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5章 演员的自我修养2
嘉靖一直都是如同看杂耍的心态,只是听着林晧然的这个回答,心里亦是微微一愣,同时重新审视着这个年轻能干的户部尚书。
若是抛开青词和试丹这两个因素,本朝最能干的臣子并非是坐在首辅位置上的徐阶,而是眼前这位户部尚书。
从最初的主持广东开海,再到整顿淮盐的盐政,而后主持礼部和户部的事务亦是可圈可点,前不久更是解决了他十万两的内库需求。
在很长的时候里,他对林晧然的印象都是“一个很能干的年轻人”,但今日却是不得不刮目相看。面对个人的前程,却是率先关注朝廷的大事,确实是大明难得一见的忠臣。
“林尚书,刚刚皇上跟元辅大人已经决定着令南京方面安抚振武营,你现在此话是何意?”严讷暗道不好,当即进行指责道。
林晧然的眼睛闪过痛苦之色,显得惊讶地望了一眼嘉靖,旋即拜下来并发出请求地道:“请皇上收回成命!”
这……
站在红漆圆柱旁的黄锦默默地看着所发生的一切,显得好奇地扭头望向了嘉靖,亦想知道嘉靖会不会改变主意。
嘉靖的眉头微微地蹙起,虽然他对林晧然刚刚的举动很欣赏,但亦不代表会因此而改变主意,选择这种冒险的应对方案。
如果采用武功镇压住振武营,他自然很是解气。
只是万一出了差错,南京真的乱了起来,那么他的大明江山会陷入动荡之境,而他最重要的修道事业亦会受到影响。
为何他一直选用擅于防守的杨博出任兵部尚书,论军事才能杨博不及胡宗宪,但杨博胜在能给他一个稳定的边防。
正是如此,他倒不介意向那支闹事的振武营做出一些让步,只希望能够持续住大明的稳定。
徐阶如同一个局外人般,一直观察看着嘉靖的微表情变化,似乎捕抓到嘉靖的心理变化,扭头给严讷又是使了一个眼色。
严讷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当即站出来义正严辞地指责道:“林尚书,你真是一个误国的逆臣!且不说这是皇上和元辅商议的结果,南京兵营早已经军纪败坏,若是让他们前去镇压振武营未果,那你可知南京城沦陷的后果?”
这倒不是危言耸听,京城的兵营是天子脚下,加上时时刻刻面临北边的威胁,多少还会加以秝马厉兵。
南京军营本就处于江南最繁华之地,又没有受到外敌的威胁,经过这些多年,他们早已经彻底沦为老爷兵。
若是指望着这帮老爷兵前去镇压振武营,无疑存在着一定的风险,而南京城沦陷将会造成一个很严重的后果。
当然,这是一个很保守的做法。毕竟南京城终究是有近十万军营将士的编制,真要对付仅有三千人的振武营,其中的胜算还是很大的。
“严阁老,我看你才是误国的逆臣,是不是收受了人家的好处?”林晧然亦是不怕撕破脸,却是直接扣了严讷一顶帽子,又是侃侃而谈地道:“皇上,振武营为抗倭而设,然今东南已太平,而其在南京素来骄横,百姓颇多怨言。此次不遵朝廷政令亦罢了,却是再度勒索于朝堂!朝廷养兵是抵御外敌,而是不屡屡跟朝廷索要银两,今朝廷养南京近十万将士,正是用兵之时,请皇上降旨平乱贼兵!”
“你简直是胡言乱语!振武营是朝廷的兵营,怎么到你的嘴里成了贼兵!”严讷气极反笑,却是抠字眼地指责道。
在不经觉间,双方的争论焦点已经从林晧然是否有罪,慢慢地演变成为朝廷此次该不该动用武力镇压振武营。
林晧然不再打马虎眼,亦是翻起旧账道:“嘉靖三十九年,振武营兵变,户部右侍郎黄懋官身死,南京镇守太监何绶和南京守备魏国公徐鹏举给予免死券,更是犒银十万两!然而他不感激昔日皇上的宽仁,在南京行事越发的骄横,今得知朝廷此次其解散振武营,却是找了一个扣发军饷的由头兵变,这不是贼兵,莫还是忠将良兵不成?”
徐阶微微地轻咳了一声,又是递向严讷一个眼色。
严讷若有所不悟,却是绕回来道:“你就是胡搅蛮缠!分明是你户部处事出了差错,却是想要将自己摘得一干二净,更是意图置大明于险境,你意欲何为?”
“我想要替皇上分忧,想要大明能够江山永固,而不是如此的和稀泥!”林晧然抬头望向嘉靖,显得忠心耿耿地朗声道。
嘉靖终究不是那具好身体,刚刚还是颇有兴致,现在听着这二个人的激动争执反而微微地犯起了头疼,却是暴躁地出言道:“别吵了!”
严讷和林晧然听到嘉靖不耐烦的声音传了下来,亦是默默地闭了嘴巴,同时将目光望向了软塌上的嘉靖帝。
嘉靖暗暗地叹了一声,心里早已经打定主意地道:“徐阁老入仕时日最长,自是更为高瞻远瞩,此次该如何处理,还是由徐阁老作主吧!”
“诚蒙皇上信任!”徐阶当即拱手回应道。
“皇上,今振武营宛如长堤之蝼洞,不可再养虎为患!恳请皇上能够收受成命,镇压振武营以除后患,臣甘愿为此承担一切后果!”林晧然却是一咬牙,显得痛苦地请求道。
承担一切后果?
徐阶等人听到林晧然竟然如此的执意,更是不惜担担一切后果,却是不由得震惊地瞪起了眼睛。
他们作为大明的重臣,哪怕是再如此争斗,双方在这个位置上可谓是荣华富贵不断,完全不需要冒这种被砍头的风险。
严讷在震惊的同时,心里不免是大喜过望,一旦林晧然真的出事,那么剩下的吴山根本不足为虑,这天下便是他们徐党的了。
嘉靖面对着林晧然的请求,眉头微微地蹙起。
他深知官员对权势的追逐,故而他一直能够牢牢地控制住他们。只是林晧然不惜以不惜赌上身家性命来阻碍此事,却是不得不慎重考虑此事的后果了。
亦是在这一刻,他发现这位天纵奇才跟着以前的官员似乎不同。不论是严嵩还是徐阶,亦或者是当年的张璁,都是追逐权势的官员,而这个年轻人似乎是多了一颗忧国忧民之心。
第1806章 演员的自我修养3
此话一出,令到整个前殿一阵寂静,亦有空气中的那股檀香。
吴山同样十分震惊地扭头望向跪在地上的林晧然,嘴巴先是轻轻地动了一下,最终却是转为一声深深的叹息。
虽然他知道女婿的举动过于冒险,作为他们身处高位的朝臣完全没有必然为了这个事情押上身家性命,但从朝局的角度出发,这无疑是最好的一个举措。
振武营兵变已经不是第一次,此次之所以敢于再度发起兵变,很大程度是朝廷对上次兵变的纵容所致。
现在朝廷若是再给予十万两犒银,无疑是一个治标不治本的方案。
反观南京城养兵有近十万之多,这些将士太多数是追随太祖时期征战天下将士的后代,有着很高的忠诚度。
若是朝廷强令南京兵部尚书李遂和南京守备魏国公徐鹏举调动南京近十万将士镇压振武营,起码有以十打一的兵力优势,几乎就没有失败的可能。
一念至此,他决定不阻拦“热血上涌”的女婿,亦是抬起头望向坐在软塌上的皇上,想知道皇上是否能采纳女婿的劝谏。
为了大明的万年基业,竟能不惜以身家性命相谏,纵观整个大明朝堂的高级官员,怕是仅有女婿一人矣。
徐阶一直都认为林晧然是很小心谨慎的政客,却是万万没有想到,林晧然竟然有着如此热血青年的一面。
在稍微愣神后,他急忙给严讷递了一个眼色。
政治斗争不仅考验的是双方的谋算和布局,而且还考验着双方临场应变能力,特别是在皇上面前更讲究口才和辩论能力。
如果任由林晧然在这里自由发挥,那么自己先前的种种布局恐怕要落空,很可能就给这只狡猾的狐狸给溜掉了。
只是这一次,他无论如何都要除掉这个最棘手的政敌,绝对不给他脱离的机会。
严讷今日算是跟林晧然彻底撕破了脸,其实不用徐阶的眼色亦会站出来,却是再度揪着林晧然的言论进行指责道:“林尚书,南京乃大明的备都,其城固若金汤。一旦有所闪失,大明江山恐遭重乱,这个后果你承担得起吗?”
“严阁老,南京坐拥近十万将士,如何不能镇压住振武营区区三千人?”林晧然的眉头微微蹙起,亦是针锋相对地道。
严讷已经打定主意搅和林晧然,却是冷冷一笑地道:“林尚书,你分明是在纸上谈兵!南京的军纪败坏,光凭纸上的近十万兵力如何能作数,你简直是在误国殃民!”
都是混迹于朝堂的老油条,谁都不是省油的灯。虽然林晧然的摆出的理由有说服力,但他亦是找到相应的反驳的理由,从而给林晧然扣上“纸上谈兵”的帽子。
打仗不能光看人数,这亦是成为了共识。如果人数多就能赢,那么大明就不会有北边之患,更不会时常被人打到北京城下。
“我朝立国两百载,无汉之和亲,无唐之结盟,无宋之岁贡,天子守国门,国势已超前古。我林某人既非纸上谈兵,亦没有贪功之念,今天时地利人和皆在我朝,何须向区区三千乱兵辱了国威!”林晧然显得义正严辞地回应道。
站在旁边一直不吭声李春芳亦是向林晧然投去了关注的目光,只是眼神显得颇为复杂。若不是因为阵营的原因,他恐怕是要为这昔日的下属喝彩,甚至还会选择支持于他。
严讷的脸色显得很不好看,却是皮笑肉不笑地道:“林尚书,你休要在此逗口舌之勇,治国安邦不可仅凭一腔热血!”
“皇上,臣这是殚心竭虑之策,还请信臣这一回,下令南京方向镇压乱兵!”林晧然没有继续跟严讷争辩,而是抬头望向嘉靖再次发出请求道。
哎……
站在红漆圆柱旁边的黄锦看着林晧然如此的神态,亦是不由得扭头望向了嘉靖,心里竟然是希望嘉靖能采纳林晧然所请。
“皇上,臣亦恳请皇上下令镇压振武营,以绝后患!”吴山暗叹了一口气,亦是跪了下来力挺自家女婿道。
林晧然看着自家岳父如此力挺自己,却是不由得投去了感激的目光。
虽然自家岳父平日都是冷冰冰的,但能够在这个关键时刻选择站出来力挺自己,这个岳父已然是无可挑剔了。
面对着林晧然的力谏,次辅吴山的附议,嘉靖的眉头不由得微微地蹙了起来,脸色亦是显得凝重起来。
虽然他微微地动心,但他亦是明白严讷的意见并没有道理。这打仗终究不是纸上谈兵,南京近十万的闲兵不一定能够镇压住振武营,这里面存在着不小的风险。
李春芳一直关注着形势的变化,突然扭头望向了徐阶。
徐阶一直保持着沉默,只是看着吴山表态,却是突然间发声道:“林尚书,都说你是大明第一聪明人,今日看来,果真是如此!”
