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5:建州府,定上京(四)
卫慈稍显不悦地拧眉,“这么晚了,会是谁?”
深更半夜上门拜访,颇为无礼,长生是个小孩儿,不能认真计较,成人可就不一定了。
门房垂首低目,此人老实本分,轻易不敢多说一句。
再者说了,他实在是描述不出来啊,来人根本没有通报来历,只说是主人友人。
“算了,我去瞧瞧。”
卫慈叹了一声,抱着长生去花厅。
当那个熟悉的背影映入眼帘,他险些惊得将长生丢出去。
当然,哪怕他要丢也丢不了。
长生这娃太沉了。
倩影的主人放下宽大的披风兜帽,露出那张平静清冷的脸,挑眉地看着卫慈怀中的孩子。
“参见主公!”
“你都有孩子了?”
姜芃姬视线落到长生脸上,小孩儿脸颊肥嘟嘟的,脸颊带着两坨红晕,那模样格外可爱。
卫慈苦笑道,“主公何苦打趣慈?这是怀瑜家的长生,主公半年未瞧见她,怕是忘了。”
小孩子见风就长,别说半年,隔半个月说不定就不认识了。
“胖了几圈,险些没认出来。你抱着太沉,搁我这里吧。”
姜芃姬瞧了一眼卫慈的身子骨,总觉得长生这个娃能将他压死。
卫慈沉默地垂着头,但还是将长生递给她。
“怀瑜家的孩子怎么跑你这里了?”
姜芃姬闲着无聊问了一句。
“怀瑜大概是想再生一个,却被生性敏锐的长生发现了意图。长生大概觉得怀瑜要将她丢弃,一时难受便来找慈要安慰。小孩子忘性大,等明日一觉起来,什么烦心事都忘了。”
别看小孩子年纪小,也许人家什么都明白,只是无法表述出来。
卫慈觉得哪怕是小孩儿,成人也不可随意忽视他们的存在和感受。
姜芃姬哦了一声,不置可否。
厅内燃着几盏灯,橘黄的烛光在黑幕中若隐若现,宛若他此时忐忑的心情。
“主公深夜前来,可有什么事情?”卫慈见姜芃姬许久不发言,只是沉默地看着慢慢熟睡的长生,他只觉得喉头一涩,险些被拉进回忆之中,只能主动找话题打破此时的氛围。
姜芃姬轻拍着长生,主动压低了声音。
“先前宴席,不方便问你——北疆那件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卫慈神经一紧,脑海中零碎的画面被他丢入记忆深处,正色回禀。
“回禀主公,一切都按部就班进行。”
“北疆可有异动?高层有没有过问牧民私底下养殖兔羊?”
卫慈摇头,“还没有这类消息。北疆因为去年马瘟之事,使得皇庭政权动荡,北疆大王仍旧是说一不二,但北疆其他大小部落已经生出怨言。为了肃清这些声音,北疆大王动作不断。他们正忙着权斗,连几个大马场都顾不上,如何会管普通牧民的死活,发现的几率不大。”
不管是今世还是前世,这一场马瘟都是北疆避不开的劫数。
若不是马瘟令北疆元气大伤,数年内没有南下的余力,东庆怕是危险了。
前世的马瘟令北疆失去南伐的最好时机,等他们恢复元气,中原已经盘踞着一头凶恶的狼。
那个时候,北疆还想趁着中原局势混乱,坐收渔翁之利,万万没想到之前还和各个诸侯打得要死要活的姜芃姬会突然停手,不惜割让利益,采取结盟的外交政策,扭头去干北疆。
等北疆被她干死了,再扭头与盟友撕破脸皮。
前世,北疆便是个炮灰,今生么……唉,估计下场更惨。
主公如此用心经营北方势力,可不就是为了磨刀霍霍向北疆?
卫慈道,“等北疆皇庭发现,兴许已经是两三年后的事情了。”
等那个时候,摆在北疆面前只有两条路——
第一,背水一战!不管不顾继续发展牧场,豢养战马,提高战力。只要攻下中原,他们将会拥有广袤肥沃的土地和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资源,再也不用挤在食物缺乏的北疆。
第二,调拨人手去处理有泛滥迹象的兔子和羊,给草场留出自我恢复的时间。
若是前者,对于北疆而言便是一场豪赌。
赢了什么都有,输了亏掉老本,连裤衩都不剩下。
若是后者,北疆想要恢复元气还要再推迟数年,这时间足够姜芃姬发展势力。
姜芃姬听了很满意。
如果向卫慈这样的多功能小天使再多几个,她大概不会再为人手发愁了。
卫慈浑身不自在,他的视线甚至不敢落到姜芃姬身上,眼神带着闪躲。
“主公若要过问此事,大可以明日再谈,为何要深夜前来?”
主公的身份刚恢复,若是爆出深夜出现在下属家中,不知道会传出何等难听的桃色绯闻。
“我想来便来。”姜芃姬道。
卫慈无言以对,这真符合自家主公一贯的强势作风。
二人谈完了公事,气氛又陷入诡异的沉默,宛若越发浓稠的泥浆,怎么也搅不动。
卫慈的视线扫过睡相香甜的长生,一个问题蓦地涌上心头。
他根本抑制不住那种冲动。
“听怀瑜说,长生的小名儿是主公起的?”
姜芃姬抬头瞧他,嗯了一声,“不是有父亲为新生儿求福祉,请路人取名的习俗?怀瑜求到我面前,我总不能推掉吧?更何况,长生这个孩子是我亲手接生的,她又讨喜……”
卫慈喃喃道,“安乐无忧,长生长寿。”
姜芃姬暗暗蹙眉,卫慈说的这句话,正是她当年给长生取名的寓意。
卫慈鬼使神差地道,“听怀瑜说,他一直蛮想再要一个孩子。届时,怕还会求到主公跟前。”
姜芃姬笑着道,“我文采不行,取名儿也俗。有一个长生了,怀瑜不会上赶着找虐的。”
要说计算之类的,她绝对不怂,但要涉及文采,她是真的捉急啊。
不算是文盲,但在真正的学霸面前,估计跟文盲差不离。
“倒是不见得,哪怕只为了求个安心,怀瑜也会求名字。”
“照你这么说,我该提前想好了,以备不时之需?”姜芃姬原想让卫慈当一回枪手,帮她取一个男名和女名留着备用,不过她看得出来,卫慈兴致不高,她只能自己取了,“有了长生,再凑一个福寿好了?不管是长生还是福寿,既能当男名也能当女名,寓意也不错……”
卫慈彻底沉默了。
姜芃姬感觉得到,他在难过。
816:建州府,定上京(五)
他在难过什么?
因为两个孩子的名字?
姜芃姬心中一凛,隐隐猜出了什么。
“这两个名字对你来说有什么特殊意义?”
卫慈暗暗深吸一口气,借此舒缓胸腔传来的拉扯之痛,苍白的脸色恢复些许红润。
“并无什么特殊的意义。”
他笑着回答,但脸上的笑容显得有些憔悴和虚弱。
姜芃姬也没有追问,转而道,“长生经常到你家夜宿?她睡在哪儿?”
卫慈起身领路,府中就只有他一个主人,其他下人各有各的住处,所以府中大多房间都是空闲的。因为长生经常过来搅扰,卫慈干脆为她专门准备了一间屋子,室内装扮倒是很雅致。
姜芃姬好笑着道,“这丫头睡得倒是熟,只是睡相实在是糟糕。”
高门大户的孩子,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有规范,连睡姿都要强制性矫正。
像长生这般四仰八叉的睡姿,搁在其他人家要被点名批评的,连伺候的下人都会受到惩罚。
“虽说天气渐热,但总踹被子也不好。”
卫慈见长生睡得脸颊坨红,抖脚将被子踹到了床底,不由得发笑,抬手将薄被给她盖好。
姜芃姬看着卫慈良久不语,直接将对方看得浑身不自在,想要躲避却又避无可避。
最后,他只能苦笑着问姜芃姬,“主公这么瞧着慈做什么?可是脸上长了花?”
姜芃姬这才挪开视线,让卫慈长舒一口气。
但她接下来问出的话,直接将他吓得手脚僵硬,冷汗直冒,险些忘了呼吸。
“子孝今年也快二十有四了吧?为何家中还是没动静?”
搁在直播间观众那个年代,二十四岁正是大学毕业不久、意气风发的年岁,成家不急。
搁在姜芃姬那个年代,二十四岁在法律层面属于未成年,根本没到法定结婚年纪。
搁在这个时代,正常的二十四岁男子,稍微风流花心一些,孩子都能组建棒球队了。
看看卫慈,人家不仅没有结婚,甚至没有妾室、没有通房,平日的夜生活便是与公务为伍。
碰上清闲的时候,他不是走亲访友便是用书籍消磨时光,不曾涉足红尘风流之地。
分明是身处红尘的普通人,他却活得像是苦行僧。
“大丈夫未立寸功,何以成家?”卫慈丢出了万金油借口,“更何况,婚姻需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今家父亲族全在中诏,怕是顾不得慈。如今又不急,再拖延个把年头,不急。”
姜芃姬笑了。
“未立寸功?怎么会呢?子孝对此也太谦逊了,若论功劳,少有人能与你相提并论。”
姜芃姬这话可不是捧杀,这是真切的肺腑之言。
卫慈行事低调,存在感薄弱,但他立下的功劳能算小?
别的不说,光是一件“屯田”便能让他在史书占据一角。
纵观古今,多少人为了“名留青史”四个字奋斗终生,最后又有谁成功达成?
卫慈说自己未立寸功,在姜芃姬看来实在是谦逊过头了。
“至于媒妁之言、父母之命,特殊时期采取特殊手段。你的亲眷族人全在万里之遥的中诏,此生此世还不知道又没有重逢之机。若是一直见不到他们,你还真打算独身一人一辈子?”
卫慈此时抬起了头,表情平静得吓人,眸子更是带着旁人难以窥探的深沉。
姜芃姬笑着建议道,“不如这样吧,我出面给你牵线指婚。”
说完,她发现卫慈的眼神和表情变得异常复杂,内心似有天人交战,战局难分胜负。
卫慈的思绪被回忆拉入泥沼,过往的片段在眼前闪烁。
【孩子你抱回去,该怎么做,你心里有数。】
【臣、臣知晓,滕妾芈氏与昨日难产血崩,拼死产下一子……陛下可要给孩子取个小名?】
【……唤为福寿吧……从今往后,他随你姓。一切事宜,你全权做主,不用过问朕。】
天下初定,众臣为皇嗣烦忧,陛下欲立长女为继承人,遭遇言官阻挠。
此时,正逢陛下二度有孕,众人皆将目光放在这一胎上,迫切希望能生下太子。
只可惜,时局动荡,天灾不断。
红莲教逆贼倒行逆施,甚至将教义传入朝中官员内宅,精心谋划后,预备行刺。
混乱之中,陛下艰难产子。
那是众望所归的男胎。
本该一降生就被封为太子,可惜孩子福薄,一降生便没了气息,只能追封章祚太子。
遭此劫难,陛下难以再孕。
国不可无嗣,立太女一事又被提到明面。
这次百官安静如鸡,不敢再有异议。
【卫子孝,你该明白……福寿若是‘活着’,朕与长生的下场只有死路一条……】
【臣明白,定会好好抚养福寿。】
五国尚未统一之前,权利之争还不明显,但国家一统,什么矛盾都爆发出来了。
世家之流从陛下发迹到登上帝位,始终处于被打压的阶段。
国家统一之后,元气大伤的世家只能私底下抱团结盟,欲与陛下抗衡夺权。
卫慈清楚,这个时候万万不能有“太子”。
所以刚降生的福寿只能被迫“早夭”,改头换面成了卫慈府中滕妾芈氏之子。
关键是这个滕妾芈氏,那还是杜撰出来的人物。
所幸卫慈存在感不高,行事中规中矩,争斗惨烈的重臣根本没注意到他身上。
谁也没把早夭的章祚太子与卫慈的庶子联系起来。
当卫慈陷入追忆无法自拔,姜芃姬的脸在眼前放大,吓得他猛地向后一仰。
庆幸二人都是跪坐的姿势,不然他这么大幅度躲避,后脑勺定要狠狠撞地上。
“若是我跟子实说,我要赐他美人,他准保要乐疯,你为什么不愿意?”
