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乡人治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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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短两三年的时间,江淮、江浙、江西、两湖,包括奢家控制的浙闽地区,币制就陷入彻底的混乱之中。
淮东去年正式设铸币局开模铸钱,废弃方孔制钱,直接铸造铜元。
淮东军侵袭浙南、闽东沿海,对绅豪实行强征、强赎的策略,在降低地方抵抗程度的同时,也确保从这些区域获取更多的物资补充。
温峤镇的大户早就见过淮东铜元的模样。
最常见的淮东铜元为十钱币,即抵旧制钱十枚。按说也够不要脸的,但淮东铜元分量相对充足,铜色精莹而花纹精美、绝难仿造。相比较地方上粗制滥造的制钱,常人都晓得淮东铜元宝贵。浙南、闽东沿海地区,对淮东铜元倒不是十分的抵制。
镇上大户倒不是为两袋淮东铜元发愁,而是琢磨不透淮东军司拒绝犒军、坚持赎买背后的态度。这年头秀才遇到兵、有量说不理,淮东军司代表朝廷征讨浙闽,要是狠心将他们屠杀个干净、大掠温峤镇,他们也没有地方申冤。
左士信又随军到别地劝降去了,以胡人杰为首的镇上大户,一时间没有探听消息的耳目,与家里有子弟因参加乡勇而给集中看押的人家,在惶恐不安里渡过一夜。
到三十日清晨,淮东派来接管的官员才上岸进入温峤。
淮东火速在温峤设立巡检司,初任巡检是当年的崇州肉票少年之一唐希泰。
唐希泰在建陵任胥吏、主持田亩清查工作两年有余,虽说才过弱冠之龄,但办事干练、沉稳有度,又有秀才身份,任温峤巡检,能减低地方的抵制心理。
唐希泰在乐清耽搁了一天,率扈从在温峤南的根坞小港上岸后,没有立即进镇子,而是先去镇北大营见陈渍。
虽说唐希泰没有进镇子,但他身穿湖青色的九品文官服,在这两天都是持刀披甲的登岸将卒里十分的显眼,立即引起镇上人的注意。
胡家大爷胡人杰闻讯出来,想要中途拦截拜见,唐希泰等人已经过了镇子进入镇北大营了。虽说没有候到人,胡人杰等人也不便退回去,便在牌楼下等候着。
看到一群泥腿子也聚在一边议论什么不散开,胡人杰怕引起淮东接管官员的不快与多余的担忧,派家丁去驱赶。
家丁去而复返,回禀道:“听那边说人,刚刚过镇子有个将军,好像是镇东头胡寡妇家的小二子!”
“谁?”胡人杰一时想不起谁来?
“前些年给台州府司选征去北边勤王死在那里的胡麻猴?”胡人杰旁边倒有人想起这么个人来。
“胡麻猴?”胡人杰模模糊糊的想起这么个人来,还是胡氏宗族子弟,只是隔得太远,印象模糊,再说上一回浙兵北上勤王是崇观九年,今年已经是永兴二年了,“胡麻猴没死,还当上淮东军的将官,也太搞笑了,他们没看花眼?”
“大概错不了,不单胡寡妇家小二子,还有前圩的唐贵、中岙的一个小子,一时也叫不出名字,他们过去时出声还跟镇上人打招呼来着,只是脚下没停,”家丁回禀道,“那边已经有人去唤胡寡妇去了。”
“那多半就错不了,”旁边有人吭声道,“哦,对了,胡寡妇家的小三子还给关押在大庙里呢……”
胡人杰愣怔了片饷,一时间也犯糊涂起来。待脸如枯木的胡寡妇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给乡人搀抚来寻子,胡人杰才回过神。胡人杰赶紧将他平时看一眼都嫌心烦的老妇人请过来,将抬榻让给老妇人坐;看着老妇人衣裳单薄,还亲切的将身上的狐裘子脱下来给老妇人穿,待之比亲娘还亲。老妇人胡寡妇倒手足无措起来……
差不多到日隅时分,陈渍才与唐希泰往温峤镇走来,胡麻猴也在扈从队列里一起过来。
胡人杰率领温峤乡绅十数人上前来迎接,胡寡妇真真切切的看到自家的儿子死而复生,穿甲持刀站在人群中间,扑过来就放声嚎哭,一屁股坐地上:“麻猴子,三娃子就要给拉去砍头了,你要救救三娃子啊……”
陈渍、唐希泰这边也给搞得莫明其妙。一堆人杂嘴多舌的解释了半天,才知道胡麻猴的三弟跟镇上的乡勇缴械后都给关押在镇上僧院里,乡人传言这些人都要给拉出去砍头。
唐希泰看向陈渍,拱手问道:“陈指挥,你看怎么处置?”
陈渍最头痛这种事,看到随唐希泰过来的巡检副尉跟地方上一名老妇人哭作一团,也晓得他们是亲人相聚,说道:“军司委派唐大人、胡哨将过来处置地方事务,这些事自然是由你做主;我还要赶紧将人马都拉出去呢!”
唐希泰这才笑着走过去,将胡麻猴及老妇人搀扶起来,说道:“晋雄你今日归乡与母亲相认,是大喜之事,”又与胡人杰等地方乡绅说道,“温峤乡老被迫从贼,其中曲折,淮东军司早有体察,这趟某代表淮东军赴任地方,也将代表淮东军司赦免温峤乡老的无心之失,绝没有追究之意,还请温峤乡老放下担忧……”当下又向胡人杰等地方乡绅介绍起身后以胡麻猴胡晋雄为首的十多个台州籍扈从武官。
胡麻猴本无大名,是阳信一役被俘的浙兵之一,随迁到津海安置,在津海起了大名胡晋雄,后编入津海军守城,积功任都卒长;撤到淮东后,进入战训学堂培训,刚刚升任副哨将。这次给调来任巡检副尉,协助唐希泰主持温峤地方兵备事。
淮东考虑到占领浙南后,除了治理地方抽取税赋外,还是将地方兵备有效的组织起来。这样不仅能更有效的控制浙南地方,还能从浙南抽取枭勇善战的兵员补充浙南战场的兵力不足。
以往地方兵备大都控制地方豪族手里,即便是奢家治闽,主要就是依赖于宗族势力,在进占两浙之后,也是采取奢家治城、豪绅治乡的治理原则,将主要精心放在控制重点城池及防寨上,势力不足以渗透到浙南的方方面面。
林缚治淮东,一个根本手段就是不动声色的打压地方势力。在府县之下广泛设置巡检司,一面裁撤原有的地方兵备,一面由军司直接辖管的巡检司重新组织地方兵备,达到取而代之的目的。
一般说来,地方势力并没有割据争雄的野心,主要是关心地权、田宅的得失。淮东军司广设巡检司的作为,没有增加地方的负担,还日益稳定了地方治安,总体上是受地方欢迎的。
这个成功经验,林缚自然要用于浙南。
这次开辟浙南战场,除了唐希泰、罗成艺、朱艾等大批吏员从淮东地方抽出来外,还抽调包括胡晋雄在内、原浙南籍近百名基层武官,作为从根本上控制浙南地方的基层力量使用。
陈渍下令将镇里的甲卒都撤出去,移到镇北的大营驻守,正式将温峤交给唐希泰接管。陈渍忙于军务,性子也懒得跟地方乡绅应付。淮东军司治军原则也是严格限制军队插手地方事务,这边交接过,陈渍也没有进镇子,就直接回镇北大营去了。
随唐希泰、胡晋雄进温峤的,除了吏员与扈从武官,也就十多名扈兵而已。不过大军驻扎在侧,二三十人维持地方秩序是绰绰有余的,关键是要尽快的将地方事务与兵备组织起来。
唐希泰与胡人杰等地方乡绅应付,胡晋雄搀着老母,带着十多扈兵便去大庙接管给关押在那里的三百多乡勇,先将惶恐揣测的人心安定下来再说。
地方上畏兵,穿甲执刀的甲卒撤出去,换了唐希泰等官员过来接管,地方乡绅的心思便安定了大半。有理可讲,便不用担心身家性命受威胁;何况随唐希泰过来,还有许多出身温岭的武官,总要顾及乡土之情,不会乱来。
温峤地势重要,浙南都督府也曾在温峤设巡检司控制地方,其公厅驻院自然也就由唐希泰接管。先去公厅里寒暄片刻,唐希泰便与胡人杰等地方乡绅到镇里大庙看望给关押在那里的三百多乡勇。
胡晋雄搀着老母与一些温岭籍的武官先一步过来,大庙外的看守已经全部撤走。唐希泰他们走进去,胡晋雄正席地而坐,用乡音人诉说他这些年来的经历,站在他身后搀着他老娘的是个黑壮青年,想来是胡晋雄的弟弟三娃子。
第112章 政军并举
给强征参军,北上勤王、到济南却给胁裹降了东虏、阳信战后拨乱归正、迁往津海安置,加入津海军守城立功,撤往淮东封了武官,这期间还识了字、娶妻生了一对儿女——胡晋雄这几年来的遭遇,叫温峤乡人听了咂咂叫奇。
兵荒马乱之际是应募加入乡兵,都是刀口上找吃食的穷苦汉子。富贵人贪生怕死,对他们来说,人世是富贵乡,享受未尽,哪里肯死?但对穷苦汉子来说,整日劳苦还要忍饥挨饿,娶不上媳妇,活着就是挨苦,能看到盼头便敢豁出命去争。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胡晋雄等人显身说法,他的经历,叫周围人等听着眼睛发亮、口干舌燥,唐希泰等人推门走进院子里,也浑然不觉。
唐希泰等崇州童子跟随林缚的时间最长,受身传言教最久,也清楚这种动员方式的威力,走进来,见院子里人都沉浸在胡晋雄等人的讲述里,也便站在门廊边不惊动他们。
过了一会儿,才有人看到唐希泰等人走进来,惊扰起来,胡晋雄站起来,介绍唐希泰道:“这位是唐希泰唐大人,是代表淮东来做温岭父母官的;以后大家受了什么委屈,都可以找唐大人给大家做主……”
淮东只有直接任命巡检的权利,知县一级的官员需要通过朝廷任命。
林缚没有急着让浙南军收复温岭全境,不过让唐希泰过来,是要将温峤一带乡村势力都发动起来。将来攻陷温岭全境,除非有其他调动,不然知县一职由唐希泰担任是顺理成章的事情。胡晋雄直接介绍唐希泰是温岭的父母官,也无不当。
唐希泰走上前,给围在院子里的乡勇拱手揖礼,而后说道:“大家以前都是受了叛贼的盅惑跟胁迫,非是甘愿从贼,大家都是受害者。这一点,淮东军司都能明察秋毫。前天你们能站起来反抗叛贼,及时打开寨门,接应淮东军进来收复温峤,是立了大功。将大家留下来,不是要问罪,而是要给大家叙功……”
“……”唐希泰说道,“大家过去受到叛贼的压迫,日子过得很苦,但是不把叛贼彻底的消灭、赶走,大家能过上好日子吗?能吃饱饭、娶上媳妇吗?今天天色也不早了,我也不多说什么,愿意加入淮东军,我代表军司欢迎,大家到胡校尉那里报名。饷粮都一视同仁,家人享受军属待遇。什么叫军属,胡校尉刚才也给大家解释清楚了,我今天就不说多什么。心里有疑虑的,我也不强留,每人领十千钱走算是前天的赏功钱,受伤的视伤势轻重多领一些算伤药钱……”
在乡人眼里,唐希泰是官,总是隔着生分,唐希泰宣布募卒,下面有人跃跃欲试,但总是有些疑惑,不知道要如何决定。唐希泰便将这边事情交给胡晋雄,他与胡人杰等地方乡绅返回公厅,商议接管地方的事宜。
刚才大家只听得胡晋雄的遭遇热血沸腾,但有些细节都稀里糊涂,没有怎么听明白。唐希泰等人一走,大庙里就沸腾起来,七嘴八舌问究竟,胡晋雄等武官都耐心解释清楚。
大部分人一时拿不定主意,毕竟刚刚从生死关走过,更多的是想着回家稍定一下心思,但也有六十多人当时就报名要求加入淮东军。
接着就有人抬着淮东铜元进来发放抚恤钱跟伤药钱。
胡晋雄这边忙碌了好一阵子,才将三百多乡勇遣散。报名参军的六十多人也先各自回家去,让他们明天再到公厅报道。忙碌过,胡晋雄也无暇回家一趟,在大庙里胡乱吃过东西,便去公厅找唐希泰。
唐希泰与胡人杰等地方乡绅正说新政的事情,看到胡晋雄进来,看到他身后的黑壮青年跟胡晋雄有几分像,笑问道:“这便是三娃子,今年多大了,大名叫什么?”
“我离开温峤时,三娃子才十三,看着身架子大,今年才十七岁,连个媳妇还没有说上呢。乡下人哪有什么大名不大名的?”胡晋雄说道,“我的名字还是孙尚望大人给取的。”
“胡将军家是将门虎子,怎么乡下人能比的?三娃子在乡勇里也是勇冠,”胡人杰赶紧站起来让座,朝唐希泰、胡晋雄谄笑道,“请唐大人给赐个名……”
“屁将军、屁将门?淮东军名将千百员,我算个屁!”胡晋雄对胡人杰的献媚毫不领情。
唐希泰笑着请胡晋雄到身边来坐下,说道:“孙大人帮胡校尉取名晋雄,那三娃子以后就借胡公一个字,叫晋杰好了……”
“三娃子,还不给唐大人叩头……”胡晋雄吩咐怯生生的弟弟道。
三娃子虎头虎脑,走到堂前就要跪下叩头,唐希泰拦阻道:“淮东不兴这个规矩……”又问胡晋雄,“三娃子这以后有什么打算?”
“除了一膀子力气,要么挑粪,要么吃兵粮,还能有什么打算,他也愿意加入军中,我怕唐大人说我循私呢,特地带他过来说一声。”胡晋雄说道。
“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这算哪门子循私?”唐希泰笑道,“不如这样,我身边也缺熟悉地方的人手,不如让三娃子跟在我身边?”唐希泰颇明白大人的心思,要占浙南,就要大力提拔淮东的浙南籍将领跟官员,胡晋雄因军功提拔为副哨将,但给选出来协助他组织地方兵备事,就不单纯只有武勇。
有武勇而肯动心思打仗的基层武官,在淮东是最容易获得提拔的。
“那再好不过!”胡晋雄不晓得自己什么时候就给调到前线去带兵打仗,脑袋别在腰上浑然不惧,但从心里希望自家兄弟能有一个好出路,这也是人之常情。
这边坐下来,唐希泰接着跟胡人杰商议接管地方的事宜。
地方乡兵要么解散,要??弹,但无地佃户的好处是极为明显的。
台州平原是浙南难得的鱼米之乡,故而周围绅豪对台州的土地兼并尤其的严重。回浦、温岭两县编有四万余户,少说有八成都是无地的佃户。
奢家为了维持庞大的兵备支出,对现有控制区域征收的税赋尤其的重。再加上奢家统治浙闽,依重于地方绅豪势力,即便打压地方势力,也只是方便与八闽宗族有关的势力渗透过来控制地方。
繁重的赋税依人头摊派,佃户受到的剥削极重无比,但苦于无力反抗。
减免丁税、人头摊派,将税赋都摊到田亩里。大部分佃户除了田租,甚至都不用再承担直接的税赋。当淮东的减税政策从温峤传出,台州地方民众都巴不得,淮东能早日彻底打下温岭、回浦两城,将奢家从台州逐出去。
即便减免丁税、人头摊派,台州佃户还要承担极重的田租,由于台州平原有着浙南极罕有的成片丰产水田,田租通常都在六成以上。
只要加入淮东军,其家所承担的田租就骤然降至三成以下,就算台州战事还处于胶着期,冒险加入淮东军的当地佃户乡勇也是踊跃不绝。
到三月上旬陈渍率部攻打椒江南岸的桐屿寨时,地方上应募而参与协同作战的乡勇就达到四个营的规模;而此前新浙南军的编制也就十五个营而已。
第113章 永嘉野战
督府的决策,甚至奢飞虎都不能。
谁都想改变东线被动防守的势态,但是怎么改变?
在浙南战场,淮东军投入的兵力也就两万五六千兵马,浙闽军在兵力总数上并不处于劣势。
淮东军在浙南的兵力,以乐清城为依托,在乐清湾沿岸诸寨兵力集中,而且转移便捷、迅速、隐蔽。虽说此时淮东军在浙南主要对台州外围防寨用兵,但谁也不清楚,明天淮东军在浙南的主力会不会突然转移到南边来,打永嘉外围的防寨。
浙闽军在浙南的兵马,却分散于永嘉、台州两地,要绕走三四百里的山路,才能实现兵力上的转移,兵力的调动根本不可能瞒过淮东军的斥候哨探。
就眼前的形势,即便是要勉强守住永嘉、台州,仅凭眼下的兵力也是远远不够。不然等淮东军清除外围防寨之后,浙闽军在浙南的兵马分散困守几座远谈不上雄伟的孤城,最终都逃脱不了给逐一拔除的命运。
面对这样的困境,秦子檀与永嘉诸将都一筹莫展。虽说好些将领失去耐心,想要将兵马拉出城去会战,但秦子檀心里清楚,形势如此不利,贸然出城会战,十之**都会遭遇惨败。比起强攻城池,淮东军也应该更期待在城外会战。
这时候护卫进来禀报:“笔架岩、乌山尖狼烟传警……”
温庭瑞、秦子檀等人霍然站起来。
笔架岩、乌山尖是浙南都督府设于永嘉城东面的两处烽火墩,监视永嘉江入海口北岸包括乐清城往南到天水寨等广阔区域的敌情,这两处烽火墩同时烧起狼烟示警,表明淮东军有大股兵马出乐清城南下……
诸将仓促出了议事堂,往城东走去,登上东城楼,视野给永嘉城东面连绵起伏的山岭挡住,这时候有快马从东面驰入城里,黑衣哨探登上城楼禀报:“淮东军有大股兵马出乐清城奔天水而去……”
天水寨位于永嘉江入海口的北岸,与江心岛樟都寨以及南岸的梧埏寨,是永嘉守军用来封锁永嘉江的要地。
一旦天水寨给淮东占去,淮东将能从北岸从容不迫的清除封锁永嘉江的障碍物。
届时位于永嘉江心的岛寨樟都寨也难自保,淮东战船将得以进入永嘉江水道,永嘉城与南岸的瓯海、梧埏、青田等城寨的联系将给彻底的割断。
城楼上诸将面面相觑。
虽然他们已经加强天水寨的防守,除忠于浙闽都督府两千战卒外,守天水寨的地方乡兵也有千余人。为防止温峤寨的悲剧重演,防备地方乡兵临阵反水,温庭瑞、秦子檀强行将乡兵将领的家小迁入永嘉城里当人质。
虽说有三千兵力守天水寨,永嘉城里也有四千精锐驻守,两城之间有水路相通,陆路相距也就十余里,可以互为援应,但淮东军大股兵马奔天水而去,攻城拔寨的决心坚决,能不能守住天水寨,温庭瑞、秦子檀等人都没有十足的信心。
“淮东要攻天水,必先攻乌山尖,老夫率兵去援乌山尖!”老将安夏江请战道。
温庭瑞看了秦子檀一眼,秦子檀没有吭声,他便让老将安夏江火速点齐兵马去援乌山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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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光英率部出乐清往西南疾行,奔乌山尖而去。
乌山尖位于天水寨与永嘉城之间,永嘉往天水有陆路从乌山尖南麓山脚通过;浙南都督府在乌山尖设有烽火墩戍台,平时仅有一都队战卒戍守。
要攻天水寨,先攻下乌山尖,就能割断天水与永嘉城之间的陆路联系;就能有效防止淮东军主力在攻打天水寨之时,侧翼给浙闽军驻永嘉的守军扰袭。
浙闽军要避免天水寨给切割包围,必然不能轻易放弃乌山尖,左光英率部赶到乌山尖北麓,正赶上浙闽军老将安夏江率部赶到援驰。
左光英麾下有两员勇猛得力部将,一名李白刀、一名耿文繁,都是乐清佃户出身的勇将,各率一营甲卒。奔袭乌山尖,李白刀率部在前,听得哨探报告浙闽军有援军出永嘉城奔来,兜着缰绳驰马到后面来,看到左光英与苏文繁,说道:“来不及打下乌山尖了,我率部直接绕过乌山尖打他娘的。算着脚程,我们还能先一步赶到乌山尖西南麓整顿阵脚;文繁去占塔子山……”
狭路相逢勇者胜,浙闽军出永嘉城援乌山尖的兵马有千余人,不过随左光英先行就有三营甲卒,兵力上要占很大的便宜。
要是能将浙闽军在天水寨及永嘉城里的驻军都引出来,浙南军主力还有九千兵马在乐清城里做好出战准备,随时都能由唐复观等人率领过来进行会战。
战场上的机会稍纵即逝,左光英也来不及请示周同、唐复观,当即同意李白刀的建议。
左光英将手头仅有的百余披甲轻骑都拨给李白刀,掩护侧翼,使他率一营甲卒先行抢战乌山尖西南麓的有利地势,与浙闽军出永嘉城的这部援军进行野战;使苏文繁去占乌山尖西北角上的塔子山,给浙南军主力进入战场会战占据一个能整顿阵脚的有利地形,他率一营甲卒缓行,以备随时会从天水寨或永嘉城后续出来参战的浙闽军。
正值春时,浙南大地已经回暖,浩荡流淌的永嘉江水以及北岸连绵连伏的丘岭,都昭示着大地无限的生机。
两支如巨龙的兵马在蓝天、白云以及耀眼的日头下蜿蜒展开,细雨后的午时,卷起的烟尘也少,旌旗如林,迎风展开,与野外盛开的繁花相映,使得天地间色彩斑斓。
唯有各自站在岭尖观察战场的哨探能清楚的看到这两支杀气腾腾的巨龙将在乌山尖西南麓直接撞上。
李白刀所部这营甲卒多出身永嘉地方,永嘉城遭屠,多有亲故死于其难,含恨含愤在心,兼之养精蓄锐近一年之久没有参加大战,心头也渴望建功立业,争军功分田地,战意沸腾、杀气汹涌。
浙闽军本是百战精锐,从东线采取收缩防守策略以来,多数时间都憋在城寨里防守,心情急躁,迫不及待想出城大打一场。
安夏江本是八闽勇将,两次起事前后十数年,他多打攻城拔寨的苦战,只求痛快淋漓,生死无惧,探得淮东军奔走而来,也晓得淮东投入初战的兵马要多于己,却根本没有回避、避开锋芒的心思,提刀跨马,指着视野远处的烟尘滚滚,喝问部众:“狭道相逢勇者胜,儿郎们憋屈了这么久,看到敌军奔来,当如何待之?”