众人听着徐阶的这个言论,则是纷纷不解地望向了徐阶,徐阶显得窥破真相般地望向林晧然说道:“你明知道皇上不会下令镇压振武营,今日上演这一出,怕是故意混淆圣听,实质是想要洗漱自己的过错吧?”
咦?
站在红漆柱旁边的黄锦微微一愣,他一直都觉得自己的脑子不够用,所以选择远离朝堂的争斗。现在听着徐阶如此分析,却是不得不怀疑地望向跪在地上的林晧然。
打一开始,他们将林晧然叫到这里,已然是要对林晧然进行追责。只是林晧然来到这里没多久,却是很快地将话题带偏了。
从最初林晧然有没有罪的争辩,变成现在该不该下令南京镇压振武营的辩论,而林晧然在这场争议中已然是博得了皇上的好印象。
嘉靖深知这底下的臣子是一个比一个狡猾,现在细细想来,林晧然还真可能是这般意图,却是不由得怀疑地望向了林晧然。
咦?
徐阶等人的目光纷纷落向林晧然身上,特别徐阶的眼睛中带着几分得意,只是他们的瞳孔慢慢地收缩,脸上亦是出现了震惊的表情。
这……
嘉靖正是窥视着林晧然,只是脸上亦是浮起了意外之色。
林晧然伸手将头上的乌纱帽摘了下来,郑重地将这顶正二品的乌纱帽放在地上,带着几分孩子气般地叩首道:“皇上,臣今日请辞官归田,还望恩准!”
第1807章 演员的自我修养4
声音不大,但份量显得并不轻。
堂堂正二品的户部尚书仅仅面对一个质疑,竟然当场向皇上请辞官归田,这是大明朝堂近十年都少有的事情。
不过正是因为这是少有的事情,冲击力才显得比较强烈。
面对徐阶的“混淆圣听”和“洗漱自己”的指控,他毅然选择用辞官来自证清白,表明自己此次是为公义而争。
啪!
徐阶刚刚还智珠在握的模样,只是面对着林晧然的突然间请辞,令到他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眼睛显得羞恼地望向林晧然。
这还是他所认识的林晧然吗?哪怕是给自己戳穿了心思,凭着官场的这张厚脸皮,断断不可能做出此等鲁莽的举动才是。
在这么多年朝堂的争斗中,仅是被逼得退无可退,这才会上一道假惺惺请辞的奏疏,却是不可能向皇上直接请辞。
难得他就不怕自己顺水推舟,将他赶回广东老家吗?
这……
站在红漆柱旁边的黄锦亦是清楚地看到了林晧然的举动,发现这大明朝并不是真的全是阿谀奉承的官员,亦是有这种忠君爱国的好官。
如果刚刚他还有所怀疑林晧然的动机,但看着他竟然毫不犹豫地请辞,心里已然是再度偏向于林晧然了。
“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啊!”
李春芳仿佛是重新认识这位昔日的下属般,为了摘清他在“镇压振武营”的策略上没有私念,已然用辞官来自证清白,不由得复杂地扭头望向了徐阶。
哎……
吴山则是瞟了一眼徐阶,脸上浮起了自豪的神情。
嘉靖面对着林晧然的请辞,眉头不由得微微地蹙了起来,显得认认真真地打量着林晧然。
看着林晧然的种种举动,他亦是意识到林晧然的方案最为妥当。只是他已经不再是那个年少锐意的君王,而是一个只图安逸修道的老皇帝,当下他最想要做的便是潜心于修玄。
不过他算是重新认清这位最能干的户部尚书,不惜摘去自己的乌纱帽来助推最妥当的举措,这不是忠臣又是谁人能当?
嘉靖看了一眼摘掉乌纱帽的林晧然,又望了一眼老诚持重的徐阶,却是若有深意地望向徐阶道:“徐阁老,你怎么看呢?”
“皇上,林尚书确实年轻有锐气,但南京不容生乱,可暂且安抚,而后再徐徐图之!今若是进行镇压,一旦有所闪失,南方必然生乱,我这位首辅亦是愧对皇上隆恩,万死不辞啊!”徐阶是最懂嘉靖心思的那个人,亦是站出来苦口婆心地道。
说到最后,他的老泪亦是挂在了脸颊上,一副忠心耿耿的老首辅形象。
其实他判断得没错,虽然林晧然表现出足够的忠诚,但嘉靖帝亦是不愿轻意涉险。当下最重要的事情,已然还是修道为重。
嘉靖将手上的奏疏放了下来,显得直白地询问道:“朕是问你,可该接受林尚书的这个……请辞呢?”
“既然林尚书跟朝廷的政见相佐,所谓强扭的瓜不甜,请皇上准其辞官!”徐阶知道嘉靖的用意,但还是心里一发狠地说道。
呵呵……
严讷听着徐阶这个回答,已经是幸灾乐祸地望向跪在地上的林晧然。
林晧然入仕以来,可谓是顺风顺水,年纪轻轻便已经位居正二品的户部尚书。只是这得来的官职太过容易,反而如此的不珍惜。
林晧然看似高明的忠心之举,只要他这边稍微使一点力气,便足以令到林晧然陷入万劫不复之地,直接滚回广东老家。
李春芳看着这一幕,看到徐阶果然顺水推舟将林晧然赶出朝堂,则是暗暗地叹了一声。
“皇上,还请三思!”吴山心里一着急,当即为自己的女婿求情地道。
“皇上,既然林尚书想要用辞官表明其心志,当遂其心意才是!”严讷的嘴角微微上扬,显得落井下石地道。
他心知林晧然此次是弄巧成拙,虽然脸面上不好看,但如果能将这瘟神送回广东老家,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嘉靖的眉头带着一丝不满,但深知这底下的人都恨不得对方都死光,现在林晧然主动请辞,亦是不宜开这个口。
“皇上,昔日你对臣说过:路遥方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徐阶看出林晧然的不满,当即又是拱手道。
嘉靖是一个聪明人,而聪明人的通病往往是想得比较多,偏偏徐阶早已经揣摩到嘉靖的心思,故而在这个时候将皇上引到另一个方向上。
却是不得不承认,徐阶确实是最能揣测嘉靖心思的那个人,偏偏嘉靖常年闭在宫里不跟外界接触,所以他总是能够巧妙地引导皇上的心思。
嘉靖望向将乌纱帽放在地上的林晧然,一时间又生起了几分犹豫。
虽然他确实认为林晧然是忠臣,但徐阶所提醒的并不无道理,这人相处久了才能真正知道他是忠是奸。
现在他准了林晧然所请,这样才能更好地看清林晧然的为人,而不是像杨博那般的以退为进之策,采用他历来喜欢用的“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的观人的方法。
却是这时,一个急匆匆的小太监走了进来汇报道:“启禀皇上,南京镇守镇太监钱冲刚刚传来紧急军情!”
严讷一听,眼睛不由得一亮,这南京方面已经是招抚振武营,让到事情已然是尘埃落定了。
嘉靖对南京的事情颇为重视,则是望黄锦递了一个眼色。
黄锦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便是急步上前,将刚刚的军情呈到嘉靖面前。
在场的官员反应不一而足,但徐阶和严讷以乐观居多,吴山的脸上显得写满了担忧,唯有林晧然仍然是一副淡然。
嘉靖接过那份军情,便是徐徐地打开,眼睛很快牢牢地被军情上的内容所吸引,旋即脸上绽放出笑容地道:“林爱卿!”
这个声音一出,却是令到自信满满的徐阶当即一愣,心里涌起强烈不好的预感,因为他看到嘉靖脸上已然是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第1808章 演员的自我修养5
嘉靖脸上的变化转瞬即逝,仅是徐阶一个人捕捉到,同时产生了一些不好的猜测。只是包括吴山在内的三位阁臣火候还是要差上一些,却是无法揣测到嘉靖的真正态度。
林晧然面对着嘉靖的呼叫,亦是规规矩矩地回应道:“臣在!”
“你当真是为我大明的江山社稷着想,并非是设法推卸责任,这才辞官明志的吗?”嘉靖打量着跪在地上的林晧然,显得一本正经地询问道。
吴山不由得扭头望向了林晧然,虽然他觉得女婿的做法很对,但亦是捏不住这个女婿是兵行险招还是真是有起了辞官的决心。
严讷和李春芳原本还在关注着南京方面的军情,但这一刻亦是将这个话题所吸引,却是扭头望向跪在地上的林晧然。
林晧然闻言便是抬起脸面向着嘉靖,显得热泪盈眶地哽咽道:“臣……虽贪图官职,但亦知君恩似海!今日臣愿辞官归乡扶犁耕作做一个闲人,但……恳请准臣所请,以报这么多年的君恩,亦算是了却臣归乡前的这一桩心事!”
此时此刻,他的两行眼泪恰到好处地从脸颊划下,显得泪眼婆娑地抬着脸对着上方的嘉靖,毅然是大明第一忠臣的光辉形象。
哎……
重新回到红漆圆柱旁边站着的黄锦看到林晧然的脸颊上的眼泪,不由得暗暗地叹了一声。到了这最后的关头,已然还是心心念念着推行良策,这才是大明朝真正的忠臣啊!
徐阶的眉头微微地蹙起,不由得扭头困惑地望向了林晧然。却不知是自己先前过于小心谨慎,还是一直以来对林晧然的评价过高,此人今日的言行举止根本不足为虑啊!
“林爱卿,徐阁老说你虽然有干劲,但行事过于鲁莽,这回乡耕作无疑是一个好事!”嘉靖深深地打量着林晧然,显得有些感悟地说道。
哈哈……
严讷差点没有笑出声来,显得幸灾乐祸地望向了林晧然。
林晧然此次无疑是弄巧成拙,已然还是要滚出这个朝堂,彻彻底底地沦为败家之犬。只要他回了广东老家,想要再度复出,那就要看他们徐党答不答复了。
李春芳则是惋惜地望向了林晧然,经过早前的那段共事经历,他知道林晧然虽然年轻,但其治国和做事的才能令自己亦是心生佩服。
吴山显得复杂地望了一眼林晧然,虽然他很想帮林晧然一把,但这便是当下的朝堂,做着最正确的事却往往得不到好的结果。
“只是当下的朝堂还离不开你这种干劲的后辈,你还是将这顶乌纱帽重新戴起来吧?”嘉靖仿佛是调戏大家般,却又是温和地说道。
啊?戴起来?