姜芃姬一手撑在他耳侧的地面,含笑看着卫慈惊慌苍白的面孔。
她无奈道,“我又不是洪水猛兽,每次靠近你,你总是露出一副饱受惊吓的模样。”
卫慈深吸一口气,思绪清明不少。
“慈胆子不大,主公如此捉弄,自然会被吓到。”
姜芃姬啧了一声,这话怨气有些重啊。
卫慈道,“主公能否起身?这样不妥,有损您的声誉。”
“你的府邸空荡荡的,外头又没人守着,谁会知道?”
卫慈不能将人推开,面色倏红倏白,连眼角的红丝都带着羞恼。
姜芃姬也不能将人逼得太紧,她只得起身。
趁着卫慈低头整理的功夫,她意味深长地道,“名字不重要,重要的是人。”
817:建州府,定上京(六)
卫慈垂眸偏过头,努力不去看姜芃姬。
诚然,名字不重要,重要的是人。
可是——她又怎么知道自己到底在难受什么?
名字没了可以令取,倘若人不一样了呢?
他此生此世不愿侍奉君王,她会碰见另一个志同道合的伴侣,届时又与他卫慈有何关系?
两个对他而言至关重要的名字已经定给了别人,未来的走向将会与他所知的历史大相径庭,这也正是他想要看到的……纵然如此,内心的难受却不是一时半会儿能纾解得了的。
“男儿家的心思,可真是难懂。”
姜芃姬悠悠地叹了一声,没等卫慈发作,她蓦地捂住了腰眼,眉头紧紧拧起,似是忍痛。
卫慈见她这个表现,哪里还有心情管其他的,连忙关切道,“主公可是哪里不适?”
姜芃姬白着嘴唇道,“先前为了攻克嘉门关,不得已亲自上阵……”
她话未说完,卫慈已经脑补了一套惨兮兮的大戏,眼前似乎闪过无数鲜血淋漓的场景。
“如今距离嘉门关一役已经过去一月有余,为何主公伤势还未痊愈?”
卫慈碰都不敢碰一下,生怕不小心触碰到她的伤口。
能让生性倔强的她在旁人面前露出虚弱之态,定然是伤势过重,至今未愈。
果不其然,姜芃姬渐渐舒缓了眉头,浑不在意地道,“也许是伤口太深了,要不了人命。”
卫慈感觉胸腔又有火焰腾地烧起。
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这人对自己的身体总是这么不爱惜,什么叫做“要不了人命”?
她如今还年轻,身强体健到处浪都没事,根本看不出什么。
可是,等她年岁稍长,那些陈年旧伤还不将她折磨死?
“慈去唤郎中过来。”
卫慈声音低沉,话语中带着不容抗拒的意味。
姜芃姬却不允许他劳师动众,直接抬手抓住对方的手,迫使他无法起身。
“不用,小伤而已。”她浅笑将卫慈拉到身旁,趁着对方开口反对之前出声,“你也不看看外头的天色,如今都是几更天了?要是去喊郎中过来,不等天亮便能传出柳州牧夜宿下属家中的消息。若是从前,这是一桩美谈。如今我恢复了真实性别,那就不是美谈而是丑闻。”
姜芃姬一席话像是一盆冷水从天而降,冻得卫慈由内而外清醒,发热的脑子也降温了。
她说的那番情形的确是卫慈惧怕的,但让他看着姜芃姬忍着伤痛不去医治,他更难受。
“许是伤口不慎裂开了吧,应该不碍事的。”
姜芃姬说这话的时候,始终没有松开卫慈的手,对方的注意力又被吸引,竟也没发现。
“别说话,让我缓一缓就成。”
卫慈无奈妥协,他提议道,“主公,不如让慈暗中将您送回县府?”
姜芃姬耍赖道,“不用,回县府还要惊动守卫和门房,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不如子孝好心帮我收拾一间屋子出来,若是来不及,让我在长生这里将就一夜也成。”
卫慈还能说什么呢?
你是主公你最大,凡事都是你说了算。
正欲起身,他窘迫地发现右手一直被对方握着,二人接触的肌肤渗出了热汗她都没松手。
“我困——子孝莫要吵我。”
姜芃姬不由分说想躺下睡觉,卫慈只能肚子里的话憋了回去。
僵硬地保持跪坐的姿势,瞧着那个大大咧咧枕着他腿的人,愣是半丝火气也冒不出来。
他撑着不断打架的眼皮,打算等姜芃姬睡熟了再将自己的右手解放。
“呀——”
这时候长生充分发挥糟糕的睡姿,成功扭着身子,从床头翻到了床尾,身上盖着的薄被踹到了床榻旁,胖嘟嘟的身子好似一摊鲜花饼一样趴在塌上,摆出了金鸡独立的造型。
呷了呷嘴,口里牙齿就那么几颗,亮晶晶的口水从嘴角滴出。
卫慈眉头狠狠一跳。
他小心翼翼地倾斜上身,扯过被长生遗弃的薄被,重新给她盖好。
至于将长生从床尾抱回床头继续睡着?
如此高难度的动作,他如今真是做不到。
看着长生的睡颜,再看看自己膝上明显耍流氓的人,卫慈只觉得脑仁儿都在作痛。
为何他觉得自己马甲已经捂不住了?
为何觉得姜芃姬是故意的?
这大概是他的幻觉吧?
卫慈叹了一声,只能以手支着垫高的凭几,寻了个稍微舒服的倚靠姿势。
周遭太过寂静,他脑子里想了很多事情,这些事情没有一桩与公事有关。
他感觉自己堕落了。
许是太困了,卫慈忍不住用手支着额头,迷糊入眠。
偏生梦境极不安稳,纷杂场景连番登场。
【那些叔伯只要太子弟弟,不要长生了……太傅,孤是母亲的累赘对不对?】
那女童说了这话,惹得卫慈心中一恸。
画面又一转,哭泣的女童眨眼便成了亭亭玉立的太女,表情和她母亲一样稀少。
【太傅,那便是孤的皇弟?】
卫慈在梦中说道,【殿下,这世上无人能是您的皇弟。】
【母亲跟孤说过真相,太傅不用这么战战兢兢……孤会好生照顾太傅与皇弟的……】
虽无名分,但毕竟是手足血亲。
姜朝,雍宸十八年,宸皇太祖病重,朝野上下草木皆兵。
便是这个时候,一起名为“章祚太子”案震惊朝野。
【孤才是章祚太子!】
【逆子!】
……越是往后推移,梦境越是混乱不堪,卫慈茫然地站在原地,混沌之间不知世事。
那一幅幅场景瞬间融化,扭曲成了无数魑魅魍魉,纷纷狞笑着扑向他。
即将被鬼魅吞没的时候,卫慈惊惧万分地喊了出声,身体猛地前倾——
姜芃姬原先只是装睡,后来真的睡了,等天边蒙蒙亮,她被卫慈梦魇的细微动静弄醒。
只见卫慈浑身冒冷汗,面色失血,双唇因为惊惧而细细颤抖。
姜芃姬正要将对方摇醒,没料到卫慈一声大喊,身体前倾,动作幅度太大,他的鼻子撞到她的脸。握草——这个套路怎么跟直播间观众说的浪漫小言完全不一样!
818:建州府,定上京(七)
按照直播间观众说的小言套路,这个时候就该浪漫而狗血地亲上了。
果然,她就不该相信直播间那群单身狗,一群单身狗要是有撩人攻略,还能是单身狗么?
姜芃姬暗暗地吐槽了一番,殊不知卫慈也被她吓到了。
先是梦魇不断,醒来之后又被吓了一跳,惊吓之后还惨遭打击,鼻子磕到人家脸上。
简直不能更尴尬了。
卫慈顾不得疼痛,急忙准备俯身谢罪,奈何他维持跪坐的姿势一整夜,还被姜芃姬当成了膝枕,如今腿麻得要失去知觉。他狼狈地瘫坐在地,眼眶涌出生理性的泪花,瞧着可怜兮兮。
姜芃姬抬手揉了揉脸颊,倒是没抓着这件糗事打趣卫慈,免得真把人惹毛了。
“方才是梦魇了?”姜芃姬恢复正常,仿佛刚才的插曲未曾发生,“瞧你都冒出一脸冷汗。”
因为梦魇太久,使得卫慈的反应略显迟钝,甚至没有精力去追究刚才的事情。
“做了个噩梦……”卫慈心有余悸地道,“梦见了很多恶鬼……险些要将慈撕碎……”
他喘着虚气,墨玉般的眸子闪过屡屡惊惧,好似梦魇的余威还未散去。
姜芃姬偏头,面上带着好奇之色,她道,“梦魇中的恶鬼?方才听你断断续续说什么‘章祚太子’、‘逆子’、‘长生殿下’之类的……你到底梦到了什么,怎么将你吓成了这个样子?”
若说卫慈原先的面色还有点儿人气,姜芃姬问出这话的时候,顿时面如白纸,毫无人色。
卫慈张了张嘴,喉间梗着什么东西,令他发不出半个字的声音,内心涌上一股逃避的冲动。
“子孝?”
姜芃姬抬手贴着他的额头,涔了汗水的前额又冰冷又粘腻,给人极其不适的触感。
她碰到的是冰的,对卫慈而言却是炽热灼人的,宛若一簇火苗静静散发着暖意,驱散寒冷。
“主公……”卫慈犹豫不决,在对方关切的注目下,狼狈地错开了视线,“慈无事。”
姜芃姬微微蹙眉,卫慈这个表现哪里像是无事?
卫慈做梦之时梦见的“章祚太子”是谁?
“长生殿下”定然不是身边这个睡得香甜的小胖墩儿,那人对于卫慈有着极重的意义。
至于“逆子”、“福寿跪下”、“逆子冒充皇嗣”、“当诛”之类的呢喃,她觉得信息量巨大。
姜芃姬追问了一句,“你还没回答我,你刚才梦到了什么。”
卫慈心下一沉,好不容易聚起的暖意顷刻消散,他哆嗦着道,“慈……记不清了……慈只记得方才的梦境十分可怕……周遭有万千厉鬼追着向慈索命,,慈脚下踩空便醒来了……”
姜芃姬想到观众的指点,安抚着道,“梦境与现实乃是相反的,你莫要放在心上。外头天也亮了,我瞧你一整夜没有睡安稳,不如再去补一觉,政务厅的事情可以先缓个半天。”
卫慈心下稍安,长舒一口气。
姜芃姬如此安慰他,这意味着刚才那一篇可以掀过去了。
“多谢主公体谅。”
姜芃姬戴上宽大的兜帽从偏门偷偷出去,以她的身手,自然不会让人发现踪迹。
卫慈揉着昏沉的脑子,预备回去再补个半天。
自他回到年少,已经过去五年,他以为自己往事渐忘,哪里晓得昨夜被主公抓了个正着。
刚才真是把他魂都吓飞了。
他知道陛下不是多疑的人,但却比多疑之人更加难应付,因为任何蛛丝马迹都能成为她窥寻真相的敲门砖,寻常人根本瞒不过她的眼睛。自从姜国建立,世家抱团联盟,看似势大,但哪次不是被她捏在手心当猴耍?世家之流便是蜘蛛网上的猎物,越是挣扎越是无力。
面对这样的陛下,时时刻刻都要绷紧了神经,以免一时大意被对方看穿了马甲。
他没道理不怂。
哪怕如今的陛下才刚满十八岁,照样不好惹。
从陛下发迹到姜朝雍宸十八年,世家势力好似一根胡萝卜,时不时削对方一层皮。
如此削了十八年,再胖的胡萝卜也变成了消瘦的胡萝卜。
每次世家信心满满以为要咸鱼翻身,现实总能将他们的脸颊扇肿。
朝堂上融洽万分的君臣,朝堂下斗得你死我活。
要说凶险,唯有三次最为险象环生。
第一次是红莲教暴动,正赶上陛下难产诞下福寿,不少人误传陛下宾天。
【谁说朕难产宾天了?】
一群大臣急忙忙哭丧,当陛下面带讥笑地出现,十几张齐刷刷转为土灰色。
第二次是陛下大肆推行科举、土改,世家利益被牵动,暗中策划宫变。
第三次是雍宸十八年,陛下病重,缠绵病榻数月,章祚太子在世家拥立下试图逼宫。
想到最后一条,卫慈觉得胸腔传来阵阵抽疼,疼得他忍不住捂着胸口,面色化为苍白。
他苦心教导十数年的亲儿子,竟然蠢得被人利用,反而对生父生母倒戈相向。
皇权帝位,吸引力当真有这么可怕?
