说要给奴才讲的故事……就是这折子。”
皇帝坐下来,与她并肩着,“嗯哼,爷这回到杭州,倒管起些民间的案子来了。爷有时候儿觉着,自己好像化作戏本子里的地方官儿,当青天大老爷的那种;倒不是个天子了。”
婉兮垂首微笑。
是啊,那粘竿的“强入民居,酗酒滋事”,这种描述听起来,也像是民间的小案子,给当地知县、知府管就够了,不必呈给皇帝圣裁的。
“爷讲啊,奴才等半晌了。”除了那粘竿儿的惹出的麻烦,便是这世上还有妇人狠毒,又还能惹出多大的麻烦来呢?
皇帝别开头去,“……有个妇人,自己男人死了。因她自己并无生育,按着族法家规,她男人留下的家财,就得由他小叔的儿子承继了去。”
婉兮心下微微一动。
“若是这妇人聪明的,她自可早早将她小叔的儿子过继一个来,由她从小抚养着,长大了情分深厚,便也跟自己的儿子没有什么分别。她小叔自己有两个儿子,她若肯这样做,她小叔必定也不会拒绝。”
“可是这妇人偏是个死脑筋的,就是不肯过继个嗣子,坚持自己还能生。结果她男人死了,她还是一个孩子都没生出来。眼睁睁看着自己男人的家财要给小叔的儿子继承,她与那两个侄儿又并无什么感情的,她这便不愿意,生了怨恨出来。”
皇帝转过头来,凝视婉兮。
“你道她生出何等歹毒的心思来?”
婉兮蹙眉,“……难道她想另外找个野男人,生出个野种来,蒙混做自己男人的子嗣?”
皇帝倒愣了,盯了她半晌,无奈地笑出来。
伸手拍她脑门儿一记,“你啊!这法子我倒没想到,那妇人许是也没想到。否则她也不至于要恶毒到极点去了!”
四卷176、头皮都要炸了(7更)
婉兮的心都不由砰砰跳起来。
她这个假设都够“恶毒”了,如果这还不够那真实的事件恶毒的话,那妇人还干出了什么去?
皇帝眸光转凉,便仿佛水畔的青苔幽色都投射在了他眼底。
“她要亲手杀死那两个侄儿。”
“啊!”婉兮也忍不住惊叫了一声。
——竟是要杀人,杀两个侄儿,最大不过十几岁的孩子!
——而且不是买凶,而是她要亲自动手,还要将两个都杀了!
果然恶毒到了极点。
“还有你想不到的。”皇帝长眸里泛起冷光,“她还担心自己一个人力气不够,便另外需要一个帮手。你道她选了谁?——竟然是那大侄儿即将正式拜堂的童养媳!”
婉兮真的只能再度惊叫一声了。
“那妇人吓逼那童养媳,两人趁着夜晚执灯同往。那妇人亲手用刀杀死了那大侄儿……正要再杀二侄儿,倒是这童养媳实在看不过了,上前拦住。”
“我的天。”婉兮两手捂脸,只觉周身发冷、发麻。
这世上的女人,果然有狠毒到如此地步的!
“或许也有可怜之处……”婉兮良久才能放下手来,却是垂首难过,“她若能有个孩子,由自己的孩子来继承家业,她必定不会如此。”
没有孩子的女子,她难免又要想到自己。这样的绝望,她约略能够体会。
“可是那两个侄儿却无辜。十六岁的孩子被她以刀刃刺死……她真下得去手!”婉兮莫名想到后宫的女人,想到那些不明不白死去的皇嗣,只觉脊背更是仿若生起一片幽幽青苔。
“况且她要找什么样的帮手不行,非要胁迫那童养媳。身为童养媳,已经可怜;好容易长大了,就快要拜堂了,却要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夫君被人用刀扎死,她还得在旁边帮着掌灯!”
婉兮自己说着,都觉头皮要炸开了。
皇帝也是叹息一声,“好在她的天良未曾尽数泯灭,最后还知道拉住那狠毒妇人,救了她自己的小叔一命去。”
“只是她能救小叔,却不能救自己丈夫,这便难免证明她心下兴许对她丈夫亦有怨恨去。那妇人既然找她帮手,兴许便是看中了此节。故此她也并非全是受了胁迫,在她丈夫之死上,还是协同之罪!”
婉兮垂下头,心里有些难受。
童养媳,可以想象这个女孩儿在这个家中的境遇如何。故此她也可能会怨恨自己的丈夫吧?
只是她已经无从知晓那个女孩儿曾经经历过什么。在一条人命面前,又是弑夫之罪,便再多苦衷也无从抵抗律法。
“爷……怎么处置她们两个?”
皇帝按按她的手,“不说也罢。”
婉兮却摇头,“爷既然开了头,就说完吧。不然奴才也放不下,反倒更挂着。”
皇帝长眸微眯,“那狠毒妇人,凌迟处死;协同之童养媳,斩立决。”
婉兮转过头去,看着那水里的红鱼,忽然仿佛变成了片片鲜血。
凌迟处死、斩立决,这都是最为可怕的刑名;可是这会子听来,却都不及人心的狠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