严讷脸上的表情可谓是相当精彩,显得难以置信地望向了嘉靖,却不明白嘉靖为何会突然间对林晧然网开一面。
难道就因为他的脸上多了两行眼泪?若是这样的话,这满朝文武大官哭得死去活来的一抓一大把,自己亦是此中的高手!
果然!
徐阶一直默默地观察着嘉靖的举止,听着嘉靖竟然这个的态度,虽然心里早有意料,但还是感到了一阵失落。
只是他知道皇上的生性执拗,断定不会因为林晧然掉两行眼泪就改变主意,更大的可能是刚刚送过来的那份军情上。
“皇上,臣恳请即刻下令镇压振武营,以除后患!”林晧然不急于将乌纱帽戴回来,而是选择继续劝谏道。
严讷看着林晧然今日如同吃错药般,竟然还揪着这个事情不放,却是不由得板着麻子脸指责道:“林尚书,皇上已经对你法外开恩,你竟还不知自省?”
“正是皇恩浩荡,我才不得不劝,不敢愧对这份皇恩!”林晧然如同认死理般,显得理直气壮地回应道。
亦是他的这份执着,更显得他打一开始就没有私心。他坚持朝廷下令南京方面镇压振武营,并非是想要趁机洗清自己,而是为了朝廷的千秋大业着想。
严讷正要说话,旁边的徐阶微微地咳嗽了一声,便是寻声望了过去,而徐阶则是微不可察地轻轻地摇了摇头。
二人都是南直隶的老乡,且已经相交多年,这一点默契还是有的。亦是在这个时候,严讷将注意力放到嘉靖手上的那份军情上。
嘉靖看着林晧然如此的反应,心里生起了前所未有的好感,却是露齿而笑地道:“林爱卿,你是大明的栋梁,但你妹妹比你亦是不逞多让啊!”
徐阶等人亦是疑惑地望向了嘉靖,不明白嘉靖为何一下子将话题扯得那么的远。
咦……
吴山亦是常伴嘉靖身边的臣子,却是将注意放在嘉靖那张露齿而笑的脸上。如果要追溯嘉靖上一次如此的笑容,似乎已经是很久远的事情,甚至根本没有出现过。
不过他很是确定的是,此时的皇上心情很好,而他的女婿应该是能够平安地度过此劫了。
“臣……不知皇上此话是何意!”林晧然微微地抬起头望向嘉靖,显得茫然地反问道。
徐阶等人则是认可林晧然的话,亦是更加困惑地望向了嘉靖。
他们这帮当朝重臣在此好端端的朝堂大事,决定着大明朝的未来,为何皇上突然扯到了林晧然那个不着边际的妹妹身上了。
虽然林平常确实给皇上找了不少的宝贝,在去年底更是以一己之力平了在广西祸乱几十年的反贼韦银豹,但她终究是一个不值一提的小丫头。
嘉靖不再跟着这殿下的重臣绕圈子,而是将手上的军情往案上轻轻一放地道:“刚刚南京镇守太监钱冲、南京兵部尚书李遂和南京守备魏国公徐鹏举联名来报!南洋巡按兼广西女官总兵林平常率亲随直闯振武营,贼首振武营千户被擒,其数十亲兵皆伏诛,受蛊惑的将士悉数投降!”
啊?
在听到这个军情的时候,哪怕镇定如徐阶亦是瞪起了眼睛,脑袋嗡嗡地作响,显得难以置信地望向了嘉靖。
第1809章 演员的自我修养6
万寿宫前殿,显得一片寂静。
身穿蓝色道袍的嘉靖依靠在软塌上,左边站着的是司礼监掌印黄锦,下面则是大明的四位阁臣和一位户部尚书。
随着嘉靖将军情的内容公布出来,除了笑盈盈的嘉靖外,其他人都像是听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般,显得难以置信地望向了嘉靖。
在他们某些人的脑海中,已然勾绘出一个情景:一个身披轻甲的英姿飒爽少女带着部众闯入振武营的军营,直接用长枪将朱贵的尸体高高地揪起,那些将士见状纷纷跪地投降。
至于他们刚刚所争论的“对振武营招抚还是着令调遣南京近十万将士镇压振武营”,已然变得毫无意义,因为一个少女已然将事情搞定了。
林晧然的脸亦是一阵目瞪口呆,旋即眼睛微微发亮,显得欣喜若狂地对着上方的嘉靖进行求证道:“当真?”
这无疑是一句冒犯的话!只是在这个时刻,包括时时刻刻维护皇威的黄锦都并没有呵斥林晧然,而是同样好奇地望向了嘉靖。
是的,这个事情确实是太过于匪夷所思。
此次并没有调动南京城近十万的将士,一个少女率领亲随便胆敢闯入振武营的军营,更是致使三千人的振武营投降,哪怕康晚荣都不敢这般写吧?
嘉靖看着林晧然这个不敢相信的表情,则是会心一笑地道:“若南京方面没有行欺君之事的话,此事便作不了假!”
在当下的朝堂,又有谁敢犯欺君之罪呢?
何况还是南京城身份和地位最高的三人,他们哪怕是觉得锦衣玉食的日子太过于无聊,亦不可能愚蠢到拿出自己的脑袋开玩笑。
这……是真的啊!
严讷深知这个事情定然不可能有假,只是想着先前的种种表态,却是感到被人狠狠地扇了一个响亮的耳光。
他刚刚口口声声说要以大局为重,剖析南京城沦陷的危害性,提议对振武营实行招抚策略,但人家一个小丫头竟然靠一己之力就直接平定了。
哎……
徐阶暗暗地叹了一声,心里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难受。
出于对嘉靖性子的了解,他深知自己这个首辅不需要做得多么出色,只要不要犯下太过错,那么他的位置就无人能够取代。
他是这么想的,亦是这么做的,实质皇上对他亦是一直很满意。偏偏地,他自以为稳重的招抚振武营的做法,却是再一次遭到了打脸。
其实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早在去年韦银豹兵犯桂林府的时候,他亦是打算采用息事宁人的解决方式,改由两广总督吴桂芳发一个象征性的梆文招抚了事。
偏偏地,韦银豹在回去的半道上,却是遭到了那个野丫头火烧连营,不仅擒获了这个祸乱广西数十年的贼首韦银豹,而且一举收复了古田一带的领地。
面对韦银豹进犯桂林府衙靖江王府的行径,他言之凿凿不宜劳师动众,结果林平常一把火便轻松解决。面对振武营的兵变,他口口声声为了大明的安定,结果林平常直闯军营平定。
连续两次的响亮耳光,令到他纵使练就了一张官场老脸,亦是感到一阵火辣辣的疼。
最为重要的是,他早前的种种谋算,在这一刻全部落空。不说林晧然没有受到半点伤害,反而在皇上面前明显博得了一个好的观感。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怀疑林晧然是早已经知道这个消息,故意上演这忠臣的戏码,将在场的人都耍了一把。
当然,这个想法仅是一瞬而过。毕竟要打造一条快于朝廷军情传送速度的信息线要花费很多的银子,而且没有人无聊到干这种几乎是用不上的事情。
“托皇上隆福,南京振武营今得以平定,臣恭贺皇上!”林晧然已然是相信了这个军情,当即进行祝贺地道。
徐阶等人见状,亦是不甘落后地进行了祝贺。
嘉靖虽然专心于修玄,但对大明江山并没有达到不闻不问的地位,反而还是很重视。现在得知南京方面的喜讯,他看谁都感到很顺眼,特别是他此次意外地发现朝臣中的一颗明珠。
虽然他当年视连中六元的林晧然为祥瑞,甚至亲自给林晧然赐予了“大明文魁”牌坊,但这些祥瑞的事情总是很容易就会过去,就如同当年他以为状元秦鸣雷能给自己带来好运般。
只是这位文魁终究不是凡人,进入官场同样是璀璨夺目。从他主持广东开海到整顿盐政,再到近些年管理礼部和户部的能力,已然是一个难得的能干官员。
不过这一些都让他对林晧然的观感停留在能臣上,跟兵部尚书杨博、工部尚书雷礼是一个层次的官员,离严讷、李春芳这些人还有很远的差距。
但是这一次,他的心里却是发生了很大的改观,或许林晧然离严讷和李春芳还有着一定的距离,但已然是离得不算太远了。
嘉靖面对着殿下重臣们的祝愿,便是一锤定音地道:“既然振武营已经被平定,南京之事便无须再议,将此事行于天下!若有军营再胆敢效振武营兵变者,当以强力进行镇压!”
吴山等人没有回应,却是纷纷望向了徐阶。
徐阶虽然是当朝的首辅,徐党的实力更是空前强大,但自然没有能力跟嘉靖唱反调,亦是恭恭敬敬地回应道:“臣领命!”
嘉靖的病情一直是反反复复,在兴奋劲过来却突然感到一阵轻微的头痛,便是淡淡地摆手道:“朕乏了,你们都退下去吧!”
“臣等告退,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徐阶等人一起行礼,便是规规矩矩地退了下去,这一场朝堂的大漩涡亦是悄然地划上了一个句号。
北京城阴郁的天空没有迎来寒冷的雨水,而是随着南方吹来的一阵风,竟然是吹出了一片蔚蓝的天空,令到整个京城似乎平添了几分颜色。
一行人从万寿宫出来,表面上又恢复了往日的和睦,礼让和道别则是如期上演。
只是双方心里都很清楚,有些事情既然已经做了,那么就不可能有调和的可能,特别首辅的位置只有一个,却是注定双方的较量才是刚刚开始而已。
特别是这一次,若不是虎妞恰逢其会地经由南京城并解决了振武营兵变之事。单是这个说不清道不明的振武营兵变的祸根,林晧然这位户部尚书哪怕不丢官归田,恐怕亦要面临着一定的追责,而不会像现在这般博得龙颜大悦。
“若愚,今晚你到我府上吃个饭吧!”吴山在跟林晧然分开的时候,却是突然冒出一句话地道。
林晧然知道自己刚刚的反常异动恐怕是引起岳父的猜疑,亦是恭敬地回了一句道:“小婿遵命!”
吴山现在是《承天大志》的总裁,出于敬业的性子,亦是回到修史厅继续工作。至于林晧然,亦是要回到户部继续处理衙门大大小小的事务。
林晧然是一个很懂规矩的人,在目送着吴山返回无逸殿的时候,却意外地发现一个小太监从万寿宫朝着这边匆匆而来,而陈洪则是从御用监那边朝着万寿宫的方向匆匆而去。
在看到这一幕的时候,他当即猜测很可能是要传达什么旨意。只是君心莫测,他亦是不知道嘉靖这又是唱哪一出,却不知跟自己有没有关联。
第1810章 胡宗宪的请求
秋高气爽,西苑宫门前显得一片空阔。
林福一直站在这里焦急地等待,手里捧着一包早上没有吃完的炒白果,眼睛却不停地望着宫门那边的动静。
在宫门仅仅出现一个脚尖的时候,他便如同一支利箭般迎向了从里面走出来的林晧然,显得关切地询问道:“十九叔,你没事吧?”