卫慈迷迷糊糊间又回到了梦境之中,耳畔传来熟悉的嘶吼。
【孤本是九五至尊之子,名正言顺的太子,如今却被奸人诬陷,沦为滕妾庶子,当真公道?】
他木愣地站在原地,神识从身体抽离,做不出反应。
那一字一句,字字戳在心间。
【谁跟你说,你是名正言顺的太子?章祚太子乃是追封,你还活着,这个追封自然作废。如今还大逆不道地逼宫,意图弑君,罪当该诛!朕从未属意你当皇储。你站在朕面前,到底是想斥责朕让你成了滕妾庶子,损了你的荣华富贵,还是觉得自己比长生更有本事,能治理好这天下,护好万民?子孝当为无双国士,他对你百般教导,你又从他身上学到了什么?愚不可及,除了被人利用当枪使,一头扎进朕布好的陷阱,你还有什么本事?真是蠢!】
除了皇储继承权和皇子的身份,卫慈从未委屈过这个孩子,末了却得来一句“奸人”的评价。
【呵——也许朕与子孝,当年生的不是胎儿,许是个胎盘吧。】
819:建州府,定上京(八)
等卫慈再度醒来,外头的太阳已经爬到了头顶。
耳边还传来吧唧吧唧的声音,他一扭头,只见一坨鲜花饼正趴在地上,手边放了一盘零食。
鲜花饼……不是,胖嘟嘟的长生发现动静,扭头望向卫慈。
“卫苏苏醒啦。”
长生笑嘻嘻地打算起身,圆溜溜的眼睛扫到了双手染着的饼渣,她似乎想起了什么,十分心虚地转为跪坐,悄咪咪地,一屁股盖在那盘零食上,以为这样卫慈就看不到了……
卫慈:“……”
风怀瑜,你再不约束你家闺女,真的要被养疯了。
“长生,过来。”
卫慈的声音十分沙哑,对着长生招了招手。
长生扭捏地起身,用胖乎乎的脚尖把那盘零食推到了一边,试图毁灭证据。
“卫苏苏。”
卫慈捏着长生小小的发髻团,虚弱地笑了。
“别偷偷摸摸地吃,免得你父亲怨念我饿着你。”
长生垂下脑袋,她年纪小,但也知道心虚了。
原本是想带过来和小伙伴卫苏苏一起分享的,但是她不耐饿,便偷偷摸摸捧着吃了起来。
不知不觉,吃得只剩残渣,碰巧卫慈又在这个时候醒来,吓坏啦。
“卫苏苏是病啦?睡了好久。”
卫慈府邸除了他之外,没有旁人算得上主人,长生自然是来去自如,下人也不敢拘束她。
“没有生病,赖床不想起来。”
长生点点头,哦了一声,悄悄地捂着嘴道,“长生也不喜欢起床,乳娘坏坏的……”
每次想赖床,总会被乳娘从床上抱起来。
每当这个时候,长生总会万分怨念,为何自己不能再胖一些重一些,这样乳娘就抱不动了。
卫慈哑然失笑。
他让仆妇先照看长生,自己去沐浴洗漱,洗去身上的黏腻汗水,这才感觉清爽了。
“你这嘴巴,一天到晚就没有闲过。”
卫慈被梦魇缠身,气息虚弱,抱着吨位颇沉的长生,走两步便有些气喘。
幸好两家隔得不远,不然真是要了他的命了。
“昨夜真是叨扰了,长生这个孩子任性得很,实在是拿她没办法。”
风瑾已经下班回来用午膳,正好留卫慈一起用膳。
风氏家风严谨,不喜奢靡,故而风瑾家中的午膳也偏向清素,正合卫慈的胃口。
“小孩子皆是如此,喜欢粘人,这是天性。”
用过午膳,卫慈才恢复些许精神。
风瑾没有怀疑其他,转而问道,“子孝也在烦忧早晨的事情?”
卫慈诧异了一下,懵逼地道,“什么早晨的事情?”
众人办公不在一处,他们也不是天天都能见面,所以风瑾没想过卫慈今天根本没去政务厅。
“关于丸州州府的事情……”风瑾眉头紧蹙,颇为烦恼。
“州府?用原先那个州府不就成了?主公也不是喜欢奢靡的人,更不会为了一己享受而劳民伤财。”卫慈想也不想地道,“难不成,怀瑜从刚才一直锁着眉头,便是苦恼这事儿?”
风瑾说道,“先前的州府已经被青衣军残部烧光了,若是选择那边作为州府,至少要建个一年才能初具规模。孝舆那边算了算财物,零零散散要花去近百万两,更别说其他人工费用。”
原先的州府因为北方战乱,百姓早已经散光了。
若是在那边重建州府,他们不仅要耗费大量钱财,还要费力召集劳工,费时费力。
太不划算!
更何况,州府这个地方,类似于整个势力的中枢大脑,更加不能马虎。
卫慈拧着眉头,深思一番之后,他有了抉择。
“主公那边怎么说?”
风瑾道,“主公的意思明确,不耽误正事、不劳民伤财即可。至于选在哪里,她都没意见。”
卫慈又问,“其他人呢?”
风瑾顿了顿,颇为为难地道,“其他人的意见……他们想将州府定在上京!”
上京?
这与卫慈的选择一样。
不过,看风瑾的面色便知道对方内心是挣扎的,将州府定在上京很是不妥。
“怀瑜似乎不怎么赞成。”
卫慈用了陈述的口吻。
风瑾苦笑一声,他道,“上京乃是东庆都城,主公将州府定在那里……怕是惹来闲言碎语。更何况,上京经历一场巨大的地动,瑾每每靠近那里便觉得心下惶恐,当年之事仍历历在目。”
当年的地动威势太大,葬送了多少百姓的性命?
哪怕过去了两年多,风瑾每次回想那日的场景,仍旧觉得心惊胆战。
“朝廷迁都谌州,上京已经不是都城。旁人要是闲言碎语,那便让他们说去吧,主公未必会将此事放在心上。谌州皇城那边纵有怨言,还能将主公的州牧撸下来不成?”卫慈嘴角露出一丝不屑的笑容,他又道,“当年地动,上京城毁于一旦,让多少百姓流离失所?如今的上京已经是一座废城,总不能搁着不处理。将上京城作为州府,我们便能招募周遭流民,减少隐患,这是其一。其二,上京城毕竟是古城,某些建筑还是能用的,能减少一笔开支。”
上京作为曾经的都城,的确有着不一样的意义。
交通四通八达,地势极好,算是整个丸州的中心。
要不是东庆皇帝鸠占鹊巢,丸州的州府也该设在上京。
风瑾叹息着道,“瑾也知道是这个理儿,只是仍旧害怕,担心地动之事重演。”
卫慈还有一些理由没说出来。
将州府设在上京,不只是那么两个理由,还有另一个更加重要的原因。
上阳郡的本土士族太跳了,风氏如今还不管事,其他人更肆无忌惮。
姜芃姬一直待在奉邑郡,无法时刻盯着这些魑魅魍魉,他们作妖的机会也就多了。
若将州府设在上京,上阳郡的士族自然安静如鸡,不敢轻举妄动。
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卫慈都知道主公必然要和世家争斗一番。
哪怕如今的主公出身世家,她也不会手下留情。
想到姜朝建立之后的斗争,卫慈只觉得脑仁疼。
抑制世家权柄,肯定不能等国家一统才施行,若是可以的话,现在就要着手打压。
想到这里,卫慈心中一动,生出了个念头。
820:建州府,定上京(九)
“你们都决定将州府定在上京了?”
姜芃姬觉得自家下属很有想法啊,竟然真的统一意见,决定重建上京,这一个个都想搞事。
不止姜芃姬这么想,连围观全程的直播间观众也觉得这些人在搞事儿。
若无异常情况,她每天都会开直播,时间从早上七点开到晚上七点。不少观众表示,在直播行业如此发达的现在,像她这样敬业勤劳又从不要打赏坑观众的良心主播,世间仅此一家。
唯一让人蛋疼的是,这家直播间有人数上限限制,每次看直播都要拼一波手速和人品。
直播间才十五万的上限,但全球知道直播间的人却有五六十亿!
作为长盛不衰的直播间,姜芃姬可谓是享誉全球。
这不,当她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紧跟着便有无数弹幕从直播屏幕飘过。
【农夫山泉有点悬】:主播,你这是要玩大的!看了昨天的剪辑录播,我便觉得有事情要发生。要是将州府定在上京,用那啥的话来说,不就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燊枷】:哈哈,该改一下,分明是柳兰亭之心路人皆知啊。
【狐仙红颜】:真可惜,真想看看主播将州府定在上京,小皇帝和皇太后会是什么脸色。
【泡泡的梦想】:啧,还能是什么脸色,估计跟喝了一大缸稀黄的屎一样的脸色。
【千秋不白】:呕——楼上,你的比喻也太恶心了,我正在公司食堂吃午饭。
大多直播间观众都在为姜芃姬和她的班底打call,给他们应援。
皇室尚存的情况下,胆敢将州府建立在曾经的帝都,这胆子也忒大了。
这等同于什么?
某个观众的弹幕非常形象——
【夏天出门的香菇】:主播这是要搞事儿啊,这就好比男主人带着小姨子和小妾私奔了,丢下原配在床上睡觉。没过多久,外头来了一伙强大的土匪,占了这座府邸,睡了人家原配。
哪怕这个原配是男主人不要的女人,但被第二个陌生人占去了,人家脸色能好得了?
除了这些插科打诨的弹幕,直播屏幕的角落还飘过好几条牛头不对马嘴的古怪弹幕。
【华语好难学】:其他都不管,我只想知道主播啥时候放弃种族语言偏见,开其他语种。
【歪果仁学华语】:为了追直播间,愣是苦学三年考过了华语十级,还是有好多听不懂。
对此,姜芃姬两手一摊,她也是无奈得很。
系统已经被她囚禁,直播间根本没办法升级呀。
说到这里,不得不补充一句——不知道什么缘故,登陆直播间必须要用华国网络,连弹幕也局限于华文输入法。这导致不少外国人想要看直播,还要大老远跑来华国,不然只能翻墙去看网络上的录播。哪怕来了华国,想要发弹幕、听懂主播讲了什么,还要自力更生学华文。
说多了都是泪!
