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直把杭州作汴州
廖仲平沉声道:“这确实是从正面贯穿伤,但这只能证明你与鞑子作战。你只是区区哨官,按编制麾下不过九十六人,可如今,你身后士兵不下三百人(吴争麾下一百三十几人,还有金山卫明军俘虏近二百人,此时被廖仲平算在了吴争头上),这又如何解释?”
吴争答道:“回大人,其中一百人,是原金山卫所军士,卑职在震泽县官道收拢来的。后面近二百人,是被鞑子俘虏,关押在金山卫码头的明军,被卑职率众袭击码头时救出。”
廖仲平道:“既然不是你手下士兵,如何保证其中没有鞑子奸细。你可上岸,他们不准。”
吴争心头拔凉拔凉的,他回头看去,在那一百多双眼睛,布满了失望和迷茫。
陈胜迎着吴争的目光,苦笑道:“命该如此,这怪不得大人,大人不必为难,只管上岸,我等自有去处。”
自有去处?去何处?
长江以北,皆是满清占领,杭州以北,也已经在满清掌控之中。
看着陈胜和那一百多人的眼神,在这一刻,吴争想到的是,当初向将士们承诺过的,同生共死的诺言。
一股热血上涌,他回身冲着廖仲平道:“大人,他们与卑职在嘉兴府北面官道,一起杀死五十七个鞑子,又在金山卫与卑职一起全歼一百鞑子,这样的士兵,怎么可能是鞑子奸细?卑职愿以项上人头为他们作保。”
廖仲平厉声道:“你自己嫌疑尚未解除,本官念你身上有伤,方才破例准你上岸。这是京畿重地,你作保?你承担得了罪责吗?”
吴争悲愤莫名,京畿?绍兴府倒成了大明京畿了。
“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卑职还真不知道,这区区绍兴府竟成了大明京畿重地了?”
这句讽刺南宋小朝廷的诗,太符合现在的情形了。
吴争念出这句诗时,心里已定,与身后将士生死于共。
果然,听吴争念出这句诗,廖仲平大怒,“放肆!你敢污蔑朝廷、污蔑鲁监国?”
吴争冷冷道:“大人不必扣大帽子,要杀便杀,我吴争要眨一下眼就是鞑子养的。”
“本官成全你。”廖仲平右手一举,带来的两队人马迅速弯弓搭箭。
远处周思民是真急了,他往前踏出一步,正待出声。
却被郑叔死命地挡住,“公子,世道叵测,万万不可轻易暴露了身份。奴观吴哨官是个有勇有谋之人,公子稍安勿躁,静观其变才好。”
二憨、小安已经手按刀柄,特别是二憨,一双牛眼死死地盯着廖仲平,就准备战端一起,首先将廖仲平制住。
陈胜等一百多将士,再次弯弓,他们眼神坚定。
既然吴哨官愿意为他们出头,那就拼死一搏,是为同生共死。
吴争是真的被逼得没办法了,位卑言轻,此时不用说找朝廷上诉了,恐怕连眼前副千户这关都难过去。剩下能做的,也只能一赌。
从方才对话,吴争能感觉到廖仲平还是个肯讲理的。
至少他能在检查过自己伤口后,作出了公正的评价。
那就赌廖仲平是个讲道理的人,赌廖仲平是个有良知的人。
君子欺之以方。
吴争转身,对着围观的百姓,再次撕开刚刚掩上的衣襟,将创口展示于众人面前。
“诸位父老乡亲,在下吴争,上虞县始宁镇吴庄人。在嘉定随叔父吴之番,为大明、为朝廷与鞑子浴血拼杀,抗击数十倍之敌三日三夜,终因寡不敌众,叔父为国捐躯。我因受箭创人事不省,被麾下救出,方留下这条残命。养伤之际,我一路上收拢溃兵,从没忘记守土抗战之责,在震泽县官道,我率众全歼五十七个鞑子。后在金山卫码头,全歼一百鞑子。”
“不想,如今我千里迢迢返回故乡,竟被上官扣以奸细、叛乱罪在此处死,诸位父老乡亲,我没死在与鞑子厮杀的战场上,却死在自己人的手里,我冤不冤?”
“我身后这一百三十七将士,便是当时追随我杀鞑子的英雄,他们今日也要蒙受奸细、叛乱的罪名,随我死在此处,诸位父老乡亲,他们冤不冤?”
“那边,是被鞑子俘虏关押在金山卫码头的明军将士,还有万幸才从鞑子屠刀下逃得一条性命的江北百姓,他们也要无辜随我死在此处,诸位父老乡亲,他们冤不冤?”
冤不冤?
公道自在人心!
随着吴争的煽惑。
人群中窃窃私语声响起。
“吴庄啊?离这不过百十里地,我知道的,吴庄吴老爷子是个大善人。”
“我也听说过,吴老爷子是当地乡绅,经常修桥铺路,施舍贫苦。”
“听他口音,确是咱们绍兴人。”
“看,他身上的伤口是真的。”
“既然是真的,那就是杀鞑子的英雄。”
“是啊,看那后面的老百姓,那都是自己人啊。”
“咦,那个小女孩还只有五、六岁吧?可怜啊。”
“那边……对,那边那个女子,怀中抱的应该是个孩子吧,太可怜了,还在襁褓之中。”
“怎能杀百姓呢?”
“怎可杀有功之人呢?”
“杀不得啊。”
“对,杀不得!”
“大人。杀不得啊!”……。
群情汹涌,围观百姓被煽动起来了。
廖仲平脸色铁青,听着四周对他的指责声,他向吴争怒喝道:“你敢煽动百姓?要造反吗?”
吴争听着四周物议纷纷,心中大定。
既然称为京畿,那小朝廷就要顾及颜面。
哪怕真的非要杀,也不敢现在杀。
现在杀了,那恐怕这小朝廷的名声就臭了,特别是现在人心不稳的时候。
所以,吴争现在反而不担心了,他回身看着廖仲平道:“大人,卑职从嘉定一路杀到金山卫,是朝廷功臣。大人若真要当众以莫须有的罪名,擅杀朝廷功臣,想来朝廷绝对不会轻饶了大人。望大人三思。”
廖仲平怒喝道:“本官绝不受你胁迫。”
说完,转身喝道:“听本官军令,弓手备射。”
气氛骤然凝重起来。
火拼一触即发。
第十五章 活着倒成了耻辱
吴争带来的将士们,乃至被吴争所救的明军俘虏和普通百姓们,个个义愤填膺。
朝廷的战败,这后果居然要他们来承担?
侥幸活下来,倒成了一种耻辱了。
周思民实在忍不住了,他挣脱郑叔死命的阻拦,向廖仲平冲去。
吴争一见,大惊,这个时候,如果对面射箭,他一个残疾的富家公子,就真死路一知了。
吴争连忙喝道:“二憨,将他拉到后面去。”
二憨死命地用身体挡住周思民,与赶来的郑叔,生生将周思民拽了回去,周思民挣扎着,口中在大声说着什么,吴争无法听清。
深吸一口气,吴争转头,盯着廖仲平的眼睛道:“廖大人,卑职没有反意,而且从上岸时起,卑职都在尽力解释一切。若大人执意要射杀卑职,卑职不甘引颈就戮,那就恕卑职无礼了。”
廖仲平脸色已经凝结成冰,他轻蔑地冷哼道:“就凭你?”
说完,他的手举向空中。
吴争的手也慢慢抬起。
围观的百姓惊叫着,往四处逃散。
生死就在一线之间。
吴争身后的陈胜大急,喊道:“吴大人,千万别犯糊涂。这样死在此地,那真瞎了大人一世英名。”
边喊边冲上前几步,向廖仲平跪下道:“大人容禀。”
正如吴争所料,被吴争煽惑百姓,占住了道义的至高点,廖仲平心中终究有所顾忌。
他是被吴争逼急了,一时下不来台。
此时由陈胜这么一打岔,反而冷静了一些,“讲。”
“卑职原金山卫所百户麾下总旗陈胜,鞑子来攻,金山卫千户、百户皆携细软潜逃。卑职无奈之下,与另一个总旗带麾下士兵溃逃,出嘉兴府在通往震泽县路上,遇上吴哨官一行。是他带咱们全歼了追来的五十七个鞑子。之后,为了回绍兴,吴哨官率我等,用之前所杀鞑子身上的军服诈取了金山卫码头,全歼了驻守的一百鞑子,并解救了关押在码头的明军俘虏和百姓。这才渡海来到绍兴。”
陈胜的话,口齿、条理都很清晰。
廖仲平听后,沉声问道:“这只是你一家之言,以何为凭?”
陈胜转头喝道:“将船舱中的麻袋抬上来。”
廖仲平皱眉道:“你欲何为?”
这时,十来只麻袋被士兵抬了上来。
陈胜道:“请大人验看。”
“打开。”
麻袋被解开,无数的人头滚落。
陈胜道:“这便是金山卫码头驻守的一百鞑子人头,是不是鞑子,大人一看便知。”
廖仲平怔了一会,上前弯腰检视起来。
吴争大愕,“你什么时候割的人头?”
陈胜叹道:“在大人上船之后。卑职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幕,所以,不得不做些准备。还望大人不罪。”
吴争心中大赞,人才啊。
陈胜起身,跟在廖仲平身后道:“大人,震泽县官道上的五十七个鞑子,虽然没有被割下人头,但埋尸之处,卑职做了记号,大人完全可以派人去验看。”
廖仲平此时直起身来,看看陈胜,说道:“确是鞑子人头,本官可以取信。”
转向吴争,廖仲平眼神阴沉,过了好一会,他才道:“你如果仍愿意为这一百三十几人作保,本官准你带他们上岸。”
吴争长吁一口气,拱手道:“谢大人体恤。”
“不过,后面明军俘虏和百姓,依旧不能上岸。”廖仲平话锋一转道。
吴争抗声道:“大人,这又是为何?”
廖仲平斥道:“你也是带兵之人,岂能不知此中凶险?这数百人中,但凡混入数个清军细作,带来的破坏性何等巨大。这责任,不用说你,连本官也担待不起。”
吴争知道,廖仲平说的没错,如今浙东已经在清军兵锋之下,人心本就惶惶,一旦奸细深入腹地,带来的破坏性,不可估量。
“吴大人,求大人不要弃了我们。”
吴争慢慢转身,看向那一片跪倒的百姓。
如隐似现的婴儿啼哭声,牵扯着吴争胸中最柔软处。
放弃他们,等于将他们赶回大海,往何处去?
可自己位卑言微,根本没有话语权。
能保住陈胜等一百多人已是不易,再顶撞,就真是找死了。
吴争自认不是个婆婆妈妈之人,一咬牙,便待转身。
此时,那个怀抱婴儿的妇人,跌跌撞撞地上前来,双手将婴儿举过头顶,哭泣道:“大人开恩,孩子无辜,请大人救下这孩子,民妇只求能让他活着,就好。”
那婴儿显然不知道自己将面临什么,一根白嫩的手指,伸进嘴巴里吮吸着。
一双乌溜溜地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吴争。
稚子无辜?!
吴争鼻子有些酸,他仰头深吸一口气,打算将要掉落的泪生生逼回去。
可吴争发觉,被倒灌的泪,让自己眼眶中有了更多的泪,再也无法控制。
不但有泪,更觉心酸、心苦。
既然无法迫回,那就任其流吧。
两行热泪落下,吴争双膝一屈,跪在廖仲平面前。
男儿膝下有黄金。
男儿有泪不轻弹。
吴争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
“大人哪。”
“少爷……!”
