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七章 周裕的梦
也许在整个东华市,潘石贵的死不会掀起什么波澜来,但对梅溪镇很多人的触动很深。包括杜贵昨夜到霞浦县公安局投案自首的消息传过来,叫梅溪镇上午就议论不休。
原计划是由何清社上午到区里汇报渚溪路桥工程立项的情况,不过区委书记杨玉权上午打电话过来,要沈淮一起到区里汇报昨天商户聚集冲击镇zhèng fǔ的情况。
沈淮与何清社赶到杨玉权办公室汇报时,潘石华也在场。
从潘石华的脸上看不到一点异常,他在听到何清社介绍完渚溪路桥工程的前期筹备情况,还满脸笑着称赞:“我们的干部就应该像梅溪镇这样,要多动脑子、要多想创新的点子去搞基础建设。唐闸区这两年来发展有些慢了,今年的指标也基本上要靠梅溪镇来拉动,我作为负责经济工作的区长,很惭愧啊!”
沈淮不动声sè,心里也暗暗惊叹,这年头不看这些高高在上的官员干部,也许专业水平很差劲,但心理素质之强还真不是普通人能比;看潘石华的脸,也不像昨夜没睡好的样子,差点叫他都相信潘石贵的死真跟潘石华无关……
整个谈话过程,杨玉权话都很少,这也合他一贯的不言苟笑的作风,只有在潘石华说话时,眉头才不那么显眼的蹙一下。
沈淮汇报昨天镇zhèng fǔ受商户冲击的情况,潘石华又再次高调表态:“梅溪镇处理很正确,我们要维护群众利益,但不能无原则的退让。特别是这种试图靠冲击镇zhèng fǔ达到不可告人目的的罪行,要坚决的打击。要是这次退让了,那以后不是谁纠集几十号人就能左右地方zhèng fǔ的决定?我看,这个风气决不能容忍滋生。虽然潘石贵是我的堂弟,但事情涉及到他,也绝不能因为他畏罪自杀就姑息掉。我建议梅溪镇还是要对这事做进一步的调查,把调查结果公布出来,才能以儆效尤……”
杨玉权没有耐心看潘石华表演下去,截过他的话头,说道:“这件事梅溪镇内部做调查就可以了,除非有进一步的问题,不然就没必然对外公布了。眼下还是抓经济建设要紧,不要给其他因素过份的干扰……”
沈淮心知杨玉权决不可能主动包庇潘石华,心想应该是潘石华的死没有给发现明显的疑点,这么说来,杨玉权即使能猜到潘石华有很大的嫌疑,也只能暂时放手。
杨玉权不在这件事情上纠缠下去,也更不想看潘石华的表演;这是现实的选择跟妥协。
沈淮将拿手里半天没有点上的烟点起来,吸了两口,看着白sè的烟在眼前袅袅散去,也就只能将这件事暂时抛之脑后。
沈淮接下来,又将梅溪镇打算把李社、蔡家桥两村合并后作为梅溪镇区往南发展工业区及居住区的规划设想,跟杨玉权、潘石华作了汇报。
杨玉权跟潘石华都表示赞可,不过要梅溪镇拿出更详细的规划方案,供区里权衡。
沈淮与何清社从区zhèng fǔ大楼出来时,接到周裕的电话。
外面的天气炎热,正午的火辣太阳照在窗户上,折shè出耀眼的光芒,沈淮不知道周裕站在哪扇窗户后看他,让邵征开车送何清社先回镇上,他则走回区zhèng fǔ大楼,趁着别人不注意,敲门进了周裕的办公室。
周裕坐在办公桌后,穿着黑sè衣裙,平时挽成髻的长发散披下来,柔软卷曲,仿佛黑sè的波浪,将她白皙的脸蛋衬得柔媚。
周裕有些近视,工作时戴帽黑框眼镜,沈淮进来时,她刚将眼镜摘下来,看过来时眼睛有些眯,显得狭长妩媚,明亮动人,似乎过了一两秒钟才将沈淮看清楚,说道:“哦,你过来了;你坐啊……”
“周区长见召,有什么最高指示要传达啊?”沈淮拖到一把椅子在办公桌前坐下来,嬉皮笑脸的问道。
沈淮以前在工作场合惯见周裕以干练的职业装扮,似乎只有灰蓝两sè的衣衫换洗,很少看到她会穿一身把女人妩媚xìng感尽展示出来的黑sè衣裙。
办公室挡板只有半截,沈淮站下来,看到周裕蜷在椅下的小腿穿着黑sè的丝袜,魁惑而迷离,她圆润的足下踩着一双磨砂的黑sè皮鞋——
沈淮忍不住会去想周裕这一身打扮要是站起来转一圈,会是何等的风情四溢!
周裕戴上黑框眼睛,白皙得近乎透明的肌肤,明亮的眼眸,叫她多了几分书卷气。
沈淮虽然满不在乎的在嘻皮笑脸,周裕却似乎要努力去看透他的内心……
“我突然觉得有些疲倦,你呢?”周裕问道。
“要不要我把肩膀借给你靠靠?”沈淮问道。
“你不要乱说,我会真靠的。”周裕说了一句。
沈淮看着周裕,周裕有些不好意思的撇过头去,也觉得自己说这样的话是疯了。
沈淮承认周裕的美貌给他很大的诱惑,但他没有想过会跟周裕发生什么,但这一刻心里柔情突然其来的仿佛泉水汩汩涌出,他完全能体会到周裕听到潘石贵“畏罪自杀”的消息而看到潘石华那张坦然无事的脸在眼前摆动之后的疲倦感。
良心未泯的人,要在这样的官场很好的生存下去,一定要意志足够的坚硬。
沈淮伸出去脚,在桌下轻轻的触碰了周裕一下。周裕那叫人**蚀骨的小腿给沈淮贴了有那么两秒钟才收回去。
那隔着丝袜温热的丝滑触感,留在沈淮的心间,叫他的心脏仿佛给一只小手握紧住似的,也叫他确认周裕那一瞬时、真切能触碰的情意。
“听说你过两天请假要回燕京去,”周裕心砰砰乱跳,从桌头翻出一份文件出来强作镇定,掩饰刚才大胆到极致的慌乱,真觉得自己快疯掉了,说道,“市里组织到běi jīng参加一个招商活动,唐闸区这边我会带队过去。梅溪镇是我们这次宣传的一个典型,你在燕京有没有时间参加一下?”
沈淮是打蛇随竿子上的人,不说话,下巴磕桌子上,只想看周裕那娇羞迷人的眼眸。
“我跟你说正事,你不要这样看我好不好?”周裕几乎是哀声相求,脸很快就给沈淮不要脸的眼神看红了起来。
“我时常在梦里惊醒,不知道自己是谁,”沈淮坐直身子,收起轻佻的眼神,轻声说道,“你相信吗?我一直都有一种生活在别人躯壳里的感觉,仿佛做着别人的事情,过着别人的生活……”
听沈淮这么说,周裕盯着沈淮深邃的眼睛看了一会儿,说道:
“我是凌晨接到电话知道潘石贵畏罪自杀的消息,起初心想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又继续睡过去,做了一个梦。我梦见自己也跳进青龙湖里,无数声音在岸上喊:看,她畏罪自杀!湖水让我窒息、但一直无法醒过来,很奇怪,梦里是你伸手把我猛的拉出湖水,然后就醒了,整个身子都汗湿了。然后整个人跟疯了似的,满脑子都在想着这个梦,在想青龙湖是不是就是我们‘畏罪自杀’的官场?若说你有一种活在别人躯壳里的感觉,那我这些年来就一直有一种沉在湖底的感觉。这种感觉找不到人说,以前也无所谓,今天却有一种非找人说不可的冲动,我想我总是不能算坚强……”
沈淮看着周裕美丽得过分的眼睛,伸手想去抓周裕那纤白的手。
周裕手缩了回去,说道:“有时候没有人说说话,真的会窒息得要死,不过没有别的意思,你不要想歪了……”
“……”沈淮痛苦的拍了拍脑门,说道,“得,是我想歪了,以后保证做好周区长的谈话对象,绝对不让自己有其他想法……”
周裕横了沈淮一眼,不让他胡说八道,问道:“你回燕京有没有定好行程?”
“周六就是老爷子大寿,赶不上坐飞机,我明天下午去省城坐火车,”沈淮说道,“你是坐火车还是坐飞机?”
东华去年建了飞机场,但航班寥寥无几,与燕京之间仅周末有往返航班,沈淮又没有资格调专机,赶不上周末的飞机,只能去省城坐火车回燕京。
“工作安排到周末才能有空,也是专门为燕京的招商活动腾出时间来,”周裕说道,“再说有飞机坐自然是坐飞机,谁乐意绕到省城坐火车去?”
“那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沈淮站起来问道。
“哦,这份招商活动的文件你拿着……”周裕拿了一份文件给沈淮。
“你不开门送一下?好歹也让我享受一下实权派人物的待遇。”沈淮涎脸笑道。
“你再蹬鼻子上脸?”周裕横了沈淮一眼,但还是走过来帮沈淮开门。
沈淮这才看到周裕今天这身打扮的全貌,礼服式的黑sè裙装,到膝盖上三寸而止,黑sè丝袜,xìng感冷媚,有一种普通漂亮女人不具备的优雅气质。
“你今天这一身真漂亮,我不看一眼走,能后悔几天睡不着。”沈淮说道,见周裕抬手要打过来,赶忙拿了文件开门溜了出去,走出区zhèng fǔ大楼才有时间看文件。
是省驻京办联络十三市的驻京办在燕京组织的一次台港奥三地华商联谊活动,规模颇大,东华市这边由梁小林副市长带队,各区县都派人员参加。沈淮看了看工作人员名单里,周明赫然在列,他笑了笑,对所谓的招商活动不以为意,倒是很期待跟周裕在燕京再见面……
第一百九十八章 车上(一)
省城是国内少有火炉城市之一,穿过下午五点钟太阳还是很毒,照在火车站台上。
检票进入月台,才短短两三百米的距离,沈淮与开车到省城给他送行的邵征、褚强,已经热得额头渗出汗珠子来。
沈淮考虑再三,终是没有将那只足有半人高实深、装满东华土特产的行旅包拿上,除了换洗衣物之外,也就几本书籍随身物件,装了一只运动背包,邵征还非要替他拿着。
“沈书记,你让我上车补票吧。”褚强说道。
“我又不是省委书记,出个门还前拥后护的。”沈淮笑道。
宋家他这一辈子弟里,年纪大的三十岁出头,年纪小的还在上学,但想来没有人会把镇党委书记的职务看在眼里。他要是带随员回京,不仅摆不威风来,反而会遭人饥笑。
再说,他这次回去是当孙子去了,还不知道受到怎样的待遇,也无意让凄凉的场面落到别人眼里。
站在软卧车厢门口检票的列车员,那双漂亮的眼睛瞥过来,大概是在猜想他们三个人的关系。
“好了,你们也不要送我上车了,开车回去小心些,”沈淮将背包从邵征手里接过,斜挎在左肩上,说道:“我这次回燕京,大概会住上一周时间,电话会随时开机,你们要是遇到什么情况,可以打电话给我……”
邵征又将一只提兜递给沈淮,说道:“陈兵县长就喜欢抽金叶烟,沈书记你偏不要让我们陪着去燕京,那就只好麻烦您走一趟……”
“市驻京办那边,我反正也要去认个门,参加市里的招商活动,能有多大麻烦?”沈淮将邵征、钱文惠夫妇给陈兵捎的烟拿上,就直接将车票递给列车员,检票上了车。
说起原霞浦县县长陈兵,沈淮跟他没有多少接触,不过何清社到梅溪担任副书记、镇长,钱文惠到梅钢担任副厂长分管财务,都是出自陈兵的提拔。
陈兵是从霞浦县财政系统一步步走上来的官员,在沈淮调到梅溪镇之前,干了五年的霞浦县委副书记、代县长。相比较其他不干人事的官员,陈兵在霞浦县还是做了一些实际的工作,也提拨了一批像何清社、郭全、钱文惠这样有能力的基层干部。
不过,陈兵作为从基层走上来的官员,在上层没有特别的助力,做到霞浦县长这一步,也差不多是到头了。
东华市近一年时间的官场动荡里,陈兵虽然跟派系倾轧都不沾边,却从霞浦县长任上,辗转担任市体委主任,没过两个月又调整到市zhèng fǔ担任副秘书长兼任驻京办主任。
虽说市zhèng fǔ副秘书长兼市驻京办主任也享受行政正处的待遇,但比起一县之长,已经是天壤地别的。
官场的位子就那么多,派系之间争还争不过来,又怎么会凭白便宜了一个跟什么派系都不沾边的人?官场就是如此,你不属于这个圈子,就属于那个圈子,什么圈子都不是的人,那就只有靠边站了。
沈淮后来倒是有心想跟陈兵接触的,不过陈兵已经调去燕京了,一直都没有机会见到面。
这次因为省zhèng fǔ组织的招商活动,沈淮要参加,而市驻京办又必然会负责东华这边的招商协调工作。市驻京办那边,沈淮要过去露个脸的,钱文惠知道这事,就托他带几条烟捎给陈兵。
软卧车厢四张卧席,沈淮进车厢时,已有一男一女相向对坐着正聊得热火朝天。
女人衣着时尚,深红的连衣裙,穿着白sè的丝袜,描眉画眼抹唇涂腮,妆容很浓,皮肤稍黑,衣着也有不搭,但姿sè算是在水准之上,衣领里差不多要把半只白、nǎi、子挤出来。
男人穿梦特娇标志的花衬衫,也不知道真假,但是耀眼得很,脖子戴根有小拇指粗细的金链子,颇大只的“大哥大”刺眼的放在靠窗的小桌上,腰间还别了一只摩托罗拉的寻呼机,聊天时,恨不得眼睛钻到红裙女的衣领子去里。
听他们谈话的内容,两人在上车前也不认识,不过梦特娇分分钟几十万上下的口气,倒是让红裙女眼睛发亮,彼此发生浓厚的兴趣。
沈淮进车厢来,男女都抬头看了他一眼。
看到这么一个英俊的青年走进来,女人眼睛陡然一亮。
红裙女坐在沈淮的铺位上,沈淮把背包、提兜扔到里角去,红裙女站起来让沈淮坐进去,又坐下来听梦特娇男的奉承话。也许是红裙女偶尔打量沈淮的眼神,叫梦特娇男的注意力也转移到他身上来,大咧咧的问过来:“小兄弟这是学校放假回家去啊?这几天省城各高校放假,火车上学生很多呢。”
“不,”沈淮说道,“单位出差……”
“你们单位福利不错啊,出差都可以坐软卧,”梦特娇男来了兴趣,坐直身子,“小兄弟在什么单位工作,你说说看,我还跟你们单位的领导还吃过饭都说不定……”
“小单位,人少,平时也没人有机会出差,偶尔出趟差,所以福利好些。”沈淮从背包里拿过人民rì社,铺在小桌上看起来,表示没有兴趣参与到他们分分钟几十万生意的话题里去。
大概是提兜露出一角,里面十元钱能买一条的金叶烟落在梦特娇男跟红裙女的眼里。梦特娇男跟红裙女很快就对沈淮失去兴趣,又热火朝天的聊起来,只是碍着沈淮在场,没有立即粘坐到一起去。
不一会儿,一个老者上车来,衣着打扮像是退休工人,短袖衬衫也像是某个国有企业的工作服,随身携带一只网兜,有换洗衣物,还有洗漱的茶缸子。
老头头发很短,根根竖起,霜染夹白,看上去很jīng神。
老头是在梦特娇男的上铺,也是一个不善言谈的人,爬到上铺,要不是一只苹果从破了口子的网兜里滚出来砸到沈淮的脑袋,老头上车大概不会说一句话。
沈淮的脑袋给苹果砸得生疼,倒怀疑这不是一只苹果,而是一块石头,老头才开口说了一个“啊”字。
沈淮也抱以一笑,只是苹果滚下来,把梦特娇男竖放在桌上的大哥大“啪嚓”一声的碰到,差点摔到地上。
梦特娇男将大哥大拿起来,嫌恶的看了老头一眼,说道:“你动作能不能轻点?”
老头眼睛一闭,对梦特娇男的嫌恶来视而不见。
梦特娇男对这样有xìng格的老头也无计可施。这年头出行能坐软卧的,就算他衣着打扮像个普通工人,那也不能真把对方当普通工人看待。
沈淮将那只砸瘪一角的苹果给老头递过去,又坐下来看报纸,老头看了沈淮一眼,探头见他看的是人民rì社,瓮声说道:“人民rì社说的尽是鬼瞎话,年轻人还是少看为好。”
见老头还是老愤青,沈淮只是笑了笑,说道:“打发时间还不错。”
火车启动后不久,列车员就进来换卧席牌,还是出车里检票的那个女孩子。
列车员拿沈淮的车票在一个小本子登记,发卧铺牌给他时,漂亮的眼睛又瞭了他一眼,轻声说道:“你年纪这么轻,都做书记了……”
沈淮见她把他在上车前跟邵征、褚强的话都听在耳朵里,笑道:“村支书也是书记……”
九四年国内通常说来女xìng空乘人员都是一些漂亮的女孩子,不过软卧车厢的列车员女孩子质量倒不会稍差。眼前这女孩子虽然穿着传统的列车员制服,但白净的脸蛋,跟显得有些狭长的眸子,实在要比红裙女漂亮一个档次。
“这么年轻就做官的,家里一定是有后台的。”老头在对面的上铺突兀的插了一句话。
对这个脾气古怪的老头,沈淮也无计可施,只能苦笑着不回应,想跟列车员小姑娘调一会儿的兴致也完全给这个老头打消掉。
从省城到燕京虽然只有七百多公里,九四年坐火车却要行十几个小时。
梦特娇男跟红裙女经过短时间的勾搭,已经拥坐到一张床铺上去,喋喋不休的细语着,时不时的发出一声娇笑;老头脾气也古怪,沈淮临时前已经把工作都交待了一遍,没有人这时候打电话找他。
沈淮听梦特娇男跟红裙女在那里窃窃私语听得厌气,拿起烟就想出去抽烟,刚拉开卧铺车厢的车门,就看到那个漂亮的女列车员推着一个抱着小孩的青年妇女往外走:“你拿着普通票,怎么可以到这边来?”