姜芃姬默默同情那些观众,底下的下属各自交流眼神,选出一人当代表发言。
风瑾详细列举将州府定在上京的好处,一切都以姜芃姬的利益为出发点,毫无其他私心。
慷慨陈词之后,风瑾迟疑地添了句,“上京城遭受地动侵袭,十室九塌。若在废城之上重建,怕是要格外细心。建造之时,用料要足,决不能出现贪污或偷工减料的现象。瑾以为,不如去请经验丰富的工匠大师亲自督建、设计、统筹,以此才能安抚饱受地动之苦的百姓。”
一场地震夺走一城数万百姓的性命,这么危险的地方,哪怕重建了,百姓也是心有余悸。
若想要吸引流民靠拢,必然要让他们知道重建后的建筑稳固牢靠,不惧怕地动山摇。
更加重要的是——
姜芃姬视线转到张平身上,“希衡会弄这个么?”
对方懵了一下,旋即苦笑道,“若让平捯饬一居一室,倒也不难。若建一城,怕力有未逮。”
姜芃姬不甚在意地道,“建城也没那么麻烦,你知道如何建造居室就行了。只要将一座居室复制粘贴个几千上万倍,那不就是城了?堆砌城墙、建立城郭,雏形不就有了么?至于排水管道设施,你去查查象阳县的水管如何铺设、如何引流,从中也能借鉴一二……”
众人数脸懵逼,听主公这么一说,好像建立城池十分简单呢。
他们能从字面上猜出“复制”为何物,但那个“粘贴”又是什么鬼?
姜芃姬表示这个问题有点儿深度,应该聘请直播间观众近些日子吐槽的“唐七”过来解释。
张平这算是赶鸭子上架了,顿时鼓跳如雷,鸭梨山大。
一侧的卫慈发现他的为难,细声道,“慈这里收藏了几份古城池的图,兴许对你有帮助。”
张平听了,顿时茅塞顿开,感觉自己找到了一条强有力的大腿。
他果断出列,二话不说将小伙伴卫慈拽进了火坑。
“主公,平想向您借一个人。”
姜芃姬笑道,“建立州府,宜早不宜迟。如今正是修生养息的时候,其他事情都不忙,自然要为此事让道。你说吧,要借什么人,只要是能满足的,我尽量满足你的要求。”
张平作揖道,“烦请主公将子孝借平。子孝博学多才,五行八卦、奇门遁甲皆有涉猎,他与建筑一道也曾讲究过,又兼工书善画。若能得子孝相助,想来很快便能绘出州府的图样。”
卫慈:“……”
吾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他好心借出珍贵的图样,试图拉一把自家小伙伴,这个猪队友直接用力将他拽进火坑。
心态爆炸!
这家伙以为一座城的图样那么好画?
姜芃姬瞧见卫慈欲言又止的表情,忍不住勾起唇角,嘴上说道,“依你所言。”
张平喜出望外,连忙谢恩,“多谢主公!”
卫慈便在张平身边,默默地呵呵了一声,真想捶死身边这个坑货!
其他没有被点名的人长舒一口气,逃出生天啦!
他们都不傻,哪怕没干过也知道建城有多累,加班还不算苦,怕就怕一年到头住工地。
众人躲都来不及,唯有一人不知内情,傻乎乎地出列,主动请缨。
这人便是邵光,怎么说他也是修习墨家之道的宅男,建筑一道总有许多共同之处。
更何况,他对象阳县的排水路线异常好奇,打算趁着这次机会好好了解其中的核心技术。
只是……不知为何,周遭的新同事看他的眼神……貌似带着一丢丢的同情?
821:建州府,定上京(十)
建城需要实地考察,丈量土地,弄清情况之后再着手设计,绘制图样。
卫慈知道自己被张平这个猪队友坑了,以后别想有休闲时间。
前往上京之前,卫慈偷偷寻了姜芃姬,二人密谈了一番,谈话内容仅是他们知道。
“主公,慈问句大不敬的话——您志在何方?”卫慈是个相当理性的人,经过两天调整,他已经从那夜的梦魇中恢复过来,瞧着像是个没事人一样,如今谈及公事,更不带私人情绪。
姜芃姬与卫慈选了个僻静的地方谈话,周遭空旷也不怕有人窥听。
哪怕隔墙有耳,姜芃姬也能第一时间发现,因为世间无人能瞒过她的精神探查。
“志在何方?”她喃喃了一句,笑着道,“自然是志在天下,志在万民。子孝与我行心意相通,志向相同。有什么话,你直接说便是,不用这样试探。只要是你说的,我都会认真听。”
卫慈听了,面颊发烫,耳根子都充血了。
姜芃姬有事没事就讲这样令人误会的话,哪怕卫慈身经百战,照样无法抵抗。
他收敛飘散的思绪,恢复常态,认真道,“主公,慈不仅仅志在天下、志在万民,更希望国祚长盛不衰、天下河清海晏。如今遭逢乱世,无数百姓遭此劫难,不得不背井离乡、流离失所,失去自己的家园和土地,甚至有无数人为了生存卖儿鬻女,只求一袭存活。世人皆道,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国祚有盛有衰。国祚昌盛,盖因君主圣明,百官贤良,才有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之景。但,国祚衰败,这又是为何?仅仅因为君主昏庸,百官庸碌?”
国家昌盛,来来去去不过那么几个原因,但国家衰败呢?
仅仅只是因为君主昏庸、百官庸碌、天时不好?
对于这个问题,卫慈从前世年轻时候便开始思考,一直思考到了如今。
卫慈一直仰慕姜芃姬,不仅仅是因为对方的所作所为便是他的理想,还有一重原因。
对方是他迷途路上的明灯,引导他揭开了很多让他迷惑的问题。
这些问题,随便捡一个说出来,兴许都会引起轩然大波,惹来天下士子口诛笔伐。
卫慈意识到危险性,但他却不觉得孤单和无助,因为他知道还有人与他走在同一条路上。
“慈翻阅史籍,发现国祚衰落,这不仅仅是自上而下的现象,更是自下而上。若将国家喻为参天大树,君主为树冠,百官为枝丫,那么百姓便是纵横延绵与地底的根系。树冠若亡,树木尚能存活。枝丫若损,树干还能延伸。可是,若根系大片遭损,此树危矣。”
姜芃姬认真听着。
她感觉得出来,他对此有自己的理解和感悟,既不是照本宣科,更不是纸上谈兵。
卫慈继续道,“土壤之于树根,乃是孕养它们的根本。若这些土壤被人抢走,树根不能活。”
姜芃姬神色一肃,明白卫慈的意思。
“你说土地兼并?”
卫慈面色一紧,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正是如此!”
何为土地兼并?
如今的土地是可以买卖的,世家、乡绅、官僚可以借用权势、钱财从农民手中弄到越来越多的土地,甚至让他们没有土地,若是卑劣一些,甚至会巧取豪夺。这种现象到了灾年尤为明显,百姓一旦失去自己的土地,意味着失去了生存的依靠,只能继续变卖房产,沦为低廉的劳动力,给大地主当佃农。搁在这个时代,这是难以根治的顽疾,还会越来越严重。
一旦土地兼并到了一定程度,国家也会走向衰亡之途,哪怕出了中兴之主也挽救不了王朝。
土地兼并愈演愈烈,农民与拥有大量土地的豪强便会产生难以调和的矛盾,国家与这些豪强也会发生剧烈摩擦。纵观史书,不少清明的君主都会采取办法抑制兼并的步伐,让土地兼并得到一定程度的缓解。若是缓解不了,那么必然会面临一个问题——农民举起锄头造反!
姜芃姬来自于未来,整个宇宙都是人类探索的区域。
因为星际战争和人们思想,人口繁衍速度根本比不上拓展速度。
对于智慧生物来说,整个宇宙无边无际,他们有更加辽阔的空间,探寻不完的未知领域。
可远古时代不一样啊,人类科技落后、生产力低下,他们被土地无形约束着,难以挣脱。
对于他们来说,土地是一块蛋糕,旁人多分一些,他们就少分一些,彼此间存在利益冲突。
人类战争的源头便是利益之争,搁在远古时代,追本溯源更是土地之争!
不说这个位面,直播间观众那边也有土地兼并的问题。
华国历史上,历朝历代调整治理土地兼并的法令层出不穷,土改一层层递进。
均田制、一条鞭法、摊丁入亩,皆是如此。
姜芃姬嫌弃跪坐难受,干脆换了个姿势,依着凭几道,“你说,我听着。”
卫慈感觉心跳如鼓,耳边还能听到左胸腔传来的有力震动,他知道自己在紧张。
“主公……依慈之见,何不从根源掐了土地兼并的源头!”
这话说出口,卫慈感觉浑身卸去了力气,只等姜芃姬表态。
姜芃姬问道,“掐去源头?”
卫慈旁的没说,只说了八个字——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姜芃姬心中一惊,她抬眼与卫慈对视,只见对方眼中坚定不移。
半响之后,她愉悦地笑了。
“好,我知道了。”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这句话她喜欢。
不止喜欢这句话,似乎也更喜欢说这句话的人。
“子孝,你过来。”
她对着卫慈招手,对方面色由苍白转为红润,见她呼唤,眼中闪过一丝迟疑。
但——卫慈面对姜芃姬,从不知道何为“不”。
膝行上前,两人距离不足十寸。
姜芃姬蓦地抓住他的手,惊得卫慈几欲跳起。
“不用害怕,我又不会吃了你。”
卫慈暗中露出一抹苦笑,对方的确不会吃了他,但对他来讲,也许比吃了更令他惧怕。
“子孝之心,与我偕同。”
卫慈惊诧地睁大了眸子,那双蕴含万物星辰的眸子,亮得令人觉得刺眼。
围观全程的直播间观众:“……”
嗝——
这口狗粮吃得太饱了。
822:建州府,定上京(十一)
【花落寒烟薄】:嗝——妈呀,这一口狗粮吃得宝宝要撑住了,谁给一杯水,噎到喉咙了。
【自由的柠檬】:主播耍流氓的姿势真是越来越丰富了,看这个情势,要不了多久就能抱得美人归。主播,宝宝这里还有不少恋爱宝典、制胜法宝,保证让你比霸道总裁还霸道总裁。
虽说姜芃姬从未透露口风,但直播间观众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傻白甜。
不是有句话说得好,没见过猪跑,还没吃过猪肉么?
别看直播间观众九成九都是单身狗,但他们从小到大,阅遍无数玛丽苏总裁王爷类型的言情剧,相关的网络小说更是熟稔于心,大风大浪见得多了,什么撩汉撩妹的套路没见过?
他们敢用自己怀中的狗粮发誓,主播肯定瞧上慈美人的盛世美颜了,不止看上人家的脸、觊觎人家的身体,还想霸占人家的心灵……要不是打不过,他们真想抱走卫慈,宣誓主权!
姜芃姬看到十五万狗头军师试图教她如何攻略,她不由得想起之前的乌龙,眉头暗跳。
【主播V】:等你们这群单身狗能用这些攻略脱离单身行列,再跟我安利吧。
如果不是单身狗,估计也没那么多时间泡在直播间不是?
姜芃姬一句话戳中了观众的痛脚。
扎心了,主播!
无数爱护单身人士表示谴责,单身狗就不是保护动物啦?
【夏天出门的香菇】:暗搓搓诅咒主播,祝福你脱不了单!
【冬天才回家】:主播也别得意,依我来看,慈美人和主播之间似乎有什么矛盾,不管是以前初见还是现在,慈美人貌似挺抗拒主播靠近,每次都像是受了惊吓的兔子,恨不得一蹦三尺高。前段时间去贴吧重温这几年的精彩视频,发现慈美人并不抗拒旁人接触,除了主播。
姜芃姬戳了人家痛脚,直播间观众自然也会“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有人这么一提醒,不少人也琢磨出不对劲来。
他们没听说主播和卫慈有矛盾啊,为什么后者一直在抗拒前者?
揣着这个疑问,不少人干脆脑洞大开,得出的结论让姜芃姬哭笑不得。
【宁次你死得好惨】:说不定有什么阴谋呢?诸如慈美人对主播有异心?