无数人呼喊着,其中包含着愤慨、不甘、怨怼和对吴争的……敬爱!
吴争身后的将士起身,双目中的怒意正炽,他们一步步向前迫近。
同生,共死!
他们身后的百姓也站了起来,一步步向前迫近。
被逼到了这种份上,就算是泥菩萨,也有三分火气。
廖仲平愣住了,他怒喝道:“你这是要做什么?”
“请大人开恩。”
“不准。”
“卑职愿意为他们作保。”
“满口胡吣。你有什么资格为他们作保,出了事,你担当得起吗?”廖仲平声色俱厉,看着吴争那两行热泪,他心,也酸。
“大人。大人所言没错,此事关乎社稷安危。但卑职以为,有百姓才有国家,有明人方才有大明,如果朝廷为了莫须有的嫌疑舍弃这批百姓,任由他们自生自灭,百姓心寒,还能为朝廷与鞑子拼命吗?卑职愿以地上百颗鞑子人头之军功,换取身后数百军民登岸,请大人成全。”
说完,吴争“噔噔噔”向廖仲平嗑了三个响头。
第十六章 人不可貌相
吴争如此地作践自己,身后百姓无不掩面流泪,不忍目睹。
廖仲平张口欲骂,可终究是张大了嘴,再轻轻合上,他长叹一声道:“你可知道,此举来的后果?”
吴争坚定地回答道:“卑职虽然不敢保证这些人中没有奸细,但卑职可以肯定,最大部分人都是明人。若为了区区莫须有的一、二人或者三、四人,让数百人为他们陪葬,百姓何辜?民心何辜?大人放心,卑职会带他们去吴庄,严厉管束他们,若有一人背叛朝廷,大人可砍了卑职的头颅。”
廖仲平看看吴争,再看看吴争身后的百姓,终于松口道:“既然你愿意为他们作保,本官可以破例……只是事关重大,本官需要向朝廷请示。你严格管束麾下人员,在本官没有回来之前,任何不得离开半步。”
吴争抱拳道:“大人放心,卑职会看管他们待在原地。有劳大人了。”
廖仲平哼了一声,调头而去。
四处逃散的围观群众,眼见局势稳了,便又一个个地回来了。
人啊,就算天就要塌了,也按捺不了看热闹的好奇心。
吴争起身,向着围观的百姓拱手道:“多谢父老乡亲仗义直言,吴争在这谢过了。”
可应者聊聊数人。
相比而言,会稽百姓对地上那些鞑子人头更感兴趣。
“咦,你看,这鞑子长得和我们真不一样哎。”
“废话,这能一样吗?”
“你看这眉须,怎么带点卷啊。”
“咦……这张脸好凶。”
“当然凶了,没听说扬州十日,嘉定三屠吗?”
“就是,要是不凶,咱大明的江山能让鞑子占了吗?”
……这时,一个半大孩子,悄悄脱离母亲的约束,走到一个人头边,好奇地用一根细棍将人头翻了个面。
不想,这人头的眼睛没闭上,凶狠、狰狞的样子,直将那孩子吓得一屁股坐倒在地,哇哇大哭起来。
他母亲闻声赶来,“piapia”地打着孩子屁股,嘴里骂道:“夭寿啊,敢看死人头,你不怕半夜恶鬼将你捉了去?”
吴争慢慢转头,身后的百姓还在向他磕头。
“都起来吧。本官年少,还未娶妻,经不起你们这么磕头,要真是夭折了,我吴家就绝后了。”
被吴争这么一说,地上原本感恩莫名的百姓,哭笑不得了。
纷纷起身,向吴争作揖。
那个妇人泪眼婆娑地上前道:“大人活命之恩,民妇会告诉儿子,让儿子告诉他的儿子,世世代代只要人活着,都记得大人的好。”
吴争心底有一股暖流涌动,他发觉,原来他娘的给廖仲平磕的那三记响头,自己竟没有觉着委屈。
吴争放眼看去,看到周思民正看向自己,眼神中那一抹关心清晰可见。
吴争微笑着向他点点头。
百户赵史正在不停地用棍子翻看那些人头。
看了十来个,他凑上前来道:“吴哨官,你们在金山卫杀了百个鞑子,阵亡了多少人?”
吴争虽然不明白他的意思,但还是照实回答了,“十八人。”
赵史惊讶道:“那可了不得。你可知道,之前朝廷刚刚在富阳一战,三万明军抗击六千清军,才杀死五百多鞑子,明军却伤亡三千多人。”
吴争惊讶道:“三万对六千,难道是……没打赢?”
赵史左右一看,然后低声道:“自然是败了,如果没有富春江,清军早就南下了,你前来,怕也不会有今日这一幕了。”
吴争原本好转的心情又沉重起来,我拷,这打的什么仗啊?
赵史见吴争沉默,用手指捅了吴争一下,说道:“兄弟,之前不知道你杀了那么多鞑子,多有得罪,别见怪啊?”
吴争有些愣,看着这赵史前倨后恭,真有些受宠若惊。
“这是哪里话,赵大人公务在身,卑职岂会见怪于大人?”
“咦(拖长音),什么大人不大人的,一看你年纪就比咱小得多,你若不嫌弃,称咱一声赵老哥,那往后咱就是过命的兄弟,老哥以后还得仰仗兄弟呢。”
吴争愣了,赵史是正六品百户,自己不过是个从七品哨官,还是不被认可的那种。
但看赵史的表情却不象是虚词。
于是吴争试探地叫道:“……赵老哥?”
“唉(应声),吴兄弟果然是豪爽之人,往后可还得多仰仗吴兄弟了。”赵史眉开眼笑起来。
吴争反倒真懵了,心道,谁能告诉我,这是咋滴了?
“赵老哥是正六品百户,小弟不过是从七品哨官,这仰仗二字,从何说起啊?”吴争是真诚地问。
赵史也是真诚地答:“兄弟,你是不知道,富阳一战,把绍兴府都震动了。听说鲁监国差点拔腿……咳,你懂的。幸好兵部尚书张国维张大人、右佥都御史钱肃乐钱大人等人力劝,方才留了下来。这不,有监国诏令,但凡能杀鞑子过百人者,三品以上者官晋一级,四品至六品者官升二级,七品至九品者官升三级,各路无职官义军首领,直授从六品忠显校尉。”
吴争愕然。
赵史看了一眼吴争道:“吴老弟,按你的品阶原本至少可晋升三级,不过你是哨官,如今朝廷哪有钱来募兵?靠得还是军囤卫所,你恐怕会被转到卫所中去。这样一来,恐怕会折损一级,到时应该会是个百户。当然,要是你运气好,或许能得个副千户的肥缺也说不定。到时,就得仰仗兄弟了啊。”
吴争听得毛骨悚然,这官也太不值钱了吧?
从七品哨官到从五品副千户,这其中隔了四阶,相当于从连长直升团长。
吴争是真不相信。
别小看了副千户,那可是千户所真正主事之人啊。
因为正职千户,往往是贵勋所世袭,却都不到任,也不管事,千户所里都是副职主事,甚至由底下某个看重的百户主事。
赵史见吴争满脸惊愕,呵呵一笑,回头对他的手下大声喝斥道:“也不知道帮咱吴兄弟搬个凳子,一个个就知道白领饷银,真没个眼力见。”
第十七章 有人的地方怎会没有内斗?
然后赵史回头,冲吴争神秘地说道:“吴兄弟啊,如今绍兴府庙小菩萨多。你可不要站错了队啊。”
吴争不解地问道:“赵老哥此话从何说起,难道绍兴府不是鲁监国说了算吗?”
“看吧,就知道你不通世故。”赵史白了一眼吴争,不过这眼神还真象带着那种哥哥怪弟弟的意思,“咱是自家人,哥哥就不讳言了。如今绍兴府中势力可多了去了。咱不说别的,就说最要紧的那三方。”
说到此处,赵史咽了口唾沫。
吴争正听到紧要处,这突然一断,心里如猫爪似的难受。
好在赵史不是故意吊吴争胃口,他只是说累了歇口气,“鲁监国及兵部尚书张大人、右佥都御史钱大人等人自然是一方的,越国公、镇南大将军方国安方大人自成一方,兴国公王之仁也自成一方……。”
吴争忍不住开口打断道:“赵老哥,如今鞑子就要南下,朝廷还不吸取弘光朝的教训,怎会还有内斗啊?”
赵史闻听一怔,而后大笑道:“吴兄弟啊吴兄弟,有人的地方怎会没有内斗?这关系到偌大的利益,朝廷如今真正能控制的不过绍兴周边几府。而真正能收上赋税的却只有绍兴府八县,其余各府县的赋税皆掌握在越国公和兴国公手中。吴兄弟还年青,日后前程远大,可首要前提是选对了路。”
“这么说,鲁监国实际并不能号令越国公和兴国公喽?”
“话不是这么说,毕竟名义上还是在鲁监国麾下的。只是……你懂的。”赵史嘿嘿笑道。
“那还有别的势力吗?”吴争这时是真心求教。
赵史看着吴争的脸,感受到了这份真诚,满意地点点头道:“吴兄弟只要在这三方势力中进行选择就对了,其余势力都不成气候……不过,有一方势力吴兄弟千万不能招惹,否则,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吴争问道:“请赵老哥赐教。”
赵史左右看看,然后压低声音道:“鲁王来绍兴监国不久,唐王朱聿键在福州建立隆武朝,许多文臣都建言鲁监国承认隆武朝,不过被越国公、兴国公强压了。”
吴争道:“正应该联合一起抱成团,抗击满清啊。难道鲁监国就不会下谕令吗?”
赵史眼一瞪道:“就说你年轻嘛。这话在哥哥面前说说也就是了,这要是传到外人耳朵里,你的前程就完了。先不说越国公、兴国公会视你为敌,就连鲁监国也不待见你。”
此时赵史声音压得更低,几近贴到吴争耳边道:“承认了隆武朝,鲁监国就成了隆武帝的臣子,但凡是登上那个位置的人,岂会甘心再走下来?”
吴争心中一凛,郑重向赵史一揖道:“多谢赵老哥今日指点之情,吴争铭记在心。”
说实话,吴争此时对赵史的印象彻底扭转过来了。
之前双方言词交恶,吴争认为赵史就是个龌龊的小人。
可现在,吴争认为,赵史还是半个好人,至少是个真小人。
赵史被吴争这郑重一揖,倒闹了个措手不及,愣了半晌才哈哈大笑道:“都说了是自家人,吴兄弟还这么客气。”
然后又压低声音道:“不瞒兄弟,哥哥虽然是个百户,可这些手下平日里充充场面还行,真要是拉上了战场,恐怕没几个敢拼命,这点自知之明哥哥还是有的。往后真如果有那一天,还望吴兄弟念及今日之情,拉哥哥一把。”
吴争应道:“赵老哥放心,只要吴争不死,便会还上今日赵老哥指点之情。”
赵史连连点头,拍拍吴争肩膀,笑道:“好,好!吴兄弟是做大事之人,自然是言出必行的。”
……。
绍兴府,府衙。
如今已经是鲁监国召集群臣文议事的行辕。
年方二十八岁的鲁王朱以海,端坐在正中间。
两侧分列的是二、三十个朝廷文武众臣。
此时有个年青的文臣出列道:“启禀监国,臣要弹劾越国公、兴国公,两位国公擅自接管浙东原有的营兵和卫军,自称正兵,排挤各路义兵,断绝义兵粮草。”
左侧列武臣首位的越国公方国安指着那文臣大骂道:“好你个张煌言,区区七品兵科给事中,也敢诬陷、弹劾本国公?”