“那边车厢里太热了,又不通风,我孩子闷得受不了。你看他的脸,你就让我们呆一会儿,等他缓过来劲,我们就回去,求求你了……”妇女又焦急又可怜的哀求道。
列车员只是不让,为难的说道:“不可以、不可以,让领导知道,我会给骂死的。”
沈淮看过去,青年妇女怀里那个小男孩子才两三岁的样子,脸异样的绯红,胸口起伏得厉害,闭着眼睛在小喘气,吓了一跳,说道:“这小孩子怕是中暑了,”伸手摸了摸小孩子的脸,有些烫,跟列车员说道,“不能随便往车厢里赶,要闷出事来的,你先让她们在我那里呆一会儿再走。”把小男孩接过来,让母子俩进他的车厢,列车员见沈淮如此,也就不再赶人。
梦特娇男大概是听到动静,探过头来,嫌厌的说道:“你们怎么可以随便让别人进来,我夜里东西要是丢了怎么办?小孩子生病,列车不是有医务人员吗?”
见乘客提意见,列车员为难的看着沈淮,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你的车票换给我,”沈淮掏出卧铺牌给带小孩子的妇女,摸了摸小孩子的额头,问题不是很大,又从背包里拿出两瓶饮料给递给妇女,说道,“这车牌子你拿着,有什么事就找列车员……”
上铺的老头探过身子来看了沈淮一眼,又看了青年妇女怀里的孩子一眼,从网兜里拿出一小瓶人丹递过来,说道:“倒十来粒吃下去,这么热的天,这么小的孩子挤闷车罐可真吃不消。”
青年妇女感激得不知道说什么话;沈淮只是笑了笑,拿起背包跟提兜往走外。
列车员从后追过来,小声解释道:“不是我不让她留下来,列车上有规定……”
沈淮想起以前坐火车半夜才偷偷摸摸溜到卧铺车厢过道过夜的往事,笑道:“你没有什么错!”就照着车厢,往后半截车厢走去。
普通车厢跟有空调的软卧车厢真是两重天,沈淮刚进去,夹杂着酸臭味的热气扑面而来,叫他一时难以适应。酷署天气,又赶着学生放暑候,两车厢衔的过道里都挤满了人,仿佛鱼肉罐头,想插脚都难。
沈淮挤了一处稍空的位置,依壁而站,将背包转到身前怀里,就打算靠着过夜,这时候听到一个娇软的声音喊他的名字:“沈淮!”
第一百九十九章 车上(二)
(同学们,中秋节快活)
在喧杂的车厢里,听到一个娇软绵酥的声音喊他名字,沈淮抬头看过去,赫然看到熊黛玲就隔两排面对他而坐。
“呃!”沈淮辛苦的挤过去,说道,“这都能遇得到,是不是看到我有一种yīn魂不散的感觉啊?”
“……”乍遇到沈淮心里有一种难言的欣喜,听着沈淮如此损自己,又是觉得好笑,熊黛玲敛眉而笑,抬头问沈淮,“你这是去燕京?”
“是啊,”沈淮说道,“你放假怎么不回东华啊?”
“本来是要回去,”熊黛玲说道,“不过我姐说要好明天要跟周明坐飞机到燕京参加什么招商活动,我就想着跟同学一起到燕京玩一圈,再跟我姐、周明他们回东华……”
“哦,我说呢。”沈淮想起周明作为市计委干部,在这次赴京参加招商活动的名单之列,借着出公差的机关,把妻子熊黛妮一起带上到燕京玩一趟,也不是叫人意外,倒没想这使他与熊黛玲竟然有机会在夜奔燕京的火车偶遇。
“他们都是我的同学,有燕京的,有一起去燕京玩的。”熊黛玲站起来介绍跟她同行的人,但跟同行的同学介绍沈淮时犯了难,总不能一本正经的介绍他是东华市下面的一个乡镇党委书记吧?
九四年大学生还是天之娇子,虽然走入社会之后会向现实屈服、低头,但刚刚进学校、对未来还充满幢憬的他们,有谁会把一个乡镇党委书记放在眼底?
“沈淮是我姐夫的朋友。”熊黛玲只能轻描淡写的介绍沈淮的身份。
沈淮心里一笑,都不知道周明现在是恨他多,还是畏他多,也许彼此相见会满脸笑容,但他实在不会认为周明会打心里视他为朋友。
沈淮也只是笑着跟熊黛玲的同学打招呼。
正好赶上学生放假离校的出行高峰,这节车厢里有很多都是北上返家的高校学生。跟熊黛玲挤在一起卡座里的八个人,四男四女,都是省经院一个系的同学。
他们年纪都相差不大,脸着挂着青chūn的笑容,坐在拥挤嘈杂、酸臭闷热的车厢,也丝毫不觉得辛苦,手里还抓着扑克牌,叫沈淮想着他读大学时的情形,比他们要贫寒得多,但乐观积极向上,仿佛世界都踩在自己的脚下。
沈淮就挨着桌子而站,这边虽然还是很挤,但能看到车窗外的夜景,不那么难受。
“你坐下来跟我们挤挤吧!”坐边熊黛玲外面的女孩子欠着身子挤进去,坐在靠窗女孩子的大腿上,让沈淮挨着熊黛玲坐下来。
女孩子的身材再纤细,但三人的座位,沈淮屁股搭上去,就难免要跟穿着熊黛玲挨在一起。
正襟危站还不如站着舒服,但沈淮也不能拒绝人家女孩子的好意,说了声“谢谢”才挨着熊黛玲坐下来。
熊黛玲梳着马尾辫,穿着长裙、白sè短袖衬衫,扣子扣到脖子根,标准的女学生打扮,雪白如藕的胳膊露在外面,沈淮挨上去,却有冰冰凉的感觉。
只是坐下来的瞬间,沈淮就感觉两道不满的眼神瞥过来。
对面四个男孩子挤坐在一起,因为车厢里闷热,三个人直接就穿了一件背心,光膀子挤坐在一起。倒是熊黛玲对面的那个男孩子,就算上身都汗湿了,还很讲究形象的在背心外还穿着短袖衬衫,手里还拿着一本《海子诗选》,人长得白净,也有书卷气,只是此时相当不满沈淮挨着熊黛玲坐下来。
沈淮心里好笑,心想熊黛妮已经够漂亮了,熊黛玲长得比她姐还水灵,想必省经院暗恋她的男孩子不会在少数,而能公开表示好感的,大概也是有些底气的人物。
从熊黛玲跟她同学的交谈,沈淮很快就知道刚才给他让座的女孩子叫辛琪,家就住在省城,这次是跟熊黛玲她们一起去燕京玩;他们八个人并不是同一个班的同学,而是省经院学生会的学生干部,也算是同学,穿短袖衬衫的青年叫郑峰。
郑峰本身就是燕京人,也是他这次招呼大家去燕京玩耍,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没有把本握约熊黛玲一个人,才把一群人都拉上。
相挨而坐,身体难免接触,熊黛玲心里却没有反感,一副不得以才如此的认命感,叫她也不想刻意往里侧让避,反而担心沈淮就半个屁股搭椅角上坐着不舒服,让他再让她那边挤一挤,她也很好奇在火车上能跟沈淮遇到,问道:“听我姐说,你家就是燕京的,你这次是回燕京,是回家还是跟我姐夫他们一样,去参加活动去的?”
“家里人要过生rì,特地请了假回去一趟,”沈淮说道,“招商活动跟我这个小角sè没什么关系……”虽然周裕要他参加招商活动,但沈淮只打算到市驻京办认个门,省里组织的大型招商活动,哪里有他一个镇党委书记露脸的地方,他也就没有跟熊黛玲说实情。
“哦……”熊黛玲乍遇到沈淮,心里是有难言的欣喜,但一时间又找不到话题可说。
她虽然每隔一两个月才回一趟家,但这半年多来发生了这么多事情,沈淮跟她家的隔阂也是她能察觉到了。也想着去年冬季对他的好感跟亲近,但沈淮刻意的疏远,也叫熊黛玲敏感的自尊心受到些微的挫伤,要不是这意外的相逢,熊黛玲心想自己大概不会再有主动去接触沈淮的可能了吧?
知道沈淮是燕京人,熊黛玲的女同学有了兴趣,那个给沈淮让座的辛琪,手趴在小桌子上,扭头看过来,笑着问道:“咦,你老家燕京的,你怎么会跑东华工作?是不是,跟我们郑峰同学以后的打算一样,是为了爱而放弃在大城市发展的机会?”
淮海省在东部沿海要算是经济滞后省,东华在淮海省又是经济滞后市,在一般人的眼底,实在很难想象首都户口的青年,会跑到东华工作去。
“我妈妈老家是东华的,所以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崇高。”沈淮笑着跟这个名叫辛琪的女孩子说道。
辛琪跟熊黛玲年纪相若,可能大夏天在外面跑得缘故,裸露的皮肤没有熊黛玲那么白,但眉秀眸媚,也是一个相当靓丽的女孩子。
经院出美女,倒是胡乱说的,像朱仪、熊黛玲这样的漂亮女孩子,虽然少,但每届都会有两三个特别拨尖的。
“那你在东华做什么工作,也是黛玲她姐夫一样,都在市zhèng fǔ机关里工作吗?”辛琪对沈淮颇有兴趣,旅途还很长,也需要聊天来打发时间。
“我在乡镇工作,也算是国家工作人员。”沈淮说道。
“那你是乡镇干部喽!真是巧呢,我们暑假要写一篇关于农村经济调查的论文,还正头痛怎么交差呢,抓到你可是抓到宝了……”辛琪兴奋得都要想跳出欢呼两声。
“原来是乡镇干部……”
辛琪言语里倒是真诚,只是郑峰恨不得要把“原来是乡镇干部”这几个字都从鼻腔里挤出来,也恨不得把“不屑”两个字拿记号笔写在脸上。
沈淮的出现,熊黛玲溢于言表的欣喜、接下来辛琪的让座以及熊黛玲那浑不在意的跟沈淮的相挨而坐,都叫郑峰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大学生虽然是天之娇子,但沈淮斜挎着背包从人群里挤过来,得体的衣着、不凡的气质,和煦如chūn风的微笑,叫其他三个女孩子都忍不住侧目,实际也让郑峰处于心理上的弱势,压制住他的敌意不能表露起来。
沈淮坐下来把背包跟提兜放在脚下,露出里面廉价的金叶烟,再听得说沈淮只是在东华下面的乡镇工作,郑峰的心理弱势就立马逆转过来,身子也陡然坐直,有着“夜航船且让我伸伸脚”的模样,“居高临下”的看着眼前这个乡镇干部,眼睛带有不屑。
这气氛也就在他这不屑的一句话里骤然冷了下来。
都说漂亮的女人是祸水,沈淮也知道他跟熊黛玲的亲近,把眼前这个毛头小子给惹毛了。他懒得跟郑峰争风吃醋,只是跟辛琪笑着说:“你们都是省经院的高材生,写论文找我一个乡村小干部,大概是找错人了吧?我可真帮不上什么忙。”
辛琪倒是平常心,说道:“就想找你了解一下素材,这样也省得我们真跑到乡镇调研了;那太辛苦了……”她坦言“缠”上沈淮也是为了写论文省事。
“你这样偷懒可不好,”郑峰获得心理上的强势,就打心眼底认为沈淮是徒具皮囊的绣花包,看沈淮的年纪比他们大不了几岁,心想应该是乡zhèng fǔ里的小办事员,截过辛琪的话头,说道,“这年头在乡镇工作的人,有几个不是浑浑噩噩过rì子的?你要人家提供你写论文的素材,不是为难人家嘛?”他又撇过脸来问沈淮,“对了,现在乡镇干部花国家钱都挺随意的,你怎么会跟我们这些穷学生一起挤硬座啊?”
沈淮看着眼前这小子招人烦的脸,恨不得抽他两巴掌,心想就凭你这二百五的德xìng,能让熊黛玲倾心,那得等熊黛玲瞎眼了。
他连着给这小子挑刺,笑嘻嘻的也不恼,对他的问题也不直接回秴,而是跷脚在椅角上,身子又往里跟熊黛玲挨近了一些,凑过去跟她咬耳朵说话:“我这样的乡镇小办事员,你说不挤硬座难道还有专列不成?对了,你啥时候成穷学生了;你这几个同学,可没有一个看着像穷学生的……”一边跟熊黛玲亲近的说话,一边拿眼神瞥着对面的郑峰:小子,你有种来咬我啊!
熊黛玲横了沈淮一眼,又觉得男人间为自己的这种斗气很有意思,又为沈淮故意的亲近感到羞怯,一时间脸上羞笑皆有,笑颜如chūn,叫旁人看了眼呆,却叫郑峰心里更不是滋味。
第二百章 车上(三)
大学生聚在一起,谈理想、谈诗歌、谈经济、谈时政、谈中rì、中美关系,热情而激烈。郑峰也刻意卖弄,其他男孩子对沈淮这么一个突然闯过来,跟熊黛玲关系亲近的人也没有太多的好感,有意无意的帮衬郑峰,故作高阔谈姿,嘴里也时不时有一两个生辟的专业术语来。
沈淮也无意一整夜跟个小男孩玩争风吃醋的游戏,便漫不经心的听着他们高谈阔论,细想想自己读书时,有些幼稚的想法跟他们倒没有太大的区别,故而也谈不上多大的恶感。
“你怎么不说话?”熊黛玲见沈淮坐了半天,都没有说什么话,还以为郑峰他们的不礼貌叫沈淮生气了。
“啊,”沈淮与熊黛玲挤挨而坐,熊黛玲看上去身材苗条,但贴身而坐,弹软温凉,一点都没有瘦骨嶙峋的感觉,实质是一个看上去瘦、实际又有肉的女孩子,虽然身上出了很多汗,湿了又干,却没有汗酸味,反而有淡淡的清香传到鼻端。沈淮听他们谈理想谈诗歌听得厌弃,正享受的闻着熊黛玲身上传来的香气,没想在意的他们在说什么,看到他们都看着自己,问道,“你们在谈什么?”
“问你有什么理想呢,”辛琪探过身来,她对沈淮很有兴趣,总是时不时把话题扯到他身上来,问道,“你在乡镇工作,对自己以后的人生有规划吗?”
沈淮早已经过了张口闭口谈理想的年龄了,但熊黛玲她们这些同学,正热衷于憧憬未来,同时又感到迷茫,想从他这个社会人身上得到些启发,不过对面郑峰眼里的不屑,大概不认为他这个乡镇小干部也会有他们大学生一般的远大理想吧……
见熊黛玲眼睛也亮晶晶的盯着自己,沈淮就觉得头痛,跟小屁孩们在一起,真是不痛快啊,笑着说:“我要说我的人生目标是做一个政治领袖型的人物,你们信吗?”
辛琪她们当然认为沈淮是在开玩笑胡说,笑道:“跟你说正经的呢?”
“我刚才有多不正经?”沈淮问熊黛玲,见熊黛玲含笑不语,沈淮伸手挠了挠鼻子,看着辛琪的脸,又问她,“你呢,你的人生理想是什么?”
“她啊,”熊黛玲这才接话道,“辛琪在床头写了一副对联,‘今rì青chūn女xìng,明rì成功女xìng’——这也是我们的人生理想呢。”
“哦,真是好巧啊,我想我跟你们的人生理想一样呢,”沈淮笑道,“改天我把这副对联抄一份也贴床头!”
四个女孩子愣了一会儿才听出沈淮话里的意思,让辛琪坐大腿的那个马尾辫女孩以及坐中间的女孩子,还单纯些,低头捂脸而笑,也不敢沈淮,仿佛看沈淮一眼,她们就是被rì对象似的。
熊黛玲扑哧笑出声来,伸手在沈淮肩打了一下,怪他没正经,娇嗔道:“我姐说你就是一个流氓,看来真没错。”见沈淮眼神戏谑的盯着她看,又想到这么说也不对,把她姐都挠进去了,臊红了脸,转过脸想平息心里涌动的笑意,高高挺起来的胸脯微微起伏着。
郑峰等四个男孩子心里却是不岔,沈淮的玩笑话明明很下流,而四个平时在他们眼里很单纯、听到一个脏字都会脸红半天的女孩子这时候含羞娇笑,都叫沈淮逗得少女情涌的模样,怎么叫他们心里不又妒恨交加?
他们却不知道,这四个女孩子要是看沈淮没好感,沈淮这么说那是叫下流;要是对沈淮有好感,他把段子说得再诨一点,也叫说话有风趣。
辛琪也红着脸而笑,丝毫不为沈淮的调戏而生恼,反而拿她漂亮的大眼睛盯着沈淮看,眼睛亮晶晶的,问道:“你平时都这么调戏女孩子的吗?”
“我们读书的时候,不管男孩子女孩子,寂寞了,想找个对象调戏,都会说,找人聊聊人生理想去,”沈淮笑道,“所以,好像是你先调戏我的呢,我要不配合你一下,你刚才的行为就成耍流氓了。”
“你大学是在哪里读的,你们学校怎么尽培养流氓?”辛琪娇嗔含羞的问道,沈淮的话让她既觉得挑逗,又觉得有趣。
沈淮身上这种沉静时如渊亭岳山,飞扬时又将全场掌握只手之间的气度,哪里是那些个书卷气重得都有些呆板的学生仔能比?
偏偏沈淮还长着一张讨女人喜欢的脸,更能叫女孩子动心。
“一所破学校,跟省经院这样的名校不好比,说出来丢人。”沈淮轻轻的把话题拨走,他真正的读书经历不能别人细说,又不想把“沈淮”海外留学经历拿出来炫耀。
熊黛玲这时候突然转过头来,咬到沈淮的耳朵根问道:“看来你在我们学校的传闻不是胡掰……”
沈淮头皮发麻,熊黛玲知道之前的“他”在省经院任教的经历,一定会知道他以前的斑斑劣迹,他又不能辩解什么,只能转过头跟熊黛玲咬耳朵说道:“要是好的传闻,我承认;其他的,概不承认……”
熊黛玲转头看了沈淮一眼,两人脸挨得眼睛,沈淮这么近的看着熊黛玲的眼睛,透着一股叫人心澄静的灵动,心想真漂亮啊。见熊黛玲眼睛里并没有厌恶的痕迹,沈淮心想,也许是时过境迁,省经院的传闻大概也消淡了吧……
“你们有什么话一定要咬耳朵根说?”辛琪不满意跟熊黛玲跟沈淮说轻言低语,搂着熊黛玲的脖子摇着她逼问,“你们在说什么悄悄话?”