“杀他娘的!”身后千人哗然大喝,拔刀持弓、端盾握矛,没有惧意。
步卒对战,最强调阵型,相接之时,通常都会拿弓箭互射,在一箭之距外整顿阵脚再相互冲阵。谁能先将对方的阵列搅乱、打垮,谁就基本上掌握了胜局。
然而安夏江自恃麾下都是八闽精锐,勇将也多,局部兵力还占了优势,相信即使是乱战,也能先杀溃对方。
李白刀自恃新浙南军的基层武官都经过战训学堂有系统的培训,在乱战中指挥作战以及约束部众的能力要高过常人,以乱打乱,更有利发挥这方面的优势。
双方都没有收拾阵脚的意思,都想先一步冲溃对方,烟尘滚滚的两军,甫接触就弓弩对射,然而都没有丝毫的停顿,就向对方发动冲击。
当前的步卒对撞,两军各护在侧翼的轻骑也都想先一步攻击对方相对薄弱的侧翼,直接对冲,厮杀一团。
第114章 歼灭
安夏江率部出城驰援乌山尖,秦子檀也冒险出城,在十数精锐哨探的护卫下,登上永嘉城东一座能看到乌山尖战场的高岭,以便能随时观察到乌山尖战事的发展。
秦子檀没有办法劝温庭瑞放弃乌山尖,永嘉守军这段时间收缩防守憋屈得厉害,需要残酷的野战来进行发泄。不然士气会受到严重的挫伤,很不利后期坚守城寨。
同样的,秦子檀未尝不渴望能在野战中打击一下淮东军在浙南的进攻锐气,为颓靡不振的浙南战场扳回一些主动。另外保证天水寨与永嘉城之间的陆路通畅,也极为重要。
双方在乌山尖西南麓甫接触就进行如此残酷的厮杀,这种架式,除了先一步击溃对方之外,都没有给自己留一条能从容退出战场的后路。
眼前这一切都有些出乎秦子檀的意料。
安夏江极度渴望野战的心思,秦子檀能理解,但没有料到淮东军的求战意志会如此坚决。
在秦子檀看来,淮东军在浙南战场已经占据战略上的优势,更应该采取步步小心、层层推进的策略,这种不胜即惨败的残酷乱战厮杀,应该是淮东军极力避免的。
很快,左前方的塔子山山头出现黑压压的淮东兵卒。
秦子檀痛苦的皱起眉头,他这时候能明白淮东军选择的策略:淮东军就要让乌山尖变成屠杀战场,想要将他们在永嘉的守军都卷进去,利用兵力上的优势,进行血肉屠杀、比拼消耗。
乌山尖是处于天水、永嘉及乐清三地之间的一座小山,从乐清城前往乌山尖的道路稍微远一些,但也只有十**里路而已,有利于双方快速的往乌山尖战场持续不断的投入兵力。
淮东军以往很少选择正面战场的绞杀战,总是喜欢耐心的寻找对手的弱点,在关键时刻发出致命一击,以致秦子檀对淮东军这时候选择比拼消耗的绞杀战很不习惯。
片刻后,温庭瑞派人潜来问策,要立即对乌山尖西南麓的绞杀战场做出应对处置。
战事如此激烈、残酷,在分出胜负之前,想让安夏江率部撤出战场,已经不可能了。
当前的形势很明显,淮东军不断从乐清城里派遣步卒陆续进入并控制乌山尖附近区域,准备随时将更多的兵力投入战场。要是他们不做应对处置,即便安夏江能打赢初战,最终也逃避不了在野战中给淮东绝对优势兵力歼灭的命运。要是他们从天水、永嘉抽兵进入乌山尖附近区域,战事规模很可能随时扩大并演变成全面的会战。
相比较收缩防守的策略处处被动、易给淮东军各个击破,全面会战也许更加有利。
但是在全面会战中,以少击多、打溃淮东军的信心跟胜算到底有多少?
他们在永嘉江北岸的精锐太有限了,加上乡兵,才七千余众,即便立即从南岸的瓯海抽兵渡岸来援,顶多能凑足万人。
兵力虽然不足,但淮东军更可能在虚张声势——他们在战略占据这么大的优势,完全没有必要在仓促的会战中一决胜负。
当温庭瑞将决定权交到他手里,秦子檀却迟疑不定,难下决心。
统兵将帅在稍纵即使的战机面前,比起超越常人的谋算外,也许更需要的是决断力。
没有等秦子檀痛下决心,天水寨守将就替他做出决断。
就在秦子檀迟疑不断之时,北面岭头的望哨就观察到天水寨擅自行动,有一支千余人的兵马出寨西进,从东面接近乌山尖战场。
很快,温庭瑞亲率两千精锐出永嘉东城来与秦子檀汇合。
天水寨擅自行动,使得秦子檀、温庭瑞别无选择。投入乌山尖战场的兵力太多,他们在永嘉损失不起两千精锐,即使不进行会战,也要出兵将投入乌山尖战场的兵力接应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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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清南城门之后的串楼高达六丈有余。
比起砖木结构的敌楼,全部用硬木建成的串楼,在结构上更坚固,至少能承受大型抛石弩连续四下重击。故而在淮东控制区域的城池,为城中望哨及指挥战事方便,弃用城楼,而在紧贴城门的地方建更高更坚固的串楼。
天清云远,人站在串楼之上,能望见乌山尖战场的外围情形。
林缚只是站在串楼里观看战场情势,从头到尾都不干扰周同指挥整个战事。除了协调外,有时候是更需要他人在乐清鼓舞士气。
林缚本身是极不愿意进行“杀敌一万、自损八千”的绞杀战,太残酷,对淮东的兵力消耗也太大。但是留给他的时间太少,无法从容不迫的将淮东在浙南占据的优势转化为最终的胜利。
“督帅当年本有彻底击败奢家的机会,在虞万杲攻陷建安之后,奢家几乎失去进行持续作战的纵深。也许只需再进行一次会战,就能让奢家万劫不复,”高宗庭站在林缚的身侧,回想起往事,说道,“陈塘驿之败,使燕京惊慌失措,仓促接受奢家的议和,甚至在议和之前,就先下令减少对东闽军的补给。最终失去一战击溃奢家的机会,令人扼腕。奢家这时候在东线已经没有再夺得主动的可能,但是奢文庄这只恶狼,极善于隐忍,他显然看到燕胡一旦突破河淮防线,将直接威胁淮东北线的可能——眼下浙闽叛军将领急躁、急于求战,也许就是打破战事胶着、快速取得突破的良机!”
林缚点点头,说道:“这边越是坚决的投入兵力,他们反而会缩回去不敢会战,能顺利将已经进入乌山尖附近的这两支浙闽军精锐吃掉,接下来的战事就会简单许多,”又说道,“既然我有言在先,这次不干涉周同指挥作战,就不能失言……耐心看着吧。”
胡致庸站在一旁笑了笑,淮东军将来要开辟多个战场,需要积极主动、能独立思考、非木偶式的卓越将帅,也难为林缚身在乐清却能克制住指手划脚的冲动。
战机稍纵即逝,林缚更鼓励在战场亲自带兵作战的将领积极主动的去捕捉战机。
既然先率部进入战场的左光英毅然在前面展开会战之势,周同倒也没有让林缚失望,很快就与唐复观等人商议做出决定,坚定的往乌山尖战场投入更多的兵力,做出打会战的势头,而不是让战机在迟疑、犹豫中丧失掉。
周同下令乐清湾北岸的崇城步营进行收缩,以便能随时抽出兵力支援南线,而在南线,抽调一部分水营兵卒进入乐清城协助防守。除了一旅崇城步营甲卒留作必要的预备兵力外,周同将浙南军主力悉数派出,去控制乌山尖周边的地势,确保已经裹入乌山尖战场的浙闽军撤不出去。
温庭瑞亲率精锐想要从淮东军手里将塔子山抢下来。
塔子山是位于永嘉城与乌山尖烽火墩之间的一座矮山,很可惜在乌山尖会战开始不久,塔子山就给浙南军将苏文繁率一营甲卒先一步占领。
温庭瑞唯有攻下塔子山,才能在乌山尖战场外围有个依托,将安夏江所部以及后期擅自行动给裹入战场的天水寨守军一千精锐接应出来。
要是绕过塔子山,贸然东进,温庭瑞率领两千精锐,也很可能给卷入战场里脱身不出来。要是四千精锐在乌山尖战场给淮东军歼灭,也就意味着永嘉形势离彻底崩溃不远,温庭瑞不敢将身家性命都压上冒这个险。
直到日头西斜,温庭瑞也没能夺下塔子山。淮东军倒是又在塔子山投入一营甲卒,更加坚决的永嘉城守军封锁在乌山尖战场之外。
而在乌山尖战场内部,安夏江率部暂时摆脱残酷的厮杀,退后到乌山尖山上,以烽火墩戍台为依托,稍作休息、整饬阵形。
午?变混乱变会战的乌山尖战事于三月九日凌晨彻底平息。此战新浙南军伤亡愈千,但取得歼灭浙闽军精锐两千余人、俘两百人的战绩。
除伤亡较重的左光英所部撤回乐清城休整、从温峤抽调乡勇进行兵力补充外,唐复观率浙南军主力控制乌山尖周围地区,将兵马一直推到永嘉江北岸江堤,彻底切断永嘉城与天水寨之间的陆路联系,并于九日午后,对永嘉江北岸的天水寨形成合围。
第115章 新都暗流
(还是单身的兄弟们,七夕快乐!)
“浙闽军在永嘉兵力有限,经乌山尖一场,又损失/精兵两千余人,兵力更加捉襟见肘——我部对天水寨已经形成合围,攻陷天水寨是迟早的事情。这时候我们更要防备浙闽军在南岸守梧埏、瓯海等城寨的兵马畏战逃脱,我觉得在强攻天水寨之前,有必要调一部崇城步营从永嘉江南岸登陆,牵制梧埏、瓯海等城寨敌军……”
林缚背依着长案,拧着身子转回头来,听唐复观站在他身后的浙南地形挂图前分析当前形势。
林缚希望淮东打会战时能够贯彻“大创尽歼”的原则,要多打歼灭战,而不是简单的击溃或击退了事。
歼灭战能够有效的减弱敌军实力,同时缴获大量的兵甲、物资以及俘掳战俘,能有效的补充、加强自身,达到坚持作战、持续加强的目的。
简单的击溃跟击退,显然是无法很好实现这个意图的。
虽然乌尖山一战歼灭相当数量的浙闽精锐,但要是不能趁浙闽军分散驻守城寨的机会迅速进行切割、各个击破,而让他们逃脱聚集到永嘉城里,对后期的浙南战事推进依旧会构成巨大的阻力。
林缚指关节轻轻的叩着长案,看向好些天没有刮胡子,以致乱蓬蓬的络腮胡子爬满半张脸、相貌显得粗犷的周同,笑道:“你莫要等我说话,浙南战事怎么办,决定权都在你们手里,我只负责帮你们鼓舞士气……”
周同挠了挠下颔,手捻着将要打结的胡子,说道:“大人既然这么说,那我就不客气了……”又转身看向分坐两列的官员、将领,当下便对最新的形势调整作战计划跟兵力部署,“北线,陈渍所部收缩到温峤一线,主要防备叛军驻温岭、回浦的守军窜出来。请水军配合,张季恒率部从南岸登陆,主要防备梧埏寨守军逃脱。贪多必失,瓯海城太靠里,在永嘉江水道打开之前,叛军依旧有在南岸快速集结的能力,南岸兵马不易进入太深。即便给瓯海守军逃脱,也是没有办法之事。唐复观所部,需在十一日之前做好强取天水寨的准备……”
确定大的方略,但就具体的作战计划,还有许多细节需要讨论清楚。
除了随时关注浙南战事的发展外,每天还有大量经明州转送来的各地塘抄、各种请示以及从江宁发来的公函乃至上谕,需要林缚及时阅看批复。
接下来讨论具体作战细节的会议,林缚便不再参加,与胡致庸、高宗庭先退出来,回到他平时在乐清处理公务、接见地方官员、将领的官厅里。
午前有船从明州过来,送来需要林缚亲自阅看的文牍在案头又堆叠了有一尺多厚。
林缚看了眉头大皱,“唉”叹一声,撑着长案坐下来,与高宗庭、胡致庸二人笑道:“命苦来哉,才晓得古人为何说‘闲’要靠偷才能得了……”
高宗庭、胡致庸笑了笑,与站在长案后站起来敛身施礼的宋佳作揖回礼,在左下首长案前坐下来。
林缚侧头问宋佳:“你捡紧要的先说……”
这一尺多厚的文件,林缚不做其他事情也要批阅大半天,通常都是宋佳先看过,写出摘要来。紧要的林缚会细看全文,甚至会拿出来与众人讨论;不紧要的只是看一眼摘要便丢到一边,这样才能以最短的时间将几乎每天都必需处置的公函都处理掉,才有时间与精力用在其他事情上。
宋佳记忆力甚好,一面将各种公函、塘抄摊开到林缚面前,一面简明扼要叙述里面所书主要内容:“从二月下旬起,青州地气回暖,河流开始解封,燕胡骑兵主力在三月之前就从青州、临淄等地撤出,退到朱龙河北岸。青州此趟遭难甚重,青州上书江宁的折子以‘毁家亡户,不计其数’八字形容之,欲在朱龙河南岸筑防垒……年前所忧之事,怕是无法避免。”
林缚接过一摞文牍,这些都是宋佳整理出来关于青州消息的汇总,他手里停在案台上,半晌没有落下来。他一直都担忧青州军采取外线防御的策略,将防御重心移到阳信一线去。
黄河溃堤后,旧有河道就废弃不能再用,在山东北部,主要夺取朱龙河等河的水道入海。朱龙河水势大增,成为阳信城北面,山东与燕冀的天然分野,也是青州防御燕胡驻燕南兵马南侵的天然屏障。
以阳信城为核心,沿朱龙河南岸广筑防垒,形成密集的城寨防线,驻以重兵,能有效遏制骑敌穿插渗透。要做到这一点,除了投入大量的资源筑垒、需要青州军有相当的出城野战能力外,还就是要有足够经营这条防线的宽裕时间。
林缚翻看青州上书江宁折子的抄文,很显然青州是想赶在冬季之前、在燕胡下一波越境南侵之前,利用七八个月的时间筑成阳信-朱龙河防线。
很显然当前形势对青州是极不利的,青州军实力孱弱,从根本上缺乏执行外线防御的能力。
淮东一直建议将朱龙河南岸到临淄的民众悉数南撤,形成南北纵深达两百里的清野缓冲区,在阳信与临淄之间建连续的防垒,则能最大限度的限制燕胡骑兵向青州方向的渗透作战能力。
淮东的建议既不为青州接受,而江宁那边一直都是外线筑垒防御的思想甚嚣尘上。
淮东在战略上已经选择彻底放弃青州,但顾悟尘、顾嗣元毕竟是君薰的父兄,也是盈袖的叔兄。虽说彼此已经撕破脸彻底决裂了,但一旦青州接下来陷入异常糟糕、凶险的形势里,依旧会有诸多扯不清、理不断的纠葛浮出来。
说不定张玉伯、林庭立等人到时候都会站出来替青州求情,请淮东援救青州,到时候林缚完全不讲人情拒绝,大家脸上也不好看。
林缚这次留在浙南督战,实际上主要也是想眼不见心不烦的逃避掉可能会有的纠葛。
林缚很快的将有关青州消息的文牍翻看过去,即使是御营司发过来的问策专函,也丢给高宗庭负责拟复。
高宗庭、胡致庸对青州事都保持沉默、不出声议论,林缚从案头拿起另一份文牍,示意宋佳继续说下去。
“新帝登基,三月中旬在江宁开恩科,各地举子陆续聚首江宁,倒是先惹起一出联名请斩张希同的好戏,”宋佳说道,“要求岳冷秋辞相的声音也很汹涌……”
“张希同早该斩了,但岳冷秋还是要保啊!”林缚轻轻一叹。
虽说淮东与岳冷秋明争暗斗了好些年,但不得不承认,岳冷秋对军事还是有自己一套见解的。江宁诸相,陈西言、程余谦、王添,包括林续文在内,对军事的理解都很有限,江宁政权当前的核心任务,就是应对南北两面的战事。
将岳冷秋踢出中枢,很可能会让陈西言、张晏、程余谦、王添、刘直等人在南北防务军事上乱指挥一通,铸成大错。
虽说让岳冷秋留在中枢,淮东会受来自于他的制肘,但岳冷秋为了维持自身的利益,也会想尽方法使南北防线稳定下来。
从这一点上来说,让岳冷秋留在中枢,是利大于弊的。
除了举子联名请斩张希同的事情外,江宁在相对平静的海面下也潜藏着其他汹涌的暗流。
由于担任宁王府卫营指挥使而获新帝信任,最终出任御营军都统制的谢朝忠,可以算是江宁城里权柄在握的新贵,至少在江宁,名势不在林缚这个淮东侯之下。
谢朝忠随新帝到江宁就藩时,家小都留在燕京为质;崇观帝突围时,其家小也随军而行,在战乱中失去音信。谢朝忠在江宁新娶的妻室,不是旁人,是余心源的内侄女。
圥乐清拜见的温峤乡绅。
想要得到地方势力的拥护,还要避免、缓和推行新政时可能导致的与地方势力的紧张关系,自恃身份、拿捏姿态,躲起来不见人,绝对不是正确的态度跟做法。
第116章 强动员
开辟浙南战场,是淮东“夺淮攻闽”策略走出的关键一步。
除了淮东自身扩张、争取更多发展空间的需要外,还要通过持续高烈度的军事对抗,达到削弱、拖垮奢家的目的。
虽然淮东在浙南前期的军事行动进展顺利,主要也是由于浙闽军在永嘉、台州两地有兵力分散、转移滞碍的弱点,给淮东有机可趁。
接下来,浙闽军在面临军事上的不断失利,一方面很可能主动放弃容易给淮东展开军事行动的近海平原城寨,往地形更为险峻、不容易给淮东水军覆盖到的内陆城寨收缩兵力,一方面也很可能会从浙西抽调兵力,弥补其在浙南兵力的不足。
情势发展到这一步,奢家承受的压力固然大增,而淮东要下决心攻取永嘉、台州,将浙南、浙东连成一片,还要加倍在浙南战场更多的资源与兵力。
仅仅依靠淮东军司目前所控制的三府地域,压力也是非常的大,必须也要采取以战养战的方式,以弥补自身的不足。
有别于传统意义上、以战争劫夺为主要方式的以战养战,淮东主要是通过对新占领区域进行充分的动员跟组织工作,来获得兵员与物资上的补充。
当浙闽军放弃外围城寨、收缩固守重点城池,同时放弃的乡村地区,在人口、物资的总量上,常常是城池的十倍、几十倍。
只是乡村地区广阔而分散,地方宗族势力又相对顽固,以温和的方式从战地获取资源,绝不是一桩容易的事情。
这需要两个前提:一是浙闽军对浙南地方的统治基础薄弱,地方绝大多数人对浙闽军打心里抵制;二是淮东能派遣足够多、经验丰富的人手深入到乡村地方进行广泛动员。