方国安身边兴国公王之仁阴沉着面,不过他没有象方国安一般怒骂张煌言,他道:“本国公与越国公接手营兵和卫军,是为了整肃军力,抗击江北清军,有何不妥?至于义军,一腔热血不假,然战力低下,一群乌合之众。徒费了朝廷粮饷,本国公与越国公没有勒令他们解散,已是法外开恩。”
张煌言怒道:“可二位国公为何截留浙东各府县赋税,今年除绍兴府外,浙东六十余万钱粮都被二位私自截留,难道这不该由朝廷来分配吗?二位国公置鲁监国和朝廷于何地?”
方国安轻哼一声道:“这钱粮本就是大军粮饷,运来运去,徒增耗损罢了。”
面对这等无耻嘴脸,张煌言怒极,竟一时无言反击。
这时右侧文臣中走出一个清瘦中年官员。
他先向鲁监国一礼,然后对方、王二人道:“二位国公所言差矣,钱粮赋税乃朝廷命脉,如何分配更是监国和朝廷的权限,二位国公做为臣子,岂可僭越?”
方国安大袖一甩,伸出手来指着这清瘦中年官员喝道:“钱肃乐,你也来多嘴?谁不知道,你麾下还有数千义军,敢情,你也不过是想其中一杯羹罢了。”
钱肃乐冷哼一声,转身向鲁监国躬身道:“禀监国,臣愿即日起解散麾下义军。但越国公、兴国公此举断不可成例,否则后患无穷。”
方国安大怒,上前一步道:“监国,钱肃乐挑唆、离间,中伤、诬陷本国公和兴国公,请监国治其罪。”
一副木头人样的朱以海,总算是动了动。
他看向一直默不作声的兵部尚书张国维。
张国维见鲁监国看来,知道避不过去。
于是出列道:“战乱之秋,国破待复。诸位都是大明忠臣,都是为了抗清大业,都什么不能好好商量呢?”
第十八章 各怀鬼胎
鲁监国趁势点头道:“张尚书所言极是,此事且容后再议。”
张煌言大急,上前两步道:“监国,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却被张国维一把拽住,“张给事中,身为言官,确可闻风而奏,但此时不同往日,诸臣之间还须同心协力,方可成就大事。监国已有定议,不可再妄言是非。”
张煌言愤然一甩袖,回到了班列之中。
此时,侍卫来报,“会稽千户所副千户廖仲平,说有紧急军情来。”
群臣皆色变,会稽千户所报紧急军情,难不成清军从哪个无防之处攻来了?
鲁监国也紧张起来,看向张国维。
张国维看着屋中诸臣的脸色,微微一叹道:“监国,让人进来再说吧。”
鲁监国这才扬声道:“传。”
廖仲平碎步急跑,进了大堂。
“微臣参见监国。”
“有何军情,据实报来。”
廖仲平于是将码头发生之事,一一述说了一遍。
廖仲平倒不是什么奸诈之辈,没有因吴争的顶撞,而在背后搬弄是非。
不过也没有为吴争和千八百军民美言。
如果此时吴争在场,也只能评价四个字——实话实说。
可堂内许多人的脸色变了。
特别是方国安和王之仁两个。
这二人互视一眼,方国安突然上前道:“禀监国,虽说是区区哨官,败军之将,但终究还算是知道不负朝廷不负大明,臣以为治罪就不必了,赏赐也免了,就算功过相抵。退朝之后,臣会好好训诫此人,使他日后好好报效朝廷,替朝廷尽忠。”
方国安话音未落,王之仁轻哼一声,立即上前道:“臣方才听到吴争从金山卫码头,夺了数十条船渡海而回。臣总督大明水师,臣以为,监国可擢升其为副千户,将吴争及其麾下置入臣的麾下,一来壮大朝廷水师实力,二来也算赏赐了吴争及其麾下将士击杀清军百余人之功,以彰显朝廷赏罚分明。”
方国安大怒,回头瞪着王之仁道:“王大人,你这是要与我抢人吗?”
王之仁冷哼道:“方大人,吴争是嘉定总兵麾下,嘉定总兵属弘光朝,如今弘光朝已亡,不知方大人这抢人二字,从何而来?”
方国安怔了半天,突然道:“可嘉定总兵隶属五军都督府,方某是镇南将军,按律,吴争归制于方某麾下。”
王之仁却道:“方大人所言在理,不过吴争隶属五军都督府不假,但其麾下将士却隶属金山卫千户所,按方大人所言,这卫所之兵,自然该归王某麾下。”
所有人都愣了,包括鲁监国。
两个当朝国公,不夸张地说,绍兴府这个小朝廷,再没有比这二位更有势力的人了,甚至鲁监国都得让这二人三分。
如今当着文武群臣,为一个区区哨官争得面红耳赤,有意思吗?
可群臣中,还真有几个明白的。
譬如兵部尚书张国维,只是他不想说话,因为他确实感觉到累了。
他是崇祯朝的兵部尚书,眼见着大明的灭亡,弘光朝的建立。又见到弘光朝的灭亡,鲁王监国,他觉得真累了。
看着小朝廷中的勾心斗角,他不是不想中兴大明,而是力有不逮。
又譬如右佥都御史钱肃乐,他原是大明朝刑部员外郎,明亡之后,在宁波与贡生董志宁、王家勤、张梦锡等倡议起兵抗清,之后与张煌言等人请鲁王朱以海至绍兴监国。
虽是文臣,却也懂兵事。
如今浙东,真正与鞑子交过手而没死之人太少了。
可现在,眼前就有这么一百多活生生的士兵,个个都是面对面与清军厮杀过的。
以这批人会基干,组建一支军队,那会是什么样?
麾下有这样一支军队,做为上官,又能得到怎么的荣耀和名声?
不言而喻。
钱肃乐带过兵,太明白这种老兵与临时征召义军之间的差别了。
所以,他趁着方国安和王之仁争执的时候,拼命地向鲁监国使眼色。
朱以海对钱肃乐的意思,心中还是了然的。
钱肃乐、张煌言等人有拥立之功,如果这朝中要选一个朱以海信任之人,钱肃乐就算不是唯一一个,那也是第一个。
只是朱以海并不认为,一个区区哨官和一百多溃兵用有多大的用处。
方国安麾下有三万人,王之仁麾下有一万人和八千水师。
这一百多人,实在不能提起朱以海的兴趣来。
但有一点,朱以海很清楚。
身为皇族,特别是现在就任监国之位后,朱以海就更清楚了。
那就是平衡。
为上者,最要做的就是平衡。
与对错、忠奸无关,只关乎力量的平衡。
方国安、王之仁的力量太大了,朝中文臣已经很难压制这二人。
朱以海已经明显感受到了方、王实力对自己权威的挑战。
所以,朱以海需要找机会压制方国安和王之仁,对他们示以警告。
这警告其实很简单,那就是你赞同的我反对,你反对的我赞同。
既然你们都想要,那我就偏不给。
朱以海虽然不看好吴争,但,此时吴争就是警告方、王二人最好的工具。
于是,朱以海对钱肃乐,微微颌首。
收到朱以海讯号的钱肃乐,立即出列道:“禀监国殿下,臣以为吴争击杀鞑子,引军民千人南来,为得无非忠于大明,是投效我朝。故,臣窃以为,朝廷须施以优渥,加以厚待,如此,天下百姓感念殿下宽仁,必会效仿,纷纷来投。恳请殿下三思。”
此言一出,方国安、王之仁随即停止争吵,互视一眼,在一瞬间,双方达成合作。
方国安道:“钱御史此话差矣,区区哨官,那不足以影响到天下人心。再说了,吴争及其部下在本公和兴国公麾下受到重用,一样彰显朝廷善待归附军民之心啊。这样,本公就不与兴国公争了,吴争归我,其麾下士兵和船只归于兴国公水师。兴国公,你以为如何啊?”
王之仁上前一步道:“大善。殿下,臣以为越国公建议,甚好。”
眼见这二人一唱一和,朱以海肚子里,连骂三声“小娘皮。”
第十九章 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两位国公还须稍安勿躁。”朱以海淡淡地说道,“如何安置吴争及其部下,孤以为还得征询一下他本人的意思。好在离江边码头不远,这样,孤派人召他前来,让他当众回话。如何?”
方国安与王之仁相顾一眼,拱手应道:“臣等听监国的。”
朱以海微微转头道:“钱御史以为,派谁去江边传召合适?”
钱肃乐随即明白朱以海的意思,于是说道:“堂内诸位皆可替殿下传令。”
说着回头,冲群臣道:“哪位大人愿往江边传令?”
这话得说回来,在场官员,哪个都自峙身份尊贵。
江边如果是个三、四品官员,那自己跑一趟也没什么,不丢份。
可江边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从七品哨官,自己跑这一趟,没好处不说,还丢份不是?
而方国安、王之仁贵虽然想招揽吴争,可贵为国公,就更不可能放不下身段来了。
所以,钱肃乐连问三声,无人应答。
钱肃乐眼角扫向张煌言,慢慢眨了一下眼睛。
张煌言早已心领神会,于是出列道:“殿下,臣愿往。”
群臣闻声看去,连方国安和王之仁都微微点头。
确实,张煌言的身份很合适,他是正七品翰林院编修、兵科给事中,官品略高于吴争一级,如此既显出了朝廷看重厚待之意,又不显得突兀。
再则,兵科给事中职责正是监察兵部,纠弹军部官吏,就更符合此行使命了。
鲁监国见无人反对,便点判断同意了。
于是,张煌言奉命随廖仲平去了码头。
……。
话说吴争此时与赵史正聊得起劲。
大有不打不相识、相识恨晚之意。
此时见廖仲平带着一个文臣而来,便自觉地起身肃手而立。
廖仲平近前,指着张煌言对吴争道:“这是翰林院编修、兵科给事中张煌言张大人。”
吴争一听,头“嗡”地一声。
他不是历史专业人氏,不太清楚明末著名人物。
但身为绍兴人,对张煌言此人,却是耳熟能详了,在江浙一带鲜有不知张煌言之人。
可以说,张煌言贯穿了整部南明抗清史。
崇祯十五年,张煌言考中举人。
当时,李自成领导的农民起义烽火已燃遍全国,明朝的统治岌岌可危。
于是朝廷开始重视培养文武兼备的人材,张煌言虽考文举,但仍须加试一些战事急需的武备科目。
在考试时,朝廷以兵事急,令考生兼试骑射,而张煌言竟三发皆中,使在场者十分惊服。加之他平日留心时局,慷慨好论兵事,故周围的人们对他更加敬重。
弘光朝灭亡后,清军大举南下。宁波府文武官员有的仓惶出逃,有的策划献城投降。
正值二十六岁的张煌言,挺身而出,投笔从戎。与当时刑部员外郎钱肃乐等率众生员集会于城隍庙,倡议勤王,集师举义。
并奉表到天台请鲁王朱以海北上监国,开始了为之一生的抗清生涯。
直至1664年,九月七日,在杭州弼教坊慷慨就义。
史书评价,煌言死而明亡!