“没有啦,我就是帮你问他在燕京没有空给我们做导游啊!”熊黛玲倒是看过辛琪对沈淮很有兴趣,笑着将了她一军。
辛琪好像给她戳中要害,脸有些红,但也很大胆的问沈淮:“你家就在燕京,有没有空给我们当导游啊?”
沈淮心想如此的女孩子真了不得,他自然没有时间陪着她们疯玩,但见熊黛玲眼睛里也有期待,说道:“难说。我十六七岁离开燕京,差不多有仈jiǔ年没回去了,燕京给我的印象也很淡了。真要硬着头皮给你们当导游,很可能会把你们带到哪个死胡同里把你们卖了……”
“跟你说话都没个正经,”辛琪疑惑的看着沈淮,不相信他的话,但又忍不住好奇的问道,“你真有仈jiǔ年没回燕京?”大多数人都是读大学时第一次长期离开家乡,沈淮十六七岁就离开家,近十年时间都没有回去一趟,想想都难以叫人相信。
熊黛玲也是疑惑,心想沈淮就算从小出国留学,就算在国外要节省机票钱没有回家一趟,但他回家工作已经有三年多时间了,怎么还一趟都没有回去过?
“这有什么好骗人的,我可是巴不得给你们当导游呢,”种种事不足为外人道,沈淮换了话题问熊黛玲,“你们住宿的地方有安排吗?”
“还没,打算明天早上到燕京后先疯玩一天,然后随便找个旅社住下来,我姐跟周明他们后天下午才会坐飞机过来,具体什么行程也都没有安排。周明是有公务,我想我跟我姐,还是会跟辛琪她们在燕京到处玩吧……”熊黛玲知道沈淮跟她家是什么状况,有些事情也容不得她任xìng,即使想在燕京能有沈淮作陪游玩,但想想可能xìng也不会很大,有时候会让更多的人彼此尴尬、难堪。
“上车之前,我跟我爸通过电话,说有几个同学到燕京玩,我想我爸会有安排的……”说到这个话题,郑峰又恢复了些信心,插过话来说道。
沈淮看熊黛玲这几个同学,虽然没怎么接触社会,人还青涩,但署假不急着回家,还想着满世界的去游玩,家境都应该不会太差。
熊黛玲自不用说,熊文斌在东华也要算是实权派人物之一,即使熊文斌很注意影响,但也不会让小女儿太委屈。
而那个辛琪,衣着打扮看上去也符合学生的身份,她搁在桌下的红sè小行旅包,看上去不怎么起眼,不过沈淮没记错的话,法国品牌的这种行旅包好像在国内还没有销售,从她谈吐间也能知道她从小家庭殷实。
郑峰这小子这时候又恨不得把“我家很有背景”几个字写在额头上亮瞎沈淮的眼睛……
沈淮心想这样也好,他也无意替熊黛玲她们安排好食宿,以免明天跟周明他们碰面时彼此难堪。
辛琪没想到火车能遇到这么一个风趣而气质不凡的男子,她倒是希望沈淮能主动替她们安排食宿,这样就能有更多的接触机会。看着沈淮沉默下来,没有接郑峰的话,辛琪心里多少有些失落,以为沈淮的经济条件不行,不愿意为她们破费。
“时间也不早了,黛玲你们先去卧铺车厢休息吧,我们在这里打牌能熬一夜,”郑峰说道,又刻意跟沈淮解释道,“我就提前买了两张卧铺票,没想到大家临时都决定要去燕京玩。这时候卧铺票太紧张了,我爸通过关系也搞不定,只能临时补了几张硬座票。不过硬座票我们多买了几张,也不差那几个钱,你坐这里不用担心有人会赶你……”
他本来还要留熊黛玲她们在这里多聊一会儿天,但实在忍受不了沈淮跟熊黛玲这么贴近的坐着。
熊黛玲有些犹豫,知道把沈淮留在这里跟郑峰他们相处过夜有些不合适,但她在这么闷热的硬座车厢里陪沈淮熬一夜,又怕会吃不消。再说,辛琪她们都去卧铺车厢休息,她一个人陪沈淮留在这里,又有些太着痕迹,她虽然对沈淮还心存好感,但女孩子总有敏锐的自尊。
“你们去休息吧……”沈淮笑了笑,站起身来让熊黛玲她们拿着东西出去,在硬座车厢熬一夜,确实不是她们这些娇滴滴的女孩子能吃得消的。
“沈先生,原来你在这里!”
熊黛玲刚要起身跟辛琪她们三个女孩子去卧铺车厢,就看见有一个列车员朝这边挤过来,朝着沈淮“沈先生、沈先生”一边喊一边走的挤过来。列车员虽然穿着保守的制服,乌黑的头发盘成髻,脸蛋却端庄秀丽,熊黛玲疑惑的看了沈淮一眼,没想到他会认识火车的漂亮列车员。
“找我?”沈淮见是软卧车厢里的那个列车员,指着自己的鼻子,疑惑的问道。
“是啊。还以为您去十四号车厢了呢,我让那边的同事找您,没找得到您,”列车员从餐车挤过来,额头都渗出汗来,小脸绯红,气喘吁吁的说道,“软卧车厢真是没空床位了,不过我们列车员有休息室,沈先生您要不是介意,可以跟我们挤一下……”
第二百零一章 车上(四)
突然有个列车员跑过来,请沈淮跟她们列车员挤休息室,熊黛玲、辛琪、郑峰等人都傻愣在那里。
其他倒也罢了,这个列车员穿着短袖制服,露出雪白粉嫩的两条胳膊,脸蛋端庄娇小,五官jīng致,乌溜溜的眼珠子水灵动人,鸦sè秀发盘成髻,看上去也有比熊黛玲她们年纪稍大一两岁而已,青chūn靓丽,即使不比熊黛玲更迷人,也不会比她稍差……
虽然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看到这么漂亮的一个女列车员过来找沈淮跟她们一起挤休息室过夜,郑峰他们差点把眼球都瞪爆掉了。
沈淮自然不会拒绝这个列车员女孩的好意,道了声谢,欠着身子把桌底下的背包跟提兜拿起来,跟郑峰他们说道,“真是抱歉呢,不能陪你们在这里熬夜了……”说是抱歉,只是脸上荡澜着欠抽的微笑。
郑峰脸上是火辣辣的烫,沈淮把背包斜挎在肩上,又跟熊黛玲、辛琪四个女孩子说:“你们不是要回卧铺车厢睡觉吗?我们一起过去吧。”
熊黛玲知道沈淮神通广大,在铁路系统托熟人照顾一下,也不会叫她意外,拿起行旅背包准备跟沈淮过去。
郑峰看着沈淮嘴角的浅笑,心里气就不打一处来,脸扭曲的抽搐了一下,顾不得在熊黛玲面前再保持彬彬有礼的风度,忍不住动怒的质问列车员:“为什么我们不可以去列车员休息室,他却可以?”
郑峰突然失去风度的跳出来拆沈淮的台,是叫熊黛玲很反感,但她没有办法帮沈淮说话。
一节车厢挤了不下二三百人,都在闷热、嘈杂以及散发出酸臭气的车厢里煎熬,突然看到一个小白脸给漂亮的列车员邀去休息室过夜,谁不眼红?
郑峰站出来质问,其他人自然蜂拥而起,不依不挠的要求得到公平对待。
年轻的女列车员面对这样的场面倒是镇定,扫了满车厢乘客一眼,然后不屑的盯着郑峰的脸,说道:“沈先生本来是前面软卧车厢的乘客,不过在沈先生上车后,看到有个女的带小孩在普通车厢差点要中暑,就主动跟人家换了车票。我跟我们列车长汇报了这事,我们列车长说了,我们不能让做好事的沈先生真受委屈。这位先生,你要是把你的软卧座席让给带生病小孩的母亲,也欢迎你去我们列车员休息室……”
仿佛给抽了一把巴掌,郑峰脸瞬间涨得通红,呐呐的说不出一句话。
“小伙子不仅人长得帅,心眼也好。去吧,去吧,我们不会有意见了。”这原委说出来,车厢里的异议就顿时平息,还有人出声夸赞起沈淮来。
沈淮不喜欢成为别人关注的焦点,斜挎着背包,拿着提兜往前先进了餐车,再等熊黛玲她们过来。
熊黛玲眼神异样的看着沈淮的背景,她完全没有想到沈淮是在这种情况才得以跟自己在火车上相遇的。
年轻的女孩子都相信缘份,熊黛玲倒不是很信这一套,但这时候又忍不住会想,要不缘份,怎么会这么巧?
熊黛玲也看得出沈淮跟陈丹的关系,她即使心里对沈淮有些好感,也不会有什么特别的想法,相当长时间没有跟沈淮见面,也是源于去年底大家关系突然冷淡。
年后,熊黛玲几次回东华,跟家里人吃饭,席间就没有人再像以往那样,不停的说沈淮的好话。而她姐夫,似乎对沈淮的怨恨尤深,几次席间都忍不住数落沈淮的绝情忘义,更把沈淮之前的斑斑劣迹都揭了出来。
包括沈淮在省经院当教师玩弄女学生以及到东华之后经常带不三不四的女孩子回家过液的事,熊黛玲也是在那之后才有听说。熊黛玲本不认为沈淮会是那样的人,但她到学校后,打听沈淮在省经院任职那段时间的事迹,知道有些事并非空穴来风。
也许是感受到家里跟沈淮的关系因为她所不了理解的原因已然闹僵,也许是时间的关系,也许是真认清了沈淮的真面目,熊黛玲也就感觉不到最初心里对沈淮所有的那份好感。
谁能想到会在这时,会在火车上意外相遇,而相遇时她心间那难抑的欣喜又是那么清晰。即使如此,即使喜欢沈淮风趣的谈吐跟成熟迷人的气度,熊黛玲还能保持理智,想着沈淮不是一个生活检点的人。
只是这一刻,熊黛玲的理智没有保持多久就又动摇起来,内心深处又忍不住替沈淮辩解起来:他怎么可能是传说当中那个劣迹斑斑的恶棍,或许是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吧?
辛琪这才知道眼前这个沈淮,并不像看上去的那么寒酸,也隐约猜到沈淮可能不是简简单单的乡镇小办事员。她家里接触到的人也多,非富即贵,人的气质跟气度,知道跟所处的地位有极大的关系。
以最浅白的道理,一个穷地方的乡镇办事员,不管是回家还是出差,有几个人出行会坐软卧的?这年头软卧票相比飞机票,更不是有钱就能买得到的,郑峰他把话说得很大,就是提前预定,也只能买到两张硬卧票。
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辛琪看着神情惘然的熊黛玲一眼,知道她应该瞒了许多事,想着等会儿要好好的“审问”她一番。
“你们到哪里?”列车员接过熊黛玲、辛琪她们手里卧铺票验看,虽然只有两张硬卧票,四个女孩子要一起过去,她也没有说什么,让她们跟着她一起先进餐车。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沈淮看着女列车员走过来,他对这个女孩子也颇为感激,真要让他跟郑峰这些对他仇视的学生仔对坐一夜,还真是难受得很。
“我叫陈美红,你以后坐这辆车,要是没有买到卧铺票,还可以来找我,”陈美红甜美一笑,说道,“好人就应该得到好报……”
“能遇上你,我就觉得是得到好报了。”沈淮笑道,心想也应该是她帮着说话,才有机会去列车员休息室过夜,不然满车几千上万人,列车长才不会管谁跟谁换票呢。
陈美红甜甜一笑,又看向后面跟过来的熊黛玲等人,问沈淮:“你跟她们认识吗?”
“嗯,那个女孩子恰好是我同事的女儿,其他人是她的同学,”沈淮眼睛瞅着熊黛玲跟女列车员陈美红说道,“说起来真是巧,她跟同学去燕京玩,要不是换车票,都没可能在火车遇到她们……”
“哦,”陈美红探过头跟熊黛玲她们说道,“你们那车厢已经有四个男的,好像是一伙的,流里流气的,看着不像是好人,你们过去小心一点,要有什么不对劲,就喊!”
听陈美红这么说,熊黛玲她们都有些忤,也不知道是四个女孩子去闯一闯,还是让两个女孩子回普通车厢,换一个身强力壮的男孩子过来保护她们?
陈美红看到她们的担心,说道:“要不这样,你们先在休息室里坐着,等火车到了山东地界,就会陆续有嘴下去,我可以帮着调剂两个床铺出来……”
“谢谢你呢。”辛琪小嘴巴很讨好的道谢。
列车员总是有些普通乘客所看不到的特权,火车从省城而出,车厢里挤得满满的,但随着离běi jīng越来越近,沿途下车的多,上车的少,车厢就会渐渐的空出一些来,也会有一些卧铺腾出来。深更半夜补卧铺的乘客很少,陈美红自然就能安排熊黛玲她们睡空下来的床铺。
列车员的休息室,空间也不大,差不多一个卡座大小,但跟软卧车厢共享车载空调,要比闷热、肉挤肉的普通车厢好上太多。陈美红除了偶尔出去巡看一眼,或到底开门检查,更多时间就是陪沈淮他们坐在休息室里聊天。
陈美红也是很健谈的人,没半个小时,就跟熊黛玲、辛琪她们聊得极熟。到济南站,有一个车厢空出四张空床来,沈淮也跟着熊黛玲她们过去睡了一觉,四个女孩子已经把郑峰他们抛之脑后。叫辛琪郁闷的是,她一直没有逮到机会问熊黛玲沈淮到底是什么身份,怎么看也不像是乡镇里的小办事员。
直到天亮之后,火车经过津门,郑峰他们才摸过来,问她们睡好没有,但看到沈淮躺在上铺,脸sè变得极为难看。
到燕京是上午十点钟,沈淮、熊黛玲、辛琪他们都跟陈美红互留了通信地址,又跟郑峰他们汇合一起下车。
拥挤的人群里,一辆黑sè奥迪直接驶入站台,“啪啪啪”的按着喇叭,驱赶从各个车门涌出来的人流。在燕京就是这种特权车多,沈淮见熊黛玲给拥挤的人流晃花眼,反应有些晚,抓住她的胳膊往边上的拉,让那辆牛、逼哄哄的奥迪车先过去。
那辆黑sè奥迪就在昨天最后进车厢的那个老头身边停下来,有个青年探出头跟老头说话。车站里嘈杂一片,沈淮也听不见他们说什么,但看上去奥迪进站应该是来接这个老头的,而老头对他们滥用特权的行为又相当的不满,拧着脾气不肯上车,直接钻进人群就走了。
沈淮禁不住莞尔,熊黛玲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钻进人群的老者,问道:“你认识他?”
“不认识。”沈淮摇了摇头,与熊黛玲她们随着人流一起往站外走。
到出口,郑峰似乎看到熟人,跟熊黛玲她们兴奋的说道:“我爸让他单位的司机来接我们了,想必住宿也应该安排好了……”
郑峰依旧死心不改的想在沈淮跟前挣回最后一点颜面。
“沈书记,沈书记!”只是这时候有人举着牌子朝这边大声喊过来。
沈淮不知道在燕京还有谁会过来迎接他,看过去,却是一张东华认识的熟面孔,一时想不起谁来。
“是我啊,市zhèng fǔ的小吴,陈主任知道你今天坐火车到燕京,特意要我一起过去迎接你,”那个举牌子的青年热切的迎过来,将沈淮的背包、提兜接过去,这才注意熊黛玲、辛琪、郑峰等人都看着他,憨脸问沈淮,“沈书记,他们都是你的朋友?”
第二百零二章 接站
沈淮认出来人是他以前在市zhèng fǔ办工作的同事,只记得他姓吴,是秘书二处的秘书。
市zhèng fǔ办里,秘书也分三六九等,资格老的享受正处待遇,资格嫩又没有背景的,在市zhèng fǔ办就是一个文抄工兼干杂活的,沈淮也不知道眼前这人是为招商活动临时调到市驻京办帮忙,还是已经调到市驻京办工作。
“原来是吴秘书,吓我一跳,我说谁会半道跳出来截道呢,”沈淮开玩笑的拍了拍吴秘书的肩膀,以示亲密,也是听吴秘书提醒,才认出跟吴秘书刚才站在出口护栏外的中年人就是市驻京办主任陈兵,走过去,伸出手,说道,“真是的,真是的,怎么敢劳陈主任亲自过来……”
“我在燕京,主要工作就是要为东华来京干部群众服务,怎么能偷懒不出来?”陈兵也很随和的说了一句玩笑话,伸过手来握手,打量了眼前这个在东华炙手可热的人物一眼,在人群里确有鹤立鸡群的感觉,又略作解释,“昨天陪省驻京的同志喝酒,我们办的两名司机都光荣的喝挂了,还要养伤兼养jīng蓄锐要负责明天的接待活,小吴又没有驾证,反倒是我没有事情。再者,邵征昨天打电话来说托了几条烟给我,我总不能坐在家里坐享其成……”
沈淮就知道是邵征他们泄漏了他的行程,开玩笑道:“原来陈主任是怕我贪下你的烟……”
陈兵哈哈一笑,又疑惑的看着沈淮身后一大群青年男女,疑惑的问道:“这几位是?”
