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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2章 汉水登高(二)

    听得密探传报虏王叶济尔派遣秘使去成都授封曹义渠为蜀王,林缚哈哈一笑,说道:“曹义渠吃错了药,才会在这时候接受胡虏的册封。不过叶济尔的用意大概也是促使曹家坚定割据两川的心思,加剧江宁与成都之间的相疑,这消息说不定是叶济尔故意漏出来的……”

    “从前朝以来,两川就要比关中富庶,人口也是关中的三倍;经历这些年的战事,两川丁口也应在五百万以上,远非多年荒旱的关中能比。对曹义渠来说,就是占据两川的时间太短,根基不固。曹义渠即使叫燕胡把关中夺去,这时候也应该愿意与燕胡息兵、以固两川根基的,”高宗庭说道,“而燕胡封陈芝虎为秦王,邑关中,许开府设文武将吏,实际差不多是将关中割给陈芝虎为藩国;而叶济罗荣率三万燕胡本族骑兵退去晋南,部署在黄河中游北岸,大概也标志着燕胡要进行全面的战略收缩,将兵力集中起来守晋中、燕蓟等核心之地吧……”

    “我们是不是也有必要遣使去成都,探一探曹家的心思?”宋浮问道。

    林缚锁眉而立,倒没有立即回应宋浮的提议。

    胡文穆见林缚微蹙紧着眉头,不知道他是为退守两川的曹家忧心,还是考虑北伐之事。

    荆襄会战差不多奠定淮东的基业,但曹义渠手里还有七八万兵马,据有两川数千万亩之地及五百万丁口,实力及将来三五年间的军事潜力不容小窥。

    曹义渠不会明着接受燕胡的蜀王之封,但显然不会轻易放弃割据川蜀的心思。

    眼下关键是曹义渠经营川蜀的时间太短,曹家差不多是在永兴元年以后才逐渐掌握川蜀的,迄今才四五年的时间,曹家才刚刚将川蜀之地理出一个头绪来,还没有将川蜀的军事潜力转化为真正的实力,在永兴三年之后其关中根基之地就叫燕胡全力猛攻、摧为残地;要是曹义渠在崇观十年之前就得到两川,他守关中就绝对不会打得这么疲软。

    高宗庭说道:“秦时得淆涵之固,不过列七雄之列,得蜀地才成鲸下天下的气象——到前朝之后,关中的环境就变得恶劣;有越以来,旱荒频频,丁口最盛之时不过三百万,不足蜀地三分之一;而崇观年间的民乱又是从西北兴起,曹家一直到崇观十一年才真正掌握渭水两岸,但潜力已经是远远不比川蜀了。胡虏陷燕蓟之时,曹义渠兴兵川蜀,就是打着据关中谋川蜀进而再吞中原的心思。奈何燕胡经徐州一役之挫,战略重心骤然西移,叫曹家措手不及,说不定曹家心里怨恨着我们呢。”

    林缚笑了笑,说道:“也对,要是没有徐州一役,叫燕胡主力与我们在东线纠缠上三五年,说不定就让曹家据川陕两地养成了气候……”又轻叹道,“不过川蜀人口与土地的资源丰富,在地形上相比较别地,也有得天独厚的绝对优势,曹义渠未必会念及治下之民厌战啊!”

    胡文穆细想想,徐州战事以及之后淮东在徐泗地区的防线稳固下来,的确是淮东崛起以及天下大势走向一个关键转折点,在徐州战事之后,燕胡战略重心西移,而淮东则能腾出手来去收复浙闽并行驱虎吞狼之计,使奢家败入江西,转而趁势得江宁、江西等地,一直到这次荆襄会战,不过短短两三年间的事情。

    不过眼下淮东要进两川,只能从夷陵往西,走极杨子江上游的峡江通道,水营及兵力优势都展不开。

    曹义渠只要在峡江上游渝州等要隘之地部署上数万精锐,就能拒淮东军于两川之外,还有足够的时间在川蜀休生养息、滋养实力,根本不会畏惧淮东军此时的兵强势大。

    除非淮东军能早一步收复关中,能同时从北翼威胁两川,才有可能叫曹义渠不战而屈服。

    而此时燕胡战略收缩,将本族兵马都集结到黄河以北去,而封陈芝虎为秦王、邑关中,除了能集中本族兵力去守燕蓟、晋中等地外,还有一个关键的就是要利用陈芝虎为藩屏,缓和与两川曹家的关系,以拒淮东军进入关中。

    陈芝虎虽说在河南、晋中等地满手血腥,但在关中还没有大开杀戮。燕胡用陈芝虎守关中,封其为秦王,许其开藩国,除了陈芝虎本身是百战不殆的名将、所部在荆襄会战中保存了实力外,也是要用陈芝虎这个前朝汉臣来缓解与西秦郡地方势力的紧张关系,想使关中从残地迅速成为一个能对抗及牵制淮东的藩国重镇。

    当然,燕胡不会轻易将关中还给曹家,但使陈芝虎在关中自立藩国,也是要叫曹家看到燕胡从北边、从关中对川蜀的威胁大幅减弱,叫曹家放心将军事重心移到渝州一线,以防备淮东军沿扬子江西进夺川蜀。

    燕胡也是看准关中不失淮东之手,曹家就不会轻易向淮东屈服;而遣秘使封曹义渠为蜀王,倒不是说真希望曹义渠接受,而是要加深曹义渠与淮东之间的戒备与防范。

    只要曹家一日不屈服,一日不放弃兵权,一日有从峡江出兵进击两湖的可能,淮东就要在荆州、夷陵驻重兵以备防曹家,实际是要化解淮东在其他方面给燕胡的军事压力。

    然而只要曹家不放弃割据的野心,此时第一个要防备的不再是燕胡,而恰恰是有鲸吞天下之势的淮东。

    虽说关中之战,曹氏子弟也多有丧命燕胡铁骑之下,血染关陕之地,但在现实的政治利益面前,国仇家恨不过都是儿戏。

    荆襄一役之后,两湖都将容入中枢、实际是淮东军控制的版图,但林缚也必须要将曹家视为迫切的威胁吧?胡文穆心里暗自想着,说道:“宋公所议,我也觉得有遣使入川探一探曹家心思的必要……”

    “曹家除了遥尊帝室而行割据之实外,今后两年内当真敢出峡江吗?”林缚轻轻一笑,说道,“派使臣往成都走一趟也是好的。不过川蜀百业,以巢丝、织绸、盐铁以及布染为兴,曹家的势力眼下还只能勉强控制渝州(今重庆),我记得湘西有道与蜀地东南相接,其道险不足以大军通过,但盐铁绸布等物进入还算方便。只要曹家还遥尊帝室,就不能阻渝南地方受江淮盐铁绸布等货物。我们且看曹家得三五年时间,能成什么气候!”

    虽说曹家据川蜀、陈芝虎据关中以及董原都是燕胡能打出来的有分量的牌,但看林缚的语气,都不是特别在意,胡文穆也是暗暗感慨:就算有董原及帝党拖后脚,燕胡能紧密联合曹家,也只能跟淮东势均力敌吧。

    短短三五年间,天下形势变易,真是叫人目不暇给啊!

    不管胡文穆心里想什么,宋浮站在一旁说道:“陈芝虎不过是保存了实力,又接叶济罗荣三万残兵逃去关中,就得秦王之赏,想必主公此次还江宁,开府立官制应不在话下……”

    林缚微微一笑,没有应宋浮的话,但在胡文穆看来,林缚属意如此。

    林缚已经位居国公,以崇州五县及夷州为私邑,但性质还是封邑,虽有僚属,但仅限于长史、丞、主簿、典史等有限数人。

    开府立官制而置将臣的意义则截然不同,立官制置将臣实际等同于立国。从此之后崇国将成为越朝的属国,而非之前的属邑。

    对林缚来说,加封王爵或赐九锡,都没有太大的意义,但开府立官制而置将臣,实际是将当前的枢密院更加实际性的转变为崇国公府,或者说将枢密院从中枢割离出来,置于崇国公府之下,使枢密使的将吏为崇国之将吏、使淮东三十万将卒正式转变成崇国之兵,才是代元而立最实质的一步。

    胡文穆心里暗想着,但见高宗庭向他望来,他心思活络,转念明白林缚即使有开府立官制之心,这事也不能由淮东诸人提出来,这可不就是为他准备的事吗?

    胡文穆心想淮东诸人应有向左承幕暗示过此事,但左承幕在枣阳时就返回江宁去,应该是珍惜声名,实不愿出头做倒越之臣,胡文穆也有所犹豫。

    虽说林缚将来代元而立,自然不会忘了他的功劳,新朝自然为他美名赞誉,但千百年之后史家言史,则未必会有好名声了——也由不得胡文穆不犹豫。

    但这些犹豫的念头只是在胡文穆脑子里转了一转,相比较后世可能的负面评价,现实的好处是触手可及的——仅仅是放弃割据荆湖的野心,没有其他功劳,又怎能在新朝占据一席之地?

    “以下臣来看,枢密使有鼎立江山之功,为将来北伐便宜用事,开府置百官也是当然之选,”胡文穆说道,“下臣不才,愿请奏言及此事……”

    宋浮与高宗庭对视一眼,知道林缚脸皮还嫩,说道:“这大雪天气,还要劳胡公先还江宁了……”

    胡文穆说道:“举手之劳,不足言苦。”心想林缚难怪不急着回江宁去,开府立官制置将臣一经提起,在江宁必会掀起些波澜来,林缚怎么也要表现得置身事外一些。

    林缚似乎当刚才的话题未给提起过,视线从汉水对岸的襄阳城收回来,说道:“襄阳之敌也不能久拖下去,军情司的战犯名单列出来没有?我看就以三十日为限,许二等以下战犯及普通军卒出城投降,赦免死罪;过三十日而不降者,伪汉军除都卒长以下军卒、燕军除小旗以下军卒之外,余者皆斩!进击襄阳城下的日子,也以三十日为期。”

第163章 襄阳之战

    (六千字更新,晚上要吃酒,今天今无再更,请投红票)

    襄阳主城面山临水,北城墙就紧挨着汉水南岸的崖石,而南城墙几乎就紧贴着鹿门山北麓岘山的北坡。

    进入十一月中旬之后,襄阳城外围的摩旗山、虎头山岛、岘山等要点给淮东军逐一夺占,近七万敌军就完全给封锁在襄阳城里。

    淮东军将卒及辎兵以及随军的民夫,冒着严寒天气,从摩旗山到岘山之间,挖出两道壕堑,将敌军完全围困在襄阳城里;在壕堑之后,在摩旗山到岘山,到虎头山岛,再到万尖山、营盘寨以及乔坳冲,淮东军的诸营垒环环相扣,站到万丈高空往下眺望,许是能看到一张密集鱼鳞状的图案从西南两侧将襄阳城团团的包住。

    又从扁山到岘山北坡,数千民夫不顾风雪天气将手脸吹得冻裂,硬硬在短短六天时间里,开辟一条长达十里的甬道,以便能将重型抛石弩直接架设到岘山北坡的崖头,能够直接攻击四百步外的襄阳南城墙。

    从罗献成据随州时期,襄樊二城就人丁一空,罗献成占之以对抗荆湖、南阳,奢家从罗献成之手接过襄樊以待北燕兵马南下,都是纯粹的军事城塞,除了驻兵外,就只有数千降附叛军的家小随军住在城里。

    无论是降叛周繁还是韩立,还是普碣石抑或佟瑞麟,都明白叶济罗荣、陈芝虎这时候都往关中撤退了,他们已经给抛弃在襄阳。

    在淅川、武关以及商州的粮草都严重不足;没有粮草,再多的兵马都没有办法据秦岭之险与淮东军对抗——这个道理谁都懂,但是叶济罗荣、陈芝虎率**万兵马往关中等地撤退,那摊开襄阳兵马之前的就是一条望不见生的希望的绝路,即使想突围,也不知往何处而去,即使想降,也明白他们满手沾着血腥,降了也没有活路。

    十一月初庙滩岭锁喉一役的负面作用,便是最底层的将卒也是能看明白的。从襄阳兵马给隔绝开来,而叶济罗荣、陈芝虎所部又因为粮草不得不北撤关中,淮东军侧翼没有威胁,就有条不紊的往襄阳城下推进,差不多用了半个月时间,才逼迫到襄阳城外围。这个过程对襄阳敌兵来说,就是挣扎的空间越来越狭窄。

    任何程度的突围都受到淮东军严厉打击之时,也根本找不到突围的方向跟出口,实际在襄阳城给围实之前,被迫退守襄阳城的数万敌兵就弥漫起绝望的情绪。

    既便有困兽犹斗之谓,但看不到生与逃脱希望的困兽,也不可能会有持续挣扎的意志。即便有垂死挣扎之谓,但看不到生与逃脱希望的垂死之徒,也只会徒劳而绝望着的坐以待毙。

    进入十一月下旬,淮东军便对襄阳形成合围,从二十二日起在岘山北坡架起重型抛石弩以来轰击襄阳城的,除了石弹、泥丸弹、火油弹之外,还有装满宣传单的陶罐。

    那一枚枚陶罐在城墙或城内檐角上砸碎,雪片一样的传单便漫天飞舞。虽说敌卒里绝大多数人目不识丁,但只要很人识字,传单上的内容就很快在城里传开。

    参与南阳及彭湾岭等屠戮事的降附军,自田常、韩立以下、营将以上的叛降将领以及参领以上普碣石、佟瑞麟等虏将共计有一百二十三人,都列入一等战犯;其他虏将、降附军百夫长以上军官以及伪燕委任县丞以上的文吏列为二等战犯,其他降附军军官及普通文吏为三等战犯。

    传单里未提淮东将对一等战犯的处置,但许二等以下战犯在三十日之前出城投降免死罪,但会判五年到二十年不等的流徒苦役之刑,许二等以下战犯刺杀一等战犯将功抵罪刑;将判处普通军卒三到十年不等的流徒苦役罪刑;许附奢家而后投燕胡但未事杀戮的杨雄率残部投降,杨雄所部将领斩杀一等战犯出城可算投诚……

    宋浮、高宗庭等人的意见,本是先诱敌出降再行清算之事,林缚没有采纳。

    诱杀之计,可一不可再。

    这次用诱杀之计,将北伐之时,诱杀之计就会失效,反而堵死那些当初被迫降燕但没有犯下大恶之人的南归退路,但对犯下大恶,特别是参加屠戮平民的叛将、虏将,也断没有饶恕其罪的可能。

    淮东军中一些激进的将领,甚至欲将困守襄阳的敌兵全部屠尽。

    不过,不用诱杀之计,全部屠尽襄阳之敌,阻力太大,会给淮东军自身增加许多不必要的伤亡。而此次的清算,将为以后的北伐竖立一个先例,林缚也是要宋浮、高宗庭他们慎重考虑其事。

    最终合议出来的结论就是分罪定刑,将降附军将领及虏军将领以及一些文吏分三等定罪。由于困守襄阳的敌军旗号明确,确知田常与韩立所部参与过南阳及彭湾岭屠戮事,花了十数日时间,从现有战俘嘴里审问出参与南阳及彭湾岭以及在燕胡南侵屡次战事里参与屠戮事的敌将共一百二十三人,列为必诛的一等战犯。其他叛附及虏将,列二三等战犯。

    杨雄所部给单独列出来,一是杨雄所部降奢家及随奢家投燕胡以来,未参与屠戮事;二是出于攻城的实际需要,要将杨雄残部单独列出来以进一步的分化襄阳敌军,以减轻三十日之后攻打襄阳的阻力。

    杨雄在其部战船给淮东水军完全击毁之后,仍有近四千兵卒退到襄阳城里,盘踞在襄阳西北角,在困守襄阳城里的敌军之中,算不上特别强大的力量。

    不过林缚意在尽诛一百二十三名一等战犯,都是襄阳城里的高级将领,在这些敌将的控制之下,敌军里的低层武官以及普通军卒即使有心出降,也很难出城来——那杨雄所部也是给这些欲降迄命的敌军低层武官及军卒开的一个后门。

    虽说襄阳关东多是纯军事要塞,使得淮东斥候及密探无法渗透进襄阳城里,但杨雄所部的屯防地就在襄阳城西北角。从二十四日起,从虎头山岛登陆进入万尖山、负责封锁襄阳城西北方向的淮东军,就同时开始隔着城墙往杨雄残部投射箭书劝降,也言明要求杨雄收容其他降附军及虏军愿投降乞命的底层武官及军卒。

    杨雄及其部将领倒是一直没有给回应,淮东军在外围也是不焦急,从容不迫的做攻城的准备,将壕堑、前垒逐步的推进到襄阳城下,将更多的重型抛石弩架在壕堑之后、架在能直接轰砸襄阳城墙的范围之内……

    从十一月初起,襄阳的敌军就开始断粮,早说能宰杀骡马充饥,但叶济罗荣率西岸兵马撤退时,到观音尖一役襄谷通道给断时,留在襄阳城里的骡马仅两千余头,给逾七万人分食,也只能支撑半个月,到十一月下旬就彻底断粮。

    当然,普碣石及佟瑞麟等虏将所部手里还有近万匹战马,但胡虏将卒便是宁可自己饿死,也不肯食战马,怎可能有将战马交给新附汉军食用?非但不将战马交出来分食,反而还要将城里此时异常珍贵的树皮草料拿去喂养战马,以便突围时战马还有脚力,就越发的引发新附汉军与虏兵之间的对立跟矛盾。

    闹到最后,普碣石、佟瑞麟等虏将才勉强同意将病死的战马交出来供新附汉军分食充饥——相比较饥饿,对困守敌兵威胁最大的还是连日期来随大雪而临的酷寒天气。

    叶济罗荣率西线兵马进伐关中时是春夏之交,克关中进兵南阳是夏秋之交,几乎所有的兵卒都没有准备寒衣——为速取荆襄,西线兵马几乎未曾休整就马不停蹄的越汉水南下,也没有时间准备寒衣及御寒的被褥。

    为了减轻后勤的压力,燕胡甚至从屠戮的南阳军民身上扒下衣裳发给军卒充当秋衣,但单薄的衣裳也许能勉强抵挡秋寒,但挡不住滴水成冻、有如刮骨剐肉一般的酷寒,特别是大雪封城的几天时间里,几乎每天都有成千上百的人冰毙在营舍里。

    今年也是一个寒冬,除了水流湍险的汉水、淮水没有冰封之外,稍北一些淯水、北汝河都冻了一个结实。襄阳城西南两侧一直到东城外滩与汉水相通的护城河,也是由于上游引虎头山岛汉水的源头叫淮东军沉船封堵之后,由于水流不再湍急流动,进入十一月下旬之后也冻了一个结实,省了淮东军填护城河的工夫。

    河南之地更是进入冰天雪地的季节,淮西军也止步于汝州。不管董原真心或假心,在这个季节都没有办法真向北进军。

    而在黄河冰封之后,在开阔的黄淮平原,燕胡的骑兵则能发挥出最大的优势来,林缚也明确传枢密院令,使董原、岳冷秋在汝州、涡阳一线休整兵马,整顿防务,由寿州、濠州、东阳等府,负责淮西、河南诸军的补给。

    从二十五日过后,襄樊地区雪虽停但风未息,融雪天气更叫襄阳城里天寒地冻,周同也早在二十四日午后就下令部署到位的八十余架重型抛石弩从西、南两侧日夜不停的轰砸襄阳城墙,以求在三十日最后期限到来之前,为淮东军将卒强攻进襄阳城内打开缺口。

    往前追溯到汉末刘表领荆州牧之时修筑襄阳,襄阳历朝都是汉水雄关,三面夹水、一面临山。襄阳城有六门,城墙最矮为北侧临水、东侧临滩不易受敌直攻之处,但也要超过两丈高;而西南及南面临高处的城墙都要超过三丈,最高甚至达到四丈,夯土为必砌覆砖石,可谓坚固异常,易守难攻。

    但在各种重型投石战械面前,过于高耸的城墙实际极大的增加了受弹面积。

    两丈高的城墙,在四百步外的弹射准确度也许是十投一二中;而四丈高的城墙,弹射准确度就会倍增到十投三四中——而越是高耸的城墙,在重逾百斤的石弹轰砸下,则越是容易坍塌。

    林缚在淮东新筑城池时,对城墙的高度一般要求不超过两丈;事实上到后期,林缚要求各地加强防务,但不再要求新筑或增筑城池,而是增加对险要地形及交通要塞处小型塞垒的建设要求。

    江宁城在江宁战事受创颇深,林缚也没有修筑计划,他甚至考虑在江宁城墙上打开更多的缺口,以利运输,而将江宁的防御交给外围的军事防塞,规模要小得多、成本更低廉,而防御性更强。

    当所有的军队都失去野战的勇气,城池修筑得再高再险都没有作用;一支军队只要有血战的勇气,哪怕是再小的地形优势都会发挥到极致——除了抛石弩在攻城战中的大规模应用,林缚更想将整个社会往初级工业文明推进。硝石与硫磺总不会一直稀缺,而在工业时代的战争利器面前,将一座城市都包围在内的城墙对防御的加强作用实在有限得很。

    在重型抛石弩上大量使用铁铸部件,在提高结构强度延长战械的使用寿命跟持续发射的能力的同时,更沉重的基架使得投射、精度也得到相应的提高;为供应抛石弩有足够的石弹,淮东军起初就调拨四千民夫专进入摩旗山采石。

    从二十四日到二十九日之间,参加攻城的重型抛石弩从最初的八十架增加到一百三十架,共向襄阳城投掷一万余枚石弹,襄阳西侧、南侧逾六里长的城墙直接受弹数量就超过两千枚,从二十六日襄阳西南角的城墙就整体垮塌,到二十九日襄阳城西侧与南侧总计长近七里的城墙总共形成十一处缺口……

    淮东军并不急于从这些缺口强攻进去,更像只是为了叫城里的低级将卒及军卒有机会出城;从开始轰砸襄阳的五日间,计有三千余降附军趁淮东军在攻击的空隙从城墙缺口走出来向淮东军的阵地缴械投降。

    对在摩旗山前垒指挥战事的周同等将,亦或是在北岸樊城督战的林缚来说,并不在意三十日期限之前出城投降的敌兵人数是多是少,更在意的是以此去估测守城敌兵的抵抗意志……要是敌兵抵抗意志还坚韧,真正派将卒拥上去夺城的时机还会继续拖后——时间是彻底站在淮东军这边的。