江南百姓更是将张煌言与岳飞、于谦并列,称为西湖三杰。
连他的敌人满清朝廷,也追谥张煌言忠烈,入祀忠义祠,收入《钦定胜朝殉节诸臣录》,并令史馆为其立传。
看着眼前这个身材颀长,面容清秀的青年文官,竟是后世人人称道的抗清民族英雄。吴争懵了,甚至忘记了行礼。
还是赵史向廖仲平、张煌言拱手行礼之后,发现吴争异状,暗中捅捅吴争的腰,才使得吴争回过神来。
“卑职吴争见过廖大人,见过张大人。”
张煌言也在打量着吴争,他知道自己此行的使命。
不是说吴争对朝廷真的有多重要,而是吴争此时做为朱以海遏制方国安、王之仁气焰的一颗棋子,那就显得重要了。
而张煌言此来,就是要看看吴争的人品。
这关系到接下来的廷争。
如果吴争不堪造就,那么不如早此放弃。
吴争在张煌言的打量下,有些拘紧起来。
看着吴争的局促,张煌言心中好笑,倒生起一丝好感来。
“吴哨官是绍兴人?”
“卑职上虞县始宁镇人。”
“从军多少年了?”
“三年了。”
“可读过书?”
“卑职十三岁中的禀生。”
“哦?”张煌言有些惊讶了,能中禀生可不容易,一个县就二十个名额,再想进就需要这二十人中,有人中举,或者有人遭遇不测,方可递进。
而此时的风气,是极端的重文轻武,让一个禀生投笔从戎,那可是极其罕见之事。
就象方才,正六品的百户赵史,要向正七品的张煌言先行礼一般。
相同品阶的文臣都比武臣威风。
当然,这也有张煌言是兵科给事中的原因在里面。
毕竟是言官嘛,见官大一级。
“为何投笔从戎?难道你家中长辈不曾阻止吗?”
吴争有些尴尬,答道:“卑职自幼敬仰戚少保,正好叔叔是嘉定总兵,三年前,卑职是偷跑出去的。”
张煌言恍然,东南沿海百姓推崇戚继光,特别是血气方刚的少年人,如此想来,吴争投笔从戎倒也不奇怪了。
由此更让张煌言对吴争有了一份亲近之意,因为他自己也曾这么想过。
张煌言微笑道:“听闻你在嘉兴府北面官道杀了五十多清军,又在金山卫杀了一百清军?”吴争回身指了一下身后道:“都是将士杀的,卑职身负箭创,嘉兴府官道上,卑职连刀都没拔,金山卫码头一战,倒是杀了一个清军百人长。”
张煌言笑意更甚,“那吴哨官此次回乡,有何打算?是回家重新苦读呢,还是继续为朝廷效力?”
吴争脸色凝重起来,答道:“卑职叔叔在嘉定城东门为国捐躯,为人侄者却苟且偷生,从卑职醒来时,就立下誓言,必将率兵收复嘉定,迎叔叔骸骨回乡。于公于私,卑职此生都将与鞑子不共戴天。”
张煌言闻听脸色也郑重起来,“有此志向,大善!如今朝廷正是用人之际,只要你尽心为国,必能达成所愿。”
第二十章 世上焉有不吃腥的猫?
说到此处,张煌言转头对廖促平、赵史道:“烦请廖大人、赵大人暂避,下官还有话要与吴哨官私下讲讲。”
廖促平、赵史拱手道:“张大人请便。”
说完退开数丈之外。
张煌言正色道:“你可知本官私下要对你讲什么?”
“请大人赐教。”
看了一眼吴争身后的将士,张煌言道:“时局糜烂,总有义士舍身报国,也总有宵小趁机揽权,自峙军力,拥兵自重。吴哨官以为然否?”
吴争噎了一下,这是什么意思?
确实,乱世之秋,武人升官就象坐火箭一般,一年仗打下来,只要不死,升个两三级是常事。
可毕竟武人要拼命啊,所谓富贵险中求嘛。
在吴争看来,也没什么不对。
说是自峙军力,拥兵自重,那就有些过了。
吴争差点就将心里想法脱口而出,可所谓福至心灵,在关键的时候,吴争想起了赵史对他说的,如今朝廷中三方势力对峙。
打了个激零,吴争生生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张大人说得是,武人虽然在战场浴血奋战,但总归是不读书、少读书,欠缺了礼仪。不知克制,每多有犯上之举。”
张煌言满意地点点头,道:“吴哨官是读书人,自然明白其中弊端。监国殿下要本官来问问,你可选择在钱塘江东岸越国公麾下效力,也可在定海大明水师兴国公麾下效力,自然也可在绍兴府麾下效力。不知吴哨官如何选择?”
吴争心中一乱,说实话,吴争更愿意去钱塘江东岸,定海虽说是水师,其实不过几百条破船,这时可没有象样的军舰,如果不反攻,根本是英雄无用武之地。
留在绍兴府,倒也不错,只是不过是条看门狗罢了。
所以,吴争更希望能在安顿了身后那八百难民之后,去往钱塘江东岸抗清。
可想是这么想,话可不能这么答。
特别是张煌言说了那一席话之后,吴争已经体会到朝廷内斗的复杂了。
吴争明白,这不是简单的去处选择题,而是选择站队。
张煌言代表鲁监国而来,自然是鲁监国这一派的。
自己敬重张煌言,那就得和张煌言站在同一边。
吴争是知道满清统一全国这个结局的,也就是说,不管张煌言口中的越国公也好,还是兴国公也好,都败了。
虽然不知道这两个国公最后的下场,但吴争知道,鲁监国没有投清,张煌言没有投清,钱肃乐也没有投清,这就够了。
吴争的选择就不难了。
“卑职叔叔在最后一战前,曾经说过以身许国四个字,这便是卑职的选择。卑职听鲁监国,听张大人的。”
张煌言深深看了吴争一眼,击掌道:“好一个以身许国,伟哉大明嘉定总兵!吴哨官,你这就随本官前去觐见监国殿下。”
吴争轻吁一口气,这关总算是过了。
回头对宋安、二憨叮嘱了几句,吴争跟张煌言走了。
……。
“卑职吴争见过监国殿下。”吴争躬身行礼道。
朱以海边眼皮子都没抬,不咸不淡地应道:“免礼。”
方国安踱步上前,围着吴争转了一圈,上下打量道:“好一个少年英雄,果然一表人才啊。”
吴争愣愣地拱手问道:“敢问大人是……?”
方国安仰头哈哈大笑道:“可听过越国公之名?”
吴争连忙再躬身道:“卑职见过越国公。”
“好,好。今日起,你便跟随本公吧,本公给你个把总……啊,不,千总干干。”
吴争愕然,敢情,这把总、千总就是他一言而决?
把总是从六品,麾下四百多人,可千总却是正六品,顾名思义,麾下千人。
吴争确实有些茫然,面对着这么大一个领导,这领导还赏识自己,怎能不茫然?
朱以海心中有些不悦,这张煌言怎么办事的?
想着目光就看向了张煌言,张煌言不着痕迹地点了点头。
朱以海这才定下心来。
方国安看着吴争的脸色,觉得这少年倒是个纯朴之人,哈哈笑道:“吴争,你手下军兵,都编入兴国公麾下。王大人,说说你如何安置吧,也好让吴哨官定定心。”
王之仁微笑着迈出道:“吴争,你手下一百多士兵编入本公麾下,皆官升一级。连你带来的二百明军俘虏,也可重新编入军职,原职任用。”
“谢二位国公赏识。”
方国安又一次哈哈大笑,在他看来,吴争如同囊中之物一般,这世上焉有不吃腥的猫?
笑声中方国安向正上方的朱以海投去一瞥,眼神正带着挑衅、示威之意。
王之仁倒是谦和得多,他只是微笑着向朱以海点头示意。
吴争是真动心了。
自己得一个正六品千总,这可是连升三级啊?同时手下都能官升一级,如此也算对得起这一百多追随自己的将士了。
吴争向张煌言看去,这是无意识的,因为吴争对张煌言有种天生的信任和依赖。
抗清英雄,历史名人嘛。
可吴争被张煌言冷冷的眼神一碰,心里打了个激零。
于是吴争脑子的热度迅速降温,稍一思索,向方国安躬身问道:“敢问越国公,卑职带来的数百百姓,又将如何安置?”
方国安、王之仁闻听为之一愣。
八百难民,那就是八百张嘴啊。
让吴争连升三级做个千总,一年的薪俸打死不过数十两。
可养活这八百百姓,一人一年,四、五两开销总是要的,八百人就是四千两。
谁家银子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不是?
方国安愣了半晌,这才回头看了朱以海一眼,然后对吴争道:“这……朝廷自然会妥善安置的,你就不必担心了。”
吴争看向朱以海。
所有人都看向朱以海。
朱以海被看得有些坐不住了,他心底直骂娘,今年浙东数府县六十万钱粮全被方、王二人以军队粮饷给截留了,如今安置百姓倒找上自己了?
他沉默许久,总算开口了,“吴争,孤想听听你的意思。”
得,眼看着,球又踢回到吴争脚下了。
第二十一章 说好的把总、千总呢?
吴争上前一步,躬身应道:“回殿下。卑职回来之时,确实考虑过,解决这八百百姓生计的方案。”
朱以海眼角微微一挑,“快些讲来,于孤和诸公听听。”
吴争道:“卑职也知时局艰难,朝廷度支拘紧。卑职是想,以卑职从金山卫缴获的五十四条船来养活一部分百姓,卑职是上虞人,曹娥江直通杭州湾,组织百姓捕捞,养活三百人不难。”
朱以海不置可否,只是道:“继续说。”
“卑职在吴庄家中还有八百亩田,可以安置二、三百人,家中在始宁大街有十来间铺子,也能安置数十人。余下妇孺老弱,就安置为精壮浆洗缝补,做做饭。如此,既使百姓有了生计活路,也可让百姓感受到朝廷善待之心,明白朝廷没有舍弃他们。”
吴争此话有理有节,更有可行的方法,令闻者皆点头不止。
其中以钱肃乐为最。
钱肃乐也是为抗清毁家纾难之人,从举义兵起,家中所有财产皆以捐献为军资。
所以,他对于象他一样毁家纾难之义士,有着天生的亲近感。
钱肃乐出言向吴争问道:“吴争,你说的田产、铺子,家中长辈可会同意?”
吴争转向钱肃乐答道:“家父本就是乐善好施之人,平常在乡里就多有善举,想来闻知此事,也会忧朝廷所忧,急百姓所急。”
钱肃乐颌首道:“民间多有仁人义士,是为我大明脊梁。大善!”
说完转向鲁监国,禀道:“殿下,吴争所言之策可行。殿下可准其所奏,同时臣恳请殿下褒扬吴家父子毁家纾难,以倡导、激励民间义举。”
朱以海问道:“吴争,你可愿意在绍兴府任职?”
吴争抱拳应道:“卑职愿意。”
朱以海顺势点头道:“钱卿说言极是,如今朝廷正需要更多的民间仁人义士倾囊相助,共度时艰。孤以为,吴争杀敌英勇,且有毁家纾难义举,忠勇可嘉,可晋……。”
方国安、王之仁不乐意了,他们狠狠地瞪了吴争一眼。
吴争的方案如果允准,那五十四条船就没了。
如果说王之仁能慨然应允吴争手下那一百多人归入麾下,还官升一级,一是看在这一百多人能征善战的份上,再就是看上这五十多条船了。
水师嘛,哪有嫌船多的?
有船就有水师,和有粮就有军队是一个道理。
而方国安更是从朱以海的态度上,明显感觉到不对劲,想到张煌言去码头见吴争,他已经猜到之中发生了什么。
加上吴争已经应下在绍兴府任职,那等于自己啥都捞不着。
王之仁先一步道:“监国殿下,船只是战备器具,岂能为几百难民,挪作民用?”