“说起来巧呢,我坐火车来京,赶着市委熊主任的女儿也从学校放假到燕京来玩,在火车上遇到了,”沈淮也不管陈兵信还不信,介绍身边的熊黛玲,“这位就是市委熊主任的小女儿,也是这次来燕的市计委周处长的小姨子;黛玲,这位是市驻办的陈兵主任……”
“哦,熊黛玲!”陈兵准确的重复叫出熊黛玲的名字,笑道,“你爸在市钢厂的时候,我还到你家里做过客,就感慨你爸养了两个好女儿,小时候就跟仙女似的,长大越发标致;想来你姐妹,已经记不得我这个陈伯伯了……”
“陈伯伯好。”熊黛玲乖巧的打招呼,心里又有些迷惑,陈兵跟爸爸是同级别的官员,怎么会亲自过来给沈淮接站?这不合理啊。
熊黛玲心里迷惑,陈兵心里还迷糊呢。
他不相信哪有这么巧的事情,看沈淮跟熊文斌的女儿站在一起,也是郎才女貌,但都传言沈淮跟熊文斌等人貌和心不和,而且这些传言他都从钱文惠、何清社那里得到证实,实在想不通沈淮为何会跟熊文斌的女儿一同出行……
钱文惠、何清社以前都是陈兵从基层提拔起来,跟陈兵的交情一直都不错。陈兵虽然级别还在,但在东华官场已经给边缘化。说起来正值年富力强之时,就算市驻京办是个肥差,但也不过是干那些伺候人的脏活,说到权势跟威信,远不能跟区县党政正职相提并论,是个失落人物。
钱文惠、何清社等人也是希望沈淮能跟陈兵有所接触,相互之间能有一个扶持;邵征托沈淮捎烟以及打电话给陈兵说沈淮的行程,也是这个意思。
不过,一个圈子,只可能有一个核心人物。
要仅仅是接触一下,认识一下,交个朋友,彼此间以后能有一个援应,那也没有太刻意做些什么。不过,陈兵要想借着沈淮背后隐隐露出峥嵘头角的背景重新获得重用的机会,那就应该是他主动向沈淮表示诚意,而不能拿着他正处级的架子不放下来,也不能再视何清社、钱文惠等人为自己的旧部。
东华在过去一年时间里,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沈淮在东华已不能算是崭露头角。作为一个能公开跟市委书记叫板的人物,陈兵怎么也不会真把他当成一个普通的镇党委书记而轻慢待之。
这背后的规则,倒不是熊黛玲这时候就能理清楚的。
陈兵倒是该糊涂时就糊涂,看到熊黛玲等同学这么多人,跟吴秘书说道:“小吴,你打电话再叫两部车过来……”
“不用了,真是赶巧跟沈淮在火车上遇到,我跟同学是来běi jīng玩的,”熊黛玲忙说道,“陈伯伯,你把沈淮接走就好了……”
她们是来běi jīng游玩的,她私下里自然是希望能跟沈淮在一起,但这么拉着一大帮同学跟沈淮公开的厮混在一起,明天她姐跟她姐夫过来看到,她们心里会怎么想?
初看到这边的接站动静,郑峰他们也有些傻眼,没想到东华市驻京办的主任会过来给沈淮接站,心里琢磨着眼前这个所谓乡镇干部到底是什么牛叉人物。
辛琪歪着头看了沈淮一眼,笑道:“嗨,想不到你是个大人物呢,还瞒了我们一夜,想骗我们小女孩子啊?”
“我真在乡镇工作。”沈淮无辜的摊摊手。
辛琪横了他一眼,自然是不信他的鬼话,凑过头来搂住熊黛玲的脖子,她也不想东华市驻京办搞得声势浩大,跟熊黛玲诡笑说道:“你跟沈淮先走吧,我们玩我们的,反正你明天也要跟你姐、你姐夫见面的,我们回学校再联系……”
熊黛玲也不是什么事都不懂,市驻京办是市委市zhèng fǔ的外派机关,她要是这么跟着沈淮一起坐车去驻京办,过两天怕是整个东华市都会传遍她跟沈淮私下出行的消息。要是大家关系还像以前那么和睦倒也罢了,而眼下的情况,她也知道有些嫌是必须要避的。
熊黛玲心情复杂的看了沈淮一眼,眼下只能坚决的拒绝掉陈兵的好意,跟辛琪说道:“你们可不能把我丢下来,”又跟陈兵说道,“我这次真是跟同学来燕京玩的,这次就不去打扰陈伯伯您了……”
郑峰本来心已经是死了彻底,他也又不傻,看沈淮这架式当然不可能是普通的乡镇小办事员。京城百姓是看人低三分,郑峰也不会把地方上的小官员看在眼里,但昨天的种种,也叫他看得出熊黛玲对沈淮心有好感,而完全不把他看在眼底,这种情况下他是完全没戏的。
郑峰这时候见熊黛玲很坚决的不跟沈淮他们一起走掉,他的心又死灰复燃起来,窃喜道:难道她昨天跟这小子看上去亲近,是故意做给自己看的?
郑峰讨巧的凑到前面来,帮腔道:“不用你们这么麻烦了,我爸派他单位的司机也过来接我们了,我们自己走就行了……”
陈兵看了郑峰一眼,燕京水深王八多,实在不知道眼前这小子又是哪家的衙内,随便遇到谁,他都不敢得罪,笑脸问道:“是吗?要是你们车坐不下,你们去哪里,我帮你们送一下……”
“魏叔叔……”郑峰跳起来朝外面一个大高个男子挥手招呼,想引起他的注意。
郑峰他爸单位的那个司机,个子真高,怕是一米九几,站在人群里,满脸横肉的脑袋突兀的竖起来,仿佛挡千cháo汹涌冲击的一大块礁石。
彼此间隔着四五十米,给汹涌嘈杂的人流挡着,郑峰跳了好一会儿,才引起大高个司机的注意。
那司机也是奇怪,过来接站就接站吧,手里也拿着一个牌子。看到郑峰,他就将牌子举到头顶,也朝这边走过来,只是更叫人费解的,牌子赫然写着“沈淮”二字。
陈兵倒是误会了,跟郑峰说道:“原来你也叫沈淮啊,”笑着跟沈淮说道,“我原以为沈书记的名字很有个xìng呢,倒没想到天下真有这么巧的事情,黛玲的同学竟然跟你同名同姓……”
看着那大高个举着写有自己名字的牌子,沈淮也很疑惑,问既惊疑又难堪的郑峰:“你父亲在什么单位工作?”
郑峰给蒙了,他更希望是人流里还有另外一个叫“沈淮”的同名同姓者,只是他爸单位的司机并不是来接他们,而是给别人接站的,已经叫他足够丢脸了。
郑峰表错情的脸烫得跟猴屁股一样,没有回沈淮的话。
那个大高个逆着人流挤过来,瓮着声音跟郑峰说道:“小郑你今天放假回来啊?真是巧呢,你等我一会儿,我接个人,等会儿带你一起走……”
郑峰yù哭无泪的看着身后的同学,恨不得找个地方把自己埋进去。
“唉,你接的人也叫沈淮,”沈淮不确定的拍了拍大高个的肩膀,打招呼道,“很不凑巧,我也叫沈淮,不过我想你应该不会是接我的……”
大高个定睛的看了沈淮两眼,盯得瞳孔放大,“啪”的一个敬礼,说道:“沈淮你好,我叫魏岳,宋局长派我过去接你回家……”
沈淮吓一跳,他都不知道他爸怎么知道他坐这趟车回燕京,更没有想到他爸会派司机来接他,只是农业部的司机,为什么见面会行军礼。
大高个也意识到突然一个军礼有些突兀,憨笑道:“前几年我一直给老爷子当jǐng卫员,去年退伍才到农业部当司机,不过在jǐng卫团养成的老习惯一直都改不了,”又拉郑峰拉过来,请示道,“这位是我们部老郑的儿子小郑,赶巧也是坐这趟车回京,我可不可以接他一起走?”
郑峰想挣扎着溜走,只是jǐng卫团出身的魏岳力气大得很,轻轻的一拉就叫他挣扎不开,给拉到沈淮的跟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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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三章 风光下的冷漠
郑峰恨不得想找条地缝钻进去,脸臊得通红,便是辛琪等人看着他都觉得可怜。
沈淮看了郑峰一眼,他不关心这小子心里怎么想,对对司机魏岳的请求不置可否,只是朝陈兵摊手说道:“没想到家里会派车堵到车站口来,看来我要先回家应付一下去;让陈主任你白走一趟,真是对不起啊……”
“没事,没事,我把邵征让你捎的烟拿回去,就算是不白走一趟。”陈兵笑眯眯的开玩笑道。
陈兵也是打量着大高个司机两眼,心里琢磨着他所说的话。
都说沈淮来头很大,但来头到底有多大,像钱文惠、何清社这些个已经算是沈淮嫡系的人马,也不是很清楚,一切看上去都云遮雾绕、晦莫如深,陈兵自然是更不清楚,从沈淮一年多来在东华任职的经历也很难找到什么珠丝马迹。
眼前这简单的一幕,却让陈兵看出许多端倪。
陈兵到燕京任市驻京办主任,首先任务就是把燕京的门门道道摸清楚,以便市里到燕京来办事能找到门路、事半功倍。
一般说来燕京市级领导,只要不是政治局委员,就算有jǐng卫人员,也是隶属于市公安局jǐng卫处的普通人员。而在和平时期,通常只有正军级上的军队将领以及政治局委员等高级党政官员才有隶属于jǐng卫部队的专职jǐng卫员,即使是退休之后,也会保留一些政治待遇。
陈兵从邵征那里知道沈淮回来是给家里人庆祝八十大寿,想来就是眼前这个大高个嘴里所说的“老爷子”。
陈兵心里暗想,家里有个从正军级或政治局委员以上职务上退下来的老人在,这背景真是深得叫人垂涎yù滴啊,的确不是东华市地方那几只小爬虫能抗衡的。
而大高个从jǐng卫部队转业后,没有回老家,而到农业部当司机,今天又受所谓的“宋局长”指派过来接沈淮回家去,这个“宋局长”想来也是沈淮的家人。
陈兵一时间也理不清楚农业部下面的司局级官员有谁姓宋,想着回去打听一下就清楚了,自然也不会介意沈淮给家里派来的车接走。
熊黛玲、辛琪等人则没有陈兵想得那么深,看事情也只能看到表面,从大高个司机魏岳跟沈淮的简短对话里,她们也知道郑峰的父亲在农业部只能算普通干部,而沈淮才是真正的大有来头。
熊黛玲心里感到惊讶,又觉得应该如此。她爸跟周明偶尔也会在她面前聊一些官场上的话题,涉及到沈淮的,即使周明对沈淮满腹怨言,而她爸而风轻云淡得多,但都认为沈淮的家世要比想象中复杂许多。
眼前的一切,不过是验证她爸跟周明的猜测,她神情复杂的看了沈淮一眼,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为彼此又远了一些而感到落寞。
熊黛玲甚至都不明白,沈淮跟她家的关系为什么会突然搞得这么糟糕。
辛琪心思简单得多,昨天才相见,就给沈淮风趣的谈吐以及不凡而成熟的气度所吸引,特别在知道沈淮将软卧车票换给带生病小孩的母亲之后,对他更是有好感,也很好奇沈淮的身份:燕京户口的青年离家仈jiǔ年不归,却跑到穷乡僻壤的东华市当一个乡镇干部,多少让人觉得里面有很多的故事可挖。
这时候辛琪压根儿不会去同情那个恨不得找条缝钻进去的郑峰,而是凑过来,笑眼看着沈淮,说道:“好吧,两部车都是给你接站的,真是威风得很,只是我们很可怜呢,这大热天只能去挤公交车了……”
对熊黛玲这个大方又主动的同学,沈淮也是颇有好感。
他既然直接住回家去,也就没有必要刻意再避什么嫌,问熊黛玲:“你们也没有安排什么住宿,要不你们就跟陈主任回去?”又问陈兵,“东华酒店这两天能不能有空房间?”
市驻京办在燕京经营一家酒店,除了方便东华到燕京办事的官员有个落脚之地外,也叫市驻京办的官员能一个副业好经营,陈兵还兼着东华酒店总经理的职。
“黛玲到燕京跟同学到燕京来玩一趟,要是我这个当伯伯不安排好,下回遇到熊文斌,他准没有好脸sè给我看,”陈兵笑道,“你先走吧,我再叫一部车来……”
“那就麻烦陈主任你的,”沈淮说道,又看了郑峰一眼,笑道,“小郑,你是我们先送你回家呢,还是先跟黛玲她们一起去东华酒店?”
郑峰心里波起狂澜,作为皇城根脚下的子民,关心时政是一大特点,京城八大公子之类的人物,通常谁都能说一个子丑寅卯来。
郑峰不清楚沈淮跟农业部人事局宋炳生局长到底是什么关系,但也大体能猜到他是宋家的子弟,可为什么他会姓“沈”?
在宋家耀眼的光环之下,郑峰就觉得自己像个给剥光后丢到聚光灯下的小丑,难堪、羞愧,恨不得狂奔逃离这个世界。
沈淮对郑峰这个小角sè自然不会太在意,只是不愿意在熊黛玲面前失了风度,才这么问一下,要是郑峰真有跟他一起坐车走的心理素质,说不定他还要高看他一眼呢。
沈淮又跟大高个魏岳稍解释了一下郑峰跟熊黛玲他们的关系,就把熊黛玲跟她的同学都丢给陈兵他们,告了一声罪,他就跟大高个魏岳先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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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进八十年中期从国外进口的C3型,也是今年才正式改型称“A6”的黑sè奥迪车里,沈淮颇有感慨的看着两边飞快后退的街景。
之前的“沈淮”,也只在燕京生活四年;而真正的他,还是在工作之后因为市钢厂跟治金部下属的一家研究所要共同研究攻克一道炼钢技术难题,他代为厂方的技术代表,才有机会在燕京呆了两个月。
那两个月吃住都在研究所里,仅抽出一天时间来到**、纪念碑以及纪念堂等地瞻仰了一圈,对燕京实在是没有留下更深刻的印象。
沈淮跟魏岳初步见面,谈不上熟络,而且心里装着事,上车时就没有怎么跟他说话,坐在真皮的后车座里,任凭大高个魏岳在前面一边开车一边怡然自得的开着车。
魏岳倒是很热络的主动把他自己的情况跟沈淮倒了一遍:
他老家是东北辽宁农村,八六年入伍,因为块头大,打小练过拳,又根正苗红,也是机会难得,给编入zhōng yāngjǐng卫部队。不过当时沈淮已经出了国外,故而对老爷子身边之后的几任jǐng卫员都不认识。
大高个魏岳是去年从jǐng卫部队复员,本来只能退伍回地方,连转业都够不上,老爷子对身边的工作人员感情都好,就叫三儿子,也就是沈淮的父亲宋炳生,把大高个魏岳安排到农业部当司机。
奥迪已经是够宽敞了,但给魏岳过一米九的个子挤起来,堵在驾驶座跟座山似的。
沈淮心想他在老爷子身边当了不少年的jǐng卫员,应该知道许多宋家的秘闻,见他只是说自己的事,而不胡乱问什么,也不胡乱说其他的什么,叫自己无法从他的话里推断出其他信息,也觉得有趣,心想干jǐng卫员出身的,保密意识强倒不是说说而已。
沈淮猜想应该是谭启平知道老爷子办大寿,即使不能亲自过来,也会打电话表示祝贺跟歉意,这才经谭启平的嘴,叫宋家人才知道他坐这趟火车回燕京。至于谭启平怎么知道他的行程,估计是从潘石华或者别的什么人嘴里知道的。
沈淮作为镇党委书记,无法随随便便的说就离开东华,是需要向区里请假、汇报行程的。
即使派司机来接站,但之前并没有一个电话联络一下,也是叫沈淮从骨子里感受到一种扑面而来的淡漠,心想,派司机来接也许是不得已做给外人看的姿度吧。
车在一栋看上去半新不旧的老公寓楼前停下来,魏岳回过头跟沈淮说道:“宋局长说你这些年都没有回家了,这次突然回来也没有事先说一声,家里的房间也没有收拾好,就让你先在这里住几天……”
他本以为他“父亲”派司机接站,是想在外人面前表现得有亲情一些,没想到他“父亲”只是不想让他突然闯回“家门”去,才安排司机接站,又把他的临时住处安排好……
沈淮沉默着没有说什么,他又能说什么,他本来就打算找间酒店先住下来。
魏岳将仅塞了几件换洗衣物以及随身物件的背包接了过去,陪沈淮坐电梯上楼。
一个电梯单元有好几户人家,这时候静悄悄的,都不像有人在家的样子,魏岳掏了钥匙打开最里角的一扇门,把钥匙放在门里侧的鞋柜上,跟沈淮说道:“宋局长还要让我回部里上班呢。你看看,有什么缺的,我下班时给你一起送过来?”
看着房间的痕迹似乎很久没有人入住,不过家俱还算崭新,电器也全,应该不会缺什么东西,沈淮跟魏岳说道:“不用再麻烦你过来,我也就是找个睡觉的地方……”既然“父子”都相厌不见,要个司机夹在中间跑来跑去做什么?沈淮接过背包,要魏岳不要再过来了。
“那我就先走了。”大高个魏岳说了一声,就下楼去了。宋家的事情,他一个外人是不能说什么的。
第二百零四章 小姑
(这几天事多,今天只有一更)
三室两厅的房间,传统的装潢风格,转椅角凳,木sè沉郁,入手极沉,可知室里的家俱都是极上好的木料打造,整个房间看去简约朴素,不过还是从骨子里透过不同寻常人家的奢华来。
书房里空空荡荡,遮满墙壁的书橱里,除了几件当作摆饰的工艺品外,藏书已经给摆走,不过还留在之前藏书甚丰的痕迹,似乎是梨花木所制的书桌上除笔砚之外,再无他物。
虽然沈淮从小到大只能拿那种闻着发臭的廉价墨汁练字,但也认识书桌的这方砚品质极佳,雕獅镇纸也栩栩如生,雕工不凡。
虽然大部分东西已经给搬空,被褥、床罩等都是新换,但还是留下许多旧主人生活的痕迹。不知道这里是宋家之前谁的住处,之前孙淮对其父亲的印象极为淡漠,缺乏生活的细节,故而也无法从房间里的痕迹判断是否是他“父亲”的旧居。
想到之前“沈淮”的种种劣迹以及无法弥补的大错,沈淮心想给拒以家门之外,另行安排到临时住处来,他“父亲”也不算做得有多过分,毕竟家里还有一个绝不愿看到他出现的人存在,但看着空荡荡的房间,心里难免还有些苦涩。
脑海里一幅幅有关宋家的影像在回放,沈淮有时候也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孙海文,还是沈淮,仿佛两种人格已经血肉融合,从此都交错在他的人生里,是他必须要承担起来的负担。
打小看到母亲给为前途一切都不顾的父亲抛弃,看母亲在凄凉、孤独中绝望的死去,沈淮心里渐有寒意渗出来,有那么一瞬间,那刻骨铭心的“恨”占据了他的心。
这种情绪也无从找人诉说,沈淮看到书桌下的横档里有几叠宣纸,铺纸研墨,蘸笔写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又写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但写到“……霓为裳兮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怎么也写不起接下来的诗句是什么。
沈淮将笔隔在砚台上,心想《梦游天姥吟留别》诗句最是狂捐不拘,自己偏用隶书去写,也难怪想不起来后面的诗句是什么,再看看写下来的近百字隶书,受情绪影响,写得草草,很是一般,不过近百字写下来,心间落寞及恨交杂的情绪就消去,唯有此行的目的还坚留在心间。
此时也不便去找陈兵、熊黛玲他们,至少要给东华的人一个他正在跟家人“团聚”的假象,此时这空荡荡的房间叫人感到空寂,也只能硬着头皮住下来。
沈淮本就打算住酒店,随身就没有携带洗漱用品,见卫生间也没有准备,也不知道是不是魏岳疏乎了,拿着钥匙走出小区,在附近找了一家新开的超级市场,牙刷、牙膏、毛巾、方便面买了一些东西,还到附近的书店买了两本字帖,想着拿练字打发时光也不错。
在返回的路上,陈丹打电话过来,说是由陈桐陪着在市里找房子,抱怨市里找两套毗邻而居的房子真难。
镇上的宿舍马上就要全部拆除,要是不想住简陋的过渡房,只能另找房子住。
见陈丹还是不想就此跟他住在一起,沈淮也只能无奈而笑,要她慢慢找房子,市里总会有合适的房子可租,又跟她说了火车跟熊黛玲及同学偶遇的事情,也说了给家里人派司机接到临时住处,一个人在空荡荡的房子里无聊得也不知道要干啥才好。
电梯里没有信号,等上了楼重新拨通电话,听着陈丹在电话那头的声音有些低,沈淮笑着安慰她道:“这些年我做了很多错事,不受待见也是活该,我都不难过,你也不要难过了……”正说话间看到门口留有一条缝隙,他顿起jǐng惕,他清楚记得出门时是锁好门,门这时候怎么会给打开?