面对着这份担忧,林晧然并不急着回应,而是抬头望了一眼南边晴朗的天空,这才轻轻地摇头道:“没事!你留心一下虎妞的行踪,我要知道这丫头哪一天到京!”
在说到最后的时候,他的语气明显带着一丝怨念。
林福亦是不敢多问,当即便是应承下来,又是指着身后进行汇报道:“十九叔,胡宗宪的二公子刚刚寻来,说胡大人想要见你一面!”
在说话的时候,一个公子哥模样的青年男子领着两名家奴迎了上来。
胡松奇生得一副高瘦的身子板,或许是经历了家中变故,令到他那张白净的脸上多了沧桑,显得恭敬地向林晧然施礼道:“在下胡松奇见过林尚书!”
“胡公子,可知你父亲因何要见本官?”林晧然看着这个胡二公子憔悴的模样,心里亦是暗叹一声并询问道。
“我不知!”胡松奇先是摇了摇头,然后扑通在地并哭泣道:“我父含冤入狱,素闻林尚书公正严明,还请林尚书伸出援手搭救我父亲,我胡家上下定是感激不尽!”
咦?
林福一直听闻这个胡二公子名声不佳,当年更是被海瑞在淳安县吊打了一顿。只是看着他如此的举动,不由得有所改观,便是扭头好奇地望向了林晧然。
林晧然稍作犹豫,便是给林福递了一个眼色。
林福上前将胡松奇从地上扶了起来,胡松奇则是泪眼婆娑地抬头望向林晧然,直到林晧然吩咐要到刑部才转悲为喜。
其实在胡宗宪这个事情上,林晧然犯不着介入其中。毕竟这是徐阶对严党的清算,这里面明显有着徐阶的意志,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而大动干戈殊为不智。
只是胡宗宪跟严世蕃终究不同,他是为大明王朝做出过显著贡献的功臣。
虽然现在看来,胡宗宪用计先后灭杀江浙最大的倭首汪直和徐海,并没有显现出多大的功绩,但很多事情不能从结果而论。
像这一些的振武营兵变事情,看似虎妞只是带领亲兵闯营,仅是杀掉朱贵的区区几十名亲兵便成功招抚振武营,功绩显得很是一般。
但此次没有虎妞这个看似鲁莽的举动,没有她站出来解决振武营,那么朝廷很可能就会向振武营妥协,从而埋下更大的隐患。
胡宗宪当年解决汪直和徐海,不仅直接解决了南直隶和江浙的倭寇问题,而且及时抑制住了东南倭寇扩张,更是给平定福建和广东的倭寇打下了扎实的基础。
如果要论到平定倭寇的功绩,胡宗宪不仅有效地解决江浙倭患,而且为全面解决东南倭寇铺平了道路,其功绩其实可以位列于戚继光之上。
亦是这个原因,林晧然不说该不该设法去营救这位解决东南倭患的大功臣胡宗宪,这面肯定还是要见的。
“多谢林尚书!”胡松奇看着林晧然要前去面见父亲,亦是感激地施予一礼道。
在他父亲被关到刑部大牢这段时间,他亦算是见识到了人情冷暖。别说是要到狱中见他父亲一面,哪怕他携礼前去,亦是吃得一个闭门羹。
不过他亦是明白,这官场历来都是锦上添花,没有人会雪中送炭,而像林晧然这般的官员已经算是菩萨了。
刑部衙门座落在西江米巷,离西苑反而还要更近一些,跟着大理寺、都察院在同一边巷子,门口则是坐西朝东。
随着林晧然的轿子到了这里,刑部亦是一阵鸡飞狗跳。
林晧然从轿子下来,却不理会那些朝这边张望的官员,却是径直朝着刑部大牢径直走了过去,而胡松奇则是走在最前面。
“探监胡宗宪?我们上头有令:任何人不得探视胡宗宪!”牢头面对着胡松奇的来意,却是当即搬出规定道。
“瞎了你的狗眼,你知我家大人是谁?”林福绕过胡松奇,却是破口大骂地道。
牢头知道遇到了大人物,当看到身穿二品官服的林晧然的时候,当即跪下来施礼道:“小的拜见尚书大人!”
“我要见胡宗宪!”林晧然面对着跪在地上的牢头,显得不容拒绝地道。
牢头的脸上露出了为难之色,却是害怕地解释道:“尚书大人,这确实是钱大人下了死命令!”
“打开,有事咱们大人担着!”林福望了一眼林晧然,当即板起脸来命令道。
牢头暗感一阵头痛,显得可怜兮兮地望向林晧然道:“尚书大人,容小的通禀一声,还请不要为难小的!”
林晧然的眉头微微一皱,却是走向了厅中的酒桌边坐下。虽然他现在已经身居高位,但并没有过于我行我素,心知这个牢头确实不容易。
“快,上茶!尚书大人还请稍等,我这就去通禀!”牢头是大喜过望,当即便是让人上茶招呼林晧然,然后急匆匆地跑出去。
林晧然自是看不上这里的茶水,却是让人送来了一碗白开水。刚刚在万寿宫的一通卖力表演,特别是流了不少的眼泪,这个时候需要水份补充。
刑部衙门,左侍郎署。
刑部衙门同样进行着分工,刑部左侍郎钱邦彦负责着刑部的刑部司和司门司,故而他掌握着刑部大牢的管辖权,剥夺胡宗宪的探监权正是由钱邦彦所做出的决定。
钱邦彦正在签押房中处理公务,面对着牢头的汇报,则是困惑地嘀咕道:“他都自身难保了,为何跑来见胡宗宪?”
“大人,这当如何是好?”牢头求助性地询问道。
钱邦彦的脸色微沉,当即从椅子上坐起来道:“老夫去会会他!”
当钱邦彦来到刑部大牢前厅的时候,林晧然正是悠闲地吃着花生米,在听到钱邦彦一行人的脚步声,这才懒散地抬起头瞥了一眼。
钱邦彦虽然在年纪和资历是完爆林晧然,亦是深知林晧然正面临着大麻烦,但还是规规矩矩地上前拱手道:“见过林尚书!”
“钱侍郎,难道本官想要跟胡总督叙叙旧都不行吗?”林晧然却是头都不抬,又是继续剥着盘中的花生道。
钱邦彦心道:当然不行,只是话到嘴边却变成:“林尚书,这是朝廷的钦犯!”
“朝廷一日不定罪,他便只能算是嫌犯!”林晧然将一粒花生米抛进嘴里,又是轻瞥一眼钱邦彦认真地道。
钱邦彦对林晧然的行为很是不满,但还是强压着火气说道:“话虽这么说,但现在实据已在,确实不宜相见!”
这……
林福困惑地望了一眼钱邦彦,却是没有想到这个人真的敢拦下他们。
“若是本官要见呢?”林晧然的眉头微微蹙起,板起脸望向钱邦彦沉声道。
在这一刻,站在钱邦彦看到林晧然身上所散发的官威,却是不由得缩了缩脑袋。
钱邦彦在官场多年,却是无所畏惧地回应道:“这是刑部的决定!”
“是吗?黄尚书亦是这个意思?”林晧然拍了拍手上的花生皮屑,对着钱邦彦又是求证道。
钱邦彦的下巴轻扬,显得底气十足地回应道:“是!”
如果仅仅是他一个刑部左侍郎,已然还差一点份量,但加上刑部尚书黄光升,那么这个份量应该是压得住这小子了。
“黄尚书是将刑部当成自家私狱了吧!”林晧然淡淡地挖苦了一句,然后不客气地吩咐道:“来人,将门打开,我倒看谁敢拦本官!”
官场固然是要和气生财,但人家既然都不给他这位户部尚书面子,那么他若是再笑脸相陪,便是真的是天下第一大怂人。
林福则是凶神恶煞地上前,一把拎过牢头要他将牢门打开。
“你……”钱邦彦却是没有想到林晧然这般的强横,一时间亦是惊得说不出话来。
不过他想要阻拦,其实亦是拦不住了。哪怕人家明天就要丢官回乡,现在仍然是堂堂的正二品户部尚书,是他所仰望的存在。
刑部的牢房显得很是潮湿,这里的环境并不好。
胡宗宪等到了死囚的待遇,被关到了牢房的最里面。随着深入,地面越发的潮湿,空气更是弥漫着一股刺鼻的味道。
林晧然算是一个比较能够忍受痛苦的人,若是像张四维这种出身富贵的官员到此,恐怕亦是要打起退堂鼓了。
胡宗宪被关在最后一间的牢房中,哪怕上面铺着稻草,整个地面还是不见一处干燥的地方。
“爹!”
胡松奇跟着进来,当看到坐在角落瑟瑟发抖,眼泪夺眶而出地喊一声道。
林晧然见状,亦是暗叹了一声。
却是不得不承认,有时真的很不公平。
严世蕃没有什么功绩,结果住着干净且舒服的牢房,还有着大鱼大肉伺候。反观这位平定东南倭寇的第一功臣不仅被诬陷通倭,而且住着如此肮脏的牢房。
牢头将门锁打开的时候,胡松奇便是冲了进去,紧紧地抱住了这位昔日让他能够横行东南的老爹,眼泪更是止不住地往外涌出。
胡宗宪见到亲儿子如此,心里亦是如此刀割般。
虽然当年海瑞吊打这个二儿子,他并没有为儿子讨要说法,但心里其实还是很在意儿子,一直都是一个望子成龙的父亲。
“见过胡总督!”林晧然走进了牢房,当胡宗宪向他投来目光的时候,便是恭敬地施礼道。
不管胡宗宪有没有通倭,单是他为大明平定东南倭寇这份功绩,便已经足够让他对胡宗宪保持着一份尊敬。
胡宗宪看着林晧然如此,却仿佛从心底发出的感慨道:“人情似纸张张薄,世事如棋局局新,却不想林尚书还能见我这带罪之人!”
“胡大人认为自己有罪?”林晧然当即挑语病地道。
胡宗宪闻言却是苦笑,抬头望着林晧然道:“林尚书,你相信我私通倭寇?”
“我信不信并不重要,重要是他们有你私通汪直的信为证!”林晧然在官场混迹多年,说话亦是颇见圆滑地道。
胡宗宪轻叹一声,显得一本正经地道:“林尚书,你可知当年为何我会从广西调来狼兵,且坚持恳求朝堂允许募兵吗?”
