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5章 官场真谛
目中无人的高公子为他的猖狂举动付出了代价,毅然又是被关到了顺天府衙大牢中。
只是这仅仅算是一则不起眼的消息,因为大家的关注点早已经被那一则重磅消息所吸引。
户部尚书高耀被调任南京右都御史的消息一经传出,京城的官场当即揪起了轩然大波,并成为京城时下士子和百姓最热衷的话题。
嘉靖三十七年原户部尚书方钝去职,至嘉靖三十九年仅仅二年的时间里,便经历了贾应春、马坤、江东和高耀四位尚书,户部尚书宛如是走马观花般。
在高耀最初上任的时候,很多人都极不看好他的前途,但高耀却是出乎意料地坐稳了户部尚书。不仅自身能力较为出众,而且跟次辅徐阶走得很近,前些日子还被圣上加封从一品的太子太师衔。
当大家一致以为高耀的位置已经是稳如泰山的时候,上天却再次跟大家开了一个玩笑。仿佛仅是眨眼间,高耀竟然从高高在上的户部尚书贬到了南京右都御史,仍然无法逃过户部尚书的魔咒。
最是让人感到不解的是,由徐阶领头的清查户部账本的行动的结果还没有出炉,高耀竟然先一步被免掉了户部尚书一职。
这则消息既显得那般重大,又是那般的令人猝不及防。
不说高耀的政敌们没有想到,连高耀的盟友亦是始料不及。时任太常少卿的徐一早便是回到家中,并让信使到宫里通知父亲,要父亲徐阶务必回家一趟。
高耀无疑是他们徐家的盟友,当下高耀突然间倒台,对他们徐党无疑是一大损失,对于扳倒严嵩的计划恐怕还会受到影响。
到了入暮时分,身材矮小的徐阶果真从乘坐轿子从宫中回来。
轿子在前院停下,徐上前帮着老爹揪开了轿帘子,显得急不可耐地直接询问道:“爹,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高耀怎么会无缘无故被调到南京担任右都御史呢?”
徐阶保持着大明次辅的威严,并没有进行答话,板着那张脸径直走回了书房。
徐虽然是心急如焚,但在父亲面对却从来硬气不起来,谁让他这官都是父亲赐予的,而今的权势更是要依仗于父亲。
管家送上茶水后,便是轻轻地退了下去。
书房之中,只剩下徐家父子。
徐阶喝了一口茶水,先是睥了一眼乖巧坐在旁边的儿子一眼,这时才吐了一句道:“若是他不完蛋,那我们就得完蛋!”
“啊?”
徐的嘴巴微微张开,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一个可怕的念头当即闪过了脑海。
徐阶将茶杯放下,却是想起今天上午的一幕。
在几经权衡后,他选择面见了圣上。他自然是想要保住高耀这个盟友,只是为了高耀而搭上自己,却是万万做不到的。
如果敌对势力仅是林然那小子,他自然不会有任何忌惮。但严嵩那个老不死亦是虎视眈眈,他就不得不认真地权衡,要考虑为高耀打掩护所带来的严重后果了。
正是如今,他选择不再试图用谎言去掩盖事实,而是表现出忠心耿耿的一面。他直接跟圣上吐露了实情,承认是将银两挪用到重建万寿宫了。
“你当真以为朕老糊涂了?”
嘉靖在听到徐阶坦白一切后,却是显得高深莫测地说了一句道。
徐阶不知道这是嘉靖惯用的权术,还是真的已经掌握到了其中的实情,忙是进行告罪道:“臣知罪,请皇上责罚!”
“徐爱卿,你亦是忠心一片,这责罚便算了!至于户部的账本,不查亦罢!”嘉靖在权衡一番后,却是做出了一个决定道。
他执掌朝廷已经四十一年,主要精力便放放在人事和财事上。若说高耀贪污,他却是不相信的,哪怕严世蕃都不敢在太仓里捞食,更别说区区一个高耀了。
现在徐阶吐露了实情,那一切便说得通了。重建万寿宫的工程不小,且仅花费了三个余月,确实不是区区几万两便能修建完成的。
不过事情到这里,已然是要停手了。若是真的清理户部账本,将花费十八万两重修万寿宫的事情给抖了出来,这是要被史书所谴责的。
他有大内和南宫可供选择,但仅仅为了一己之念,竟然动用近二十万两重修寝宫。事情若是流传出去,对他并不是一件好事。
“臣遵旨!”
徐阶心头一松,显得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道。他心知这一次是赌对了,这个劫数算是已经过去了,他已经从泥泽中爬了上来。
之所以选择吐露实情,是因为他读到《资政通鉴》所得到的一个灵感。
资政通鉴所言“救寒莫如重裘,止谤莫如自修”,当下想要解决问题,却不是跟着高耀一起隐瞒,而是应该向圣上进行坦白。
如果是遇到其他皇上,他或许会选择进行隐瞒。只是这么多年,他早已经揣摸清楚圣上的性子,圣上根本不在乎你是贤臣还是奸臣,他要的仅是忠心耿耿的臣子。
事情果真如此,圣上并不在意他们挪用银子重建万寿宫,亦不在乎臣子是否有能力,主要还是看重“忠心”二字。
当然,虽然他能够从泥泽中爬了出来,但高耀的灾难是降临。
户部的银两去向是明了,但高耀亦得站出来为财权的问题揽责。这样既可以给百官一个交待,又不会被林然等人一直揪着这个问题不放,让到事情彻底平息下来。
最为重要的是,高耀的理财秘密已经被洞察,他在圣上心里已经不在是不可取代的户部尚书了。
时间回到这里,面对着惊若木鸡的儿子,徐阶显得没好气地教导道:“这便是官场!”
这简简单单的五个字,似乎足够解释这一切了。他们跟高耀可以是盟友,但亦可以是敌人,而他不介意在需要的时候给高耀捅上一刀。
只是随着户部尚书高耀的轰然倒台,京城官场的宁静再次被打破,底下又是暗波汹涌。
第1146章 门庭若市
在高耀被调往南京右都御史后,高府的门庭随之冷落。
原本往来不绝的送礼官员似乎一夜之间全部死绝了一般,这座宅子瞬间被世人所遗忘,那扇红漆大门亦是紧紧地闭着。
昨天还是一位高高在上的户部尚书,但今日却成为了无人问津的南京右都御史,高耀遭到了仕途生涯的一场最大打击。
他于嘉靖十四年入仕,从一个小小的户部主事做起,虽然历经磨难,但却一步步爬到了户部尚书的宝座,执掌了大明的财政大权。
高耀自昨日接旨归来,便一直躺卧在床,期间谁都不见。而今天恢复了一些后,却是选择离开这一个伤心之地,打算即刻前往南京养老院。
正是让大家收拾东西准备离京,却听到旁边的爱妾在那里哭哭啼啼,当即破口大喊道:“你哭个啥?老子还没死呢!”
“妾身是不是以后再也回不来京城见我爹娘了?”这名小妾哭得梨花带雨地道。
她是地地道道的顺天府人士,此次跟着高耀一起到南京后,担心很难再有机会回来京城,却是不免生起了几分的乡愁。
高耀却是皮笑肉不笑,充满着戾气地说道:“老子还没那么容易倒下!那小子是耍了阴,姓徐的亦不厚道,但老子定然还有东山再起的一天!”
说到这话的时候,他紧紧地攥着拳头,眼睛迸发出狠厉的光芒。他已然是对这一次失败很是不甘心,特别还是栽在一个年仅二十一岁的毛头小子手上。
那名爱妾看着他如此的雄心壮志,心里却没有涌起期待,反倒感到了一阵不踏实。
只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
在高耀灰溜溜地离开京城之时,槐树胡同的吴府重新焕发了生机,不断有官员络绎不绝地前来,纷纷恭敬地递交官帖。
高耀被调往南京,礼部尚书的位置便空了出来,对于新任户部尚书的人选有了种种猜测。
一说,将由闲住在家的原礼部尚书吴山进行填任;一说,将由新任的礼部尚书严讷充担,而吴山重新担任礼部尚书。
只是不管如何,吴山重新出任尚书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京城很多官员想要抓住这最后烧冷灶的机会,便是纷纷前来拜会,想要巴结住这位最有声望的原礼部尚书。
事情上,宫里的动作很快,隔日吴山便被传召入宫。
有消息灵通之士还知晓严讷被召入宫,结合着两人一同被召入宫进行推测,吴山很可能官复礼部尚书,而礼部尚书严讷则会被调任户部尚书。
通常而言,六部以吏部尚书为首,户部尚书次之,故而从礼部尚书调到户部尚书亦是屡见不鲜。
当然,若是具体到一个官职的高低,却没有绝对的高低之分。像同样是担任吏部尚书,吴鹏是严家父子的家犬,而李默则跟严家父子同台博弈。
二人是未时被传召入宫,眨眼便已经是酉时下衙时分。
槐树胡同,吴府。
一帮刚刚下衙的官员纷纷前来拜会,对于吴山不在府内的消息并不感到意外,坚持着将官谒和拜礼留下,然后心满意足地离开。
户部云南主事肖季年亦是前来,对着门房通禀了官职和姓名。
一旁的刑部郎外员的嘴角微微翘起,显得戏谑地打量着这位啥礼物都不带的小小主事,想要看着他如何吃闭门羹。
门房接过官帖一瞧,当即脸带微笑地回应道:“肖大人,里面请,我家姑爷和你的几位同年已经在这里等候多时了呢!”
姑爷?
那位刑部员外郎听到这一个称呼,先是感到一阵迷茫,但旋即将嘴巴张得大大的。谁不知道吴山这万年礼部尚书有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更将那一位天纵奇才招为女婿。
肖季年看着诸多官员被拦在这扇门外,而他则很顺利地进入里面,心里亦是难免有些得意,同时对这里多了一份归属感。
“肖兄,你来了!”
刚刚走到客厅之中,正在品茶的杨富田则是笑盈盈地跟着肖季年热情地打招呼,而这客厅已经坐着足足七名同科。
肖季年跟着杨富田等人一一打招呼,这才按着两榜进士的名次依次而坐。下人很快送上茶水,只是他微微感到奇怪,并不见林然的人影。
他刚落座不久,又有几名同科从外面走了进来,正是上次一同上疏弹劾高耀的同年们,彼此间又是热情地相互见礼。
不论他们承不承认,此次户部尚书高耀倒台,而他们老师能够重返官场,毅然是有着他们一分力的。而借着这个契机,他们的这个小团体已然是成立了。
有一种东西叫心照不宣,大家的关系明显更亲近了,而脸上的笑容自然更多了一些。
“师兄呢?”最后进来的兵部主事宁江有人看着林然不在,当即进行打听道。
“刚给师娘叫了进去……”杨富田正是回答,却又是伸手一指道:“说曹操曹操到!师兄,我们现在都是一头雾水,正等你解惑呢!”
“诸们同年,方才岳母大人召见,不得不前去,还请恕罪!”身穿绯红官服的林然走进客厅并朝着众同科拱手致歉,满脸诚恳地说道。
按说顺天府衙到这里是最远的,林然应该是最后一个到达才是。不过林然负责着这座城的行政和治安工作,随便找一个借口来到城南,那些科道言官亦挑不出他什么毛病。
现在吴山不在家,他这个女婿怎么都算是半个儿子,亦是有资格出面招待这一帮同科好友。
众人哪可能会怪罪于林然,纷纷起身给林然见礼。若不是林然的关系,他们恐怕连这个宅子的门都进不了。
林然跟着在场的十三位同科回礼,只是他并没有坐到主人座上,而是选择在客首座坐下。
“姑爷,请用茶!”管家吴三显得红光满面,显得恭敬地送上茶道。
林然接过茶盏,显得微笑地道谢:“有劳,吴管家!”