他将手机拿在手里,蹑手蹑脚走到门旁,透过门缝,却见一个身姿绰约的女人正背着门在餐桌上整理毛巾,心里莫名的热流涌动:
明明是别人的人生,然而看着眼前这个熟悉的背影,情绪还是一下子给挑燃。之前的“沈淮”,要说对宋家人存有感情,也就眼前这个当初跟随他爸、他妈一起下放到农场劳作,然后陪他成长到六岁才离开,也是宋家唯一到最后都没有放弃他、恐怕也是目前唯一有可能相信他“改正”的宋家的老小,他的“小姑”,也是东南电力建设集团的副总经理宋文慧。
之前的“沈淮”,给外祖父母沈山夫妇赶回国后,宋家对他不闻不问;沈淮对宋家也心存“戾恨”,抱有老死不相往来的心思,在燕京过了一段谁都不理、醉生梦死、活一天算一天的rì子。是宋文慧先安排他进淮海省经济学院工作,也是宋文慧在他在省经院混不下去的时候,又托付陈铭德收留他在身边看管。
之前的沈淮虽然对“小姑”有感情,但心头对宋家的“戾恨”难消,除了回国在机场不得以跟他“小姑”见了一面外,之后也一直刻意的避免跟“小姑”联络。甚至在省经济闹出事之后,也是陈铭德受托主动跑到省经院联系他。
沈淮心想之前的“他”在回国后那两年没有把自己完全毁掉,也多亏了这么一个真心实意、且一直都有耐心待他的小姑。
沈淮跟陈丹说了一句“好了,先这样,等会儿我再给打电话,”挂断电话,推开门来。
宋文慧听到推门声,转过身来,看见沈淮看着门口,笑道:“我说谁在外面打电话,原来是你回来了;我又忘了关门了?”
沈淮心头一热,以为会很困难,但话到喉头、脱口而出的问道,“小姑,你怎么过来了?”
宋文慧乍听沈淮唤他,愣怔了一下,细想想这也是她离开农场之后,还是第一次听到沈淮喊她“小姑”,眼睛莫名的就湿润了,视线落到沈淮提着的那塑料袋洗漱用品回来,说道:“昨天没来得及帮你把东西都买好,又不知道你的手机号码,不知道怎么联系你,让你出去白走一趟,这些东西我上午走了一趟商场,帮你都准备好了;还好你爸的司机在车站堵到你,不然都怕听不到你喊我一声‘小姑’了……”
“……”沈淮有话梗在喉咙口说不出来。
“你也不要怨你爸,是我让你爸接你住这里的,”宋文慧说道,“谢棠也是刚回国没几天……”
沈淮脑海间闪过一张明媚的脸蛋,说道:“没什么,以前我的确做错了很多事。”
宋文慧抬头看着沈淮有那么两秒,才说道:“差不多有三年没见到你了,看来你到东华后,真是长大了,人也成熟了许多,你在梅溪镇的工作真是不错……”
沈淮就知道宋家再对他冷漠,再对他不闻不问,他的“小姑”也会默默的关注着,有些后悔在来燕京没有给“小姑”打一个电话问候一声,说道:“回来之前,想着给小姑你打电话来着,后来又……”
“回来就好了,”宋文慧笑了笑,怕沈淮xìng子还有些拧不过来,也怕话说多了让他难堪,看着沈淮手里的手机,问道,“你手机号码多少,现在能让小姑我知道了?”
“我拨到小姑你手机上……”沈淮拨了宋文慧的手机号码。
宋文慧放在桌上的手机响了起来,她把号码存下来,说道:“还以为你把我的号码忘了呢,没想到你还记着啊?”
“在东华遇到几次难事,一直想给小姑你打电话来着,后来想想自己做的事,又怕再做砸了让小姑你难过,所以一直都没有打电话给小姑你。不过,小姑的号码一直都记着。”沈淮说道。
宋文慧伸手把眼角溢出的泪水抹去,走过来抬手摸了摸沈淮的头,说道:“你好像又长高了一些,人也比回国时结实多了,你妈要是知道你现在这样,大概也不会有什么不安心的了……”
这时候手机响了起来,宋文慧看了看号码,跟沈淮说道,“你小姑父的电话,”接通电话,房间里很安静,宋文慧的丈夫在下放劳作时,耳朵受过伤,听力不好,导致嗓门很大,沈淮站在旁边把“小姑父”的话听得一清二楚:“怎么样,沈淮愿意过来吃饭吗?”
沈淮倒是能明白小姑、小姑父对他的小心翼翼,之前的“他”xìng子是那样的拧跟敏感。
宋文慧知道沈淮能听见电话的内容,抬头征询的看了他一眼;沈淮点了点头。
“要不你这几天睡我家吧?”宋文慧也是打蛇随棍,要沈淮住她家里去,说道,“宋彤交了个男朋友,赶着男朋友父亲前些天遇车祸骨折了,她是有了男朋友,忘了爹娘,老爷八十大寿也赶不过来。现在就我跟小姑父两人在家,也孤零零的,你就陪陪我们这两个无聊的人……”
“好的。”沈淮点点头,他也怕住在这空荡荡的房子里。
宋文慧就利落的帮沈淮收拾起东西,边收拾东西边问沈淮:“书房里那几幅字是你写的?”
“嗯,”沈淮点点头,说道,“之前在农场还是小姑父教我写过大字,只是当时没有认真学;后来一个人生活得太久,无聊时就练练大字,”看到小姑帮他把竹笛放回包里,又说道,“也学过一段时间笛子,就是吹不好……”
沈淮的满口“胡言”,宋文慧却没有半点怀疑。就算在别人的眼里,沈淮是那么的不学无术、无法拯救,宋文慧却一心认为自己的亲侄子本xìng并不恶。
第二百零五章 家宴
门铃响了两声,沈淮就看见小姑父唐建民系着围裙、满手面的跑过来打开门,唤道:“小姑父……”
“是沈淮啊,你快进来,你小姑说你最喜欢吃面疙瘩,就把这个艰巨的任务交给我,”唐建民嗓门很大,把沾了面的手举起来扬了扬,笑道,“你如今是沈书记了,不怪我腾出不手来跟你握手吧?”
沈淮知道他这个“小姑父”对他的到来,应该是既不欢迎,但拧不过他小姑的xìng子、故而也不会反对的态度,他进门换了拖鞋,从背包里拿出两罐茶叶,说道:“这次回来也偷懒没有准备什么东西,刚才在路上才买了这两罐茶叶,很没有诚意,小姑父你不要嫌弃……”
在路上才买两罐茶叶当礼物,当然不能算有诚意,唐建民却意外的看了妻子一眼,怀疑这是妻子故意让沈淮买的,心想不过沈淮能听妻子的意见,说明他这几年在外面戾气xìng子也给磨去不少。
跟宋家其他人不同,唐建民在宋家也只是不那么受重视的女婿。
老爷子当年受冲击,宋文慧随老四宋炳生一起给下放到潜江农场接受改造,唐建民当时是农场的医生,沈桂秀还要稍后一些时间到农场。四个人才从此相互认识,结成两对恋人,又同时在农场那么恶劣的条件结婚生下子女。
后来老爷子得到平反,恢复职务,宋家子女都得以归京。不过,当时沈桂秀及其父母依旧受海外关系牵累,没有得到平反,宋炳生为了个人前途,放弃跟沈桂秀的婚姻回京,唐建民跟宋文慧也不能说什么,他们当时也迫切的想离开农场,只能留年幼的沈淮跟他母亲沈桂秀一起留在农场继续艰苦的生活。
等到沈桂秀病逝接沈淮进京,已经是六年时间过去了。
因为知道整件事的前因后果,也清楚沈淮心里对宋家的怨恨源于哪里,唐建民故而也能比别人对沈淮之后做出的那些事情多些同情,但也没有到妻子一味宽容的地步。
唐建民对沈淮既有同情,但也怕他的xìng子难改,做出什么难以收拾的事情来,故而对他也是能不见则不见的态度。
唐建民也知道妻子打小看着沈淮长大,对他有感情,又怀有欠亏之心,总是说要是他们当初不那么急着回京,事情也许不会变得那么不可转寰。即使宋炳生都放弃这个儿子后,他妻子也认为沈淮变成这样子,他们也有一定的责任。
沈淮这段时间在东华做了不少事情,他妻子总在他耳边说叨,他不相信一个人在这么短的时间会有根本xìng的改变,不过他总是拧不过他妻子的xìng子。
宋文慧进屋来换拖鞋,跟丈夫唐建民说道:“沈淮还记得你教他练大字的事情,沈淮现在写字可漂亮了,不见得比你差多少……”
“是吗?”唐建民当然不相信,只是附和的问了一声,让沈淮随意坐,他回厨房继续忙乎。
“要不要我帮忙?”宋文慧看着额头挂汗的丈夫,问道。
“你还不如我。”唐建民可不敢让妻子进厨房添乱。
宋文慧从电力部调到东南电力建设集团担任副总,工作地点在江东省会江宁市;唐建民在仕途上没有什么作为,也就妇唱夫随,调到江东省卫生厅工作。他们俩是偶尔才回一趟燕京,燕京这边的宅子里也不可能专门有保姆帮着做饭。
这两天他们在燕京,也是走各家,没有机会在家里弄饭吃。今天也是为了沈淮,不想让他感到太生疏,上午才买了菜回来,唐建民忙乎了小半天,也没有整好一样菜。
“要不,我来吧?”沈淮看着唐建民揉的面团跟稀泥似的,旁边切了一半的土豆丁跟狗啃出来似的,知道小姑跟小姑父都不善庖厨,洗过手就直接拿起切菜板上的土豆切起来,“我这几年一个人过,厨艺还算练得不错……”
唐建民刚想说不用,但看到细如火柴梗的土豆丝从沈淮刀下又快又齐的切出来,看了妻子一眼,想问这是怎么回事。
宋文慧得意的摊摊手,为沈淮的事,她跟丈夫闹意见也不是一回两回,虽然最后她都能由着xìng子来,但也说服不了丈夫改变对沈淮的看法,此时难免有些得意。
“会不会太细?”沈淮见小姑跟小姑父不吭声,抬头问道。
“我跟你小姑厨艺鉴赏能力差,不过光看着,就知道这刀工能把人唬住,”唐建民笑道,“我们是知道你在东华当镇党委书记,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是哪家酒店的大厨呢……”
宋文慧给丈夫使了眼sè,不让他胡说;沈淮倒不介意,他知道唐建民是大咧咧的人,也不怎么热衷官场,也是有话就说,不会特别敏感的去拿捏分寸。
厨房够宽阔,沈淮手脚麻利的把土豆丝切好,又往面团里加了两把面粉,让面粉看上去能揉得更劲道些。等了后面,唐建民索xìng把围裙让给沈淮,他在一旁打下手。
准备的菜很丰富,沈淮挑了手熟的做了四菜一汤,又下了一盆面疙瘩就到餐厅来摆碗筷,听着小姑在书房里打电话。
书房没有关严,留有一道缝,听见小姑在里面压着声音说话:“我请你过来吃一顿饭,难道还能有什么yīn谋不成?我不管姓谢的那个女人怎么看沈淮,所以沈淮好不好也不用她来评价。关键是你要不要认自己的儿子……你自己的儿子有没有改变,你都不愿意看一眼,又怎么会心里清楚?”
沈淮见小姑父拿酒杯出来盯着他在看,也只是抱以一笑。
宋文慧气鼓鼓的放下电话,从书房出来,看沈淮跟丈夫在餐厅里的神情,也知道她刚才的电话叫他们听见了,又怕刺激到沈淮,一时间不知道要怎么说才好。
沈淮要求不高,甚至能小姑家把这顿饭吃好,这次回京的目的就算是达成了,还能指望更多不成?
“我都快饿瘪了,下火车还没有吃饭呢,我们现在是不是可以开饭了?”沈淮手没有停的把碗筷摆好,又跟小姑宋文慧笑道,“我在厨房里忙乎了半天,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要是不好吃,小姑跟你小姑父你们批评时可要留点情面啊……”
“出去几年,也学得油嘴滑舌了。”宋文慧笑道,把电话的事掩饰过去,也不敢想象沈淮听到她跟他爸通电话,不然又能说什么?
虽然只是家常菜,沈淮也就几样家常菜拿手,叫宋文慧、唐建民吃得赞不绝口。吃过饭,沈淮麻利的收拾好,唐建民就拿出沈淮买了的茶沏了一壶,坐在后院荫凉的树荫下喝茶聊天。
不过从小姑及姑父唐建民选择的话题里,沈淮还是能感觉到他们对他还是一种小心翼翼、怕稍不注意会伤害或刺激到他的心态,就算小姑口头上的对他在梅溪镇做的事情赞不绝对,但事实上还是有些不那么确定。
沈淮认真反思过之前沈淮与宋家关系恶劣的顽结所在,因为上一辈人的恩怨纠葛以及被遗弃,使之前的沈淮形成戾气十足的自毁xìng格,既而才会有一系列的不学无术跟胡作非为乃至作恶多端。
无论是宋家还是孙家,都有很多平庸的、不学无术以及整天吃喝玩乐的子弟,不能对家族的整体利益有所促进,甚至还会有所妨碍,但多少会受约束,行事有些分寸,而之前沈淮那种越约束越跟你拧着干的xìng子,不仅会消磨掉几乎所有人待他的耐心;对宋家、孙家而言,他也是极其危险、不安分的存在。
这种印象一旦形成,就很难更改,沈淮也没有指望能立即获得整个家族的认可,此行的目的,主要还是跟宋家恢复一定程度上的联系,
宋文慧陆续不断的有电话打进来,不过没整个下午都没有人登门来拜访,沈淮注意到小姑父过了三四点钟就多次看时间,想想也知道是什么回事。
宋家是树大根深、枝繁叶茂,第二代子女里,除了二伯、他父亲以及五姑姑在京工作外,小姑等其他人都常年在外地工作。虽说后天才是大寿,但是小姑等人常年在外,难得有机会提前两三天回京,也是难得有机会相聚。
沈淮能想象宋家大多数人,只要不用到单位或公司的,此时应该大多数都聚在大宅,而且这些人应该都希望他小姑、小姑父赶过去相聚,但也应该有人绝不又不希望看到他出现。
沈淮不想让小姑、小姑父为难,站起来说道:“淮海省在京要举办一个招商活动,任务分解到市县。我这次回来,我们区也给我分派了任务。虽然就算过去也不会受重视,我总也要到市驻京办那边露个脸……”
“你把车开走,有个车方便些……”宋文慧说道。
“不了,晚上应该会给揪在那边喝酒,”沈淮说道,“地方上喝酒比较凶,开车不方便。”搓了搓手,换了鞋就出去。
第二百零六章 卧虎藏龙
已经快五点钟了,夕阳斜挂在天空,但气温依旧炎热,叫人难以忍受。
沈淮不想小姑为难,但又不能这时候灰溜溜的赶到市驻京办叫陈兵等人看出端倪来,走到巷子里,一时间也不知道要往哪个方向走。
之前的沈淮虽然给接到燕京生活了几年,但也是给丢在寄宿学校里,很少跟宋家人接触,也很少进燕京市里。而过去七八年间,燕京城市建设的力度也很大,面貌改变了很多,沈淮对这一片区域的记忆就更模糊了。
沈淮站在巷子口,一时间的感觉非常陌生,不清楚到底站在什么地方。
沈淮知道小姑宋文慧当年回城就分得一间小四合院,应该就是这里。不过九零年之前,不管身份都高,小四合院居住环境普遍都差,所以小姑、小姑父又搬到电力部分配下来的房子里,也就是上午的那套公寓房。
小姑调到东南电力建设集团任职之后,那套公寓房就空在那里。差不多同时期,燕京市有重点的改造四合院区域,也是部委及军委家属集中居住的区域最先受益。四合院胡同这边的居住条件得到很大的改善,治安条件也绝非普通居民区能比,小姑她们偶尔回燕京,就都会住在这边。
这边看上去寻常得很,但偶尔路过的轿车,不是奥迪就是凯迪拉克,就知道这边住的人是真正意义上的非富即贵。也因此,平时在其他地方炫武扬威的奥迪、凯迪拉克等豪车,在这里就特别的守规矩。巷子里虽然没有明显的禁鸣标志,但沈淮在这里站了有三五分钟,经过这边的几辆轿车,都是静悄悄的,那些个司机望过来的眼神也特别的“和善”,毕竟这路边就怕哪个骑自行车或走路提着菜篮子的老头老太,也有可能是惹不起的大老虎。
巷子两侧都是整饬的四合院,夹着狭窄而平整的柏油路,在夏季的黄昏,置于闹市之中也有一分独特的静谧。
沈淮走到巷子口,看到外侧就是西单的主街,才在巷子侧墙不起眼的地方看到一枚写有“西寺东巷”不大起眼的金属标牌,才意识到对面西巷口子上就是老爷子居住的大宅了。
沈淮怕小姑、小姑父等会儿可能会从这里经过去大宅,看到巷子口有一家书店,就折身走了进去。
书店门脸很小,但里面的纵深很大,光线有些昏沉,吊扇在头顶呼呼的转着,角落里摆着一张桌子,一个六十来岁的清癯老头坐在那里喝茶,看着像是店主。
店里没有其他客人,店主也悠然自得,看到沈淮走进来,只是点头而笑,算是招呼。
这边藏龙卧虎,谁也不知道眼前这老头是不是哪个zhōng yāng大佬的亲属或者其他什么人,沈淮也不敢怠慢,还以微笑,点点头走到后排的书架那里找书。
走到后排,沈淮才发现这边出售的书,质量非常高,显然是店主进货之前经过jīng挑细选,也有很多相当专业的外文经济书籍,叫人怀疑店主的文化水平极高,很可能是退休之后才开的这家书店。
无论是东华还是省城的书店、图书馆,专业书籍特别是一些外文专著还是太缺乏了。沈淮这次到燕京,本打算到国内最大的西单书城走一趟,找一些有关工业及经济方面的书籍,没有想到这家看上去不起眼的书店里会另有乾坤。
沈淮是如获至宝,先蜻蜓点水的把挑出一大堆书,然后找了一个角落再jīng挑细选。西方专著很多都晦涩艰深,想要短时间里理出脉络来极难,需要注意力高度集中,沈淮开始还站在阅读,既而又蹲下来,时间一长就觉得脚麻手软。
“你坐着慢慢看……”店主递了一把折叠椅过来,和蔼的说道。
沈淮道了声,接过椅子坐下来。店主不干扰沈淮挑书,悄悄的退回原处,坐在那里一个人悠然自得的喝着茶。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听着店主在外面跟人打招呼:“崔老,刚回来就四处跑着溜达啊?”来人说话的声音不大,沈淮也没有在意听,以为是店主遇到了熟人,他埋头继续挑书。
直到感觉有个人影停在眼前,沈淮才疑惑的抬起头,赫然看到火车上的那个脾气古怪的老者正盯着他看。
沈淮没想到他也住这附近,不过想想也正常,毕竟在车站是辆黑sè奥迪将他接走。沈淮站起来笑着打招呼:“老爷子,你刚回燕京,怎么有空过来逛书店啊?”