除了靖海第二水营、崇城步营及新浙南军等兵力上以及数以十万石计的米粮、刀矛枪甲箭矢、布马盐铁伤药等物资上的准备外,还在正式开辟浙南战场之前,林缚从淮东抽调大批吏员及近百名浙南籍军官,进行为期三个月的专门培训,作为动员浙南地方资源参与浙南战事的基础力量。
从陈渍率部从乐清湾北岸登陆算起,浙南战事启动才十日的时间,淮东已经在乐清湾沿岸地区相继设立雁湖、温峤、芦浦、宁溪四巡检司。
为了能够从浙南地方尽可能多的获得战争资源,淮东除了调派大批的人手外,也注重从地方吸收寒门子弟,并尽可能争取地方乡绅势力的支持。
林缚留在浙南,说是督战,但更多的时间都用在接见地方上形形色色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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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当年温岭改土城筑砖城时,胡人杰捐了四千石米,地方向朝廷请功赏了一个儒林郎的散官。不过奢家占领浙南之后,胡人杰恨不得将这桩事忘掉,之前的那领湖青色官袍也给他偷偷放一把火烧了,以免惹祸。
这次胡人杰花了上百两银子,从温峤祖上做官的一户人家手里买了一件九品官袍,穿来乐清参见林缚。远远看见从衙门的朱红大门里走出一行人,为首的青年身穿玉带紫袍,站在台阶前作揖而礼。
林缚受封淮东侯、以兵部右侍郎衔领浙东、淮东制置使,权柄之重,已经是当世屈指可数的几人。
林缚暂且不说,其身后的胡致庸、高宗庭等人,也非胡人杰等地方乡绅能随便见到的淮东要员。
看到位高权重的林缚率淮东官员走到衙门大门口来迎接,进乐清城时心里还有警惕跟担忧的胡人杰,就激动得心跳如打鼓,迷迷糊糊竟是没有听清楚林缚在说什么。
“胡公……”胡人杰心砰砰乱跳的好一阵子,才察觉到站他身边的唐希泰在扯他的衣袖,这时候回过神,听到林缚欠着身子正征询的看着自己,似乎在问他话……
“这位可是温峤义绅胡公?”林缚揖着身子,含笑又多问了一句。
胡人杰这才慌乱的回道:“小老儿正是温峤的胡人杰,不敢受礼,该是小老儿拜见大人才是!”也忘了他有儒林郎的功名在身,要跪下来磕头回礼。
“胡公折杀本官了,”林缚将抱住胡人杰的臂膀,说道,“听希泰说,温峤乡绅踊跃捐赠军资,胡公不甘人后,先后捐粮百石、银五十斤、牛羊三十头,该受本官此礼……”又与胡人杰一起过来的地方乡绅见礼,请他们进衙门里坐下说话。
胡人杰这时候心思才稍定,心里暗暗琢磨:奢家占领浙南时,他胡家也捐了这么多钱物买平安,不要说见浙南都督奢飞虎了,便是奢家派到温岭的知县贾雄,架子都大到快搭到天上去,从不把他们这些小乡绅放在眼里。
换作往时,便是要见郡司哪位长官,不要说求人家办事了,哪怕是把门砸开,没有一千两纹银也出不了手。
当世最讲究一个面子,这么想着,胡人杰便觉得之前所捐的钱物十分值得。
走到偏厅里团团围着林缚坐下,胡人杰听着林缚坐在堂上絮絮叨叨的说话,虽是些闲言碎语,却觉得无一句不是、无一句听了不舒心,差点冲动再认捐一千石粮食。
林缚耐心陪同温峤乡绅用过晚餐之后,才回馆舍休息。
“批阅公函嫌辛苦,应付乡下土财主,倒不觉辛劳?”宋佳换了身色泽淡雅的襦裙,看着林缚推门进屋来,捏着鼻间提神,笑盈盈的迎上去。
浙南三月天,白天温热,夜间温凉,温差较大,林缚摸着宋佳冰凉的手,说道:“怎么不多穿一件衣裳?”他喝了些酒回来,身子却热,在宋佳的伺候下,将公袍脱下来,换了便衫穿上,说道,“我们开辟浙南战场的根本目的是什么,以这个根本目的是衡量,站在对立面的才是淮东要打击的敌人,其他的则都是淮东广泛要争取支持、进行联合的对象……当我们在浙南争取到的支持者越多、越广泛,奢家在浙南就越孤立,力量就越孱弱。”
“好了,好了,”宋佳抬手堵住林缚的嘴,娇嗔道,“帮你批阅一天的公函,可不想到夜里还听你教训。你也歇歇心,我可就怕你太劳累,不晓得有多少人会在背地里戳我的脊梁骨呢……”
“哪能省心啊?”林缚牵着宋佳的手走到长案前坐下,周同、唐复观等人下午拟定的下一步作战计划就摆在案头。
要争取在十二日之前对天水寨展开强攻;在攻陷天水寨之后,浙南战事还要进一步升级,从攻寨发展拔城——虽说将指挥作战的事情都交给周同,但林缚人在乐清督战,哪里能闲得下心来?
这时候刘文忠、杨子忱又进来汇报新的事情,林缚听后说道:“哦,崇州运盐铁的船已经靠岸了?这是好事,得赶紧将货物给新设的各个物资站运去。我们现在在浙南用铜元赎买米粮、骡马,还用铜元向将卒发放钱饷、抚恤、赏功钱,一定要有一个让铜元回流的渠道,这才能谈得上最基本的信用……”
有些道理在林缚看来跟常识一样浅显,但提早了千年,当世见识最卓越的那一小撮人,也未必能跟得上林缚的思想,有时间只能不厌其烦的反复强调。
拿起炭笔,林缚边说边在留白处写批示,又跟刘文忠说道:“乌山尖一役奖功与抚恤事,要立即做起来。乐清清查出来的官田数量不足,可以先赎买一批用急。从地方募集的乡勇,会首先补充浙南军。对浙南军将卒迅速而广泛的进行军功赏田,无疑会有极好的宣传及示范作用。一是要将这个影响迅速而深入宣传到全军,二是要这个影响深入宣传到地方上……那些一辈子租地主家田、给沉重剥削连喘一个气都奢侈的人,对土地的渴望,我们要深刻的去理解、体会。而为了保护田地不给剥夺,软弱的农民也会变成勇猛的狮子。这些事情,你们要当成头等大事、立即着手去做,让将卒及浙南民众看到实实在在的东西,比口头允诺所起的效果,要好无数倍!”
“是……”刘文忠应道,然而心里犹有担忧。
为补充新浙南军兵力的不足,林缚不仅这次要求将从地方募集的两千余乡勇直接编入新浙南军,还提出进一步从地方大规模招募乡勇。
虽说前期清除外围防寨的战事以及乌山尖之捷,缴获了大量的兵甲,但仓促编入大量缺乏训练的新募乡勇,刘文忠担心浙南军的战斗力会严重下降。
不过刘文忠本身就是文官出身,性子相对谨慎,看到林缚如此自信,便是有些担心也忍着不说出来。
刘文忠与杨子忱告辞离去。
宋佳嫣然笑道:“刘文忠好像信心有些不足呢……”
“……”林缚将宋佳拉到身子,搂着她的细腰,说道,“刘文忠长期在乐清坚持抵抗浙闽军,对淮东军了解还不深,就难免他会信心不足——不过话说回来,要是有充足的时间,我也不想用这种残酷方式对浙南军进行扩编。虽说能保证战斗力不大幅下滑,也能短时间里将浙南军的兵员总数提高一大截,但同时也很难避免大量伤亡的产生——有些事情还留在打下天水寨之后再说吧。”
新浙南军成立的时间不长,还保留建军府与原浙南抵抗军很深的痕迹。
无论是军官还是普通兵卒,新浙南军还没有足够的时间进行磨合。担忧唐复观不能很好的主导浙南战事,林缚才将声望更高的周同调到浙南战场担任主将,他也亲自来这里督战。
要想新浙南军快速磨合,通过持续高烈度战事,以“消耗、补充、消耗再补充”的方式进行快速扩张,虽说会很残酷,却是有效的。
正因为有这样的想法,崇城步营精锐调来浙南战场后用在北线故布疑阵,而用新浙南军在南线担当主攻任务。
乌山尖一役,才是新浙南军打的第一硬仗。虽说歼灭浙闽军精锐两千余人,但自己也累积有千余伤亡。在当时以绝对优势兵力取得战场控制权的情况下,这样的伤亡就有些偏高了。
新浙闽军初战就减员上千人,但会在最快的时间里,将从浙南地方新募的四营乡勇编进去,兵员总数非但不会下降,还会增加到十七个营。能不能取得好的效果,会在十二日就将进行的天水寨攻守里得到体现。
而在此时,林缚又要求从浙南地方动员更多的乡勇兵员,准备随时补入新浙南军之中,进行新一轮的扩张。
第117章 攻城拔寨
永嘉江下游江口处有一座周四五里的江心岛,将永嘉江水道分为南北两汊入海;南汊水道最窄处约六百余步,北汊水道最窄甚至不三百步,遂为扼守永嘉江的门户要地。( 阅读网,最快文字更新精彩小说!)
早年永嘉府两岸及江心岛修天水、梧埏、樟都三寨,防范海盗进从永嘉江进入掠袭内陆。三寨早年初了招募乡勇、造战船外,还各运入巨石凿洞,穿以铁链,用来封江。
平时铁链沉入江,使船舶从江口通行如故;遇匪则将铁链从江底拉起来,拦截海盗进入永嘉江。
锁江铁链配合防寨乡兵,能防范小股海盗侵掠,但遇到强而有力的淮东水营袭来,则显得软弱无力。前年淮东水营袭浙南时,战船逆水迎上,便用巨斧斫断锁江铁链,进入江道,得以直接奔袭永嘉城。
之后奢家加强对浙南的防守,奢飞虎就任浙南都督,从原浙南抵抗军手里重新夺回永嘉城,接着就彻底的封锁下游江口。
除了封江铁链外,奢飞虎在永嘉江口还凿沉多艘渔船、在江底里打入大量暗桩,并大力加强两岸天水、梧埏两寨的防御力量。
这两座城寨都是周不足两里的小城,但砖石厚墙,建得异常坚固,四角各有一座箭楼建得高险,远远望去,密密集集的都是供射箭的垛口。
淮东必须要攻下天水、梧埏两寨的一座,才能从容的去清除封锁江道的障碍,淮东战船才能重新驶入永嘉江,挥应有的作用。
九日乌山尖一役结束之后,新浙南军主力就直接越过乌山尖,进抵天水寨上游的永嘉江北岸。
为了防备天水、梧埏、樟都三寨数千浙闽军从水路乘船逃往永嘉、瓯海,张季恒率部提前在南岸登陆,封锁梧埏与瓯海之间的陆路通道。
周同还下令从北岸向永嘉江里投入数以千计的连枝带叶的树木,甚至还从另地搜罗来上百艘乌蓬小船,凿穿沉入永嘉江水道里。
与此同时,一队队给征集来的民夫,就日以继夜的在天水寨外面挖沟筑墙、修立营栅,以繁复工事,将天水寨封锁得山穷水尽,先斩断守军出寨打反击或从陆路突围的可能。
到十二日,新浙南营就做好强取天水寨的准备。
近万兵马展开,旌旗展开如霓霞彩云;吹角连营,战马嘶叫不停。新浙南军在天水寨北门外的哨楼也建了有十多丈高,能随时监看天水寨里的情形。
没有围三厥一,直接将天水寨围了个水泄不通。
从天水寨到乌山尖到永嘉的距离很近,新浙南军控制乌山尖之后,天水寨走陆路逃往永嘉的道路就断了。这一点,天水寨守军站在寨城墙头就能看个明白,所以这边也没有必要故布疑阵,诱守军出寨围歼。
这边对天水寨完成合围,林缚就赶到前线来。
在天水寨北门正对着的营寨里,林缚登上木栅营墙,挨着垛口,观望远处的天水寨,周同、唐复观、陈定邦、左光英等将在他身边。
敌寨之上,站着的都是兵甲整饬、军容颇盛的甲卒,想必是忠于奢家的八闽精锐,在敌寨城头鲜见地方募勇的身影。
唐复观啐手而搓,说道:“闽贼虽说将乡兵诸将的家小都挟入永嘉为质,犹不敢用乡兵守寨,乌山尖一役对他们士气挫伤很重啊……”这倒是一桩好事情。
林缚转回身说道:“八闽战卒,宗族子弟出身尤多,出闽攻浙,受恩惠良多。这边将城寨围死,他们就断不会轻降,而天水寨小且坚,易于固守,他们就更想依城而守,让我们吃一吃苦头。这一战要硬着头皮打,而且时间不能拖久,也要多用攻心计……”
说到攻城夺寨,也无非那几样手段,十数架配重式抛石弩聚到一起,瞅准的是天水寨东北角那段寨墙角,最先向天水寨射的不是石弹,而是间裹了大量宣传单的泥丸弹。
泥丸弹比石弹要轻,抛射且远,直接打到天水寨里。坠地不管砸没砸到什么,泥丸弹都会瞬时砸个粉碎,露出拿油纸包裹的劝降书、宣传单。
宣传单琳琅满目,有宣传淮东在浙南推行的新政策,有开出赏银诱惑守军投降,有控诉奢家侵占浙郡三年来劣迹斑斑,有宣传淮东军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乡兵将领的家小给挟持到永嘉为质,大多数普通乡兵的家小,在战前进都撤到寨子里,淮东军则在宣传单里教导他们怎么躲避浙闽军的眼线,怎么消极抵抗,教导他们如何在激烈攻寨里保护自己跟家人。
淮东军还动员跟守军沾亲带故的人士,有针对性的写了上百封书信,射入寨子里。
浙南寒门子弟识字读书也多,只要能将大量的宣传单散入寨子里,就不愁搅不浑这潭水。
除了宣传单外,周同还组织浙南乡音纯正、嗓门子大的将卒天天拿大盾掩护进到寨墙下喊话,喊话内容跟宣传单大同小异,但对瓦解守军的抵抗意志有奇效。
这磨洋工的工夫做足,抛石弩才推到更近处,重愈三四十斤的石弹,如落星坠地似的攻打天水寨东北角的角墙。
天水寨里也有抛石弩,但奈何淮东军的抛石弩,不打面,只打角,浙闽军的抛石弩在寨墙内侧打反击,由于墙内夹角狭窄,有再多的抛石弩,也放不进来。
又由于浙闽军的抛石弩是人拉拽射,一架重型抛石弩,需要数十人甚至上百民夫一起力才能射石弹,好几百人在寨城下挤作一团,混乱一片,进一步限制了守军的反击力度。
常常是淮东军打出七八弹,寨子里才有一弹反击出来。
抛石弩的射程与弩梢有关,在弩梢材料上,淮东弩与浙闽弩倒没有分出优劣来。但是,淮东弩以坠重物作为射力,浙闽弩以人或牲口拖拽射。
人多则力难齐出,需要经过复的训练。但在石弹对飞的战时,操弩民夫即使训练再娴熟,也难克服慌乱。要有三五人给落石砸死,手也软、脚也瘫,更是不能齐心协力的操作抛石弩,越处于劣势。
新浙南军除了重型配重式抛石弩外,还有十余架轻便易移动的蝎子弩随时抬到寨墙近处射小型石弹。虽说是小型石弹,倒也有二十斤重,人给砸上,骨碎命亡。
重型抛石弩所射石弹,甚至杂有百十斤重的巨石弹,箭楼、战棚,挨一击也是坍塌一片,势要将天水寨东北角墙砸坍、砸出一个缺口来,好让新浙南军甲卒直接涌入,与守军血刃相接。
城寨东北角是集抛石弩攻击;新浙南军在西北方面也不甘落后,驱使一队队民夫冒着箭矢石木,运土到寨墙前倒下,堆筑攻城墁道。
天水寨墙厚且高,守军也不乏精锐,而城寨又小,易守难攻。
新浙南军直接用云梯附墙强行,受寨墙上箭矢石木攻击,伤亡惨重不说,也没有必胜的把握。
敌我双方都是精兵,作战意志都不弱,采取的方式越是简单,才越难让敌方化解。
堆攻城墁道,实际就是要修一条直接伸到天水寨墙头的斜坡道。虽说耗时耗力,但要云梯好用得多。一是筑城之后,不用担心像云梯那样给守军砸断;二是走斜道攻城,比爬云梯便捷快,兵卒也能更有效的保护自己;三是云梯附墙,一梯一人,彼此间难有配合,攻城墁道筑宽一些,可以数人、十数人共进退,还能就近集结投石弩、巢车弓弩手打压城头,配合作战。
天水寨小,所以新浙南军只在西北角堆筑一条墁道,换作其他大寨雄城,为攻城便捷,筑几条甚至十几条都有可能。
堆筑墁道耗费时日颇长,天水寨也非绝然没有反击之策,除了东北方面聚集抛石弩日以继夜的射石弹外,在天水寨的北面,新浙南军也派甲卒轮番簇拥巨型冲车逼近,撞击寨门及寨墙薄弱处;更有数十架甚至高过墙头的巢车,载以弓弩手,接近寨墙,与守军对射……
天水寨守军忠于奢家的八闽战卒意志再坚定、坚强,也只有千余人。
新浙南军便是打着拼消耗的念头,连续数日轮番攻寨,一刻都没有停歇过。
天水寨守将初期对地方乡兵戒备、提防,不用来守寨,但攻守战事持续数日,八闽战卒积累伤亡尤重,将卒皆精疲力竭,最终又不得不重新驱赶地方乡兵上墙守寨。
在东北角寨墙坍出一个大缺口之后,乡兵无心参与反攻,最先形成溃败。
面对溃败的乡兵以及源源不断涌进来的新浙南军甲卒,忠于奢家的八闽战卒再精锐也难挽败局。唐复观率部于十七日彻底攻陷天水寨,此役歼敌五百、俘敌一千四百余众,另俘天水寨民夫一千六百余众……
新浙南军此役减员过八百,伤亡总数甚至要过守军,但新浙南军能够源源不断获得兵力上的补充,求战意志倒是愈加的旺盛。
当夜左光英就奉命率部乘船渡往南岸,与先期在南岸登陆的张季恒所部汇合,进逼到梧埏寨墙之后,于十八日从陆地对南岸的梧埏寨形成合围。
第118章 必有一战
左光英、张季恒合兵围梧埏,除南北岸的梧埏、天水两寨之外,江口还有樟都寨设于江心岛上。
由于奢家派到樟都的兵力有限,守军以地方乡勇为主,在淮东水军战船接近,象征性的稍作抵抗,便于十八日黄昏时分选择投降。
春暖夕阳铺洒永嘉江面之上,泛起粼粼金光。
在凉春将晚之时,数十名精通水性的水鬼,打着赤膊,像泥鳅一样,在江波里钻进钻出。江障不除,战船驶不进来,只能用人潜入江水时,摸清障碍物的位置,将绳索绑在沉船、暗桩上,或在下游用帆船或在北岸用骡牛拖拽,逐一清除出来,将北汊水道清出来。
虽说天气不冷,能让清障工作日以继夜的进行,但想要让集云级战船顺畅的进入永嘉江水道,怎么也要三五天的时间对江道进行清理。
另外,浙闽军在永嘉江里的水营力量虽说很薄弱,但只要淮东水军进不去,对下水清碍的人始终是个威胁。
林缚站在天水寨南寨墙,眺望江天远处。
战事的频率越来越快,樟都降了,林缚计划二十二日之间打通永嘉江水道之后,就使浙南军强攻梧埏;同时使水军战船沿江西进,攻取瓯海……
攻取瓯海之后,浙南战事接下来会怎么发展?