“为何?”林晧然不动声色道。
胡宗宪仿佛是回到了那段东南水深火热的岁月,显得痛心地说道:“东南虽然有几十万将士的编制,但卫所缺员不说,军备更是残破不堪,而军心更是散漫。若非是十倍于倭寇,却是打都不敢打,往往见到倭寇便是自行溃逃!虽得严阁老举荐,被皇上所重用,但想靠东南兵解决倭患无疑是痴人说梦。新兵未成,朝廷急躁,所以当时我便知道只能智取而不可力敌。”
“所以你采用了招安之策!”林晧然轻轻地点了点头道。
平心而论,若是他在胡宗宪的位置上,恐怕做得远没有胡宗宪这么好。如果倭寇真那么容易解决,那么就不会仅是几十名倭寇就能跑到南京城下了。
胡松奇扭头望着老爹,眼睛既有自豪又有疼惜。
胡宗宪轻轻地点头道:“我若是不行招抚之策,不在信中给予汪直一再保证,他就不会从日本的九州岛回来,亦是不可能乖乖地上岸接受招安!信中虽有不妥之言,确实是答应给汪直许诺,但亦是一个权宜之策,为的是汪直帮助平定陈思盼等多个倭寇团伙,为的是汪直能够上岸接受招抚!”
“那信中的内容可能证实你跟汪直有私通?”林晧然深知胡宗宪这么做是无可非议,但是关切地询问道。
胡宗宪苦涩地摇了摇头道:“事情已经有些久远,而当年我写给汪直的书信都是由罗文龙传递,我并不知道他保留了哪些书信!”说着,又是直视着林晧然的眼睛道:“不过我可以保证,我并没有私通汪直之意,信中纵有一些不妥之言,那亦是为了招抚汪直上岸!”
“三司会审亦是一个讲究证据的地方,这个信可是颇为关键!纵使我相信你,但若是信中坐实你跟汪直私通,我亦是帮不得你的!”林晧然迎着胡宗宪的眼睛,显得开诚布公地道。
虽然他跟徐阶已经算是正式决裂,亦是很想帮助这位平定东南倭事的大功臣,但若是事实俱在,那么他亦是只能看着胡宗宪伏法。
胡松奇听到这话,当即紧张地抓住老爹的手肘。
胡宗宪反而欣喜地说道:“我胡宗宪不敢说清如长江,但亦从来没有做过大奸大恶之事,更不曾有愧于大明!我此次请林尚书过来,正是要你这句话,我希望在三司会审之时,能够有一个公正的审判,而不像严世蕃那般死得不明不白!”
第1811章 圣旨
灰暗牢房中的异味刺鼻,但声音却是如针扎心。
胡宗宪面临着这一场牢狱之灾,所求的并不是林晧然的营救,而是仅仅渴望公正的判决,得到一个最基本司法公正的机会。
只是这个诉求看似简单,但实质亦是很难。
在当下的朝堂中,早已经没有什么司法公正可言。不然夏言不会被送上断头台,而严世蕃和严文龙没准会有另一种结局,胡宗宪亦不会被押送到京城受审。
胡宗宪原本抱着希望写下一万字的《辩诬疏》,可谓是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说得很清楚,只是送到了宫里宛如石沉大海,皇上至今连屁都不放一个。
正是如此,他现在能够依仗的却是这位仅仅一面之缘的户部尚书林晧然,求的是一个司法公正的待遇。
“此事我答应于你!若是三司会审还妄图以严世蕃的方式对待于你,本尚书会为你亲自上疏鸣冤!”林晧然望着胡宗宪的眼睛,显得郑重地承诺道。
如果在早前,他或许还有所顾虑,毕竟这事情的背后操纵者正是徐阶。但经过了这一趟万寿宫之行,却是让他有了更大的底气。
一旦胡宗宪真被徐阶强行扣上一个“通倭”的罪名,他无论如何都要为这位抗倭第一功臣鸣个不平,为这肮脏的世道还一块净土。
虽然他知道党争素来无情,但亦是不能没有底线。胡宗宪虽是严党中人,但更是抗倭的大功臣,怎么都应该有一个安稳的晚年。
吴胡宗心知这话的份量,感激地望向了林晧然道:“大恩不言谢!”
吴松奇发现父亲望向自己,亦是跪在地上向林晧然重重地叩头道:“谢过林尚书的大恩,我胡家永生不忘!”
林晧然看着这糟糕透顶的牢头,关切地关心了几句,这才跟着胡宗宪告辞离开,而胡松奇则是留在这里。
北京的天空刚刚还是一片晴空,但眨眼间重新变得灰沉沉的,几只展开长翅的鹰隼在高空中盘旋。
林晧然从刑部大牢走出来,意外地刑部尚书黄光升正站在门口的院前,黄光升正负手而立地望着阴沉的天空。
黄光升是嘉靖八年的三甲进士,初授长兴知县,经过几十年的摸爬滚打,已然是成为了掌管刑狱的刑部尚书。
刑部尚书的权柄自然是远逊于户部尚书,但他的年纪和资历都远在林晧然之上,特别这里还是他的地盘,已然令到他有着几分底气。
林晧然看着黄光升故意端着高资历的架子,心里虽然有所不喜,但还是上前主动拱手道:“见过黄尚书!”
“林尚书前来亦不提前打个招呼!”黄光升显得微微地责怪道。
林晧然跟黄光升并没有什么交情,深知这是客套话,却是微笑着回应道:“本官深知黄尚书事务繁忙,故不敢叨扰!”
“倒没有你说得这么忙,不知可否到里面坐一坐?”黄光升面露微笑地望向林晧然,正式发出邀请地道。
林晧然隐隐猜到了一些东西,却是微笑着轻轻地摇头道:“不了,户部还有事要处理,我得先回去了!”
徐阶跟“独相”严嵩截然不同,他的政治手段讲究的是联盟,更多是设法拉拢各方的势力,成为形成一张巨大的“泛徐党”。
他跟杨博所代表的晋党便是一个稳固的联盟,黄光升跟杨博是同年好友,且黄光升隐隐代表着福建党,故而三方又形成一个隐性的联盟。
正是这种联盟关系,徐党虽然没有严嵩那种大权独揽,但已然有着不弱于严嵩的影响力,更是能够做成他所想要做的事情。
“那咱们在这里聊两句可好?”黄光升宛如一个长辈般,指了指旁边道。
林晧然却是不动声色地点头道:“好!”
除了刑部左侍郎钱邦彦,其他人都是拉开了一定的距离,留出这里的空间给这三位大人物在这里密谈。
“林尚书,你怎么看胡宗宪通倭之事?”黄光升抬眼望了一下刑部大牢,显得直白地对着林晧然询问道。
林晧然面对着这个试探,则是微笑着回应道:“胡宗宪究竟有没有通倭,此事还得经三法司会审!当然,你们三法司亦要公正审断,不可冤枉了一个好人!”
这……
钱邦彦的眉头微微蹙起,显得迟疑地打量着林晧然,却是不知道这小子是真听不懂,还是故意装糊涂。
他刚才的阻拦,现在黄光升特意出现在这里,意图可谓是相当明显了,结果这小子竟然还说要司法公正的蠢话。
“林尚书,此案有书信为凭,可谓是板上钉钉之事!”黄光升显得颇有城府,却是望着林晧然的眼睛道。
林晧然迎着黄光升的目光,微微一笑地回应道:“关于书信之事,刚刚胡总督跟本官言明,其中恐怕是有什么误会!”顿了顿,他又是颇有深意地补充道:“黄尚书,还望你在审理此案之时,务必要多方调查,而不可草草结案,做出草菅人命之事!”
北京城的天空多变,刚刚还阴沉沉的,现在却是半灰半晴。
在黄光升进行暗示的时候,林晧然未尝不是在暗示。他不仅不会避开此案,而且还要盯着这个案子,会为胡宗宪鸣冤。
钱邦彦一直在旁听,只是看到林晧然竟然如此不识抬举,却是不由得讥讽地道:“林尚书,你的手伸得太长了吧?莫不是忘记了,就是你将手伸到南京户部,这才造成振武营的兵变吗?”
宫里的消息还没有传出来,毕竟林晧然这边这放出风声,徐阶那边恐怕不会太着急地将消息给放到外面。
正是如此,在钱邦彦的眼里,林晧然正是麻烦缠身之人,他的户部尚书宝座很快就会落到自己的身上。
林晧然的目光落向钱邦彦,却是端着架子道:“钱侍郎,振武营之事该如何决断,这是朝堂和户部的事!至于你,还是做好本职工作,切勿再如此挟公报私,当心本官上疏参你一本!”
钱邦彦原本是好意提醒他当下的处境,只是听着林晧然如此的反唇相讥,当即气得红一块青一块,对这个小子可谓是恨之入骨。
只是身份的距离摆在这里,亦是担心林晧然真参他一本,那么他的前途说不定真的蒙上污点了。
黄光升显得颇有城府,却是端着架子倚老卖老般地道:“林尚书,虽然钱侍郎表述不当,只是元辅大人都说要‘还政于诸司’。咱们彼此还是各司各职,你多些操作你户部之事,而老夫则管好刑部之事,如此可好?”
到了这一刻,他亦是不介意跟林晧然先礼后兵,甚至算是一定威胁。毕竟很多事情已经敲定,林晧然若是真的介入进来,却是对他没有好处。
却是这时,刑部大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动静,一个特有的声音走进来并大声地唱道:“圣旨到!”
第1812章 刑部邀请
在听到这三个字的时候,刚刚空气还充斥着一股股淡淡的火药味,但片刻间便消失于无形。几个人第一时间望向了门口处,毕竟天大地大皇上的旨意最大。
却见身穿锦衣的司礼监秉笔兼东厂提督陈洪手持圣旨大步地走了进来,亦是朝着刑部大牢这边瞥了一眼。他的眼睛分明绽放出了一丝喜色,嘴角轻轻地上扬,已然是带着好消息而来。
陈洪?
当看到前来颁旨的竟然是这位大太监陈洪,哪怕沉稳如黄光升亦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在官场中,谁都免不得有几分野心。虽然他知道自己的天花板是六部尚书,但六部尚书亦是存在天壤之别,如果能挪到吏部尚书的位置上,无疑是一个天大的喜讯。
只是他心里很是清楚,胡松的背后站着的是徐阶。胡松吏部尚书的位置不可能挪动,而且真出现了空缺,他亦没有争夺吏部尚书的实力。
一念至此,他扭头望向了旁边站着的林晧然。当看着林晧然蹙着眉头的模样,当即意识到一种可能性,心脏莫名地激烈地砰砰地跳动起来。
咦?