方国安道:“臣也刚记起,之前廖千户曾说,吴争以一百清军人头换取那数百难民上岸,既然如今朝廷应允了难民上岸,那么吴争杀敌的军功,就不能再计。”
这么一眨眼的功夫,方国安、王之仁堂堂两国公的态度迅速改变。
如同南辕北辙一般。
张煌言出列道:“吴争不仅在金山卫杀了清军百人,更在嘉兴府北杀了五十多名清军。”
方国安道:“金山卫清军有人头为证,嘉兴府北清军以何为凭?”
张煌言应道:“有原金山卫千户所总旗及麾下百名军兵为证。”
方国安嗤地一声,“败军溃兵,不足采信。况且就算派人前往验探,也须等证实之后方可论为军功。”
方国安一席话,不仅推翻了对吴争一半军功的认定,更推翻了对陈胜及那一百多军兵忠诚的认定。
而这个级别的较量,不是吴争身份能参与进去的。稍有不慎,就会被抓住语病,吴争只能沉默。
张煌言无语。
他看着吴争愤慨的表情,毅然上前道:“监国殿下,臣愿意为吴争作保。”
方国安一愣,而后嗤道:“你不过区区七品言官,有何资格作保?”
这时,钱肃乐往左一步跨出,“殿下,臣也愿意为吴争作保。”
方国安、王之仁面面相觑。
方国安说道:“殿下,朝廷如今度支拘紧,仅绍兴府八县的赋税,恐怕难再增加一个卫所。”
朱以海轻启嘴唇道:“越国公多虑了,孤心里有数。况且,就算朝廷再拮据,孤身为监国,总不能只让臣子毁家纾难,孤却无动于衷吧?好在孤承嗣鲁王爵位,内宅多少也有些余钱,总不至于让将士们饿着肚子为国尽忠。”
王之仁上前一步,刚要开口,就见张国维脚步一移,“监国殿下,臣以为,不论金山卫还是嘉兴府北官道杀敌军功真假,单就论毁家纾难之义举,也足以证明其人品。朝廷正是用人之计,须天下英才同心同德,方可共襄大业。臣愿意为吴争作保。”
张国维是兵部尚书,资格够老,官位够高。
他一言而决,朱以海随即道:“既然诸公都愿意替吴争作保,孤自然可能采信。吴争,孤晋升你为副……咳,晋升你为百户。”
此话音未落,没等吴争谢恩,方国安一声怒哼,竟拂袖而去。
王之仁嘿嘿冷笑两声,追方国安去了。
吴争目瞪口呆,看向两边诸臣,竟是一副司空见惯的模样,不仅心中暗叹。
朱以海的手停在空中,半晌“呯”地一声拍在案上。
竟也顾自离开了。
朱以海一走,所有官员都退去了。
一时间,堂内就剩下吴争一人。
呆了半晌,吴争郁闷地走出大堂。
仰头看着天空中飘浮的云彩,吴争心中哀叹,说好的把总、千总呢?说好的百户、千户呢?
刚刚朱以海说的百户,是算数呢,还是不算数啊?
左右四顾,除了府衙门前的警卫,吴争找不到一人可以问问。
没有印信,没有文书,说啥都不算数吧?
在这一刻,吴争心里有一种难以言语的失望和郁闷。
他们,上位者,无非是将自己当作了相互较量的一颗棋子。
如今胜负已分,棋子转眼就被舍弃。
吴争苦笑一声,自语道,身为棋子,就得有棋子的觉悟吧。
第二十二章 升百户
无奈之下,吴争决定,先回去码头。
不管怎么说,今日堂内至少没有人再反对自己带来的难民上岸了吧?
先把他们带回吴庄再说吧。
想到此处,吴争拔腿向码头方向而去。
“吴大人且慢。”
吴争闻听,先是左右看看,见左右无人,再往后看去。
只见张煌言匆匆而来。
“张大人……是在呼喊卑职吗?”吴争小心翼翼地问道,对于张煌言,他总有一种见到亲人的感觉,就象是子侄见到了长辈,幼弟见到了兄长一般。
话问出口,吴争无由的鼻子一酸,感到无限的委屈。
张煌言急步而来,笑斥道:“除了你,这附近还有人吗?”
“咦,吴大人可不能再称卑职了,你如今可是殿下晋升的正六品百户,说起来,该下官向吴大人称卑职才是。”
吴争愣愣问道:“难道殿下方才说的,还算数不成?”
张煌言一怔,随即哈哈大笑道:“荒唐。堂堂监国殿下,当着文武诸臣的面,说的话岂会不作数?念你年少,不知利害,往后可不敢再质疑殿下,这可是辱上之罪。”
看着吴争眼中的湿意,张煌言收敛起笑容,“怎么?觉得很委屈?一个杀了一百多鞑子的少年英雄,竟也会哭鼻子?”
吴争吸了下鼻子,低下头,闷声答道:“我就是想杀鞑子,没想到……这么难!”
张煌言有些被吴争的话震动,他抿着嘴,仰头看天空,竟也如吴争般吸了下鼻子,“确实难!可若非如此,泱泱大明岂会被数十万鞑子占了江山?你我身为明臣,但尽心力,忠于王事,无愧于心……也就是了。”
说到此处,张煌言用近乎于溺爱般的眼神看着吴争,如同兄长在注视自己的幼弟。
心灵的共鸣,并非天生,或许只是在于一瞬间的感觉。
很多时候,就凭着就一瞬间,就足以引为知己,生死相托。
张煌言一把拉住吴争的手,道:“快跟我走,殿下还在等着见你。”
吴争惊愕,“殿下见我做什么?”
“去了就知道了。”
……。
二十八岁的朱以海,有着皇室天生的敏锐。
权力的倾轧,让他早已深谙察言观色之道。
仅一眼,朱以海就已经判断出吴争流过泪,只是朱以海不明白,张煌言为何流泪?
不过,这不要紧,在朱以海看来,吴争既然来见他,就足够说明一切了。
“吴百户,怎么,是心里觉得委屈吗?”
朱以海一语中的,只是他猜对了结果,却猜错了过程。
结局很重要。但,过程更重要。
“孤明白,以你的功劳,授副千户也是情理之中,只是你要明白,孤这是为你好啊。小小年纪,一步登天,必引来旁人非议,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对你而言,可不是好事。”
朱以海的话很有道理,吴争不过区区哨官,能连升三级至百户,已足够引人注目,若骤然提升至副千户,确实会引起旁人觊觎、非议。这与功劳无关,只关资历、出身。就象千户正职,基本没可能落在象吴争这样出身的人头上。
人言可畏,唾沫是能淹死人的。
吴争听得懂,他躬身应道:“臣杀鞑子,为得不是升官晋爵,只为被鞑子屠戮的冤魂和九泉之下无法瞑目的叔叔。微末之功,得殿下青睐赏识,已是于心不安,又怎会再觊觎非份呢?”
朱以海一听,击掌叫好,“听听,听听!这说得多好啊,难得小小年纪,竟能看破名利。张尚书、钱爱卿,这朝堂中啊,就有些人身居高位,却贪婪成性,不思为国尽忠,日日算计着眼前点滴蝇头小利。这话啊,就该让他们多听听。”
张国维、钱肃乐躬身应道:“监国所言极是。”
朱以海转向吴争,道:“吴争,孤征询过张尚书了,绍兴府八县,如今最合适你的是梁湖千户所,你就去那上任吧,一来离吴庄近,二来,孤也想让你办件差事。”
吴争闻听心中大喜,梁湖千户所离吴庄也就四、五十里路,若是骑马急驰,半个时辰就能到达,这确实是朱以海在照顾自己。
“臣谢殿下隆恩。殿下若有吩咐,臣一定效劳。”
“好!”朱以海大声道,“是这样,梁湖千户所在册六百户,七百二十兵(百户下辖一百二十人),只是一直未曾满编,由百户王一林代行副千户之职。孤听闻卫所中缺兵额严重,只是每派人去查看,都没有发现异常。如今战事正急,万一清军南下,要用到卫所之兵,孤担心出现不测。”
说到这朱以海看着吴争的眼睛,郑重地说道:“你去后,明里还是归百户王一林统辖。但私下你要暗中核查卫所在册人员,查清是否有吃空饷之事,半个月之内,孤要听到回复。”
吴争应道:“臣定不负殿下重托。”
“你虽为百户,但麾下有三百多人,可编三百户,除你之外两个百户……暂时空缺吧,也利于你统辖行事,百户以下军职孤就不多干涉了,人选你可自定,报于张尚书备案就行。孤要的是结果,只要你尽心替本王办事,孤绝不亏待于你。”
“谢殿下信任。”
“至于那数百百姓嘛,就按你的意思办就是了,不过孤身为监国,总也不好对此熟视无睹,这样……来人,将箱子抬上来。”
两个侍卫抬了老大一樟木箱子上来。
朱以海指着箱子对吴争道:“这一千……呃,还有一箱呢?”
两个侍卫面面相觑。
朱以海大声喝道:“还不快去抬来?”
侍卫赶紧出去,又抬来一箱。
朱以海继续道:“这二千两,是孤的私产,你且收下,好好安置百姓。算是孤对安置百姓出的一番心意。”
吴争连忙推辞道:“臣可不敢要殿下的私产。”
朱以海佯怒道:“孤叫你收下就收下,哪来那么多废话。”
吴争只好应道:“那臣就替百姓收下了,臣回去之后会广而告之,朝廷度支拘紧,殿下动用私产救百姓燃眉之急。”
说实话,吴争并不是刻意要奉承朱以海。
吴争能听出来,原本朱以海只是准备了一千两。
或许是自己的回答合了朱以海的心意,这才有了第二箱。
第二十三章 真会来事。
但不管朱以海的真实目的是什么。
至少他还是拿出了真金白银的。
虽说二千两分到千个军民手里,每人不过二两,可也能解决燃眉之急了。
这个世道,能为百姓做事的不多,能慷慨解囊援助贫苦的就更少了。
有,就须珍惜。
所以,吴争是在真心感谢朱以海,而不仅仅是单纯的恭维。
自己手里没有能表达谢意的东西,那么说几句好听话,总还是可以的。
朱以海听后大悦,拿手指点点吴争,心道,这小子是个人才,真会来事。
“唔。对你,孤寄于厚望,也望你不要辜负了本王。”
“臣谨记于心。”
向朱以海告退之后,吴争随张煌言出了“王府”大门。
说是王府,其实也就是征用会稽一商贾的宅院。
自然是不能和京城真正王府比的。
看着马车上的两箱银子,吴争感叹道:“监国殿下心中还是有百姓的。”
也许是因为之前二人有过一起流泪的情份。
张煌言与吴争之间,距离变得很近,说话也随便了许多。
都说一起读过书,一起扛过枪,一起坐过牢,一起票过娼,就是好兄弟。
可如果为同一件事,一起流过泪,那就是过命的交情。
因为前四种是客观,而后一种是主观。
心灵的共鸣,才是魂的交流。
张煌言轻叹,低声道:“生不逢时,若在太平年间,殿下能做个明君。可惜啊……。”
吴争没有接话,虽然不知道张煌言为何说可惜,但吴争很清楚,张煌言说得对。
如果不可惜,历史又怎么会是南明最终被灭呢。
吴争向张煌言拱手道:“张大人若没有别的事,吴争告辞了,岸边这么多军民聚集着,稍有不慎,就会酿成大变。”
张煌言点点头道:“也是,岸边军民确须尽快疏散。吴争,殿下已经知会过张尚书,明日你再去一次衙门,我引你去兵部领文书和百户令牌,便可去卫所上任。”
“那就烦劳张大人了。”
张煌言含笑点头道:“去吧。”
“这是要去哪啊?”