    虽说一年内接连两次大战,叫淮东也有财力匮乏、难以为继的压力,但到庙滩岭锁喉一战之后,战事对中枢后勤的压榨就稳定下来。眼下在邓州、淅川以及分守汉津、石城、随州的诸部兵马,实际上已经进入休整及整顿防务时期,而汉水打通之后,物资运入荆襄,要比早期通过淮山栈道往柴山储备物资,至少在运输成本上要节省许多。

    沉默了数日的杨雄,于二十七日夜派亲信夹在其他出城投降的敌卒里进入外围的淮东军阵地,向淮东军提出投诚的请求。

    投诚与投降截然不同,投降要列入战俘,而罗文虎在礼山附淮东则算投诚——投诚后,淮东用或不用另说,但依道理而言,淮东即使不用,也应可许其解甲归田,事后不能追究其前罪,更不能将其列为战俘看待。

    林缚考虑再三,决定接受杨雄的投诚,于二十八日夜派人秘密入城,与杨雄约定二十九日在淮东军正式攻城之前由其部袭打守西城的佟瑞麟部虏兵,为张苟部从西城攻入襄阳创造条件……

    二十九日午中,比之前所称的最后期限实际要提前一天,杨雄如约进袭佟瑞麟所部虏兵,使西城敌军大乱,张苟指挥所部将卒从给抛石弩打出的西城墙缺口趁机攻入襄阳城内——

    襄阳城内的敌军受饥饿与严寒以及身处绝境、没有逃脱希望的多重压迫,近一个月来就处于崩溃的边缘,除了列入一等战犯的主要叛降将领及虏将及其少数嫡系亲信外,底层军官及更普遍的军卒几乎都丧失斗志。

    之前受高级将领及嫡系扈卫的压制不能出城投降,此时淮东军强攻进来,放下兵器就能救活,已经没有再有抵抗之心。

    二十九日入夜之前,张苟就率部攻下襄阳西城,将城内的战线推到城中心襄阳府衙附近,唐复观则于二十九日夜也对襄阳南发起夺城猛攻,是夜在城中弃械投降者就多达万余人;到三十日凌晨阵前斩杀敌将佟瑞麟。

    到三十日黄昏之时,仅有周繁、韩立、普碣石等敌将率最后顽抗之敌约五千余嫡系兵马退入襄阳东北角死守。既没有突围的希望,也没有投降的可能,只是徒劳的作最后的挣扎。

    三十日以及十二月一日,唐复观从城外调入大量的蝎子弩,部署在残敌顽守的东北角城之外围,将数以千计的火油罐投入残敌顽抗的角城里。于十二月二日入夜之间,唐复观下令引燃几乎要从东北角流溢出来的火油,而后趁火势稍歇之时强攻破入,全歼残敌……

    于十二月三日彻底攻陷襄阳,是役毙敌一万七千余人,此时在攻城之前饿死或冻死的敌兵也高达六千余,俘敌三万九千余人。

    此外,杨雄率部投诚,兵卒及家小共不足五千人从襄阳城存活下来,但在战后皆解除甲械。林缚责令杨雄及其他投诚将领归乡还田,交出他们在战争劫夺的财货,每丁许领淮东银元三十枚并由地方授田三十亩以养家口,归家不得雇佃及仆婢,需以事耕织,委命地方官府监管三年之后可许迁他地居住或另择他业;兵卒拆散后携家小到荆襄各府县充为役夫,许三年免其役就地安置——在战争末期投诚的杨雄即使在襄阳之战立有一定的功绩,但所受的待遇,自然不能跟战事前期投诚的罗文虎相提并论,更不能跟战前就投附淮东的王相相比。

    要没有区别,只会叫更多的投机分子骑墙观望到最后一刻。

    但不管怎么说,杨雄及其他从襄阳一战活下来的部将的命运要比其他受俘的叛降将领及虏将好得多,领银元三十枚并授田三十亩,回地方至少也是一个中产之家,养家糊口不成问题。

    对于普通投诚的兵卒来说,他们投诚只是想活命,即使分散到荆襄各府县充役夫,也要比其他不知道会流放到什么疫病滋生、酷热或苦寒之地、生死难揣的俘兵好得多,还有相当一部分得家小相随,甚至三年之后还有安置于地方的希望。

    投降三万九千余俘兵里,计有一等战犯二十一人,其余一百零二名一等战犯都在夺城战中不降给当场毙杀;其他二三等战犯计有一千六百二十九人,其中于三十日期限之后被俘计有三百六十七人,连同一等战犯一律给甄别出来作为死囚监管,准备押往江宁行刑。

    其他战犯连同俘兵,包括其他庙滩岭及收复新野等战的战俘,计四万五千余人,也于十二月上旬分别往石城、黄陂以及荆州等地押送。

    也就是在十二月上旬,为期达五个月之久的南阳-荆襄会战就此彻底结束。

    除陈韩三残部约千余人逃往淮山南麓深山之中要继续围歼之外,叛将孙季常、马德魁、莫纪本等要么给淮东军围杀于战场之上,要么在事给部将擒斩以赎罪,要么在淮东军后期的清剿中被俘。

    整个南阳-荆襄会战,前期南阳军包括河中军梁成翼所部在内,计有十八万军民被屠杀一尽,战后仅于元归政、梁成栋所率残部不足两万军民存活下来。

    战事发展到后期,淮东军联合池州军、荆湖军共计投入近三十万兵力,另有辎兵及随军民夫近十六万,以淮东军伤亡四万六千(其中战死一万两千)、池州军伤亡一万两千(战死六千人)、荆湖军伤亡三万(战死两万四千人)、民夫伤亡八千人的代价,前后大小十数战,共击毙敌军计有十一万人(含死于荆州城下降兵及新附汉军三万人);俘敌逾二十万(包括向淮西投附的钟嵘、罗建、王仙儿、霍桐等军六万人马),战事期间向淮东投诚的罗文虎、杨雄等部计一万两千人,此役共歼灭燕胡西线兵马逾三十二万,其中包括燕胡本族精锐骑兵四万五千,仅使陈芝虎及叶济罗荣本部共不到九万兵马逃入关中……

第1章 江宁风潮(一)

    从采石往东,便是朝天荡、江宁城了……

    朝天荡天青水白,阔及天际。

    胡文穆绰立船首,望着朝天荡在入冬后仍有三四十里阔的水面,朝天荡原名野雉荡,后是高祖都江宁而得名朝天荡,朝天荡之朝天二字便是取意“朝觐天子”也……

    胡文穆心想他此来江宁,倒也合朝天之意,袖手身后,随船逐水往龙藏浦汊口而去。

    东入江宁的船舶多经金川河入江宁城,而西来的江宁的船舶经走龙藏浦西河入江宁城,胡文穆早年经游宦江宁,但此别二十载未尝东来,喟然长叹一声。

    十一月二十六日胡文穆从樊城乘船南下,汉水之中都是从江庐等地北上的船舶,有两三千艘,使得胡文穆放舟而下也无法纵意快行。时督两湖兵备事兼领江夏府事的傅青河,又邀胡文穆在江夏停了一夜,请教荆湖治政及将吏选录之事。一直到十二月一日,胡文穆才从江夏放舟而下,一直到十二月四日才进入江宁境内。与此时同,从襄阳出发的传捷快马也与此同时赶到江宁。

    将近龙藏浦汊口,左岸停着许多车马,随行侍候的胡文穆幼子胡学魁眼睛尖,带有些疑惑的说道:“那些都是出城来迎接父亲的官员吗?”

    罗文虎站在船首拿起单筒望镜往龙藏浦左岸看去,回头跟胡文穆说道:“许是枢密院的官员出城来迎胡大人……”

    罗文虎在礼山投附淮东,之后就一直领兵参与荆襄会战,铁松溪一役过后,又调入军情司随军作战,一直没有时间安顿家小。

    胡文穆放弃兵权之后,携二子只身往石城见林缚,胡学长返回鄂州兼领府事,就胡文穆与幼子胡学魁随军北上,林缚从水军拔了一艘战船给胡文穆充当官座船送他回江宁——这两桩事凑到一起,林缚便令罗文虎领一队禁营军将卒护卫胡文穆去江宁,随便让罗文虎在经过汉津时将他的家小接往江宁安顿。

    胡学魁尚未加冠,心性还未沉淀下来,这数日倒与罗文虎及随行的禁营军将卒混得厮熟。

    罗文虎随身的这只铜望镜还是拿庙滩岭之役的战功从军情司换出来的,随身视若珍宝,东行数日来,站在船头眺望江山辽阔,远山如在眉前,叫他看世界的眼光有着微妙的变化,越发深刻的体会到以前在随州军里太坐井观天了……

    胡学魁从罗文虎手里接过铜望镜,往龙藏浦左岸看去,回头疑惑的跟父亲说道:“为首者身穿紫衣,兴许便是淮东财神林梦得林大人……”

    在江宁的林系官员,若论品轶,以林续文、黄锦年二人为首,此外就是林梦得、刘师度、林庭立、秦承祖等人,都是有资格穿紫衣的将臣;其他林系官员虽然权柄也重,但实际的品轶倒还没有达到穿紫衣的资格。

    林续文身居副相之位,出城远道来迎胡文穆,有些说不过去。

    胡文穆请辞荆湖行营总管、招讨使等职,但身上还有枢密副使的职衔,也恰是枢密院派人出城迎接最是恰当。

    胡学魁要比罗文虎年纪轻,但对官场之事耳濡目染,要比年过三旬的罗文虎精通,故而能猜出在岸边来迎的官员有可能是林梦得。

    罗文虎想想世界也真是奇怪,他曾身为流匪寇首,而胡文穆则曾为封疆大吏,此去江宁也极可能会顶替余心源进入政事堂为相,偏偏有机会同船而行前往江宁——江宁城对罗文虎是个绝对陌生的地方。

    对一座丁口一度高近百万的城池,即使在江宁之战后林缚一直都在极力削减江宁城过多的丁口以缓解粮食压力,江宁城的丁口仍然保持在五十万以上,这是罗文虎以往是难以想象的情景。

    岸上所立之人,果然是林梦得及其他随行出城来迎胡文穆的枢密院官员,待船近岸,便登船来与胡文穆见面,笑道:“胡公可安好,浮梁一别,还记得小弟梦得乎?”

    胡文穆对林梦得的印象极浅,但弃兵权而附淮东之后,他都仔细理过以往的人生轨迹,寻找与淮东诸人的联系。

    实际上,林梦得年轻时随货队往浮梁贩茶,而当时胡文穆任浮梁县丞,确实有见过面的可能。但林梦得当时不是随林族掌柜赴宴的茶栈伙计,又怎么会叫胡文穆记在心里?

    好在林氏在越朝的地位一直不低,包括上两代林族还出来江宁工部侍郎这样的高官,叫胡文穆记得在浮梁时有与林家子弟交往的旧事,心想也许见过林梦得。

    胡文穆此次来江宁,是林缚指定的顶替余心源的副相人选。

    林梦得才任枢密院支度使,轶同六部待郎,同三品。不过,对淮东崛起史了若指掌的人都应晓得,林梦得才是林缚依重的淮东文吏之首,有着淮东财神之称的他在淮东的地位,实际是与林续文并重的,也就是说地位不会差过胡文穆。

    “若非故人知交,文穆可不敢当林公出城远迎!”胡文穆还礼道。

    虽说迎接胡文穆不是很正式,毕竟不能夺将归江宁的林缚的风头,但与林梦得出城的孙敬轩、周广南、李书堂、林宗海等人,无一不是淮东及林族一系的核心要员,以示对胡文穆的重视跟尊敬;林续文虽然没有出城相迎,但也托林梦得表示今夜会在宅里设私宴与胡文穆小聚。

    林续文在燕京为官时,曾与胡文穆有过几次宴聚,交情谈不上深,但也算是故人。也由于林续文是林族的真正嫡系子弟,胡文穆对林续文的印象很深。

    没想到林系一族,竟是林缚这个旁支子弟大出光彩,将林续文、林庭立两个人物完全遮盖住。

    林梦得率众人出城相迎,一方面叫胡文穆心安,知道淮东一系在林缚的统治之下,还没有特别严重的排斥之心,但心里还生出许多感叹:要不是答应出头进奏言开府事,淮东一系官员必然不会对他这么重视;而林梦得这次非正式的率淮东一系留守官员出城相迎,也叫他从此之后再也跟淮东分不开关系。

    也许时机还不成熟,还不能叫淮西及川蜀有直接脱离江宁控制的借口,不过在胡文穆看来,宋浮、高宗庭、林梦得等淮东诸人似乎已经热切的盯着天子之座而望了。

    也许宋浮、高宗庭、林梦得等人不难看透,但十数日接触来,胡文穆实看不透林缚的心志在哪里。要说林缚没有废元自立为帝的野心,胡文穆不会相信,但也总觉得他的野心并不是那么炽烈,志或不止于止。

    *****************

    宫城崇政殿里,能砸碎的一切东西几乎都无完好,瓷器碎了一片,桌倒椅斜,永兴帝脸色苍白的跌坐在地褥上,眼下还有一丝病态的浮红,怒吼着,然而嗓门像破风箱一般发不出大声,仿佛筋疲力尽的野兽在将死前呜咽:“胡文穆是大越的忠臣良子,他进京必是来替朕诛杀奸侫、匡扶帝室的,张晏,你是何居心,竟敢欺朕说他与奸臣逆子勾结到一起?竟然谎称程余谦、左承幕、余心源有病不能来见朕——朕看你才是奸侫,你才与那些奸臣逆子勾结在一起……”拿起手边一只莲足胎盘往跪在殿前的张晏砸去。

    张晏伏首跪在殿后,泪落长襟,肩头叫莲足胎盘砸中,痛若骨折,他一声苦也不叫,叩头说道:“张晏不敢欺圣上,所言没有一字不是实情,程、左、余三相皆是染病不能进宫,胡副使进城后便去了林相府上……”

    看着永兴帝歇斯底里的将所有能拿到一切的东西砸个粉碎,张晏心头无力跟绝望。

    胡文穆今日进京,林梦得等人出城迎击,帝召程余谦、左承幕、余心源进宫议事,然而程余谦、左承幕、余心源三人皆称病不来,又派张晏去请。

    张晏挨家挨户的去请,除了左承幕念及旧情打开府门许他入宅外,程府、余府,张晏连盏茶都没有讨到,更不要说见到程余谦、余心源二人的面了——以往室势力还没有完全式微,而程余谦、余心源等人也因为自家的利益与淮东对立,才聚为帝党;而旧日的帝党中坚,此时也不得不自家谋算退路,叫张晏心间是何等的悲哀跟绝望?

    在冰冷的砖地上跪久了,张晏也头昏心眩,将到筋疲力尽的歪倒,“咚咚咚”,拐杖而起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张晏侧头看去,却是太后的满鬓银丝,拄杖叫苗硕搀扶而来。

    “堂堂大越天子,竟然如此没用,真是叫哀家失望透顶!”梁氏双眼浑浊,几乎看不见眼前之物,但看她的神色,似乎正拿一双凌厉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如丧家之犬的永兴帝,厉声呵斥道,“崇国公率部歼灭降叛虏贼逾三十万众,收复荆襄,有匡扶社稷、鼎定山河之大功,九锡赐之、王爵赏之、以郡土邑之便是;然而崇国公以降,曹子昂、秦承祖、傅青河、林续文、林梦得、敖沧海、周同、赵青山、宁则臣、赵虎,皆有大战功、大政绩,亦一律赏邑土之爵——他们辛辛苦苦,还不就是图个封妻荫子、封公封侯吗?你以天子之名,皆赏之,他们还能再来自取?”

    这段话似乎叫梁氏耗尽最后的心血,猛烈的咳嗽起来,几乎要将心肺都咳出来,背腰也弯下来,有如风中残烛,叫人犹难想象她刚才说那番话时的气势。

    永兴帝似乎也叫梁氏气势震住,愣怔在那里。

    张晏也吓愣在那里,没有想到太后会行如此险计——

    当世邑土之爵最是尊贵,以林缚之功,此前也只是邑五县之地。

    淮东诸人拥立林缚为帝,说到底不也就是为一个万户侯爵、封妻荫子的富贵吗?

    此时对淮东诸人广泛的赏爵邑土,就是要削弱淮东内部废除元越、另立新朝的动力;而淮东一系将吏广泛的受爵邑土,也将能有效的长久保持其权势与地位,进而削弱他们拥立另立新朝的迫切性,达到阻止林缚自立、保存元氏帝统的目的……

    但是以上都是一厢情愿的想法。

    眼下对淮东、对林缚来说,直接废掉帝室,还有些仓促,时机还算不上成熟。

    毕竟在当世最大的名份跟大义,不是汉夷之别,而是帝统传续。

    林缚一旦废掉元氏,就失去奉天子以令天下的大义;元越不复存在,曹义渠自然就获得割据蜀地自立的名份;而此前向元越效忠、受元越策册的淮西行营总管及河南招讨使董原,在帝室给淮东废除、元越不复存在之后,反而可以心理负担的以匡复元氏帝室的名义北附燕胡,与淮东为敌。

    但一切的一切,都是两害相权取其轻。

    太后欲行此计,倘若叫林缚觉得拖延下去害处更大,很可能就会冒着曹义渠自立、董原北投的风险,直接废除元氏、另立新朝、分封淮东将臣,而不是叫淮东将臣去接受元越的分封……

    当然,要是不行险计,叫淮东一步一步的部署下去,终有一天,这殿下的龙椅也会叫林缚坐去。

    是坐以待毙,还是当头就来一切?

第2章 江宁风潮(2)

    罗文虎还没有资格参加今晚林续文在私宅专门为胡文穆所举办的小规模私宴;再者进入江宁之后,他还要先去向江宁留后、枢密副使、参军事秦承祖交差,使护送胡文穆入京的这队禁营军返归军营,先将家小在江宁城里安顿下来……

    淮东军并不要求诸将的家小都必须集中居住江宁或崇州,在要求将领亲族各安其乡的同时,甚于鼓励中高级将领携家小赴任。

    只是淮东军此时大半精锐兵马,随着战事的发展调动频繁,还没有固定的驻所,将领更愿意将家小安顿在物资不那么紧缺的崇州、江宁两地。

    罗文虎调入军情司,家小自然是要随迁来江宁安顿。

    孙壮当初许罗文虎挑选两名随扈同行,罗文虎带了周胜、田苏二人随行,随后又荐周、田二人去江夏进入战训学堂,他到江宁后,身边连个跑脚的人手都没有。

    罗文虎先使家小停在崇阳门内等候,他赶去皇城枢密院向留后秦承祖交过差,秦承祖指定了一名叫孙襄军的武官领罗文虎去军情司衙署跟诸将吏认了脸熟,以后暂时罗文虎会暂时留在那边襄助公务;而罗文虎一家老小要在江宁安顿下来,也不是一桩简单的事情,秦承祖要孙襄军一并承担下来,莫要叫罗文虎初来江宁手足无措。

    去过军情司的衙署之后,孙襄军因为一桩事要紧急处理,离开了片刻,罗文虎便随意在皇城里闲逛。未曾想迷了路,罗文虎走了小半天才问得道走回原处,而孙襄阳找他不着,又给其他事差走了。

    襄阳城是攻下来了,但任何一桩大规模战事收尾都不会简单,直接的结果就是枢密院这边的将吏忙得两脚生烟——罗文虎捏着军情司交给他以证身份的镶银铜牌、一叠印制精美的军票以及指定的住处地址,站到皇城门口,望着外面的长街,一时间有些发蒙:江宁城大得超乎他的想象,找不着孙襄军,他衣囊里连一枚铜子都没有,不知道怎么才能找去铜驼巷住处,甚至都不知道要怎样去跟在崇阳门内等候的家小汇合。

    “前面可是罗文虎罗参军?”一辆马车从后面驶过来,停在皇城南门口,一名穿便衣的官员掀帘子探出头来。

    罗文虎刚才在军情司衙署时,看到过此人,听见别人唤他“钱大人”,忙行礼道:“文虎见过钱大人……”

    “什么钱大人、钱小人的,罗兄唤我钱小五便可,”钱小五笑问道,“刚才孙襄军满院子找不见你人,没想到你跑这边来了……”

    “孙襄军有急事走开一阵,我便在院里走了走,没想曾就迷路,与孙襄军错了过去,心想孙襄军也有急事要忙,我自己去崇阳门接家小再去铜驼巷也可……”罗文虎还想不起钱小五是谁来,只是笑着应和。

    “那路可不近,江宁城穿过去就十数城,崇阳门又不是正门,寻常人过来,很难摸到道;再者这天,风吹得骨子里都刺痛,孙襄军那浑球,做事态不知轻重,怎么能将你丢下?改天一定告诉秦爷骂他一个狗血淋头,”钱小五说道,“我与恩泽本是要约去喝酒的,独乐乐不如众乐乐,那便陪罗兄去接家小,让人将酒宴送去铜驼巷,也算是给罗兄洗尘……”

    罗文虎才看到车厢里还坐着一名青年官员,笑着跟他颔首示意:“陈恩泽见过罗兄!”