杨富田在十三个同科的名次比较靠后,故而坐在后面,却是直言不讳地询问道:“师兄,你别再吊我们的胃口了,高耀为何会突然倒台?”
肖季年等人亦是纷纷望向了林然,对这个事情显得很是困惑的样子。
第1147章 吴山的新官职
高耀的突然间倒台,几乎所有人都是始料不及的,至今都是一个迷团。
当然,京城最不缺的便是流言蜚语。有人说高耀是被严嵩使了拌,有人说高耀是得罪了圣上,亦有人说高耀是贪墨,但这些显然都不是真相。
林然端起茶盏,轻轻地品了一口茶,迎着众人好奇的目光微笑着说道:“高耀不善于理财,连一万两安慰银都拿不出来给闹事的宗藩,这无疑是有意挑起宗室纷争,圣上自然不能继续再用他了!”
这一个答案无疑很是官方,将原因归咎于高耀本人。
杨富田等人却是相视苦笑,深知这一个不可能是真相的答案。只是他们亦是明白,有一些东西却不能够明说,而这其中恐怕牵扯了一些隐私之事。
肖季年素来是一个直肠子,却是一本正经地摇头道:“据我所知!户部账本才刚刚开始进行调查,高耀不善理财的结论为之尚早,恐怕此事另有隐情吧!”
他是户部主事,对于这方面的消息自然更加清楚,当即推翻了林然的答案。
杨富田等人纷纷望向了林然,显然是认可了肖季节的说法,仍然是想寻求真正的答案。最为重要的是,他们想知道林然究竟是通过什么样的惊人手断,将堂堂的户部尚书给扳倒的。
林然面对着众人询问的目光,先是犹豫地用茶盖轻拨几下茶水,这才抬起头认真地说道:“按着我原来的计划,是先将户部的烂摊子抖出来,从而坐实高耀不善理财的事实,只是……徐阁老出手了!”
在说到最后的时候,他的脸色显得很是凝重,诚恳地望着众人。
徐阁老?
杨富田等人当即倒吸了一口冷气,震惊地望着彼此。
这话的信息量实在太大了些,毕竟徐阶跟高耀是盟友关系,如果说严嵩出手还能接受,但竟然是徐阶对高耀下手。
当然,有人选择相信林然的话,但有人却对林然的话产生了怀疑,毕竟高耀和徐阶是盟友的事情早已经不是什么秘密。
林然喝了一口茶,抬头认真地说道:“我只能跟你们说到这里了,剩下的东西,恐怕只有你们自己去领会了!”
虽然他们同科的关系天生亲密,但林然不可能无所忌惮地全盘托出。哪怕是师徒之间,实质亦不可能全盘托出,而是或多或少地有所保留。
可以说,高耀之所以下台,真正的黑手还是要算到他林然身上。
他从宗藩禄米着手,向皇上抛出克扣禄米跟工程造价不符,并当着皇上的面攻击高耀不善理财。高耀为了自证清白,而嘉靖亦想知晓真相,自然是要核查户部的账本。
只是事情到了这一步,万寿宫伪造造价金额之事,便有了暴露的风险。一旦被揪出,不说高耀承担不了责任,徐阶都无法承受这个后果。
虽然徐阶为求自保,选择主动向嘉靖坦露了实情,从而让到高耀摔下万丈深渊,但林然无疑还是事件的始作甬者。
在这一个事件之中,不论是朝廷克扣宗藩禄米,还是万寿宫的造价造假问题,都不合适拿出来进行讨论,这事情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虽然他们已经形成了一个小团体,亦知道杨富田等几个人是绝对可信,但他还是选择了谨慎,同时亦算是考验他们的政治天分。
“谢师兄赐教!”杨富田交换了一下眼色,显得恭敬地施礼道。
入暮时分,吴山终于归来。
林然得到下人的通禀后,当即领着众人一起迎了出去,迎接他们共同的恩师。
吴山的轿子落在前院,身穿一品官服的吴山还是那张苦瓜脸,在轿帘揪开的时候,显得不紧不慢地从轿子走了下来。
虽然他已经不再是礼部尚书,但仍然保留有着太子太师的头衔,故而今天入宫面圣,他还是能够穿着一品官服前往。
“学生见过老师!”
林然等十四人一并上前,显得恭恭敬敬地施礼道。对于这一位清流的模范,敢于直言于圣上,他们既是尊敬又是骄傲。
吴山看到一帮门生都在这里,心里略微感到一阵意外,但还是不动声色地轻轻地点了点头道:“你们无须多礼!”
林然站在最前头,在施过礼后,便是抬头望了吴山一眼。这张古井无波的脸没有丝毫的情绪,却猜不到结果如何。
只是对于吴山此次进宫,他们无疑是好奇的。老师究竟能不能重回官场?究竟是出任礼部尚书,还是担任户部尚书?
不过所有人都将这个疑问憋在肚子里,老实地跟在吴山的后面。
“坐吧!”
吴山来到客厅的主人座落坐,抬手对着众人说道。
林然领着大家依次而坐,实质跟刚刚的坐次一样,故而大家是直接寻回刚刚的座位即可。
杨富田素来是众人最活跃的一个,但他似乎很是害怕吴山,到了这时如同一个最乖巧的学生一般,正襟危坐连屁都不敢放一个。
林然既是大家的师兄,又有着女婿这一个身份,只好硬着头皮替大家询问道:“泰山大人,圣上召你进去所为何事呢?”
这无疑是旁敲侧击,杨富田等人亦是纷纷期待地望向恩师。
“若愚,你今身在官场,岂能有如此急切的功利之心,莫不是忘了圣人言乎?”端起茶盏的吴山当即不满,望着众人用说教的口吻道:“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惟我与尔有是夫!”
杨富田等人纷纷点头称是,但却难掩着那一份好奇之心。
林然面对着这么一位正人君子般的恩师兼岳父很是无语,却是拱着手道:“泰山大人教诲的是!只是泰山大人你是被圣上用之,还是舍之嘛?”
吴山正是喝茶,听到这话差点被呛着,只是对林然却无计可施,便是给出答案地道:“圣上此次召我入宫,是希望为师出任户部尚书!”
此言一出,令到大家悬着的心终于放下,吴山果然是重回官场了。只是大家又感到一阵意外,本以为老师会重新担任礼部尚书,却不曾想是出任户部尚书。
第1148章 师生间
户部尚书?
林然虽然先前有过这一种猜测,但更大倾向还是吴山重归于礼部尚书的宝座,当下听到这个答案脸上亦是微微愣了一下。
讲实在的,吴山并不是一位理想的户部尚书人选。不论是要克扣宗藩禄米的行径,还是支持嘉靖大力修建道家建筑,严讷显然都要比他更加合适。
只是事情到了这一步,只希望吴山“经一堑,长一智”,明白跟圣上对着干的官员通通没有好下场,只有无条件顺从圣上旨意的忠臣才有出息。
“恭贺老师被圣上委以重任!”
林然稍一迟疑,当即拱手进行祝贺道。
不论吴山能不能从中吸取教训,此次能够重返权力中心,还是出任更有权柄的户部尚书,这无疑是一个天大的喜讯。
杨富田等人跟吴山是师生关系,加上林然这一条纽带,令到他们的师生情明显要更重一些。此时大家亦是纷纷眉开眼笑,准备跟着林然对吴山进行祝贺。
户部云南主事肖季年素来对吴山是敬重有加,当下知道吴山即将出任户部尚书,他的心里显得很是高兴。不说能不能更上一层楼,近日因弹劾高耀而受到排挤的处境将一去不复返。
只是看着吴山脸上没有丝毫的喜意,反倒严肃地望着他们这帮人,他们都不是傻瓜,当即明智地不跟林然进行“胡闹”。
“范文正有言: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汝等入官场已有数年,亦难逃名利两字,但要始终坚守本心,不可因一时之得失而忘形!今为师出任户部尚书,亦当淡然视之。”吴山望着这帮准备道贺的门生,端起老师的架子进行说教道。
他确确实实是希望门下是一帮淡薄名利的门生,而不是被当下的风气所财坏,人人都想着讨好圣意从而官路亨通。
“弟子受教!”杨富田等人看着吴山一副平静的模样,亦是纷纷施礼地道。
林然碰了一个软钉子,但却是微微地摇头。在当下的官场,若还以为坚定本心就能够施展抱负,这种事情早已经一去不复返。
不说官场当下的党同伐异,单是嘉靖的用人原则,便只有服从和改变才能够生存,而若坚持原则通常都不会落得太好的下场。
夏言如此,李默亦是如此,只有严嵩和徐阶之流才能伫立于官场。
正是这时,管家吴三来到吴山的身旁,轻声地提醒道:“老爷,酒席已经准备好了!”
吴山不会主动亲近这帮门生,只是当下已经安排妥当亦不会拒绝,抬头望着林然进行吩咐道:“若愚,你领着他们先入席,为师换套衣服便来!”
“遵命!”林然站起来施礼,领着众人目送着吴山离开。
这场酒席并不是林然越殂代疱,而是出自于吴母的操办,先前叫林然过去正是询问菜肴之事。此举既是疼爱女婿,又想让吴山跟这帮门生走得更近一些。
用餐的地点选在花厅,这里已经安排了两张酒席,两榜名次靠前的人才有资格坐到首席,其他人则只能坐到另一张桌子中去。
除了林然这种逆天之人外,大家头上多了顶着六、七品的官衔,且都供职于六部衙门或都察院,相互间的差距并不大,如此这安排自然再合适不过。
吴山换了一套居家的衣服,但举手投足间透着不凡,身上散着一种大儒的气质。
“学生杨富田给老师敬酒,祝老师大展经纶!”
“学生肖季年给老师敬酒,祝老师一展抱负!”
“学生龙池中给老师敬酒,祝老师年年益寿!”
……
随着吴山入席,大家亦是纷纷给吴山敬酒。在这里的绝大多数人都是第一次跟吴山饮酒,而家宴更是第一次参加,故而都有些小激动。
吴山深知他此次能够成功复出,主要还是靠林然的筹谋和这帮门生的支持,故而对着敬酒是来者不拒,亦是关心起这帮门生的近况。
“满月,日前你为了为师而上疏弹劾于高耀,想必在户部衙门会倍受排挤,此事当真是难为你了!”吴山面对着肖季年的敬酒,却是满是感激地说道。
肖季年的眼泪当即便涌到了眼眶之中,显得有些受宠若惊地道:“学生蒙老师恩典,今能替恩师鸣不平,自当是义不容辞!”
不仅是肖季年一人,其他人面对着吴山之时,很快都被感动到了。
他们一直以为老师对他们丝毫不关心,甚至都忘记有着他这么一个门生。只是吴山对他们每个人的官职和表字脱口而出之时,让到他们心中都很是激动,敢情老师一直都在关心他们的。
林然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却不得不批评这个岳父有着如此丰厚的政治资源竟然不懂得“利用”,明明很关心这帮在京的门生,结果通常都是闭门不见。
这十三个门生分别供职于六部和都察院,都算得上是潜力的种子。除了一些地方担任御史、巡按和翰林院供职的翰林官,这些人算是最有潜力的门生了。
酒席的气氛自然说不上热闹,但还算是融洽,特别一些人已经很是感动。
接下来的酒席中,并没有太多的话语。
吴山禀行着“食不言,不语”那一套,让到酒席的气氛亦得有点压抑,但对于今晚能够参加恩师的家宴,他们已经是心满意足了。
在酒席接近尾声之时,管家吴三急匆匆从那边的走廊过来,在众人好奇的目光中,他在吴山的身边轻声地禀告道:“老爷,郭尚书来访!”