奢家断不可能继续容忍淮东在浙南横冲直撞而一点都不做出反击的。
林缚蹙眉思虑,没注意到陈定邦这时候匆忙登上寨墙来。
“大人……”
林缚回过神来,看向陈定邦神色舒展,问道:“有什么好事?”
“倒是算不上好事,”陈定邦回禀道,“刚刚有西线哨探回报,瓯海守军正渡江北撤,估计在我们打开永嘉江水道之前,他们就会全部从瓯海撤走……”
“溜起来倒快……”周同感慨道。
“倒也不能怪他们溜得快,再不走,等淮东战船进入永嘉江,他们想走都不成了……”胡致庸笑道。
开辟浙南战场以来,连续的攻城拔寨,但都是小城、小寨。
虽说这回会让瓯海守军从容撤走,但瓯海是永嘉府比府治永嘉县规模还要雄阔的大城,能不战而取之,怎么都要算一桩令人振奋之事。
“南岸应立即放弃对梧埏寨的紧逼,调一支精锐西进,做好随时抢占瓯海的准备,防备浙闽军纵火烧城……”林缚微蹙着眉头,奢家从瓯海撤兵是预料之中的事情,他更关心在占领瓯海之后,接下来要怎么打……
高宗庭双手袖在身后,看了一眼寨墙下的悠悠江水,说道:“在取瓯海之后,貌似浙南战场的主动还在淮东手里,实际上形势已经有所变化。取瓯海,东面的永嘉、青田,南面的横阳、平阳、苍南三县以及乐清湾北面的回浦、温岭、临海三县,都在我们的攻击范围之内。永嘉江或楠溪江溯流而上,滩险流急,无论是青田还是永嘉都猝然难攻;横阳、平阳、苍南,位于浙闽交界,再往南就是隶属晋安府的霞浦县。想必奢家再捉襟见肘,都不会容忍淮东从陆上威胁闽北的……”
永嘉府最南侧的苍南县,是浙闽交界,县南境上的分水关,是浙闽之间,除西线仙霞关之外,最重要的东线通道,也是唯一的东线陆上通道。仙霞关与分水关之间,崇山峻岭不说,还是生蛮越族人的居住区。
奢家虽说在东线相当被动,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更何况奢家眼下还远谈不上瘦的程度,。这时候奢家断不会轻易放弃分水关、放弃苍南,放弃从闽北进入浙南这条东线通道。
淮东想要将横阳(今瑞安)、平阳、苍南三县都收入囊中,在霞浦与苍南之间,很难避免跟奢家打一场大会战,以决胜负。
淮东在浙南加上袭掠闽东沿海的总兵力,也不过三万余众。
林缚看向周同,周同思忖片刻,说道:“我以为淮东会迅速攻取横阳,即便奢家从闽北抽调精锐进入浙南,在横阳南面,仍有飞云江能替我们挡住奢家从闽北抽调出来的兵马——只要守住飞云江与横阳,我们在北线就可以从容的攻取回浦、温岭、临海、天台等地,将浙东、浙南连成一片!到那时候,奢家除非将浙西大规模抽调兵力,不然就只能从浙南撤走……”
虽说远不如扬子江、钱江、黄河壮阔,但飞云江在浙南,还是与永嘉江、椒江等河流并列的深阔大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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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姓入闽之后,泉州就一直是闽东沿海大埠,是东闽最早得到开发的地区之一。
奢家与朝廷假借和议休生养息,曾暂时放弃泉州,由朝廷派遣官员接管,而后奢家再举叛旗,宋浮率军先一步进入泉州。泉州经历多次兵祸,但时间都很短暂,也谈不上严重,
退思园是永泰伯宋浮进泉州之后的住处,宋浮喜江南风情,使人对退思园多加改造,现如今的退思园已有江南水秀的神蕴,修竹奇石、浅池岸柳,在暮春之季吐露青绿。
西园传来“叮叮”子落楸盘的声音,宋博循着声音走进西园,看见父亲正与围棋师父在下棋为乐,围棋师父站起来给宋博行礼道:“见过少君……”又与宋浮行了一礼,便与伺立在宋浮身侧那两个貌美如花的侍婢先离开。
人走,亭里幽香仍在。
“父亲……”宋博张口欲言。
宋浮挥了一下手,打断宋博的话头,又将装棋子的檀木盒往前推了推,示意他陪自己接着这盘棋下完。
宋博哪有心思下棋,看过棋盘,随手应了一子。宋浮却将他所落的那枚棋子提起来,说道:“你应这处,腹心上的这条大龙就要给我斩断了,急不得……”
“淮东在浙南势如破竹,东线岌岌可危,浙闽若从西线抽兵,西线必然也要转攻为守,陷入被动,”宋博急切说道,“别人都急如热锅上的蚂蚁,偏偏到父亲这边,却是急不得?”
“你这枚棋子应该落在这里,给腹心处的大龙援应一手,”宋浮慢条理丝的直接帮宋博将棋子落在应落之处,说道,“你说别人都急如热锅上的蚂蚁,大都督可比你所想的要有耐心。”
“父亲莫非认为东线还有机会?”宋博稍显急躁的问道。
宋浮这才将棋子放下来,抬起头看了长子一眼,说道:“李卓当年将建安府都占了去,大都督及其他七家都没有懈怠。当前东线形势虽说很被动,但与五六年前的形势相比,还是有着天壤之别。五六年前,晋安大多人都没有丧失信心,难道这时候就轻易认输了……”
“这是父亲心里真实想法?”宋博追问道。
“要没有淮东三月奔袭明州,奢飞熊所率的浙西大军就会从富阳势如破竹北上,从吴越故郡席卷而过,直抵江宁城下——真到那一步,不要说从江淮抽兵北上勤王了,连所谓的河淮防线也会燕胡骑兵的冲击下一触即垮。没有淮东,说不定以江淮为分野的南北大势就大体形成了,”宋浮将手里的棋子丢在楸木棋盘上,身子往后靠,盘腿坐在软榻上,说道,“形势能发展到这一步,不得不承认淮东是个异数……但还远远不够啊!”
“浙闽军席卷两浙,宗族尾附其后,攻城掠土之利尽落其手。虽说宗族子弟受恩惠而用命,但此时都督府从各地发兵愈二十万,宗族子弟不足十一,十之**却安民生凋弊之害,便是八闽战卒,也有越打越疲之态,”宋博说道,“而淮东将新得之地,悉数分给士卒,则将卒用命。观浙南诸战,淮东兵马以乐清为依托,南攻北击,月余连攻十数城寨,几乎旬月就有硬仗、苦仗在打,然而月余来,淮东在浙南的将卒未但不疲,声势越打越壮——此还不够?”
宋浮闭上眼睛,眉头紧蹙着,露出很深的皱纹来,说道:“你所说的这些,为父不是没看到。浙闽与淮东必有一战,不然断不可能轻易的分出胜负来。但大都督是极有耐心的一个人,拖延着不打这一战,淮东若是冒进只会招来速败——仅看东线的局势,时间拖下去,对淮东有利而对浙闽无益。但将视野放到更远,东线的形势拖下去,未必就没有浙闽的转机啊……”
“假燕胡之手吗?”宋博问道,“他们就不怕燕胡骑兵席卷天下,将浙闽也一并摧毁掉?”
“一把刀是不是好用,除了看刀刃够不够锋利之外,还看到刀身够不够坚韧——燕胡诸族人丁稀微,即便能借兵锋之利,打下一大片地盘,但终究要借外力守之,”宋浮说道,“你看燕主大力提拔汉臣,对新附汉军也日益重视,便是这个道理——大都督及其他六姓他们看得很明白,既便要再次屈膝低头,他们也宁可将是向燕胡屈膝,还能保住富贵。在燕胡骑兵打穿河淮防线之前,大都督是不会这时候就将筹码都摆出来的;但在燕胡骑兵进逼到淮河一线,浙闽与淮东之间必然会有一战——你且等着看吧。至于对宋家来说,在那一战分出胜负之前,是远远不够的。”
宋博倒有些明白父亲的良苦用心,轻轻一叹,便不再劝说什么。
第119章 真正的较量
十九日,浙闽军弃瓯海渡永嘉江北撤加强永嘉的城防,淮东军部将张季恒率部随即收复瓯海。二十二日,清除永嘉江下游障碍清除干净,靖海水营近百艘战船进入永嘉江水道。
永嘉城位于楠溪江下游河谷之中,两侧皆崇山峻岭,特别是永嘉与乐清之间的北雁荡山,万山重叠,群峰争雄,悬嶂蔽日,路绝径断,大股兵马绝难通行。浙闽军依永嘉城、上塘等城固守,只要北面的仙居、临海等城不失,就不虞后路给断。
世人揣测淮东军会先一步收复瓯海南面的横阳、平阳、苍南等县进逼闽北之时,靖海水营却利用两天时间就在楠溪江汇入永嘉江的河汊口搭设两座栈桥,大股兵马分从永嘉江南岸的瓯海渡江以及从乌山尖沿永嘉江北岸地进逼。
永嘉城就地势来看,虽说不怕后路给断,但筑在楠溪江下游河谷之中,从河汊口进入,沿楠溪江两岸是纵深二十余里、宽四五到七八里不等的浅阔河谷平原,足以供淮东军大股兵马展开从正面进逼。
奢飞虎击败叶肃所部夺回永嘉城里,对满城军民进行残酷的屠杀,周遭民众从此避永嘉城而走;除少数给胁裹进城为人质的乡兵将领家小及少数追随奢家的地方势力外,永嘉守军到三月下旬,加上从瓯海等城撤出以及从仙居、东阳等地赶来驰援的兵马,仅八千余人,并无多少民夫能胁裹来协助守城。
淮东军方向,除新浙南军调整扩编到二十营以及崇城步营在乐清保持十五营精锐兵力不变外,到三月下旬,林缚又从明州、夷洲调陈魁立、毛腾远、韩采芝所部、从崇州调耿泉山所部走海路从乐清登岸,加上靖海第二水营主力以及第一水营一部,淮东军在永嘉江口南北两岸,集结的兵力将近四万人,还从地方征募民夫万余人。
除温峤、梧埏??石弩等军械补充战事中的损毁。
拉锯战持续了有二十天,虽说每天都有大量的军械损毁于永嘉守军的反击之中,但到四月二十一日,在永嘉城的南面,以巢车为骨架所构造的云台,达到相间两百步就有一座的水平,打击面覆盖永嘉城的整个南城墙。环以云台,还有护墙、栅墙、壕沟等围护。
在淮东军将卒或从墁道或用云梯附墙或走云桥攀上城头之前,守军也只能先躲在双层硬木搭设的低平战棚下避箭石,无法先进入城头,以致大失主动防御的先机,守城优势大减。
也许是当年在跟李卓所率东闽军的残酷对峙里,八闽战卒磨练出超坚韧的意志,使得八闽战卒在持续承受近二十天的轮番攻打下,意志仍坚如磐石,没有丝毫的动摇,但累积下来的伤亡,令人触目惊心。
八千守军伤亡过半,也许淮东军的伤亡人数要更多一些,但秦子檀、温庭瑞及其他永嘉守将心里清楚,如此残酷的拼消耗要是再持续下来,他们的情势将会非常的不利。
燕胡骑兵能够威胁淮东的北线、威胁到淮泗一带,迫使淮东主力北移,至少要等到入冬、河淮地区的河流冰封之后,还需要半年的时间——这还仅仅是推测。
半年时间里,淮东北线几乎不会受到丝毫的威胁,淮东就有在永嘉城外打持久战的条件跟基础。淮东军也有这样的心思,一直都在持续不断的加强楠溪江两岸的营垒,到今日,在永嘉城对面的淮东军营坚如城寨。
要是想咬紧牙、让如此残酷的消耗战坚持下去、守住永嘉军,秦子檀估算着还要从西线抽调一万精兵过来。事实上,只要永嘉守军兵力增加,反而能限制淮东军的攻击强度,毕竟淮东军能调用的兵马总数也有限。
林缚舍得以一万人的伤亡夺下永嘉城——一万人的伤亡是淮东军在南线兵力所能承受的范围,不会大幅降低淮东军的战斗力跟作战意志,但伤亡提高到两万人时,情况就会大不一样。
一旦永嘉守军兵力大幅增强,对林缚来说,最终只能将积极的夺城战改为长期、近距离的军事对峙。
秦子檀、温庭瑞以及东阳县的奢飞虎、在婺源的奢飞熊以及远在晋安的浙闽都督府诸人,这时候都要权衡双方以永嘉城进行残酷军事对峙的利弊。
秦子檀、温庭瑞若能守住永嘉城,台州守军就无需放弃沿海的回浦、温岭两县——否则无法独守——退守纵深的临海、仙居等城池。这样浙闽军就有一定的战略纵深,与淮东军将形势僵持到北线出现转机。
但是将永嘉守军兵力增加到一万五千人甚至更高,在物资准备上能不能支撑半年甚至更久的时间?
肉食不奢想了,兵卒日食两升米粮,一万五千战卒,每月需粮万石,永嘉城里的储粮仅能支撑两个月。在两个月之后,就需要每月从东阳县甚至更西面的衢州运入一万石米粮才够消耗。
跟走海路,一艘船能装千石、数千石甚至上万石米粮不同,浙闽军失去对水道的控制,从东阳县到永嘉城,是路途曲折狭险的四百多里山道。
这四百里山道位于雁荡山、括苍山等山脉之间,不用担心淮东军能有大股兵力袭入,但很难防备淮东军小股精锐斥侯渗透破坏——淮东军在稍北的落鹤山、天台山一带,小股精锐斥侯的渗透作战十分的频繁,令浙闽军头疼不已——小股精锐即使不直接袭击运粮部队,只要不断的破坏山道,也会大幅提高从东阳县运补给进永嘉的难度。
四百多里险峻山道不能用车,兼之有淮东军小股精锐斥候的破坏跟扰袭,运军无论是马驼还是组织力夫背运,速度都快不了,往返一趟少说要一个月的时间。
用人,至少要组织一万五千的背夫,算上背夫沿途消耗,东阳县每月要供应两万石米粮。
钱江以南,除会稽、明州两府拥有大量的宜耕良田外,整个浙南的产粮区主要分布两处,一是以永嘉江、椒江、飞云江等水流下游的河谷、近海平原,一处就是以东阳县为东端的浙中谷原,后世又称金衢盆地。
随淮东军以乐清城为依托,大肆进入浙南沿海,浙闽军自然就失去对近海、河谷平原的控制,真正还能牢牢控制的浙南产粮区主要集中在浙中谷原。
以衢州府为主的浙东谷原地区,在籍田亩数高达四百万亩,但以旱田为主,产量远不能跟上熟水田相比。故而衢州府最盛时丁口也就五万余户,远不能跟盛时有二十万户丁口的明州府相比。
奢飞虎为组织东阳防线,对衢州府已经是极力压榨了;衢州府还能不能承受每月两万石米粮、一万五千名民夫的抽调?
一旦衢州承受不住这么沉重的压榨,激起民变,浙闽军整个东线就会先在内部引起崩溃。
除了米粮等物资供应外,永嘉城更缺乏的是伤药。
持续二十天的激烈战事,使得守军伤亡积累近四千人。
伤亡、伤亡,有伤有亡。
攻城战里,相比较捉对厮杀、刀枪相击,更多的是弓弩箭石攒射、投掷。短时间里,受伤的总是远远多于战死的,而且箭伤要多过刀枪砍刺伤。
磕磕碰碰不算伤,至少要暂时失去战斗力、无法继续作战,才会计算到伤亡总数里,伤亡近四千人,除了已经战死及伤重不愈的千余人外,还有近三千伤员,已经将永嘉城里的伤药储备全部耗尽。
不救治,三千伤员,少说有一半人会活不了,要是救治,就要从东阳县调大量的伤药过来。东阳县暂时勉强能供给这边足量的伤药,但永嘉城的军事对峙僵持半年甚至更久的时间,怎么办?
八闽战卒也许不畏死,但大量伤卒聚集在城里得不到有效的救治,忍受着巨大的痛苦熬伤等死,到那时,将卒的士气跟意志才会面临真正残酷的考验。
战争除了表面上的刀枪厮杀、血肉横飞之外,更深层的、也是真正的较量就在这里。
秦子檀相信,林缚紧逼到永嘉城下进行拼消耗战的用意,也就在此:他拖垮这边。
第120章 釜底抽薪
(两章合一章)
“乱世人命贱如草啊!”林缚负手站在草陂之上,望着远山之巅的夕阳,颇为感慨的说道。
在林缚身边,仅高宗庭一人,侍卫散于周围。
高宗庭刚刚陪林缚从医疗营看望受伤将卒出来。
在受伤将卒面前,林缚要鼓舞众人士气,要让众人晓得负伤甚至牺牲,都是荣耀的,值得的;在官员跟将领面前,林缚要表现出坚定跟铁血的意志来,要不惜代价跟牺牲,去争取胜利;但林缚还没有修炼到铁石心肠的程度,会忍不住感慨一声。
有时候这种感慨也是软弱、迟疑的表现,林缚也是视高宗庭亦师亦友,才少了一层隔阂,更能坦诚相待。
持续攻打永嘉二十天,淮东军累积伤亡近七千人,以新浙南军及浙东行营军承受伤重最重,这两支军队死于战场的将卒已经累积超过一千五百人。
自林缚崛起江宁以来,淮东军还没有在一次短期的局部战役里,承受这么重的伤亡。
高宗庭看着山野间的繁花如锦,已经是初夏时节了,说道:“不能让战事胶着拖到雨季,必须让奢家在雨季之前做出撤离永嘉或增援永嘉的决定,必然要这么打!越是残酷、消耗越是剧烈,才能破掉奢家的‘拖’之计——战前我倒是担心如此强攻猛打,将卒会不会吃得消,看来是我多虑了。”
林缚转回身来,看向围山头而建的营寨,说道:“形势容不得我们从容收拾旧山河,所谓的战略战术,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则,就是敌所欲则勿予!奢家决意拖延,我们自然要打得凶狠恶猛!”