    罗文虎这才陡然想起陈恩泽与钱小五是谁来……一人是崇州童子之首,此时任江宁司寇事的陈恩泽,凿凿实实是枢密使的门生弟子;另一个便是枢密院崛起之前就随之、执掌崇国公府内府的支度副使钱小五;江宁城里分量比他二人还重的将臣,也没有太多人了。

    罗文虎哪里肯叫钱小五、陈恩泽陪他去接家小去铜驼巷?钱小五与陈恩泽也真是今日过后无事,在皇城门前相互推辞一番,半拖半拽的将罗文虎请上马车往崇阳门而去,还叫随行人员拿着军票先去铜驼巷替罗文虎安置一些必要的生活物资。

    随罗文虎进江宁有他的寡母,以及一妻一妾、四个未成年的子女。

    罗文虎知道淮东军不事奢侈,他早就叫老母遣散其他仆从,仅有一个老仆年老体衰没有讨生计的能力便带着来江宁——他目前从淮东军所领的月俸才四枚银元,心里还不知道要怎么维持老母、妻妾子女、老仆以及他自己共九口人的生计,幸好还有一些积蓄。

    枢密院在藏津桥北划出八条巷子以方便淮东军的中高级将臣家小集中居住,铜驼巷只是其中的一处。

    从崇阳门到藏津桥铜驼巷有近十里地,路上钱小五替喊了两辆马车把罗文虎家小及随行的箱笼一起捎上往铜驼巷而来。

    途中特地绕了一圈,叫罗文虎及家小能认识一下江宁城,还从崇国公旁边经过,走藏津桥,路过一座守卫森严的院子时,乍听得院子里传出一阵滚雷似的动静,吓了罗文虎一跳,惊疑大冬天怎么打起雷来。

    坐在马车里的陈恩泽微微蹙着眉头,跟钱小五说道:“军械监这座院子早该要迁出去,搞得人心惶惶的,待主公回来便该提一提了……”

    “主公视作珍宝的东西,你能叫主公同意迁出城去?再者冬雷阵阵,江宁城里人心再慌也是慌变天,吉兆吉兆,”钱小五哈哈一笑,说道,“不过,我前几天到孙大人跟前问过了,军监械不会把这院子让出来,不过这伏火硫磺方下一步实验确是要迁出去,城里也腾不出试验的地方来。”

    罗文虎知道伏火硫磺方是前朝丹医常用的丹药剂方,不过前朝启宁帝受丹术所害而崩,就全方面禁杀丹术。有越以来,或能在典籍里看到伏火硫磺方有关的粗略记载,但极少有人知道详情——

    淮东这些年推崇匠术、兴复杂学,或兴丹术也未可知,但听钱小五、陈恩泽的语气,枢密使将这伏火硫磺看得极重,而实际上军械监这栋院子实际就隔河跟崇国公府紧挨在一起,叫罗文虎好奇这伏火硫磺方到底是什么东西,不过也晓得淮东军的纪律,有些事不是随便能打听的。

    “孙襄军也真是粗心,”钱小五看得过罗文虎初进江宁有些发蒙,说道,“想必好些事都没有罗兄你好好介绍:江宁虽说不是北方,但大寒天冷起来可不好受,不过室内可以烧火炉。如今各地战事初息,江宁市面上的物价还贵得紧,罗兄仅靠着月俸在江宁带着一大家口人可不容易住下去。国公府定期会从外地运一批粮肉面炭等物资进江宁,将吏凭军票可以每月可以支领一定量的生活所需之物……”

    罗文虎才想起刚才从军情司所领的一叠印制精美的军票,原来有这般作用。

    军票上写有“一元”、“一角”、“两角”、“五角”的字样,足有百十张,说是安家费。只是孙襄军还没有时间跟他介绍清楚就不见了人影,罗文虎此时想来,“一元”或许是抵淮东银元一枚,但不知道“一角”是谓何指。

    不过听钱小五介绍,罗文虎倒是不用再担心在江宁怎么养活一家几口人的问题,虽说不能大富大贵,但养家糊口倒不成问题——他倒是没有想到,林缚在钱庄飞票之外,有意在小范围内试用钱钞,以便以后能逐步的发行钱钞作为银元体系的辅助补充。

    “枢密院在崇州、明州、江宁等地所办的大学堂,主要还是招收各地的书生子,罗兄若有十五岁以上的子侄,可以推荐入读;此外,国公府还专门在江宁、崇州等地办了多所公学,将吏子弟若未成年都可入学宿读。国公与夫人的意思,是鼓励各家女公子们也能入学,不过要是各家有顾虑,湖塘县君还在江宁办有女学,都免费招收各家的女公子们入学宿读;不提倡各家私请西席……”马车停在铜驼巷里,停在枢密院分派给罗文虎的独院前,介绍淮东公学的情况。

    以往高官子弟可以随宗室子弟一起就读太学,这显然不是普通将吏能够享受的待遇。

    虽说很多地方都有书院,但书院授儒学,也不是未成年子弟能够入读的。富贵人家教授未成年子弟,多是聘请西席办私学、私塾。罗文虎自然是希望四个未成年的子女都能读书识字,而私聘西席不是他此时能承担,有公学甚至有专供女儿宿读的女学,那更是再好不过……

    独院前后三进,倒是不大,除厨杂耳房外,勉强够**口人居住,还要空出一间警卫室来——罗文虎身为旅将级将官,有司会派两名警勤人员替他打理杂散事务兼侍卫,所司会专门放发伙补,不是罗文虎私吏,不需要罗文虎掏腰包。

    淮东禁将臣聘请私吏协助处理公务,因公务所需而要额外添加从吏,皆可向有司申调,与将臣有上下之别,但不存在人身依附关系。

    罗文虎与钱小五、陈恩泽在路上走得慢,钱小五领着一票人已经手脚麻利的拉一大车东西停在院子里布置开来,把罗文虎刚才给他的军票用了一尽。

    罗文虎的妻妾与两名小女儿也有着初入江宁的不适跟不安,四轮马车里拉了许多她们从未见过的新奇物件,倒是罗文虎的两个儿子年纪不大,性子颇野,翻前爬后的帮着布置。

    钱小五、陈恩泽与罗文虎自不会管这些杂散之事,扫出一间静室,倒是叫人让从附近餐馆送来的酒席摆开,一边饮酒一边谈起江宁琐碎之事来。

    罗文虎此前随军作战,知道林缚治淮东军另具一格,有着与传统截然不同的风格,与钱小五、陈恩泽聊来,才知道淮东将臣在江宁以及崇州的生活,也有着与传统远不同的气象。

    吃着酒,有一员小吏走进来找钱小五,与他耳语了一番;钱小五神色凝重,陈恩泽问道:“什么事?”

    罗文虎以指挥参军衔入了军情司,许多机密都不用瞒他,钱小五直接说道:“宫里有消息传出来,说那个老妖婆又想出龌龊主意,说要对淮东将吏封功赏爵,公侯伯爵便宜得跟市面上的腌黄瓜似的,说是还要封实邑;这事本也由不得他们乱搞,但消息传出去,总是有些不好的影响……”

    罗文虎正琢磨着钱小五嘴里的“老妖婆”所指是谁呢,但也知道赏爵邑土之封未同小可,心想莫非这个老妖婆是指万寿宫里的那位?

    罗文虎心里暗想:淮东将臣真要是接受永兴帝的爵邑封赏,那以后就未必还有推翻元氏、另立新朝的动力,万寿宫那位大概是打这个主意;但他又想,枢密使携鼎立山河之大功,不仅在淮东将臣心目里声势无二,远没人能够替代,而元越前后二帝,一帝逃都、亡于涡水;一帝弃都,苟且偷生,帝室的声望早就在江宁战事时衰落到极致,此时淮西及川蜀势力都不足以威胁、牵制淮东,枢密使大不了直接废掉永兴帝、另立新朝……

    跟罗文虎所想不同,陈恩泽挠了挠脑门子,说道:“这老妖婆是有些叫人恨啊,”与罗文虎抱歉说道,“我与钱大人还要赶去国公府商议此事,这顿酒便寄以他日了……”

第3章 江宁风潮(3)

    (今天大家放假啊,好像不能祝清明节愉快啊!哈哈)

    进入十二月中旬,桐柏山西麓又连下了三天大雪,使得南阳盆地里皆覆大雪。从方城往南、未进唐河,有一行车马在雪地往逶迤而行,远远望去,有如行蚁。

    元归政、刘庭州跨马执缰而行,时有大风卷起雪粒扑头盖脸的砸来,叫人在这苦寒天气里愁容愈深……

    进入十二月,岳峙也率部北调,林缚在樊城拟发枢密院令,正式将淮东、河南诸军改编为河南招讨军,以董原为招讨使兼督河南诸军,以岳冷秋为监军使兼督河南诸军粮秣、刘庭州为检军都御史兼领河南宣抚使,元归政为观军容使。

    在河南招讨军之下设六镇指挥使,以邓愈、陶春、肖魁安、陈巨先、梁成栋以及随州附降将领罗建为镇指挥使,岳峙、钟嵘、王仙儿、霍桐等将为副指挥使;使陶春、岳峙戍涡阳,以商丘、虞城为前垒;使陈巨先、罗建、梁成栋入驻许昌,以长葛为前垒;以邓愈驻正阳、确山,以肖魁安驻汝州。

    河南招讨军在改编,许保留总兵额达十三万的编制,其中陶春(副指挥使为岳峙)部编三万,邓愈部编两万,给肖魁安、陈巨先、梁成栋、罗建四镇共八万兵额的编制,多余丁壮一律就地编为屯卒,营田屯垦,以实地方。

    林缚所拟的这份枢密院令,乍眼看上去是一点都没有问题的。

    在战前,淮西包括屯卒在内,总编制也只有十一万,在扣除屯卒之后,战卒编制也就六万余人;此时将池州军编入河南招讨军的序列,许编战兵高达十三万,可以说在表面上完全没有压制河南诸军的动作跟嫌疑。

    有问题的是,林缚利用战时专擅之权,以枢密院的名义就直接对河南诸军进行改编,委派河南诸军将吏,使得枢密院掌握天下军政、而“皇命不出宫城”进一步公开化跟正式化。

    再一个就是在使董原将招讨使行辕迁入许昌的同时,又同时岳冷秋不去许昌,而在涡阳署理公务,实际使河南招讨军形成许昌、涡阳两个相互牵制的军政中心。

    表面上岳冷秋所控制的陶春、邓愈两镇才五万兵额,而河南诸军的钱粮拔付也完全以兵额数为比例进行划给,也就是说中枢计算每年划给河南招讨军的钱粮里,岳冷秋在涡阳名义上只能控制总计为一百万银之数的钱粮,而归许昌的钱粮总数总高达一百六十万两。

    陶春、邓愈两部所驻涡阳、正阳、确山等地,以往就是淮西的外围防线,城池防备,同时在整个河南防线上,又位于内侧,甚至在涡河两岸及正阳往南到淮河北岸,还有数十万亩屯田可以直接利用;故而涡阳每年能得一百万两银的钱粮,则勉强能够使用。

    董原被迫率部渡淮北上之后,所进占的汝州、许昌、长葛、鄢陵等地,虽说许昌一度是河南诸府的中心之地,沃野千里,但十数年来反复受战摧残,已彻底的沦为废地残城。

    还幸亏陈芝虎诸部撤离时,颇为默契的没有进一步的摧残这些地区,使得许昌、汝州周边的情形稍稍好看一些,但也只是稍稍好看一些。

    如今名义上中枢会每年拨一百六十万两银的钱粮给许昌,但这些钱粮仅仅够八万兵马及数万屯卒在许昌周围的残地饿不死,整饬防务、修缮城池、恢复民生则根本不容谈起。

    而林缚为支持岳冷秋牵制董原,在钱粮正饷之外,额外拨给两成的运脚火耗即相当于五十万两银的钱粮,实际都由“兼督河南诸军粮秣”的岳冷秋掌握着……

    而在六镇指挥使的任命及驻防地上,林缚也不是没有藏下杀机。

    涡阳镇军名义上使陶春为指挥使,但编军三万,又以岳峙为副指挥,实际很容易扩编成两镇,使岳冷秋在河南掌握的兵权,不比董原弱太多,至少使岳冷秋有足够的实力去牵制董原;而董原所控制的八万兵马,肖魁安与淮东关系最为亲密,故而驻戍汝州,也是与淮东军进驻的南阳以北地区,将真正对淮东有敌意的梁成栋、陈巨先、罗建三军隔绝在外。

    林缚正式任命罗建为镇指挥使,也是正式承认随州降附军的地位以及并入河南招讨军的事实。但随州降附四将里,钟嵘的地位最高,林缚偏偏用对罗献成最为忠心、相对忠勇有余而谋略不足的罗建为镇指挥使来压制钟嵘、霍桐、王仙儿三人,用心之险恶,刘庭州、元归政掰着脚趾头都能相明白。

    虽说冒风雪而行,但在刘庭州、元归政看来,许昌所面临的境地,要他们所处的风雪寒地险恶十倍、百倍……

    想着经汝阳时,与肖魁安的会面谈不上愉快,刘庭州对此也忧心难解。肖魁安明面上不说,但对董原在战事将正阳外围的兵马都撤走、使他独守正阳一事怎么可能没有意见?

    林缚没有追究此事,不然扣一个畏敌怯战、纵敌过境的罪名,派数骑来将肖魁安捕入大狱。林缚没有追究此事,肖魁安心里焉能一点都没有数?除此之外,楚王元翰成在寿州也完全给软禁起来,难与外界联络。

    这时有一队车马从泌阳方向压雪过来,有两骑先行过来通报,却是护送陶春从涡阳过来的车马队……刘庭州、元归政相视而望,与陶春同行,充满着尴尬;相遇不与陶春同行,又岂不是叫在南阳、襄阳的淮东军看了腹里大笑?

    然而林缚在樊城召河南招讨军将吏过去商议南阳、襄阳以及河南等地的区域防务及军事部署,陶春暂时放下兵权,代表岳冷秋赶去樊城见林缚,这本身就是一个叫刘庭州、元归政看了心寒的姿态。

    但由不得刘庭州、元归政表态,陶春确保这边是他们的车马,便带着数骑扈卫,策马先迎过来:“本将在泌阳停了一天,就等着元侯爷、刘大人赶过来;锦生还在涡阳为客,本意要一起过来与元侯爷,但在涡阳染了风寒,有封信托本将交给元侯爷……”

    南阳大溃之后,元锦生回江宁报信,叫枢密院扣入大狱;战后,林缚削去以汝阳兵溃为由捋夺梁成翼领兵之权,任梁氏旁支梁成栋为镇指挥使,整饬南阳、河中军残部。

    看上去梁氏势力还掌握在梁氏子弟手里,而梁成栋甚至数次推辞镇指挥使之委命,但梁成栋心里真正怎么想,旁人还是难以揣测。

    在襄阳战事之后,梁成冲战死,而由梁成翼担下兵败之责,捋爵、捋职为民,林缚就下令放元锦生出狱,使其归许昌——元归政听到锦生在涡阳染了风寒,心里一紧,想是在江宁坐大狱受了些折磨,不然身子不会这么虚弱。

    ******************

    收复襄阳之后,荆襄会战就彻底结束,但后期兵马的休整以及防务的调整,都是一摊子事,林缚故而在襄阳之战过后继续留在樊城,而没有立即动身返回江宁去。

    樊城也是连续三天大雪,天寒地冻,林缚习惯在庭中练刀打熬筋骨、以健体魄,宋佳则披裘坐在廊前,晒着雪后的冷阳,看着林缚身穿短衣练刀额头沁着细密的汗水,似乎丝毫不为严寒所侵。

    看着林缚收刀走回廊前,宋浮拿汗巾替他抹去额头细汗,要叫他赶紧将袍裳穿起,说道:“刘庭州、元归政与陶春在唐河遇上,并队南来,大约后天就能到樊城……”

    林缚本不欲见刘庭州,他相信刘庭州没有什么野心,跟董原不同,但对于这种顽固到甚至不惜与虏相通、戮害民生的保皇党,他实在没有什么话可说,但又不得不召见河南诸人,使枢密院的权势跟声望一步步的渗入人心之中。

    林缚拿了一片抹过刀归鞘置入刀架之上,将袍裳披起,轻叹了一声,说道:“这趟出来时间也太久了,他们后天能到,那我们就大后天启程回江宁吧!”

    “我想去徐州去见妙贞……”宋佳说道。

    “怎么不陪我回江宁?”林缚问道。

    “怕回江宁后我给那几个心尖都望酥的人撕碎了,”宋佳嫣然而笑道,“再者你春后也会去徐州,我便在徐州等你……”

    “那也行,”林缚说道,“不过从樊城回江宁,十日路程难免寂寞。”

    “那让左兰、左雁陪着你,大不了叫她们姊妹俩回江宁给那几个撕碎了好……”宋佳说道,“不过,我看你还是好好的养精蓄锐,江宁的那几个饿着呢。”

    林缚伸手在宋佳的腰间掐了一下,这时候扈卫进来禀报:“高大人求见……”

    “宗庭你进来,”林缚对已在外院的高宗庭说道,“我正要找你说回江宁的事呢,你有什么事情?”

    “有快骑从江宁传信过来,”高宗庭进来,给宋佳行了一礼,说道,“太后使人从宫里往外散消息,说是依江宁、上饶、荆襄三役之功,给淮东将吏邑土之赏;虽说内侍省、政事堂那边会直接封堵掉不合律制的乱命,但依宗庭所见,太后的意思也只是要将消息传出来……”

    “这个老妖婆,倒还有力气扎腾,”林缚手插着腰带而立,皱起眉头,说道,“她搞这种雕虫小计,就不怕我直接废掉元氏?”

    “太后许是也稍稍明白你的心志不是简单的代元自立,”宋佳说道,“故而以此险策以为试探……”

    林缚轻轻一叹,若仅仅是另立新朝、满足一己之野心,荆襄一战过后,他有九成九的把握控制江宁的局面诛杀元氏宗室之后登基即位。

    即使曹义渠在蜀地正式割据而董原、刘庭州等人以匡复帝室的名义降附北燕、对抗淮东,也顶多将战事拖延上三四年。

    但战事多拖延上三四年,则意味着上百万人性命难保,而数倍之丁口颠沛流离;更为重要的,此时废元自立、封赏淮东将臣,整个历史将可能又走向老路,无法达到自己开创新格局的真正目的……

    林缚是要使江淮等地新兴的工矿商业成为新帝国的骨架跟血液,使新帝国除了走向工业社会之外,再没有回头路可走,这就需要持续不断的削弱传统依附于田地之上食利的权贵阶层,同时又要不同的培养跟扶持以事工矿商业为主的新阶层——邑土之封,不管是梁后放出的风声,抑或林缚废元自立之后大封功臣,实际上都将使大批的淮东将臣转为依附田地食利的新权贵群体,这个跟林缚开拓新格局的目标是直接矛盾的。

    这才是林缚最感到头疼跟棘手的地方。

    要是梁氏直接是基于此定计,那不得不说她走出一招很好的险棋,叫林缚有些进退唯谷了。

    说实话,林缚的心志跟目标,也只是跟宋佳、高宗庭、宋浮等人少数有提及,而工业社会的前景,除了林缚这个过来人之外,当世再睿智、再开明的才俊都很难去想象。

    只是林缚有着屹立于当世之巅的声望跟权势,而他在淮东十年来所行的新政,也渐渐的深入人心,故而能吸引真正开明而务实的当世才俊的视野跟追随。

    想到这里,林缚也是感慨着苦笑道:“梁后处深宫之中,还能出此险计,倒不愧是算权谋的高手……”

    “不予理会,将江宁城里的风议掐熄掉,倒也没有什么大碍。”高宗庭说道。

    不说林缚此时的声望之隆,根本不是别人所能取代的;再者以淮东军有别当世的军制,以淮东军内在的凝聚力,这时便是当这桩事没有发生过,也不用担心军心会有所动摇。

    “不,”林缚摇了摇头,说道,“我看应该放开口子,叫江宁在议汉夷之别的同时,也议一议邑土之封。”

    “要是叫风潮起来,再按下来就有些难了?”高宗庭说道。

第4章 江宁风潮(四)

    淮东将吏出身贫寒者尤众,即使有部分世家子弟,如林氏、宋氏、虞氏等族子弟,但多有抱负跟远志。淮东作为一个政治集团,无论是文臣还是武将,故而能保持艰苦朴素的务实作风。这也是淮东除律制严明之外,能保持强大战力、政事廉效的一个重要原因。

    但是,公侯将相、封妻荫子,又几乎是这个时代所有的读书人或稍有野心跟远志之人根植于内心深处的一个梦想——即便在淮东军中,有这种念头的文武将吏也很普遍。

    所谓从龙之功,无外乎公侯将相、封妻荫子也,也可以说这是眼下淮东内部推动废元另立新朝的一个最直接的动力。

    当然,林缚此时有着无人能够替代的声望跟威势,而淮东将吏多务实而有远见,此时将掐掉江宁风议的源头,甚至可以直接下一则禁令,这桩事也就揭过去了,赏功之事自可以留待日后再议。

    倘若此时纵容江宁风议此事,那在淮东内部也就不能禁议此事。

    这风潮一起,三五日或许没有什么问题;三五个月过去,那淮东的文武将臣也将来热心邑土分封之事而心志摇动,甚至可能会因为彼此间争功抢赏而滋生事端,甚至淮东内部会因为利益不一致而生内耗,不利日后的北伐及新帝国的缔造。

    出诸以上种种考虑,林缚开口许江宁议邑土之封,高宗庭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对:“这风潮要是起来了,再按下去就有些难了;除非主公这趟回江宁就……”

    “不,宗庭你想多了,暂时还不是另立新朝之机,”林缚摇头说道,“封赏有功之将臣是迟早的事情,然而传统之封赏,亦非我所期许。既然梁氏在宫里不甘寂寞,挑起这事,我便想,仿宋陈之例以赏将功,可不可以?”

    “这样啊……”高宗庭愣怔在那里,一时有些跟不上林缚的思路。

    宋族曾在泉州、永泰掌握有高达数百万亩的田地,以此为聚集族人、控制地方的最根本的基础。宋族投附之后,淮东钱庄以相当四百万两银本金的股数,全面接收宋族所控制的田地,将这些田地再分散成小块,出售给宋氏族人及永泰、泉州地方少地或无主民众以及南迁安置的民众以为sī产,以达到不过份打压宋氏,但彻底消除宋氏割据地方潜力、并使宋氏完全融入淮东的目的。

    后期对海虞陈氏等族也依此例处置。

    “妾身以为这事可行,”宋佳说道,“这自古以来,论功好论,行赏难行。食户之多寡、县府之远近、田亩之肥瘦、夺不夺乡利、会不会守己不去侵凌地方,皆是纷争的源头,惹事的祸端。而论功封赏下去,将臣要思田亩之经营,使家小皆归乡里,人心会难免会有些散——以钱庄股金折算成田亩之数分赏于有功之将吏——哦,错了,应是将赏功之田亩皆折入钱庄,以相当之股数分赏给有功之将吏,使将吏可争功之多寡,但不会争赏之肥瘦,也不会夺乡利、侵凌地方,更不能叫人心散掉……”

    高宗庭也觉得宋氏所议确实有理,但一时间还有些迟疑,问林缚:“将庐江、弋江等地的公田折给钱庄吗?”