钱邦彦看到手持圣旨走进来的陈洪,眼睛微微发亮,同样是扭头望向了林晧然。
现在南京振武营兵变事件越演越烈,朝廷一旦对林晧然进行追责,那么林晧然户部尚书的位置不保,自然是有人能填补户部尚书了。
根据先前的约定,一旦户部尚书出现空缺,那么自己便是最佳的人选。有着最受皇上宠信的徐阁老推荐,自己自然顺理成章地成为新一任户部尚书。
一念至此,他浑身的骨头都酥了般,整个人仿佛能够飘起来般。正所谓:户部尚书只会迟到,但不会缺席。
这里?
林晧然亦是看到了陈洪的身影,眉头不由得微微地蹙了起来,显得若有所思地望向走向刑部大堂的陈洪。
虽然他方才在宫里见到陈洪被召向万寿宫的时候,便已经猜测到可能有旨意下达,但却没有想到会是颁向刑部。
不过他亦是明白,在这个以皇上意志为基准的时代,很多事情都是围绕着一个人转。只要是当今圣上愿意,哪怕是一个道士亦能被授予恭诚伯和正一品的左柱国衔。
“快,准备迎旨!”
在得知有圣旨来到刑部,刑部官员则是纷纷从各自的衙署走了出来,几个机灵的书吏则是第一时间准备了香案。
刑部除了一尚书和二侍郎外,下设刑部、都官、比部、司门四司,每司设置一名郎中、一名员外郎和两名主事。
虽然刑部官员人数无法跟户部相比,但亦是标准的六部配比。
却不知是鲜有圣旨前来,还是黄光升三令五申的要求。刑部四司官员在得知消息后,几乎全部放下手头的事务,规规矩矩地出来迎接圣旨。
钱邦彦意识到很大可能是自己的“大喜事”,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扭头发现林晧然想要避开,当即笑盈盈地发出邀请道:“林尚书,咱们一道前去迎旨吧?”
林晧然的眉头微微蹙起,很不喜欢钱邦彦的那仅剩的几颗老牙,很想用拳头直接帮他解决掉这口令人讨厌的牙齿。
“林尚书,既然你恰好到此,咱们便一起迎旨吧!”黄光升望向阴沉着脸的林晧然,亦是热情地发出邀请道。
所谓的邀请,自然是不怀好意,更多还是想要在林晧然面前好好地显摆。不管是钱邦彦,还是黄光升,似乎都是这一个心思。
林晧然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点头应承下来。
虽然这道圣旨不是颁给他的,但他毕竟恰好在刑部衙门,现在被黄光升和钱邦彦盯着,选择推脱已然是不合适的举动。
至于这两位假惺惺的邀请,这不过是官场最常见的现象罢了。哪怕面善如徐阶,当有机会弄死严嵩,他定然比谁都要心狠手辣。
黄光升一马当先,钱邦彦则是没有急着前去,而是笑盈盈地对林晧然作了一个请的手势。
刑部大堂前的院子中,这里已经站着黑压压一大帮子人,诸多官员都已经来了这里,而堂上正是站着手持圣旨的陈洪。
“弟子刘傅山(张辉、李逵)见过恩师!”刑部主事刘傅山和另两名官员迎了上来,一起恭恭敬敬地进行施礼道。
黄光升和钱邦彦见状,眼睛却是难免忌妒之色。
虽然他们很早就已经进士及第,但却是三甲同进士出身。哪怕他们现在已经爬了上来,但跟词臣出身的官员仍然存在着很大的差距,甚至根本不在同一个层次上。
林晧然虽然进入官场尚短,但他不久主持了广东的乡试,而且还主持了今年二月的会试。在堂而皇之地收取三百张门生刺后,他可谓是满朝遍布门生,这是一股令人胆颤的势力。
面对着三名弟子的见礼,林晧然亦是轻轻地点了点头。由于身份和地位的关系,他亦是不会跟门生过于亲近,反而选择比较严厉的“管教”方式。
看着三位大人物出现,官员主动让出了过道。黄光升在前,林晧然和钱邦彦在后,一并来到了最前头。
香案的香已经燃起,空气弥漫着一股特有的香味,一切已然是准备就绪。
只是有一个小小的问题,这道旨意是冲刑部尚书黄光升而来,还是颁给刑部左侍郎钱邦彦,这仍然是一个迷团。
黄光升显得是自信满满,当仁不让地站到了最前头。钱邦彦亦是有所依持,面对着黄光升的举动,脸上却是带着一丝不屑的神色。
陈洪笑盈盈地望了一眼黄光升,接着又落到钱邦彦的身上,最后却是对着林晧然道:“林尚书,你躲到哪里去呢?”
咦?
满怀期待的黄光升和钱邦彦先是一愣,旋即疑惑地扭头望向了林晧然,不明白哪里出了问题。
“我?”林晧然亦是一愣,显得疑惑地望着自己道。
陈洪当即进行埋怨道:“杂家刚才到户部衙门,但你的下属告知你来了刑部,杂家这可是寻着你过来的,上前接旨吧!”
此言一出,黄光升和钱邦彦不由得感到一阵深深的失望和伤害,敢情他们刚刚都是一厢情愿的猜测,这道旨意冲着林晧然而来。
“有劳陈公公了!”林晧然对着陈洪施予一礼,然后将目光落向前面的黄光升。
黄光升很快意识到自己占了不该站的位置,亦是乖乖地给这位户部尚书让了位置,眼睛复杂地望了一眼林晧然,只希望这是一道处置林晧然的旨意。
“臣户部尚书林晧然领旨!”
林晧然上前站定,便是率领着众官员进行跪拜地道。
他的心里亦是颇为疑惑,这好端端的,为何会有一道圣旨颁发给自己。虽然他刚刚在万寿宫的表现出色,但自己断然没有挪位置的可能。
突然间,一道冷汗从额头涌了出来,猜测道:莫非自己刚刚在万寿宫露出了什么破绽?
第1813章 东宫三师
刑部大堂前,跪在地上的官员纷纷耸起了耳朵。
他们打一开始就知道圣旨跟自己无关,主要还是好奇这道圣旨的内容,是否会给他们带来一个新的谈资。
刘傅山等三人作为林晧然的门生,此刻却是期待地静待着圣旨的内容。
陈洪面对着堂下跪着的官员,先是微微一笑,这才将手上的明黄圣旨徐徐展开,朗声地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户部尚书林晧然才学惊世、忠贞护国……今加封从一品太子太保,往稽古训,勉钦职任,上必有以光辅朕德,下必有以厚民之生,钦此!”
声音不大不小,却是令到全场皆寂。
太子太保?
在听到这个加封的时候,黄光升等官员显得震惊地望向最前面的林晧然,怀疑有人已经开始怀疑自己的耳朵。
明代最高实权官职是正二品的六部尚书,而内阁“四殿两阁大学士”的品秩皆为正五品,但阁臣在地位上往往显得更高。
这里其实不仅是内阁掌握着票拟权,而且他们通常都会挂着从一品的虚衔,在品秩上高于正二品的六部尚书。
明朝的虚衔包括“三公”、“三孤”、“太子三师”和“太子三少”四类,其中“三公”为正一品,“三孤”和“太子三师”为从一品,而“太子三少”为正二品。
明朝规定:一般只有公侯伯才能获得“三公”称号。像昔日锦衣卫左都督陆炳,获得三公中的“太保”,而生前的文臣通常只能获得“三孤”的称号。
值得一提的是,正德年间的顾命大臣刘健打破了“从一品文臣”的天花板,得到了正一品的左柱国的极品虚衔,而后李东阳,杨廷和,梁储和杨一清均得到了正一品的左柱国。
到了嘉靖朝,嘉靖确实是一个对臣子并不吝啬的皇帝,很厚道地给所依重的首辅夏言授予正一品的“上柱国”虚衔。
严嵩亦是被嘉靖赐予“上柱国”的头衔,只是严嵩当时的回应是:“尊隆不能有二人,况且‘上’字之称也不是人臣所宜。开国时期虽然设有这一官衔,左相国徐达,是头号功臣,也只封为左柱国,请求陛下免除臣的这个官衔,并且立为法令,以昭示做臣属应具备的节操。”
亦是如此,嘉靖停止了“上柱国”的册封,仅是册封夏言为“上柱国”,致使夏言成为明朝唯一被授予“上柱国”称号的官员。
如今,四位阁臣在出任礼部尚书的时期,均被嘉靖加封了从一品的“太子太保”衔,而这些年均有所“进步”。
以徐阶为例,他在礼部尚书任职期间得到了“太子太保”衔,现如今则是“少师兼太子太师”衔,已然处于从一品的最顶端位置,离正一品的左柱国似乎亦是一步之遥。
当然,这终究是一个虚职,并不能给人带来实权,更多还是象征着一份荣耀。
“臣接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林晧然按捺着心里的那份小激动,显得恭恭敬敬地行礼道。
在别人眼里或许是不值钱的东西,但对于林晧然却是分明的厚重。有了这个“太子太保”的虚衔,他不仅能够官居一品,而且离内阁又进了一步。
“太子太师”衔是跟普通六部尚书区分开来的一个标志,毕竟在地位上,带衔的六部尚书是从一品的官员。像吏部尚书吴松虽然是位高权重,但却是没有能够得到“太子三师”的头衔,已然还是一个正二品的官员。
虽然得到这个头衔不一定能够入阁,但有了这个头衔无疑是多了一份筹码,毕竟从一品的官员入阁会更加的顺理成章。
特别他的年纪和资历一直都是短板,而这个“太子太保”衔无疑为他填补了这一点不足,为着他接下来入阁清除了一大障碍。
陈洪将圣旨交给了林晧然后,亦是说了几句贺喜的话。
二人早已经不是“外人”,林晧然亦是简单地回应几句,便是目送着陈洪离开。
香案的香还在燃烧,一股秋风从大门吹来,令到香炉烧得更旺,这里显得更加的香芳四溢,而站在上方的人身影显得更加的高大。
“东宫三师,官居一品啊!”
黄光升和钱邦彦眼睛复杂地望向林晧然,却是万万没有想到会是这个结果,特别是钱邦彦没有想到林晧然不仅没有受到皇上的惩罚,反而还得到了从一品的恩封。
林晧然迎着吹来的秋雨,手里紧紧地捧着明黄的圣旨,整个人亦是如坠梦中。
虽然他知道这一次在万寿宫的表现很好,应该能给嘉靖落得了一个良好的印象。只是万万没有想到,嘉靖是一个如此厚道的人,竟然是给他从一品的“太子太保”衔。
林晧然明显感受到大家看他的眼神已经不同了,除了羡慕之外,明显带着一份畏惧,而他徐徐地扫过在场的官员,最后将目光落到黄光升身上。
黄光升的嘴角微微泛苦,却是不敢像刚才那般托大,毕竟双方的身份已经是高下立见,便是主动拱手道:“恭贺林尚书荣升!”