郭尚书,自然便是当朝吏部尚书郭朴。吴山跟郭朴有着同科的情谊,且二人出身于翰林院,又一直在京城为官,故而保持着较为深厚的友谊。
纵使他现在出任户部尚书,且资历和声望要超过郭朴,但郭朴担任吏部尚书,又深得圣上的恩宠,其实是一位比他更接近入阁的人。
吴山可以将一些访客拒之门外,但却不可能不迎接郭朴,当即便是让众人慢用,然后对着林然道:“若愚,你替我招呼好大家!”
第1149章 灌输理念
众人站起来目送着吴山离开,心知吴山跟郭朴恐怕有好些话要谈,已然是不可能再回到酒席中,这一场家宴已然是宣告结束了。
随着吴山离开,林然便成为众人的主心骨,气氛亦是变得轻松了不少。
杨富田脱掉乖宝宝的伪装,从旁边的桌子凑到林然跟前,显得兴奋地提议道:“明年的京察将由郭朴主持,咱们是不是要利用这个机会,让兄弟们在他面前露一下脸呢?”
此言一出,肖季年等人纷纷望向了林然,目光明显带着一份希冀。如果他们今晚能够在郭朴面前,凭着他们老师跟郭朴的交情,明年的京察定然能够受到“关照”。
为何今年外察之时,那些地方官员千方百计地想要在郭朴面前露脸,甚至不惜讨好郭府的家仆,正是想要得到郭朴的一丝“关照”。
林然的心里一动,对于他们这帮京官而言,最重要莫过于六年一次的京察。像六部主事是升任至员外郎还是外放地方,全看这一次外察的结果。
只是在众人希冀的目光中,他却是轻轻地摇头道:“朝廷已经将京察放到明年的常规之年,当下还仅是五月份,而今后还不知跟郭朴是友是敌,此事不可操之过急!”
在说话的时候,林然的目光显得坦诚地望向众人。事情牵扯到大伙最重要的个人利益,他亦不敢马虎大意,而是争取大家都能够接受他的观点。
“郭朴跟恩师是同年,且他们的关系素来交好,他们二人不至于反目吧?”杨富田蹙起眉头,显得疑惑地询问道。
众人亦是轻轻地点头,显得困惑地望向了林然,毅然是认可杨富田的观点。
还不等林然回话,一旁的肖季年却是摇头道:“此言非也!恩师跟郭尚书交好确实不假,但他们二人离阁臣都是一步之遥,难保会发生激烈的冲突。”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又道:“你们可不要忘了,高耀跟恩师亦是同科,且关系……亦很好!”
话到这里便是停住了,但其含义已然是不言而喻。
杨富田等人听完肖季年这一番话后,深知官场确实是反复无常,知晓林然更有先见之明。虽然现在是一次露脸的机会,但若是急于露脸,却并不是一个好的举措。
林然心里暗松一口气,可不希望大家过于看重攀权附势,便是认真地说道:“明年京察之年能否有好结果,其实并不在于能不能搭上郭朴这一条线,而是我们自身的实力如何,能不能在京察中占据一定的话语权!”
“师兄说得对,关键还是在于我们自身!”杨富田当即进行响应,两眼放光地继续说道:“数月前的外察,郭质夫想要对广东地方官员大动干戈,但师兄上疏对他进行弹劾,结果如何?”
大家的眼睛亦是一亮,自然不会忘记林然的壮举。
林然那一次的惊人之举,不仅自身没有受到伤害,更是逼得郭朴让步,在广东地方官员的人事拥有着极大的话语权。
林然看准时机,当即趁热打铁地道:“咱们只要团结一心,并在职位上做出一定的成绩,我相信我们都能有一个好结果!若是真遇到不公之事,不说我们还有老师,纵使我亦能为诸位对郭朴再鸣个不平!”
“多谢师兄教诲!”肖季年等人相视一眼,便是朝着林然拱手道谢。
在这一刻,他们亦是明白林然的言外之意。
郭朴固然是京察的主持者,但却并不一定要跪舔于他。只要他们能够团结一心,表现出能够令郭朴所忌惮的力量,那他们大部分人都能有好的结果。
由于吴山已经离席,众人在这场恩师的家宴又不可能放开狂欢。
杨富田跟着林然先是交换了一个眼色,然后拱手进行告辞道:“师兄,那我先行告辞了,还请您跟老师说一声!”
有了杨富田的带头作用,其他人亦是纷纷离席,跟着林然进行了告辞。
林然本身就是吴山的女婿,刚刚又肩负了吴山帮忙照顾的叮嘱,当下亦是如此主人般。他将杨富田等人直接送到门口,跟着他们一一作别,这才朝着书房而去。
虽然他在吴山的面前是永远“抬不起头”,但面对郭朴已经能够坦然视之,不说双方已经只剩下两级之差,他个人的升迁早已经不在郭朴的手里中。
来到书房后,林然看着坐在茶桌相谈甚欢的二人,气氛显得很融洽的样子。郭朴已然没有吏部尚书的高傲样子,在吴山的前面宛如一位好朋友一般。
郭朴是河南人士,现身居吏部尚书,但他同样面临着压力。虽然只要得到圣上恩宠,哪怕严嵩想要除掉他亦是不容易,但人无远虑必有近虑。
现在得知吴山被圣上重新启用,担任的是户部尚书一职,他自然想要进行拉拢。特别是纵观整个大明,并没有谁的声望比吴山要更高了。
最为重要的是,吴山这一次虽然次点彻底栽掉,但未尝又不是因祸得福。因为进谏于皇上而被闲住,现在又因高耀倒台而复出,其在士林的声望更上一层楼。
如若严嵩和徐阶去职,恐怕朝堂会推举吴山出任新首辅,而不是先一步入阁的袁炜或者他这一位高高在上的吏部尚书。
林然进到书房,对着郭朴恭敬地见礼道:“下官见过天官大人!”
“无须多礼!曰静兄,你有此佳婿,当真是如虎添翼啊!”郭朴微笑地对着林然点了点头,接着对吴山显得一语双关地道。
官场从来都没有绝对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虽然在广东的人事上,林然跟郭朴一度水火不容,但当下见面却仿佛没有昔日的任何不痛快。
郭朴对林然亦是少了一些成见,反而多了一份赏识。
这一次,如果不是林然出手,找出了高耀理财之秘,将高耀从户部尚书的位置拖了下去,吴山绝对没有复出的可能。
现如今,吴山有着林然这样能干的女婿相助,确确实实不容小窥。吴山不仅可能要在他的前面入阁,甚至还会在他前面成为首辅。
吴山的脸上亦是显得有些自豪,但还是保持一贯的君子作风,显得谦虚地轻轻地摇头道:“质夫兄,你过誉了!”
林然显得是规规矩矩的,在跟郭朴见过礼后,当即便将杨富田等人离开的事对吴山进行了简单的汇报。
郭朴刚将茶送到嘴里,听到吴山刚刚竟然跟着十三名门生共进家宴,心里却是五昧杂陈。
第1150章 大人物的烦恼
大明官员为何会以词臣为尊。
一则词臣从进入官场那日起,便还会继续钻研于学问,系统地学习着治国安邦之道,更是较早便参与到军国大事中来。
一则词臣是天下读书人的道德表率,历届会试通常都是由词臣主进行持,而主持者顺理成章地成为当届新科进士的恩师,从而获得一笔无以伦比的政治资源。
郭朴虽然贵为吏部尚书,更是得到圣上的恩宠,已然是在吴山之上。只是论到个人声望和资质,仍然处于下风之中。
最为重要的是,吴山早在四年前便以礼部尚书的身份成功主持一场会试,将那一届的新科进士收于麾下,而他则要排在阁臣袁炜之后,起码要六年后才有机会主持会试。
跟着吴山相比,在这一点落后吴山实在太多了。
另外,吴山还有一个如此精于算计且已身居顺天府尹的门生兼女婿,还当真是不能再小窥这位性子过于刚正的同年。
“你坐吧!”吴山对那帮门生选择离开并不感到丝毫的意外,抬起手对林然淡淡地说道。
林然朝着投来目光的郭朴轻轻地点了点头,这才对吴山施礼并庄重地坐下。
他现在已经是顺天府尹,当下吴山将他拉下来,自然不是将他的这个女婿推荐给郭朴。现在之所以被邀请坐到这里,更多是出于吴山的信任和认可。
不论是他所具有的潜力,还是他跟吴山的翁婿关系,已然是吴山政治资源的一个继承者。
吴山让着林然坐下后,接着刚才的话题望着郭朴询问道:“质夫,你言漕运之弊,可有何良策乎?”
林然这才反应过来,敢情吴山因为即将出任户部尚书,故而正在问策于郭朴。由此看来,二人的关系还算是挺不错的。
郭朴跟着吴山有几分相像,特别在谈及正事之时,整个人显得极度的投入,当即斩钉截铁地给出肯定的答案道:“有!”
吴山和林然投去询问的眼神,并耸起耳朵进行倾听。
郭朴喝了一口茶润了润嗓子,当即侃侃而谈地道:“一曰:岁运漕粮,非灾伤重大,不得轻议改折;二曰:粮运积欠者,除照例讯问外,还要严限追捕;三曰:粮船漂没,须督工补造,本帮出银补粮,不得从官旗假名侵费。若能做到此三点,漕弊可去其害四成!”
说到最后,显得真诚地望着吴山,眼睛明显透着一丝期许。
相对于追逐名利的六部官员,或是为搏上位而擅长于嘴炮功夫的科道言官,词臣反倒更为“务实”,一心想要施展自己的政治抱负。
郭朴恐怕早对漕运之弊看在眼里,只是他至今仅是吏部尚书,根本无法将这种构想进行实施。当下吴山即将出任户部尚书,他未尝不是想要借吴山之手实现他的政治理念。
林然宛如一个旁观者般,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只是保持着不发表任何的意见。
顺天府并非是粮食产区,只是随着明成祖立下“天子守国门”的宏伟夙愿,便在这片荒凉之地修建了一座新的都成,并将皇宫和中央衙门迁到了这里。
为了满足京城百万人口的粮食需求,以及边军的军粮需要,另外是朝廷粮食的储存,京杭大运河便成为了一条大明最重要的运输粮食的路线。
每一年,朝廷从南直隶、浙江、江西、湖广、河南和山东六省征得数百万石漕粮,而这些漕粮支持着京城之地的稳定和繁荣。
只是这一条大明的生命线,早已经滋生出大量的蛆虫。为了将这数百万糟粮顺利运到京城,每年投入建设和维护京城大运河的成本,实则已经高达八成之多。
如此巨额的运输费用支出,自然被大家所诟病,但这种情况却一直无法得到根治,甚至费用每年还呈上升的势头。
郭朴所提出的治理办法,分别是针对“虚报”、“拖欠”和“骗船补”三种现象,这自然不是治根之策,但却确实有效地降低运输成本。
吴山思索着郭朴的建议,面对着郭朴希冀的目光,却是望向郭朴答非所问地道:“质夫,你认为现任漕运都御史胡植如何?可堪重用?”