顿了顿,林缚又说道:“说到治军,做到赏罚分明、纪律严明,就已经有名将的端倪,”林缚说道,“但我觉得,这还有些不足——可供深入做工作的地方还有很多。”
高宗庭笑了笑,说道:“说到治军,天下当无人能及大人——大人率江东左军北上勤王时,燕南四战四捷,督帅就赞不绝口。比起大人的用计,大人短短旬月多些时间,就使江东左军如虎狼之师,更叫督帅叹服——今天晓得大人另有谋算,但犹叫人拍案称奇!”
军队能承受多高的战损率而不崩溃,是很值得探讨的一个问题。
由于战役是同多次大小不一的战斗组成,战斗期间存在缓冲,故而战役所承受的战损率要比一场战斗要高许多。
但不管怎么说,当世很少能有一支精锐军队能短短二十天的时间里,承受超过三成的伤亡,还能保证士气不大受挫折的。
相比较淮东军其他精锐,新浙南军成立的时间最短、浙东行营军经历的战事最少,而且体系相对较复杂。然而就这两支军队在二十天的时间里承受超过三成的伤亡之后,士气及作战意志,依然保持在相当水准之上。而且新浙南军在乌山尖一役以及天水寨之役,就将近承受了近两千人的伤亡。
士气能维持不受挫,林缚使周同做了大量的工作,包括将战亡将卒尸体迅速运往乐清等地集中安葬,重残将卒迅速从战场撤到瓯海安置,留在随军医疗营就地救治的,是伤势不特别严重、人数又极多的伤员。
当然最重要的一项,就是抚恤配田以及军功奖田在林缚亲自督促下,已经在三月下旬就轰轰烈烈的展开了。这对士气的激励跟鼓舞,有着立竿见影、持续深刻的作用。
残酷的战争,地方势力再能明哲保身,也很难避免会受到打击。
人丁或逃或亡,或者战后给问罪、镇压,都会有大量的无主土地产生。
浙闽军大肆进入浙南,既使不过分讹诈地方势力,也会将那些无主土地视为包括奢家在内、以八姓为首的宗族势力理所当然所应享有的战争红利而进行瓜分。
早年林缚率江东左军北上勤王,又与津海军联手,收复河间府,林家在此期间伙同地方孙、周等族大肆侵占无主土地,跟这个没有本质上的区别。也因为这个,孙、周等族才彻底的支持淮东,并最终选择从津海追随林缚迁往淮东。
最大区别在于,奢家的权力根本就架构成宗族势力之上,只能将掠夺来的土地,作为对附从宗族势力的奖赏,而从早期孙、周等族迁往淮东以及林续文、黄锦年等人最终从津海全部撤离之时,林缚在限制他们从地方兼并田地的同时,还是给他们手里积累的大量资本找到更好、也能让他们接受的出路,就是商贸及资本拓殖。
就样,林缚就从根本上避免孙、周、林、黄等族掺和进来加剧地方上的土地兼并矛盾。淮东军司内部对形成抑制土地兼并的统一思想,几乎就不存在什么阻力——这一点尤其重要。
即便是林氏,包括林续文在内,后期也是大规模的将数代人兼并来的田地出售掉,换成金银资本作为本金投入淮东钱庄进行资本拓殖。
唯有如此,林缚才能够获得足够多的官田,大规模的进行伤亡抚恤及军功授田。
让普通将卒效忠,在当世没有比授田更直接、更彻底的手段了。
赏以金银,或许会让将卒感恩于心,有时纵兵大掠也是奖功、提振士气的一种方式;但授田,则能使将卒及其他家小都感恩于心。
农耕社会,人依附于土地、聚群而居,任何性质跟程度的背叛,不仅意味着土地有可能会给重新剥夺,也会使自己及家人在乡族面前给排挤、彻底抬不起来头来——从这一程度上,也使得授田将卒比其他人更忠诚、更英勇。
淮东军司的传统要有保持下去,而且也要避免引起地方势力的抵制,但同时林缚需要对浙南籍将卒进行广泛的授田,以尽快竖立起他个人及淮东军司在浙南的威信以及确定不能给他人替代的统治基础——唯一的手段,就是使浙南战事骤然激烈起来,使伤亡抚恤还是军功授田的范围迅速扩大。
乐清、瓯海两县,虽说位于永嘉江下游的河谷平原,但境内多山,田地数量远不能跟海陵府、平江府等地的府县相比。
从乐清、瓯海两县能接管、清查出多少公田,这时候还没有最终统计出来,但不大可能超过十五万亩。即使将回浦、温岭以及南面的横阳、平明等县加上,从永嘉、台州两府能获得的官田总量也许会有四五十万亩——相比较淮东当初从崇州一县就获得近四十万亩的官田,就可以知道浙南粮田的紧张。
永嘉府东部及台州府东部加起来约说才五个县,却因为境内广泛分布近海河谷平原,是浙南土地及人口资源最丰富的地区。在经历残酷的战事后,五县人丁约还有十一万余户,应该占了浙南三府的一半还多。
五县十一万户,约有七八成都是无地的穷苦佃农。
这次对新浙南军将卒进行抚恤及军功奖田,直接涉及到的浙南籍寒门子弟就有六千余户,授田总数约九万余亩水旱田。
六千余户寒门子弟,约有半数是原浙南抵抗军的将卒,有相当一部分是新浙南军组建之后从地方招募加入的乡勇,也有相当一部分是天水、梧埏、樟都三寨投降的乡兵。他们有个特点,对奢家、对浙闽军没有太多的认同感,之前对淮东军司的认同感虽有,但也谈不上多深刻。
伤亡抚恤及军功授田,在这时候意义就额外的重要。
以这六千余户以及其他受惠于减租免税役新政的贫苦佃户,淮东军司在浙南的统治基础将能直接夯实了,同时还能使其他浙南籍寒门子弟受到鼓舞,自然也会争先效力淮东军及淮东军司。
唯一做到这一步,淮东才有进一步在浙南跟奢家进行长期拉锯、进行消耗战的基础。
林缚闲来无事,将他借鉴后世土地革命的经验,加上自己这些年来的心得,与高宗庭说了一番。
“授田下去,占了浙南之后,公田收入就少了一大截!”高宗庭感慨道。
淮东当前公田收入占相当大的比重,淮东军的军资支度增涨很快,要想财政上不吃紧,淮东各方面的收入都应该快速增涨。
高宗庭及淮东诸人,都希望公田数量及随之而来的租赋收入,能随着淮东军的扩张步伐而持续增涨,不应该停滞不前。
“以往从新扩张区域增加收入来源,主要依赖于税赋以及公田的收租,”林缚说道,“我们的思路要转变一下,要以恢复地方生产为主——发行淮东铜元,无疑我们是能获得丰厚收入的。同时,我们输入大量的铁、盐等物资,保证淮东铜元有回流的通道,以保证币值稳定,但同时铁盐得以大规模的输入,我们也能分享这部分收益。即使不考虑长期,短时间所得,也不会比传统的方式少多少……”
淮东采用创新工艺所铸制的铜元文饰精美,易给民众接受,又难以仿造,但成本比传统铸制钱还要低廉。
最为关键的,淮东铜元币值是传统铜制钱的十倍甚至数十倍,淮东铸制铜元的收益自然是极高。唯一要注意的,就是要防止盲目追求铸币收益而滥造、疯造,致使物价不受控制的疯狂通涨。
主动输入盐、铁等物资,一方面是保证淮东铜元币值稳定,另一方面,大宗物资输入贸易,会同时给淮东带来大量的收益。
听林缚说到这个,高宗庭笑道:“说到盐铁,张晏派来的特使已经到乐清了,你总不能一直避而不见!”
当世进行盐铁专营,特别是两淮盐税,目前是江宁最重要的一个收入来源,是江宁绝不肯向地方放手一项财权。
浙南战事进行如火如涂,频频收复失地,张晏就迫不及待的想将触手伸过来。
林缚笑了笑,说道:“让胡致庸将人赶回去——就说淮东军在浙南的军费支用,每个月要二十万两银。什么时候江宁将这个缺口给淮东补上,再派人来谈盐铁税的事情……”
“盐是大利啊,”高宗庭感慨说道,“皇上在江宁登基之后,有心收拾破碎山河,整顿防线之外,第一个上心的就是筹银子。新帝登基,不能从加征事上动刀子,一时又不跟地方争财权,倒是只能将希望寄托在张晏身上了……”
“一方面是盐商大肆的将私盐掺和在官盐里的出售,”林缚说道,“但即便朝廷能大力打击私盐,盐价也会大幅抬高,迫使民众以淡食为主,盐税收入也很难有全面的改观……”
“直接将张晏派来的人赶走,未必是桩好事,”高宗庭思忖片刻,说道,“就怕其他藩帅依样学淮东,淮东担了恶名,反而受利不多……”
“依宗庭所见,当以何为计?”林缚问道。
“浙南盐事,淮东还是在于拿住‘军属’这个问题不放!”高宗庭献策道,“建议大人让胡大人跟张晏所派人谈判,将军属食盐之事,划归到淮东军司专供范围之内;除此之外的浙南盐事,还归盐铁使司……”
“……”林缚思考高宗庭的建议。
高宗庭继续说道:“盐价高昂,食盐对贫苦民众是一桩沉重的负担,故而贫寒之家寻常时日多以淡食为主。淮东向军属供盐,即使在当前盐价基础上再降一半,每供一斤盐仍有四十钱的收益,在弥补军资缺口的同时,最重要的是巩固军户在地方上的优势地位,使他们更忠于淮东的同时,也能进一步吸引浙南贫寒子弟参加淮东军……”
“这个可行……”林缚点点头。治军与治理地方,是一个拉拢人心的复杂学问,往简单里的说,无非是施以恩惠、使之受益。
但不分彼此的一视同仁,未必最好。
在浙南普通民众被迫食用高价官盐时,军属能够得到廉价盐供应——两相对比,才能让军属更真切的感受到淮东给他们带来的利益跟好处。
高宗庭又说道:“向军属供盐,以淮东军将卒标淮进行,甚至可以将这个标淮再提高一些——这些都可以跟盐铁使司的官员谈,想必江宁对此也无话可说。”
林缚抬头看了高宗庭一眼。
高宗庭此策甚毒,但毒是对江宁盐政的毒,对淮东却是百利而无一害。
淮东将卒补给标准是一年六斤盐,但地方上贫寒民众哪里吃得起这么多盐?平时多以淡食为主,只要在农忙时节,才多食盐,一户人家老少加起一起,一年都未必吃得起六斤盐。
淮东若以一人一年六斤盐甚至更高的标准向军属供盐,实际上将会有大量的私盐通过这个方式半公开的流向地方。淮东从中获益是一回事,更重要的这种做法将公开的推毁江宁盐政在地方上的基础。
要是江宁没有人认识到这里面的陷阱,短时间里,是淮东将浙南新占之地的盐事交还给江宁,但长期来看,当这种方式在淮东所控制区域内普遍推广,江宁能从淮东获得的盐税收入将大幅下降——而且这一切都是在江宁正式同意的基础上进行,江宁想反悔也不成。
其他藩帅想学淮东也不成,毕竟当前也只有淮东能控制盐场,甚至从海东地区收购大量的私盐。
“比起直接将人赶走,宗庭此策甚善!”林缚说道,“具体细节,便由你与致庸商议好了……”
说实话,林缚一直都担心高宗庭受李卓的影响太深,担心将来淮东与元氏矛盾激化时,高宗庭的立场又会变得犹豫不决。
高宗庭所献之策,对江宁盐政可谓有釜底抽薪之效,但更令林缚欣慰的,是高宗庭表现出来的以淮东利益为根本的立场。
从根本上,淮东要走一条逆而取之的道路,就要在加强淮东的同时,千方百计的削弱江宁政权。
但在当前形势下,淮东要贯彻守淮攻闽的战略,不得不维持江宁政权的稳定,避免与江宁起冲突,激起新的矛盾,在有些事情甚至被迫要退步,在削弱江宁政权上,就只能去采取一些更隐蔽、更具迷惑性的手段。
秦、曹、傅等人,更专擅军事谋略,林梦得、孙敬轩、胡致庸等人,虽擅于政务,但说到用计、给对手挖坑、设陷阱,就不如高宗庭擅长了。
想到这里,林缚又想起此时留在乐清的宋佳,说到用计之水准,宋佳倒不比高宗庭稍逊,倒不晓得培养出宋佳此女的宋浮,又是怎样一个人物?
“好,胡大人明日会去瓯海,我便去一趟瓯海。”高宗庭不晓得林缚的心思早就飘游四海,只是不动声色的回道,有些事暂时还只能心照不宣的进行。
这时候周同骑马过来,将马交给扈从牵着,爬上草坡,远远的问道:“大人与高先生讨论什么事情呢?半天都不见人影。”
“在议浙南盐事,”林缚回道,“你来凑什么热闹?”
“盐事?”周同疑惑的反问了一声,又说道,“江宁派来的人,赶回去就是,江宁半点好处不给,倒想来抢好处,世上哪有这种便宜事?”作为林缚亲点浙南主将,周同自然晓得盐铁使张晏派人来浙南的事情。
“此事我们已有对策,不用你操心,”林缚又问道,“军议有结论没有,下一步怎么打?”
“这些天伤亡居高不下,将这么高强度的拉锯战持续下去,要承受的压力会很大,”周同说道,“诸将以为是不是缓一缓?”
“以前顺风仗打惯了,这次各部都承受很大的伤亡,一时间习惯不了,大家心里有想法很正常,不过拉锯战还是要进行下去,”林缚说道,“我们撑不住,浙闽军更撑不住;拉锯战至少要持续到浙闽军大兴增援永嘉或守军从永嘉撤走。夜里,你让唐复观、陈定邦、左光英、刘振之、张季恒、毛腾远、陈魁立等人到我大帐里来,我亲自来给大家做思想工作……实在不行,就从靖海水营抽部分战卒上岸,缓解一下各部的压力。”
“有些时候,办法看似笨拙,却行之有效,无策可解,”高宗庭说道,“去年燕胡围打津海,也是这种打法,津海军最终不得不放弃津海撤走……我估计着,永嘉守军撤退的可能性更大一些,我军应该要有守军撤退时对其进行重创的准备。”
“守军能撤,自然是好——浙闽军放弃永嘉,回浦、温岭就不能独守,台州守军必然也将撤到更险峻、与东阳县更接近的仙居、临海,”周同说道,“当然,要是浙闽军大举增援永嘉,兵力少了一万也不成,那就在将他们拖垮。现在只希望奢家快点做决定,不过我们的日子也真不好受。”
听着周同抱怨,林缚只是笑了笑,只要他能理解淮东整体战略设想就好。
军队承受这么大的伤亡,周同作为主将,身上的压力是轻不了的,他也只能跑到林缚跟前来抱怨两声。
周同又说道:“大家都发现火油罐在攻城时很好用,军司能不能多供应一些……”
冷兵器作战,用火几乎成为常规的战术选择,在木船为主的水战里,用火、防火更是最为主要的战术选择,但主要攻击器械、营帐、船舶为主。
在兵卒厮杀时,直接用火很少,毕竟当世用火以浸油火箭为主,射杀敌兵时,火头很容易扑灭,很难提供额外的伤害。
火油罐在淮东水营几乎成为标淮的战具。细口陶瓶储满火油,瓶口塞布,战时点燃向敌船掷去,瓶碎油泼,火起一片,很难扑灭。
这次攻城,周同从水营借来一批火油罐用于攻城,发现实在好用。只是之前投入战斗的火油罐数量有限,又主要是去攻击守军城头的器械,虽说有用,倒也没有大展雄威。
守军为八闽战卒,多穿铠甲,又多备盾兵,能有效防备箭雨覆盖。即使受箭伤,也难有致命伤。用火油罐就大为不同,只要能冲到近处,将火油罐引燃掷去,罐碎油泼,八闽战卒身上大片浸油烧起来,不死也要脱层皮,更能较大程度引起敌阵的混乱。
特别是防护力强的铁甲,给火油罐掷中,更容易直接撞碎火油罐,被火油泼洒到身上。
一旦兵卒身体大面积烧伤,救治起来,比普通的刀创箭伤要困难数倍。
后世灌白磷的简易燃烧弹,甚至是平民对抗装甲车的利器,林缚依照后世的简易燃烧弹,在军中提倡用火油罐,怎能不好用?只是成本比较高而已。
一是当世烧制易携带的陶瓷的成本不低,二是当世常温下液态火油难得。
一枚火油罐的制作成本,倒抵得上近百枝箭矢了。
但既然好用,既然是拼消耗战,林缚没有理由不支持,想了想,回周同道:“你报个数给我,先从水营调……”林缚想得更多的,是怎么制造更多、更好的简易燃烧弹来。在火药实用化之前,改善火油的性能,相对更容易一些,也更容易用于实战。
“先来一万只,我打算组织一批兵卒专门练习投掷,配合到进攻阵列之中使用!”周同说道,“专打对方阵列里令人棘手的铁甲悍卒!守军里那些穿铁甲的悍卒,还真是难对付,刀砍不伤,箭射不透,也许要让他们尝尝火油罐的滋味。”
“你真是张嘴容易!”林缚苦笑道,“好吧,你先准备,别的事情我来协调。”
说到火油罐战术,最容易模仿。
守城用火或泼热油,也是常规战法,永嘉城头甚至用大铁锅盛粪便掺石灰烧沸泼城下兵卒,但毕竟使用规模不大,一旦上了规模,就真成了拼消耗。
但大规模的拼起消耗来,火油罐战术又最难模仿。
永嘉守军在火油供应上,怎么也不可能跟淮东军相比。
第121章 隔岸观火之谋
更新时间:2003
(两章合并一章)
四月下旬,杭州城已经有几分初入夏的炎热,往时才子佳人都会在这时节游览西子湖,只是富阳、临水给浙闽叛军占了去,外围营寨进逼杭城最近才二三十里,谁敢这时候将脑袋提在腰上,去城外游西子湖?
杭城西南的西子湖沿岸人迹罕至,除了北岸有一队马步军拖着沉重的步伐缓缓东行外,亭亭湖荷美不胜收,却无人赏美。
西子湖水与钱江相通,由于淮东与浙闽军封锁钱江水道的位置,在西子湖口的上游,故而乘船从钱江进入西子湖前往杭州城,相对不那么危险。
陈明辙负手身后,卓立船首,看着西子湖沿岸饱受创痍的苍茫大地,有股郁结堵在心口,吐泄不出来。
陈明辙月前离朝,以朝议大夫出知嘉兴府,成为吴党在浙北分董原之权的重要一枚棋子。
陈明辙从崇观九年高中状元、名动天下以来,长期居乡,正式入仕时间也就两年稍多一些。两年时间里,陈明辙就官居五品,升官速度之快,也是当世罕有,除了时值乱世、提拔人才不拘一格之外,也得益于他与陈西言的师生关系。
董原在浙北的权势大不如前,但他毕竟还是浙北制置使,陈明辙到嘉兴府赴任后稍整政事,就赶来杭城面见董原。
随行藩季良也是吴党士子,在江宁小有名气,但科考不利,年近四旬都没能通过科考进入仕途,也有些灰心丧心,便跑过来给陈明辙当幕僚,出谋划策。
“说来奇怪,”藩季良站在陈明辙身后,说道,“盐铁使张晏派范文斓乘船南下乐清,是打算接手浙南盐事。照着道理,林淮东不把范文斓的腿打断、逐走,就已经是很给张晏的面子了,怎么真就举荐范文斓担任永嘉府同知,专司浙南盐务?”