“家里人尽说些废话,我实在不愿意听;除了这里,还能有其他去处?”大概是火车上发生的事情,叫老者存有好感,说话的语气要比火车上初遇时缓和得多,不过他打量人的眼神依旧犀利,看了沈淮两眼,又往沈淮手里以及放在旁边书架子单独摞起来的那叠书扫了两眼,说道,“小伙子,你呢?”
“我跟老爷子的情形相反,大概是家里人不愿意听我的那些废话,我也只好到过来打发时间,”沈淮笑着说,见老者又拿眼睛打量着他,觉得奇怪,“老爷子你认识我?”
“在火车上就觉得像,不过现在看到你也住在西寺巷,那就是越看越像了,”老者眼睛盯着沈淮,问道,“你是不是姓宋?”
沈淮就知道这年头看上去衣着朴素,但出行软卧的老头不可能是个普通人,心想他只要住在西寺街,多少会跟宋家认识,笑道:“我爷爷是宋华,老爷子,你跟我爷爷认识?”
老者似乎有根敏感的神经给挑了一下,绷起脸,说道:“鬼才认得宋华?我只知道宋家的老二是个厉害角sè……”
沈淮一愣,没想遇到一个跟宋家有宿怨的人物,一时间尴尬不知道说什么好。
虽然国内公开宣传老一辈革命家友谊情坚逾金石,但沈淮多少清楚老一辈人物实际上也是恩怨纠缠,特别是在解放后几次运动,内部的斗争不少,也是改革以来形成不同派系的主要根源之一。
看老者的年龄有七十多但不到八十的样子,应该经历过解放战争的老一辈人物。不过很多老一辈人物都在,沈淮也猜不出他是谁,只能尴尬的笑着。
店主这时候走过来,跟绷着脸的老者说道:“崔老,您可不要把宋老的孙子从我店里赶出去,您老牛气,我可经不住宋老骂啊,”又问沈淮,“你是宋乔生的儿子?”
“宋乔生是我的二伯,我爸是老四……”
店主疑惑的看了崔老头一眼,一时间没有想起宋家老四宋炳生有儿子。
崔老头倒是“哦”的一声,想起什么来,跟店主说道:“宋家那个没出息的老四跟谢家的丫头没有生养,这个应该是宋家老四丢在农场的儿子……”
沈淮脸讪在那里,这段难堪的往事,没想到会给眼前这个老头这么直露露的给揭出来。他知道眼前这两个老头应该是都大有来头,虽然这个姓崔的老头说话难听得很,他也没法子跟他有什么脾气。
沈淮也不知道姓崔的这个老头跟宋家到底是什么宿怨,以致左邻右巷都知道他跟老爷子不和,他只能像孙子似的站在旁边陪笑。
崔老似乎很满意沈淮的态度,看了他一眼,说道:“听说你老子刚捞到去淮海省挂职的机会,想来还是不死心,还想往上跳一跳。在火车上,看到你,我应该想到你是宋华的孙子,你跟宋家老四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似乎也看到沈淮眼睛里的疑惑,崔老头倒是一副明人不说暗话的样子,说道:“我叫崔向东……”
沈淮没有为眼前这老头竟然是共和国海军早期的巨头之一而惊讶,而是叫他前面透露的消息惊呆了,他“父亲”要去淮海省挂职!挂什么职务?
崔向东见沈淮半天没有回应,以为还在思索他的身份,有些不耐xìng的直接说道:“我正好有些事要找你帮忙,你跟我走一趟……”
崔向东常年身居高位,xìng格又极为强势,对沈淮这样的小辈说话,口吻自然是不容拒绝。
“老爷子,你等我一会儿,”沈淮不知道崔老头找他有什么事情,但想来拒绝也不好,只能无奈的给他牵着鼻子走,将挑选好的一摞书捧起来,跟店主说道,“这些书还麻烦老伯您先帮我打个包,等我把老爷子吩咐的事忙完了,再回来再跟你结帐……”
店主把书接过来,说道:“没事,等我家小五下了班,我让她直接送到你家去……”
“不用这么麻烦,”沈淮实在没法跟眼前两位老子解释他给拒之家门的实情,说道,“等会儿还是我过来拿,要是时间早,我还想再挑些书呢。您这边的书真是不错,我都恨不得都搬回去。”
“燕大教授帮你挑的书,你买齐一套搬回去,还真不亏你,”崔向东站在旁边插话道,“可惜这巷子里的那些个家伙,一个个自视贵种,进了宝山却跟进了粪坑一样……”
沈淮就想着店主身份也不会寻常,没想到是退休的燕大教授,不过这左右不是燕大的家属住宅区,心想他或许又是哪个zhōng yāng大佬家的家属,才可能跟崔向东,跟他宋家老爷子都认得。
第二百零七章 两家旧怨
从书店出来,从西寺东巷往东不到两百米,拐进胡同口的第一家就是崔家。
也是燕京特有的四合院,院子收拾得干干净净。种了一些花草盆栽,水磨石的廊檐,小格子嵌玻璃的木门,倒没有其他特别显眼的地方,要说跟普通人家相比,最大的特点就是院子很宽敞。
居中的堂屋对着院子敞开着门,有一个穿海军军服的男子正背对着院子讲电话,个子不高,但肩膀很深,这点跟崔老爷子崔向东很像。
由于人背对院子,看不到肩章、领徽,沈淮也无法确认这人就是崔老爷子的长子崔永平。
说起崔向东、崔永平父子的将职覆历,也是奇怪得很。
崔向东早年是黄海舰队的主要将领之一,在十年动荡之前,就担任黄海舰队司令员,初期最早受冲击,七四年恢复工作,只是七五年黄海舰队发生了一次严重泄密事故,崔向东承担责任,受到当时军委严厉的指责,给撤消了职务,之后一直未再担任海军领导职务。
不过,崔向东的长子崔永平丝毫没有受到这事的影响,在海军发展一直都有条不絮,此时五十岁不到,就已经是少将军衔、副军职的海军装备部副部长。
“你们不敢问,我明天去找姓丁的,就拨这点钱,黄洋海上的二十三艘大舰,怎么修?”中年男子打电话的语气没那么和善,似乎跟对方在争执什么。
崔向东轻轻咳嗽了一声,跟院子里的司机、jǐng卫员点头招呼,中年男子听到动静才放下电话转过身来。看清他的脸廓子跟崔向东一样,沈淮才确认他就是此时海军装备部副部长崔永平少将。
崔永平喊道:“爸,你说要出去转一圈,怎么就回来了?”又疑惑的看了跟他父亲回来的沈淮一眼,想问但没有问出口。
崔向东对儿子的秉xìng摸得比较透,没有说为什么折回来,而是声音**的指着沈淮说道:“他是宋家老四宋炳生的儿子。”
崔永平只是朝沈淮点了点头示意,脸上虽然也看不出他对宋家有多强烈的宿怨,但也是相当的淡漠,沈淮至少能肯定宋崔两家关系绝不能算和睦。
“你跟我进来。”崔向东无意跟儿子多说什么,就直接要沈淮跟他进去。
沈淮只能跟着崔老爷子走进侧厢房,走进去才看到里边是间卧室。
里面很简单,一床一桌一柜,要不是崔老爷子坐火车随身携带的网兜就放在床边的桌子,沈淮几乎都不相信这里就是崔老爷子的卧室。
崔向平走到桌前,把那网兜解开来,从里面掏出两瓶玻璃罐头瓶来,递给沈淮,说道:“后天是宋华八十大寿,你把这两样东西给他……”
沈淮接过罐头瓶,瞧着里面装的好像是茶叶,看上去还有些碎,心里更是疑惑,眼前这个主,口口声声说不认得宋家老爷子,又一副对宋家宿怨甚重、苦大仇深的样子,为何又要托他把两瓶茶叶捎回去当礼物?
沈淮想到崔向东似乎对二伯宋乔生似乎怨气尤甚,心想难道宋家就是二伯宋乔生把眼前这老爷子狠狠的得罪了,以致两家老死想要往来都抹不下面子来?
之前的沈淮,对宋家人心怀戾恨,故而不可能会有公正的评价,此时也因此对宋家人的印象都是模糊的。即使有些印象,也是不可靠的。
沈淮也不去深究崔宋两家到底有着怎样的恩怨,他作为小辈,不要说崔向东只是要他捎两瓶茶叶这种小要求,就是更苛刻一些的要求,他也没法拒绝。
“老爷子还有其他吩咐吗?”沈淮又问道。
“没了,你回去吧,”崔向东倒是干脆,大手一挥,用完人就想赶沈淮走,不过在沈淮临门前,又说了一句,“宋家小辈里那么多人,也就你小子看上去地道些……”
听着崔老爷子的夸赞,沈淮不知道是哭好,还是笑好,看着崔老爷子没有再跟他拉家常的意思,只能告辞先离开。
恰好赶着崔永平走出院子,他看到沈淮出来,跟刚才一样,脸上没有太多表情的点点头,算是招呼,就直接钻进黑sè奥迪车里,绝尘而去。
沈淮拿着两罐茶叶返回巷子口的书店,店主已经把他要买的书用塑料绳捆扎好。
“这是书单子,你回去后把书拆开来可以比对一下,看钱有没有算错,”店主将书单子递给沈淮,又解释起总价高的缘故,说道,“你挑的好几本都是外文原版,价码相对要高一些……”
沈淮表示理解,跟店主聊了几句,才知道店主姓谭,还真是近年从燕大退休的教授。因为身体的缘故,到了年龄就退下来休养,没有再继续留校任教,也没有再花特别大的jīng力,放在做学问上。
聊天时,有电话打进来,催促店主回去吃饭,沈淮便拿着茶叶、书告辞离开。
此时夕阳刚刚好沉下去,透过狭窄的门脸,能看到西边的火烧云灿烂如锦。沈淮先打车去小姑宋文慧给他在电力部家属区安排的公寓房,毕竟之前是借口去市驻京办跟东华的官员见面为由走开,也就不方便把这一大摞书直接带回小姑家。
沈淮随便吃过晚饭,在电力部家属楼走回到西寺巷,路过书店时,看到里间有穿着碎花长裙的清秀女孩子站在灯下,没看到谭教授的身影。
也不知道这女孩子是不是谭教授所说的“小五”,沈淮没有再走进书店,而是直接回了小姑家。
宋文慧、唐建民已经回到家,看见沈淮拿着两只罐头瓶,颇为奇怪。
沈淮跟他们解释缘故,临了又问道:“崔家老爷子似乎对二伯有些怨气,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宋文慧对当年的往事是清楚,既然沈淮问及,也没有隐瞒的必要,轻叹了一口气,说道:“发生过两件事,一是崔老爷子在六七年给揪出来批斗,跟你二伯有关系,只是那场风波也很快把我们宋家牵扯进去,所以也谈不上谁对谁错;再一个就是黄海舰队泄密事件,你二伯当时参与了事件调查,对整个事件归责到崔老爷子身上,起了一些作用。因为这两件事,两家的关系一直都不能算好……”
沈淮似有所悟的点点头,心想崔向东从舰队司令员的职位上给撤消职务才六十岁左右,因为给二伯宋乔生背后搞了一手,从此赋闲在家,看着昔rì的同僚一个个的走上大军区级甚至更高的职位,心里的怨气哪里可能消得了?
打个比方,要是他这时用手段将谭启平从东华市委书记的位置上搞下来,谭启平不把他恨之入骨,才叫见鬼。
崔向东这时候能让他捎两罐茶叶子给老爷子当贺礼,要算一个心胸开阔的人。也不知道崔永平后期在海军体系里升迁到少将相当顺利,是不是zhōng yāng有谁在弥补崔家?
沈淮想着二伯宋乔生当时也只有三十五六岁,至于参与当年黄海舰队泄密事件的调查,也应该不是关键负责人,全不知道他是出于怎样的心态以及用什么手脚搞了崔向东。
这些秘辛,沈淮知道小姑就算知道也不可能会原原本本的告诉他,也不去追问什么。
一个小小的东华市,就有那么汹涌的潜流,zhōng yāng自然绝无可能是一团和气。而zhōng yāng派系的情况要比想象中复杂得多,除了四大野战军军政自成体系外,跟党内建国前后的多次运动以及解放后相当大比例的地下党转为地方党政官员,都有极大的关系。
“小姑,那你们明天去爷爷那里,就把崔老爷子的这两罐茶叶带过去吧……”沈淮说道。
“既然崔老爷子是托的你,那等到后天你直接拿给老爷子就是。”宋文慧说道,她知道沈淮因为过去的事情,这时候在宋家绝无地位,让别人知道崔向东竟然托沈淮给老爷子捎贺礼,多少会叫人对他刮目相看一些。
“好的。”沈淮点点头,答应下来,又问及巷子口书店的事情,“西寺巷书店的谭教授,似乎对崔家跟我们宋家的恩怨清楚得很,他怎么会在巷子口开一家书店?”
“你说谭教授啊,他是纪连云的女婿。”宋文慧说道。
沈淮暗自乍舌,没想到谭教授会是这个身份。
虽然九二年纪连云也不再担任zhōng yāng领导职务,不过当前zhōng yāng的领导班子,有两人是纪连云提拨起来的,可以说依旧是对当前政局走向起决定xìng作用的强力派人物,甚至一些党外分析人物,将zhōng yāng以及在地方上占据省市一些重要职务的官员称之为纪系。
沈淮没想到纪连云的女婿从燕大退休后会窝在小巷子里经营一家书店,不过想想也很正常。并不是所有人都醉心于官场的,沈淮心想他小姑父唐建民走出去,也许会给别人当成一个普通的、医术也不算怎么高明的中年医生,而谭教授要不想给卷入更深的政治漩涡之中,经营书店也不失明哲保身之举。
第二百零八章 书店的午后
(锡马奇莫热情捧场,那几个零又叫俺反复数了一遍,感谢啊)
次rì,沈淮上午到历史博物馆消磨了半天,下午照旧到西寺巷口书店淘书。店主谭石伟对沈淮的到来依旧是风清云淡,递过一把椅子,便回到临门的小桌边怡然自得的饮茶阅读。
沈淮在书店看了半天书,也许是周末前一天的午后,进出书店的人要比昨天多一些。进出的人,大多跟谭石伟认得,有些人说一两句话,挑选一两本书就走,也有坐下来嬉皮笑脸的小青年。看谭石伟待他们的态度,也知道他们都是住在左右的权要子弟,家世皆不凡,但都没有那么凌厉张扬的傲慢劲,还有人打听“小五”怎么不在这里帮着看店?
沈淮心想这个小五或许是谭石伟的女儿,那就是纪连云的外孙女。
建国后,zhōng yāng及国务院、国、防部都选在中海办公,几代国家领导人也都住在中海之内;与中海仅隔一道深红sè高墙的西寺巷,也是建国早期国内权要聚集居住的核心区域。
虽然经历几多波折,随着经济的发展,外面的条件越来越好,很多人陆续搬出去居住,但西寺巷沉淀下来的政治遗韵依旧浓厚,毕竟老一辈的人物还是念旧心重,习惯于传统的生活方式,不大愿意改变。
那些权要子弟,在外面再胡作非为,再嚣张猖狂,到了西寺巷,有利爪也得藏在蹼子里,有獠牙也得抿在嘴巴里,不然一个不起眼的老太太很可能就会冲上去给一拐杖,打得你连眼睛都不敢回瞪一下。
不能看到小狮子在老狮子跟前温顺,就认定小狮子没有凶残的兽xìng;沈淮也知道,这些权要子弟只是在谭石伟跟前,没有资格将他们的傲慢跟跋扈劲给张扬出来罢了。
当然,午后也偶有衣着普通的老头老太过来跟谭石伟拉家常,说谁谁谁的儿子又买了一辆豪车,说看到谁谁谁的孙子又换了个长得跟妖jīng似的女明星一起出没,给谁谁谁家丢人现脸,说谁谁谁的女儿开了地产公司又赚了多少多少万,说谁谁谁的儿子又要跑到哪个地方捞了一个肥差,说谁谁部长了儿子却在开出租车……
相比较那些个人五人六的党外分析人士,这些老头老太太嘴里的消息大都经得住考验。这些消息要是传出来,无一不能掀起波浪,但在这家书店里听上去跟街头巷尾的家常没有什么两样,叫沈淮哑然失笑:也许这就是返璞归真吧,掌握再多的权势,再多的财富,一个人真正能享受的,不过是足下一块立身之地罢了。
也有人对坐在角落里看书的沈淮表示兴趣,听说是宋家老四的儿子,也都是脸带疑惑的对沈淮笑笑,也会跟他搭一两句:“回来给老爷子祝寿啊?”