所谓漕运都御史,即总督漕运兼巡抚凤阳等处都御史,既负责着漕粮的运输工作,同时对地方还有着管理权力。严嵩的小舅子欧阳必进便出任过这个职务,权力不可谓不大。
现任的漕运都御史胡植挂着正三品的右副都御史衔,江西南昌人士,是江西的乡党,身上深深地打着严党的铬印。
“不堪重用!但……”郭朴面露苦笑地摇头,但话语却是戛然而止道。
在这一个时代的官员看来,如果能够解决吏治的问题,那一切的问题将会迎刃而解,甚至是恢复周朝时期的天下大治。
当下想要解决漕运的问题,自然最应该从漕运都御史着手,安排一位精明能干的清流出任,而不是胡植这种“贪官污吏”。
在郭朴提出整治漕运的政治构想之时,吴山同样提出了期待,渴望郭朴能够将胡植调离,换上一位正直的官员充任,从而大刀阔斧地解决漕运的种种弊端。
“我可以向朝廷提出这三策,但吴植还是漕运都御史,那漕运之弊不可除也!”吴山抬头望着郭朴,显得认真地说道。
这些治理的措施固然是好的,但漕运都御史不执行,或者对这种决策是阳奉阴违,那再好的治漕之策亦是无济于事。
当下最大的问题,朝廷还是撤掉平庸或奸佞之臣,换上真正的能臣干吏,那漕运之弊才可除掉。
郭朴端起茶杯,却是苦笑地摇头说道:“曰静兄,虽然我是吏部尚书,但现在想要冒然换掉吴植,却还是做不到的!”
“我知道!”吴山轻轻地点了点头,眼睛流露出一抹失望之色道。
林然默默地喝着手中的茶水,望两位朝廷大佬的交谈和表情都看在眼里,整个人却慢慢地陷入了沉思之中。
第1151章 治国之道?
这是一个儒家的时代,而吴山无疑秉承着儒家的理念:择贤士执政,并以德礼约束官员。对官员许以自我良善的期待,希望通过对官员的道德引导和改造,实现权力的正义性。
正是基于此,吴山跟很多正统官员那般,将治理国家的重要思路放到“吏治”上。由一位有道德模范官员执政,将那些“不德官员”通通除掉,然后换上“有德官员”。
吴山虽然还远没有站到最顶端,但面对漕运之弊的问题,恐怕还是倾向于漕运都御史的不作为,渴望启用有德行的官员进行填充。
这却不能怪吴山将问题的根源推到胡植身上。因为胡植确确实实是严党中人,且这些年只顾着帮严家父子捞银子,维护漕运的损耗却是有增无减。
像郭朴所提出治理漕运的策略固然可取,但不说朝廷会不会采纳,若是吴植不去执行和监督,那一切都将是无用功。
正是如此,吴山显然认为解决当下漕运之弊,还是要从漕运都御史的人选着手,而不能将解决漕运问题的重任交付给吴植这种小人手里。
林然宛如一个旁观者般,只带耳朵不带嘴,认真地倾听着两位当朝大佬交谈,且对他们的言行举止认真地进行洞察和剖析。
只是对吴山将责任归咎于吴植,过分地信任于吏治,他却有着不同的见解。虽然吏治看起来很有道理,但人都是自私的个体,又怎么能够让人去维护权力的公正呢?
当然,这种事情并没有绝对的对与错,只能算是跟吴山的政见之争。
像淳安县的地方治理。其他官员恐怕还会尸位素餐,甚至跟地方乡绅狼狈为奸继续欺压百姓,但海瑞却能够将淳安县治理得妥妥帖帖。
林然有志成为首辅,但却没有形成他的一套治国理念。此刻,他并不是抱着批判的态度,而是抱着一种学习的态度,认真地从这两位大佬身上吸取精华。
虽然他已经身处于官场,且已经位居正三品的顺天府尹,但离郭朴和吴山却还是很远。这越是往上爬,便越是艰难。
很多言官可以很轻松地从正七品一下子窜到正四品的都察院右佥都御史,但想再到右副都御史,或者是左都御史,却宛如是登天。
现在郭朴和吴山就在他的眼前,但他却明显感到一种差距。不仅仅是官职的差距,还有一种心境,一种身居六部尚书的那份从容。
他心里有一种感觉,面前两位大佬中的一位明天被升任首辅,他们亦能够从容地面对所有事,而他则无法接任他们的位置。
林然有些失神,并进行了反思,发现他此刻还没有做好成为六部尚书的准备,欠缺着一些时间的磨砺以及冲洗。
二人对林然的存在熟视无睹般,继续进行着交流。
“曰静兄,虽然现在无法换掉吴植,但要是有合适的机会,我一定会将吴植给换掉!”郭朴看出吴山脸上的失望,当即认真地许下承诺道。
吴山深知郭朴远无法跟严家父子叫板,这已经算是最大的许诺了,便是微笑地拱手道:“那为兄便静候佳音了!”
二人是多年的旧识,从朝堂的正务很快又聊起了家常。郭朴对林然显得有些兴趣,只是林然打马虎眼的本领一绝,并没有过多地谈及顺天府衙的新动向。
看着明月亮悬,郭朴便是主动告辞离开。
吴山和林然将郭朴送到了前院,目送着郭朴乘坐着一顶不显眼的轿子离开,直到轿子走远了,吴山这才转身而回。
林然看着吴山略显萧索的背影,虽然他跟郭朴并不对付,但吴山跟郭朴算是君子之交,二人有一种惺惺相惜的味道。
借着月色和灯光,二人朝着凉亭走去。
“见过爹爹!”
吴家母女从走廊迎面而来,吴秋雨显得规规矩矩地给吴山见礼道。
吴秋雨无疑是这时代标准的大家闺秀,极注重着举止和礼数。哪怕面对父亲亦是如此,规规矩矩地作揖行礼,并没有寻常人家女子那般的洒脱和撒娇。
“我刚刚让厨房煮了绿豆糖,你们翁婿快尝尝!”吴母的眼睛充满着笑意,显得热情地说道。
林然朝着吴母施礼道:“有劳岳母大人!”
吴山面对着女儿和妻子,则是保持着一家之主的风范,便是轻轻点了点头,便负手朝着那边被月色所笼罩的凉亭走过去。
林然跟着吴秋雨交流了一个眼神,又是对着岳母施了一礼,这才匆匆地跟了上去。
丫环将两碗绿豆糖放下,便是小心地退了下去。
吴山用极标准的坐姿坐于石桌前,将那一碗绿豆糖端起,显得斯斯文文地用勺子不紧不慢地吃了起来,举止投足均是一丝不苟。
林然并不喜欢跟吴山一起吃东西,实在太不自在了,但却不得不硬着头皮坐下来,跟着吴山那般将全部精力地放在对付绿豆糖上。
“若是你的话,你会如何做好这一个户部尚书!”吴山不知何时已经将碗中的绿豆糖吃得跟狗舔过一般,腰杆挺直地询问道。
林然放下那碗还没吃完的绿豆糖,迎着吴山的目光很是肯定地答道:“听话!”
“圣意难测!”吴山对这个答案感到有些意外,却是微微地摇头道。
虽然已经二十年过去了,但他始终没有忘记。昔日他的恩师夏言提交收复河套计划,皇上当时可谓是龙颜大悦,正当要举大明之力解决蒙古之患之时,皇上的态度突然间转变,最终致使他的恩师被推上了断头台。
林然不再是刚刚那个低调的“傻女婿”,毅然变成精于算计的顺天府尹,满脸正经地自信道:“岳父大人,皇上的心思始终一样!他需要一个忠心的臣子帮他打理财政,让他能够随心所欲地耗资修建道家建筑,或都是大肆采购龙涎香。”
不得不承认,嘉靖虽然不算是明君,但却算得上是一个比较好相处的皇帝。只要顺着他的心意,往往都能够得到厚赏,甚至如当年张璁那般仅六年便进入内阁。
吴山深深地望了林然一眼,发现这个女婿拥有着非比常人的政治远见,轻叹着一口气说道:“大明的财政早已经是千疮百孔,如何还能做到随心所欲?”
“那起码要比高耀做得一样好!”林然认真地望着吴山,若有所指地答道。
吴山是一个聪明人,深知林然指的是克扣宗藩禄米和支持圣上修建道家建筑,让他跟着高耀保持一致,那他的户部尚书的位置便是万事大吉。
只是他脸上露出苦涩的笑容,他从来都不是一个真正贪图权势的人,恐怕很难真的变成高耀,便又是换了一个话题道:“你心中可有良策?既能为财政创收,又没有让百姓从中受累?”
第1152章 政治主张
从古至今,这是很多官员的追求。王安石变法之所以让人诟病,主要是没能改善朝廷财政问题,又没能让百姓受益。
吴山不知是吸取了教训,还是本身便守护着底线,显得希冀地望向林然。
面对着这种问题,绝大多数人都肯定知难而退,但林然迎着吴山的目光,给出一个肯定的答案道:“泰山大人,小婿确有一策可解朝廷之困而利万民!”
“何策?”吴山看着林然说得如此严肃,显得凝重地问道。
林然在追逐权势的同时,并没有忘记身上所肩负的责任,除了要坐上首辅的宝座,更要带领这个汉家王朝走向繁荣和强大。
他心中早有定计,抬头望着吴山斩钉截铁地道:“推动江浙开海!朝廷大力发展丝绸产业,用丝绸从佛朗机人手里换取白银,引海外白银充实太仓!”
虽然得益于两条母亲河的灌溉,孕育出最灿烂的华夏文明,其科技更是一度引领全世界。只是论及白银的数量,却远不是太平洋彼岸的南美洲的万一,是货真价实的白银稀缺国。
现在最有效的方法,自然是推动海外贸易,用大明精美的商品从西班牙或葡萄牙手里换取南美的白银,通过关税收入充实国库。
随着这些白银的流入,不仅能够充实太仓,更能够刺激商品经济的飞速发展。
这是林然提出的期许,更是他将来的政治构想,通过开海来拉动大明的商品经济,让大明变得更加富强,成为东南亚国家的榜样。
吴山说不上是开海派,但亦算不上是禁海派,沉吟却是摇了摇头道:“此策不妥!当下江浙的倭寇刚刚稍微平息,朝廷这才喘了一口气。若是我这时提出江浙开海,这里的风险太大了,现在大明不可冒这个险。再说了,广东方面取得如此佳绩,你可知宁波市舶司为何至今都无人提起要重开?”
林然虽然回京城已经将近半年,但这京城的水太深,有些东西亦是摸不清,当即认真地询问道:“这是为何?”
“以袁炜为首的官员反对!”吴山迎着林然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道。
江浙是富庶之地,故而历来重视科举,培养出很多士子进入官场。随着袁炜入阁,隐隐成为朝堂的一股不容小窥的力量。
如果他们都站出来反对,不说严嵩现在的权力大不如前,别怕颠峰之时的严嵩亦会考虑江浙官员的意见。
“岳父大人,你可知他们为何反对?”林然蹙起眉头询问道。
“反对的声音大抵是捍卫祖制或担心倭患失控,但这应该不是主要原因,只是更深层的原因我亦不知晓,倒听说江浙那边的官绅和大地主都很强烈反对!”吴山显得推心置腹地说道。
林然却一下子捉到了关键点,坐拥着大量田产的地主或官绅阶层确实会成为阻力。
从他们的角度出发,他们是农业经济体的受益者,由于对佃农或放贷的需要,更渴望于百姓陷入赤贫或破产。
他们自然不会将真正的原因搬到台面上,但让他们各自的代理人出面,咬着祖制和倭寇便足以阻止朝廷开海。
为了抗倭,大明财政拨付了大量的军费给江浙,现在刚刚取得一点成效。若是江浙开海,那一旦倭乱再起,确实不是谁能够负起的一个责任。
林然实质早就明白这点,但还是坚定地望着吴山道:“想要彻底改善朝廷财政,让大明变得更加的富强,这开海是最好的良药。”
“这是你的观点!只是我始终觉得,一切问题的根源是人心!跟着蒙古、朝鲜、日本、吕宋等国相比,大明是何其富庶。纵使是洪灾之年,大明产粮亦是以亿石计算,又岂能不可解决百姓生计?如果官员能够人人自律,定能国泰民安!”吴山充满着自信和期许地说道。
林然深知吴山是正统的吏治派,希望通过礼法的推广,令到天下的官员都是正人君子,从而恢复西周时期的盛世。
林然自然不可能说服得了吴山,且吴山这条路亦不能说是错的,起码张居正便做得很好。之所以将开海一事说出来,除了表明自己的政治主张外,同时希望吴山能够重视起开海,起码不能演变为禁海派。
管家吴山上来,将那两碗绿豆糖撤去,重新送上了茶盏。
今晚的月色很亮,翁婿对立而坐,洁白的月色将这凉亭渲染得如白昼般。
从师徒到翁婿,再到当下的深入交流,二人间的关系明显有了突破。
吴山自然同样关注着林然的举动,将他在广东开海的成绩看在眼里,更是认真地审视开海所带来的效果。
他不得不承认,开海确确实实让广东得到了很大的实惠,但却始终有一个顾虑:用大明的东西去换取那些不能吃的白银,是不是真是划算的买卖。
林然不再纠结于开海之事,继续献策地道:“大明财政主要来源:粮税和盐税。粮税是由官府执行!小婿外放地方,感触最深莫过于地方官吏的贪腐。朝廷多征一分,官府便会多征两分!”