林缚封淮东侯,已是当世罕有的显爵,世人不直呼其名,多以林淮东代之。
“许是林淮东拿浙南盐事换江宁同意淮东对浙南诸县的其他人事安排吧……”此行过来将出任杭州府通判的王约,与陈明辙是海虞同乡,与藩季良关系交好,年约四旬,揣测淮东将浙南盐事之利让出来的意图之时,唇上的小胡子一颤一颤的。
陈明辙没有回应藩季良、王约二人的揣测。
林缚在政事、军事上有天纵之才,其行事跳脱,天马行空,非常人所能揣测,不知源出何处,倒有以东海狐称林缚,以示其狡脱——陈明辙跟淮东接触这些年来,对这个是深有体会。
陈明辙心不在焉,但不妨碍藩季良与王约的谈兴。
藩季良摇头说道:“将盐铁司及盐商彻底排斥在外,浙南诸县一年盐利,少说能有二三十万银子,淮东打浙南,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而朝廷在东线又依仗淮东,怕是张晏心里都没有真正想过能将浙南盐利争过来——东线的战事谁晓得会持续多久,就算淮东同意江宁这时候往浙南委派官员,也无人愿意去吃这苦头?这两桩好处,林淮东都能抓到手里,哪有拿一桩换一桩之说?”
“林淮东虽行径跋扈,但对新帝还算忠心——林淮东也许是不想贪心太甚,成为众矢之的。”王约说道。
“王大人如此想,便大错特错了,”藩季良摇头质疑王约的揣测,又问陈明辙道,“陈大人,你认为林缚会有收敛之心?”
“世事难料,人心叵测,”陈明辙含糊其辞的说道,“林淮东心里怎么想,你我又怎能尽知?还不乱猜测为好。”
陈明辙年少位居高位,藩季良未心就心服,但他毕竟给陈明辙募为幕僚,要视之为主,陈明辙这么说,藩季良便不再议论浙南盐事,放眼看向远处出任的杭城雄阔身影,问道:“大人此来杭城,董原心里大概不会太高兴……”
陈明辙心想:董原怎么可能会高兴?
在去年三月之前,董原在浙北大权独揽,而在经历富阳惨败之后的今日,浙北军司虽说还以董原为首,管辖浙北地方军政及防务,但董原已经远远谈不上大权独揽了。
在经历富阳惨败之后,浙北军司经过整顿,兵马总数恢复到六万,但董原直辖兵马受创极重,孟义山所部宁海军以及陈华文所部海虞军在浙北军内部占据兵力上的优势,甚至浙北军司新设立的水军司统制,也是由海虞军收编的原太白淖军首领粟品孝担任。
在对嘉、杭、湖三府地方官员上,新帝登基之后,也进行大规模的调整,像陈明辙、王约等吴党一系的官员,替换原先浙郡给董原拉拢的官员。
如此形势,董原心里怎么可能高兴?
新帝登基后,陈西言出任首辅,除了巩固南北防线、开源节流之外,最重要的一项事,就是密谋削弱地方藩帅势力对江宁政权所构成的威胁及隐患,加强朝廷对地方的掌控。
不论是陈西言,还是余心源,还是吴党其他官员,几乎都没有以军事割据地方、跟朝廷分庭抗礼的野心——在削弱地方藩帅势力、加强江宁集权等问题上,吴党的利益与新帝是一致的。
新帝非昏聩之君,他以宁王就藩江宁两三年间,对江淮形势看得比较透彻。
就地方势力而言,江淮地方以东阳系跟吴党为主。东阳系绝裂之后,顾悟尘北上去了青州,东阳系就以淮东为首。新帝想要在江宁坐稳龙椅,离不开地方势力的支持,在新东阳系与吴党之间,闭着眼睛也知道该选谁。
当然了,削地方藩帅之权,无论是新帝还是陈西言,都不敢贸然拿淮东试刀,甚至也不去动跟淮东关系密切的林庭立,除了大肆提拔吴党官员外,董原则成为江宁进行“削藩”的第一个目标。
董原恰恰也没有能力反抗,只能接受江宁的诸多安排,拥立新帝之后,董原就老老实实的只抓军政跟防务,人一直都留在杭城,甚至将地方兵备及防治之权,也都交还给府县。
“董原会这么老实吗?”陈明辙心里想,“江宁对董原进行削权,林缚会不会有唇亡齿寒之感,而进入干扰?或者说董原跟林缚之间早就有勾结,毕竟在李卓死后,高宗庭等人都投靠了淮东,而董原与他们都是同出李卓门下……”
虽说颇为顺利的出知嘉兴府事,但对日后浙北的形势发展,陈明辙心里仍有很深的忧虑!
渡船北行,杭城越行越近,藩季良突然间给什么触动到似的,突兀的说道:“淮东已成尾大难掉之势。既然淮东在东线跟奢家打得这么激烈、打得难分难舍,西线是不是放松一些,放奢家在浙西的兵马东进,跟淮东拼个两败俱伤?”
“隔岸观火?”王约疑惑的说道。
陈明辙摇头道:“断不可如此,且不管邓愈、董原及江西方面会不会配合——不怕一万,就怕奢飞熊万一反其道而行之。奢飞熊若是避开与淮东在东线决战,趁我们在西线放松之际,突然大举强攻湖州或宁国,以围魏救赵之势,迫使淮东从东线抽兵,那我们就成了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事实上,在陈明辙来浙北之前,他就知道陈西言、余心源、张晏就此事有过多次密议,终究是觉得太凶险,有玩火**的可能。
实在是奢飞虎自去年三月攻陷富阳、临水,进而占领千秋关、独松关,令江宁在西线的形势十分的危恶,不敢有丝毫的放松。奢家在浙西的兵马,不仅兵锋直指嘉杭湖及徽州腹心,稍有不意,江宁也会受到直接的威胁。
即使要放奢家在浙西的主力东进跟淮东在东线决战,西线的防线至少也要恢复到去年三月之前的位置,才能让人放心——不然很可能就是玩火**;真到这时候,哭都来不及。
再者,淮东绝不是善茬。
此时朝廷依仗淮东处太多,玩这种小动作,能瞒过淮东是好;瞒不过淮东,要是淮东全面在东线收缩呢?怕是比搬起石头自己的脚还要严重数倍。
在西线,江宁终究不敢纵敌东进去害淮东,但主要意愿还是以稳守为上。
具体到董原、邓愈等人头上,陈明辙心想,他们的心思大概会很是不同。
江宁欲求稳妥,但邓愈守徽南,从昱岭关、千秋关、独松关三个方向都受到奢飞虎的威胁。对他来说,不是守住徽州城就能安稳睡觉的,至少要将千秋关、独松关两个重要关隘夺回来,才能稍缓一口气。
董原当前的处境,跟去年的富阳之败有关,陈明辙心里推测董原心里大概也很渴望从奢飞熊手里夺回富阳吧?
当然,比起纵敌东进、坐收渔翁之利这种不切实切的谋略幻想,陈明辙他自己也更希望浙北军能以更积极的势态,主动收复临水、富阳等地,将浙闽叛军逐出浙北去。
富阳、临水失陷后,以杭城、德清为中心的大片沃土,受战火波及,成为敌我双方进行拉锯作战的缓冲区,仅嘉兴府保持完整。大量民众外逃,田地抛荒,无人耕作,从去年六月之后,浙北三府所能提供的税赋就税减。而大量民众避战祸,逃亡到平江、丹阳、嘉兴等地,则加剧这些地区的粮荒。
嘉兴诸县面海,历年来开发要差过杭湖两府,即使陈明辙有心在嘉兴府学淮东推行新政,也不是一时之间就能见效,要使浙北形势有根本Xing的改观,收复富阳、临水是关键。
但很显然,奢飞熊断不可能放弃富阳。
浙闽叛军占据富阳除了对江宁保持威慑、削弱浙北三府军事潜力之外,其本身控制钱江水道的中游,是浙闽叛军在浙郡联系东西两线的最重要衔接区域。
一旦富阳失守,浙闽军在东西两线的势态,就跟在淮东占据乐清之后,其永嘉守军与台州守军首尾不能相顾的被动势态非常接近,将陷入彻底的被动之中——奢飞熊再蠢,也不可能放弃富阳。
陈明辙有时候也很迷惑,但看眼前的形势,西线只能僵持下去,无论是江宁还是奢飞熊都断不敢松一口气,也许只能坐等淮东在东线先取得突破了。
董原站在城头,看着陈明辙等人入城来,董原虽以兵部侍郎衔出领浙北制置使,但论及权柄之重,甚至不如出知维扬府时。
浙北三府,虽然早年以杭湖最为富庶,此时却以嘉兴府最为完整,原本富庶天下的杭湖两地都给卷入战火之中,受到严重的摧残。
陈明辙是陈西言的得意门生,也是天子门生,以浙北检讨御史入仕,才两年,就再进浙北担任出知嘉兴府事的要职。这也是吴党要在浙北实现对董原进行限权的意图,令董原亲信部将心有不忿。
公孙齐是董原的心腹,早在董原早年守仙霞县以拒奢军时,就以力勇而崛起草莽之间。后随董原投李卓,董原出知维扬府事,组织地方兵备,公孙文又是最初投附过去的将领,深得董原信任。
公孙齐看到陈明辙坐船来杭城,站在董原身边,压着声音说道:“大人是不是派人找高先生联络一个感情,想必淮东不想看到唇亡齿寒的局面?”
“这算哪门子唇亡齿寒?”董原苦笑不已,又低语道,“陈西言、余心源等吴人真是无头脑,自以为得计,可真是辛苦替别人做嫁衣。高宗庭啊高宗庭,看来督帅之死,令你改变太多……”
公孙齐疑惑不解,暗道:浙北今日之局面,难道是淮东纵容,但江宁加强对浙北的控制,将他们架空,对淮东又有什么好处?
陈明辙出知嘉兴府事又赶到杭城跟董原相见的消息传到永嘉时,已经是四月二十四日了,再过几天,永嘉之战就要持续满一个月了。
“吴党这一步步棋子,我们还要积极的配合他们走完啊……”林缚说这话时,已经不在永嘉城外的营垒里,而是回到瓯海处置一些事务,这时正与高宗庭下棋为乐,听宋佳站在边上说陈明辙进杭城与董原见面的消息,摸着檀木盒里的棋子,颇有感慨的说道。
“董原心高气傲,不肯屈服于人,”高宗庭轻轻一叹,说道,“将来或与淮东为难!”
“北燕、南奢,没有一个省油的货色,西边再多个董原,也没有了不得的,”林缚说道,“淮西终缺个能独挡一面的人物。只要吴党能在浙北顺利的将董原架空掉,江宁再调董原去淮东主持防务,就顺理成章了。”
林缚要维护江宁政权的稳定,统一战线对付燕胡兵马的南侵,故而要克制住向淮东周边地区扩张的冲动。
换作别人,多半要保存董原在浙北的势力,以分担江宁对淮东的压力。这或许要算一桩好处,不然淮东就有唇亡齿寒之忧。
但相对的,也有大弊。
这时候林缚坐视吴党将董原在浙北的势力架空掉,甚至进一步从浙北将董原逐走,倒不是淮东突然间改邪归正,要助新帝加强对地方的集权,而是从根本上,淮东是要削弱浙北三府及平江、丹阳两府(即太湖平原地区)的军事实力。
淮东与浙东之间隔着太湖平原,董原是有野心的一个人,一旦让他在太湖平原形成相对**的割据势力,对淮东的形势是极不利的——这几乎意味着淮东最核心的区域,都处于董原的直接攻击范围之内。
林缚一时不能将触手伸进太湖平原,与其让董原扎根其间,令淮东坐卧不安,不如暗中推动吴党将董原从浙闽逐走——削弱太湖平原的军事力量,才是最符合淮东利益的。
假如将来有必要,淮东战卒也能以最快的速度进入、控制太湖平原,不用担心在进入时就会受到大规模的阻碍。
这个道理同样适用于维扬——淮东一时间不能将触手伸入维扬,但也要尽一切可能的削弱维扬府的地方兵备及驻军。
这时候室里的光线暗了下来,林缚站起来,推开窗户,看着外面的天空起了Yin云,像是要下雨。
算着时节,也是进入梅雨季了;在过去两个月时候里,永嘉府境内几乎是星雨未降,旱情颇为严重。
看到有下雨的样子,林缚也颇为高兴,田里的麦子也需要这一场雨抽穗,但周同那里的军事行动会大受影响,再往后也意味着东海将进入风暴季而暂时封航。
稀稀落落的下了一阵雨,半炷香的时间,地面还没有完全浸湿,就云开收晴,完全不过瘾。
“这雨下的,聊胜于无……”林缚搓着手,转回身跟高宗庭说道,也没有兴致将残局再进行下去。
“各地旱情都严重,便是淮安府夏粮收入也会因为旱情而减少许多——根据各地搜集来的情报,浙西大旱已经成灾,这对我们来说,是个极好的消息。奢家今年不但不能从浙地获得更多的补给,甚至还给吐出一些粮草储备,要防备地方出现民变。但河淮的旱情,使得黄河从河中府往下,最浅的地方都能趟马过河,这绝不是什么好消息啊!”高宗庭说道。
“不管封不封锁,往山东还要多派探子,”林缚说道,“黄河两岸旱情严重,使水位大减,这本身没有什么可怕的。要是燕胡想借水位低浅派兵趟过黄河,也只能是小股骑兵;不然的话,入夏后一场暴雨就会使水位激涨,会给他们带去太多不可预知的风险——但恰恰如此,以为黄河在夏秋时是天然屏障,也会使山东放松警惕,这才是最大的凶险!”
以往燕胡骑兵只能在冬季封冰之后,才能越过黄河南下,进入河淮平原。
在二月下旬,燕胡南侵兵马纷纷退回到晋南、燕南;大多数人,包括青州诸人在内,都认为在入冬之前,燕胡不可能再次大举越过黄河南下。
青州要利用这段时间,以阳信城为核心,在朱龙河南岸修筑大量的防垒。
但在燕胡控制晋郡及燕冀之后,特别是燕京滞留数以万计的、专为宗庭修造宫殿、皇陵的匠户给燕胡得去,只要燕胡能在黄河南岸占领滩头阵地,是有能力在黄河上搭设栈桥以供大军通行的。
林缚就怕青州诸人及梁家警惕心不够。
高宗庭转眼看向窗外收晴的远山,淮东有许多方面颠覆了传统的思维。
淮东军司所属的军情司,除了专司军事情报搜集、分析等事务,更依赖各级战训学堂及军司所属其他机构,对各种作战方案进行剖析,还专门成立战术研究室。
这种种措施,一方面有个完整的体系,保证淮东军将领都能得到相对较充分、成体系的战术素养培养,不用通过血腥战场,也能得到成长的机会,也使得淮东军司对将领的掌握深入到基层武官,杜绝了私兵化的问题。
另一方面,淮东将领所提出来的诸多战略战术设想,也提前在内部得到一定程度的检验,不再单纯的依赖将领个人的才干与经验指挥作战。
比如燕胡兵马有没有能力在夏秋季大股渡过黄河南侵的问题,淮东军司内部就进行充分的消息搜集与作战推演;而江宁御营司以及河淮防线诸镇,还只能依照经验进行判断——这里面高下之别就异常的显著。
天下亿万人,才识卓越之人,如过江之鲫,不知凡几,但是林缚身上,高宗庭看到有着太多跟当世才识卓越之人不同的东西,心想,也许是这些,才使得淮东带着强烈的有别于世的特质,而能够强势崛起的吧?
这时候,有马蹄声由远驰近——在淮东所辖区域,城里禁止驰马,除非有紧急军情传报——听着马蹄声急促传来,高宗庭快步走出去,片刻后即回,手里拿着信报,边走边说道:“温岭守军正撤出,往回浦而去!”
“可惜啊,奢家终是没有勇气踩进这个坑来!”林缚淡淡一笑,说道,“要各部照着计划行事就是!”
高宗庭笑了笑,他们确定是希望奢家从浙西抽兵增援东线,将防线撑到永嘉、台州一带与淮东进行更残酷的军事对峙。
那样奢家在浙西必然会露出破绽,而江宁不管藏着怎样的心思,都会极度渴望将西线的防线恢复到去年三月之前的位置,到那时候,奢家就会更加难过——相比较之下,奢家在东线的防御,收缩到仙居、天台、临海一线,形势相对就一些。
目前淮东在浙南的兵力主要集中在永嘉的正面。
浙闽军先从乐清湾北面开始撤军,淮东军在乐清湾北面,仅陈渍率所部驻守温峤监视温岭、回浦——即使招募乡勇编入陈渍所部,使温峤驻军精锐达到四千余人,但浙闽军要从温岭、回浦撤出的精兵将近八千众,淮东显然很难在乐清湾北面咬浙闽军一口。
在乐清湾北岸,以袭扰浙闽军尾后为主,主要是防备浙闽军撤出时破坏地方,更要防止浙闽胁裹地方民壮西撤。
真正能咬浙闽军一口是在永嘉。
第122章 浙南战事尾声
(六千字不到一点,也算两章)
天色阴霾,云气翻腾,天色陡然黯淡下来。秦子檀伏低身子,几乎是趴在马背上,拧回头来看天,心里忍不住悲鸣:“这时候下暴雨?”
过了这段河谷,翻过一座低矮山头,就算出了永嘉;这时候下大雨,只能挤在河谷里避雨,后面的追兵又近,想到这里,秦子檀脸上已失从容淡定的气度,有着掩饰不住的慌乱,狼狈不堪。
东海一役,秦子檀断了一臂,骑马本就不便,但从永嘉撤出时,他的左腿给流矢贯穿,不良于行,只给左右扈从簇拥着,趴在马背上。溯楠溪江而上,山路崎岖不平,秦子檀虽然不用担心会给从马背上摔下来,但吃尽苦头。
在身边,隐隐约约的有厮杀声传来,没想到这么一会儿工夫,淮东军就又追了上来,跟他们的殿后兵马撞到一处。
“***贼老天……”温庭瑞手兜着缰绳,抬头看天将下雨,气急败坏的骂道。
倒怪不得他如此怨恨,三天前他们计划夜间从永嘉城撤出时,就是楠溪江上游的一场暴雨诱山洪,将山路多处冲垮,猝然间打乱他们的撤退计划。
在他们将撤未撤、军心浮动之际,淮东军大举攻城,从东南角抢登城头。
淮东军一改以往战术,改用火油罐引燃密集投掷开道。八闽战卒虽披坚甲,但给大量火油泼溅到身上给引燃,猝然间措手不及,给打得阵脚大乱,死伤惨重。
淮东军登城兵马势如破竹直取东城门楼,进而大肆泼油引火,将横亘楠溪江上、衔接永嘉与上塘的栈桥引燃,切断两城之间的联系。
形势如此险恶,秦子檀、温庭瑞仓促出逃。上塘很快失陷,即便是永嘉本城,也是依靠近千名自愿当死士的伤卒留下来殿后,主力才能仓促撤出来。
永嘉守军在战前就有万人,战时奢飞虎在东阳县又抽调约三千八闽战卒增援永嘉,最终从永嘉城撤出的,加上伤卒都不到四千人。
淮东军并不就此收手,在后面紧追不舍,迫使温庭瑞分批投入数百死士殿后,阻拦追兵。
伤卒及将领家小坐船走水路,但楠溪江上游水窄流急,险滩又多,深入百余里后,水道已经不利百石以上的大船通过,大量的伤卒及将领家眷都被迫弃舟登岸。
虽说从永嘉到仙居也有两百里路,但山路崎岖,又给暴雨冲垮数处,就更为艰险。
少数人马通行,或许无碍,但三四千人又夹着大量伤病及家小挤在其间,就显得额外的拥挤、混乱,便是将辎重都抛弃,他们一天难走上三十里路。
眼下只能指望台州守军先一步撤到仙居,能派兵马来接援。
偏偏三天前的那场暴雨后,又连续三天放晴,似乎老天都在帮淮东军追杀他们似的,叫温庭瑞心头如何不愤恨?
屋漏偏逢连夜雨,眼见淮东军从后面追上来了,偏偏这时候又将有倾盆大雨而来——看着拥挤在狭窄河谷里的部众脸上仓皇不安,温庭瑞都有抱头痛哭一场的冲动。
“庭瑞,你看西北面的山上,似乎有什么不对劲啊!”秦子檀艰难的坐直身子,三天来仓促逃亡,让他大腿两侧给马鞍磨得鲜血直流,他指着西北面的崇山峻岭,提醒温庭瑞看去。
“没有什么不对劲啊!”温庭瑞顺着秦子檀的手看过去,那边的山头很宁静,没有看出什么异状来。
“平静得过分啊,”秦子檀虽说狼狈,但还没有失去分析能力,说道,“我们数千人进入河谷,两边山林都应该鸟飞兽惊才是,没有动静才是异常!”