    林缚点点头,说道:“我打算着大后天大家就启程回江宁去——这事,你与宋公他们先议一议;江宁那边有什么风议,暂时也不掐,也不泼油吹风,看其能滋长的什么程度。真要是苗头不对,我们就照这个来。”

    林缚一心要缔造的是一个有新格局、能够走出历史循环的新帝国。

    民众远未觉醒到为国家、民族兴亡而无sī献身的程度,普通军卒为田亩之赏而奋勇杀敌、抛头颅、洒热血,文武将吏也为军功、政绩而励精图治、废寝忘食,甚至无视生命威胁,但最终还绕不开论功行赏这一环。

    林缚心里也清楚淮东诸人眼下热衷于废立之事所为是何,也没有指望他们一个个都能够大公无sī、舍己为人——眼下以及新帝国缔造以后最关键的,还是要保持新帝国内部的凝聚力以及向前发展的动力,不走回到旧路上来。

    既然论功行赏这一环绕不过去,那与其邑土赏爵,使淮东将臣成为依附土地而食利的新权贵阶层,成为将新帝国拉回到旧路的阻力,还不如将淮东将臣群体整个的变成支撑工矿商贸诸业发展、也本能的需要工矿商贸诸业发展、对外扩张以生厚利的新兴金融阶层,成为推动新帝国往新格局转变的动力。

    当然,这里面也会存在一些很严重的问题,很可能会使新兴的功勋集团都寄生于金融资本之上,而吸食新帝国的血肉,但至少能阻止新帝国往旧路上走。

    不过历数后世的金融集团,又有几家不是给少数人控制着?只要这一步跨出去,以后即便有问题,也可以通过对外扩张来化解掉。

    高宗庭说道:“周广南就在江夏,是不是经江夏时召他问策?”

    “不了,他许是要去潭州去,不用他留在江夏等我,”林缚又摇头道,“淮东钱庄已经过于强大了,大而难制,这话便是在宋公面前,我也是如此说;户部不是办了一个钱庄还半死不活吗?这次真要论功行赏,应由户部钱庄来操办……”

    高宗庭微微一怔,转念也明白过来此乃制衡之道。

    虽说淮东钱庄此时集中了林氏、宋氏、陈氏等东阳乡党及海商集团的利益,本金总数累积高达近两千万两银,约计是此时户部岁入的两倍,已然是庞然大数,但目前林缚声望一时无两,淮东钱庄也可以说是林缚一手缔造,还谈不上难以约束。

    但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也恰恰是林缚此时声望无人能及,故而能够力排众议再兴一家钱庄来跟淮东钱庄相互制衡——淮东钱庄背后的东阳乡党、海商集团的利益代表,甚至宋氏的代表宋浮,都不会有太大的反对声音。

    而再立的钱庄背后,将站着淮东整个功勋集团,将来自然也就有能力与淮东钱庄分庭抗礼、相互制衡,不叫淮东钱庄一家独大。

    高宗庭觉得此策甚好,但也说不好,总不能叫宋浮等人认为这是他出的歪点子。

    高宗庭知道宋浮等人对林缚无可奈何,但要是挤兑起他来,还是会有手段的,所幸这时还有宋浮之女在场,不然还真说不清楚。

    高宗庭退出来,自然是找宋浮、曹子昂、孙敬堂三人商议此事。

    到后期,南阳、襄阳的工造之事尤重,孙敬堂便从黄州赶来樊城专司工造,他还将拖在林缚他们之后再有机会回江宁去。

    荆襄局面大定,淮山以北的形势也稳定下来,曹子昂也无需再在随州坐镇,便来樊城与林缚汇合再回江宁去。

    此时在樊城,也唯有宋浮、高宗庭、孙敬堂、曹子昂四人最为核心;除此之外,在樊城的文吏还有唐希泰、孙文轩等人,其他像敖沧海、赵虎等将领倒不怎么热衷于政事。

    孙敬堂河帮出身,早年地位低微,但毕竟与其兄掌握有两三千人规模的西河会行漕,日子倒不清寒;即使西河会分崩离析之后,孙家还是有很多产业从江宁转移出来,融入淮东之中。他此时更重视获得稳定的政治地位,能封爵最好,对行赏倒不看重。

    曹子昂这些年来吃过这么多苦,心志乃坚,封功赏爵倒不急于一时,甚至认为此时大行封赏之事,对治军不利。不过,将赏功之田折入钱庄、以钱庄股数赏入将领名下,不会对军队一下子就造成很大的冲击,他也就没有特别的意见。

    倘若淮东军制军级将领论功应赏千亩永业田或食邑百户,折算本金两千元入股钱庄,每年依股数领取红利数十元或百十元便是,而不用去操心田亩经营之事,也没有跟地方争利的纷争,甚至可以简单的认为是给有功之将臣增加薪俸。

    宋浮想的要比曹子昂复杂一些。

    林缚以赏功之田折入钱庄计为股数算筹分赏有功将臣,在宋浮看来,还有一个重要的作用就是不会因为封赏下去的特权田地而害地方政事,也不会对中枢岁入造成损害。

    不过另立钱庄操办此事,要没有宋佳在场,宋浮指不定真就怀疑是高宗庭在背后出的馊点子,但明确是林缚所提议,宋浮也就没有太多的意见。

    淮东钱庄此时几乎是以鲸吞之势,往江浙闽赣及两湖、广南渗透,只要认真去研究淮东这几年来的崛起,便能知道淮东钱庄真正的潜在实力有多庞大——

    另立钱庄以分淮东钱庄之势,自然不合站在淮东钱庄背后的东阳乡党、海商集团以及林、宋、陈等家的利益,但相比较利益的减少,在宋浮等有识之人看来,眼下更重要的是确保能立新朝以代元越——这才是诸家根本利益之所在。

    宋浮也猜测林缚是担心以后淮东钱庄势大难制,会影响到新帝国的皇权,故而预下先手以制衡之。

    当然,比起林缚明面上的手段,至少不用担心以后会被“狡兔死、走狗烹”。

    所谓“共患难易、同富贵难”,又所谓“利若独占,必遭分食”——想及这点,深谙自保之道的宋浮更知道应该促成新的钱庄来分淮东钱庄之势。G!。

第5章 江宁风潮(五)

    (昨天酒喝多了,连假都没能请,呵呵,先码上一章上传)

    夜间,林缚将高宗庭、宋浮、曹子昂、孙敬堂以及在樊城的敖沧海、葛存信、赵虎、孙文炳、唐希泰等人召来行辕议班师之事,返回江宁就定在十九日。

    其时,宋浮又表示支持另立钱庄以行封赏之事,不过具体的事情还是要等到回江宁之后才能详细议决,笑道:“万寿宫以为能滋生些事非,倒不想主公连拨带打,便将其势完全的化解掉——庐江、弋江、秣陵以及明州都有大量的公田,倒是可以借这次机会,正式折入钱庄,再分散成小份田地,廉价的售给少田、无田之农户,将有助于农事进一步得到恢复……”

    林缚说道:“我想淮东军以后军衔以士官与将官进行区分,士官这次增月银但不计赏,将官不增月银则以钱股为赏,你们估算一下,大体需要多少,便以枢密院的名义代表淮东将臣向太后请赏去……”

    林缚继续详情的说他的想法:“淮东军眼下兵马总计已有三十万人,其中最为普通的战卒计有二十二万余人。我想着等广泛的配田完成之后,就对普通军卒实行役兵制,成年之丁壮,皆有义务入营伍戍边守土三到五载,不过还照着旧例发放伙补,与旧制饷钱相当。而旗头、都卒长一级的基层武官加上伍卒之首以及一些以匠术见长的工造官,差不多有八万人。他们是我军绝对的中坚力量,也是日后需要常备之武卒,我计划着将他们都列入士官群体,行募兵制,服役十五到二十年,甚至更长的时间。然而要使武卒常备化,给其月银要能使养活妻小,我想着在这方面每年差不多要多增加一百万淮元的开支,以后还可以琢情增加——这次奖赏军功,主要还是集中在哨将以上的中高级将官身上。而传统之镇军,里面种种弊端,想必大家都不会比我模糊。峻法相律是必要的,但也不能单纯以峻法严刑律之。我们有很多将领的家小都居住在江宁、崇州,制军、旅帅的月银也就四五淮元,都深感江宁、崇州‘居不易’。这也是我不打算将赏功一事往后拖延的一个原因;我不想在有人抵不住诱惑而贪赃枉法之后再挥泪斩故人……”

    “所幸国公府另外调拨物资以恤将官家用之不足,不然江宁、崇州还真是居不易啊,”高宗庭也感慨一声,“江宁米价还维持在一元五六角淮元的样子,看来三四年间是降不下来了;家口稍多一些的,七八口人,每月吃米粮就要三元多淮元,油盐酱酣就无从谈起了……”

    林缚对这些情况当然清楚得很,不然也不会在月俸之外,以军票的形式,给淮东将臣发放额外的物资补助,就是要他们放心家小在江宁、崇州等地的生计问题。

    虽说当世县令正俸也不过四十余两银,与淮东旅帅月银四元相当。

    但县令赴任地方,有职田、官补等明面上的额外收入以及地方及下级胥吏的孝敬,使他们的实际收入远远高过正俸,除养家小、仆婢外,甚至还能够供养私吏及私吏的家小。地方官员倘若心狠手辣一些,贪墨**、搜刮地方,“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倒不是假的。

    而在营伍之中,将领扣押粮饷中饱私囊,或私设关卡勒索商旅,或吃空饷,甚至胆大妄为者,与盗寇为伍、劫掠地方也时而有之。

    林缚要想吏治清明、军队纪律严明,就不能奢望手掌权柄、辖治成千上万之人的文武将官能够安心于叫化子一样的年俸,就不能奢望他们的家人能甘于清寒的平民生活。

    文吏皆不论,当世对军队战斗力腐蚀最严重的恰恰也多集中在中高级将领身上。

    林缚不会认为简简单单的说一下平等,官与民、寒与贵之间的鸿沟就真的填平了。

    林缚现在所努力改变的,是取消贱户、贱籍,使入归入平民阶层,而权贵阶层与平民之间的鸿沟,显然不是林缚想消除就能消除的……

    淮东军哨将以上的将官多达五千人,实际也是淮东此时最为核心的支撑力量。庞大的文官集团不说,缔造新帝国之后,淮东军哨将以上五千余员将官必然将成为功勋集团的核心势力之一。

    在当世传统之下,平民阶层都还没有一点的觉醒,怎么能指望掌握权柄的功勋集团过着跟平民一样的清寒生活?

    徐州、闽东、江宁、上饶、荆襄诸战皆大捷,要是邑土赏爵以奖军功,自然也是这五千余员将官为主体。

    林缚不会授实田,但以赏田功折入钱庄以行奖赏事,目的还是要相应的把将官的薪俸提高到一定的水淮之上;也是要进一步加强淮东内部的凝聚力,只是顺便消除消除梁氏所行之计的负面影响。

    林缚掰着手指头说起,说道:“以江宁之物价,老小七八口人,居易、每月食五六餐肉,得病能就医,每岁能有新衣,子女能入学宿读,遇急事能雇车马……”林缚列数一些他以往淮东将臣及家小应该要达到的生活标准,问高宗庭,“这月用要多少元?”

    “大体每月要用去十四五淮元才够。”高宗庭说道。

    林缚一直强调淮东内部要废“两”改“元”,但高宗庭等人还是囿于旧传统,习惯以“淮元”这么一个不伦不类的名称代替“银两”。

    “主公倒真是厚爱将臣,要使食白米、餐有肉、病能医、子弟入学,行雇车马,家里有两百亩地的人家,也未必有如此优渥之生活啊……”宋浮笑道。

    林缚淡然一笑,居有屋,每月食四五餐肉、病能医、子弟能入学,遇急事能雇车马,要是在后世也就一个贫困家庭所过的日子。

    这大概也是当世物资过于贫乏、生产力过于落后的缘故,一个王朝的权贵及食利阶层膨胀到一定程度之后,整个社会变得异常脆弱而难以维持,天灾**只是社会崩溃的催化剂跟导火索;而胡虏异族借着这个时机入侵,常常会给中原带来更彻底的覆灭之灾。

    燕胡整合燕西诸部之后,控制的本族男丁也就四十余万,丁口总数刚刚过百万之数——就是如此一个虏族,却能以劫掠、寄食为生,编出逾二十万人规模的骑兵队伍,打得丁口几乎是其百倍的中原王朝满地找牙,因燕胡南侵战事直接减损的丁口约计有八百万到一千万之多。

    这样的史实既叫人感到心痛、又叫人感觉到耻辱。

    论功行赏一事,林缚只是给出大体的标准,具体的方案还要待高宗庭、宋浮等人回到江宁之后与林梦得、林续文、孙敬轩等人商议过才能确定。

    ***************

    十二月十八日,樊城北沃雪未消,叫寒风吹得雪干如屑,一阵狂风卷来,吹得雪粒扬扬洒洒,仿佛雪从天降。元归政、刘庭州以及陶春等人的车马队,便是在风雪交夹的午后进入樊城。

    天寒地冰,原定的民众北迁都暂时停顿下来,除了早初附军的樊城民夫迁往南阳城附近授田安置外,元归政、刘庭州、陶春他们从淯水以东唐河县境内经新野南来,数百里地,几乎看不到一点人烟。

    今日之樊城也是硕大的军营,除了整饬有序的军马外,就没有别的什么居民,元归政一行人冷冷寂寂的住进驿馆,等候林缚的召见。

    赵梦熊策马踏街而来,无论是元归政、刘庭州抑或陶春都见过林缚身边的这位少年,如今已是昂然英武青年,铁甲腰刀,马靴踩得叫雪粒覆盖的庭内小径,嘎然而响,有如塔山一般站在庭中,扬声而道:“我家主公闻元大人、陶将军进樊城,问二位大人路途可劳累,是否先事休息再议军机?”

    “不累,不累……”元归政、陶春进城便知道林缚将归江宁之事,哪里顾得上路途劳累?

    刘庭州此次过来,也做好与林缚当面相争甚至给林缚当面呵斥的心理准备,但见林缚遣人过来,对元归政、陶春嘘寒问暖,独独未曾问及自己,心里还是给堵了一团茅草似的,有着说不出的不痛快。

    要说恩怨,元归政这些年来跟淮东的恩怨又岂是浅的?

    “那二位大人就有请了,院外已备下车马……”赵梦熊说道,在前路领路,请元归政、陶春二人随行,看着刘庭州黑着脸跟上来,侧脸说道,“这位大人是谁?我家主公只召元大人、陶将军相见,这位大人请在驿馆候着!”

    刘庭州仿佛当众给抽了一巴掌,如雕石一般僵立在那里,他万万没有料到林缚竟给他这般羞辱,那张饱经风霜的瘦脸顿时间变成黑紫色。

    元归政心里也是诧然:要说恩怨之深浅,要说与帝室联结之深浅,林缚更有羞辱他的可能,未曾料到召他与陶春过去相见,而将刘庭州扔在驿舍之中,拒绝见之——人要脸、树要皮,刘庭州如今也是检都御史兼领河南宣抚使,散阶从二品、职正三品,大概没有将他千里迢迢召来、而扔在驿舍不见更能使他感到羞辱。

    虽说讶然,元归政突然发现对林缚如此的安排,他们除了接受,并没有挣扎的余地,他甚至不能说为了照顾刘庭州的颜面,一起摔袖而走——他应该这么做,但他又怎能这么做?

    元归政宽慰的按了按刘庭州的肩膀,以示他不得不去跟林缚见一面;刘庭州当然清楚不在林缚跟前多争一些条件,许昌防务将异常的困难,只能眼巴巴的看着元归政以及冷脸看待此事的陶春随赵梦熊出驿舍而去,只是心里堵得慌,转身欲回屋舍之时,欲将心里的一团郁气吐出来,未曾想喷出一大口血来。

    “刘大人……”宁俞捷等随行人员慌忙拥上来将刘庭州扶住,他们都看到刚才一幕,绝大多数人都替刘庭州感到羞耻、愤怒。

    宁俞捷是淮安士子,对淮东的崛起以及淮东与刘庭州的恩怨较为清楚。

    淮泗战事期间,林缚为淮东制置使,刘庭州为淮安知府兼督粮秣,且不管在淮东任内到底发生多少龃龉事,但刘庭州离开淮东之时,恰是林缚支持刘庭州、肖魁安建立涡阳镇。至少在那时,林缚即使不喜欢刘庭州,但相比较其他官员,还是愿意看到刘庭州上升的。

    之后河淮防线崩溃,长淮军北退,董原由杭湖入淮西为制置使,刘庭州便长期出任董原的副手,也是江宁牵制董原的手段之一;便是在荆襄会战早期,刘庭州从寿州南下到黄州见林缚,林缚对刘庭州也是嘘寒问暖、和言悦色——要说林缚记恨淮西诸人纵陈芝虎入南阳一事,也不应该召元归政而辱刘庭州,退一万步来说,林缚还使诈计夺去寿州,未曾吃半点亏,还怎么如孩童一般记恨淮西纵陈芝虎入南阳一事?

    在替刘庭州感到愤怒之余,宁俞捷等随待也同样感到巨大的疑惑跟对自身前途的迷茫……

第6章 重兵东移

    “为何独不见刘庭州?”

    扈卫通传元归政、陶春已到行辕,高宗庭、宋浮、敖沧海、孙敬堂等人都已过去相见,宋佳伺候林缚穿起蟒袍,柔声问他。

    林缚对着镀锡的玻璃镜整理衣冠,想起刘庭州来,神色深峻,仿佛心间有根弦绷紧,俄尔才轻吁一口气,说道:“刘庭州应是诤臣,在淮安时,他能舍家拒寇、舍身入贼、不畏威权,那淮西纵陈芝虎入南阳,刘庭州不争,不是他屈于董原,而是他走上了歧途,我见他何益?”

    宋佳也跟着轻轻一叹,说道:“刘庭州治淮安、濠泗,也多有安顿民生的手段,也都打压乡豪、维护平民,但说到底还是想维持帝室的统治,他心里始终奢望着做元越的中兴之臣吧!”

    “为君牧民,乃当世士子根深蒂固的道德观念,也是他们将自身视所当然置于平民之上的心理根源。在这条路上,绝大多数的士子从根本没有把自己忘掉;刘庭州已然走得太远,走得叫人看不到半点人情味了……”林缚说道。

    “但与贪官污吏相比,刘庭州不更可敬一些?”宋佳也有些疑惑,问道,“便如你刚才所说,以当世标淮,刘庭州要算一个诤诤君子。”

    “恰是如此,更叫人畏惧。泰西大陆有教国,狂热的教众对异教徒拿起屠刀来从不手软半分,视恶为善、视杀戮为救赎。你想想看,刘庭州与他们有什么不同?刘庭州不过就是一个忠君之道的狂热教徒罢了,”林缚无奈的说道,“这样的诤狰君子,我宁可一个不要。”

    “视忠君为善,视违此道一切都为恶,这么说,刘庭州还真是走得太偏了,”宋佳见林缚心情也不开心,手放在他的胸口,说道,“说道理,我还真是说不过你呢……”

    林缚笑了笑,将刘庭州抛之脑后,穿好蟒袍,往外院走去。

    ****************

    荆襄会战过后,从淮水往西,到桐柏山、秦岭,攻防形势就彻底扭转起来。

    燕胡西线残兵北撤后,虽说还控制易守难攻的武关,以九塞之险堵住淮东军北入关中的口子,同时又立陈芝虎为秦王,使之守关中,然而陈芝虎率所部及田、苏残部,关中兵马不过六七万人,也彻底失去出武关、威胁南阳、荆襄的能力。

    同样的,林缚要着手调整秦岭、淮水一线的防务,在进一步巩固防线之时,也为将来的北伐提前做些准备。

    由于淮东在东线有着燕胡难以弥补的水营优势,故而在西线进行军事对峙的同时、逐步的将军事重心转移到东线,在东线积极准备北伐之事,是必然的选择。

    在河南诸军当中,使董原戍西线的许昌,而使岳冷秋戍中部的涡阳,说白了就是要将危险而对淮东有威胁的董原隔绝在东线之外。

    但对河南诸军,除了要求他们将防线推到长葛、鄢陵、商丘、虞城之外,还要求他们对河中府以及黄河南岸的重镇大梁的北燕予以牵制、打击。

    林缚身着绣四爪金龙的蟒袍,在长案前席地而坐,要元归政、陶春及高宗庭、宋浮等人分列而坐,说道:“……开场话,宋公与宗庭也与元侯爷跟陶将军说过了,本院也就不多啰嗦了。如今淮水往北一直到黄河南岸,溪河也多冰封。从黄河往南一马平川,利胡骑穿插作战,非诸军北进之机,本院不会要求你们冒险北进,收复黄河南岸之城池。眼下黄河南岸诸城皆残废,收复意义的也不大,但河南行营对冰解春后的军事行动,必须要有明确的目标、计划。这个目标、计划,本院也不苛求,比如收容流民多少、筑屯寨营田多少、将斥候锋线往北推进多少、将核心防垒向北推进多少,编备精锐多少,淘汰老弱丁卒多少,本院要河南行营及诸镇都要在三月之前给枢密院一个明确而详尽且可执行的方案。春三月之前,钱粮兵饷,叫大家在战后有休整的时机,枢密院都会足额拔付;而三月之后,钱粮拔付便会与河南诸军的战备方案执行程度直接挂钩……有战斗力的人马,钱粮补给自然会宽裕;没有战斗力的人马,不仅钱粮补给不会宽裕,还要尽快的裁撤掉,将资源节约下来。这里面的道理,想必大家心里都明白。当然,河南诸军要能将河中府拿下来,不稀罕中枢的钱粮也没有问题,前提是要河南诸军有能力将河中府拿下来。”

    河中府几乎是河南唯一仅存的完地,受战事破坏甚微;梁成翼据之养息数年,然而在曹家弃关中之前,梁成翼就先弃河中府南逃,在汝河北给陈芝虎大溃,叫八百里洛川及百万丁口都叫燕胡白白得去。

    除八百里良地、百万丁口外,八百里洛川南依伏牛山险地、北依黄河,境内又有北通黄河的洛水、尹水为防,更多东面将关中庇护在内,也是黄河北岸晋中郡的侧翼屏障,故而在叶济罗荣率部从关中东撤晋中之后,燕胡就调周知众所部新附军西进洛阳,着重加强了河中府的防务以守山塞之险。