这种阴谋论刚发出来,立刻被人击毙。
【良品铺子】:不可能,如果慈美人对主播真的有异心,他是脑子坑了才会对主播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再说了,主播是什么德行,大家还不知道?我是坚决站慈美人这边的。
除了阴谋论,还有其他脑洞大开的猜测,诸如——
【香辣味鱿鱼片】:慈美人毕竟是矜持的人啊,主播这么豪放,动不动就撩,肯定吓到人。
【红玛瑙葡萄干】:慈美人是兔子,主播是老虎,哪有兔子见了老虎不怕的道理?
眼瞧着直播间讨论得起劲,姜芃姬也没加入进去,反而仔细去想卫慈刚才的话。
在土地资源有限的前提下,土地兼并是所有王朝都头疼的问题。
按照卫慈所言,与其耗费心思去缓解土地兼并的进程,还不如从根源将其掐断!
既然都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那么国土皆为国有,岂不是名正言顺?
只是,姜芃姬可以跳出藩篱,不意味着旁人也能。
莫说卫慈这样饱读诗书的人才,换做是大字不识一个的市井流氓,估计也不愿意这么做。
在如今这个时代,土地不只是土地,还是可以生产财富的聚宝盆。
只要能爬得上去,成为人上人,便能名正言顺地将更多的聚宝盆收入囊中。
说白了,这便是利益。
一旦土地归为国有,不只是高门寒门会跳脚,甚至连普通的百姓也不会答应。
土地都是国家的了,他们心里能踏实?
百姓不会去想长远的未来,他们只会关心眼前的利益。
姜芃姬敢将土地归为国有,在百姓看来就是她从他们手中抢走了他们赖以为生的根本。
百姓如此,那些坐拥良田无数的世家更不用说了,那些苦苦挣扎、企图出人头地的寒门更会反对。这些道理,姜芃姬明白,卫慈更加明白,但明白不意味着不能去做,只看怎么做。
卫慈跟姜芃姬提出这个,本身也是在牺牲他自己未来的利益。
能坦然做到这一点的,除了卫慈,还有谁呢?
“真是给我出了个难题——”
难归难,但也不是毫无希望。
若是搁在国家一统的年代,贸然提出土地国有的概念,天下百姓全都会揭竿而起。
如今却是乱世,姜芃姬打下来的土地、开垦出来的良田,只要她不卖,名义上全是她的。
例如“屯田令”,其实就是将官府的土地租借给没有土地的百姓耕种,官府从中抽成。
讲真,这个举动还蛮流氓的,说是土匪也不为过。
如今谁的拳头大谁才是老大,不服来干啊。
这些土地属于官府,不属于耕作的百姓个人。
姜芃姬凝眉深思。“原先只将屯田作为缓解燃眉之急、安顿流民的计策,如今倒是可以长久实施,让百姓脑子里有一个土地公有的概念。必须要让百姓知道,租赁土地远比私有土地更加保险……若是如此,屯田的规模还要扩大,官府抽成的粮食比例也得随之缩小……”
胖子不是一口吃成的,世上也没有一蹴而就的好事。
姜芃姬想要与世家权宦手中夺走他们的蛋糕,必然要有强硬的手段和力量。
其一是军队,其二是百姓。
在图穷匕见之前,她不仅要增强自身,还要悄无声息地削弱打压世家权贵的力量。
我强敌弱,此消彼长,未来未必不能一战。
不过,在她个人实力达标之前,她与卫慈的这个主意都不能透露出去,以免天下挞伐。
哪怕顺利土改,随后还有一系列的问题。
土地国有,理论上来说能掐断土地兼并的源头,但人类都是有私欲的生物,仍旧存在利益之争。说句难听的,一旦土地成功归为国有,只要皇家还存在,皇室便是最大的大地主!
823:建州府,定上京(十二)
一旦手中权利膨胀,私/欲也会膨胀,皇家便能保证公正不阿,每一代皇帝都为国为民?
谁能保证这么做可以杜绝土地兼并?
人为了一己之私,脑子会变得相当聪明,这种聪明连联邦天脑都为之惊叹。
地主阶级总会以另外的身份卷土重来,届时又该怎么办?
姜芃姬长叹一声,要考虑的事情还有很多。
卫慈倒是轻松,甩这么大的难题给她,不肯留下来继续商谈……留下来一起吃个饭也好啊。
另一处,卫慈怀着满腹的心思回家,正好碰见找他的张平。
“希衡此次可是将慈害苦了……”
卫慈苦笑,张平就是猪队友的典范,这次真的将他坑惨了。
不过,坑便坑吧,至少能暂时远离丸州势力中心。
卫慈一想到姜芃姬方才的举动,心中更是惴惴不安……他不明白,对方到底要做什么?
虽然不明白,但卫慈觉得两人先疏远一阵,总是没错。
“下不为例!”张平讪讪一笑,所幸卫慈只是不痛不痒地抱怨而非恼恨,两人毕竟是多年的挚交好友,坑个一两回,只当是培养感情,“子孝,这一回做了,下次再也不拖你下水了。”
张平是过来取图样的,有了图样当标本,他才能深入了解。
卫慈暗中翻了个白眼,张平这个坑货的属性,他是一点儿都不信了。
先前张平说卫慈博学多才,不止涉猎五行八卦、奇门遁甲,还折腾过建筑设计,工书善画无一不晓……人设有点儿苏,但张平并不是吹牛,卫慈还真会这些,水平造诣不低。
若非如此,渊镜先生不至于缠着对方多年。
卫慈去书房取了好几卷画卷,所用纸张皆是最好的竹纸。
竹纸……
“子孝,这是你画的?”
张平发现卫慈手中有绘着图案的巨大绢布,还有装裱起来的精致画卷。
“原图画在绢布上,之前的主人保存不好,生了蚁虫,险些瞧不出原样了……”卫慈这些图样都是从琅琊卫氏祖宅中弄出来的,哪怕卫氏落魄了,但祖上也显赫过,自然不缺好东西,“慈瞧着,再怎么保养也无法恢复原样,干脆照着原画临摹了一遍,你看样本就行。”
张平哦地一声,展开卫慈存放仔细的一大摞画卷。
这些画卷的纸张明显是精心裁剪过的,宽度长短不一,有些八九寸,有些十几寸。
图纸上的城池,大多是大夏朝鼎盛时期建造的,不管是布局还是建筑,处处透露着大气。
这些建筑大多都是单轴对称模式,完美满足了强迫症,当然,这样的城市也容易迷路。
复杂一些的,诸如都城州府,大多用的是复试轴对称,迷路的可能性更高。
除了这些主流设计,还有不少是不规则的,它们大多由村落慢慢扩大演化而来。
有了素材,张平心中稍稍有点儿底了。
这个时候,卫慈却开口将他的灵感打断。
“上京遭受地动,地势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若是照本宣科、依样画葫芦,怕是不能用。”卫慈平淡地道,“这是上京城原先的图样,建筑错落有致,的确大气美观。不过你要想想我们的主公是个什么脾性,她不会耗费太多钱财去为自己建造如此奢华的州府……”
张平很尊重卫慈的意见,询问道,“依子孝你的意思?”
卫慈想了想,说道,“怎么简单怎么来,能如何便捷就如何便捷。不必刻意追求对称美观,只要合乎地势、减少人力便好。当然,话是这么说,建房简单不意味着用料随意。上京地动才过去几年啊,百姓如今想起来还心有余悸。房子宁愿简单一些,也要做到稳固。”
张平想了想,貌似也是这么个道理。
他跟着姜芃姬也有一段时间了,对方的确不喜奢靡,作风干练朴素。
如果按照样图上面的城池建造,不知道要耗费多少人力和时间。
远的不说,直接说曾经的上京城吧,这座城池耗费十六万百姓整整八年的时间才修建完成。
大气美观,但好费钱财、人力、时间。
张平要是敢将这样的方案递到姜芃姬面前,准保要被修理一顿。
“先修建土胚房,规划出城池街道,不求如何美观,能遮阳蔽月、防风挡雨即可。”
张平:“……”
他错了,本以为自家主公的“复制粘贴”已经够儿戏了,没想到真正儿戏的人是卫慈。
“那般房屋,岂不是堕了主公身份!”
要是有桌子,张平都能将桌子拍得哐哐响。
卫慈笑道,“浮名本是身外物,不着方寸也风流。主公不会在意这些的……”
张平忍不住暗暗腹诽——你以为你是主公呀,还能知道主公肚子里想着什么?
对于很多人来说,房子和衣裳都是脸面,太过简陋了,脸面搁哪儿放啊。
当然,这些话张平是不敢说出口的。
要是不小心惹恼了小伙伴,卫慈一走了之,将偌大工程丢在他身上,张平要哭瞎。
古代房屋大多都是木质,建造一座府邸不知道要消耗多少木材。
如果周遭树木多也就罢了,如果没有,只能跑到大老远的地方购买,费时费力。
所幸有了青砖和青瓦,房屋所需的木材量大大降低,饶是这样,依旧是一个天文数字。
张平希望能就地取材,这样可以节省不少的运送成本,不过姜芃姬算了算大致的数字,眉头静静拧了起来,“上京那片地方,山林的确是多,但树木砍伐过甚,容易造成山崩地裂。”
她这么一说,张平被吓到了。
有这么可怕?
以前倒是有听说山神震怒,雷雨交加之时,山体崩塌、泥沙滚落,但这两者有关系?
“这样吧,三成木料就地取材,每砍一棵树,必须种回三棵树苗。其余七成木料从临近的上阳郡采购。上阳郡的士族也有经营木料的,这么大笔生意,他们求之不得呢。此事交给孝舆去商谈……至于青砖和青瓦,我给你写一份手令,你去挑几个手艺好的烧砖匠人。”
建造州府的需求太大,若是不管不顾就地取材,还不得将附近数十座山头都给薅秃了。
824:你是师父还是爹?(一)
天上凌霄殿,人间上阳宫。
上阳宫不止是东庆皇宫,更是汇聚天下富贵之地。
“想当年,上京城和上阳宫是何等繁华……如今只剩废墟残骸……远处似有人烟?”