这么一声传来,吴争和张煌言一起回头。
只见张国维和钱肃乐联袂从王府出来。
张国维含笑道:“吴争,可愿赏光,赴老夫家宴啊?”
吴争是真惊了一跳,对方可是正二品兵部尚书啊。
这相当于后世国防部长邀请一个连长,不,现在是营长了,去赴家宴。
这简直是不可思议。
看着吴争吃惊的脸容,张国维转头对钱肃乐呵呵笑道:“看吧,钱大人,老夫就说你我面子不够吧?”
钱肃乐脸色平板一块,扫了一眼吴争道:“吴争,所谓长者赐,不敢辞。张尚书是抬举你,你可不能不知好歹。”
说完,看了张煌言一眼。
张国维忙道:“没这么严重,不过是闲话罢了。”
吴争听得心惊肉跳的,连忙应道:“回大人话,下官只是心忧江边军民缺少食宿,并非不想应大人邀约。”
张国维听了哈哈大笑道:“钱大人,听听,听听,一个尚未及冠的少年,在获监国恩宠、春风得意之时,竟还能想着他那些手下和落难百姓,不可多得啊!”
钱肃乐的铁板脸动了动,说道:“张大人所言甚是。确实难得。”
此时,张煌言微笑着对吴争道:“吴大人或许还不知道,方才散朝之后,张大人和钱大人就命下官去安排了此事,如今岸边军民皆已支起了帐篷,埋锅造饭。虽说简陋了些,但温饱总还是可能的。吴大人不必担忧。”
吴争听了心中一动,原来方、王二人拂袖而去,文武散去后,张煌言等人并非弃自己而去,而是去安排岸边军民食宿了。
这么说来,倒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吴争代麾下军兵和百姓谢过三位大人。”吴争躬身长揖道。
张国维微微颌首,张煌言拱手还礼。
钱肃乐却板着脸道:“百姓是大明百姓,军兵是大明军兵,你我皆是大明臣子,为何谢?以何谢?何须谢?”
吴争被问得张口结舌,呐呐不知道如何答话才好。
幸好张国维打圆场道:“钱大人,你就这不知转圆的臭脾气,看看,一句好好的话,却吓得少年不知如何回答了。”
钱肃乐道:“天下都是懂得转圆之人,才被数十万鞑子占了江山。”
张国维被这话一激,脸色有些不虞。
吴争一看不对劲,这要是在王府门口争执起来,说到底还是因为自己不识趣。
这罪过就大了。
于是赶紧道:“既然三位大人已经帮着下官安置了江边军民,那下官就恭敬不如从命,去叨扰张大人一顿了。”
张国维与钱肃乐交情菲浅,只是话赶话罢了。
听吴争这么一打圆场,顺势应道:“如此甚好,钱大人,那就走吧。”
钱肃乐其实话一出口也就后悔了,张国维或许能力有限,但人品却是受人称道的。
此时听张国维一招呼,也就应了。
张国维朝吴争处迈了两步,对张煌言道:“张大人也一起吧。”
张煌言笑应道:“那下官就叨扰了,多日未饮酒,嘴上酒虫都要爬出来了,听说尚书大人家中藏有一坛陈年花雕,今日可得多喝上几缸子解解馋,大人可不能心疼喔?”
张国维哈哈大笑道:“你张玄著馋酒之名,路人皆知。放心,今日老夫备足了酒,包你喝个痛快。”
一行四人便去了张府。
说是府,那是客气。
连王府都是征用当地商贾的,张府自然更加不堪了。
好在地方够大,酒也管够。
绍兴老酒,配以茴香豆、花生米,一碟五香豆腐干,加上一碗子盐水猪头肉。
也算是不错的佳肴了。
可吴争是怎么也没想到,堂堂大明兵部尚书请宴,竟是这等捧场。
张国维举杯邀饮道:“诸位,今日家宴小聚,放怀畅饮,不醉不归。”
钱肃乐、张煌言应声举盏道:“张公好客,我等岂有不从之理?”
吴争赶紧起身,冲三人连连作揖道:“三位大人恕罪,吴争箭创未癒,不敢沾酒,还望三位大人体恤。”
第二十四章 坐而论道(一)
张国维看了一眼吴争胸口,道:“也罢,这是老夫考虑不周了。这样,日后有得是时间,今日你就不必饮了,你就以茶代酒作陪吧。”
张煌言、钱肃乐也点头称善。
吴争松了口气,于是坐下,自觉干起了为三人斟酒的活。
其实吴争来之前,是疑惑过张国维邀请自己赴宴的动机。
原以为,张国维或许是有事要交待,亦或者是想替鲁监国延揽自己,加深自己对鲁监国的忠诚。
可现在,吴争发觉并不是这是回事。
眼前这三人的架式,不象是偶尔小酌,更象是……例会?
张国维这三人,虽然年龄有差,这说起来却都是斯文读书人。
可这酒品着实要不得。
平日都是一副正人君子、城府极深的模样,可几碗黄汤下肚之后,这拍桌捶凳、破口大骂,直如路边小店中的醉鬼一般。
“山河破碎,老夫心中积闷郁郁难解。从北直隶到南直隶,区区一年功夫,弘光朝也就亡了。如今窝在绍兴府苟延残喘,何人罪过?嗯……何人罪过?”张国维瞪着双眼,拿手指一个个地指过来,从钱肃乐到张煌方,再指到吴争,“可笑老夫堂堂兵部尚书,手下却无一砖一瓦,一兵一卒,都让那方、王二贼截留了去,如此朝廷、如此作派,以何面目示人?”
钱肃乐的脸容早已不再是铁板一块,他一拍桌子道:“不怪尚书大人急愤。钱某毁家纾难,拥戴鲁王监国,为得无非是杀鞑子,光复河山,以尽为明臣之责。可诸位也看到了,六十万钱粮说截留就截留了,殿下竟不能将二人如何,六千义军啊,从宁波一直追随钱某一路行来,说解散就解散了。那可个个都是大明的忠臣良民啊。”
张煌言用手“啪啪”拍着凳子道:“如今清军兵临城下,时局唯艰。鲁王监国重用、依仗武臣是对的,可如今隆武帝在福州登基,都是大明皇室,却各怀鬼胎,老死不相往来,大有当着南下清军的面撕破脸的意思。为何?这是为何?诸公,煌言位卑言轻,可二位却是朝堂梁柱啊,为何不劝谏监国殿下?”
张国维大喝道:“老夫没劝吗?老夫没劝吗?张煌言……你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也敢来指责老夫?”
张煌言抬手一碗酒灌下肚,拍桌而起,指着张国维道:“鲁王监国以来,大人所作所为,世人皆知,无非是手中权力被削弱罢了,却天天一副生不如死的模样,这是作给谁看呢……啊?作给谁看呢?”
张国维大怒,双手一抬,差点掀翻了桌子,嘴里大吼道:“老夫所作所为,无愧于心。岂是你一个后生晚辈能评论的?”
钱肃乐举着酒碗,怔怔地看着一地狼籍,然后仰头一饮,喝光碗中酒,“啪”地一声将酒碗摔在了地上,四分五裂。
吴争是坐如针毡,在他脑子里,这上位者,不该是这样啊?
应该是一个个观泰山崩而面不改色,城府极深才是。
可眼前这三位,哪象是上位者?
吴争心中叹息,只能自觉地做个下人,整理桌子,收拾地上狼籍。
好在这么一闹,三人脑子都清醒了一些。
一个个屏息凝气,看着吴争收拾,都不说话了。
吴争收拾干净后,问道:“三位大人不如喝茶吧?”
张国维闷声道:“喝什么茶?刚刚就说过,今日不醉不归。”
说到这,张国维看向钱肃乐道:“还敢饮吗?”
钱肃乐双眼一翻,“钱某还怕你不成?”
张煌言更是跑到门口,大声喝道:“来人,换碗盏,没点儿眼力见啊?”
可怜尚书府的几个下人早已吓得簌簌发抖,抱着几个碗盏,愣是不敢进屋。
吴争只好出去接过,给三人重新放好碗盏,再次充当起斟酒小二来。
只是这次,张国维看向了吴争,他问道:“老夫听玄著说,你也是读书人,十三岁就是上虞县禀生?”
吴争没太留意,只是随口应是。
可张国维一碗黄酒饮下,矛头直指吴争,“既然也是读书人,那就说说,眼下这时局,该如何分解?”
吴争一愣,连忙摇头道:“下官哪敢在诸公面前卖弄?”
张国维喝道:“大胆说就是。方才情形你也看见了,在老夫家中,畅谈时政,无人怪罪于你。”
钱肃乐的脸,又成了铁板状,他啜了一口酒,看着吴争道:“让你说就说,怕啥?”
吴争看向张煌言,张煌言冲吴争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吴争起身拱手道:“那下官就献丑了,说得不好,还望……。”
钱肃乐皱眉喝道:“废话真多,小小年纪不学好,就学会了装腔作势。”
吴争心头不爽,暗道,这怎能叫装腔作势呢,这不是读书人该有的礼节吗?
或许是看着三人方才吵得那模样,亦或者是吴争是苏醒之后,看到听到的事,让他憋了一肚子的邪火。
不过被钱肃乐这么一骂,吴争反而放开了胆子,鬼使神差地说出一番话来。
“如今清军势大,杭州府一丢,清军不日便会南下。吴争浅见,当联合所有抗清势力,共同抗清,不管是大顺军,还是大西军,哪怕已经投降满清的将士,如果肯反复抗清,也可在联合之列。至于福州隆武朝,更是自家人了,同为大明皇室血亲,自然该联合起来。”
张国维插嘴问道:“如何联合?”
“各自锁定势力范围,停止相互敌对。求同存异,一切待驱逐鞑虏之后,双方再坐下来商议也不迟。”吴争舔了短嘴唇道,“这就象一家人,父亲死了,只剩下两兄弟,兄弟俩为争家产起了龌龊。此时有强盗进来欲夺走所有家产,这兄弟两人是不是该先联合起来,打跑强盗,再来分家产?”
张国维一拍桌子道:“嘿……这比喻好,老夫以为就是这个理。可惜啊,如今朝堂之上,多少人都明白这道理,但做起来却是另外一回事了。”
第二十五章 坐而论道(二)
钱肃乐蹩着眉头问道:“吴争,大话谁都会说。可社稷传承讲究的是正统。所谓天无二日,民无二主,南北一皇帝一监国,令出两门,如何号令天下?”
吴争应道:“钱大人所言,吴争不敢苟同。正统?何为正统?太祖建立大明,传位于建文帝,可谓正统。然明成祖清君侧,得以登基为帝,也可谓正统。泱泱华夏数千年,大明至今享国二百多年,难道除了大明,汉人就没了传承吗?亦或者是说,除了朱姓,汉人数千来都不是正统?”
这话一出,三人齐齐色变。
钱肃乐怒喝道:“大胆!你这是大逆之言。”
吴争倒是豁出去了,他看着钱肃乐怼道:“钱大人刚刚还讥讽吴争,只学会了装腔作势,如今我实话实说,却给我头上扣上了大逆的帽子,这是不是出尔反尔啊?”