    此时燕胡在河中府有步骑四万余。

    董原在许昌、汝州一线直接控制的兵马有八万余众,对河中府已经形成兵力优势,即使寒冬季节难以向北进军,但开春之后,还是有向河中府用兵的条件。

    林缚也没有指望董原会与燕胡在河中府拼个两败俱伤,但他也绝对不会叫按兵不动的董原有好日子过。

    涡阳所承当的压力也要远远少于许昌,除了涡阳相比较许昌更往南一些,更主要的是春后淮东军的军事重心就将往东转移,将吸引东线燕胡兵马绝大多数注意力,将很大的分担掉到涡阳方面承担的压力……

    照着林缚的说法,涡阳方面在制定军事行动目标跟方案,将更容易执行跟实现,而许昌方面的压力将要大得多,从而方便林缚有借口削减许昌方面的钱粮跟编制,进一步加强涡阳——元归政能明白林缚的用心,也难说什么,只是默默的记下林缚所述,待回许昌再从长计议。

    接下来,林缚又跟元归政、陶春通报了淮东军接下来会有的防务跟诸军编制调整。

    西线攻守势易,但依旧有着很大的战事压力。

    林缚将南阳、襄樊、随州划为一个战防区,设南阳行营,以敖沧海为南阳行营总管兼知南阳府事,以孙文炳为行军司马,兼督粮秣,并用唐希泰、王相、顾浩等人知襄阳府事、知随州府事、通判南阳府事。

    长山军第一镇师分拆两部,一部以陈定邦为制军,仍留在长山军序列之中,与虞文澄、刘振之所部驻守南阳;骑营第三旅扩编到为骑营第三镇师,编三旅;另将胡臾儿所部从禁营水军分拆出来,编副镇师级襄阳、水军,戍守汉水上游。

    南阳行营的驻兵包括四万五千步卒、一万骑卒、五千水军,战兵总计六万人,另编工造辎兵两万人,负责修筑塞垒、道路、堤坝、疏通河道。

    此外,林缚将荆州、夷陵、江陵以及杨子江南岸居岳阳上游的武陵等地单列出来划为一个战防区,设荆州行营,以周同为荆州行营总管兼知荆州府事。

    留驻荆州的崇城军只保留两个镇师的序列,第一镇师分拆,以黄祖禹为制军,与张季恒率三万精锐受周同节制,另将粟品孝所部从第二水营分拆出来,置荆襄水军,编一万战卒。

    荆州守军计有四万水步军,另编工造辎兵一万人。

    虽说明面上林缚说设荆州行营是作为南阳行营的后备防线,但元归政、陶春等人心里比谁都明白林缚在荆州屯备重兵,就是防备据蜀地的曹家东出峡江。

    林缚还正式在江夏设两湖总督府,以傅青河总督两湖军政,在两湖总督府下,设湘湖宣抚使、荆湖宣抚使分辖两湖民政。

    除了节制南阳、荆州行营外,两湖总督府还将直辖两万四千余兵马,包括六旅步卒、一旅骑卒、两旅水军;除维护两湖治安外,还负责清剿淮山南麓的陈韩三残部以及幕埠山北麓的陈子寿残部。

    荆襄会战,林缚在荆湖集结的水步马军总兵力一度超过二十一万,战后只会两湖保留总数不到十三万的精锐兵马;除了赵虎、周普所部以及部分水军将归江宁外,还差不多有六万精锐兵马直接东调、补入东线。

    其中分拆长山军第一镇师,以第一、第二、第三旅为骨干再组一个镇师,随张苟东调到山阳整编,编入凤离军序列;直接将唐复观所部直接调往徐州,编入淮阳军序列;将分拆崇城军第一镇师,以第一、第二、第三旅为骨干,调往淮口的云梯关,单独编一部登海镇师。

    在东线,之前刘妙贞、宁则臣、李良三部就有近十万马步军,再将张苟、唐复观、陈渍三部调入,东线步军就将高达十五万众,骑营第二旅也改编为骑营第二镇师,兵力将扩充到五旅一万五千人。

    荆襄会战期间,淮东军共缴获战马逾四万匹,为骑营大规模扩编奠定了基础。

    只是林缚并无意将骑兵当成主力兵种使用,否决掉周普、孙壮等将领大规模扩编骑兵部队的建议,将骑兵与步兵的比例严格控制在一比十左右。

    即使骑营第一旅、即禁营骑军,林缚也仅仅同意其在战后扩编到三个旅的规模,仅比战前增加不到一倍兵力。

    除了扩编骑兵所需的战马以及在随州、襄阳以及南阳等地划出大片的牧场以伺养万余匹战马以为后备资源外,林缚更是将多达一万两千余匹战马打散下去,分给诸军师旅以及驿传司。

    林缚同时对淮东水军进行大规模改编。

    以原第一水营为主,编南洋水师,专司东南沿海的海疆防务,以晋安为主驻地,以夷州、揭阳为分驻地,兵力控制一万五千以下。

    以第三水营及禁营水军为主,编靖江水军,编制放在禁营水军之下,共编两万水军,主驻地为江宁,负责西到汉津、东到崇州江口的扬子江防务以及洪泽浦及淮水中上游的内陆河道防务及战事。

    以第二水营为主,编靖海水师,专司对北方海域的近海防务及战事。

    靖海水师也将是淮东接下来要重点加强的水军部队,从第一、第三水营抽调部分精锐水卒补充之,水军战卒将扩充到三万人。

    林缚当下将淮东军接下来会进行的防务及编制调整情况,大体跟元归政、陶春通报了一下,也是明确好主要将从东线实施北伐、收复中原的核心战略——这些军情部署也没有隐瞒的必要,简单的情况搜索工作,就能厘清一个大概。

    谋略是有用的,但谋略还是建立在绝对的实力基础上。

    以荆襄会战为例,淮西军虽说后期有纵敌之举,但前期毕竟还是牵制了陈芝虎及罗献成逾十万兵马——将淮西军、荆湖军计算在内,林缚在荆襄会战期间总共调用了超过三十八万的总兵力,其中淮东军更是直接投入兵力超过二十万的精锐战力,这才是荆襄会战能够了获到大捷的绝对实力基础。

    此时,将河南六镇计算在内,林缚将能在河南及鲁南的河淮地区集结总数超过三十三万的兵力;而燕胡在河南以及山东的总兵力,加起来勉强有二十万人,双方的攻守之势是一目了然。

    即使将董原在许昌所部以及岳冷秋在涡阳所部排除开,而燕胡则要将偏西线的河中府及大梁等地的守兵排除开,仅在山东直接面对淮东即将部署于徐泗地区的二十万重兵集团,也只有十五万兵马。

    元归政心头沉重,一旦叫林缚成功收复山东,大概谁都阻止不了他革废元越、另立新朝了。而面对淮东即将部署在山东南面、徐泗地区的二十万重兵集团的锋芒,叶济多镝在山东仅有十五万兵马怎么抵挡?

    要不是荆襄会战将淮东军的真正实力以及潜力暴露出来,元归政甚至以为淮东要将闽赣残地经营上三五年,才有可能将兵力突破三十万,谁能知道在荆襄战事之前,淮东控制的兵力就已经直逼四十万。

    就眼下的情况看来,只要林缚需要,三五年间,淮东直接控制的总兵马将能轻松的突破五十万,甚至六十万……只叫元归政觉得前程异常的黯淡,要不是他与陶春进来之前,已经给搜检过兵刃,议事厅外皆是淮东甲卒,而林缚本人又以武勇见长,元归政恨不得以身犯险刺之,结束这场噩梦。

第7章 相逢一笑

    防务之事,林缚只是提纲契领的提出要点,还将由高宗庭在樊城多留几天,与元归政、陶春商讨具体的细节。

    防务会议之后,林缚不加掩饰的留陶春在行辕用宴,而使元归政独自回驿馆去,对刘庭州吐血一事,也是不闻不问。

    说起陶春与淮东的恩怨,怕是要扯一阵子才够。

    早年在东闽军,陶春就是仅次于五虎的重要将领;李卓调入江宁,东闽军拆散,编邵武、建安两镇,陶春在邵武镇居陆敬严之下。

    崇观九年邵武军北上勤王,陶春受岳冷秋拉拢,率部随之西走,以躲避燕胡兵马主力,导致邵武军的分裂,陆敬严与数千邵武将卒战死济南,而陶春随岳冷秋又在战事后期从西线东进、窃占战功,直接导致邵武军耿泉山、陈定邦、楚铮诸将视之如仇。

    岳冷秋在陶春所部的基础上组建长淮军,又依赖长淮军长期控制江东军政,在江东与以当时以林顾为道的东阳乡党形成两个利益对立的军政集团,多有龃龉。

    淮泗战事期间,岳冷秋率长淮军在徐州被围,陶春只身突围到淮安,向当时任淮东制置使、在淮安领兵的林缚求援——林缚也是百般挤兑陶春,最终陶春一兵未求到、只能孤身再杀入重围进徐州城与岳冷秋汇合。

    燕京陷落、北地崩溃之时,陶春在岳冷秋的支持下,正式全面掌握长淮军,进驻河淮中部,在青州战后、山东北部地区全部陷落之后,陶春率部南撤;其时岳冷秋又支持董原到寿州组建淮西防线,陶春并归董原节制直到今时……

    不去看其他,仅看崇观后期到这时十数年间,活跃于中原战场上的敌我将臣,便能知道李卓当得起名帅之谓的。

    陈芝虎、董原二人都是当年东闽五虎人物,此时一人为胡虏所封秦王,一人为南越的封疆大吏;高宗庭曾为李卓幕首,此时在枢密院以左典书令执掌军情司,权柄之重,在淮东也是仅次于林梦得、林续文、傅青河等二三人。

    枢密院军情司名义上是为战事提供军事情报所设,但在林缚的支持下,军情司实际已经发展成为淮东军的军事指挥机构。林缚的军令及指示,基本上都是通过军情司而去贯彻执行,除跟提供情报外,还负责拟定、组织实施战略战役计划跟动员计划,指挥并部署协调诸军、诸行营防区及府县地方兵备的作战行动,下设作战、情报、兵务、转输、测地等司。

    除陈芝虎、董原、高宗庭三人外,高义、冷子霖、敖沧海、陶春、陈定邦、耿泉山、楚铮、虞文澄、唐复观、虞文备、黄祖禹等活路于中原战场之上敌我双方的制军或镇守级以上的重要将领,也多出身东闽军。

    在此时西线战场上,代陈芝虎戍武关以守关中南门户的乃是大将高义,而与之对峙南阳行营总管、长山军指挥使敖沧海,不仅出身东闽军,也曾为陈芝虎部将,与高义同为其部前锋营正副统领,并肩作战将有十载。

    董原节制河南诸军,明与胡虏为敌,暗行勾结之事,而林缚又用岳冷秋牵制之,这里面的恩怨纠葛,还真不是谁能一时半会就理得清楚的……

    虽说陶春以往与淮东对立的心思也相当坚决,但宁则臣率部从信阳以突袭之势进夺寿州,陶春在涡阳保持沉默、按兵不动:除了近年来受董原诸多压制的原因之外,陶春也看到,宁则臣从信阳东进寿州之时,宣告了董原收附随州附军、控制淮山北脉,与燕胡北撤兵马限制淮东军进占荆襄、南阳的野心破产——陶春就不得不为自家出路作考虑。

    接下来,林缚调岳冷秋北上制衡董原——陶春这时候远董原而近岳冷秋,除了他以往与岳冷秋渊源甚深,涡阳镇辖下军将有很多是岳冷秋提拔,更为现实的考虑,荆襄会战过后,董原能走的路越来越窄,而岳冷秋虽说以往也是跟淮东对立,但林缚能用岳冷秋北上制衡董原,就意味着岳冷秋与淮东之间对立关系开始大为缓和。

    陶春这次来樊城参见林缚,就是视所当然的将自己视为岳冷秋一系的将领,想使岳冷秋与淮东之间的关系得到进一步缓解。

    这自然是林缚及淮东诸人乐意看到的……

    用随州降附兵军为饵,诱董原将嫡系兵马从寿州腹地调出,而使宁则臣直接率部从信阳顺流而下夺寿州,其实就考虑过董原有狗急跳墙降燕的可能——

    历数燕胡南侵诸战,后来给燕胡依重、用于南征战事的新附汉军主力,陈芝虎、袁立山、周繁三将都是在城困粮绝、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才降敌转而忠心给胡虏所用的。

    对汉家将臣,降胡虏并不是一桩轻松的事情,需要跨过很大的心理关口。

    正是因为有这一道心理关口,特别在荆襄会战后期,淮东军开始代表南越在战略扳回劣势的情况下,即使董原狗急跳墙投降燕胡,淮西将领,甚至董原的嫡系将领,盲目随董原投降胡虏都不可能占到多数。

    林缚与高宗庭等人推测,在失去寿州后,倘若董原直接投降燕胡,很可能诱发淮西军崩溃。

    但是这一道心理关口的组成很复杂,在国家及民族概念还没有彻底形成之前,能否忠事于朝廷、忠事于帝室是文臣武将最为核心的忠义标准——林缚一旦废除元越,另立新朝,这道心理关口就会顿时破去。

    由于会担心要受到淮东的打击跟压制,淮西诸多将吏甚至有可能主动的附从董原投降燕胡。

    淮西的问题不解决好,林缚没有办法在东线集结足够的兵马用于北伐,甚至有可能叫燕胡短时间里重新扳回军事上的劣势,将极大拖延北伐收复中原的进程。

    用岳冷秋牵制董原,甚至要保证在董原突然投敌的情况,淮水从寿州往西、经桐柏山北麓一直到方城隘口的防线不会因此立即崩溃,林缚才能较为放心的将主要兵力集中到东线,将来北伐也能少许多制肘。

    林缚要给岳冷秋、陶春、邓愈、岳峙等人更多的放心,当然岳冷秋等人也要给林缚、给淮东诸人更多的放心——故而在宴间,林缚、高宗庭等人与陶春所谈的事情,要比宴前元归政在场时所议要深入得多、详细得多,决定由枢密院向涡阳、虞城以及正阳等城派观察武官以为联络,而经濠泗起运的粮秣,也由有淮东这边派船队配合经涡河运入防区,以各种途径加强彼此间的联系。

    临了,林缚说道:“本院近日来习字颇有心得,想赠一句诗于你及涡阳诸人共勉……”叫人拿来笔砚,写下“渡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十四字,送给陶春。

    陶春心坚如铁,但读此句,看着席间相陪的高宗庭、敖沧海、陈定邦等人,一时间也是感慨万千,眼窝子竟有些湿润——不过他心里也清楚,林缚写下这十四字,与其说是对往事的感慨,不如说是对以后的承诺。

    ******************

    元归政、刘庭州、陶春还将留在樊城一段时间,高宗庭也是暂缓几天返回江宁,林缚则于十九日乘舟沿汉水而下,返回江宁去。

    随行除宋浮等人外,还有赵虎所率的一万余禁营步军精锐及葛存雄所率的第二水营即日后将改编为靖江水军的两万主力。

    与此同时,宋佳则启程往徐州去与刘妙贞相聚去。

    林缚亲自督辖上饶、荆襄会战之事,期间还在豫章坐镇两三个月,有一年时间未归江宁,这一年时间里,诸女里也只有宋佳陪伴在林缚身边。

    林缚要宋佳陪侍在身边,也是宋佳知悉军事,谋略不在三五男儿之下。

    江宁诸女心里也能明白这点,但不管怎么说,也是宋佳在林缚身边专宠了一年之久,怎么叫江宁诸女心里一点都没有妒嫉?

    宋佳不陪林缚回江宁去,便是不想在林缚将诸女的心头火灭之前,回江宁引火烧身去。

    既然没有宋佳随行相伴,林缚也是归心似箭。

    丢下葛存信、赵虎等人率水军及禁营马步主力在后缓缓编队而行,林缚在曹子昂、宋浮、周普等人的陪同下,乘座船叫数艘战船、千余扈卫的保护着,沿江先行。

    途中只在江夏停了一夜,与傅青河小聚一番,沿途其他将吏参见,都到指定地点登船随行一段时间再下船去,林缚倒是毫不耽搁,日行夜航,于二十六日便抵达采石。

    荆襄一捷,彻底扭转了燕蓟崩溃之后江淮军民低落的士气,北伐在江宁亦是人心所向,淮东诸人自然要为林缚这次归京大造声势;胡文穆先期进江宁,不过是为此事铺垫。

    在胡文穆等大臣的进奏之下,软磨硬泡,定下“天子郊迎”之礼,以彰林缚荆襄获捷之功。

    为“天子郊迎”以便有足够多的兵马以壮声势,赵豹等骑将提先一步率骑营东返,集结于采石,打算在采石护送林缚走陆路班师回江宁……

第8章 郊迎(一)

    二十八日,呼呼刮了一夜的寒风,到凌晨便息了,清晨过后,便lù出风和日丽的朗朗晴空来。

    出崇阳门,经天水桥往西到十里长亭,驰道上遍插旌旗,禁营步军两旅甲卒先一步出崇阳门以三五步相间在驰道两侧设下警戒线,禁营骑军也控制左近的高处,设下十数观察哨。

    身为江宁府尹的张玉伯,清晨没有赶去崇文殿拥帝出城,而是来到崇阳门,他身穿绛紫鹤袍,站在崇阳门城楼之上,袖手看着观看典仪的民众从门洞里鱼贯而出。

    更多的人则早早的占据从崇阳城往皇城的长街两侧等候着兵马进城,城外周围乡镇也有无数人流往崇阳驰道以及城里涌来。

    虽说离年节不到两天,但普通民众对着崇国公获捷班师、天子郊迎一事仍有着难以抑制的热情;两天前才正式颁布公告定下天子郊迎之事,江宁城就顿时陷入难以自制的沸腾之中。这两天来,江宁城里张灯结彩,仿佛年节已然提前到来。

    张玉伯熟悉典制,“天子郊迎”、“赐九锡”、“立官制置将臣”,说白了就是为“禅让”造势、铺垫,林缚通过“禅让”登基,就无需背上身为人臣而弑主篡位的千古恶名,也能使新朝获得承续旧朝的天然法统地位。

    比起弑主篡位,通过“禅让”登基,血腥之事就会限于林元两族之间,而不会无限扩大的将旧朝臣子都卷入腥风血雨之中进行无情的杀戮跟清洗——张玉伯心里也充满着矛盾的情绪。

    这时候身穿便服的赵舒翰登上城楼,即使赵舒翰拿出告身银牌,还是给宿守甲卒检查过后才放行许登城——张玉伯看着赵舒翰走过来,说道:“赵兄不是生病在家吗,怎么又赶过来凑热闹,你倒是不怕叫枢密院的人瞧见?”

    “闲坐不住,”赵舒翰苦笑一下,说道,“林缚要登帝,我第一个反对他,磊磊落落,又有何惧?”

    “如今通政司所印发的邸书已经公开议论朝廷与国家之别,称朝廷不过是一姓之家天下,亡则易姓改号;而国家乃亡,仁义废、率兽食人、人将相食也,事关天下万民。国家将亡,非一姓宗家及君臣之sī事,天下匹夫皆有责,这是要将汉夷之别置于帝统传续之上吧。”张玉伯说道。

    “城里已有士子公开议论上古三皇五帝禅让之举,”赵舒翰说道,“此时举天子郊迎之礼,赐九锡,待他年林缚率军北伐收复中原归来,禅让也就水到渠成了吧?”

    张玉伯无奈苦笑,说道:“你看看这满城军民,再去看看聚集在崇文殿外等着随永兴帝出城郊迎的满朝文武将臣,便知道此势非三五人能改啊!”

    “只希望能少些血腥,”赵舒翰吁叹一声,又摇头而道,“但自古以来,改朝换代罕见没有血腥的……玉伯兄,你将如此自处?”

    “江宁也大体安定下来,我也没有必要赖在江宁府尹的任上尸餐素位,我想以林缚的心xiōng,总归会许我辞官归去放舟江湖,”张玉伯又问赵舒翰,“赵兄可随我而去,将余心寄一叶扁舟之上,不再理会这是是非非?”

    “我也不晓得何去何从……”赵舒翰mí茫的望着崇阳门的朗朗晴空,对林缚初入江宁里三人相交的情形,他还历历在目,谁能想象十年之间,发生这么多翻天履地的变化?

    “我出府过来,满城都是刀兵肃杀啊,”赵舒翰说道,“淮东也是怕帝党有人铤而走险吧!”

    张玉伯苦笑道:“淮东大势已成,便想林缚想放下代元的野心,淮东诸人也不会同意。帝党铤而走险又有何用?事若生变,林续文、林梦得、秦承祖、曹子昂等人必会当机立断血腥清洗帝室遗族及帝党大臣……”

    赵舒翰点点头,说道:“我也担心帝党有人不理智啊!不管能不能得手,都是大害。”

    今日真要闹出刺杀案来,不成,只会给林缚清洗江宁帝党人物的极佳借口;便是成了,也许淮东很可能会因为林缚猝死陷入分裂、混乱,但他们在分裂与混乱之前,完全有实力将对他们有威胁的势力血腥清洗干净,帝党必是给血腥清洗的第一对象;实际上林续文、林梦得等人更有可能会从林缚诸子里选一人立为幼帝,开创新朝。

    赵舒翰甚至担心淮东自导自演一出行刺的戏来以huò天下人心以行直接废立之事,所以才在府里坐不住过来观望。

    “赵大人也过来了,”身穿甲衣的陈恩泽走过来,看到赵舒翰也在场,只当不知道他告病之事,看了看日头,说道,“这时辰也不早了,宫里怎么还未见有动静?”

    张玉伯也是紧张的望东面宫城望去,不管如何,他都希望今日郊迎大礼能顺顺当当的完成,不要闹出什么无法收拾的妖蛾子来——天下能得今日的安宁,实在是太不容易了,张玉伯可不希望天下再乱,但细想想天下能得此安宁,跟帝室元氏可没有太大的关系,心想也难怪天下人的心思都转变了……

    虽说风和日丽,但在年节之前的江宁,还是滴水成冰。

    百余名穿绯的官员等候在崇文殿外,叫天寒地冻的天气冻得缩头缩脑,手藏袖里,不时的焦急而不安的往殿里踮脚望过去,崇文殿的殿门开启着,但外殿除了十数绛衣大臣跟他们一样在焦急等候外,看不到永兴帝的半点身影。

    殿阁内外的官员都面面相觑,心里都想:这时候都不见人影,要是皇上来了脾气,硬着头皮不出城去郊迎崇国公归京,这要如何收场?