虽然林晧然还是继续担任户部尚书,但说“荣升”也没有错。毕竟林晧然挂上从一品的太子太保衔,已然是从一品的官员,由正二品升到了从一品。
“下官恭贺林尚书荣升!”
钱邦彦虽然心里一百个不愿意,但还是忍着心里头的那份妒忌之心,跟着黄光升一起向林晧然进行道贺。
“恭贺林尚书荣升!”
刑部四司郎中署官亦是纷纷施礼,一道向这位“半步阁老”进行了由衷的祝贺道。
林晧然面对着众官员的道贺,心里反而已经平静下来,先是得体地应付两句,而后对着众官员道别:“户部还有很多事务要处理,本官在此先行告辞了!”
众官员自然连忙点头称是,显得恭敬地让出一条过道让林晧然离开。
林晧然正要迈步离开,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一般,却是对着黄光升认真地道:“黄尚书,胡总督昔日平叛东南功绩显著!今虽有嫌入狱,但毕竟还没证其有罪,你还是给他安排一间干净的牢房,可别寒了功臣的心!”
如果在先前他还不能过多地对刑部的事务指手画脚,但随着身份和地位的提升,已然是有着这一份资格了。
“是!”黄光升自觉已经低了林晧然一头,加上林晧然这个要求并不算过分,亦是恭敬地回应一句道。
刘傅山等三人主动上前为林晧然揪开轿帘,一起恭敬地目送着恩师上轿离开,而这位恩师已然是他们在官场的大靠山。
京城的天空变幻莫测,晴朗的半边天显得更加的明亮,一只雄伟的老鹰正是翱翔在高空中,似乎还要挑战更高之处。
第1814章 半步阁老
“恭贺正堂大人荣升!”
当林晧然乘坐轿子回到户部尚书的时候,马森等户部十三司官员已经得知了消息,一起来到前院向着林晧然进行道贺。
林晧然从轿中下来的时候,看着一张张熟悉的脸庞以及听到他们的祝贺之词,心里亦是感到了一阵唏嘘。
先前从这里离开奉旨入宫,众人还为着他的前程而担忧,但现在再度归来,他已经是当朝的从一品官员。
在户部衙门喜气洋洋的时候,林晧然被授予从一品“太子太保衔”的消息正以最快的速度散播开来,并成为了京城最热门的话题。
虽然大家都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毕竟词臣出身的林晧然终究会入阁,自然亦是会被授予东宫三师的官衔,但这个消息还是令人感到了无比震惊。
如果事情发生在其他词臣身上,这被授予东宫三师的头衔似乎是顺理成章的事情,甚至袁炜在礼部左侍郎便已经挂着从一品的太子太保衔。
偏偏地,林晧然还仅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现在显得太早了一些。
跟着地方官员不同,很多从二品的左右布政使回到京城,他们愿意降为正四品的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就职,但这从一品的太子太保衔会伴随林晧然一辈子。
亦是如此,这个事情如同攻击波般撞在几十万人的心头。林晧然再度刷新了一项记录:他成为大明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从一品文臣,离内阁已然只有半步之遥。
“我的乖乖,这是官居一品了啊!”
“如此年轻的一品官员,老朽当真是闻所未闻!”
“若是内阁一旦出缺,恐怕是绕不过林文魁了吧?”
……
在酒楼和茶肆间,京城的“闲人”已然又开始指点江山,终究是关心政治的群体,已然明白林晧然得到的这个太子太保衔所蕴含的意味。
如果先前大家还可能因林晧然的年纪而为他入阁之路设置障碍,但由一个从一品的官员到进入内阁,事情已然像是水到渠成。
大明是一个讲究资历的王朝,如果是在同一品阶之时,林晧然确实没有太大的竞争力。但如果他跟正二品的官员竞争,那么自然是要由他这位从一品的官员率先入阁拜相。
城北北海酒楼,大堂。
正是在大家纷纷发出感慨之时,一个不和谐的声音突然响起道:“可惜啊!”
“何出此言!”在听到这个异常的感慨,旁边的好事之人当即向他进行打听道。
那个身上散着汗臭味的中年男子脸上先是露出一丝惋惜的表情,这才向着在场的众人吐露实情道:“你们莫是不记得了?林文魁乃是命薄之人!那位老神仙有言:其才虽过于奉孝,然命犹不及周公瑾也!今年四月之时,亦不是京城王神医的医术精湛,恐怕林文魁已是亡魂矣!”
“不错!”
“此事我亦是听说了!”
“可惜啊!自古英雄皆早逝!”
……
大家听着这个对话,亦是惋惜地摇了摇头,刚刚还对林晧然各种羡慕妒忌恨,但此刻却是转为了同情。
再风光又能如何?当年的楚霸王还不是自刎于乌江,高寿才是人生最大的幸福事,当今圣上亦是懂得这个道理才痴迷于修道。
与此同时,南洋按巡兼女官广西总兵林平常以一己之力平定振武营的消息亦是传遍了整个京城,同样引发了广泛的讨论。
“南京城当真养得了一帮大草包!”
“朝廷亦不知是怎么想的,竟然还让那位草包国公担任南京守备!”
“南京兵部尚书李遂亦是一个贪生怕死之人?听说当年就是他编排黄懋官是踏墙摔死的!”
……
京城的舆论历来都是墙头草?当得知林平常如何轻易地解决了振武营后?意识到振武营不过是纸糊的老虎,那些原本以大局为重的“智者”转而纷纷指责起南京方面官员的贪生怕死,甚至将上一次振武营兵变拿出来说事。
只是京城的舆论如何,对当下的时局影响并不大?京城的官场仿佛一下子又归于平静。
傍晚时分?西边出现了火烧云的景象。
林晧然乘坐轿子回到家的时候,吴秋雨跟着以往那般来到前院相迎?西边的霞光将她那张俏脸染得红扑扑的,显得煞是好看。
妇凭夫贵,随着林晧然官居一品?吴秋雨今天亦是得到了一品诰命夫人的册封?正式挤身于京城最顶尖的诰命夫人之列。
虽然她同样没有任何的实权,但地位有着显著的地位,已经脱身于二品诰命的人群。在京城诰命夫人这个圈子里,她已然是最顶级的存在?成为别人所羡慕的对象。
林晧然看着换上一品诰命制服的吴秋雨?则是微笑着询问道:“夫人,现在感觉如何?”
“妾身感到很开心,你呢?”吴秋雨知道林晧然问的是什么?亦是微笑着回应道。
林晧然是一个内敛的人,从来都不会轻意将情绪表现在脸上,但此次没有掩饰地回应道:“为夫也很开心!”
或许是这种“妇凭夫贵”的制度,令到二个人很紧密地联系在一起,而二个人一起感受到了“升官”的喜悦之情。
“夫君,我们是不是该感谢平常妹妹呢?”吴秋雨知道了事情得来龙去脉,在向内宅走去的时候,却是半是开玩笑地道。
林晧然的脸色微变,显得带着恼色地回应道:“不,我打算要用竹枝抽她一顿!”
吴秋雨歪着脖子打量着林晧然,脸上显得很不解的模样。若不是虎妞一举平定了振武营兵变,别说他相公得到恩赐,恐怕还得面临追责,为何相公似乎是要追究虎妞呢?
林晧然却是没有忘记跟岳父的约定,在回到房间换过衣服不久,他便携带着吴秋雨一同前往吴府。
令到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当他来到岳父家中,不仅岳父已经回到了这里,而且他的另一位老师礼部尚书尹台亦是在这里。
一时间,他隐隐感到此次的聚会非比寻常。
第1815章 猝不及防
夕阳在黄昏时分短暂地出现,还不待坠落山头,便被风起云涌的一团乌云所笼罩。整个京城很快陷入夜幕中,致使盏盏灯火亮了起来。
到了晚饭飘香的时点,虽然夜空不见雨水的踪迹,但晚风在外面呜咽地刮了起来,气温亦是下降了不少,令到很多人家的窗户都紧紧地关了起来。
吴府的饭厅中,几个烛台已经点燃,照亮了这中央的酒桌和四周的角落,北墙上面则挂着一副字画。
三人围桌而坐,不时传出了欢声笑语。
吴山和尹台是江西老乡,吴山是嘉靖十四年的探花郎,而尹台是嘉靖十四年的庶吉士,二人在翰林院共事过很长的一段时间,更是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吴山现在是当朝次辅,尹台则是礼部尚书,官场的尊卑那一套没能波及到他们,二人如同多年的老友般坐在酒桌前喝酒。
林晧然难得看到自己岳父喝得如此欢畅,亦是频频地给吴山和尹台二人倒酒。
酒是林晧然特意带过来的,是一坛芳香四溢的陈年佳酿,令到旁边的仆人都咽不住暗暗地咽起了口水。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林晧然是人家的女婿和弟子,哪怕他已经官居一品,亦是乖乖地充当着小弟的角色,颇有前世在酒桌上陪同领导的觉悟。
吴山和尹台今天的话颇多,从最初一起参加江西的乡试聊起,显得越聊越投机,提及了不少的陈年往事。
“记得当年,我跟你还有子谦和仲生四人一起赴京赶考,途经南山寺之时,你说那里的风景独好,说反正考也不会中,想要留在那里潜学两年。只是我们三个对你放心不下,强拉着你上马车,你才肯跟我们继续赶京赴考!”吴山抿了一口酒,亦是笑呵呵地说起一桩往事道。
林晧然不仅充当起了倒酒小弟,亦是充当着一个合格的听众,在给自己倒酒的同时,亦是颇为意外地扭头望向了尹台。
虽然他一直都知道尹台的权力欲并不强,在官场一直都很“佛系”,但却没有想到当年赴京赶考就如此的不积极。
要知道,他当年赴京赶考,在路上心里一直都着急得要命,最是担心的是赶不上会试的时间。哪怕明知道考不上,亦不可能会像尹台因某处环境不错便想要留下来。
尹台记得这一段往事,脸上不由得浮起着追忆般的笑容道:“呵呵……若非你们拉我上马车,当年我确实是想要在南山寺住一段!”
“当年赴考之时,咱们三个最后悔便莫过于跟你结伴了吧!为了你追忆圣贤的愿望,我们三个可没少遭罪,亦是跟着你一起走了不少的弯路,印象最深的是当属被你引领到琅琊山,气得子谦差点就想要一个人上京了呢!”吴山将酒杯轻轻放下,显得戏谑地说道。
尹台跟着将酒杯轻轻地放下,却是迎着吴山的目光微笑道:“我记得当年你亦是支持的?并不曾抱怨半句?回来之时你还说过不虚此行的话!”