吴山轻轻点头,喝着茶水道:“昔日贾东阳(贾应春)出任户部尚书之时,便向朝廷献策,以征粮成效定地方官之升迁。然地方官为了升迁,对地方恶绅不敢讨要,却逼得一些百姓卖儿卖女!”
林然倒是略有耳闻,这本是一项不错的解决财政的良策,但在恶绅势大或油滑官员那里却成了恶策。
吴山喝了一口茶,将茶盏放下又道:“盐税恐怕亦不行了!严阁老让鄢懋卿重整盐政,已经令四地盐商苦不堪言,恐怕亦不能再加征了!”
“岳父大人,您恐怕是错了!”林然发现岳父被那帮盐商迷茫,不由得苦笑地摇头道。
吴山的眉毛轻挑,显得认真地询问道:“若愚,何出止言?”
却在水榭那边,吴家母女边是吃着瓜果边说着话。只是渐渐停止交谈,显得稀奇又开心地望着那对侃侃而谈的翁婿,毅然是一对老友般。
第1153章 票盐法
吴山是这时代的经史大家,其学问已然算是登峰造极。
只是他从小读的是圣人之学,求的是治国大道。进入官场显得顺风顺水,走的是一条标准的储相之路,自然而然习惯于从大层面看待问题,难免会脱离于群众。
在盐政的问题上,这便暴露出这一种缺陷。
他显然被盐商或盐官系统官员的哭泣所蒙蔽,没有能够看清盐政的全貌,从而对盐政问题有了错误的判断,故而开始同情那帮盐商群体。
林然不仅有着地方的任职履历,更有着后世全方面的视野,本身对经济又有着不俗的造诣,故而对盐政问题看得很透彻。
对于吴山同情盐商,他自然是嗤之以鼻,当即正色地询问道:“泰山大人,敢问朝廷当前盐税比之宋朝时期盐税何如?”
“整体不足宋朝的两成!”吴山张口便给出一个准确的答案,只是话音刚落,当即带着教导的语气对着林然地道:“大祖仁德施政,体恤黎民百姓,自我朝不与宋比肩!”
明朝的税赋不及宋朝税早已经成为公认的事实,但轻税赋早成为士太夫们的一个共识,更是大明朝士太夫们的一种“骄傲”的本钱。
像宋朝农税是十五税一,而大明当前农税是三十税一。哪怕大明的财政再困难,若是有官员敢提出效仿宋制,必定会被士太夫的吐沫星子所淹。
现在林然搬出盐税的收入差距,却不可能得到吴山的“同仇敌忾”,反倒是引起吴山对林然的一种告诫,让他打消向百姓加税的任何念头。
林然没想到被告诫了,心里不由得微微发苦,但还是继续侃侃而谈道:“北宋时,盐有官卖与通商,其时不全赖于盐商之手,朝廷盐税收入逾千万贯。然,大明行盐引之法,销盐全赖盐商之手,每年盐税约一百三十万两,故曰朝廷不得利也;小婿日前让人到翰林院帮忙查阅,取南昌一地,北宋时期一斤盐50文,而当前盐价却在300文,故曰百姓不能受益。朝廷让利于百姓,百姓却吃高价盐,敢问究竟利了谁?”
吴山一直误以为朝廷让利,百姓便能从中得利,故而对盐政收入低迷并没有过度的在意。只是通过林然的数据分析,脸上不由得露出了凝重之色,甚至浮起了几条青筋。
如果是其他人,他还会对这番话产生质疑,但深知这个女婿从来不会无的放矢,显得心情沉重地说道:“朝廷不得其利,百姓亦不得利,利到了盐商之手?”
“回禀岳父大人,应该是到了盐商和相关的地方官员之手!小婿任雷州知府和广州知府期间,海北盐课提举司和广东盐课提举司先后都曾想给小婿送来大笔银两!”林然当即进行纠正,并透露出一个事实道。
吴山的脸色越发严峻,保持沉稳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水,抬头望着林然认真地询问道:“若愚,可有良策!”
他支持大明的轻赋税政策,希望朝廷少收一些税,从而让百姓的日子过得好一些,但却不愿意看到肥了一帮蛆虫。
朝廷实行了轻赋税,结果百姓没有获得实惠,反被这帮贪官和奸商谋去了利益。亦是如此,他心里涌起了一团怒火,想要将那些蛆虫揪出来,让他们通通不得好死。
林然等的就是这个话,当即露出满口白牙自信地说道:“小婿确有一策,曰:票盐法!”
“何为票盐法?”吴山将茶杯轻轻放下,显得困惑地询问道。
林然当即进行解释道:“票盐法,凭盐票运销食盐之法。其制由运司印刷三联票据,一留作存根,一存分司,一给民贩行运。各州县民贩,由州县给照赴盐场买盐,纳税后运盐出场,分赴指定口岸销售。”
“此法有何妙法?”吴山抬头打量着林然,又是进行询问道。
林然先是端起茶壶给吴山的杯子倒茶,嘴角轻轻上扬,显得自信满满地抬头望着吴山认真地说道:“商者,不论亲疏贵贱,皆可为盐商,且提盐可直接跟灶户交易!此举一避官员权力寻租;二避盐商垄断市场!”
当前的盐法给官员提供了极大的权力寻租空间,又给大盐商垄断市场的机会,而票盐法正是对这两方面下的一剂猛药。
吴山端起茶杯,却是苦笑地摇了摇头道:“老夫初任户部尚书,且跟严阁老关系不睦,恐怕无法如此改制盐法!”
“岳父大人,可先让粤盐试行,看广东之成效!”林然当即提议道。
吴山的担心是对的,票盐法对地方官员和大盐商的损害太大。如果当下全国推广,不仅吴山会面临巨大的压力,而且还会生起很多的事端。
却不得不承认,当下以两淮为首的大盐商们已经有力量反制于朝廷。朝廷固然控制着食盐的生产,但销售网络却要依仗于这些大盐商,甚至还得求着这些大盐商认购盐引。
如果吴山真敢推行票盐法,大盐商肯定会联合起来进行抵制,从而拒绝花费银两购买票盐。小商贾纵使买到盐票,亦无法取到食盐,或者根本就不敢公开售卖。
最终只有一个结果:朝廷当年的盐税收入大减。
若是到了那个时候,别说吴山不是很受宠,纵使是严嵩恐怕亦要下台。
只是将这个票盐法放到广东进行试行,有着林然在官面上的影响力,又有着联合商团的鼎力支持。起码广东的盐税不会骤减,必然能够取得良好的成效。
“我考虑一下!”吴山沉吟了片刻,轻叹一声道。
虽然他很是信任林然,但亦有他对政治风险的考量,自然不可能草率地做出如此重大的决定。哪怕真的要做,他亦要选择好时机,而不是盲目地行动。
林然对于这个答案并不意外,其实对吴山是否会采纳他所提出的建议,并不是十分放在心上。
他当下更重要是爬到更高的位置,而不是仅仅一个小小的顺天府尹便想着要如何改变大明,那就太过于好高骛远,这样很容易会扯到自己的蛋。
第1154章 何九案
大明可谓是能人辈出,从来不乏有治国之才的贤臣。
像昔日吏部尚书李默,为了礼制敢当面指责时任兵部尚书的王宪。虽然被贬地方,但因政绩卓著,为人刚直,很快又重归京城。
由于自身的出色,很快便崭露头角,连当时的锦衣卫指挥使陆柄都送上了门生帖。
只是他担任吏部尚书后,似乎有着得意忘形,过早地发表《选人策》的政治主张,其中有“汉武征西域而海内虚耗,唐宪复淮蔡而晚业不终”等语。
最终,严世藩等人抓到了这个把柄,从而进言给神经敏感的嘉靖,嘉靖怒而将李默定罪入狱。
林然深知在京城这个大漩涡中,不管有多大的野心,那亦只能是默默地忍着。只有真正登上高位,那才有机会施展才华,否则只会是授人以柄、自寻死路。
今晚已经说得够多的,很多东西他需要消化,而吴山恐怕亦是如此。
在继续谈论一番后,两人便是散去。
房间早已经准备妥当,正是吴秋雨昔日的闺房。
林然的官服已经由下人从城北送了过来,计划今晚在吴府住上一宿,明日一早便乘坐马车直接赶往顺天府衙主持点卯。
吴山重新出任户部尚书的消息在京城如同重磅炸弹般炸裂开来,只是经过诸多大事件的京城,很快便将这个消息消化,一切似乎又恢复如初。
顺天府衙,公堂上。
随着公审的消息传出,堂下又是聚集了一百多名百姓和士子。
却说京城的闲人不少,有人简直就是候在顺天府衙门口。只要有公审,必定会进来旁观,从而成为他跟朋友的一个谈资。
随着林青天之名的传出,越来越多人愿意前来旁观,很多准备参加接下来顺天府院试的考生亦是纷纷前来沾些“文气”。
十二名身材高大的皂班衙役排列于堂中,手握着水火长棍用力地捣在青砖面上,嘴里齐齐发出着:“威武!”
在众人敬畏的目光中,身穿三品官服的林然从屏风后面走出,来到公堂中央的案前坐下。
却见他头顶着一块公正廉明匾,背靠海水月牙屏风,脸上显得不怒自威,一拍惊堂木,沉声地喝道:“带人犯!”
随着命令传达,衙差将两名身穿囚服的犯人押到了公堂之上。却见一个犯人生得高大威猛,而一个犯人则是身材瘦矮,两人的体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罪民何笔拜见大人!”
面对着高高在上的顺天府尹,那个矮小的犯人显得老老实实地跪下施礼道。
堂下的百姓和士子听到这个人的自称,便知晓另一个身体高大威猛的人则是何九无疑。
虽然这其实是一起普通的刑事案件,只是在案件之初,京城误传何九是徐家的家奴。因为事涉到当朝次辅,大家对这个案子都很是关注。
只是让很多人感到不解,明明是一起犯人签字画押的案件,为何林府尹还要进行重审。
“草民何九,拜见大人!”
何九同样在公堂跪下,但脸色却不见慌张,整个人的腰杆挺直,显得有几分傲气的模样。
林然将堂中两个人的举止其实是看在眼里,只是手上却是翻着一些纸张,显得丝毫不着急,将这两个人先是晒着。
经过这些时日,顺天府衙的众官吏对林然早已经是服服帖帖。
当下他没有动静,堂上的衙役如同军人般目视前方,而维持秩序的捕快更显得虎视眈眈,堂下的百姓和士子亦是不敢吭声。
咕!