伏兵!温庭瑞陡然想到这个可能,惊了一身冷汗。
虽说两侧都是崇山岭峻不利大股兵马通行,但是淮东军要是有三五百精锐穿山过林潜入到前方不是不可能。寻常时候,三四千八闽战卒根本就不怕给三五百奇兵偷袭。但这时候后有追兵,众人仓促逃亡有三天,正精疲力歇又惊惶不定,士气受到严重的挫伤,而且大股兵挤在河谷里混乱不堪,这时候给淮东军潜过来的三五百奇兵偷袭,后果将是灾难性的。
“王见雄!”温庭瑞大声吆喝,让亲信小校亲自带领斥候摸到西北面的山林上去侦察,又下令各部加强对左翼的警戒,又派了半营精锐,在尾后再组织起一道拦截追兵的殿兵屏障。
温庭瑞刚部署下去,豆大的雨点就劈头盖脸的打下来。
当世指挥传讯手段本就有限,大雨之下,温庭瑞除了能调动身边随扈精锐外,对外围的部队就失去有效的控制手段。
这时候,大雨模糊了视线,两人隔着数步扯嗓子咕,都能听岔了,人又拥挤着四处避雨,队列混乱,传令兵通行困难,想要找下面的将领传达温庭瑞的命令都困难——换谁处在温庭瑞的位置,都会束手无策。
秦子檀下马来,扈从扯开布蓬让他避雨,秦子檀担心西北面的山岭里真藏有伏兵,当时的形势只能让他心里期盼伏兵不要趁大雨动袭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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斥候浑身淋湿钻回来,禀报进入河谷的逃兵的情形。
张季恒伸手抹掉脸上的雨水,绷紧着脸,将随他潜过来的两名营将、几号哨将喊到身来,一名哨将,舔着滑落到嘴边的雨水,问道:“摸上去,打他娘的?”
所谓奇袭,就是要运动到敌人所意识不到的方向,在敌人没有防备之际,迅在局部形成兵力优势,进行强袭,一举将敌军击溃。
要让敌人无法提前觉察,要做到行军隐蔽,能进行奇袭的兵力自然不可能多,特别是张季恒他们要从险峻小道翻越北雁荡山,度慢不说,也根本不可能将太多的兵马带进来。
当然兵力太少,动军又是以八闽精锐居多,老卒经验丰富,雨势一歇,聚拢三五十人,就能打反击。张季恒也只是尽可能将更多的人聚集起来,守住河谷心的位置,好在很快南面有小股溃兵逃过来。这表明刘振之率部将浙闽军殿后兵力杀溃。
很快刘振之先率五六百精锐赶上来支援,与张季恒汇合,一起再往北突击,将几股好不容易聚集起来的小股浙闽军打溃,占据河谷北口,将绝大多数溃兵都兜在南面,不使其北逃;也防备仙居守军赶过来接援。
仙居援军姗姗来迟,淮东军后续的兵马都已经开拔过来,牢牢占据楠溪源的要地,将从仙居过来的浙闽军击退。不过对楠溪源河谷周边山林的搜索,一直持续到五月上旬才结束。
楠溪源河谷一役,从永嘉北逃仙居的浙闽军几近全军覆灭。
永嘉主将温庭瑞及随扈藏身北雁荡山一处山坳里,给搜山兵马现,反抗而给格杀。
搜山兵马初时并不清楚杀了一条大鱼,温庭瑞当时也换上普通衣甲,只是反抗额外激烈,使得搜山兵马损失了十多人,才将他们歼灭,这才引起在楠溪源河谷主持搜山的刘振之的警觉。
只是温庭瑞的尸给泄愤的搜索兵马戳得稀烂,还是将面目近乎全非的头颅送到永嘉城,才辨认出来。
楠溪源河谷一役,俘敌千余人,杀千人,约有一千四五百人在混乱跌入水势大涨的楠溪江淹死,仅三四百人穿山过林,逃入仙居。
此时,台州守军全面西撤进入临海、仙居坚守,在横阳、平明的浙闽军,也全面收缩到不易受海路攻击的苍南县境内——陈渍率部接收回浦、温岭等县;耿泉山率部接收横阳、平阳——从二月旬动的浙南战事在持续近三个月之后,暂告一个段落。
此役,浙闽叛军被迫放弃浙南沿海诸县,淮东军收复乐清、瓯海、永嘉、平阳、横阳、温岭、回浦六县,打动陆路与北面明州府宁海县相接的通道。
近三个月来,在浙南前后十数战,共歼俘敌军一万六千余人。其八闽战卒将近一万人,收编乡兵民勇五千余人,缴获兵甲一万七千余套。楠溪源河谷一役,对淮东军来说,只有给浙南战事一个完美的尾声。
浙南战事,虽说淮东军也承受近万人伤亡,但由于收编乡兵民勇,又不断的从地方征募兵勇,在浙南战事结束之时,先后进入浙南参加的诸部,兵力非但未受损失,新编浙南军的兵力甚至从战前九千余人增加到一万两千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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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上旬,浙南由旱转雨,雨天频繁,山路艰险难行,诸部也陆续撤回永嘉,放弃对楠溪源河谷的搜索。
“这回竟然又让秦子檀逃出生天,这狗屎运,真是没有天理啊!”林缚从促俘及击毙敌将名单里始终没有看到秦子檀的名字,终是忍不住有些遗憾。
“楠溪源河谷地形复杂,三五百人逃出去,也是没有办法的事。”高宗庭笑道。
不单楠溪源河谷地形复杂,整个浙南、闽东地区,地形都很复杂。
地势给崇山峻岭分割得零碎,兵力的运动,都死死的限制于有限的几条道路上。
这些使得淮东军即使在局部占据优势,也很难痛痛快快的打一仗,通常要一城一地的去血腥争夺。楠溪源河谷一役,算是开辟浙南战场以来,打得最痛快人心的一战了。
林缚越是这样的抱怨,表明他对楠溪源河谷一役的战果越是满意。
此役几乎全歼逃敌四千精锐,而淮东军的伤亡包括刘振之追击时的兵力损失,也就六七百人而已——这样的大胜,似乎才符合淮东军的风格。
即使能不能逮到秦子檀,从战局意义上来说,高宗庭认为不大重要。不过他晓得宋佳的身份,晓得林缚从江宁崛起,就与奢飞虎恩怨纠缠,秦子檀要算淮东的宿敌。
傅青河当年守西沙岛残一臂,差点身死,也是拜秦子檀所赐,包括淮东与浙闽军诸战甚至在儋罗岛与高丽人打的一战,秦子檀都涉身其。在浙闽军诸人里,除了奢家父子外,淮东最想得而快之的就是秦子檀。
“人不能太贪心,这次将温庭瑞击毙,也是意外收获,”林缚将最新的战报丢到案头,“温家应该就此会一蹶不振了吧?”
奢家再次反叛,其他七姓都附从之,将势力控制范围延伸到浙南、浙西以及江西东部,七姓宗族也随军向外扩张,划分地盘。温家向浙南地区输送的子弟最多,不仅最后以温庭瑞为的永嘉守军,许多将领、兵卒都是出身温氏宗族,也有大量温氏宗族子弟带着家小赶来浙南,跟地方势力争抢田地,垄断商贸……楠溪源一役,使得进入浙南的温乐宗族子弟几乎全军覆灭。
高宗庭对东闽情形最是清楚,在浙闽,温氏最受奢庄的信任,不仅奢庄的正妻出身温氏之外,奢庄还令长子奢飞熊娶温家女为妻。虽说温家在浙闽都督府还有多人占据要职,但经历这么惨重的打击,温家想不衰败也不可能。
宋佳伺立在林缚的身侧,虽说她打心底将自己视为林缚的女人,但浙闽军在东线给打得这么惨,内心深处仍不由的有些纠结。
不要说温家一蹶不振,要是燕胡不能突破淮泗防线,迫使淮东用兵重心北移的话,奢家至少在东线也将一蹶不振,根本就无法依靠自身的力量扳回劣势。
早前东闽战事就持续了近十年时间,大量丁壮死于战场。东闽二次叛变时,虽说迅聚集过十万人的八闽战卒,扩编各军,但已经严重透支东闽的人口资源。
奢飞熊率部攻陷浙东之后,浙闽军就放弃原先的海上展战略,转而将用兵重心转移到浙西,除了奢家对海上战略不够重视外,更为主要的,也许是奢家急于争夺地盘跟人口,以弥补自身资源的不足吧?
从早前的东海之战,到淮东奔袭浙东,到这次的浙南战事,忠于奢家的八闽战卒,几乎过三万人被淮东歼灭或俘虏。
在经历十年东闽战事之后,奢家还有多少忠诚可靠的八闽战卒可以给消耗?
虽说浙闽军可以衢州等地征募兵勇补充兵力的不足,但是浙闽军二次叛反以来,急于保障宗族势力的利益,对地方搜刮过重,对浙郡的统治很不得人心。
一旦在浙闽军,八闽战卒的比例减低,从地方募勇数量大增,将严重减弱浙闽军的战斗力。
这时候,周同从外面找进来,站在门口,看着坐在堂上的林缚等人,手拢在腹前,就大笑道:“哈哈,逮到那条大鱼!任秦子檀狡猾如狗,这次终是没有让他逃出去!”
“哦!”林缚眉头飞扬,说道,“都过去好几天了,怎么今天才将他逮到?我都不抱希望了!”
第123章 夜雨琐事
(凌晨应该更有一章)
一直到五月十二日,秦子檀才给押解来瓯海。( 阅读网,最快文字更新精彩小说!)
午后细雨未休,不知不觉间,光线已昏暗;雨滴从檐头落下来,打在台阶青砖上,淅淅沥沥的响声传进来,听着仿佛心里还有雨滴在坠落。
军械监送来辎兵铲的设计图稿,在案头铺开大片;林缚拿着样铲在研究,直到侍卫进来将点亮油灯,林缚才意识到天色已晚。将样铲放在案头,问宋佳:“人应该押来了吧?”
“也许进城了。”宋佳应了一声,看向窗外,雨线如浮在暗色布幕上的丝,连绵不断。
“你去看看,人押来,直接带过来。”林缚说道。
宋佳心头一悸,疑惑不解的看向林缚,说道:“杜荣你能留下不杀,不能留他一条性命?此前各为其主,忠其事,非必死之由啊!秦子檀其才、其学,世间能及之虽不能说绝无仅有,但也鲜见;秦子檀若能为淮东所用,何不用之?”
“……唉,”林缚轻轻叹了一声,说道,“你不愿去见他,也由着你……”倒也没有明确说要不要留秦子檀性命,不过宋佳怎么说也是与秦子檀相识一场,人总是会念及旧情的,林缚也不怪她为秦子檀求情。
胡致庸这时候走进来,宋佳也就不再谈秦子檀的事情,但很显然淮东官将没有谁愿意为秦子檀求情,包括高宗庭在内。
秦子檀是生是死,全在林缚一念之间。
林缚也不欲谈秦子檀的事情,招手让胡致庸坐过来,将辎兵铲递给他看,说道:“军械监到底是将这东西给鼓捣出来了,还算差强人意,你来看看……”
胡致庸坐到案侧,看到林缚在那里演示辎兵铲的使用。
辎兵铲约有一尺三寸长,展开与寻常铲刀没有什么区别,但一侧开刃,可以用作斧刀,一侧又造出锋利的齿口,可以锯木,柄可折叠,可以用作手盾,柄上有标尺,可以度量——胡致庸擅于政事,但知道周同等将对辎兵铲赞不绝口,恨不多立马就造数千把送来。
斥探哨探用在野外,遇到情势复杂,但随身又不能携带太多的用具,这么一柄小铲具备刀铲斧锯等多种功能,十分的有用——胡致庸对此唯一的感受,就是造价太昂贵了。不要说造几千把了,造几百把都让人心疼。
胡致庸接过这柄特制的小铲,咂嘴说道:“一柄小铲,能造好几柄陌刀呢……”偏偏林缚给这种铲子命名为辎兵铲,心想,真要给淮东工辎营所辖总数达十二万之多的辎兵都装备上这种辎兵铲,淮东就不用干别的事情了。
“……”林缚哈哈一笑,说道,“跟武,这时候总是对立的——领兵打仗的,巴不得多造神兵利器,送些差劲的东西过去,骂爹骂娘,总之没有好话;管钱粮的,只看到银子哗哗如水的流出去,心痛!”
“可不是如此?”胡致庸苦笑道,“浙南战事计功是大体结束了,仅授田就要十七万亩,摊到帐上算,可是一笔折本的买卖啊。清查公田还要进行下去,但是奢家侵占的田地,大人吩咐只要有苦主站出来,军司只能用银钱赎买。虽然能压一下地价,但在浙南要补足授田的不足,军司估计还要拿出十多万两银子出来。再说伤药,现在瓯海设了医疗局,每个月要投两万两银子下去……”
“得,得,”林缚忙将胡致庸的话头打住,笑道,“今天可没有听你诉苦的时间,这辎兵铲看上去造价高昂,但我也没有说一下子要造多少。说到冶炼、锻造等工造事,事事是相通的。便说这铲身锻造,在制甲上也是极有用的。鳞甲所用甲片,密如鱼鳞,好看是好看,防护力也强,但太耗工时,十名技术娴熟的工匠,一年也未必能造一副鳞甲。若将小甲片换成这种大甲片呢?”林缚将辎兵铲拿过来,放在胸前,当成护心镜的模样,说道,“所有的进步,来自每一细微处的努力,你觉得如何?”
“我也不操这个心,我来找大人,是说别的事情……”胡致庸说道。
量入为出,军司想办多少事情,还要看军司每年能得多少银子,林缚奇思妙想甚多,但要实施,第一个卡他的是林梦得,不为其他,就是缺银子。胡致庸接着就耍了滑头,转到他来找林缚的正事上,说道:“大人要在浙南选寒门读书子弟,送到崇州就读新式学堂。食宿全免,待遇同将卒,这公示贴出去,应者云集。到今日为止,应帖合格的已经有四百余人,比原想的要多出一倍。杨子忱、刘忠等人包括高先生的意见,是想都收下来,这个主意还要大人来拿……”
“说到头,还不是银子的事情?”林缚笑道,“就照今天的人数来定,费用不足都由内库来补,省得你们再来找我打官司……”
要控制浙南地方,扩大募军规模、在地方确定军户的地位是一个手段,但最后治理地方,还是要依靠官吏。
官吏的选拔,当世主要依赖于科举。
眼下战事未靖,淮东有充分的理由对浙东、浙南等地进行半军事化控制。除了少数关键官员需要通过江宁任命外,管辖地方的普通吏员,都是淮东军司直接任命,甚至直接进行军管。
随着时间的推移,地方官吏的选拔跟任命要回归到正常的轨道上去。但淮东只要在此之前,就填入大量合格、给地方接受的官吏,将坑占满了,将来江宁再在地方行科举制度,影响力也会给大幅削弱。
淮东需要大量合格的吏员;再者淮东要加强对浙南、浙东的控制,利害相关是有最效的手段,必然要大量提拔浙地子弟用为官吏。
为培养人才的需要,除了战训学堂外,林缚这两年陆续在崇州等地以杂学为基础成立多所启蒙学堂及专门学堂。
浙南战事结束之后,林缚就计划着从浙南地方选拔一批寒门读书子弟带回崇州去,送入新式学堂培养两三年时间,再送到地方任为官员。
读书识字对赤贫人家仍然是一项极沉重的负担,所谓寒门读书子弟,其实也是以小地主及有田有产人家子弟为主。
长期的战事,乡绅豪族转风使舵,是奢家控制地方要拉拢的对象;赤贫人家也没有什么好损失的;利益最损最严重的,恰恰是有些田产但又不足以保护自己的阶层。
虽说提供与募军一样的待遇,但考虑到科举出身在当世的深刻影响,林缚之前只预计从浙南招两百人回崇州,倒没有想到情况比他所想的要乐观。
人数比预计增加了一倍还多,之前为这桩项拨给的费用就严重不足。如今淮东量入而出,多出两百多人,一年就要多出近四千两银的费用,看上去不多,但也要从别处挤出来。
省得听林梦得再诉苦,林缚便索性由内库来补不足。
这桩事从侧面也说明淮东军在浙南一系列的军事胜利以及诸多推行的新政甚得民心;淮东能最终将秦子檀逮住,也恰是因为淮东在浙南更得民心。
秦子檀在扈从的保护下,已经逃出淮东军在楠溪源河谷的搜索范围,但是要翻越括苍山才能逃回仙居或其他浙闽军控制区域。秦子檀在扈从保护下,翻越横亘在永嘉与台州之间的括苍山时,给山民堵住。
秦子檀允诺山民护送他们回仙居必有千金厚赏,相比较之下,淮东军给山民开出一名俘虏换一千铜元或三亩旱田的赏格就显得很不够看——谁能想到,秦子檀口才甚利,却与两名扈从给山民绑了送到淮东军营里来。
侍卫推门走进来禀报:“秦子檀押解进城了,带过来吗?”
“……”林缚正蹙眉考虑,宋佳起身说道,“我先下去了……”移步走到屏风之后。
林缚吩咐说道:“将人带过来吧。”
胡致庸移坐到案侧,拧过头看向门口,等人将秦子檀带上来。
奢家早年行弃陆走海之后,通过控制东海寇势力,大肆侵袭江浙沿岸,秦子檀在这里挥了很大的作用。
崇州受东海寇侵袭,两次遭受极惨重的损失,所以胡致庸对秦子檀绝无好感,是主张将秦子檀斩了事的。但怎么处置秦子檀,林缚一直没有表态,其他人也不好说什么。
大局为重,公仇、私仇都可以忽视不计;最终怎么处置秦子檀,都要以淮东整体利益为先。
片刻之后,秦子檀就给带了上来。
秦子檀蓬头垢面、衣裳褴褛,断了一臂,一只空袖管子悬着,一瘸一拐、艰难的走到堂前,脸上的肉痛得一颤一颤的;想必是受到严重的腿伤,而楠溪源军营在接收俘虏时,也没有给他好的治疗。
相比较江宁相见时,此时的秦子檀瘦得厉害,乱里杂有白丝,细想来秦子檀今年还未满三旬年纪。
秦子檀抬起头,平静的看着林缚,却是不看坐在边上的胡致庸。虽说样貌狼籍,神色却还从容,没等林缚开口说话,他倒先开腔说道:“时也势也,今日落在你手,是我秦子檀运所不济,没有什么废话好说,但求死!”
“你求死?”林缚淡淡一笑,说道,“你从括苍山下来,到今天押解进瓯海,有四天时间,你大可以求死,何必苦苦捱着?就为见面跟我说这句话?”
秦子檀张口待到再言,这时候宋佳轻叹了一声,从屏风后走出来。
秦子檀陡然间就像给抽掉所有的精气神一样,瘫坐到地方,出悲鸣似的一声低语:“少夫人……我早该想到如此!”