卫慈掀开车帘,擦了擦额上冒出的热汗,望着眼前杂草丛、藤蔓疯长的废墟感慨万分。
如今已经是盛夏时节,毒辣的太阳高悬头顶,晒得人肌肤滚烫。
“怎么说也是上京,富贵人家汇聚的宝地。当年地动发生突然,多少宅院坍塌,尽数埋葬废墟。流民汇聚于此,翻找废墟下的钱财谋生……故而,周边慢慢也凝聚出零散的村落……”
张平一身麻衣裋褐,长发用布巾束起,若非气质带着难以忽视的书卷气息,兴许会以为他是普通农民。他从马车上取了一顶斗笠给卫慈遮阳,“我们先去查访一番,然后再做决定。”
曾经的上京城流动人口动辄二三十万,如今却成了半天不见人影的废墟。
不过两年多的时间,疯长的藤蔓爬满废墟,偶尔还能瞧见数只穿梭于此的老鼠。
卫慈和张平带来了万余劳工,剩下的人手打算在当地招募,借此机会吸纳流民,减少隐患。
二人耗费了数天功夫走遍上京城以及附近高山,摸清周遭地势,重新规划城市布局。
卫慈记忆卓绝,几乎过目不忘,几天的功夫就将周遭地势情形熟记于心,再将它们画与纸上。经过一番商讨,二人对比上京城原有的布局,在此基础上对州府的布局做了改良调整。
“真是怀疑,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情是你不会的……”
张平从外头回来,露在外头的脸颊和脖子被毒辣的太阳晒得黑红,汗水浸湿了衣裳,干了又湿,湿了又干。在外头跑上爬下忙了一天,张平渴得嗓子眼儿都要冒烟了,回来就一顿灌。
他看到卫慈桌上摊着一张巨大的竹纸,上面用细细的炭块画出了一座城池的平面图。
至于卫慈为何要用修整后的炭块作画,对方回答这样快一些,张平也就不多问了。
“人力有时尽,天意命难为。慈也只是一介凡夫俗子,不会的事情还多了去了。”
卫慈笑着将熬夜画好的成品小心卷起来放好,从旁翻出另一卷纸,徐徐打开。
相较于方才那副好似用衣尺比着画出来的平面图,这一副图样便显得随意许多。
“这是上京城旧址附近的村落、山地、树林……这几个点泥土颇为粘稠,适合烧制青砖,附近还有聚集了村落,零散加起来有千人规模。我们招募附近的百姓,让他们修建一条直通上京的道路。建城所需的木材、石材和泥沙用度巨大,总不能都只用一个地方的……”
建城的材料不贵,贵的是运输成本。
卫慈仔细算了算,打算先耗费人力去修建大路,一切准备妥当了再开工建城。偌大上京城,一城的废墟还要仔细清理出去,能废物利用的废物利用,节省成本,不能利用的想办法处理。
张平随意地甩手道,“这些你来拿主意就好。”
卫慈表情僵了一下,望向张平的眼神带了几分幽怨。
猪队友啊,说得就是张平这种人。
顶着毒辣的太阳,张平等人挥汗如雨,他们的顶头上司姜芃姬则抱着西瓜与程丞闲谈。
西瓜产量有限,大多都供应给有功的下属,剩余一部分则丢到知客斋,售卖给食客。
在姜芃姬的支持下,官方食肆——知客斋已经开遍整个丸州,境内每个郡县都有。凭借新颖的菜式和经营方式,它很快便在当地站稳脚跟。按照姜芃姬的吩咐,知客斋走中高端路线,普通家常菜的菜谱无偿公布给百姓,免得知客斋与百姓开的食肆冲突,抢了他们的饭碗。
知客斋开得越多,意味着能提供的岗位越多,能安顿更多的伤残将士或者阵亡将士的亲眷。
百姓何时见过西瓜这样的新奇水果?
一时间,各地的知客斋生意都好了不少,每日的纯利润也在不断上涨。
姜芃姬一边吃着西瓜,一边查看各地知客斋送上来的账目。
“知客斋的生意倒是不错,但利润并不可观。”
中馈内务都是程丞夫人掌管,他对生意方面的事情了解不多,但也知道食肆赚不了几个钱。
姜芃姬看了一遍账目,心下稍稍满意。
各处知客斋的掌柜还算聪明,没有在账目上偷奸耍滑,所以她没花多久时间就看完了。
“偌大一个丸州,怎么可能靠知客斋的生意维持用度?赚多少利润并不重要。”姜芃姬笑了笑,说道,“当年建立知客斋,不过是为了让伤残将士有个去处、阵亡将士的遗孤和老父母能有个依靠……赚不赚钱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安定人心。将士看到家人得到妥善安置,他们在战场也能放心。若是不妥善安置他们,一来寒了将士的心,二来也会将这一部分人从良民逼成了流民……程先生比晚辈见识多,自然该知道流民一旦多了,会是何等景象……”
多少落草为寇的土匪是流民出身?
古代乱世的流民与难民有什么区别?
哪里流民多,哪里的社会治安便差,隔三差五发生犯罪案件。
偷盗、争斗还算轻,怕就怕入室抢劫杀人或者歼杀妇孺,这种例子可不少见呢。
丸州为何能稳定下来?
还不是流民数量减少了,越来越多的流民受到招安,重新回归家园田地。
程丞听了姜芃姬这话,思虑了一会儿,脑中闪过一道灵光。
他道,“莫非,州牧修建州府也是为了这个?”
程丞本以为姜芃姬耗费钱财修建州府是为了一己享受,后来又觉得不太可能。
如今听她这么一讲,程丞顿时明白了。
耗费巨资修建州府是其次,真正的目的是提供大量的岗位,吸引流民前去工作。
在很多百姓固有印象中,徭役是无偿的免费体力劳动,动辄死人,谁也不愿意去做。
姜芃姬这里却开辟了先河,采取有偿徭役吸引百姓前去劳作。
哪怕州府规模比曾经的上京城小,但也能提供数万的工作,这能减少多少流民啊。
825:你是师父还是爹?(二)
程丞在心中默算一番,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位年轻的州牧的确会算账。
在外人看来,徭役本就是免费的,姜芃姬却给工人们付钱,这是再愚蠢不过的举动。
真相真是如此?
程丞觉得不尽然,看似吃亏的姜芃姬,实则处处占了便宜。
“如今的年轻人,当真是令人羞惭。”
程丞叹了一声,眼前的少女比他幼子还小了好几岁,但却走在了所有人的前面。
姜芃姬谦逊了一句,“程先生过誉了,晚辈还有很多地方不明白,需要先生指点呢。”
程丞笑着摆摆手,说道,“老啦,不中用了,只求后半辈子能安安稳稳的。”
姜芃姬笑而不语,内心却冷呵一声。
程丞要真是那种喜欢求稳的人,他也不会这么折腾了。
要说搞事,眼前这人也是个能搞事的。
程丞搞什么事儿?
这人花费了好些天功夫,终于想出用不同图案去断句的方法。
事实上,大部分读书人都有各自的句读习惯,经常用个人习惯的小符号做标记。
程丞却是在这个基础上提出用统一的符号断句,目前正在发愁用什么图案才好。
既然是用于断句的符号,这个符号自然不能过于复杂,但又不能没有标志性。
他抓耳挠腮想出了好几套图案,但他都不满意,所以找上姜芃姬,让她给自己提一点意见。
看到程丞送上来的图样,姜芃姬还没冒出什么念头,直播间观众先炸了。
【郁金香】:妈耶,这是古代版的标点符号?不过除了那个点和圈圈,别的认不出来。
程丞给出的符号设计多种多样,比较简单的图案,例如“卍”、实心黑点、空心圈圈,复杂一些的则是类似甲骨文一样的图案。前者还算简单,后者则显得累赘而复杂。
姜芃姬仔细看过,她还是觉得这些图案过于复杂,并不简明。
她直话直说,程丞听后长吁一声,说道,“的确是复杂了,若是用于行文书写,瞧着花里胡哨的,影响纸面美观。有些图案过于庞大,用着也不简明……这事儿,着实令人发愁。”
程丞发愁无比,直播间的观众顿时打了鸡血一样。
他们觉得可以用标点符号啊,如果能在直播间看到熟悉的标点符号,总觉得超有成就感。
【李无双】:主播,我给你安利一个好东西,我们这里的标点符号挺好使的。
直播间观众热情高涨,姜芃姬也有这方面的意愿。
她取出一张新纸,作势想了想,然后提笔画了一个点,一条线,程丞认真地看着。
“主公这是何意?”
“我以为我们如今所学的字皆是由点与线组成,先生欲创造符号用于断句,何不也在这个基础上演变。”姜芃姬一边画一边写,程丞的眸子渐渐亮了起来,似乎收到了莫大启发。
“按照主公所言,一点一线皆可用……”程丞想了想,拿笔在纸上画出一个小小的圈,正是观众们熟悉的句号,“这样的小圈简洁明了,若将中间空白处涂上,便是另一个模样。”
姜芃姬笑着说道,“正是如此,先生还能在黑点这边添一笔,同样简单好记。”
她画的是“逗号”,黑点挂着一条尾巴,酷似一条蝌蚪。
图案不大,形象简明扼要,的确比程丞方才想出的图案更加好记。
程丞茅塞顿开,灵感蜂拥而来,他连忙在此基础上延伸创作。
姜芃姬在一旁引导,不多一会儿便折腾出好几个基础符号。
每增添一个,直播间的弹幕便热闹得像是在过节。
他们没有见证符号诞生,但他们见证符号在另一个位面从无到有的全过程,超有成就感!
比直播间观众更加兴奋的人是程丞,眼前的图案再简单不过,但搁在他眼中却是稀世珍宝。
有了符号,自然还要赋予这些符号含义。
姜芃姬指着句号说道,“圈即圆满,不如先生将这个图案用来收尾?”
程丞点头,旋即在句号附近做了标记。
他指着逗号说道,“按照主公这话,这符号有延伸之意,不如用来停歇?”
姜芃姬赞成程丞的建议,毕竟逗号本来就是用来停顿分句的。
商谈了一下午,程丞的兴致依旧高涨不减,一双眼睛都是冒着光的。
等程丞回了家,不说他的夫人,他的幼子和女儿都看出自家父亲面上的喜悦。
“父亲碰见什么好事了,如此开心?”
程远在政务厅累了一天,感觉手臂都不是自己的了,不知道父亲为何如此开心。
丸州的事情多得吓人,程远被文书掩埋的时候也小小懊悔过——自己为何要自投罗网!
程丞笑着抚着胡须,说道,“自然是因为句读一事有了进展。”
“当真?”
程远知道父亲近些日子为什么发愁,为此还整宿整宿睡不好觉。
如今有突破了,程远作为儿子,自然是真心实意为父亲感到开心。
“自然是真的。”程丞瞧了一眼儿子,颇有些嫌弃地道,“学无止境,你要好生努力。”
一开始吧,程丞对两个儿子的学识还是挺满意的,但与姜芃姬比较,他觉得哪里都嫌弃。
冷不丁被父亲教训了一句,程远可谓是无辜极了。
他最近没有偷懒啊,为何父亲突然敲打他?
与此同时——
城门已经下钥,城外却来了一队规模不小的车队。
本以为是路过的商队,没多久就会转道去别的地方过一夜,等天亮再进城,哪里晓得对方就直愣愣杵在城外,没有动弹的意思。
守城的兵卒感觉有恙,派人下去询问。
“你们是谁?哪里来的?”
“俺们是外地来的,过来投奔亲戚。”
回话的人是个小童装扮的家丁,虽然说着东庆的官话,但发音生硬,听着有些费劲。
兵卒一听对方的口音,眉头狠狠拧了起来。
他直白地出言赶人,语气略有些强硬。
“如今城门已经下钥,想要进城,明日再来。”
家丁赔笑送上一枚装了碎银的钱囊,“这位官大哥不要气,如今夜深露重,实在是不宜在野外露宿。不如大哥行个方便,帮我们通传一声,让俺家主人的亲戚出来一趟……”
兵卒哪里敢收下这些好处,上头在这方面盯得很紧。
他粗鲁地钱囊推了回去,随口一问,“你家主人的亲戚是谁?”
家丁回答说,“李赟,听说他在这里还是个将军呢。”
826:你是师父还是爹?(三)
“李校尉?”守城兵卒用怀疑的目光扫过家丁和他身后的车队,心中游移不定,他略显迟疑地道,“从未听说过李校尉有什么亲属……你们在此暂且等一等,这就派人去通禀校尉。”
听到前一句话,家丁以为要吃一次闭门羹,没想到兵卒还算通情达理,愿意帮忙跑一趟腿。
他感激万分地作揖谢礼,诚恳道,“多谢这位大哥了。”
守城兵卒轻轻地嗤了一声,收下对方这一礼。
“在这里等着,李校尉并非常人能见到的,想要将消息传过去,必然要等一阵子。”
守城兵卒将丑话说在前头,免得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家丁连忙道,“没事没事,只要能见着那位将军,哪怕再多等一阵子也无妨。”
守城工作并不是李赟管辖,守城兵卒只能将消息一级一级传递上去,中间还要绕一个大弯。
等李赟收到消息的时候,他已经睡了好一会儿了。
“亲戚?”
身为武人,李赟一向维持着浅眠的习惯,外头一有动静便会清醒。
听到外头有人传递消息,说城外有他的亲戚,他着实懵了一下,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呢。
他哪里来的亲戚?
李赟的反应被下属误解,对方颇有些气愤地道,“莫非是底下的人拿人寻开心?”