这突如其来的安静,令到堂下的二人当即感受到了压力,特别顺天府衙的公堂明显比天下州府的公堂都要大,更是充斥着威严。
何笔感到了周围的异样,忍不住偷偷地抬起头,想要确定堂上坐的是活人还是死人,或者他已经被处斩来到了阴曹地府。
在抬头之时,他刚好跟堂上的府尹大人四目相碰,却见府尹大人竟然微笑地望着他,一道冷汗当即从脸颊滑落下来。
林然看着急切低头的何笔,心中已然有了答案,这时终于开口询问道:“何笔,你欠何家多少银两?”
咦?
在听到这个出乎意外的问题,堂下的百姓和士子不由得一愣。这顺天府尹将人押到公堂,不询问案情,竟然追究起债务关系。
何笔被突然这么一问,却是犯难地望向了何九。
何九亦是感受到这公堂上的一份压力,特别被林然虎视眈眈地看着,却不敢轻易进行提醒,而是轻轻地咳了一声。
“大人,不知你问这个,意欲何为?”何笔拿捏不到林然的企图,便是硬着头皮询问道。
林然显得轻描淡写地说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即将被处斩,但留下的债务便是父债子偿,本府尹今日替何九作个证,证明你还欠何家银两几何!”
“不欠了!不欠了!回禀府尹大人,我已经不欠何九银两了!”何九心里顿时大惊,显得慌忙进行摆手进行否认道。
林然的嘴角微微上扬,翻开一张单据道:“不欠了吗?只是据本府所知!你爹何茂才欠何家十两纹银,而你安葬你爹娘之时,又欠下五两纹银,另有娶亲和治病,共欠下二十两,不知可否准确?”
“大人,这是我跟何笔的债务,跟案情无关吧?”何九却是突然出声质疑道。
林然的脸色陡然一变,一拍惊堂木对着何九冷冷地说道:“本府尹审案,岂是你一介草民能质疑!来人,给本府尹掌嘴二十!”
“你敢!”
何九的眼睛当即瞪起,没有想到这位顺天府尹竟然如此的“不讲理”,更是丝毫不给他面子的样子,当即咬着牙怒声进行威胁道。
若是没有这话还好,当听到这个威胁后,负责用刑的衙差当即目露凶光。
他们上前将何九紧紧地按住后,手持着三寸宽的竹尺,狠狠地扇打在何九的嘴巴上,仅几下便已经是渗血的香肠。
第1155章 抽丝剥茧
“别打了!别打了!”
在一下下火辣辣的疼痛中,何九却是选择进行求饶道。此时此刻,他终于明白这里已经不是松江府,而是京城的顺天府衙大堂,上面端坐的是高高在上的顺天府尹。
林然冷冷地望着堂中正在受刑的何九,虽然知晓何九的背后站的正是松江徐家,但丝毫没有让差役停手的意思。
他知道徐阶是一位极擅隐忍的老狐狸,在朝中的势力极为恐怖,且接下来恐怕还会取代严嵩出任首辅,成为大明最有权势的官员。
只是他可以跟徐阶进行紧密合作,甚至还能进行利益交易,但不可能会畏惧徐家的一个小小的家仆。今天他不会,以后亦不会。
啪!啪!啪……
行刑的衙差手持着那块三寸宽的竹尺,一下下结实地打在何九的嘴巴上,足足打了二十下,显得尽心尽责的模样。
处罚完毕,何九的两只手终于被衙差放开。
他急忙伸手想要捂着嘴,但却不敢触碰到伤口,只是护着那个渗血的香肠嘴并痛苦地低声呻吟,已然没有了刚才的嚣张劲。
堂下那一大帮百姓和士子看着何九的惨状,却没有任何人对他进行同情。毕竟这是京城的公堂,一个小小的恶霸竟敢如此的嚣张,当真是不知死活。
林然的目光从痛苦呻吟的何九身上收回,转而又是望向何笔继续进行审案道:“何笔,本府尹再问你一遍,你可是欠下何家二十两纹银?”
“回禀府尹大人,小人确实曾经欠何家二十两,不过……小的已经还上了!”何笔看着痛苦不堪的何九终于明白这位顺天府尹跟以前的官员完全不同,显得畏惧地回答道。
林然对于何笔的答案并不意外,毕竟这人是为了还债才顶罪的,又怎么可能在这里留下把柄,却是面无表情地询问道:“你是何时还上的?”
“今……今年三月!”何笔不知跟林然的目光相触,低下头显得紧张地回答道。
林然望着明显心虚的何笔,当即冷哼地继续追问道:“三月?这是春耕之时,你哪来的二十两银子还给何家?”
咦?
堂下的百姓和士子虽然不明白林然葫芦里卖什么药,亦是跟着开动脑筋进行思考,不由得同样困惑地望着那个杀人犯何笔。
别说是何笔这种以耕种为生的贫苦百姓,哪怕是他们这帮生活在京城的百姓,想要一下子赚到二十两,那亦是一件难以想象之事。
很显然,这里有着猫腻,起码这二十两白银的来历就得说个清楚。
何笔面对着林然的步步紧逼,只得硬着头皮回答道:“小人没有用银子还债,是……是何九免了我家的债务!”
“蠢货!”
何九摇晃着一颗已经松动的牙齿,却是突然听到这么一个答案,心里当即暗骂一声,同时恶狠狠地瞪了何笔一眼。
何笔被何九这么一瞪,身体当即一阵哆嗦,显得更加的紧张。
只是他实在是编造不出来,他有什么本事能一下子赚到二十两。再说了,若真能有这种手段,他亦不会落到今日这个地步。
“免除?这事摆明有猫腻!”
“看来真凶就是旁边那一位了!”
“足足二十两被免掉,这分明是买命钱啊!”
……
堂下的百姓和士子的眼睛无疑是雪亮的,在听到何九竟然免掉何笔所欠下的二十两之时,当即便看出这个案子有蹊跷。
亦是到了这个时候,大家才知道林然为何要重审这个案子,敢情是何九杀来了替死鬼,这个叫何笔的人根本不是什么杀人凶手。
从这件事情亦是可以看出,他们顺天府真的迎来了一位林青天。跟着那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官员不同,哪怕这个案子已经可以盖棺定论,他仍然不辞辛劳将真凶绳之以法。
纵使何九不是徐家的家仆,这个案子亦是同样值得关注,大明的官员就应该对那些试图李代桃僵的凶手进行法办。
林然并没有理会堂下百姓的议论声,却是皮笑肉不笑地询问道:“据本府尹所知,欠下何九债务者有数十人,为何独免你一人的债务,且还给你家赠送了良田?”
正所谓功夫不怕有心人,在确定何笔是何九的替罪羊后,很多东西根本经不起推敲,而这其中更是留下了诸多的蛛丝马迹。
“大人请别再问了!一切都是小人干的,小人是杀害曾四的凶手,还请大人将罪民斩首吧!”何笔不知该如何作答,却是苦苦地哀求道。
“看来是错不了了!”
堂下的百姓看到这一幕后,更是断定心里的猜测,这个叫何笔的农民果真是替罪羊。一念至此,很多人对何笔生起了几分同情。
如果不是已经走投无路,谁会愿意替人受死?
别说是在地方上,哪怕是在京城这里。由于债务而家破人亡者却是屡见不鲜,更是有人为了偿还债务而断送了性命,或者只能选择落草为寇。
林然心里已然有了判断,面对着何笔的哀求,却是铁面无私地继续说道:“如果你真是杀害曾四的凶手,本府尹定会将你斩于东市。只是据本府尹所查,你为了偿还掉二十两债务以及获得良田,所以帮着真凶何九顶罪!”
此言一出,可谓是图穷匕见,林然的矛头已然是直指何九,要将真凶何九送上断头台。
何笔听到这一番话后,整个人当即是愣住了,眼睛又是震惊又是苦涩地望着堂上端坐的顺天府尹,仿佛世间没有事能逃过这位顺天府尹的眼睛般。
“大人,你无凭无据的,不可这般信口雌黄!”何九顾不得那颗松动的牙齿会不会脱落,当即进行抗议道。
林然轻蔑地望向何九,脸色显得严肃地说道:“本府尹信口雌黄?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本府尹今日便让你心服口服!”
说着,他便给一旁的孙吉祥便了一个眼色。孙吉祥拱手回礼,当即指挥身后的几名衙差,将二个穿着衣服的稻草人搬到公堂上。
咦?
堂下的百姓不解地望向了林然,却不明白他又要唱哪一出。
第1156章 威胁利诱?
顺天府衙,大堂。
林然是这里的绝对焦点,此刻翻开卷宗淡淡地说道:“死者曾四,身长五尺五,这是按着他的身长扎的两个稻草人。”
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中,他望向何笔又是认真地说道:“何笔,你按着那一日的行凶之时,再对曾四刺上一刀,位置不可错误!”
咕……
何笔听说要他重演那日的行刺,抬头看着那个被扎得如同真人般的稻草人,不由得暗暗地咽了咽吐沫。
“拿着!”
张虎将何笔从地上如拎小鸡般提起来,接着将一把骨刀塞给何笔,又指着稻草人衣服上的红色圆圈,让何九朝着那里插进去。
这……
何笔紧紧地拿着那把骨刀,又是用力地咽了咽吐沫,心里却是涌起一份紧张。
“慢着!”
正当何笔确定那个确确实实是一个稻草人,正要对着那个红色圆圈进行突刺的时候,何九的声音却是突然间传起道。
咦?
众人纷纷困惑地望向跪在地上的何九,不明白他为何要进行阻拦。
何九的嘴角微微上扬,然后一本正经地对着林然道:“府尹大人,那日小人亦是在现场!我记得死者曾四是左胸中刀,今大人将圆圈画于右胸,却不知意欲何为?”
啊?
众人听到何九的这一个解释,当即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不由得感到一阵惋惜。
敢情林然是想要通过这个小小的陷阱,让何笔刺突错误,从而证实他并非凶手。只是现在被精明的何九拆穿,可谓是功败垂成了。
呼!
何笔手持着骨刀确实是要刺向那个红色圆圈标志,还好何九提醒及时,不然便落下那位顺天府尹的圈套,不由得暗暗地吐了一口浊气。
林然的眼睛闪过一阵惋惜,但故作镇定地沉声说道:“何笔,你那日究竟是刺曾四左胸还是右胸,再刺一遍!”
何笔手持着骨刀,却是偷偷地望了何笔一眼,何九明确地给出了左胸的暗示。这让他心中大定,当即朝着那个稻草结结实实地刺了一刀。
林然看着何笔将骨刀刺在稻草人的左胸,脸上明显流露出一阵失落,对着何九淡淡地说道:“何九,到你了!”
“敢不从命!”
何九将林然的失望看在眼里,脸上的笑容显得更浓,便是痛快地从地上站起来道。
他接过张虎递过来的骨刀,面对着在右胸标明圆圈的稻草人,却是装着糊涂在稻草人的右胸扎了一刀,然后戏谑地望向林然。
林然对着得意的何九熟视无睹,默默地翻阅着关于河堤的一份资料。
“跪下!”
张虎看着何九似乎是忘乎所以了,当即呵斥着他重新在公堂中跪下,让他明白自身的处境和身份。
何九明显是一个性情高傲的人,面对着张虎的呵斥,显得不情不愿地重新跪下。
林然翻开先前从刑部调过来的卷宗,对着众人朗声地说道:“经松江府的仵作查验!死者曾四,胸肩中刀,刀口朝下,入肉五寸!”