    难道一定要将郊迎大典变成一场血腥屠杀!

    阶台之上宿卫宫城的甲卒有如雕塑一般屹立在寒风之中,但甲刃在冬阳的照耀下,散发寒光,刺人心目——这叫诸人的心头愈发的收紧。

    这时候一列人马从宫城外走来,为首者正是副相兼领户部的林续文以及以枢密副使兼参知军事的秦承祖,叫百余甲卒簇拥着往崇文殿这边走来。

    今日唯有淮东一系的重臣,能叫甲卒护卫进出宫城,秦承祖也是一身褐sè甲衣,腰间佩刀朴实无华,但使得当下的气氛越发的显得肃杀,似乎空气已经飘有杀戮将兴的血腥味。

    自认为能跟林续文、秦承祖跟前说得上话的官员,迎了上去,七嘴八舌的问着安,其他官员站在外围,也是从焦躁不安的情绪里挤出满脸笑容,就生怕淮东诸人忘了他们已对崇国公府表示过亲近之情,生怕今天稍不慎就会满城血腥将他们一起牵涉进去……

    “皇上晨起头有昏晕,还没有沐衣呢。”在崇文殿里的程余谦看着林续文与秦承祖一起过来,还带着额外带着杀气腾腾的百余甲卒,心里一紧,走出殿来,稍加解释。

    林续文抬头看了看日头,与秦承祖对望一眼,说道:“不急,还有时间。”

    程余谦一时也不明白林续文是说永兴帝还有时间沐身更衣,还是说他们还要等上一段时间再动手。

    虽说宫城里的禁卒也都是受枢密院控制,诛杀帝室的事情,显然不能叫宿守宫禁的禁营军卒动手以免形成叫后人效仿的恶例。

    只要禁营将卒受命不动弹,秦承祖身后的百余武卒就能将禁宫杀得血流飘杵,一个活口都不留——而淮东一系的重要人马,除了林续文、秦承祖来宫城外,林庭立先去天水桥西的十里长亭迎将台等候,而林梦得还在枢密院坐镇,孙敬轩、胡致诚、钱小五等人则在崇国公府,禁营骑军指挥使周普也是早一步从采石返回,与陈恩泽在崇阳门坐镇,大有郊迎不成便废杀元越之势。

    万寿宫里,也是气氛肃杀,殿院里比平日多了近两倍的禁营卫卒,而且都是以往未曾见过的生脸孔——元嫣站在台阶之前,看着两侧都是生面孔的禁卒,内心也充塞着难以言喻的情绪,有着说不出口的压抑,这时候苗硕从殿外赶过来,就在殿门内侧的梁氏耳尖听着脚步声,问道:“是苗硕回来了吗?”

    “是老奴,”苗硕也顾不得周遭的禁卒实际都是淮东的耳目,推开门看到太后就叫人搀着站在门口,又是焦急又不安的说道,“皇上还没有肯沐衣……”

    海陵王元鉴海恨恨的说道:“早知道他是个没有用的家伙,偏偏这时候来了脾气。郊迎一事已早颁告天下,此时废礼,是嫌淮东抓到的把柄不够多?”

    “这眼下要如何是好?”沈戎也急得团团转,此时的他也束手无计。

    要是永兴帝硬着不敢出迎,就是强拖他出城也不行。

    “便是要将哀家生生气死才能省心!”梁氏猛烈的咳嗽着,断断续续的说道,“扶哀家去崇文殿!”元嫣忙走进来将太后扶住,往崇文殿而去。

    走到崇文殿,才发现这边几乎已经有杀戮前的血腥味,看着殿前犀台两侧已换上与禁营军卒甲衣不一样的武卒,想来是淮东从另外调来准备对帝室下手的武卒,元嫣忍不住会想:他会叫我死于这样的刀刃之下吗?

    梁氏对犀台两侧的武卒视若不见,对过来相迎的程余谦、林续文等廖廖数臣也视而不见,叫元嫣搀扶径直往崇文殿内殿走去。

    就在内殿屏风之外,元嫣就听见永兴帝那歇斯底里的咆哮:“九锡也赐了,开府之权也赏了,今日又要朕出城郊迎他,他日后还想要什么赏赐,朕拿什么赏赐给他?除了将天下拱手相让,朕还能拿什么赏赐给他!你们一个个都说是朕的忠臣,你们今日逼着朕出城去郊迎一个有心篡位的逆臣,是不是逼着朕将天下拱手让给他……”

    这时候内殿又传来yīn恻恻的一声回应:“皇上这么想,也无不可!”

    元嫣心头一跳,这就要逼宫禅让了!

    “放肆!”梁氏放声怒喝,将屏风推倒,举拐就往嘴说“也无不可”四字的刘直摔去。

    刘直当头给一拐打得头破血流,见是太后梁氏举拐还要打来,捂着额头抬头相挡,但慑于梁氏的余威,没有敢还手——好在太后梁氏病弱垂亡,一拐用尽她全部的气力,像煮熟的虾一样弯起腰拼命的咳嗽,雪帕上都是黑血。

    站在后面的林续文给刘直一个眼sè,要他先下去包扎伤口。

    梁氏好一阵子理顺过气来,也不管林续文、秦承祖在场,质问像就要给锢杀的野狗似的永兴帝:“郊迎之礼已告天下,皇上现在闹这一出,怎么给天下人一个交待?”

    “天子出口成制,行则成礼;朕身体不适,不出迎也是礼;便是叫哪个jiān臣逆子冒天下之大祎弑杀,也要叫他背上弑主篡位的千古之名!”永兴帝亢奋的咆哮道,摆出一副鱼死网破的姿势:便是身死,也要叫林缚背上弑主篡位的恶名,不再甘心受淮东摆布被迫“禅让”帝位。

    “天子废礼,辱社稷之臣,若有一二壮士不忿礼废臣辱而以刃血谏之,崇国公另立幼帝,皇上如何待之?”梁后问道。她一生都是jiān谋间沉浸着长大、衰老,知道林缚不想担弑主篡位的恶名,有的是手段,有的是办法,而眼前的元鉴武徒有天子之名,却没御天下的手腕,何其悲哀?

    永兴帝手里最后的一张底牌给梁氏无情的揭穿,漏了气的瘫坐在龙椅上,一直都跪在地上的张晏叩头道:“皇上,不可废礼啊……”江宁城已经完全叫淮东军控制,皇上若废礼辱林缚,必是血溅五步的下场,绝没有第二种可能——至于林缚如何收拾后事,甚至在江宁掀得满城腥风血雨,那也是淮东的事情,但绝对不会叫帝室有半点便宜可占。G!。

第9章 郊迎(二)

    日上梢头,帝辇出皇城走御道往崇阳门而来,万人空巷,围观郊迎之礼。

    除了极少数人意识到帝辇出皇城的时间稍迟之外,普通民众大多是看不到宏伟皇城之内的险恶。崇文殿内发生的一切,也早一刻由快马从升泰门而出,驰报凤凰山。

    林缚治江宁防务,定下守城御于外的原则,除了府兵及轮调入城宿卫宫禁及崇国公府的武卒外,禁营诸军则主要驻防于江宁城外围的凤凰山、北崮山、燕子矶、龙藏浦、秣陵南湖等军垒之中。

    凤凰山位于江宁城西南,与邓府山、牛首山、祖堂山首尾相接,绵延二十里,山峦相叠,南望龙藏浦,北眺江浦,为江宁西南之要冲之地,也是禁营于西南外围拱卫江宁城最核心的防塞,而与凤凰山军塞仅一谷之隔的静明寺则前朝僧院,于两天之前就叫禁营军临时征用,成为林缚进入江宁城之前临时歇脚之所,静明寺之内以及外围的山谷,也早两天划为禁地,入驻了无数甲卒。

    临石台而立,林缚望着积雪未消的山谷。

    江宁在腊月中下旬下过一场大雪,不过五六天时间过去,山下积雪早就融去,唯有幽林空谷之间雪痕犹存,寒风穿林越谷,呼呼作响。

    苏湄、小蛮站在林缚的左右,她们穿着雪白裘裳,脸蛋lù在冰冷的空气,冻得微微发红,倒是愈发的明艳。

    顾君薰为正室,需要在国公府里静心等候,柳月儿也不惯在将臣面前抛头lù面,林缚无法提交前预料能否顺利进江宁城,顾君薰便让苏湄、小蛮姊妹来静明寺照料林缚的起居。

    “夫君担忧什么?”小蛮仰着脸,看着似有愁思的林缚,实不知道今日的局面还有什么好叫他愁眉不展的。

    担忧血腥过甚吗?这些年来血腥又何曾少过,若是只杀元氏数人,能使天下少些血腥,他也是甘心做的,但任何事情都需要有长远的眼光,则不能操之过急——林缚心间苦笑一二,转回身与小蛮,说道:“没有担忧什么,倒是岔开去想了别的事情。想必皇城那边已经成行行了,你们是随我一起进城去,还是在静明寺还多留一天……”

    “我与小蛮还是多留一天为好,”苏湄说道,她与小蛮本是林缚的妾室,怎能与林缚一起享受天子郊迎之礼?又问道,“从胡文穆胡公入江宁以来,永兴帝心xìng便游离不定,叫人难以揣测,倘若郊迎之礼不能成,夫君要怎么做?”

    “你说我该怎么做?”林缚反问道。

    “怕就怕由不得夫君做选择,”苏湄说道,“夫君不想人走政息,代元另立新朝是必然之举;然而夫君yù革除旧弊,兴新政,大肆血腥又有违此志——倘若,我是说倘若,倘若天子废礼有辱夫君,我希望夫君能有耐心等上几年。永兴帝从庐州归来,就常年卧病,怕也是熬不过几年了……”

    “月有yīn晴圆缺,人有祸夕旦福,”林缚轻轻一笑,说道,“永兴帝看上去不像是长寿之人,但也说不定他的命比我还长……”

    “夫君这次就要……”小蛮微讶而疑huò不解的说道。

    林缚摇了摇头,说道:“弑主篡位非为子孙福,帝党在江宁也没有什么势力可言,不足为惧。哪怕是永兴帝活得比我命长,但也不会比我活得长多久,我怎么会这么没有耐心?关键还是立嫡一事,这次回江宁大概是躲不开了……”

    苏湄明白林缚的意思,林缚此时不想弑杀永兴帝,不想给新朝开弑主篡位的恶例,所以暂时还会继续留永兴帝在位上,耐心的等他病故再行“禅让”之礼。要杀永兴帝随时可杀,实在没有必要叫后人认定是他所杀。

    林缚并不怎么看重天子郊迎一事,说到底天子郊迎是为接来的禅让铺垫,他才三十岁,有的是时间为禅让造垫,不用急于一时。他这次返回江,先要做的事情是为淮东权力架构打好代延基础,也就早在樊城时所议的开府立官制置将臣。

    开府立官制置将臣,是要将枢密院实质xìng的置于崇国公府的领导之下,使得崇国公府拥有通过枢密院掌握天下军政的法理基础以及稳定的组织架构。

    枢密使不可以世袭,崇国公爵位则可以世袭;枢密院置于崇国公府之下,实际就使得枢密使成为唯林氏子弟能世袭的官位;天下的军政大权可以通过世袭的手段,始终掌握在林缚以及嫡传子嗣之手,留在元氏帝室手里的只剩一张空皮。

    废元自立,不过是要将那张空皮拿过来,那是随时都可以做的事情,又何必急于一时?

    所以林缚这次回江宁,对外是要开府立官制置将臣,对内则是要立嫡嗣。即便永兴帝的命比林缚还长,叫林缚在有生之年不能完成禅让之礼,也不会对淮东造成致命的威胁。

    说到立嫡,林缚诸妻妾,顾君薰生有一女,柳月儿生有一子一女,小蛮生有一子,苏湄生有一女,孙文婉生有一子一女,刘妙贞无子嗣,宋佳、顾盈袖、单柔等女则无名份,也未替林缚生下子嗣。

    依照传统,倘若顾君薰替林缚生下儿子,立嫡之事也就没有什么好争议的。顾君薰为正室之事,立嫡不立长,其子天然是继承爵权的嫡子,林缚想要废嫡另立,也会遇到一些阻力。

    顾君董无子,林缚三子,分别是柳月儿、小蛮及孙文婉所生,妻室无子,立嫡当立长,立柳月儿所生林信为嫡子,也没有什么不当。

    此时立嫡是预防xìng措施,不会关心其成年后的才干跟品xìng,最为重要的是要保证林缚倘若遇到什么不测,能使淮东权力架构能平稳的延续下去。

    在这种情况下,立几乎没有什么母族势力的林信为嫡,显然是存在一定隐患的。

    小蛮也聪明得很,见林缚在此时提出这个问题,自然是意有所指,委屈的说道:“不该争的,我何时争过?夫君要是不信任我,那就早早将武儿改继给苏门便是了,苏门也无需你来平反,永远做个罪族也不用人来关心,何必说这些气人的话?”

    “你真是没有耐心,我不是还没有将话说完?”林缚见小蛮眼圈都快委屈红了,苦笑道,“我要是不信任你,会跟你们说这事?”

    “夫君是想另做安排吗?”苏湄问道。

    “嗯,”林缚点点头,说道,“我想行顺位嫡传之制,以立政君为首嫡,政君以外,诸子依长幼之序排位,诸女排于诸子之后……”

    “……”林缚话没有说完,苏湄与小蛮都震惊得微张起嘴,苏湄说道,“夫君这些年来兴女学,倡织工、护fù,爱惜天下女子的心思,我也是能明白——我也不是挤兑君薰妹妹,只是天下自有史以来,四千载岁月,男尊女卑是为定数,夫君将立女为嫡一事抛出来,天下争议必会有**ō澜,怕是要将夫君好不容易攒起来的人望削去不少……”

    林缚一笑,虽说隋唐历史不会再发生,但另一平行空间在隋唐之时就能容得下千古之女帝,他此时立政君为嫡,即使会有惹起很大的争议,林缚自信也是他能控制的范围之内。

    “所谓强扭的瓜不甜,但强扭上十年、二十年,强扭上一代人、两代人,不甜也甜了,”林缚笑着跟苏湄、小蛮解释道,“对外便说我早年得兆入梦会因女而尊,这次立女为嫡也是以应梦兆。林曹秦宋高孙胡李周等诸人,想来不会太拘泥不化……”

    “夫君立新学,这时又谎称梦兆,就不怕后人说你立新学不彻底?”苏湄问道。

    “人总要留下缺点叫后人评说,”林缚厚着脸皮说笑,又说道,“此时立嫡不过是预防xìng措施,下面将臣现在也不会认真对待,所以我要在下面人不那么重视之时,冷不丁将事情定下来。不然拖到以后,实际需要立嫡之时再立政君,耳根子必会叫一些老顽固吵炸掉。再一个,政君虽是首嫡,但信儿、武儿、姜女同样也有嫡子的地位,只是位序在政君之后,使这桩事看上去更像是临时xìng的预防之策。不过,嫡传位序以及废立之事,我都会立令制定下长幼相传的诸多规矩——倘若政君触犯废立之条,嫡传便由后位者接替……”

    “只是立嫡以长幼排序,不察品xìng才干,可行吗?”苏湄说道。

    “这天下有丁口逾五千万,倘若收复中原后休生养息,丁口将会很轻易就超过亿万,”林缚说道,“我便是另立新朝,也不会自大到认为我那些在温室里长大的龙子龙孙们,会比从亿万民众里头破血流而选拔出来的大臣们有更优秀的才干、更精明的头脑以及对人xìng更深刻的见识?自有史书以来,你们数数看,除了屈指可数的开国及中兴之君外,有多少帝王不是或给大臣或给fù人或给shì臣操之在手?他们既然都是在温室里长大,那就索xìng留在温室里好了,所以对他们来说,才干并不是重要的东西,只要能对大臣立下选汰之法,大体不会碍事。当然,品xìng恶劣者,不知自律而犯王族也不能犯之法,自然要废黜之。有很多事情,眼下就要开始从长计议了……”

    林缚巴不得自己能再活上六七十年,眼下时局未稳,从根本还只能行旧制以稳局面,但若能再有六七十年的时间从容部署,甚至在有生之年,较彻底的放权于相、行君主立宪之制都未必没有可能——正因为人的寿命是无法预料,所以林缚这时才要在嫡子继承制度上先开一个虚君实相、使相相制的引子,使新帝国有可能往前进,而杜绝其往后退的可能。

    只是太多的事情要一步步的去做,甚至都怀疑能否在两代人之间使心愿大体完成——想到这里,林缚也是感慨万分。

    这时候从江宁城而来的信骑驰入山门,宋浮与曹子昂很快一起登上石台,说道:“永兴帝已出城往天水桥而来……”

    林缚振了振衣袖,笑道:“走,我们便去天水桥,叫永兴帝来迎我!”G!。

第10章 嫡争(一)

    天水桥西,堆土立桩为台,迎将祭天之所。

    在旌旗夹立之下,林缚执缰缓行,看着台上那个穿着五爪金龙服袍的瘦弱身子,而程余谦、余心源、胡文穆等文武大臣皆立台下,心里感慨万千,与身边曹子昂、宋浮说道:“宁王初临江宁之时,我去沂州护驾,我那时只是靖海都监使,还未落在宁王的眼里,连谒见的机会都没有,比照此时此景,我想宁王他的心绪更复杂吧……”

    宋浮向永兴帝看去,微微一笑:自春秋以降,还有多少帅臣能得天子出城郊迎?走出这一步,接下来的步伐就要顺畅多了,他心里想:林缚还是心慈手软了,不然就不过是一杯毒酒的事情。

    林缚不管宋浮、曹子昂以及身边诸将臣手里怎么想,按着腰间的佩刃,走到迎将台前,眼神扫过站在土台前的文武大臣:政事堂除左承幕、沈戎之外,程余谦、林续文、余心源、胡文穆皆在;除礼部shì郎外,六部尚ì郎皆在,九寺卿皆在;张玉伯在,赵舒翰不在,张玉伯眼神也是萧漠得很……

    左承幕、张玉伯皆有去意,林缚心里也都清楚,只是这两个人,他一个都不想放走,停在张玉伯之前,说道:“我离京经年,与玉伯相别也有经历,隔两天还想邀玉伯与舒翰小聚一番,望玉伯莫要推辞。”

    “枢密使令召,下官不敢不从。”张玉伯语气淡淡的说道。

    林缚一笑,不理会张玉伯冷淡,整了整衣甲,拾阶登台。

    迎将台径九丈九,堆土铺砖而立,环阶立有甲卒、旌旗,台中置长案,刘直、张晏等shì臣远远站在边缘。

    永兴帝元鉴武孤零零的站在台前,看着林缚身穿甲衣佩刃而来,眼望去,感觉山移来叫他直喘不过气来;他久病未愈的身子本来就虚弱,站在台上有一炷香,就已经摇摇yù坠,这时候更有支撑不住的迹象。

    “臣奉旨出征,为国家不受虏寇蹂躏、为万民不受虏寇侵凌、屠戮,臣与西线三十万将儿不顾寒暑之侵、饥渴交迫,皆壮志相酬,抛头颅、洒热血,幸不辱所命,上饶、袁州、荆襄三战三捷,歼敌寇四十万,除俘兵外,囚战犯四百二十六名入京,献于陛下,请陛下阅之……”林缚看着永兴帝摇摇yù坠的样子,心想他要栽倒在台上也不好看,将长篇大论压缩成数句话,振声说出。

    周遭将卒皆出声相喝,使声振云宵,往远处传去,在远处围观的民众人群里引起更多的欢呼声。

    似乎受声音刺jī,元鉴武恢复了些精神,怨毒的盯着林缚,带着穷凶极恶的压住声音,说道:“你总归还是知道你是臣,朕为君,君臣之礼何在?”

    “臣得太后之赏,携刃登殿、见君不拜,”林缚淡淡一笑,舒肩而立,连刚才躬身而立的姿态也不再摆,说道,“再者,在我的心里,民为大、国家为大,君为轻,此圣人言也;倘若我想废你,举手之劳,请皇上就不要再自求其辱了……”

    “你……”永兴帝只是天晕地转,只手撑住长案,勉强不叫自己栽倒。

    “刘大人,圣上似乎身子有所不适,祭天之典是否从简?”林缚扬声问站在迎将台边缘的刘直。

    张晏看着永兴帝情况不对,要过来搀扶,刘直冷冷说道:“张大人,枢密使未曾召你过去!”示意左右将张晏拦下,他走到台中央来,将永兴帝搀住,跟林缚说道,“礼不可废,典不应简,请枢密使勉为其难再坚持一下吧……”

    既然林缚不愿意下辣手,能多折腾元鉴武一下,刘直还是要坚持的,最后元鉴武回去就能一病不起、一命乌呼……

    祭天、阅俘等一系列典礼行下来,林缚都觉得繁琐、辛苦,永兴帝要不是后期有shì臣挽扶着,怕撑不到一半就会当场栽倒下来;林续文、刘直他们的意思也是叫文武官员及江宁军民看到永兴帝得病不浅的样子。

    天水桥祭天过后,三千禁营骑军先行开道,永兴帝坐帝辇归皇城,林缚同登车凭栏立在元鉴武的身侧,经驰道入城、再走崇阳御道入皇城,接受江宁军民的观阅。

    进皇城后,接下来再行朝仪之典,在乾安正殿与永兴帝一同接受文武百官的贺仪,一直折腾到日头西斜,才要进行赐九锡、开府之礼。

    九锡乃九种仪器,帝赐九锡、以彰殊勋。

    只是从春秋以降,受九锡之赐的大臣罕有不篡位的。另外九锡寓“上公九命”之意,受九锡亦含承天命之意,与君权神授的意味相当。受九锡之臣,在法理上就可以正当的抵制君权,故而九锡之礼受到格外的重视。

    行赐九锡之礼,林缚坐在乾安殿东配殿内歇息,看着配殿前长案所摆了九种锡器,只是觉得好玩,问下首而坐的宋浮:“这诸礼都走完它,天怕是要黑了吧?”