钱肃乐一怔,此时张国维出声道:“国都亡了,钱大人还不能让人说实话,观钱大人之前所言,倒是有只许州官放火之嫌了。”
说到这张国维转向吴争道:“吴争,只管放开胆子说,在老夫家中,什么都可说,出了什么事,老夫担着。”
吴争应道:“多谢尚书大人仗义直言。”
张煌言道:“今日只是坐而论道,所说之言,仅我等四人入耳,你大胆说就是了。钱大人只是担心你,而非要真将你治罪。”
吴争点点头,看了一眼钱肃乐,见他沉默,于是继续道:“从秦始皇为帝至今,除蒙元之外,天下皆有汉人统治,嬴秦、刘汉、曹魏、孙吴、司马晋、赵宋……这天下为帝者换过多少姓氏?可出过百家姓?由此可见,这天下本就是汉人之天下。吴争以为,汉人,才是真正的正统。只要是汉人为帝,就是正统。可如今,满清南下,汉人江山不保,自然应该是所有汉人团结起来,共抗异族,何必为是不是正统纠结?”
张国维没有说话,他在思考。
张煌言眼神闪动,看着吴争。
钱肃乐道:“可笑!照你的意思,我等辅佐鲁王,力图光复大明,只是因为不归附隆武朝,倒成了笑话,成了罪过?亦或者是说,天下汉人都可以自立,不必再拥戴朱姓皇室?”
吴争平静地看着钱肃乐道:“钱大人曲解了吴争的意思。如今山河破碎,天下人心如同散沙,需要一杆号令人心的旗帜。大明皇室就是这杆反清旗帜,人心在明,岂能说这是笑话?吴争以为,眼下再没有比大明皇室更能凝聚天下人心的旗帜了。”
钱肃乐突然道:“你的意思无非是借助大明皇室,进行反清,但事成之后,复不复明,又当别论,因为在你心中,只要是汉人,都可为帝。钱某这次没有说错吧?”
吴争被三人的目光注视,人变得局促起来。
扪心自问,吴争凭借来自后世人的认识,心中还真有这样的想法。
但吴争很清楚,想是一回事,承认不承认,却是另外一回事。
这事,打死不能认。
“钱大人依旧错了。”吴争脸色平静,“用大明的旗帜反清,成事之后,复得自然还是大明。吴争以上所说,皆是针对钱大人言及朝廷与福州隆武帝争夺正统之事。”
这话没错,吴争这番话,起始于钱肃乐询问鲁监国与隆武帝谁是正统。
钱肃乐质问吴争,天无二日,民无二主,应该明确鲁监国与隆武帝谁说正统,谁来主事。
吴争由此答出了,无所谓谁是正统,天下汉人,皆是正统,这个结论。
可在坐三人,心中都明白了吴争话中真正的意思,那就是钱肃乐之前质问的,借助大明皇室,进行反清,但事成之后,复不复明,又当别论。
这话如同一汪清水、洪流,直接灌入了三人心里,这与他们早已形成有观念格格不入,甚至剧烈冲突。
但三人心中,都不得不承认,吴争说的……有道理。
大明享国二百多年不假,可在历史长河中,只是一小部分,汉人,才是真正贯穿始终的主人。
可这话,没人再提。
不敢提,不忍提,提了与事无补,不如不提!
吴争有些后悔,好端端说这些做什么呢?
本来自己在三人心中有个好印象,可这么一说,不知后果是什么。
可这些话,对于吴争来说,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明亡有其内在必亡的原因,但天下汉人何辜?
如果大明依旧是原来的那般模样,就算反清成功,依旧逃脱不了因果循环。
清必须反,明该怎么复,这才是吴争说这番话的重点。
从苏醒之后,吴争一直以为他的敌人是鞑子,可回到绍兴,吴争发现,他的敌人不仅仅是鞑子,从某方面来说,自己人比鞑子更……可怕。
譬如说,民众!
清军已经占领杭州,而朝廷竟然没有动员绍兴府的百姓。
百姓依旧如醉生梦死一般,吃着瓜看着热闹。
似乎扬州十日、嘉定三屠,远在天边。
除了悲天悯人地喊吧几句掉两滴眼泪之外,就再也想不起要做点什么,该做点什么。
譬如说,朝廷。
鲁监国算是个明主,至少他还肯将私产拿出来,救济贫苦。
可他却不同意承认隆武朝,因为一旦承认了隆武朝,那他的监国之位就会失去。
方国安、王之仁两个国公,那更是死活都不肯松口。
原因很简单,一旦南北合并,他们或许能保住国公之位,但很显然,军权就会旁落。
受张国维三人之前借酒发泄心中的苦闷影响,吴争无法不倾吐心中的郁闷。
哪怕会因此带来不可预测的后果,吴争,不悔。
不仅不悔,吴争觉得,他还有话要说,不说,宁死。
“三位大人想必都知道,嘉定总兵是吴争亲叔,他战死在嘉定东城门。其实,他完全可以不死,当日最后一战,清军破东门之前,叔叔身边还是三百余人,这是追随他多年的嫡系,个个都是老兵。”
吴争眼睛里有热泪盈出。
第二十六章 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有这三百余老兵,叔叔完全可以撤退。哪怕象吴争一样,渡海回绍兴,以叔叔的官阶,想必定会受监国殿下重用。有这三百余老兵,最多三个月,叔叔又能组建起一支五、六千人的军队。可叔叔不肯撤,他决意以身许国,与城共存亡。吴争以为,叔叔当时心中所思所想,绝对不会是想护佑这个千疮百孔的朝廷。吴争以为,叔叔无非是想为嘉定城中,那些故土难离的绅民,尽绵薄之力。”
说到最后,吴争哭了。
没有人去指责吴争的失态和无状。
钱肃乐缓缓端起桌上酒碗,起身举碗遥敬,然后将碗中酒洒在地上,疾呼道:“壮哉吴总兵!未曾与吴总兵在阳间谋一面,是为肃乐此生最大之憾事。”
他将碗置于桌上,对吴争道:“吴总兵求仁得仁,虽死犹生,可你,却枉顾为臣之道,言大逆之事,与汝叔不可同日而语,若非今日有言在先,钱某必将你绳之于法。”
吴争此时已经看淡,虽说前生敬仰钱肃乐为抗清名人,但理念不同,不可强求。
吴争说了四个字,“愚忠之人。”
钱肃乐大怒,吼道:“黄口小儿,可知何为愚忠?”
吴争平静地回答道:“忠于一家一姓者,是为愚忠。”
“你……!”钱肃乐被气得一时语塞。
吴争道:“士之才德盖一国,是为国士。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国士与匹夫,都没有说到要忠于一姓。钱大人饱读诗书,想必不会不懂此中深意。”
钱肃乐如同看怪物一般的眼神,盯着吴争。
张煌言长叹一声,起身向吴争长揖道:“煌言窃以为,令叔吴总兵之死,是为殉道,血溅轩辕,他以鲜血和性命惊醒世人,激励天下义士反抗满清。所谓闻道不分先后,吴争,愚兄受教了。”
吴争愕然,下意识地回礼。
张国维入神地注视着吴争,完全不顾忌自己的形象。
朝闻道夕死可矣!
张国维一直以为自己从弘光朝灭亡之日,心已死。
我本有心杀贼,无奈乏力回天。或许这就是张国维自己对自己的盖棺定论。
弘光朝,百万大军说灭亡就灭亡。
清军一路南下,明军一路南撤。
连个象样的胜仗都没有。
以至于,听说吴争杀了一百多鞑子,就将此视为南朝最大的胜利。
好不容易拥立起鲁王监国,却不想大权旁落不说,内斗不止。
方、王独揽兵权,截留钱粮。
没有钱粮,如何战备?
鲁王虽是难得的明主,可终究格局不大,只顾着鼻子下一亩三分田,与南方隆武帝龌龊不断。
自己名为兵部尚书,可真正的权限怕是连个兵部郎中都不如。
所以,张国维不闻不问,就当自己死了,等着不忍言的那一天到来。
或许,死,是真正的解脱。
可现在,张国维发现,自己一直以为死了的心,其实并未死透。
铁树开花,枯枝发芽,只在弹指一挥间。
缘于吴争的这番话。
张国维突然明白,吴争说得对,大明亡不亡确实不重要。
重要的是抗清,重要的是护佑这汉人江山。
数千年来,朝代更替司空见惯,唯一不变的是,汉人!
自己也是汉人,那就为汉人而战。
这样想来,心中对朝廷的不堪和龌龊,就不再纠结。
张国维起身,郑重向吴争长揖道:“吴总兵之所以死,不是求仁得仁,也不是想以死警醒世人。将心比心,以老夫体悟,吴总兵是无奈,四面皆敌,独木难支。我本有心杀贼,无奈乏力回天。哀莫大于心死,吴总兵死得冤啊!”
“今日之后,朝廷还是朝廷,张国维还是张国维。为自己而活,为天下汉人而活。为自己而战,为天下汉人而战。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国维在这谢过了。”
吴争是真懵了,对于叔叔的死,自己同样一番话,在三人听来,有着三种不同的解读。
钱肃乐领悟到的是吴总兵求仁得仁。
张煌言领悟到的是吴总兵血溅轩辕,以死激励世人。
而张国维的体悟是吴总兵是无奈而死,绝望而死。心死,是以人死。死得冤!
都说真理有千张脸。
又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同样一件事,站的立场不同,得出的结论这不一样。
就算立场相同,每个人的心性不同,所处的位置不同,也一样感悟不同。
今日,吴争总算是体会到了,世上本无对错,唯有成,败!功,过!
……。
吴争离开时,三个都醉了。
世人皆醉,唯我独醒。
吴争感觉不是自豪,而是……悲哀、无奈。
醉倒的三人,身居高位,饱读诗书,他们明明懂,却装作不懂。
永远无法叫醒装睡的人。
吴争也只能装作不懂,为了保命,为了在这乱世之中活下去,做自己该做的事。
今日四人所言,就当成一场梦,梦醒之后,无人会再提及,那就这么翻过去吧。
吴争回到江边时,已是子夜。
看着无数人在火把的映照下,直直地站在岸边。
吴争知道,他们是在等候自己。
吴争眼中有泪,心中有暖意。
这些人,才是自己可以依仗,该守护的人。
宋安、二憨、陈胜三人涌上前来,“恭喜百户大人!”
身后军民,一个个喜笑颜开。
升官,总是高兴的。
而军民,更明白吴争升官,表示着他们被朝廷接受。
这叫与有荣焉。
吴争的眼神的余光,看见了人群后周思民的锦衫,那一抹鹤立鸡群的清冷,就算是想掩藏,也掩藏不住的。
站在周思民面前,吴争能从周思民的眼睛里看到那抹隐藏的关切。
“贤弟,江风浸骨,你身上有伤,还出来做什么?”
“你……可一切安好?”
“好。自然是好的,明日愚兄就去兵部取文书、印信,然后带军民回始宁镇吴庄。”
“那就好。”周思民脸上有笑,“如此,我要能走得安心。”
吴争一愣,脱口问道:“走?贤弟要去哪?杭州府已经陷落,你还有何处有亲人可投?”
第二十七章 你不会是看上人家婢女了吧?