说着,他对着堂下的孙吉祥点了点头。
孙吉祥让衙差将稻草人的衣服解了开来,却见这个稻草人里面安置着木架子,胸中放置的大甜瓜正插着一把骨刀。
孙吉祥将这两个稻草人向着堂下的百姓和士子进行展示,并微笑地对着众人说道:“诸位,请看一看,这稻草人的伤口有何异同?”
“呵呵……原来如此!”
“这位兄台,不都是插着骨刀的甜瓜吗?你看出什么了?”
“我看到了一个谎言!这高的人刺死者是从上而下,矮的人只能是从下而上,所以何笔这个矮子绝非是杀人凶手!”
……
堂下的百姓和士子在看出骨刀刺瓜的情况后,有些精明人当即看出了名堂,而这种人往往好为人师,当即向其他人解释了缘由。
事情确实如此,虽然无法从那道伤口证明何九是杀人凶手,但却能够证明何笔不是真凶,令到这一起案子能够被正式推翻。
“他玩的是这一手!”
何九后知后觉地望向了林然,终于明白林然的真正意图并不是给何套,而是要对伤口进行演示,从而证明何笔并非凶手。
林然等堂下百姓和士子的议论声小了一些,这才对着何笔进行询问道:“何笔,你说是你杀死曾四的凶手!且不说你的体型能否搏杀得过身材更强壮的曾四,你所刺的伤口是由下而上,而死者的伤口却是由下而上,你又有何解释?”
“我……我!”何笔很想进行否认,但事实胜于雄辩,一时间亦是寻不得合理的理由。
林然趁热打铁地朗声逼迫道:“何笔,本府尹出身于农家,故而深知农家之疾苦,为官以来亦是以为平民百姓申张正义为己任。今本府尹深知你是情非得已,对你尚有几分怜悯之心,而若你继续顽固不化,还想着替人掩盖恶行,那就休要怪本府尹无情,治你一个包庇凶手之罪!”
这话说得正义凛然,且有攻心之效。千百年来,百姓自然是渴望公平,但所遇到的官员哪个不是人面兽心、贪赃枉法,而林然的这番话简直能令人潸然泪下了。
堂下的百姓听着林然如此的推心置腹,如此的为他们着想,很多的百姓都涌起了眼泪,更是认定这位顺天府尹便是林青天。
“青天大老爷明察秋毫,小人确实是受何九威逼利诱!若是小人不肯替他顶罪,他便要烧了小人的房子,更要将小人的女儿卖到妓院,还请为小民作主!”何笔声泪皆下,当即托出实情地招认道。
此言一出,很多百姓当即涌起了怒火。敢情还不是何笔贪财,而是被何九进行了威迫,这才不得已成为何九的替罪羊。
“何笔,你想找死吗?当真是想要我将你女儿卖到妓院不成?”何九看着何笔竟然胆敢倒戈,当即怒目而视地喝斥道。
林然心知他的种种推测并无错误,却没有想到何九不上进行利诱,更是拿人女儿做了威迫之举,当即握起惊堂木重重一拍,决定给这个恶霸再吃些苦头道:“何九,此乃顺天府衙公堂,岂容你在此威胁于人!来人,杖三十!”
不……
何九听着又要动刑,那香肠嘴一阵哆嗦,显得惊恐地望向了堂上的林然。
只是旁边怒气冲冲的四名衙差出列,一把将何九这个恶人揪翻在地。
他们亦是有感情的人,平生最恨这种逼良为娼的恶霸。他们用刑棍架住何九的脖子,将何九的裤子扒下,两名衙差抡起刑棍朝着那白屁股重重地打了下去。
仅是几下,那个白净的屁股便已经是血肉模糊。何九又是一阵哭爹喊娘,终于明白这里不是松江府,而是容不得他放肆的顺天府衙公堂。
第1157章 大费周章?
“不要打了!不要打了!”
行刑的衙差心中憋着一肚子的气,很有技巧地打在何九屁股的薄弱神经处,令到何九的屁股由青转紫,再之后便是血肉模糊,致使不停地进行求饶。
“打得好!”
百姓虽然很厌恶主审官员动不动便动刑,只是看着林然这般进行处罚,有的更多是一种咬牙切齿的解气和支持。
如果单是利诱亦是罢了,但何九竟然还对何笔进行了威逼,用人家女儿的清白进行逼迫,这种人简直就应该活活被打死。
林然端坐在公堂之上,居高临下地冷眼看着这一切,并没有饶过何九这个恶棍的意思。
一直以来,他审案很少动用刑罚。只是面对着这一个毫无底线的恶人,他亦是不再心慈手软,要让何九明白被人“欺凌”的滋味。
他可以容忍贪污,可以容许自私自利,可以对小偷小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唯独不能容忍这一种威迫。
一下,二下,三下……
诺大的公堂中,只有行刑的杖打屁股的声响,以及伴随何九的惨叫声。随着最后一棍重重落下,这次行刑便是宣告结束。
虽然何九身强体壮,但这二十大板打下来,亦是让到他吃了一个大苦头,整个人爬在地上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重病般。
林然又是询问了一些细节问题,何笔亦是老实地一一作答。
堂下的百姓和士子听着何笔的陈述,心知何笔并必杀害曾四的凶手,这个老实巴道的庄稼汉只是受到何九的威逼利诱才不得不帮忙顶罪。
却不得不指责松江府方面官员的不作为,不说差点令真凶逍遥法外,更让何笔这种老实的庄稼汉差点被送上了断头台。
林然看着案情已经明晓,便给旁边的刑名书吏使了一个眼色,那名书吏从那方小桌站了起来,将写好的供状呈到何笔面前。
何笔面对着供状,却是犹豫着抬起头请求道:“大人,您能否护我女儿周全!”
虽然债务是一方面原因,但他却更是担心何家将他女儿卖到青楼抵债,这亦是他选择替何九顶罪的一个最大原因。
“你这个人怎么如此不识好歹,大人不治你包庇凶手的罪名亦就罢了,竟然还敢提出如此无理的要求!”刑名书吏闻名,当即进行指责道。
何笔心知要求确实过分,但却是朝着林然叩头哀求道:“府尹大人,还请救救我的女儿,小人甘愿为您做牛做马!”
林然并没有进行回答,而是对着堂下的百姓和士子朗声地说道:“本官愿用墨宝一副换取二十两纹银,以助何笔清偿债务!”
“我!”
“我!”
“我!”
……
随着话音刚落,一帮士子纷纷高举着手。
却不是说他们多么的仗义疏财,而是林然的墨宝不仅能够换回区区二十两纹银,更有着极高的收藏价值,这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孙吉祥帮忙选取了一位衣着华丽的公子哥,让那位公子等到公审结束,届时会将林然的墨宝亲自给他奉上。
那位公子哥相信顺天府衙的信用,且浑然不将二十两看在眼里,当即痛快地掏出二十两纹银交给了孙吉祥,而孙吉祥直接将银两递给了何笔。
林然对着何笔显得官威十足地说道:“本官念你有护女之心,乃人之大善也,便是帮你这一回!现在你将银两还于何九,本府尹亦算是帮你做了见证,你跟何家自此便银债两清!若是他日何家还敢向你索债,那你让何家来找本府尹。至于何家若胆敢卖你女儿到青楼,你大可到当地的官府鸣鼓申诉,或者再到顺天府来告状,本府尹定会帮你主持公道。”
“草民谢过青天大老爷!”
何笔的眼眶噙满泪水,心中显得极是激动,先是在上面画了供状,接着又是朝着林然重重地叩了九下,叩得额头都破了。
哎!
堂下的百姓和士子将林然的所作所为看在了眼里,哪怕是再挑剔的人亦是觉得林然对得起青天之名,确确实实是贫穷百姓的大救星。
何笔没有理会额头上的血迹,将银两郑重地递还给何九。
这一个债务,几乎伴随了他整个人生,本以为只能用命来了结,亦算是给儿子换取一个“解脱”。却是万万没有想到,来到京城却是峰回路转,遇到了一位真正的青天大老爷。
何九看着眼前的银两,脸上显得犹豫不决。
“在收据上签个字吧!”林然给书吏一个眼色,又是对着何九淡淡地说道。
何九很想要进行拒绝,毕竟他更希望以此来要挟何笔顶罪,而不是收下这区区的二十两纹银。只是见识过林然的手段,且他又没有太好的理由拒绝,最后无奈地签了字据。
林然在处理好这个债务纠纷后,深知当下只是推翻松江府的结论,这个案子并没有完结,便是望向何九认真地询问道:“何九,你可认罪?”
此话一出,众人的目光却是纷纷落向爬在地上的何九。如果何九在此承认罪行,承认他是杀害曾四的真凶,那案子便算是圆满落幕了。
“府尹大人,草民何罪之有?莫不是大人想要对草民屈打成招不成?”何九突然来了精神,脸上露出嘲讽的笑意,显得很硬气地答道。
哎……
众人虽然早就猜到会是这一个答案,但当何九给出答案的时候,亦是难免生起一阵失望。特别看着何九的模样,分明就是一个硬茬,典型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恶人。
“带人证!”
林然一拍惊堂木,对着堂下的衙差进行吩咐道。
却见许久不见的曾阿牛被带上公堂,如今他已经被安顿在京城中。
曾阿牛看到爬卧在地上的何九,心中却是大为解气,来到堂中显得老老实实地跪下道:“草民曾阿牛拜过府尹大人!”
林然显得公事公办地询问道:“曾阿牛,杀害你族叔曾四之人,可是你旁边之人!”
“正是!”曾阿牛望了一眼爬在地上的何九,斩钉截铁地回答道。
“大人冤枉,我跟曾阿牛昔日有过仇怨,他额头上的伤疤便是小人所为,他的证言不可取信也!”何九似乎早有说词,当即大声地叫屈道。
曾阿牛当即怒声指责道:“何九,事到如今,你还想要狡辩不成?那日我分明看到你打死我族叔曾四,你莫要再抵赖!”
“我跟曾四并无过节,我为何要杀害于他!”何九的脸色不改,显得底气十足地反驳道。
林然的嘴角轻轻地翘起,又是对着堂下吩咐道:“再传人证!”
为了今日的公审,他亦是花费了不少精力。如果仅仅是为了将何九绳之以法,他压根无须如此大费周章,但这起案子实则大有文章。
第1158章 杀人动机
顺天府衙今日重审曾四被杀案,自然是逃不过有心人的耳目,顺天府衙公堂上的一举一动亦是快速地由城北传回城南。
槐树胡同,徐府。
徐在大常寺衙门转了一圈后,却是厌倦了这个闲职,却是选择回到家里。在回到家里后,他当即派人留意着城北那边的动静,想知道事情的结果。
虽然徐府已经跟何九割裂了关系,不论林然有没有找到证据给何九定罪,最终都不会跟他们徐家扯上任何关系,只是他心里却涌起一份不安。
却不知从何时开始,这个一度被他瞧不起的小子已然成为他的心魔般,总是在波澜不惊的日子给他带来一则毁灭性的消息。
从顺天府尹黄仲达、刘畿,再到刚刚被贬南京的前户部尚书高耀,正是被这一个出身贫寒的小子突然便斩于马下。
“徐少卿,鄙人叨扰了!”
两淮商会会长陈伯仁携带厚礼前来拜访,跟随着管家来到客厅之中,对着主人座上的徐恭敬地拱手道。
在失去了高耀这个顶梁柱后,陈伯仁最近显得很是活跃,不仅时常出没于礼部尚书严讷的家宅,更是没少往徐府这里跑。
徐对着这位出手大方的商会会长亦是颇有好感,放下心中的那一点点担忧,显得热情地抬手说道:“陈会长,请坐!”