    宋浮看了看殿外的日头,笑道:“恐怕是。”

    这时候钱小五走进来唤宋浮、林续文出去商议事情,林缚也未在意,只当是仪礼方面的事情——这种事情,宋浮、林续文他们十分考究,他则浑不在意。过了片刻,宋浮、林续文回到配殿,神sè古怪,林缚疑huò的问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倒也不甚重要,”宋浮说道,“待九锡、开府之礼过去后,回国公府再禀告主公不迟;主公还是先进去沐身换国公袍服……”

    林缚见宋浮不紧着说,只当事情不甚重要,摇头而笑道:“随你们,我今日便是木偶听你们摆布。”林缚入内殿沐身换国公袍服出来,见宋浮、林续文以及刚从外面回来的曹子昂、孙敬轩在商议事情,看到自己出来却停了下来,心里越发生疑,但九锡之礼的吉时已到,刘直赶过来催林缚他们去正殿,也没有时间追问。

    九锡之礼过后,林续文称有事先行离开,林缚则还要前往万寿宫向有督政名义的太后梁氏问安,才算完全一天的仪程。

    从万寿宫出来,天黑如墨,林缚心里叫元嫣那双复杂莫名的眼神纠缠得慌,一时间倒忘了问宋浮他们在九锡之礼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坐车率淮东将臣返回崇国公府用宴。

    回府下车,走到垂花厅之时,还没有先行离开的林续文过来见他,非但林续文先行离开,便是林庭立、林梦得二人也大半天不见人影,林缚才晓得确有事情发生,正sè问身边的宋浮、曹子昂、秦承祖:“续文、梦得以及二叔他们人呢?”

    “续文、梦得与二老爷在君薰那里。”顾盈袖这时候从里面走出来,替宋浮等人回答了林缚的问话。

    林缚瞬时明白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林续文、林梦得、林庭立他们不敢在自己面前发作,跑到君薰那边逼宫去了,他铁青脸着,甩袖问道:“苏湄与小蛮人在哪里!”

    “这事你不要怨苏湄跟小蛮,她们只是派来人过来跟我商议这事,是我擅自主张先找二叔跟续文及梦得他们商议的,你要怨便怨我……”顾盈袖平静的说道。

    “你们就是背着我胡闹!”林缚也不顾顾盈袖的颜面,厉声训斥,回头看向宋浮、曹子昂、秦承祖、孙敬轩等人,晓得他们都已经知道立嫡之事,甩袖说道,“你们都随我去内宅!什么事情不能跟我商议,要去逼迫一个fù人?”先往内宅走去。

    “敬轩,你说这事怎么办才好?”秦承祖问孙敬轩。

    孙敬轩看向宋浮,问道:“刘直等会要陪胡大人他们过来用宴,国公府这边我便出面招应一下,这事还要宋公帮着拿着主意……”孙文婉是他之女,还替林缚生有一子,他反而不好在立嫡一事上表态,甚至要避嫌不去内宅掺和这事。

    “先不要叫消息走漏出去,主公也是在气头上。我们也不要都拥去内宅,敬轩留在外面陪同胡大人、刘大人,筹措筵席也是好的,”孙敬轩不去内宅,宋浮也不强求他跟着去表态,只说道,“我与承祖、子昂、敬堂、锦年、致诚、广南、书堂、小五、司虞、豹爷、恩泽等人进去即可。这事大家表明自己的态度即可,主公听或不听,我们也不要强求,毕竟是主公的家事,只可惜傅公与宗庭不在江宁,不然他们的话更能叫主公听进出一些……”

    宋浮所点的数人以及已经在内宅的林续文、林庭立、林梦得都是淮东在江宁的核心人物,也是能在立嫡之事说得上话的淮东重臣——这边议定,宋浮便与秦承祖、曹子昂、孙敬堂、黄锦年、胡致诚、周广南、李书堂、钱小五、葛司虞、周普、陈恩泽等十二人紧追着林缚的步伐往内宅走去。

    林缚铁青着脸走进内宅顾君薰与政君所居的东苑,这边的shì婢早就给支使走,但有单柔以及赵虎之母等女眷立在庭院里,顾君薰及其母汤顾氏与林庭立、林梦得、林续文三人坐在堂中说话——林缚站在庭中,冷着声音跟身后跟进来的顾盈袖说道:“看看你们做的好事,就这半天工夫,你们倒是计划得周密……”

    顾君薰看到林缚走进来,走出来跪到庭中,说道:“妾身恳请夫君莫起立政君为嫡之念,政君当不起这个福份!夫君不许,妾身长跪不起。”眼窝子却是红肿的,声音也略有些嘶哑。

    林缚冷脸着看着从里间走出来的林续文、林庭立、林梦得三人,说道:“你们就这点出息,跑过来欺负人家母女……”

    林续文、林梦得看向林庭立,林庭立当庭跪下,伏首叩地,说道:“我三人不敢有半分欺主之心,只是立嫡兹体事大,才紧过来跟主母商议此事。我等人恳请主公三思而行,立政君为嫡,为新朝储君,实非政君她之福啊。主公若是要坚持立政君为嫡,除非立制使政君终身不嫁……”

    林缚倒没想到阻力会是如此之大,除了男尊女卑之外,更涉及到血统传承;林庭立他们不许将来的帝室皇族因为政君的缘故给别家分占去。说到底骨子里还是男尊女卑,女子在血统传承之上的地位极低,甚至要远远的排在庶子之后。

    林庭立在林族地位最后,林缚也一直称他“二叔”,他还从未向林缚行过跪礼,此时与林续文、林梦得一起跪下相谏,也是要表明坚定不移的态度,也将林缚架在架子上下不来。

    林缚冷哼一声,转回头看向宋浮等人:“你们也是这个意思?”

    林庭立在林族里地位最高,林续文的官位最高,他们都当庭跪谏,宋浮等人自然没有站着的道理,也一起跪下谏道:“立政君为嫡,弊远大于利。”

    林缚甩袖走去左厢书室,将满满一庭院跪着人丢那里……G!。

第11章 嫡争(二)

    苏湄与小蛮走进东苑,看着庭里满满当当的跪着一院子人,小蛮踮着脚,小声问苏湄:“我们不是捅了大马蜂窝?”

    苏湄也有些心慌,走到顾盈袖跟前,轻声问道:“林缚是不是大发雷霆,他去了哪里,把这一院子人都丢在这里?”

    “有没有大发雷霆,我不知道,你自己去问他?”顾盈袖呶呶嘴,示意林缚在左厢房的书室里。

    苏湄要进去,小蛮拉住她,意指不要进去凭白挨一顿狠训:立嫡之事林缚只跟她们姊妹俩说过,她们又将这事在这时候捅出来,再大的理由都保不定林缚会迁怒她们?

    苏湄笑了笑,拍了拍小蛮的手,拉着她一起推门进去。

    书室颇大,外厢房只是角桌上置着一盏琉璃灯,光线黯淡,但能看到林缚坐在里厢房里,背门而坐,背脊绷得直紧,似乎怒气未消。

    “夫君,苏湄跟小蛮过来请罪了!”苏湄张口说道。

    “哦,进来吧。”林缚转过身,将手里的图纸放下,又示意她们将门掩上,不叫庭院里的人看到里间的情形。

    “你没生气?”小蛮见林缚脸色如常,没有怒气狰狞、张牙舞爪要把她们俩吃掉的样子,再看林缚放在桌上的图纸,竟然一张构造复杂的机械图,没想到他把一群人丢在院子里跪着,竟然有闲工夫独坐在书室里研究机械图纸,他当真是没有什么怒火。

    “怎么没生气,你俩好大的胆子?”林缚扳起脸来,却又伸手将苏湄与小蛮拉到身前来,又笑了起来,说道,“本来生气得很,但看到案头竟有这张抽水机图,细看之下,就给分了心,也就没有那么生气了……”

    “今日大庆之时,总不能叫外面人还满庭院的跪着吧!要骂要罚,夫君便罚我们姊妹俩。”苏湄说道。

    “让他们再多跪一会儿,”林缚说道,又叹了一口气,说道,“今日过后,这天下实际已经是我林氏之家天下了:永兴帝虽在位,帝党还有三五爪牙,但已经不足为患;对消弱淮西、川蜀及北伐,都在计划之中。实际从今天之后,这天下权势的争斗,实际已经转到淮东内部了。也就是说,我要行新政的阻力,实际已经不在外部,而是转到淮东内部的利益分配之上……立嫡之事,我本是打算过了今天再提,倒没想到你们姊妹俩给我搞这一出;不过也好,气势上先压一压他们,大不了再坐地还钱就是!”

    “只是夫君这漫天要价也太惊世骇俗了一些,也不说二叔他们欺负君薰母女,便是君薰她自己都不敢这么想,”苏湄说道,“我与小蛮思来想去,才想着与盈袖姐商议,这事你也不能怨盈袖姐……”

    “回头往她屁股上抽两巴掌泄恨。”林缚说道。

    苏湄轻掐了他一下,不叫他胡言乱语。

    “满院子里都跪着人,你打算怎么收场,”小蛮问道,“这外院还准备着大庆筵席呢。”

    “北伐不成,我便拖延不废元越,何哉?”林缚说道,“将赏功田折入钱庄一事,你们在江宁也应该有听闻,那江宁这边有什么风议,你们说给我听听看……”

    “就我所说,普通将臣,分歧不大,好像二叔他们有些其他想法。”苏湄说道,也刻意没有将问题说得多严重。

    “有其他想法不奇怪,”林缚说道,“新朝将立,大封宗室巩固帝权,本来就是传统——外姓封公侯、林氏封王藩也;一立新朝,大封宗室则必然要马上提到日程上来;要是仅仅使他们比普通将臣在钱庄里多些股金,而没有其他特权,自然难以满足。你们再看看今日这事,宋、曹、秦、孙都反对立政君为嫡,但最后出头的恰恰是二叔跟续文及梦得三人——这里面说明了什么?说明了立嫡不是我一人之私事,也不是淮东诸将臣之公事,而是林氏宗室内部的事情;说明了外面跪着的这一个个人,从今日开始将三千里河山视为林氏一家之天下了。这与我要的‘废朝廷而立国家’是背道而驰的。而我要行的新政之根本,就是废朝廷而立国家,君权需立,但宗室未必要大封;相权要实,但相权不能集于一人,要肢解开来;这背后会有反反复复的争斗,便是我也不能逆势而为,也要丢下脸来跟别人讨价还价……”

    苏湄若有所思,小蛮则听得迷糊。

    林缚又说道:“至于今天也好收拾,你们去外面告诉诸人,便说我已晓得立嫡非我一人之私事,这事我也不管了,让他们召集公府会议议论立嫡之制。公府会议以二叔为长、主持之,林氏出八人、从枢密院择文武官员二十五人参与议决立嫡之事,所议之结论若得三分之二人数赞同,可立为定制;若要更改,需另召集公府会议再议……”

    “公府会议?”苏湄疑惑的说道。

    林缚点点头,轻叹一声,观数朝内争,无外乎君权与相权之争。而君权与相权的矛盾之间,又充塞着宗室、外戚、侍臣以及外臣之间错综复杂的明争暗斗,血腥无比,便是汉代,以汉高祖之能,也免不了其子孙差点叫吕后诛杀一个干净。

    他要使整个社会进入初级工业化的新格局,“家天下”就必须要放弃掉,不然只能往旧路走,虚君实相也是必然的趋势。但相权过度集中于数人之手,即使能立制限制相位的任期,也难保以后不给种种特殊情况所突破,难保后世不出权臣,然而在实相之余,更需要将相权分散开,在民智未开之前,则不能简单的去照抄后世的君主立宪制来设计政体。

    想到这里,林缚对苏湄说道:“我如此让步,想来他们不会再有意见——你要他们都先去前院,我把这图纸研究完,便会过跟他们同饮相庆。哦,他们要问之我心情如何,你们便说我暴躁如雷,”看了看左右,说道,“算了,这室里东西都蛮精贵的,便不砸东西搞声势了,”说到这里,才刻意提高声音,“你去叫他们都起来,滚到前院,不要留在这里烦人!”

    小蛮吐吐舌头,苏湄说道:“让小蛮留在这里陪你,她这样子作不得假,必瞒不过院子里那些人的眼睛……”

    林缚点点头,让苏湄出去应付满院子跪着的人。

    苏湄出来将林缚设立公府会议议立嫡的一番话转叙给林庭立、林续文、宋浮、秦承祖等人听。苏湄将话说完,也转身走开将君薰搀起走开。

    “公府会议?”宋浮等人站起来,有人忍不住去揉跪得发麻的膝盖,面面相觑,有人一时间疑惑不解,宋浮还是忍不住跟秦承祖、曹子昂等人对望了一眼。

    曹子昂就站在宋浮的身边,轻声说道:“主公的用意便是这个?”

    宋浮又打眼去看林续文、林庭立、林梦得三人,见他们三人都有些发蒙,轻轻的点了点头,认同曹子昂的看法。

    立储之制历来帝权传续之根本,立储当然不会完全是林缚一个人说得算的事情,但自古以来,这历来给看作宗室内部的事情。即使具体到立某子为嫡之时,或许会召三五亲信大臣依立嫡之制讨论,而不会在确定立储之制就让外臣参与进来。

    宋浮他们自然欢迎这样的结果。

    林庭立、林续文、林梦得也面面相觑,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林氏才八人有资格参与公府会议议决立嫡之制。

    只是林缚已经退让到这一步,他们想再争,宋浮等人也不会支持;而且林缚盛怒之下,他们三人也不想再去撩林缚的火头,便是林缚硬着头皮立政君为储,他们眼下又能奈何之?林庭立轻叹一口气,说道:“我看就这么着吧,前院的宴席就要开始,总不能叫外人看笑话……”

    众人心情各异的走出去,林梦得拖在后面,问同样拖在后面的秦承祖:“是不是以后不能决定的事情,都会召公府会议议决?”

    秦承祖思虑片刻,说道:“主公大概不会有什么难决之事,定此例或许是为免以后有权臣欺主吧?”

    林梦得想想也是,公府会议只给林氏八人名额参与议决立嫡、立储之制,只能说林缚改变“家天下”之旧格局的决心不会改变。而不行“家天下”旧制,就不能用外戚、侍臣或宗室的势力去制衡外臣,林缚在,外臣没人能威胁到他的权势,但到后代继位,外臣势力缺乏有限的制约就会过度膨胀,很容易使这些权力集中到少数人身上形成将害君权的权宦——公府会议实际是要去分散、支解并制约相权,不至于使相权长期的或过度集中少数人身上。

    虽说这次议立嫡,林氏只能有八人参与,但公府会议真能成定制,也就意味着以后皇族宗室以后就有一个直接参议政事的途径:四分之一的人数比例,已经不算低了。

第12章 蒸汽机(一)

    林缚将立嫡之事抛之脑后,也不急着去前院参加庆宴,临夜闹这么一场,总要叫大家有个时间缓冲一下情绪,叫小蛮帮他举灯研究图纸。

    林缚原以为不会这么早,他请姜岳看过跑马灯、正式将蒸汽驱动原理的那层窗户纸揭开才过去十四个月,集结当世工械之大成、在天文、历法及算术之上有着时人难以相比造诣的原司天监少监姜岳,便设计出以蒸汽为动力的抽水机及蒸汽驱动车各一样,于昨日将图纸送来国公府,就封存于书室里等着林缚归来阅看。

    抽水机倒不是什么新鲜事物,川蜀开采井盐就掘井打到矿盐层、注水溶盐为卤,再用抽水机将卤水从地下抽出来煮制成盐;南洋金州岛开采浅层原油,也用这种主要利赖于人力或畜的抽提技术——当世的匠术,远没有想象中那种落后,只是有限的市场、有限的行业、有限的需求限制了匠术进一步的发展。

    崇州船场建有干船坞,以利提高造船及修船的效率,一座超大型干船坞的容积常达数万甚至十数万石,要将里面的水抽干,没有抽水机械,仅靠人捅提瓢舀是难以想象的。

    江宁、徐泗、湖西等地都有丰富的矿产,其中当世所极需的,也是林缚大力推广使用的便是煤矿。但是在平原及低丘陵地区采煤,最大的问题就是煤层稍深一些,地下水就会不断渗入矿洞。需要不断的用抽水机将地下水从矿洞排走,矿工才能顺利的采矿煤石。

    以往煤场排水,多用人力与畜力——只是人力与畜力抽水的效率极慢,唯有偶尔有条件允许的地方,则使用水力驱动抽水机能进行持续作业。

    有矿藏又同时有丰富水力资源的矿区特别稀少,溪流所提供的水力驱动,还严重受到季节的影响,目前还只有在夷州竹溪县发现这么一处煤场。

    仅仅是这样子,就使得竹溪煤走海路千里迢迢运来江宁,甚至比从仅百余里之外、有运河相接的溧水煤场所产煤运往江宁,成本还要稍许低廉一些。

    林缚最早要求姜岳能设计出蒸汽驱动的抽水机用于煤场排水。

    一是受地下渗水困扰是徐泗地区采煤成本不能再度大幅下降的主要原因,对高效的抽水机有着极迫切的需求;第二个就是煤场能为蒸汽抽水机提供充足且廉价的燃料。

    与林缚最初所展示的用锅炉产生蒸汽直接冲击叶轮以驱动的原理不同,姜岳所设计的蒸汽机是利用蒸汽在气缸里膨胀、冷凝来反复推动活塞及联结杆以为驱动——

    在姜岳所给的解释里,是林缚之前所示的驱动原理,实际试验时所产生的驱动力不足以持续不断的驱动联结杆运作;姜岳邀集近百名匠师费尽心思,在一年多时间里,设计出数十套方案进行试验,最新的驱动构结,还是仿效蜀地所传的取卤之法。

    姜岳也是知道林缚今日会回江宁,才特地赶在昨日将最新的设计图纸送来书室等林缚备阅。

    林缚对后世器械远谈不上有熟悉,但姜岳所绘图纸简洁明了,略知蒸汽膨胀冷凝之理的人都能从中看出驱动的工作原理来。

    虽然初制之蒸汽机功效必然不会叫人立即满意,但林缚相信,只要坚持走下去,就能打开通往蒸汽机械时代的大门……

    林缚看到姜岳昨日才临时密呈上来的蒸汽机图纸,因嫡争之事所产生的那点不快,也很快转眼间烟消云散,暗感时人的智慧,实不容何人轻视。

    小蛮见林缚的心神给长案画得像机械怪兽的宣纸图完全吸引,不再为刚才的争嫡之事烦神,问道:“到底是什么紧要的东西,在夫君眼里倒是比立嫡一事还要重要?”

    “这才是真正打开另一个时代大门的金钥匙,”林缚哈哈一笑,得意的拿手指弹着图纸,说道,“旁人视匠术杂学为歪门邪道,为小道;在我眼里,匠术杂学才是真正的大道,而儒法诸家所传的王道、霸道之帝王权术,才是小道……”

    “既然王霸之帝王权术都是小道,夫君今日又为何这般?”小蛮不解的问道,立储之事必然要算帝王霸业里极重要的一桩事,林缚今日之举动,也确实叫她们吓了一跳,便是顾君薰、柳月儿、孙文婉、顾盈袖等女这时都不敢到书室里来探看一下。

    “传统的根基太深,虽最终不能逆大势,但断不会轻易屈服;这之间的矛盾以及反复拉据,稍处理不好,便是腥风血雨,”林缚说道,“此时也不会有人当面再讥笑我早年在江宁养猪种菜之事,但真要大家都畅所欲言、没有顾忌,江宁怕也将过半数的人朝我呸骂一声:‘猪倌儿’!大多数人也断不会承认淮东能有今日之成就,实际就是我从养猪种菜开始的。新旧观念之冲突,要比想象中剧烈;想要时人能接受新事物,绝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既然是好物什,为何会很难叫人接受?”小蛮疑惑不解的问道。

    “什么新鲜事物,都不蹴而成的,都是从粗转精、由陋转美、由贵转廉、由寡转众,”林缚手压着蒸汽机的图样,说道,“其他且不说,便说四轮马车,现在乘坐甚便,但有几个人晓得车轴上的小滚轴套,为制此物耗去十数匠师近两年的时光?还没有将军械监、冶铁监及机械制造司诸多部门配合所投入的人力跟物力;一定要折算成金银,不下十数万淮元。眼下虽说制出来的,但还远远谈不上圆满,还需要不断的投入大量的人力跟物力——如此庞大而长久持续的人力与物力从哪里筹?”

    “哦,”小蛮似有所悟的说道,“难道夫君要如此坚决的禁淮东诸人坐抬轿,原来是希望轿废车兴啊……”

    林缚点点头,说道:“很多人以为:只要有好东西,便会有人用;但用之治国,这个道理是说不通的,而要反过想:有人用才可能出好东西——总结一下,需求是推动一切事物前进的原动力。士绅官宦皆坐抬轿,而贩夫走卒皆穷困,有陋车即可;倘若我花费万金,只造出数辆华车供我一人乘坐,你觉得刚才在庭子里的那些人会骂我什么?”