第124章 悬梁
入夜后,雨势越发的大,风也大,风雨吹打庭院角落里的翠竹,窸窸簌簌的响。便在这风雨夜里,秦子檀在监押他的独院里解下腰带,悬梁自尽。待看守发觉时,尸体已凉,抢救不急。
林缚听到回禀,披衣坐起来,下床走到宋佳歇息的厢房,看她坐在窗前,桌上的火烛只剩残芯将熄,想必是枯坐了一夜未睡,走过去握住她冰凉的手。
“他曾师从我爹爹三个月,我爹爹不喜他的自负,终是不欢而散。其后谁也不曾提这桩事,遂无人知道他与宋家的渊源……”宋佳说道。
“他想诈降,但他看错我不是那种求贤若渴之人;如此结局,对他来说,也许不能算坏,”林缚微微欠着身子,托起宋佳柔嫩如荑的下颔,看着她迷人而清澈的眼眸,轻声说道:“我会让人择处墓地将他安葬,也会让他忠诚于奢家的名声传回晋安去……”
将宋佳扶上床歇息,林缚睡意全无,从走廊穿过,走到外院的侍从室,听到侍卫在里间正谈论秦子檀悬梁自尽的事情。
淮东与浙闽叛军缠打这些年,忠于旧主、宁死不屈的八闽悍卒将勇,遇到不少,但秦子檀从楠源溪押来,几天时间里都没有什么异常,偏偏到瓯海的第一夜就悬梁自尽,当真是叫人琢磨不透头脑,也怪不得侍卫在房间里谈论此事。
秦子檀也许是有诈降之意,也许是仅仅没有死志;林缚能容秦子檀不死,但他总不能用一个与淮东格格不入的人物——宋佳从屏风后走出来,便是将淮东的底牌亮给秦子檀看。
林缚、宋佳都能料到秦子檀会起意自尽,但想到这结局对他来说不能算坏,便都保持沉默。
林缚走进侍卫室,在房子里歇息的夜班侍卫慌手慌脚的站起来迎,林缚单将陈花脸叫出来,对他说道:“秦子檀算对奢家尽忠而死,那些不必要的议论就不要有;替他在瓯海城外寻一处墓地安葬,不张扬,也莫太随便……”
这年头就讲究一个“各事其主、各忠其事”:秦子檀给狼狈捉俘,淮东军诸将都看他轻贱;但秦子檀悬梁自尽的消息传出来,淮东军诸将又都觉得他对旧主忠义,是品德坚贞的家臣,大多数人都替他惋惜。
不管如何,在血腥乱世,秦子檀悬梁而死,便如大河里激起的一朵小浪花,过了几天就平息下来,没有几人再谈起;浙南战事虽说暂时告一段落,但是永嘉府在战后事务额外的忙碌,林缚一时也脱不开身,便留在瓯海。
回浦、温岭两县原属台州府,但台州府仅收复这两县,林缚自然不会节外生枝,索性一并置入永嘉府管辖。
永嘉城残破不堪,又过于深入楠溪江河谷之中。
淮东因水得势,船大且坚,地区核心城池自然设于江水之畔,林缚决定将永嘉府治设于南岸的瓯海城,向江宁举荐胡致庸出知永嘉府事,周同经崇城步营指挥使兼督永嘉府地方兵备事。
林缚同时又决定在永嘉江北岸,在楠溪江汇入永嘉江的西汊口开阔河谷地带新置永嘉县,原永嘉县城整肃改为驻军使用。在永嘉江上游的温溪江与永嘉江相汇的河汊口征用民寨,筑成防垒,驻入精兵,以拒上游在青田县驻守的浙闽军。
永嘉江从温溪江口而上,水流湍急、地势落势大、滩险又多,两岸地势又险。无论是浙闽军沿永嘉江从青田往下游打,抑或淮东以温溪寨为依托逆往上游打,都异常的困难。
除了温溪之外,永嘉府又在温溪江与楠溪江的分水岭,即楠溪源河谷西面的大柏山征用山寨筑垒,驻以精兵,封锁括苍山西麓,从仙居、缙云等县进入永嘉的山路——山路险峻,仅有半数路途有相对开阔的河谷可走。也是到这时候奢家的资源几乎给榨尽,不然浙闽军沿这条险道多筑几座防垒,永嘉守军撤退时就有接应,绝不可能会败那么惨。
浙闽两郡,崇山峻岭分布极广,将地形切割得零碎。通常情况下,淮东军从近海平原攻入浙郡腹地,要么沿钱江西进,要么从嵊州往东阳县方向打,其他地方,要么河谷地势太险,易守难攻,要么就直接给崇山峻岭封死。
“后期从永嘉直接威胁浙闽军之东线,难度很大,这个任务应交给嵊州方面;永嘉驻军除了防备浙闽军从永嘉江、椒江上游打来之外,主要就是越过飞云江,进逼苍南,进逼闽北……”林缚将在永嘉的主要将领都召集过来,分析当前浙南的军事形势,“浙闽山多路险,地形破碎,历来除西线走仙霞岭使浙闽两地相接之外,在东线沿海有条狭长的沿海走廊。从晋安府霞浦绕过太佬山东麓,从分水关可过进入永嘉府苍南县境内——我们可以将这条通道称之太佬山走廊。若没有东海,太佬山走廊可谓其险无比,当头封住苍南或分水关,浙南兵马将无从南下。但由于太佬山走廊面临东海,如此狭长、缺乏纵深的地形,就是致命之地。我淮东水营战船,在这狭长达两百里的走廊里,特别是在霞浦县境内,能找到有数十处易登岸地点,随时能将这条走廊掐断……”
“浙闽军要是不想失去苍南这块深入到永嘉境内的伸出地,就要沿太佬山走廊建立针对沿海登陆的密集防寨,以防苍南后路给断,”唐复观听着林缚分析,疑惑问道,“末将觉得不解,为何奢家这次不果断将苍南弃了,全线退守霞浦?”
“奢家大概也没有想到楠溪源河谷之役会败得如此之惨,”林缚接过话头说道,“要是让温庭瑞、秦子檀从永嘉多带五六千精锐逃去仙居、临海,就会发过来形成敌聚我散之势。不要小看这五六千人马,除了浙闽军兵力增强外,关键还是士气。浙闽军士气不受重挫,不受到狠狠的打击,除了温溪、大柏山要增加驻军外,我们还要重点防备椒江下游,防备浙闽军从仙居、临海沿椒江下来打突袭!这样的话,我们在浙南的确聚集不了太多的兵力去进逼苍南。再者奢家放弃苍南,闽北的形势也会非常的难看。苍南还处于山岳包围之中,从北面平阳只有一条相对开阔的道路能进苍南。弃了苍南,太佬山走廊任何一处都会面临我淮东军水路两线夹击,特别是福鼎湾,能直接将我淮东水营的大型战船送入六七十里的纵深——可以很肯定的说,只要西线不出现反覆,奢家在东线没有翻天的机会。”
高宗庭坐在一边听林缚与诸将分析形势,忍不住微微点头:奢家弃陆走海,将一盘残局走活,还几乎夺了整个浙郡,但奢家在东海上的优势给淮东全面超越之后,就注定扳不回主动了。
无论是两浙,还是东闽,纵深处遍布崇山峻岭,路绝径险,使得浙闽军控制并依赖的核心地区几乎都集中在狭窄又相对分散的近海、沿海地区,在地形上十分的浅薄。
一旦失去对东海的控制,浙闽军核心地区几乎就暴露在淮东的兵锋之下。而且一旦给攻陷一处,通常是一片区域就失去连贯,断成首尾不能相顾的数截。
这在兵事上称为死形,弈棋时又称缺乏气眼的死棋。
有如这场浙南战事,浙闽军的台州守军与永嘉守军,一在乐清北、一在乐清西,但就是因为乐清给淮东军占领,台州与永嘉就给险峻的北雁荡山、括苍山等崇山隔开,要绕四百多里峻险山道,才能相互支援,最终淮东军只需少量兵力镇守温峤,监视北面的台州守军,就能集中兵力,放心的攻打永嘉守军。
这种被动的地形,浙闽军如何能胜?
“那接下来怎么打?是猛攻闽北,直捣奢家老巢,还是将主要方向放在嵊州?抑或直接在上虞聚集兵马,渡过曹娥江,直接围打会稽……”陈定邦问道。
“奢家在东线全面收缩,”林缚耐心解答诸将的疑问,说道,“其东线以东阳县为重心,仙居、临海、天台、缙云四城,构成其东线左翼,诸暨、会稽构成其东线的右翼。但奢家在浙西的兵力,差不多也是以淳安为中心,富阳、临水等城为左翼,信州等城为右翼。其东西线最重要的衔接点,就是在富阳。切断富阳,奢家在浙郡的东西两线想衔接起来,就要从衢州、信州那边多绕六七百里路。钱江水道给封锁了,想必浙北诸将也不会让淮东军借道直接攻打富阳;那我们就在上虞、在曹娥江东岸,聚集兵马,做好打会稽的准备……打下会稽,同样也能切断奢家东西两线的联络。”
“一旦我们在上虞大肆集结兵马,做出打会战的准备,奢家必然要就近从富阳抽兵加强会稽,我们一时间怕是难打下会稽——岂不是帮着浙北那些人的忙?”周同问道。
“正是要如此!”林缚笑道。
不帮浙北减轻压力,江宁那边怎么可能将董原调走?林缚也是防备董原调走之后奢飞熊会冒险从浙北突破,所以才放弃先进逼闽北,将兵力往明州府集中,即使浙北出什么变故,淮东军去援,也只要渡过钱江,相对要快得多。
这时候江宁主要靠江宁、丹阳、平江、维扬四府的税赋撑着,林缚这时候可不敢让丹阳、平江两府给浙闽打残了。
当下,林缚就宣布对浙南兵力部署的调整:驻守永嘉府以崇城步营为主,浙南战事里受伤将卒治愈,将优先补允崇城步营,使崇城步营扩编到五旅一万五千卒。甚至不需要崇州支持军械,仅靠缴获的兵甲也足以支撑这种程度的扩编。
新浙南军正式编入浙东行营军,以表明永嘉府整体纳入浙东制置使司的辖防区,浙东行营军总兵力增加到两万四千卒,除陈定邦率五营浙东行营军协防永嘉府外,其余兵马,包括唐复观、左光英所部,都率林缚悉数进入明州府。
这样在永嘉府以及夷洲,兵力以崇州步营、靖海第一水营以及浙东行营军一部为主,约有两万四千余兵力。不仅要驻守永嘉府及夷洲岛,还要从水陆对闽东沿海地区保持进逼、扰袭作战。
在明州府,则以长山营、浙东行营军主力、第二水营、第三水营一部为主,约有兵力五万余人,主要驻守明州府,从嵊州、上虞保持对东阳县及会稽的军事压力。除此之外,淮东在明州府编入工辎营的辎兵总数也达到四万众。
浙南战事刚打完,林缚可没有让奢家松一口气的意思。因为苍括山、天台山等山岳阻隔,也就不利林缚组织兵力在南线在打消耗战,那就将消耗战转移到明州府,沿曹娥江对会稽发动攻击,地形平坦,淮东军又占有控制曹娥江的地利优势。
第125章 阳信故人
(第一更先送上;第二更会在凌晨时分)
越永兴二年,过了五月,山野里碧草如茵、繁花锦簇,六个马客沿着大道往临淄城方向而行。然而在这繁花锦簇时节,远近残破的村落以及道侧骨瘦如柴的民众,令人触目惊心,深感山河破碎、世道唯艰。
那六个马客,一在居前,五人稍落在后面。
落在后面的五个精壮汉子,都穿着褐色皮甲,背负拓木大弓,箭袋、厚鞘大刀绑在马鞍两侧,紧绷的脸,神情严肃而夹有些许的不忿,一路行来,也不言语。
为首之人在这春暮夏初、地气回暖的时节,裹着深灰色的大氅,引人瞩目。但看他骑着一匹背鬃如焰的红鬃骏马,风帽兜住半张脸,鼻翼有一道很深的疤痕斜斜的划过半张脸,手兜着缰绳,抬头看向远方,除了连绵起伏的丘岭,还是看不到临淄城的影子。
这六人正策马缓行,西面有马蹄声传来,从一座低矮的山岭缺口里缓缓驰出一队骑兵。这队骑兵看装束像是青州军,地里的农人也不甚注意,看到有兵将过来,只是远远的避开,但在大道缓行的六个马客却勒住缰绳,看向从岭口行来的那队骑兵。
顾悟尘、顾嗣元父子主持青州军政,治军也严,这队骑兵共有十三人,有大道不走,偏要踩田踏野从侧翼过来,田里的农人只当是军卒跋扈,马客却起了疑心。
去年入冬,数万胡骑渡河南下,将临淄、青州境内摧残了个遍,虽说主要城池守住,但民生受害甚重。加上地方为保河淮防线,频加重税,时逢河淮旱情严重,民众是越发的难以唯计生计。
乱兵溃卒,饥民迫反,加上青州、临淄以及到西边的济南、泰安等府县境内的山岳相接,以致山东境内在胡兵退去,乱民、山贼、马匪像春后韭菜一般冒出来,以致小股的胡骑渗透进来,也如入无人之境。
在荒野遇到小股的兵马掠道,马客怎么会放松警惕?
那队骑兵且行且近,行到三百步开发,队形展开如锥,两翼的人已经将骑弓取下来,手搭在箭袋上,做出的正是要攻击的势态。
再细看那队骑兵虽说装束绝像青州军,但金属兜鍪下露出的两鬃没有发茬子。
“胡狗!”
那六名马客确认接近来的这队骑兵是渗透进来的燕胡游哨所扮,迅速下马,聚集将独臂一人护在当中,将背负的拓木大弓解下,未待谁发令,“嗖嗖嗖”数支利箭就朝踏马冲来的骑队射去。
马客背负的拓木大弓,是强步弓,能射杀一百五十步之外,马客射术也极佳。
那队骑兵冲到百步处,这边便已有十支箭射出,集中攒射当前居中的两骑,无一落在空处。两匹马当场即给射杀,悲鸣着撞地而倒,马背上的骑兵也摔落在地。
这队骑兵才识得这数名马客的厉害,虽然还有百余步就能冲杀到近前,但百余步足够让这数名马客每人再多射出两三箭。
在强力步弓面前,骑弓吃亏太大,而且接近百步以内,皮甲就无法再有限防护步弓的射杀;这队骑兵迅速将摔落在地的同伙拉上马,不敢硬冲,立即散作两队,往两翼展开,拉开跟马客的距离。
却是这当儿,数支利箭快如流星,舍马取人,当即射落一人,另有三名胡骑肩背挂箭随众远远的逃开。
胡骑马快,又擅骑术,两骑打旋驰回,伏身将中箭落马的那人拉上马,便远驰而走,留下两匹倒地还在挣扎悲鸣的垂死战马与数滩血迹。
马客没有追击之意,也将射入马身的十数箭拔出来,擦干血迹放在箭袋,就收拾行装匆匆上路了。
远近农人、饥民在经历最初的惊惶之后,围过来抢中箭倒毙的马肉,人越聚越多,没有刀子,便用手去撕扯;也有人为多抢一块马肉而厮打成一团,场面混乱不堪。
过了许久,才有百余地方兵丁闻讯从东边的大道赶来;为首的中年人穿着青色官袍,骑着一头青鬃大马。
兵卒将饥民赶走,中年官员看着地上只剩下两具血淋淋的马骸骨架子,久久不语。
一名小校问询过路人,过来禀报:“杀退胡兵的,是六个路过的马客,有一人断了左臂,想必就是楚将军他们……”当世断臂的武人不多,青州境内犹有,问清楚相貌,便能大体猜到是谁刚才经过这边,将胡骑逐走。
中年官员带着几名扈从骑马往南追赶。好在马客赶路也不匆忙,追上时,马客在恒台驿铺前下马,正打算在这里落脚宿夜。
“楚将军!”
独臂马客转过身来,看到骑马赶来的中年官员,将马儿交给随从,迎上去行礼道:“程大人怎么在这里?”
“你路过广饶而不入城,倒反过来问我为何在这里?”程唯远反问道。
楚铮也不为自己辩解,只是道歉道:“楚铮失礼了……”
“也不怪你,张大人替你辩说了几句,就挨了顾青州一通训斥;你不来广饶,是怕牵累我吧?”程唯远说道。
楚铮苦涩一笑,说道:“楚铮当年蒙张大人、程大人收留,曾立誓有生之年、不弃阳信而去;今日有违前誓离开阳信,甚至不得不将都督的墓舍孤零零的落在朱龙山头——实在无面目见故人……”
程唯远摇头而叹,拉着楚铮往驿铺里走。这处驿铺在年初时给胡骑攻破过,三十多驿卒都屠杀一尽,屋舍也给纵火烧毁。
这里是进临淄的要紧隘口,边上又有一座恒台大镇。二月下旬胡兵退去,军司就紧要拨了银子修复这处驿铺,又派驻了一哨将卒驻守。
才不到三个月的时间过去,驿铺新修过,还处处可见劫后的残迹。
驿丞晓得广饶知县程唯远与刚去职离任的阳信校尉楚铮在这里宿夜,不敢怠慢,赶紧安排了一处安静的独院,送上酒菜。
“楚将军离开青州,去淮东吗?”程唯远问道。
“顾家父子本就存有疑心,我要是投奔淮东,张大人与程大人你们在青州的处境只怕更难,”楚铮摇头说道,“我打算回一趟江西老家——以往不敢回去,怕牵累家人;如今新帝登位,前事也无人追问,先回去看看再作打算。”
楚铮以往是陆敬严的亲卫营指挥,陆敬严死于济南战事,亲卫独存论律是要给追罪问斩的。在阳信战事之后,楚铮得张晋贤、程唯远等人庇护,留在阳信定居,但也没敢跟江西老家的妻儿父母联络。
其后数年,战事频繁,楚铮也无暇将家小迁到阳信,想如今阳信已成抵抗燕胡的前线,心里也是侥幸。
张晋贤名义上出任青州制置使司左长史,位在赵勤民之上,实际上已经给架空;程唯远也从阳信给调到广饶任知县,楚铮只是顾氏父子清除阳信系官员的最后一枚要给扫地出门的棋子。更何况在青州防御事务上,楚铮屡屡跟顾氏父子起冲突,五月初给抓住一个纰漏剥夺将职,已经不能令人惊讶。
“淮东如今在浙东大兴战事,你去淮东能有报效朝廷的好前程,不要顾虑我跟张大人,”程唯远说道,“我与张大人虽说不受侍见,但毕竟是朝廷正式任命的官员,顾青州虽不待见我们,也不能奈我们何?”
“阳信的形势凶险得很,胡狗在燕南的兵马,二月虽撤兵,但一直聚集在朱龙河下游,胡狗很可能弃平原、济南而先攻青州——淮东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楚铮说道,“阳信的丁户要赶紧往南撤,不能拖下去。”
“说起来简单,但数十万人怎么撤?”程唯远苦笑问道,“许是形势没那么坏。”
青州防务以临淄为重心,将临淄以北地区的人口都南撤,形成大纵深的缓冲区——这是淮东极力提倡的河淮东线防御方案。但这个方案不仅江宁那边不接受,青州这边除了极少数人认同外,大多数人都不认同。
但是张晋贤、程唯远等跟淮东关系亲近的官员,也十分的犹豫。
对于普通民众来说,很少会有人去考虑什么大局;弃土南撤,不要说士子清流了,便是败夫走卒,也会破口大骂官兵无能,无胆与敌作战。
再者数十万人背井离乡,迁到临淄以南,怎么安置?会对临淄以南的诸县造成怎样的混乱?这都是必须要考虑的事情。
比起守住朱龙河沿岸,将数十万人南撤是个艰难得多的方案。各方面的阻力都非常的大,不是说做就能做的,非要一个极端强势的人物,才能将这桩事顺利推进下去。
从内心深处,张晋贤、程唯远等人,也是希望能守住朱龙河一线的,而且此前所经历的战事经验,也让他们内心深处存有依城击退燕胡兵马的幻想,这就从根本上造成他们在防御方案选择上立场不坚定——这点并不会因为与淮东的关系亲近而改变,毕竟谁都有自己的看法。
楚铮是从东闽十年战事里成长起来的将领,经历的战事,远要比张晋贤、程唯远甚至顾嗣元等人经历的要残酷血腥得多——所以他是青州军中少数坚定拥护淮东方案的将领,即使不因跟淮东的关系而给猜忌,在青州军里也会受到排斥。
程唯远又说道:“守阳信已经定局,无法更改了;当然其中的凶险也是有的,所以我跟张大人合计着,还是希望你能去淮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