周思民清冷的眼睛中有一层薄雾,“破家之人,何处不可安家。大哥放心,方才从绍兴府军兵处打听到,我还有亲人在南边,所以我想南下福州。”
听到周思民要离开,吴争心中竟隐隐一痛。
吴争不清楚,为何心会痛,但吴争很清楚,周思民南下是正确的。
绍兴离杭州太近了,吴争不知道清军何时南下。
但吴争清楚,清军一旦南下,绍兴府将沦为战场。
与其留下惨遭不测,不如南下。
至少可以活得久些。
可吴争心里真的不舍,于是说道:“你要去福州,我不拦你。可福州遥遥数千里,你身上带伤,身边就一个管家、一个侍女,叫我如何放心?这样,你在吴庄把伤彻底养好了再走,到时我派二憨带人护送你去。”
周思民眼睛里的薄雾更浓,“不必……。”
吴争却强硬、霸道地打断道:“此事就这么定了,我是你大哥,你就得听我的。”
说完,冲周思民身边的郑叔和小蛮道:“江边风大,快将你家公子送回帐篷里,明日一早,随我回吴庄。”
“唉。”小蛮这次应得很干脆,甚至眼睛里有些笑意,完全不象之前,总与吴争挤怼。
这让吴争有些傻眼。
……。
这是个不眠之夜。
数百军民在江边簇拥着吴争,经过今日之事,百姓们对吴争依赖之外,更加了一份敬重和感恩,他们视吴争为他们的守护神。
“监国有令,随本官而来的明军俘虏,一律整编进本官麾下,与本官原有人马编成三个百户所,陈胜、池二憨暂代百户之职。”
“各位乡亲,想必大家都已经知道,朝廷同意让你们留下,监国殿下还特意赏赐了二千两现银,以作各位安家之用。”
“明日本官就为你们去海边挑选适合居住的地方,然后派人去建造房屋,你们之中青壮,也须随同一起出力。争取七日之内,让大家都有个家。”
“会操船的,身体强壮的打渔,妇孺老幼做出力所能及的,譬如浆洗缝补、烧水做饭,其余男丁随我去吴庄种地,你们其中有识文断字、懂算数之人,可去宋安处登记,入始宁镇吴家铺子做活。”
……随着吴争的话,江边迅速忙乱起来。
可人人脸上都有笑容,因为他们知道,从今夜起,他们有家了。
池二憨悄悄来到吴争身边。
欲言又止,一副憋屎状。
吴争正忙着,不耐烦地问道:“有事就说,没事就滚。有闲功夫帮陈胜和小安子维持秩序去。”
二憨呐呐道:“少爷,有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
“重要吗?”
“好象……重要。”
“那就说。”
“可我答应了周公子和郑叔不说。”
吴争不解地看了二憨一眼,“既然已经答应别人不说,那就不要说。男人,要言而有信。”
池二憨咧嘴笑道:“就知道少爷不会逼我的。”
吴争眼珠子一瞪,“快说!”
二憨翻翻白眼道,“少爷刚刚说,男人,要言而有信。”
“你跟了本少爷十来年,不知道少爷是例外吗?”
“可我答应了周公子和郑叔不说的。”
吴争不耐烦地挥挥手道:“爱说不说,少爷忙着呢,滚。”
池二憨小心翼翼地问道:“少爷不生气?”
“不生气!”
“真不生气?”
“有完没完?屁大点事,搞得神神秘秘的,少爷还不想听了。帮忙去!”
“唉。”池二憨傻乐着转身而去。
可走了两步,又回来了,“少爷可不能放周公子去福州。”
吴争有些愣了,往周思民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瞪着池二憨道:“你小子不会是看上人家婢女了吧?”
池二憨脸色通红,连连摇手道:“不,没……没有的事。”
“那你猴急什么?”
“反正少爷不能放周公子去福州。”
看着池二憨郑重的神色,吴争倒不再打趣二憨了,“放心吧,周公子暂时不会离开,我已经和周公子说了,先在吴庄养好伤。”
“那……那伤好了呢?”
“还说没看上人家婢女?”
“呃……不,不是的。反正,少爷不能放周公子去福州。”
“好了,我知道了。等他伤好了,你送他们去福州。”
二憨悻悻然总算是离开了。
吴争却有些不解了,看着二憨的背影暗道,难道二憨这混小子总动春心了?
……。
绍兴府,某个巷子里。
一座规模不下于鲁监国“王府”的院子。
东厢房的灯摇曳着。
“大伯,这么急,连夜召侄儿来有事?”一个百户军服的疤脸汉子谦恭地揖身问道。
他的对面是个身着朝服的半百武将。
如果吴争在,一定能认出,这就是刚刚在午前,见过面的兴国公王之仁。
王之仁道:“一林啊,明后天,会有一个新任百户前往梁湖卫所。”
疤脸汉子王一林不解道:“区区百户,大伯何必在意?”
“不。此人麾下总计有三百余人,殿下已经授于其三个百户编制,派去梁湖卫所,你就猜不到殿下的用意吗?”王之仁冷冷地看了王一林一眼。
“难道……殿下要查梁湖卫所空额之事?”
“你还不算太笨!”
王一林急了,“大伯,这若是朝廷派人来巡检,侄儿还能应付过去,可若是派人驻囤,这如何能掩人耳目啊?”
王之仁蹩眉道:“平日让你收敛点,你可有听?怎么,现在怕了?”
“大伯,你可要救我啊?”王一林是真急了,他扑通跪下,巴巴地望着王之仁。
“起来吧。按我说的去做。”
王一林闻听大喜,起身道:“大伯有办法?”
“等那吴争上任时,你可以延揽他。当然,是用我的名义,但不可说是我的意思。”
王一林听得有些头晕,“大伯这是何意,既用你的名义,又不能说是你的意思?”
王之仁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一眼王一林,“先不说那吴争如今得到殿下赏识,就说你一个百户,凭什么去延揽另一个百户?你可以说出与我的关系,但不可说出是我的意思。要防着延揽不成,吴争将此事捅到殿下面前。虽说我不惧殿下,可总还不至于为一个百户撕破脸。”
第二十八章 初见爹和妹
王一林应道:“我明白了,定照大伯的嘱托行事。可我该应承他些什么呢?”
王之仁牵了牵嘴角道:“吴争年少,年少之人必定在乎出人头地,特别是他家在上虞,衣锦还乡,必定对其诱惑不小。你可以应承他,只要他效忠于我,梁湖千户所,就是他的了。”
王一林闻听急了,“大伯,那我呢?上半年时,大伯就说副千户之缺,非我莫属。”
“哼。”王之仁一声轻哼,“没出息的东西。如果吴争肯效忠于我,那你就不必待在梁湖卫所了,我会在定海军中给你安排个副千户。如此,满意了吧?”
王一林闻听乐了,“满意,满意。谢大伯。”
说到此处,王一林突然想到,“大伯,可要是延揽不成呢?”
王之仁脸色阴沉下来,“那就让他……死。”
……。
次日一大早,数百军民乘船离开会稽,由北原路返回,至杭州湾转东,直接去了上虞界。
吴争由张煌言陪同着,去兵部找张国维领了文书和令牌。
与张煌言话别之后,吴争一行一百多人,往上虞始宁镇方向而去。
所谓近乡情怯。
离家越近,吴争越担心。
不仅是吴争,连二憨、小安也面露怯色。
陈胜在一边看了,大奇,昨日江边差点火拼,也没见吴争这么怕过。
“大人,你这是怎么了?”
吴争苦着脸道:“本官是在担心竹笞。”
“竹笞?做什么用的?”
二憨在边上闷声道:“吴家家法。”
陈胜一愕,随即明白过来,于是劝慰道:“大人不必担心,男儿志在四方、建功立业,想必令尊不会太过苛责。况且如今大人已经是正六品百户,衣锦还乡,令尊怕是高兴还来不及呢?”
听了陈胜的安慰,吴争原本脸色只是白,这时却有点绿了。
宋安翻着白眼道:“陈大人,吴家祖训,后人不得入仕,不得从军。”
“呃……!”陈胜无语了,还有这种祖训?
“哪有这种道理?”小蛮在后边不甘寂寞,侧耳听了之后,大放厥词,“吴大人放心,回了吴庄,我找吴老爷理论去。”
“闭嘴!”吴争、小安、二憨不约而同地怒目而对。
小蛮吓了一跳,往后缩了回去,口中嘀咕道:“狗咬吕洞宾。”
……。
离家三年有余。
始宁镇的变化却没有。
一条长约四、五里的大街贯能南北。
县衙门在大街北头,大街北尾是城隍庙。
说是大街,其实两侧房屋最宽处,也仅有一丈。
居民们只要相对打开二楼窗户,就可以互递东西。
古朴而恬静。
家,心中想到这个字,总是温暖的。
二憨和小安此时已经象放出牢笼的猴子,东窜西闯起来。
吴争虽说心中害怕父亲的竹笞,可真到了始宁大街上,心情照样高兴起来。
两旁店铺中的百姓和行人,对着这支不知来处的军队指指点点,已经没人认出,这领头之人,竟会是曾经的吴庄少爷。
可吴争怎么也没想到,与脑海中的父亲和妹妹是这样见的第一面。
吴庄在始宁大街以南十余里处。
当吴争一行,走到街头城隍庙前。
发现围着密密麻麻一堆人。
急着回家,吴争没有心思去看热闹。
可路过之时,吴争听到了女子的尖叫。
女子尖叫,不是什么稀奇事。
每个地方、每个时候,都可能会有女子尖叫。
尖叫的原因有多种,恐惧、害怕、惊讶、欣喜,此时这尖叫,肯定不会是因为惊喜。
吴争听了,记忆中的碎片被触发。
他,认得这个声音。
“二憨,分开人群。”
“是,少爷。”
二憨就象推土机,以他强壮的身躯,挤得人群迅速向两边散开,生生露出一条二尺宽的道来。
人群里面,一个年近半百的老者,战战兢兢地护着一个少女。
二人对面,是七八个家丁打扮的壮汉。
这些壮汉正在殴打,一个地上躺着的男子。
一个头戴瓜皮小帽,身穿紫色罗锻褂衣,二十来岁的青年,正用他的黑丝履,一脚一脚踩踏着地上的男子。
一边踩一边还骂着:“沈致远,叫你英雄救美,叫你英雄救美。”
地上的男子已经被打得整个人蜷缩成团,连声都没吭。
尖叫声,就是这个少女发出来的,因为她此时还在尖叫。
“二憨,小安,给我打!”吴争怒到眼珠子突出。
其实不用他招呼,在人墙分出道来,能看到里面情形的时候,二憨已经向那打人的青年扑去。
一拳。
就一拳。
出拳之前,池二憨大喝道:“吃我一拳。”
话音落时,那打人的青年已经软倒在三尺之外。
七、八个家丁经过短暂的惊愣,随即向二憨围上去。
而此时,吴争带着身后军兵已经冲入人群。
士兵的出现,令场内的力量对比瞬间扭转。
百姓们“轰”地一声四散开去,只是依旧在墙角、柱后、廊间偷偷地看热闹。
那些家丁顿时傻眼了,连句场面话都没留,迅速拖起已经被二憨打晕的青年,鼠窜而逃。
“哥!”
少女的惊呼,让老者瞪大了眼睛。
吴争点点头,然后弯下腰扶起那挨打的男子,“致远,你没事吧?”
沈致远,是吴争发小,幼时一直相爱相杀。
其父沈晋财,绰号沈半城,始宁镇有名的富户,只是沈晋财为人吝啬,又号铁公鸡。
因风气重文抑武轻商,沈晋财希望儿子日后能有出息,花了重金请先生给儿子取了个儒雅的名字“致远”。
可惜,沈致远志不在此,他要投笔从戎。十三篇,六千字的孙子兵法他能倒背如流。
江南受戚继光抗倭影响太大了,特别是少年人,哪个不想持三尺剑,封万户侯?
沈晋财肯定不答应,于是沈致远只好退而其次,改变了人生目标,打算做个儒将。
三年前,吴争与沈致远一起,偷偷离家准备去嘉定找叔叔投军,奈何沈致远他爹沈半城,看得太紧,派人在半路截住了沈致远,当下胖揍了一顿,绑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