如今都是什么时候了,大半夜跑来惹人好眠,的确是过分了一些。
听到下属的话,李赟这才摆了摆手,起身取下衣架上的外衫穿好,随意道,“去看看。”
下属怔了一下,难道说城外的人真是李校尉的亲眷?
如今已是三更半夜,外头除了巡逻的守卫几乎没有其他人影,李赟骑着马奔向城门。
守城兵卒见了李赟,一面抑制内心的激动,一面诚惶诚恐地行礼。
虽说李赟是个年纪轻轻的小伙子,但人家长得好看、打仗又厉害,以后前途不可限量啊。
搁在这些兵卒身上,他们便是李赟的粉丝,李赟便是他们的偶像。
待在城门这个岗位经受风吹雨淋,有朝一日能与偶像面对面说话,搁谁谁不激动?
李赟猛地跳下马,随手将缰绳一甩,冷着脸问道,“人呢?”
姜芃姬和其他人都让李赟在外人面前寡言少语,这样才能维持他的威仪。
李赟深感正确,平日里克制自己说话的冲动,渐渐树立起寡言沉默、高冷无双的公众形象。
守卫连忙跟上李赟,微微哈腰点头,恭敬地道,“那些人还在城外候着。”
李赟拿出自己的令牌,下令道,“开城门。”
高大沉重的城门打开一人宽的口子,影影绰绰的烛光从缝口透了出来。
李赟的影子被拉得老长,投在地上形成阴影。
不远处有一个小童装扮的家丁在原地张望,看到李赟出现,双目蹭得一下亮了。
看样貌、看气度、看个子……丢在人群便是焦点,这个人肯定是自己要找的人。
为了保证李赟的安全,他身后还跟着一队的兵卒,家丁兴匆匆上前,不料被护卫拦截。
李赟挥手道,“无妨,让他上前说话。”
家丁感觉有人给他当头浇了一盆冷水,激动的情绪平和很多。
李赟问他,“你说你家主人是我的亲属?”
问的同时,李赟还将家丁打量了一圈。
对方虽是个家丁,但穿着比寻常富户百姓还好。
李赟可不记得自己有一门如此显贵的亲戚。
他与师尊在山上相依为命,连名义上的养父养母都未曾见过几面,何来的亲戚?
家丁正欲开口,耳边似有冷哼炸开,那声音音量不大,听得却十分清楚,似在耳边响起。
李赟一听这个声音,第一反应是“来人是个内家高手”,第二反应则是激动得险些落泪。
“两年多不见,徒儿好大的威风。”
分明是责备的话,但声音中却带着几分难言的宠溺和喜悦。
李赟险些激动得忘了说话,直至谢谦说完这话从马车车厢下来,他才如梦初醒。
只见李赟大步流星迎上前,扑通一声双膝跪地,俯身拜道,“师父,徒儿不孝,未能远迎。”
来人不是旁人,正是李赟心心念念的师尊——谢谦。
当年谢谦刺杀中诏皇后失败,拉着好基友中诏大儒——万轩,一路逃命。
凭借着老江湖的丰富经验,谢谦一行人避开了中诏皇室贴出的皇榜,很顺利离开了中诏国。
正逢谌州打得火热,谢谦担心会被卷入战场,不得不带着人绕了一番原路,直奔丸州。
他打听了一番,这才知道李赟落脚的地方,只可惜赶到城外的时候,城门早早下钥了。
“起来吧,多大的人了。哭哭啼啼让外人看来,有损你威信。”
谢谦俯身将李赟扶起,借着火把的照明,旁人发现李赟和谢谦的侧颜有五分相似。
李赟青春年少,面色尚显稚嫩,但经历数场大战,已经有了大将风范。
谢谦成熟稳重,面色棱角略显沧桑,一双眸子平静如一潭死水,反倒给他添了几分魅力。
只要眼睛不瞎,这两人站一块,十个人有九个会猜测他们有血缘关系。
李赟吸了吸鼻子,反应过来之后露出几分羞赧之色,这才发现自己被人围观了。
这个时候,李赟发现自家师父身边站着一名陌生的中年男子,鬓角染了几缕灰白,但周身气度相当儒雅,带着浓浓的墨水气息。这样的气度,李赟只在几个先生身上见过。
很明显,这位中年男子也不是普通人,家世出身定然不差。
中年男子正是中诏大儒万轩,表字长斋。
他打量了一翻李赟,李赟还乖巧地给他行了礼,称呼一句“前辈”。
万轩满意地点点头,抚须笑道,“倒有几分你年轻时候的风采。”
谢谦学的是文武并重,眨眼瞧上去是个精瘦的书生,等动了手才知道对方如此能打。
李赟身上却没什么书卷气息,身材精瘦颀长,站在那边就是一杆枪,一瞧就知道是个武人。
万轩这么说,李赟眼珠子暗中转了转,某个问题含在嘴里,几欲问出口。
他和师父到底是什么关系?
827:你是师父还是爹?(四)
难道真的如柳佘所言,他与师父并非师徒,他们俩是亲生父子?
万轩又说他像年轻时候的师父,这让李赟心中好奇不已,好似有几只奶猫在轻轻挠着。
谢谦轻叹一声,说道,“如今不是说话的地方,能否先进城一叙?”
李赟忙地道,“这是自然,还请师父和这位先生随赟过来。”
毕竟是李赟的亲戚,连李赟都认可了,守城的兵卒自然要开城门放人进来。
城内静悄悄一片,偶尔能听到打更更夫的声音。
李赟将人带回了府邸,虽说他的房子只是二进小宅,但空置的房间还有很多。
谢谦瞧了,心中多了几分欣慰,“看样子,你这几年过得还不错。”
丸州是青衣军和红莲教肆虐最严重的地方,可如今一瞧,城内建筑鳞次栉比,街道宽阔整齐,空气清新干净,不似其他城池,街道尽是生活秽物、百姓随处方便、空气充斥着骚臭。
李赟丰请谢谦坐在上首,双目满是孺慕之情。
“师父……”
临了,李赟反而紧张得说不出话了,脑子似有万千蚊蝇在嗡嗡乱响。
谢谦喝了一口茶,随意抬头看了一眼跪在不远处的李赟,平淡道,“何事?”
李赟支支吾吾有些说不出口。
毕竟抓着师父询问对方是不是亲生父亲什么的,莫名有些羞耻,如果是个误会咋办?
“师父先前在茅屋留书,说是要寻仇人报仇,那……报仇成功了?”
李赟怂了一下,临时改了问题。
若是李赟敢抬头看,他便会发现谢谦的仪态气度根本不是寻常武夫能有的。
居移气,养移体。
那分明是长久浸**香富贵之家才能养出那般矜贵气度,哪里像是隐居山间十数年?
听到李赟的提问,谢谦端茶的手顿了顿,险些将茶水泼了出去。
谢谦也是武人,手上功夫异常稳当,能让他产生这般失误,可见李赟的问题杀伤力多大。
“没有,失败了。”
谢谦近乎咬牙切齿地挤出这五个字。
李赟垂着脑袋,恹恹地问道,颇有几分认命的滋味。
“先前,徒儿见到主公的父亲——崇州州牧柳佘,他说他与父亲乃是年幼相识的朋友。他还道,徒儿不单单是师父的徒弟,极有可能是您的、您的亲生子……师父,这是真的吗?”
谢谦歪了一下脑袋,在脑子里搜出柳佘的脸。
他与柳佘多年不见,对方在他脑海中的印象还停留在青年时代。
李赟见师父长久未回答,一颗心沉啊沉,险些沉底。
“什么叫‘极有可能’,本身就是。”
谢谦略显不爽地补了一句。
自家儿子被冤家的女儿收为下属,这件事情也是蛮心塞的。
更加重要的是,谢谦和柳佘的关系还真没后者讲得那么好。
李赟听到这话,猛地错愕抬头,喜不自胜,嗫喏半响才吐出一个字,“爹……”
谢谦轻轻点头,“嗯。”
李赟这边反而卡壳了。
预料中应该可歌可泣的父子相认,为何这般平淡呢?
“爹……那你为何不认儿子?”李赟有点儿小小的委屈,他和养父母一年到头见不到两次面,他接触最多的人便是他谢谦,小时候他常常在想,为何师父不是爹爹呢?
谢谦垂眸道,“我何时不认你了?”
李赟又卡壳了。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家传枪法需要师徒传承,既是你师又是你父,何时没认你了?”
李赟:“……”
说得好有道理,竟然无言以对。
“那、那这姓氏……”李赟垂着脑袋纠结了一下,心情也是飞一般的轻快。
“为父被逐出家门,你自然不能姓谢。”谢谦理所当然地回答,他又道,“当年那桩惨案,为父带着你侥幸逃生,浑浑噩噩间忘了自己是谁。一路从河间郡流浪到奉邑郡,后来被那户李姓夫妇收留。那户人家多年无子,便将你收为养子,等为父忆起自己是谁,你已经两岁了。”
谢谦脑中淤血慢慢消下去,恢复了记忆,顿时脑仁儿都疼了,因为李赟原先的名字是李狗柱。
想他谢谦文武双全,儿子却取了这么一个贱名,但又不好意思与那对夫妇争辩。
他干脆让那个名字当做李赟的小名,还做主给他取了个好听的大名。
赟者,既指有财又有文武双全之意,可比什么狗柱好多了。
那对夫妇收养李赟之后迅速有孕,自然更加珍惜自己的孩子,对谢谦的举动不甚在意。
听了一番解释,李赟简直哭笑不得。
不过他很快就注意到谢谦话中的异样,什么叫“被逐出家门”?
“父亲与嬛佞谢氏生了什么龃龉?”
东庆共有四大高门,上阳风氏、琅琊王氏、嬛佞谢氏以及沧州孟氏。
虽然对谢氏了解不多,但看看身边的风瑾,李赟也知道身为嫡系的谢谦,应该是何等尊贵。
听柳佘说,谢谦还是那一代的领军人物,风流无双,怎么会变成这样?
因为谢谦的缘故,李赟还专程向风瑾打听过琅琊王氏和嬛佞谢氏的消息。
他发现一个很诡异的地方,这两家几乎是同时淡出人们视线,在朝堂上的活动减少了。
谢谦眼睛一斜,淡淡道,“小孩子家家,这事情与你无关。”
李赟丧气,百折不挠地换了个问题,“那、那父亲的仇人可是赟的杀母仇人?那人是谁?”
谢谦这次没有回避,反而道,“一个妖孽。”
这个妖孽可不是骂人的话,而是实实在在的妖孽。
李赟还想继续深问,看到谢谦那张平淡的脸,满腔的勇气全部泄了出去。
“那、那父亲可还会离开?”
李赟的人生追求很简单,奉养师父、娶妻生子。
后者在他坚持不懈的努力下,终于有一丢丢的希望了。
师父要是走了,他奉养谁去?
“不走了。”
简简单单三个字,听到李赟耳朵,宛若天籁。
“明日……替为父引荐一下。”谢谦道。
“引荐?”
“有些事情要与你的主公详谈,找不到柳佘,找得到柳佘的女儿也是一样的。”
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谢谦父子和柳佘父女都有着同样的敌人,自然有联手的理由。
828:儿子有心仪的女子啦(一)
“你们父子慢慢谈。”
万轩看了一眼李赟,对方的轮廓酷似谢谦年轻时候,但眉眼精致却偏向其母。
想到这里,万轩不禁暗暗感慨,若是没有那桩事情,谢谦夫妇应是羡煞旁人的神仙眷侣。
李赟连忙让下人领路,将万轩带到客房安置。
见儿子忙碌的模样,谢谦笑了笑,说道,“阔别两三年,你成长了不少。”
李赟耳朵高高支起,父亲这话是在夸赞他已经长大成人、能够独当一面了呀。
纵然内心已经开心得百花齐放,面上仍旧维持着习惯性的“高冷”。
谢谦话锋一转,对着李赟讲,“若是按照一贯的习俗,早该议亲成婚了。”
说到这里,他的眉头不受控制地狠狠拧起。
倘若谢谦没有被谢氏暗中除名,李赟便是理所当然的谢氏嫡孙。
议亲这事儿,十三四岁就要张罗了,一般都是由当家夫人亲手挑选。
“可惜你娘去得早,不然的话……她大概都能吃上孙儿的周岁宴了。”
世家规矩多如牛毛,十三四岁议亲,十八十九成婚。
算算李赟的年纪,早该成婚娶亲,生儿育女了。
如今这个情形,倒是有些尴尬,有些高不成、低不就的意思。
作为世家出身的谢谦,虽然没有疯魔一般看重血统,但他骨子里也没将自己当做平民百姓。
儿子议亲成婚,女方最好是清贵出身,不求家世如何显贵,但脑子一定要好使。
划重点——脑子一定要好使!