沈淮不知道过两天会不会有“宋家老四怎么突然冒出这么大的一个儿子”的小道消息传遍西寺巷左右,也不知道这些个在共和国以往风起云涌大时代崭露头角的老头老太太,跟宋家到底是什么关系,故而也只是彬彬有礼的还以微笑。
谈话大多是浅尝则止,也有好奇心胜的人刨根究底的打听沈淮的底细,但听到沈淮在东华工作,大多“哦”的一声,不解跟惋惜的神情都在脸上表现出来。
待夕阳红彤彤的余辉从狭窄的门脸洒进来,沈淮捧着一摞书到门口准备回小姑家。谭石伟先把这摞书都横过来摆桌上,看过一遍书脊,也难得的主动问沈淮:“你在东华工作啊?”
“嗯,在东华下面的一个乡镇里,”沈淮说道,“谭老师也去过东华?”
“哦,我六七年在东华靖海乡调研城乡工作,住了两个月,”谭石伟很平静的说及往事,“之后直接从靖海乡给下放到平江农场,在平江一住就是八年才回京,算是去过东华……”
谭石伟这样的人物,全国各地应该走过不少地方,听他只在东华市住了两个月,算不上有多少渊源,沈淮颇为可惜,不然东华的发展多少能借他一点势。
“哦,我在梅溪镇工作,跟靖海乡就隔着一个镇。”沈淮说道。
“我知道,是鹤塘镇嘛。”谭石伟是个甘于平淡的人,对沈淮身为宋家老四的儿子只在东华下面的乡镇工作,也没有表示特别的惊讶,说着话,手里也没有停下来,顺溜的把书价码算好,又拿出塑料绳跟剪刀,把一摞书捆扎好。
沈淮也知道谭石伟见过太多表面温良和善的权要子弟,压根儿就没有他表现的机会,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了两句话,付过钱就拿书告辞离开。
同为燕大的教授,纪庚新是国务院的顾问,都快七十岁了,在国内学术界依旧很活跃,依旧在燕大教学、带博士研究生。
谭石伟同是燕大的教授,研究的又是城乡问题,沈淮不过对他没有什么印象,但看他也就六十岁出头一些,应该正是学术生命的鼎盛期,却选择退休,心想他或许是纪连云女婿的缘故,反而在学术研究上受到限制,没有发展的机会。
这也很正常,毕竟纪连云从九二年彻底退下去,又提拨两个人进入这一代的领导班子,要是谭石伟在能影响国策走向的学术界也异常的活跃,显然不是其他派系愿意看到的。
政治从来都是有取有舍、有进取、有妥协,沈淮心想谭启伟选择在西寺巷口开家书店安渡退休后的生活,也许就是一种妥协。
沈淮心里想着事,迈门槛从台阶下去,也没有注意看两边,就听着耳边突然传来一声尖叫:“啊!”
沈淮吓了一跳,就看见昨夜在书店灯下的那个女孩子,正骑着一辆自行车飞快的朝他直冲过来,看她慌了神的样子,显然是忘了要刹车。
沈淮身后就是书店门槛前的石台阶,他不敢跳让开,怕女孩子直撞石台阶上,瞅着自行车冲过来,一把将车把手抓住。不过女孩子骑车很快,他这一抓也只是缓冲了一下,没来得及收的膝盖还给车前轮狠狠的撞了一下,差点摔台阶角上,好在勉强将自行车稳住,没叫那女孩子摔下来。
那女孩子扶住车把手,叉脚跨站在车横裆两边,脸涨得通红,又担忧的问沈淮:“你没事吧?”
“疯丫头,”谭石伟走出来,看到小女儿骑车差点把沈淮撞倒在地,又气又笑的责怪道,“刚学会骑车,就到处疯跑,”又问沈淮,“没什么事吧?”低头看沈淮的裤子给撕破一片,露出的膝盖给蹭破一块皮,又回头责怪女儿,“你看你!”
“没事,”沈淮直觉左膝盖痛得厉害,勉强维持脸上的微笑,说道,“也是我没有注意看到车过来。”
沈淮见女孩子也有十七八岁了,容貌秀丽,心想怎么会才学会骑自行车?
在之前沈淮的记忆,即便那些个贵公子、小姐从小都过着比普通人要优越得多的生活,但七八十年代,全国的经济条件普通较差,即使是权要子女,也极少有谁说从小就能以轿车代步。
“要不要去医院看一下,”见沈淮蹙着眉头有些吃痛的样子,女孩子担忧的问了一声,又问谭石伟,“要不要叫小王开车过来?”
“不用这么麻烦,我到我小姑父家抹点药就好了。”沈淮说道。
擦伤倒是小事,只是膝盖给直直的撞了一下,往后给别了一下,沈淮怀疑骨头又有些错位,走了两步,左腿窝痛得厉害。
谭石伟也没有认为叫自行车撞一下会有多严重,心知唐建民是医生,家里说不定备有药,也就不支持送沈淮去医院,但见他走路一痂一拐,手里又提着极压手的十几本书,说道:“你等一下,”就麻利的把书店门掩上,从女儿手里接过自行车,要沈淮坐上来,“我送你过去。”
膝盖实在痛得厉害,沈淮也就不坚持,坐到小巧得很的车后座,叫谭石伟推着车送他回去,女孩子只能可怜巴巴、一副闯祸样子走在后面,帮沈淮提着那摞子书。
那摞书沈淮提着没感觉,女孩子走了百十米,整个肩膀都要给拉塌下来。
“书还是给我吧,”沈淮要女孩子把书拿过来,这样他就只能一手摸着车座,车又很小,他坐着很不稳当,女孩子红着脸扶着他的胳膊怕他摔下来。
到西寺东巷宋文慧住,赶巧唐建民在家,看着谭石伟推着车送沈淮回来,讶异的问沈淮:“怎么了?怎么叫谭教授跟小五送回来了?”
“唐医生,我把他给撞了……”叫“小五”的女孩子红着脸说道。
“是小五骑车没有注意,可能是伤到骨头了。”谭石伟注意到沈淮一路上都很吃痛,额上的汗珠子不应该都是热的,担忧的说道。
唐建民与谭石伟先把沈淮搀到屋里坐沙发上,半蹲下来摸着他的膝盖骨,说道:“还好谭老师送你回来,错位得不是很厉害,不然要去医院处理了……”
唐建民这些年倒没有说做了宋家女婿就养尊处优,很长时间都在医疗一线工作,底子还在,摸准沈淮错位的膝盖骨,说道:“你忍着一点……”手里就用力给沈淮复位。
沈淮就听见“咔嚓”一声,膝盖一阵巨痛之后,痛感就像退cháo的cháo水似的,很快的、又能让人清晰感觉到的退去,试着踩了两下地,笑道:“小姑父,你真不是江湖郎中呢,真没事了……”
唐建民哈哈一笑,说道:“你以为我真卖狗皮膏药的?”要沈淮先歇一会儿缓下劲,家里没有保姆,他只能亲自给谭启伟跟他女儿沏茶。
谭石伟也听到唐建民给沈淮复位时那“咔嚓”一声响,才意识的刚才沈淮给小五那一撞实际上真不轻,看着沈淮给擦破的裤子,笑道:“这条裤子也不赔你了,你下回再过来买书,算你免费,就当赔你这条裤子。”
“谭老师,你要这么说,我真会跑到你店里,挨样挑一本就走。”沈淮笑道。
谭石伟跟唐建民都哈哈一笑。
第二百零九章 或许无辜
(感谢红袍守望之俗、锡马奇莫兄弟的热情捧场;抹一头热汗的说:还好赶在十二点码出一章来,聊表谢意!)
沈淮瘸着脚,跟小姑父唐建民一起送谭石伟父女离开。
谭石伟中等个子,人很jīng神,但头发已是花白,小五推着车跟他走在一起,不像父女俩,倒像是爷孙俩。
小五就比他爸矮三五公分,推车走在他爸爸身边,亭亭玉立,走到巷子口,还忍不住回头看了一头,见沈淮与唐建民还站在院门前目送她们离开,清丽的小脸又莫名的红了起来,稚气未脱的脸蛋给夕阳光照着,有着清纯无瑕的明媚,倒是个相当漂亮的女孩子。
沈淮问小姑父唐建民:“小五怎么才学会骑自行车?”
“哦,”唐建民对这些琐碎事颇为了解,说道,“相当长一段时间她跟她妈在渝州生活,去年她妈调回燕京,她才跟着回来上学。听说渝州城里到处都是山地,会骑自行车的人不多,倒不知道真假。”
沈淮记得渝州给称为山城,他读大学时有渝州籍的同学,也确实进了大学之后,才学着骑自行车,想问小五跟谭石伟到底差多少年纪,又觉得太八卦了,就忍住没有细问,与姑父往回来。
刚走到堂屋廊檐下,小姑宋文慧坐车回来,她在巷子口看到谭石伟父女从她家里出来,下车后疑惑的问道:“谭石伟跟他家老小怎么到我家串门来了?”
“小五学骑车把沈淮给撞了。毛毛糙糙的小丫头,车子再骑快一点,能把人撞进医院去……”唐建民当谭石伟父女的面客气说没有什么事,不过背地里还是觉得谭石伟的小女儿有些毛糙,在妻子面前自然不会遮遮掩掩,就把他知道的实情,跟妻子略加解释。
“没事吧?”宋文慧揪心的看着沈淮的腿。
沈淮还没有把破裤子换掉,膝盖处蹭破一大块露出来,抹了紫药水,看上去更触目惊心。沈淮说道:“膝盖这边给撞得有些错位,开始有些痛,倒叫姑父露了一手,这会儿没什么事了……”
沈淮进卧室换了裤子再回客厅里,见小姑宋文慧在翻看他从谭石伟书店买回来的外文书籍,只是脸sè非常的差,他觉得很奇怪,随手拿起一本书,翻看了两页。这些书虽然都是外文原版,但都是工业及经济管理方面的专业著作,应该不会有犯忌讳的内容,见小姑父唐建民也是莫名其妙,问小姑:“这些书怎么了?”
“你看这些书不吃力?”宋文慧盯着沈淮的眼睛问。
“还行吧,毕竟现在工作需要用到这些,慢慢看,还能看下来。”沈淮还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这些书为什么会叫小姑脸sè如此难看?
宋文慧随手换了一本书,翻开到中间的一段问沈淮:“我考考你,这段讲了什么?”
沈淮不知所以然,还是接过书,看了看书页,看过小姑手指那段话,说道:“这是德莱曼在书里谈他对自然失业率这个概念的理解,在这个问题上,他不赞同卡甘的观点,”见小姑的脸绷还在那里,笑了笑,想缓和一下莫名绷紧的气氛,“我应该没有理解错吧?德莱曼的书,国内还很少有翻译。前段时间,我看过他法文版的《论现代国家宏观经济若干问题》,就一直想着找他的其他著作看一看,没想到谭老师那里有他相当全的原版著作。”
“哦,谭石伟要不是做了纪连云的女婿,他在学术界的影响,不会差纪庚新多少……”宋文慧脸sè稍稍缓下来,跟沈淮解释谭石伟为什么六十岁一到就从燕大退休的原因。
说到底就是有人不希望纪系有更多的人有能力对国内政局走向产生重要影响,纪系毕竟也需要向其他派系妥协,说不定这也有宋家的功劳在内,沈淮心里想着。
宋文慧将书放回去,说道:“难得回来一趟,还给抓到电力部开了一天的会,整个下午都在吵架,都快累死我了。看到这些书,就想到自己到四十岁之后再学英语的情形,真是痛苦死了……”
东南电力建设集团是这两年新组建的正司级国企,负责东南各省的电力建设,总部设在江宁市,归电力部直辖,但跟东南各省的电力局矛盾重重。
不仅东南电力如此,在国内电网建没有分离的情况,电力部不同司局之间的矛盾也很深,涉及权力跟利益在不同司局之间的分配,开会吵架、闹分歧,那是再正常不过的。
沈淮以为他小姑把工作中的情绪带到家里,实际上他也是刚进走这个家门,对小姑宋文慧、小姑父唐建民的脾气并不了解。
宋文慧没有再说什么,而是借口累去了书房。
唐建民对自己的妻子很熟悉,见妻子虽然把话题转开,但她脸上的yīn云没有彻底的消去,那目光灼灼的眼睛似乎还蕴藏着难以遏制的怒火雷霆。
看着妻子去了书房,他随手拿起一本书来,他没有怎么学过英文,也看不懂里面到底写着什么,但想到这些书都是谭石伟在店里摆出来卖的,就算有大逆不道的言论,又算多大的事情?
唐建民知道他的妻子,这几天看上去像个家庭主妇的模样,实际当年在下放农场时,养成极泼辣的xìng格,早年在电力部担任基建司副司长,之后出任东南电力建设集团常务副总,主管火电基建业务,把手下一群干电力基建的大老爷们治得服服帖帖,并不完全是依靠家世。
唐建民不知道妻子的情绪为何突然变化,追到书房去,见妻子果断yīn着脸坐在书桌后面想事情。
唐建民将门掩上,问妻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宋文慧抬头看向丈夫唐建民,说道:“三年前,姓谢的一哭二闹三上吊,把大家都喊过去召开家庭会议,你还记得她当时是怎么说的?”
唐建民不明白妻子为何提三年前的旧事,劝慰道:“这种事过去就过去了,只要沈淮能认识到自己的错误,能够改正,四哥迟早都会认他这个儿子的,宋家也总会有他的地位……”
“我清清楚楚的记得姓谢的说沈淮在法国整天为非作歹,仗着孙家的供给,只一心做一个纨绔子弟,打架斗殴吸大麻赌博玩女人,什么坏事都干,就是不学好,不学习,到法国四年,连句法语都说得磕磕绊绊,”宋文慧手按着桌子,语气却是冰寒,说道,“这是姓谢的话的原意吧,我没有编排她吧?”
唐建民知道妻子对谢佳惠的成见极深,只能点头说道:“好像她说的是这个意思……”
“沈淮在国内读的那所初中,那时候教的还是俄文,沈淮那段时间是没有好好学什么,”宋文慧说道,“但是沈淮要是在法国,正如姓谢的所说,整天都不学无术,连句法语都说得磕磕绊绊,那他的英文是什么时候学到连专业文献都能熟读的地步?”
唐建民也顿时觉得疑点重重,他跟宋文慧断然不会去想沈淮的躯壳已经换了一个灵魂,只能下意识的怀疑谢佳惠在三年前说了谎,但唐建民又觉得有些事想不通,说道:“沈老爷子是沈淮的外公,要不是沈老爷子,谁能把沈淮赶回国?”
“姓谢的手段多着呢,谁知道她在沈老爷子跟前耍了什么手段、蒙蔽人,”宋文慧对谢佳惠成见本来就深,这时候看出疑点,自然是倾向往不利谢佳惠的方向去推测,“老爸不是也给这个女人哄得团团转,沈老爷子还能比我爸更jīng明?”
“沈淮就在外面,要不直接找他问问?”唐建民说道。
“怎么问?说算沈淮没有对谢棠做什么,就算沈淮当时可能只是吓唬吓唬谢棠,但你也知道他的拧巴xìng子,当所有人都认为他做了那件事,你这时候去问他,你认为他会为自己辩解吗?”
唐建民点点头,以他对沈淮当年的认识,知道他是一个恨不得把自己连同整个世界都毁掉的人,虽然沈淮现在看上去改观了很多,但谁又知道他的内心是否还脆弱呢?唐建民也觉得这时候不宜拿这个语题去刺激沈淮。
宋文慧又问丈夫:“再说了,沈淮他娘在农场死那么惨,他又从小吃了这么多苦,好不容易出国能有个眼不见心为净,姓谢的还死不要脸的把谢棠送到法国去读书,托孙家照顾,百般的刺激他。沈淮真要对谢棠做了什么,又能怪他什么?”
唐建民对妻子的这话颇为无语,知道妻子还是认为沈淮在法国时可能对谢棠有过伤害,但是在情感上又不很讲理的去偏袒沈淮;他妻子平时都能公正看,偏偏就是护犊子,就是连女儿宋彤他都骂不得。
“至少能肯定姓谢的在有些事上面,是说了谎的!”说到这里,宋文慧越想越气,捏拳拍着桌子。
唐建民见妻子气愤不平,又不直接找沈淮问个明白,他问道:“那你说怎么办?”