    “奢淫之徒,”小蛮嘻嘻一笑,说道,“但我觉得这话倒是不假。”

    林缚掐着小蛮的脸蛋,将她搂在怀里,说道:“以我所处之地位,都觉得做有些事艰难,换作别人怎么会简单?以往只是禁淮东诸人坐抬轿,淮东初兴,诸人也能简朴,故而没有太多的反对之声,这些年行下来,也就习惯了,但想要彻底的废除抬轿还是难啊。眼下的情况是:权宦贵戚不会甘心步行的,不坐轿便只能坐车,而江淮畜力又严重不足,无法提供充足的马车数量。我打算借武备需编骑兵的名义,在江淮等地促进养马之业,再以兴马业之名先从中枢诸部寺开始禁抬轿,等过三五年再全面推广到府县——也唯有如此,而造车工场能从中得利,才会有动力持续改进造车匠术。上面所讲的,还只是表面,还只是治标不冶本的东西;涉及到国家层次,首先要保持造车工场所产生的利益叫一个较为广泛的群体能分享及占有,而这个群体也需要能在中枢上层里喊出声音、表达意见,整个方向才有可能持久而不会因为偶然性的因素偏离或走回旧路……”

    “……”林缚又手指回蒸汽机的图纸,说道,“转回头来说此物,好是好,但现在看上去真是简陋啊。要照姜岳所述,造一部不用人畜的‘自行车’,车体将会造成一座二三十丈长宽的庞然大物,真是不能用啊。便是用之驱动抽水机,也要硬着头皮强令下面的煤场接受,”说到这里,林缚将门外的侍卫唤进来,“去前院将姜岳姜大人请进来,再个把敬轩公请进来……”

    *****************

    加九锡之礼后,姜岳等人也赶来崇国公府参加筵席相庆,只是没有想到中间会闹出嫡争一事来。

    前院虽说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林庭立、林续文、林梦得以及宋浮、曹子昂、秦承祖、孙敬轩等一干淮东要臣给召去内宅,在前院等候的人都能知道有大事情发生——揣测之间,林庭立、林续文等人要臣回到前院,却看不到林缚的身影,而林庭立等人神色沮丧、交头接耳不休,更加深其他不明内情的人怀疑。

    林缚抛出公府会议之创举,立嫡纷争更能算是止息了,宋浮、林庭立也便将这些事通告孙敬轩、胡文穆等未见内面劝谏的人,使他们放心。

    然而林庭立、宋浮等人除了心里思量公府会议、立嫡之事外,也担心林缚今晚闹脾气,不来前院参加庆宴,心里颇为不安的不时打量相隔前后院的垂花厅照壁。

    等了一炷香的时候,只见侍卫出来召孙敬轩、姜岳进内院。

    孙敬轩之女文婉替林缚生有一子,要是单独召孙敬轩进内院,大家还怀疑是商议立嫡之事,偏偏又将姜岳召进去——姜岳去年秋后才辞去司天监的官职,出领枢密院下辖机械制造司,在淮东的地位一直都不彰显,林缚这时候将孙敬轩、姜岳同时召进去,搞得大家摸不到半点头脑。

    孙敬轩见林缚召姜岳与他一起进去,大体能猜到是为什么,也不想叫林庭立他们见疑,起身之时解释道:“许是议姜岳呈上去的新机械图……”

    林庭立等人恍然而悟,林缚素重匠术,这个是他们明白的,是军资最吃紧的时候,也禁止支度司断姜岳那边的拔资——再说刚才为立嫡之事闹成那样,林缚也大概也不想急着出来见他们。

第13章 蒸汽机(二)、(三)

    (两章一起更,求红票)

    孙敬轩、姜岳,林缚直接说起蒸汽抽水机的事情,手压在图纸上,说道:“我认真的看过构造图,对机械制造司打算年后在潥水西坡煤场试制的建议,我有些不同的想法;今夜宴过便是年节,我也不能过了今天就紧接着将你们揪来谈这事,便凑在今天……”

    “拔两万淮元是有些多,还能再省减一些。”姜岳经林缚捅开蒸汽驱动的窗户纸,已然能看到一个更开阔的世界,这一年多时间来,他虽说兼领机械制造司,但琐繁事务,都叫给副手,他的心思几乎都用在蒸汽机上,他也知道目前所造成的原型机,既简陋又昂贵。

    事实上,姜岳曾主持修造过当世最精密的天文仪器水力浑天仪,可以说是古典机械方面、学贯古今的集大成者,淮东早年所造的四轮马车,关键处的转轴便是姜岳设计并加上改善得以实用;而黑水洋航道断航近百年,也是姜岳最初拿出完整的资料——以姜岳集近百匠师之工,在短短一年时间里,也只能将蒸汽原型机造到这个程度。

    两万淮元能募两千名力工,而花如此气力所造的新式抽水机,甚至都未必能赶得上二三百人昼夜不停的用人力排水——要没有林缚的强力支持,想要煤场主动采用这么昂贵又这么简陋的抽水机,无疑是痴人做梦。

    “仅在溧水煤场试制,不够,”林缚截过姜岳的话头,说道,“溧水、宣州、淮阳、西岭、濮塘、竹溪、寿州以及袁州泸溪八处煤场,皆要试制此抽水机,军司再另拨二十万银元给你。工作进行到这一步,你就不需要去煤场盯着了,分调八组匠师下去,使他们各自独立改进试制之机型,你在江宁居中协调便是……”

    林缚要是不大力的去推动,仅仅是在一处煤场试制一组新式抽水机,也许要过三五十年,也许要上百年,蒸汽机才可能得以小型化、实用化……

    他可是指望能在有生之年看到蒸汽铁甲舰横行东海之上,不加紧一点怎么行?

    “一下子就试制八组抽水机,或许会有些压力啊。”孙敬轩迟疑的问道,想到今天发生了太多事情,一时候也犹豫着不便直接反对。

    照着旧军制的标准,二十万银元足供一镇兵马当年粮饷。

    枢密院控制的厘金局合并户部税赋之后,今年的岁入总额还刚刚达到两千万银元这个数。二十万银元看上去仅是今年岁入的百分之一,但关键要做的事情太多了,孙敬轩与林梦得商量着,打算明年拔给机械制造司钱款总额也只有二十万银元。

    林缚此时就要额外再拔二十万银元以试制煤场抽水机,怎么叫孙敬轩不觉得铺张浪费?

    孙敬轩这些年来就是主管造船、冶铁、器械、兵甲等事务,自然也是极重视匠术的发展跟实际应用,也十分清楚这其中的意义——事实上,姜岳从去年秋后领机械制造司,他个人的主要精力就投在蒸汽机的设计上,除了直接使用的近百名匠师外,为打造试制之管械、缸体、杆轮,军械监及冶铁监都予以大力的配合,投入大量的人力跟物力,便是在孙敬轩的支持下,才拿出看上去现在摆到林缚面前的试制机型来。也是孙敬轩咬牙支持姜岳专门拿两万银元在溧水西坡煤场先试制新式抽水机,但他没有想过林缚要一下子再增加十倍的预算。

    而战事应用前景目前看上去最为广阔、叫枢密院诸公都寄以厚望、林缚本人也时刻关注进展的伏火硫磺丹,孙敬轩明年也只打算拔不到四万银元的预算进行进一步研制。

    伏火硫磺丹,林缚他自己更习惯称之为火药;离北伐也许不会拖过三年,想在三年之间在全军推广伏火硫磺丹,主要是成本太高,眼下还无法批量生产。而新式之枪械、炮械,若不能批量装备,那对整体战力的提高就不会有显著的作用。

    故而在林缚看来,伏火硫磺丹的相关研制工作要继续做,也会挑选一小部分精锐武卒逐步的试用新式战械,但在林缚看来,反而不及蒸汽机来得急迫。

    “燕胡大概也会想着休养一段时间的,这几年兵马倥偬,我也会想着在江宁歇息一段日子,将诸多关系理理顺,”林缚说道,“若无意外,明后年只会往海东投入兵力,助甄氏夺高丽半岛——是不是夺下整个高丽半岛或使甄氏与李氏共治高丽半岛,还要另议,不过明后年战事规模远不会像今年这么密集,会叫你们歇一口气……”

    “要是明后天没有大的用兵计划,试制八组抽水机,倒也勉强能应付,械造倒是能省出二十万银元出来。”孙敬轩说道。

    淮东此时能控制的岁入规模,几乎是北地未失之前、燕京中枢岁入的两倍半——既使这种下,要额外拔出二十万银元来,还要从军械监往外挤,便能知道支度之紧了。

    林缚笑着跟姜岳说道:“你看敬轩公愁眉苦脸的样子,这二十万银元,你不帮我用好了,这接下来我便要替你挨‘铺张奢淫’的骂名了!不过你的压力也不要太大,”稍停顿了一下,说道,“当然,我使煤场先试用新式抽水机,不是没有过权衡……”

    “当世用水力,就有着人力及畜力远不及的优势,然而能得水力的煤场太少,眼下仅夷州竹溪一处。孙尚望来函称竹溪煤得水力之便,甚是廉价,有海船运贩售之明州等地还有厚利可牟;胡乔逸又来函称,明州煤价比江宁还要低上两成——江宁所耗之煤,皆产自溧水、宣州,有运渠相通,水运最远不过二百里。我就算着宣州、溧水之煤能用新式器械的排水,使煤价降去三分之一。你们算算看,举国之中,冶铁、烧瓷、石灰及砖瓦等业,一年要耗用掉多少煤石;江宁、维扬、杭州、明州、平江、崇州、江夏、潭州以及江州等大城,一年要耗用掉多少煤石!你们算算看,淮溧宣濮等六大煤场,一年要节约多少银子?”

    林缚有心暂时先以“崇国公府-枢密院”的架构掌控天下,除了牢牢控制兵权外,还有一个,也可以说是更重要的一个措施,就是不断加强枢密院能够直接控制的财权。

    林缚以崇州五县及夷州岛为私邑,除私邑收入及海贸厘金外;早在江宁战事之后,林缚就通过政事堂的名义宣布各地矿山为公有,在枢密院下设矿监司以治矿事;还有就是工坊司以治天下工坊。

    以后世的说法,就是除私邑及直营工场的收入外,海关关税及工矿增值税,都是枢密院的直接收入来源。

    这些收入,在淮东之前,几乎都不列在中枢岁入的范围之内,而是给各地士绅豪族侵吞,几乎没有人能够估算出其规模来;故而在江宁战事之后,林缚要求将矿山及工坊之事都纳入枢密院的治辖,当时主持中枢的陈西言、程余谦等人也没有反对,而地方上也由于受战事摧残,士绅乡族势力给打压到极致,即使想反对,也远未能拧成一股势力。

    工坊还是其次。

    各地都叫战火犁过一遍,即使维扬、平江、杭州、丹阳等少数地方的工坊业没有受到战事摧残,但也由于织染、巢丝、造船、冶铁、烧瓷等业与淮东直接控制的工场差距太大而给淘汰。眼下真正有大利的大规模工场、工坊,主要集中于崇州、江宁等地,容易控制。

    林缚到中后期着手要去做的,主要还是将分散于各地的矿山控制起来,不再使矿山成为各地士绅乡族无本生利的财源。

    虽说当世烧煤已经四五百年的历史,各郡几乎都要大量的煤窖存在,但受持续数年甚至十数年战事的摧毁,在江宁战事之后,在江宁辖管之下还能正常采掘的主要煤场只剩两处:一是太湖西岭、一是徐泗淮阳。

    为了将太湖西岭的矿权收回来,林缚派三千甲卒在长兴驻扎了三个月,才谈妥条件,诸窑由原矿主分治,但在地方官府原先的厘捐之外,再额外以十抽一的比例征收矿权税收归中枢;这也成为枢密院以后处理私窑的成例。

    淮阳煤场,实际也是在徐州战事之后,林缚着令李卫在徐州恢复旧窑、扩大生产以专供山阳、崇州等地冶铁及人丁生活所需而成,本身就归淮东直接控制——其时,孙尚望在夷州竹溪还刚刚打下第一口煤井。

    为满足江宁十余万户人口一年达数百万筐煤的需求,林缚又直接征没溧水、宣州等地的旧窑,募饥民及战俘计数千人为矿工扩大生产。

    而为保证濮塘铁场用煤,又濮塘南面的煤山大规模的采煤;而在会饶战事之后,使濮塘之煤走水路,进入浮梁,以专供浮梁烧瓷所耗。

    浮梁即后世的景德镇,当时冶瓷已有盛名,但境内瓷业及天下赫赫有名、一度年产五百万斤茶的浮梁茶业都毁于一旦。

    林缚用杨子忱治江州,并将浮梁、都昌等县暂时都置入江州府辖下,就是希望能尽快恢复浮梁瓷业与茶业……

    袁州战事之后,泸溪煤场的旧窑也收为公产,投入战俘开掘煤石供应袁水、赣江等水路能够延及到的城池;董原在寿州也挖煤窑,颇有规模,林缚使宁则臣率部夺寿州,自然也是毫不留情的将寿州旧窑收为公产,欲投入人力进行扩产。

    不计泸溪、寿州以及太湖西岭三地所产,仅淮阳、溧水、宣州、竹溪、濮塘五地煤场,迄止到现在,一年所产煤就逾两千万筐,价值五百万银元,得利近四分之一。

    正是因为煤石的巨量需求以及煤场大量廉价煤的存在,才有可能忍受新式抽水机早初的粗陋、笨重及昂贵的造价,也由于早一上投入实用,新技术才会真正的根植下去,得到滋养跟发展,而不会给束之高阁。

    当然,江宁城以往就是当世最重要的烧煤地,一年差不多要运入近两百万筐煤,才能弥补柴草的不足——战事的摧残以及人口的持续减少,并没有能消减江宁的耗煤量,反而激剧增加近一倍。

    一方面在淮东的控制下,江宁工坊在过去两年时间里,在恢复的基础甚至有所增涨——更为重要的是战事对传统生产模式的破坏达到极致。

    以往男耕女织、自织自足;战后摧残之后,各地的首要任务是恢复农耕,几乎所有的劳动力都投入到农田、水利及道路等事务上去;传统的家庭式织染生产模式给摧毁,而淮东价美物廉的新布趁虚而入——传统的烧炭业也完全崩溃,使得物美价廉的煤球也得以顺利的开始进入普通农户家庭。

    要是以传统的治政模式,天下局势由乱回治,首先就应该是叫各地恢复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林缚则大为不同,利用战事对原有自然经济摧残破坏怠尽,而是趁机将江淮赣浙闽及两湖、广南等地形成一个供初级工业品倾销的庞大市场……

    由于传统的织染、烧炭、造屋等业崩溃,使得大量的劳动力得以节约下来,甚至弥补了因战争人口下降带来的劳动力不足;而战后人口大幅的减少,使得有更多的土地更多的劳动力去耕种——

    以往江淮地区,户均十亩地,一户夫妇及子女四口人,只需要丈夫一人就能耕种十亩地,得粮三十石,而妻子在家织染或养蚕补贴家用,而农闲之时,村里男丁则相持扶助,造屋修舍——如今夫妇二人能耕种十五亩地甚至三十亩地,得粮四十甚至八十石,而生活、生产所需的布匹、农具、陶瓷、砖瓦等物资,则可以出售粮食进行交换——这个过程看上去简单,但本身就是生产效率的大幅提高。

    至少在淮东、平江、丹阳、杭州、湖州、明州以及嘉兴等府,近年来,人均粮食产量都要超出战前一大截——这里面有铁制农具大规模使用的功劳,也有初级形成的工矿商贸体系对生产效率的进行促进。

    要以传统的治政模式,很难想象淮东在一年时间里持续打两场大仗之后,还能持续不断的从淮东及江南七府及浙东等地往两湖、江西运入大量的粮食以安顿地方民生。

    当然,这个过程的形成,也需要有崇州、江宁这么几个工场业发达的地方,能向如此庞大的人群提供这么多初级工业品;而以扬子江为主的河运体系,为初级工业品市场提供了必要的廉价运输条件,使得淮东新布经杨子江、鄱阳湖、赣江两三千里路运到江西腹地的赣州,运费也占不到售价的一成。

    在林缚的记忆里,江南地区在宋明时期得到充分开发后,商品经济就迅速得到壮大,织染、巢丝、烧瓷、铁器等传统工坊业得到大发展,甚至后世学者认为宋明时期在江淮地区资本主义已经出现萌芽,不是没有原因的。

    林缚还不能去精细的判断他所处的当世,跟记忆里出现了多大的偏差,但当世江淮地区的传统商品经济就相当发达,这从早年林族经营上林里就可见一斑,而东阳乡党与当世的商业活动,也早就已经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这也是林缚能在江宁、淮东大肆发展海贸、兴建工场、发展钱庄、壮大海商的根本之基础。

    眼下,林缚所面临的先择,就是想加速这个进程还是掐断这个进程。

    在新朝建立加强中枢的帝权**,就必须要掐断这个进程。

    越来越壮的工场主及商人势力以及更广阔的海外市场以及国内更紧密联系在一起的统一市场的形成,人口的大规模流动,大量的技术工人的需求,新式机械及新技术的使用,大幅提高生产效率,生活、生存物资的进一步丰富,使得更多的人有条件接受教育,都将极大促进民智的开化,也将在传统的官僚集团以及依附地租之利而生产的地主阶层之外,产生更多、利益诉求不一致甚至矛盾尖锐对立的群体——君权神授那一套东西必然破产。

    在林缚的记忆里,在后世有些帝王清醒的认识到这个过程对帝权的破坏,故而有意去强行掐断这个进程,闭关锁国仅仅是掐断这个进程一个典型手段。

    要是整个世界只有一个国家、只有一个民族,那倒也罢了。

    林缚有着后世的记忆,清醒的认识到,他眼下要是想掐断这个进程,将轻而易举,他也完全可以将亿万臣民踩于一人之脚下。他百年身故后,新帝国也许还能延续一百年、两百年甚至更长的时间,但遭异族侵凌、蹂躏及屠杀的历史必然会再反复重演……

    要想扭转历史的循环,以林缚从后世所得来的见解,就必须要加速从农业社会往工业社会推进的进程;要避免因矛盾激化而产生腥风血雨,就必然要依照形势去主动接受这个进程对帝权的逐步削弱——虽说这个进程也会产生许多负面作用,需要进行对外化扩张来削化。

    但比起给异族侵略、蹂躏,林缚显然更愿意侵略、蹂躏异族。

    眼下,枢密院直接控制的煤场年产煤量就逾两千万筐,要仅仅是用于巩固新朝帝权,此产量不仅足够,还远远多余;但越着待两湘、江西等地局势的恢复以及初级工业品对战后各地的进一步渗透以及工坊、工场等业的进一步发展,淮水以南地区的耗煤量还将成数倍、十数倍的增涨。

    倘若新式抽水机达到实用化的程度,真能使采煤成本降去三分之一,就是以现有的煤价及产量,也能每年多增加近两百万银元的利润,那么在新式抽水机上再怎么不计成本的进行试制、研制,都是值得的。

    当然了,说到更低廉的成本,比起新式抽水机来,孙敬轩更能看到的就是此时还关押在汉津、黄陂及襄阳等城多达十四万之巨的战俘。

    以往淮东获捷,得降俘最多一次是淮泗战事,一战得近十万的流民军卒降附,但都编为工辎兵,成为日后淮东锐卒最重要的来源及战斗力的保证,也涌现出孙壮、张苟、陈渍等一大批优秀将领。之后获得多与奢家对战,陆陆续续的得到数万降俘,数量都不算特别的多,历年来用于治渠、垦荒、开矿,也多分散掉。

    江宁战事之后,大力增强诸多煤场的生产,主要是以工代赈的方式招募饥民为工。

    招募饥民的成本虽说不高,但也要基本保证其能养家糊口,甚至还保证流民能在地方安顿下来,早初统一以三升米为力工之价,后逐步增加到五升米为价。

    相比较使用战俘,只需要供食两升粗食能有力气干活,募用饥流的成本还是要高得多——再一个当世的矿洞环境恶劣而且危险,要是出现坍塌伤亡,募工还要支付大量的抚恤安家款,战俘要是给压在矿坑里,抚恤安家款自然就能省下好大一笔钱来。

    想一想,十四万俘兵能为淮东所直接控制的工矿等业,一年能节约多少成本?

    以一名俘兵一年节约十五石米粮用工成本计算,十四万俘兵一年就能为枢密院多创造近三百万淮元的岁入。

    根据各个煤场及铁矿场的要求,孙敬轩总计想要拿走四万俘兵——既然林缚召他们进来谈煤场新式抽火机的事情,孙敬轩便顺口提及战俘之事。

    “俘兵来源复杂,还要进一步的甄别,”林缚说道,“这个等到年后再议,前院的人也许是等得不耐烦了,我们还是先出去吧……”

    孙敬轩、姜岳也不多说什么,陪林缚一起到前院与诸臣饮宴。

    林缚踏步走进前院,林庭立、林续文、胡文穆、宋浮、林梦得、秦承祖、曹子昂、孙敬轩等人率淮东将臣百余人在广阔的中庭里列队而迎……

    林缚负手看着庭中旗杆之上随北风猎猎展开的猩红色旗帜上所书的棣写“崇”字,感慨万分——加九锡寓意九命,承天命而开府,实质就意味着崇国公府掌握天下军政的格局正式揭开,淮东四十万水步马军部队也会以最快的速度都换上“崇”字旗。

    元氏所名义掌握的越廷,除了六部还有些权柄之外,即使地方兵备不会急于换旗,实际也是掌握在淮东一系官将的手里——除了淮西、蜀地名义效忠元越外,元越实质上已经空皮化了。

    林缚入席之时,与身边的林庭立、林续文、宋浮、林梦得等人说道:“我想调孙尚望、王成服、李书义、朱艾来江宁,你们想一想,有什么人能去接替他们……”

    宋浮与林梦得对望一眼,林缚用高宗庭等人治军情司,这次将孙尚望、王成服、李书义以及朱艾调来江宁,想必是用于政事——孙尚望、王成服、李书义三人,在淮东地位不低,但始终处于核心的边缘,而朱艾更是在林缚治淮东之后才崭露头角,此时不过任蕲春知县——林缚急调这四人进江宁加入中枢,大概是不想枢密院及林族内部有些人过度膨胀,大概今夜之争的后遗症吧?

    再看林缚,才发现他狰狞的居于高处,开始展示出他不留情面且无情的一面;林庭立、林续文、宋浮、林梦得等人皆称好……

    (好吧,蒸汽机与火药都出现了,但不大可能会大规模的用于实战。《枭臣》已经是最终卷了,不能让有些同学到结束里不满的嚷嚷:火药跟蒸汽机都没有出现,怎么能结束呢?所以有些进程会适当的加快。)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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枭臣介绍:
退伍军人谭纵含冤而死,英魂不散,意外回到一个陌生的历史时空中去,成为东阳府林家刚考中举人、性格懦弱、有些给人看不起的旁支子弟林缚。
还没来得及去实现当一个整日无事生非、溜狗养鸟、调戏年轻妇女的举人老爷梦想,林缚就因迷恋祸国倾城的江宁名妓苏湄给卷入一场由当今名士、地方豪强、朝中权宦、割据枭雄、东海凶盗等诸多势力参与的争夺逐色的旋涡中去。
不甘心做太平犬,也不甘沦落为离乱人,且看两世为人的林缚如何从权力金字塔的最底层开始翻云覆雨,在“哪识罗裙里、销魂别有香”的香艳生涯中,完成从“治世之能臣”到“乱世之枭雄”的华丽转变。
枭臣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枭臣,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枭臣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