没办法,谢谦被那个诡异的妖孽弄得神经紧张了。
生怕儿子娶错了媳妇,毁了三代人。
谢谦提及李赟生母,这让李赟发胀激动的脑子冷静了些。
从小到大,他还没听谢谦说过生母的消息。
李赟小心翼翼地问,“父亲,儿子听柳州牧讲过,母亲原是琅琊王氏出身?”
父母双方都是四大高门嫡系出身,在这个讲究血统的年代,李赟的出身甚至比皇室还高贵。
谢谦叹了一声,面带追忆地道,“是啊,你母亲姓王,闺名惠筠,琅琊王氏嫡女,她与王氏这一代家主是胞兄妹。奈何天不佑人,她身子娇弱,生你的时候不幸血崩而亡……”
李赟认真地听着,听到谢谦说母亲闺名“惠筠”的时候,眼皮子跳了跳。
谢谦没错过儿子这个反应,问了句,“你怎么了?”
李赟摇头道,“没,只是觉得母亲这个闺名与儿子认识的一位娘子类似。”
别说名字类似,天底下重名重姓的人还多了去了,谢谦并未在意。
李赟又问道,“母亲……听柳州牧讲,她还是少有的才女……”
谢谦用自豪的口吻道,“岂止是才女?用柳佘类比,你母亲才学碾压一个柳佘绰绰有余。”
李赟:“……”
父亲,你和柳州牧有多大的仇?
不过谢谦这么一说,李赟对那位未曾谋面的母亲也生出了向往钦佩之心,更有些沮丧。
按照父亲的说法,母亲是因为生他才亡故的。
“父亲这边有母亲的画像么?”
李赟听柳佘说过,谢谦是个文武双全的全才,提笔能吟诗作画,持枪能杀敌破阵。
若是如此,父亲应该为母亲画过画像之类的东西以作留念吧?
“自然是有的。”
谢谦当了十几年的山野宅男,搁在旁人身上,估计已经堕落成不修边幅的江湖草莽,但谢谦的教养却是融入骨血的,哪怕只住着茅草屋,一样能弄出放荡不羁的隐士风范。
作为带着儿子谋生的单身汉父亲,他也没将其他技能落下,笔墨丹青依旧不俗。
未免记忆褪色,他画了好些画像带在身边。
李赟兴匆匆地打开画像,看到人物的面容,瞬间怔了一怔。
若非确信慧珺娘子的年纪比他还小几个月,他都要怀疑对方是他母亲了。
“这不是……慧娘子么?”
他喃喃地道,脑门挨了一下。
“无礼。”
不喊“母亲”喊“慧娘子”,这小子是要造反?
李赟犹豫一会儿,坦诚道,“父亲,儿子见过画像上的人。”
谢谦心脏猛地提到嗓子眼儿,自家儿子见过那个妖孽?
“何时见过?”
“昨天呀。”李赟解释道,“主公后院有位娘子和画像上的母亲面容酷似,气质倒是大不同。”
画像上的王惠筠气质如兰,出尘淡雅,
她穿着一身华服立在百花丛中,右手放在微凸的小腹,面上带着淡淡的笑意,整个人蒙着名为“母爱”的光环。看到画像的时候,旁人先是被对方的气质吸引,继而注意到她的容貌……哪怕隔着画,旁人也能猜出这是个饱读诗书的才女,唯有长久浸淫此道,才能养出如此气度。
至于李赟见过的慧娘子,人家也是美得不可方物的美人,但那种美丽却是绚烂夺目的。
一个内敛,一个张扬。
李赟这么说,谢谦立时对那个酷似他妻子的女人产生了警惕。
没等谢谦回过神,李赟仔细将画卷收好,略微害羞地道,“父亲……”
“何事?”
“儿子……心中有心仪的女子了。”
李赟可不想自家父亲做主给他议亲订婚。
未免节外生枝,自己还是坦率地先招了吧。
谢谦:“……”
虽说不情不愿地降低了择媳标准,但谢谦真不想儿子娶个大字不识、满嘴粗话的山野泼妇!
谢谦立时在脑子里描绘出一个满嘴大黄牙、说话唾沫横飞、指甲藏着黑厚污垢、吃饭吧唧吵闹、睡觉呼噜如雷、与人对骂扭打的女子形象,眼前顿时一黑,呼吸都要断了。
儿子,你千万别想不开啊!
谢谦心颤地问道,“哪家女子?”
是不是自由恋爱他都没管了,他就想知道是哪家女子。
哪怕是农家女也认了,只求教养不出错。
“河间上官氏,不知道父亲有没有听过?”李赟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她叫上官婉。”
河间上官氏?
这个谢谦知道,他都做好最坏的打算了,没想到李赟给了他惊喜。
“上官氏的娘子,倒也不错。”
“那父亲这是应允了?”
李赟开心得想要飞起来,今天是他的幸运日啊,好事一桩接着一桩。
829:儿子有心仪的女子啦(二)
谢谦的脸虎了下来,将儿子斥了一顿,“一堂缔约,两姓之好,岂能如此随便?”
婚前彼此有感情,这件事情家长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成婚章程不能随便胡来。
李赟像是霜打茄子,飞上天的小心脏又被打落在地。
“那父亲的意思?”
“自然是正经谈婚论嫁,请了冰人去说媒,三书六礼、一应俱全。”
李赟想到上官婉的情况,颇有些头疼地道,“这样怕是不行。”
“为何不行?”
“婉儿是从前夫家逃出来的,娘家又被后母把持,婉儿若回去,定然有去无回。”
谢谦:“……”
他被儿子接二连三的地雷炸懵了,有什么惊吓能一起说完吗?
谢谦倒是没有介意婉儿二嫁的身份,只是有些担心……
“从夫家逃出来的?这话怎么说,难不成她还有婚约在身?”
勾引有夫之妇,自家儿子胆肥找揍是吧?
李赟摇头如拨浪鼓,连忙解释道,“婉儿与其前夫的确是定了婚约,不过未等她过门就一命呜呼了,那个婆家倒是刻薄得厉害,不依不饶强迫婉儿去做什么望门寡,险些害死婉儿。其夫已死,婉儿应是自由身……儿子恋慕她,但也想将此事告知父亲,过了明路……”
毕竟还是感情单纯的少年郎,李赟话还没说完,已经闹了个大红脸。
“如果父亲非要找冰人提亲,直接向主公提就好。”
谢谦的心情大起大落,他疑惑问道,“这与你主公又有何关系?”
“主公和婉儿情同兄妹……不是,情同姐妹。如今婉儿无依无靠,唯有主公是她的家人。”
谢谦:“……”
虽说自家养的猪终于会拱白菜了,但这个儿子脑子有些转不过弯啊。
看到李赟亮闪闪的眸子,谢谦累觉不爱,只能点头应下。
“成,此事明日与你主公详说。”
李赟长舒一口气,兴奋得整宿睡不着觉。
第二日,他准时起床晨练舞枪,让仆人注意谢谦和万轩的动静,即时备好早膳。
别以为李赟有多敬业,一大早就去上班,人家只是提早绕了个弯路去堵上官婉。
“婉儿……”
李赟纵身一跃,仗着个子高,轻轻松松趴在墙头,对着院内唤了一声。
上官婉不是第一个发现李赟的,反倒是底下跟着读书的顽童发现了。
看到院墙趴着熟悉的人,顽童们都笑嘻嘻地看着上官婉。
在一群萝卜头噗嗤哄笑中,上官婉没好气地红脸了,将竹简放在桌案上。
“所有人都写一遍板子上的字,等会儿回来检查。”
院内有简易的“黑板”和“粉笔”,黑板只是用涂料将一块板子涂成黑色,所谓“粉笔”其实是“白垩”,一种石灰岩,象阳县铁矿开采的时候弄出不少这玩意儿,可以制成“粉笔”。
在此之前,谁也没想过将这种白色物质用于写字教书,还是主公机灵,善于利用。
“你又来做什么?”
李赟取出东西,对着她道,“路过这里,给你带了点儿早膳。”
上官婉接过来,发现李赟还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心下泛起些许羞涩。
“还看?”上官婉嗔道,“你何时过来不成,非要让底下的学生看笑话!”
李赟挠头,局促地道,“这不是太开心了么?婉儿,昨夜我父亲来了,师父真是父亲啊。”
上官婉一惊,见李赟面带红润,心下多了几分紧张。
“你这呆子……莫不是将我们的事情与你父亲说了?”
“当然说了。”李赟补充了一句,“父亲说今日与主公详谈此事呢……”
上官婉恨不得将李赟当成手中的包子捏碎了。
婚姻大事,岂是儿戏?
好歹让她有个心理准备啊。
“你、你难道不愿意?”
李赟小心翼翼地看着她的脸色。
想到凯旋那日,婉儿给主公丢了香囊,愣是没看他一眼,顿时心塞得无法言喻。
上官婉轻哼了一声,压低声音道,“这么大事情,你也不与我商量商量……”
李赟也是委屈,耷拉着脑袋道,“可婉儿先前已经应了呀。”
他还在上官婉的默许下,偷偷拉了她的小手。
“此一时彼一时。”
丑媳妇迟早要见公婆,但也要允许她装扮装扮,做一做心理准备。
上官婉见李赟露出一副黯然的模样,心尖不由得一软。
“算了,现在说这个有什么用……我也没有怪你。”上官婉说道,“这会儿时辰也不早了,你早些去军营点卯,莫要耽误。至于提亲这事儿,要是兰亭应了,我便应了……”
说完,上官婉双颊飘起红晕,没等李赟回过神,她已经绕进了角门,哐得一声将门关上。
只留李赟站在原地控制不住地傻笑。
上官婉虽成过婚,但作为望门寡,她的陪嫁连避火图这样的东西都没有,在男女之事上干净得像是一张白纸。先前那桩婚姻让她心灰意懒,李赟便是这个时候毛躁地闯入她的生活。
她想学武杀敌,姜芃姬派了李赟给她开小灶,没想到一来二去,反而被这单纯的青年打动。
一开始上官婉并无再婚之意,但要是李赟的话……实在是没办法拒绝。
向姜芃姬引荐谢谦,李赟对这事比谢谦本人还殷勤。
姜芃姬得知此事的时候,她不由得愣了一下,没想到谢谦竟然会出现在这里。
她对谢谦执了晚辈礼,“常听父亲提及先生,如今一见才知父亲所言描不出先生一成风采。”
谢谦既有人文的儒雅又有武将的英姿,看着他,似乎能在脑海中描绘出中年版的李赟。
姜芃姬嘴甜,谢谦也没有揭穿她的假话。
柳佘那个家伙会常常跟女儿提及他?
白日梦都不敢这么做。
“柳仲卿的女儿,果然不俗。”
谢谦没有多加寒暄,单刀直入地问,“若是没有猜错,柳佘应该跟你说过我去中诏的目的。”
姜芃姬点头,“说是为了刺杀仇人,谢伯父可成功了?”
谢谦摇头,“没有。妖孽隐匿中诏皇宫,守卫森严,此人还有些妖术,不易除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