陈伯仁此次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却是想要正式见上一见徐阶。
虽然徐阶给高耀捅了刀子,但他并不想就此中断双方间的合作,毕竟利益高于一切。他仍然希望帮助徐阶扳倒严嵩,而徐阶事后则帮他们除掉鄢懋卿,并恢复两淮余盐仅征收六十万两的旧制。
“少爷,不好了!”
陈伯仁正准备要提出正式跟徐阶会面的请求,却见一个身影却从外面闯进来并大声地哭诉道。
徐正在体会“一家之主”的爽感,但被这一声“少爷”拉回了现实,当即对着闯进来的仆人斥责道:“什么事?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
仆人看到有客人在场,亦是将吐到喉咙的话咽了回去,来到徐的跟前小声地进行汇报。
“什么?”
徐当即震惊脱口而出,脸上流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整个人愣坐在那里。
咦?
陈伯仁正要将茶往嘴里送,却是不由得停住了,显得疑惑地抬头望向了徐。他刚刚耸起耳朵,隐隐听到“顺天府衙”四个字,却不知那小子又揪起了什么风浪。
时间回溯,顺天府衙大堂中。
面对着曾阿牛的指证,何九却是抵死不认,让到案情隐隐陷入于僵局之中。林然并没有就此定案,亦没有对何九动用大刑的意思,而是再度叫来了一位证人。
没多会,一个其貌不扬的村民出现,毅然正是林然新找的证人。
何九似乎打算死撑到底,虽然他一眼便认出这个村民,但只是轻哼一声。且不说,他不认为这是不是目击者,纵使真是一是目击者,那他仍然继续咬死不认。
却是要看一看,这位林府尹能拿他如何,当面对再一位替死鬼又会如何处置!
“草民姚三,拜见府尹大人!”
这名为姚三的村民来到堂中,显是老老实实地施礼道。
林然打量着这个其貌不扬的村民,沉声地询问道:“姚三,你说你知晓何九杀害曾四的动机,可是如此?”
“正是!”姚三认真地回答道。
“姚三,你是马尿喝多了吧?老子跟曾四并无交集,更不曾有没有仇怨,怎么可能会杀害于他!”何九睥了姚三一眼,显得清白地说道。
姚三看着何九狼狈地爬在地上,心里已然少了一些畏惧,当即显得认真地说道:“你为何会杀曾四?那是因为曾四那日撞见你带人毁河堤,所以你是要杀他灭口!”
什么?毁河堤?杀人灭口?
堂下的百姓和士子听到这番话后,纷纷倒吸了一口凉气。敢情这不仅仅是一起凶杀案,更是一起骇人听闻的毁堤淹田的案子,何九为了灭口所以杀了曾四。
“姚三,你胡扯什么!”何九听到竟然是这个指供,整个人的脸色瞬间大变,当即从地上撑起身子是得怒不可遏地道。
姚三不理会那一双杀人的眼神,显得诚恳地对着林然说道:“大人明鉴!去年大雨,小人担心缺堤,亦是冒雨上堤想要查看,结果看到何九带着一帮人在那里偷偷毁堤!”说到这里,他伸指指向何九控诉道:“小人躲得严实,故而何九并没有瞧到小人,但何九那时应该是看到了曾四,什么后来对曾四进行杀人灭口。”
“你胡扯什么?那日我毁堤根本没有瞧见曾四!”何九大声地进行反驳道。
此言一出,四下寂静一片,众人纷纷显得难以置信地望向暴怒的何九。
何九将脑中的“委屈”宣泄出来后,突然意识到什么,急忙伸手捂住了嘴巴,但显然是为时已晚。周围的人死死地瞪着他,而刑房书吏更是强忍着震惊将这话记在纸上。
“他竟然毁了河堤!”
“作孽啊!这种人真该千刀万剐!”
“我大明这个礼仪之邦竟出了如此禽兽!”
……
堂下的百姓和士子在震惊之后,纷纷对着何九进行了谴责。
林然居高临下,望着如同泄气般的皮球的何九朗声道:“何九,本府尹不管你那日毁堤之时有没有看到曾四,但你杀害曾四的事实俱在,且还行大逆不道的毁堤之恶行,你今日罪责难逃!”
何九很想将刚刚说出去的话舔回来,但显然已经是不可能之事,脸上流露出懊悔之色。他此时恨不得狠狠地抽自己嘴巴,当真是被这口无遮拦的臭嘴害死了。
林然看着沉默的何九,又是冷冷地询问道:“何九,现在你既有杀害曾四的动机,又有曾阿牛目睹你杀害曾四,你认不认罪?”
“我不认罪!”何九仍然选择坚持,但却已经没有了刚刚的那一份底气。
林然显得并不强求,而是对着堂下的众人宣布道:“鉴于疑犯一再否认,且疑犯承认有毁堤之恶行,今本官要将此事上禀天子,择日再审!”
事涉到毁堤,涉及面实在太广,且这种案子一般会交由钦差到当地进行调查,已然不是林然这个顺天府尹拍拍板子便能裁定的事情了。
说到最后,他又是一拍惊堂木道:“退堂!”
事情到了这一步,自然不算完结,可谓是才刚刚开始。随着林然的惊堂木拍响,声音如同直上云霄般,令到数千里之外的松江府翻起了骇天大浪。
第1159章 波澜起
林然从公堂上离开,跟着旁边站立的墨飞轻轻地点了点头,示意他跟上。事情之所以有如此的突破,功劳还要归咎于墨飞。
墨飞在前往松江府期间,对何九的案子进行了旁深入调查。结果在他尽心尽责的追查之下,发现除了村民曾四被杀,竟然还藏着一个如此的惊天大案。
他之所以回来得迟,一来确实是受到松江府衙方面的种种阻拦,二来则是墨飞偷偷地对毁堤淹田的事情进行了暗查。
正是如此,墨飞的松江之行表面上并没有取得多大的成绩,但实则带回了这一个惊天大案。
“草民恭送林青天!”
堂下的百姓看着林然离开,一大帮人又是进行了跪拜道。
不论是替曾四主持公道,还是帮着何笔脱离苦海,亦或者是揭露了松江府内毁堤淹田的丑行,林然又是赢得了他们的拥戴。
跟着喜欢论资排辈的官场不同,百姓更愿意以能力论英雄。现在林然的种种举动,已然让他们早已经忽视林然的年龄,认为他是最理想的顺天府尹的人选。
林然面对着堂下的百姓的拥戴,心里虽然泛起一些暖意,但心知此刻还得面无表情地离开。
他的脸还是过于青涩,并不适合走徐阶那种亲民路线,而是应该跟百姓保持着一些距离,给百姓营造一个铁面无私的形象。
墨飞跟随着林然穿过恭寅门,显得着急地追问道:“府尹大人,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做呢?”
“我上折子将此事禀告皇上,请求皇上派钦差前往松江府调查毁堤之事!”林然心里已经有了决断,当即将心里的计划说出来道。
“府尹大人,听说现在都是徐阁老处理奏疏,这事恐怕是要越抹越黑吧!”墨飞显得口无遮拦,当即担忧地说道。
林然当即站定在二堂前的院中,转过身告诫地道:“此话不可胡说!毁堤淹田之事只能说是何九所为,但咱们并没有任何证据证明此事跟徐家有关系!”
“下官刚刚失言了!”墨飞心知这话传出来必然会带来麻烦,当即急忙地进行道歉道。
林然心知墨飞是渴望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当即又是告诫道:“咱们做到这一步,已经算是尽到臣子的本分。至于毁堤淹田之事由谁来调查,最终会查到哪个地步,这都不是我们所能掌控的事情,你可明白?”
“谢大人教诲!”墨飞失望地拱手道。
林然看着墨飞失望的表情,显得于心不忍地许诺道:“不过事情是你最先发现的,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会推荐由你协助调查的!”
墨飞听到这话后,一扫刚刚的失落,又是进行了感谢。
随着顺天府衙公审结束,消息很快便传遍整个京城。只是大家的关注点显然不在曾四的案子上,而是更关心松江府境内竟然发生一起骇人听闻的毁堤淹田事件。
徐府,客堂中。
“这小子真狠!”
徐在得到消息后,整个人跌坐在椅子上,两只手用力地抓着椅把,显得咬牙切齿地说道。
虽然他们早已经抹除徐家跟何九的关系,何九是否杀人都无法再牵扯到他们徐家身上,但现在事情无疑发生了重大变化。
京城先前传闻何九是徐家的家奴,现在何九承认了毁堤淹田之事,偏偏他们徐家又成为了最大的获益者,致使他们徐家可谓有口难辩了。
一座河堤被毁,虽然徐家的田产蒙受最大的损失,但这些损失却是能够承受的。只是对那些同样遭灾的普通百姓而言,极可能就逼得他们破产,要变卖田产才能度过这场灾害。
正是如此,自古以来不乏大地主做出毁堤淹田之事。在致使普通百姓遭到重创后,趁机从百姓的手里低价购入田产,并让破产的百姓沦为他们的佃户,从而成为一个真正的获益者。
现在何九承认了毁堤淹田之事,而他们徐家在去年水灾又确确实实趁机购入了很多田产,这两件事情联系到一起,自然难免让人会怀疑他们徐家便是幕后的主使。
林然明显是知道这其中的轻重,故而才会提审何九,并设计让何九当堂承认毁堤淹田之事,从而给他们徐府当头一击。
陈伯仁将徐的愤怒表情看在眼里,隐隐间猜到林然又做出了什么动作,便是进行询问道:“徐少卿,不知发生什么事了呢?若是需要鄙人帮忙的话,尽管开口便是!”
徐犹豫了一下,心知这件事很快就会传遍整个京城,便将刚刚所得到的消息全盘说出。
陈伯仁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听到事情的始末后,亦是不由得瞪起眼睛惊讶地说道:“何九承认他毁堤淹田了?”
毁堤这种事情,哪怕有目击者,那亦能够轻松应付过去。只是何九这个当事人当堂承认,那无疑让到事情落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毁堤淹田这并不是小事,而是一件足以惊动圣上的大事。现在何九跟徐府有没有联系已经不重要,而徐家作为去年水灾的最大受益者,脏水已经泼到了徐家的身上。
如果一个处理不当,别说徐府会被拖到漩涡之中,哪怕徐阶也要辞官归里。
很显然,这个由林然揪起的风波,已然影响到整个朝堂的局面,甚至会继户部尚书高耀之后,当朝次辅徐阶亦要栽到他的手里。
“都怪我弟弟那个蠢猪,咱徐家果然被何九捅的蒌子拖累了!”徐显得越想越气,一把用力地捶在椅把气愤地说道。
陈伯仁心里亦是轻叹一声,但心知这世上没有后悔药,显得冷静地提醒道:“徐少卿,现在的当务之急恐怕要马上找徐阁老商量应对之策,毕竟事情定是要惊动圣上了!”
“对!对!”徐亦是反应过来,急忙叫来信使将消息传到宫里去。
事情到了这一步,已然不是他能够处理得了,必须由父亲亲自出面,这才能够将由顺天府揪起的这个风波给压下去。
陈伯仁看着信使离开,抬起茶盏默默地品着茶,但脸上却难掩担忧之色。
何九现在落在顺天府衙大牢之中,一旦他被别人做通了工作,何九一口咬定是徐府指使他毁堤淹田,那徐阶则只能是辞官归里了。
本以为随着严嵩年迈,且徐阶通过重建万寿宫的工程后,已经得到了圣上的青睐,这取代严嵩可谓是一件必然之事。
却不曾想,那小子突然闹了这一出,一把将徐阶一把扯到了泥泽之中,令到朝堂的局势当即变得扑朔迷离,京城的水亦算是彻底搅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