宋文慧忿恨不平的说道,“有些事,是怎么都说不清楚的,我能怎么办?我看姓谢的就是想把我们宋家搞得四分五裂,找她当面对质,我看她会巴不得把这事搞得沸沸扬扬,好让宋家沦为全燕京城的笑柄,再把沈淮心里的伤疤再狠狠的揭一次,把沈淮彻度的毁掉,才合她的意……”
第二百一十章 认同
沈淮也搞不清楚小姑宋文慧的情绪为什么突然变得恶劣,他把一摞书都把搬到卧室里,再出来看到小姑宋文慧跟小姑父唐建民从书房里出来,说道:“我还要到我们市的驻京办走一趟,怕是不能陪小姑跟姑父你们俩吃晚饭了……”
宋文慧见沈淮不想他们为难而找借口离开,心酸不已,摇了摇头,说道:“今天本来是老五请我跟你姑父过去吃饭,不过我有些不舒服,刚打电话跟他们说了,不过去吃饭了。你也不要出去了,就陪我们留在家里吃饭吧……”
沈淮疑惑的看了小姑父一眼,他知道宋家有些人不待见他,不希望他出现,但想到小姑跟小姑父难得回京一趟,他实在是不想妨碍她们因为自己而少了姊妹兄弟相聚的机会。
唐建民见沈淮有些迟疑,便说道:“昨天买的菜,还有很多剩在冰箱里,今天不能吃掉,明后天基本上是没有机会在家做饭吃的,到大后天,我跟你小姑就要回江宁了,这些菜怕是都要进垃圾篓了……”
沈淮有些不确定小姑、小姑父为何突然放弃跟宋家其他人难得团聚的机会,既然小姑、小姑父决定留在家里做晚饭吃,他也只能留下来,不然他还真没有什么好地方能去。至于东华市驻京办那边,沈淮至少也要等明天过了老爷子的八十大寿再去露个脸,才能不叫别人看出什么疑惑来;周裕也要等到明天下午才会坐飞机过来。
宋文慧跟唐建民都是平时使唤保姆使唤惯了的,疏于庖厨,做饭时只能给沈淮打下手,摘菜去泥、剥葱切蒜、拿碗递碟,也有一搭没一搭的问起梅钢及梅溪镇的事情。
沈淮也是有一搭没一搭的跟他们聊梅钢及梅溪镇的事情,起初还觉得奇怪,昨天小姑、小姑父虽然都说知道他在梅溪镇做出一些成绩,但绝口不问细节,这会儿倒问得详细,恨不得把梅钢的方方面面都打听清楚。
宋文慧七十年代末回城,虽然那时女儿宋彤已经出生,她还是先进大学读书,然后再进电力部工作。在电力部,宋文慧也先从基层的工程师做起,再逐步走上处及司局级的领导岗位,然而到东南电力建设集团主管火电建设业务,她的学科底子要比普通人扎实得多。
梅钢此时所进行的电炉钢生产线改造,增加高频电流的电力供应是关键的一步;这又是宋文慧熟悉的领域,渐渐就往深里谈。
唐建民学医出身,对工业了解甚少,但听妻子跟沈淮不厌其烦的详细讨论电力扩容更多的可能xìng方案,以及各种方案的技术实现手段及优缺点,他也能肯定沈淮对钢铁等产业的了解是远在水准之上。
这哪里是不学无术?
唐建民见过电力部及东南电建下面的工程师,在妻子面前给质问到哑口无言、脸面通红的场面。
但见沈淮跟妻子谈工业改造方案,手里不停的给锅里添油加醋试咸淡,这一刻,他也禁不住的怀疑:沈淮三年前给赶回国,是不是另有隐情?
宋文慧也抑不住心里的震惊,跟丈夫对望了一眼。
唐建民这时候也只能承认,妻子的怀疑不是无的放矢。
唐建民跟宋文慧是早就知道沈淮过去一年在梅溪镇做出不小的成绩,也知道他在一些期刊上发表几篇学术xìng很强的论文。
不过,由于之前关于沈淮不学无术留在他们脑子里的印象太深,下意识的认为沈淮在梅溪钢铁厂碰巧用对了人,才是取得发展成绩的关键因素,并不认为沈淮他自身的能力或专业水平、知识结构真就足够高到能管理一家中等规模钢铁厂的程度。
他们甚至认为沈淮过去半年时间里,在期刊上陆续发表的一些学术论文,应该是他请人代写、装点门面的小手段而已;这种事在国内已经屡见不鲜,通常上不会认为领导在期刊上发表了文章,就真的具有如此的水平。
宋文慧即使对沈淮再溺爱,再偏心,也不认为今年才二十五岁的沈淮,就有足够强的业务能力及专业管理水平去真正的管理一家钢铁厂。
她跟丈夫也是怕沈淮给戳穿后难堪,所以昨天宋文慧跟丈夫才避免跟沈淮聊太具体的产业发展及乡镇治理的话题。
今天也是偶然机会,看到沈淮买了一大外文书籍回来,认识到沈淮可能不像谢佳惠所说的那么“不学无术”,宋文慧这才有意识的去试探沈淮在专业领域的水平到底有多高,去考量沈淮的知识结构有多深、多广。
谈到后来,宋文慧都觉得话题在她这头难为继,她的心已经叫她所看到的“真相”所撼动。
也正是如此,她心里对谢佳惠三年前召集宋家人指责沈淮在法国不学无术、胡作为非一事,就尤其的怒焰沸腾:
要是这样都能说不学无术,但宋家这么多人里,还有谁有颜面活下去?
沈淮不知道小姑对谢棠的妈妈成见那么深,以致认为他受了很大的“冤屈”,但是小姑愿意跟他讨论产业上的话题,他也乐意更深层次的谈下去。
虽然这段时间在梅溪开创出一番局面,但沈淮清晰的认识到,他能在梅溪做出这些事,跟他身为宋家子弟的身份,有着直接的关系。
沈淮同时也认识到,在未来发展的道路,依旧存在着种种坎坷跟阻碍:跟谭启平的关系怎么处理,苏恺闻对他的成见到底有多深,戴乐生父子会不会恨他入骨,高天河父子会继续蛰伏多久才会有新的动作?
哪怕这次回京给老爷子祝寿不受宋家所有人的待见,沈淮这次也一定要硬着头皮回来参加宋家的“大团聚”,消弱谭启平心里他对宋家抛弃的印象。
要说有更进一步的目的,那就是能获得宋家,哪怕是小部分人的认同。
对沈淮来说,情感上的认同仅仅是很小的一个因素,他毕竟是借着别人的躯壳而活,即使受到之前沈淮很深的影响,但当真给宋家人拒之门外,他在情感上也不会受伤太严重。
在他的心里,小黎、陈丹她们才是他真正的亲人。
沈淮心里还是更奢望宋家有人对他的能力有所认同,这样他不仅可以继续在东华扯着宋家的虎皮做事,还有可能获得宋家的直接支持。
小姑今天愿意跟他更深层次的讨论梅钢及梅溪镇产业发展的问题,沈淮心里是很高兴的。
就算宋家其他人都不待见,只要能获得小姑的认同,他这次回京就是大有收获。
沈淮把最后一道菜做完递给小姑父端上去,他洗过手,在围裙上抹了两把,跟小姑宋文慧说道:“我带有一份梅溪镇的产业发展规划图来,小姑你帮我参详一下……”
宋文慧接过沈淮回卧室找来的规划图,不是设计院出的正式蓝图,而是一张手画图稿,但标有准确的地理数据,图例也相当正规,空白处还有密密麻麻用钢笔写下的注释,问道:“这是你自己画的?”
“嗯,”沈淮点头笑道,“现在的规划设计院不大愿意给乡镇做产业规划,在他们看来,乡镇服从区县即可,根本就没有必要独自搞什么规划。与其求爷爷告nǎinǎi,我还不如自己先硬着头皮琢磨这事儿……”
餐桌上已经放满碗碟,宋文慧就把图稿铺在餐边柜上阅看,唐建民的好奇心也早给勾引起来,凑过头来看。
唐建民虽然长期只在医疗系统工作,但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跑得地方多了,对乡镇产业的发展还是有着普通人不及的见识,他凑过头来看图,讶异的说道:“好大的规模啊!东华市经济偏落后一些,我看下面的区县经济要是做规划,也就这样子吧……”
沈淮给梅溪镇在梅鹤公路西侧规划的工业区面积只达四千亩地,不过实际在这副图稿上,还把梅鹤公路以东属于鹤塘镇的区域也标示起来,加上下梅公路南北两侧的预留地块,仅这副图稿里,显示出来的工业区规划面积就高达八平方公里,甚至要远超过当前一般的县域工业园区规模。
沈淮解释道:“东华的经济发展在东部沿海来说是相当滞后,所以做产业经济规划要有一个更高的全局目光,才有可能拉近、而不是拉大跟平江等地的差距……”
江东跟淮海两省就隔着渚江,宋文慧虽然人长期在江宁市工作,但淮海省的电建投资也是归她分管,她对淮海省乃至下面东华市的经济发展状况都很清楚。
现在江东省的一些地市,如平江、江宁,都进入良xìng发展阶段,而淮海省的地域经济发展整体滞后。宋文慧也认为,需要淮海省的地市级党政官员要有更高的产业发展眼光,进行全局xìng的产业规划,才有可能缩小跟渚江南岸地区的差距。
而很显然,淮海省十三个地级市,目前并没有出现这样的党政官员,宋文慧倒是没有想到沈淮虽然身处乡镇,目光却能放得这么远。
就在唐建民为沈淮的见识跟能力震惊之时,而打心里就把沈淮当成自己孩子看待的宋文慧则理所当然的认为宋家子弟就应该如此的杰出,之前什么话都是谢佳惠在搬弄是非、胡说八道。
宋文慧说道:“你知不知道,你爸爸过两天会去淮海省挂职副省长?”
沈淮记得他“父亲”在年前才提了正司局级,没想到才半年时间就到地方挂副省长,也难怪崔向东提起这事里,说他父亲“捞”到位子。
第二百一十一章 宋家小辈
清晨,唐建民醒过来时,看到妻子刚翻过身去,知道她可能整宵都没有睡踏实。看着从纱帘透进来的亮光,他伸手把床头柜上的手表拿过来,都七点钟了。
听着院子里有走动的响声,唐建民心想应该是沈淮已经起床了,他坐起来穿衣衫,听着妻子在后面翻身跟他说话:“这事,我一定要跟四哥说……”
“我看不用太急,”唐建军转过身来,看着妻子一宿没睡踏实的脸有些倦容,说道,“四哥迟两天就会去淮海挂职副省长,沈淮在东华做的成绩,他不会永远都不看到。沈淮这次回来,大概也不是想大家闹翻脸?”
“……”宋文慧是泼辣xìng子,但也知道丈夫说得在理,四哥跟沈淮父子间的事情,她硬要插一脚,未必能起什么好效果,但心里堵着一口气泄不去,说道,“就任凭那姓谢的编排沈淮?”
“四嫂可能也是因为谢棠的事才气急败坏说了一些多余的话,”今天是老爷子大寿,总理也会代表zhōng yāng过来祝寿,唐建民心想妻子是急脾气,都不敢想象妻子要是还带着情绪在宴席上跟宋炳生、谢佳惠见面,会不会闹出什么事情来,他劝说道,“我想四嫂也不可能全是瞎说。你说说,一切要都是她安排的,她图什么?”
“沈桂秀病逝,沈淮在农场吃了这么多年的苦,姓谢的就能心安让沈淮回宋家?”宋文慧“噌”的坐起来,说道,“沈淮要是真不学无术、回到宋家真混吃等死,那倒也罢了。沈淮偏偏还这么优秀,她就不担沈淮将来有能力,为他娘讨公平,把她从宋家赶出去?”
唐建民苦笑一下,他不喜欢官场上的尔虞我诈,但妻子这么揣测谢佳惠的用心,也不能完全说不对,他也不想继续挑妻子的火头,只是劝她:
“我觉得,这事情过去就过去了,大家都不要再提什么了。就算是沈淮以前做错事,也是因为他年纪轻,不能一棍子打死。你知道彤彤青chūn期那阵子叛逆成什么样子,这两年还不是也消停下来了?人总会长大的,沈淮现在做事踏实,也有能力做出成绩,我觉得,这个比什么都重要……”
宋文慧听丈夫这话合心意,也知道就算现在帮沈淮打抱不平,也闹不出什么明堂,再说今天这rì子,就算心里有什么不高兴,也不能挂脸上。
宋文慧穿衣起床,打开门见沈淮蹲在廊檐下看院子里开得正艳的三sè堇,说道:“今天中午的正宴是在丰泽园大饭店,到时候总理也会代表zhōng yāng过来祝寿。你先收拾一下,记着把崔老爷子的茶叶也带上,等会儿我们要先去大宅……”
这时候屋里电话铃响了起来,过了一会儿唐建民走出来,宋文慧问丈夫:“谁这时候打电话过来?”
“四哥打电话过来说,等会儿他过来接沈淮去老爷子那里。”唐建民说道。
“他也知道要脸!他早干什么去了?”宋文慧本来没有打算在今天多说什么,但听到老四打这么一个电话来,心头的邪火又控制不住的窜上来。
沈淮只能抱以苦笑,就像他要在别人面前装“回家团聚”一样,他父亲就算心里剩不下多少父子之情,在今天也要在别人面前演一出“父子相认”的戏。
“小姑,你就跟小姑父先去爷爷那边;我等我爸过来接我。”沈淮平静的说道,人生,无非就是一场演给别人看的戏,他也得配合把这出戏演好了。
唐建民手放在妻子的肩膀上,安慰她不要多说什么。
中午的正宴放在丰泽园大饭店,总理会代表zhōng yāng过来祝寿,其他亲朋故旧都在,实在不宜把情绪挂在脸上。
宋文慧气得连早饭都没有吃,洗过脸就跟唐建民先赶去见老爷子。
大约等了一个小时,才听到院门外有车喇叭声响,沈淮就放下手里的书,拿着崔向东的那两罐茶叶就走了出去。
“沈淮你好。”魏岳刚下车准备过来喊沈淮,看到他出来,又赶忙绕过来,帮他把右后侧的车门打开。
沈淮低头就看见那张跟他仿佛是从一张模子里刻出来的脸,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陌生感。沈淮想演戏演足,张嘴yù喊,但那个字眼涩在嗓咙眼里怎么也吐不出口。
眼前这人跟你实际上又没有半点关系,何苦管他的冷漠?沈淮心里想着,但这一刻他仿佛给真正的沈淮附体,心间给五味陈杂的情绪所充塞,也忘了要坐进车里去。
宋炳生犀利的眼睛盯住沈淮看了有那么几秒钟,才说道:“你进来吧,还要赶着去大宅呢。”语气淡漠。
从宋炳生的眼神,沈淮感觉到他的jǐng惕,知道他是担心自己会大闹寿宴,暗道:宋家最不欢迎自己回来的,大概就是他吧?
沈淮心里也是悲哀,之前的“他”是做下那么多的错事,也确实伤害了很多无辜的人,但何尝又不是眼前这个人的受害者?
沈淮低头坐进车里,将崔向东托付给他的两罐茶叶放在膝盖上,安静的等魏岳坐回来发动车。
宋炳生视线落在那两只罐头瓶上,眉头微微蹙起来,问道:“这是你从东华带给老爷子的礼物?算了,这两罐东西你就不要拿出去了,你的贺礼,我已经帮你准备好了……”
“我没有准备什么贺礼,空手回家的。这两罐茶叶是崔向东老爷子托我捎给爷爷的……”沈淮说道。
宋炳生既不明白沈淮怎么跟崔向东认识,也不明白崔向东恨宋家入骨,为什么会临时让沈淮带两罐茶叶当寿礼?宋炳生满心疑惑,但忍住没有多问什么。
沈淮就是想叫他当一回闷葫芦,自然不会跟他多解释什么,眼睛盯着魏岳的后脑勺不说话。
车上陷入死一样的寂静,任魏岳发动车往仅隔一条巷子的西寺东巷开去。
唐建民也是怕沈淮控制不住脾气跟他爸宋炳生翻脸,早早的就等在宋宅大门外,看到宋炳生的车过来,快步迎过来,先一步打开车门。
虽然看到车里气氛冷得能僵煞人,但只要没破口相骂或动手打起来就好,唐建军接过沈淮手里的两罐茶叶,说道:“老爷子刚听你小姑说起这两罐茶叶呢,正给崔老爷子打电话问候;你赶紧跟我把这两罐茶叶给老爷子送过去……”心想着沈淮既然跟宋炳生一起过来了,也叫旁人看见了,那接下来,还是把他们父子俩分开好。
虽然才九点钟,虽然中午的正宴安排在丰泽园大饭店,宋宅这边还是有好多人聚了过来;有一些人站在院子里聊天。
他们看到跟沈淮跟宋炳生先后下车来,再看沈淮几乎长着跟宋炳生一模一样的脸,都讶异了:没听说宋家老四有儿子啊?
当然也有人知道得更多,知道宋炳生之前有过一段不为人知的婚姻,还留下一个儿子,看到沈淮跟宋炳生同时出来,心里都恍然大悟,心想:大概就是那个给宋家老四送出国的孩子,原来都长这么大了。
看唐建民带着这青年往里走,有人就忍不住问道:“这是老四家的吧?”
“嗯,”唐建民将沈淮介绍给宋家的亲朋故旧,但也只能把有些话说得含糊其辞,说道,“是老四家的,前些年一直在外面读书,才回国没多久……”又一一将这些宋家故旧介绍给沈淮认识。
“叭叭叭”后来传来一阵急促的喇叭声吓得大家一跳,沈淮转回头看见一辆崭新的凯迪拉克从后面逼过来。沈淮这两天很少在左近看到有这么不礼貌的车,刚要让道,唐建民却抓住他,说道:“是你大表兄鸿军那个混球,刚买了一辆新车,就燿武扬武的显摆……”
唐建民不让路,凯迪拉克就老实的在路边停下来,一张三十来岁的青年探头出来,朝唐建民嬉皮笑脸的说道:“小姨父,你拦着路不让,是不是想把我的车劫走过两天瘾啊?”
唐建民挥了挥手,说道:“你小子皮痒了,也不怕老爷子跑出去把你这烧包车给砸了?”
“老爷子今天过八十大寿,砸车多不喜庆啊;车砸了,小姨夫你能过两把手瘾吗?”宋鸿军笑着下车来,当真把车钥匙塞唐建民手里,看着旁边的沈淮,讶异的问道,“你就是沈淮?呵,我都不记得跟你有见面。我们之前有见过面?”
“应该是没有,我在燕京那几年也不常回市里,记得大表哥你那时在广南做生意。”沈淮说道。
宋鸿军不仅是大女儿宋奇的长子,也是小一辈里的老大。他十年前就下海经商,现在名下有好几家公司。沈淮在燕京的那几年,宋鸿军一直在广南做生意,他也是只闻其名,从未见过其人。
“我就说我的记xìng没那么差,不过你跟我四舅长得真像,跟老爷子长得也像,”宋鸿军热情的揽过沈淮的肩膀,很关心的问道,“我记得你回国有两年了,你现在在哪里工作,是自己开公司,还是在zhèng fǔ部门?”
三年前的醉酒事件,宋家这边也只有老一辈人知道,小一辈人只知道沈淮闯了大祸给赶回国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倒不是很清楚。
对宋鸿军的热情跟关心,沈淮也是淡而视之,心想他或许对所有人都这幅热情的面孔,倒真是一个天生的生意人。
“在淮海省下面一个市里。”沈淮敷衍的说道,他也知道把在梅溪镇担任党委书记的事说起来,说不定会叫宋鸿军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