林晧然给二个人添酒,同时耳朵微微地耸起,想要继续听着他们的往事。
在他早前的印象中,吴山和尹台都是那类典型“一心只读圣贤书?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呆子,只是今晚听到他们的交谈,敢情他们二人还有一段意气风发的岁月。
当然,他亦是看得出:比较活跃的应该还是尹台,这个便宜岳父大概还是一个文静的书生。
“当时之所以没有抱怨,那是你的诗写得好,那首吟醉翁亭的诗至今我都记忆犹新呢!”吴山用筷子夹起一块蘑菇放到碗里,亦是微笑着解释道。
尹台的眉头微微地扬起,显得试探性地询问道:“可还记得?”
林晧然将酒壶轻轻放下,在腹诽尹台是将这个聊天聊死了的同时,亦是担忧地望向了吴山。这都过去多少年了,怎么可能还会记得?
吴山将筷子轻轻地放下,嘴唇上的油渍在灯光中闪现,仅是沉作思索,便是进行朗诵道:“醉翁亭倚碧山幽,丽搆新成此共游。一代文章传述作,千秋祠馆寄风流。水寒石窟鱼能聚,客散林坳鸟未休。欲访琅琊更深处,野风吹暝下前丘。”
随着本朝是八股文当道,诗词早不复唐宋的盛况,但热衷于诗词的文人一直是经久不衰,而很多官员本身都算得上是出色的诗人。
这“欲访琅琊更深处,野风吹暝下前丘”已然是写出尹台年轻时代的探索精神,确实是一个地地道道的风华正茂的文人。
尹台微微地愣了一愣,却是没想到吴山当真是一字不落地背诵出来,在自豪的同时,心里亦是生起了几分感动。
“好诗!此诗足可以流传后世!”林晧然仿佛看到了醉翁亭的一副画卷般,亦是由衷地拍掌称赞地道。
尹台面对林晧然的称赞却没有丝毫的得意,却是还有几分自知之明,心知比起这个天纵奇才弟子的诗文还远远不如,却是扭头望向林晧然微微责怪地道:“若愚,你许久没有新作了!”
事实亦是如此,除了在扬州留下一首“扬州”,这些年基本是没有新诗出炉,致使很多人甚至都忘记林晧然便是那位惊艳大明的“竹君子”。
“弟子今被官场所羁,怕是今后都作不了诗矣!”林晧然显得半真半假地推脱道。
尹台深知这可能是推脱,但亦是这个实情,多少有才学的才子进来官场便再难写出好诗,特别这个弟子的官途实在是太过顺畅了,甚至更不会将精力放在这些诗文上。
“功名害人!”吴山对林晧然没有太多的顾忌,却是进行点评道。
林晧然面对着这个点评,亦是乖巧地应了一个“是”。
尹台轻叹一声道:“当下我亦算是:乌纱掷去不为官,囊橐萧萧两袖寒!钓鱼我是不喜得,倒是可以换成:握得一枝清瘦笔,秋风江上作诗文!”
啊?
林晧然正想要将一块肉往嘴里送,在听到这话的时候,却是微微地张开了嘴巴,显得难以置信地望向了尹台。
第1816章 人聚人散
林晧然确实是有些猝不及防,听着尹台这话的意思,明显是要辞官还乡了。
只是他们这边的形势有所好转,只要他们三人能够始终统一战线,已然是能够跟徐党分庭抗礼。
林晧然很快想到了柳如月的案子上,当即便是解释道:“老师,弟子在柳如月的案子上早有安排。柳如月身死是假消息,且我们已经拿到她受人唆使的证词,只待她的伤情有所好转,便可以在顺天府衙开堂公审。届时,我让人在《顺天日报》上将此案进行刊登,这些不利于你的谣言自是不攻自破。老师,你真的无须为此案担心!”
虽然“明枪易挡,暗箭难防”,但他亦不是全然没有准备,当时有所防范。虽然给贼人偷袭成功,但柳如月并没有死掉。
“这些你已经说过了!为师晓得,亦得亏有你替为师洗清此事,否则真是百口莫辩!”尹台微笑着回应,又是接着进行解释道:“为师在南京担职的时候,虽然认认真真地做了些事,但性子亦是散漫了一些。现在弹劾我的奏疏已经有七八份之多,若是我懒在这个位置,怕是只多不少,亦是恐生大祸啊!”
他本就不是一个有权欲心的官员,在经过柳如月的案子后,却是感到了朝堂的险恶。面对着一份份弹劾于他奏疏,且心知对方是不死不休,心里亦是萌生了退意。
吴山看着林晧然惊讶的模样,亦是暗暗地叹了一口气。
今天将尹台请来家中做客,又跟他追忆当年之事,正是因为尹台上疏请辞。其实在最初的时候,他亦是感到很惊讶,不过现在已经释然。
尹台轻轻地叹了一声,又是解释着道:“我本亦想留着帮助你们二人,只是情况你们亦是看到,这朝堂其实并没有我尹台的位置。以其赖在这里,倒不如痛痛快快地离开,既保全了我的名声,又不至于累及你们二人,亦让世人能更认清当下朝堂跟严嵩时期实则相差无几!”
他当初之所以能上位,主要是徐阶为达到阻挠林晧然的目的?这才选择将礼部尚书的位置给他。只是他的青词能力没能赢得嘉靖的认可?现在连面见皇上一面都难,至今都没能得到东宫三师衔。
一个不讨嘉靖青睐的礼部尚书,一个被当朝首辅视为眼中钉的礼部尚书?其前程已经蒙上了阴影?甚至根本没有入阁的可能性。
正是如此,他虽然身居礼部尚书这个要职,但可谓是二十年少有的“寒酸”礼部尚书。
哎……
林晧然心里亦是暗叹一声,知道尹台这阵子受到很大的压力。
杨博以军事能力取宠于嘉靖,哪怕自己亦有相当出色的理财能力?而尹台则不入嘉靖的法眼。在其他朝不是什么事,但嘉靖朝却很难生存下去。
随着徐阶动手想要除掉尹台,高拱和杨博那边亦是不安分了。因为一旦礼部尚书出缺?吏部左侍郎高拱比礼部左侍郎高仪更具资历和实力?定然是高拱更有希望接任礼部尚书的位置。
正是如此?北系官员最近亦是卖力地“倒尹”,为着高拱争得这个礼部尚书的位置。
只是理解归理解?林晧然还是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地询问道:“老师,你能不能再慎重考虑一下?学生有信心帮你应付那些子虚乌有之事!”
“我意已决?且今天正式递了辞呈!为师本不该是朝堂之人,当年我没有接受严嵩的美意,便是不愿沾这朝堂的污浊。今日决定离开,我仿佛得到了解脱,现在已经迫不及待离开这是非之地了。”尹台喝了一口酒,显得温和地回应道。
其实他已看清形势,哪怕他想要留下来,那两方势力定然是暗箭不断。若是他能赢得皇上的宠信还好,但当真圣上恐怕早已经看他不顺眼,他这张本就摇摇欲坠的礼部尚书宝座迟早会轰然倒下。
林晧然看到尹台心意已决,亦是不愿再劝,却是进行关心地道:“老师既然心意已决,那学生便祝你一路顺风!不知老师接下来可有什么计划?”
“为师计划先回乡小住一些时日,明年开春大概会到雷州府再走一趟!前年我告假回乡,家里的人都说雷州如何如何,为师是与有荣焉!”尹台将酒杯放下,显得温和地说道。
林晧然轻轻地点头:“甚好,弟子在雷州有些朋友,到时给你安排!”
“不必这么麻烦,我就是想要走一走,好好地瞧一瞧你当年治下的雷州!”尹台则是摇头拒绝,对着旁边的吴山又是微笑地说道:“这些年,我亦是时常想起以前的岁月。今日胸提及醉翁亭,我心里已有一首新诗,可愿一听?”
“呵呵……你人走了,那便留下这墨宝吧!!”吴山却是没有说洗耳恭听的话,而且带着几分狡黠地回应道。
饭罢,三人移步到了书房。
尹台是一个比较地道的文人,手握狼毫笔在宣纸上写下:“前辈高风宇宙垂,昔游山水动遐思。弦歌已并烟云散,文采空遗草木知。白发吾衰怜几过,苍林翁醉忆当时。忻逢旧日清吟侣,漫引香醪注玉卮。”
跟着第一首游醉翁亭的风华正茂的气概不同,这首已然是多了一种沧桑之感,“白发吾衰怜几过,苍林翁醉忆当时”可谓是点睛之笔。
由于今晚的天气并不好,整个夜空没有一丝星光,尹台亦是选择告辞。
尹台在离开书房前,转身对林晧然正色地说道:“临行前,为师想跟你说一句话!”
“学生洗耳恭听!”林晧然恭敬地施礼道。
尹台望着林晧然的眼睛,显得一本正经地道:“若愚,你仕途似锦,用不着几年便会入阁拜相,这点远超为师。为师今日想说的是:功名利禄虽好,但切勿忘了初心!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你的初心该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为师希望你今后时常自省其身,不忘吾辈读书人入仕之初衷,不可为了权势而迷失自己!”
“弟子谨记!”林晧然深知这番临行赠言很是可贵,亦是认真地拱手道。
尹台转身跟吴山道别,吴山坚持将尹台送到前院,目送尹台坐上轿子离开。
吴山收回目光,却是望着林晧然突然询问道:“你今天到刑部大牢探望胡宗宪了?”
“是的,胡宗宪不该被以通倭的罪名问斩!”林晧然点头回应道。
吴山轻叹一声,转身往回走道:“你其实不该去的!”
“为何?”林晧然困惑地跟上去道。
吴山在官场这么多年,对事情亦是看得相当透彻,则是直击核心地道:“徐阶怕是更容不得胡宗宪了!”
林晧然明白了吴山的意思:胡宗宪之所以被押赴京城受审,主要是他身上打的严党烙印。只是胡宗宪终究是当年抗倭的大功臣,没准会嘉靖和徐阶念在这些事上会从轻发落,这三法司会审亦应该从轻发落。
现在他掺和进去,徐阶为了避免他们这边跟胡宗宪联盟,自然是要更加强硬地除掉胡宗宪。
却是不得不说,这政治真不是一般人能玩得转的权力游戏。
“岳父,我知道这一点!只是我不认为徐阶会放过胡宗宪,那份《辩诬疏》被他在皇上面前故意歪解,便是要置胡宗宪于死地!我此次没有趁机拉拢胡宗宪的意思,只是不愿意看到这位抗倭功臣屈死!”林晧然跟上两步,显得一本正经地解释道。
他心里比谁都要明白,哪怕他没有介入进去,徐阶亦是不会饶过胡宗宪。以其等着徐阶大放仁慈,还不如向胡宗宪伸出一个援手。
若是徐阶还是像对付严世蕃般对付胡宗宪,他定然是要面圣了,没准能借此机会扳倒徐阶。
吴山望了一眼林晧然,却是暗叹一声,知道因为胡宗宪的案子又将是一场腥风血雨。
轰隆……
夜空闪过了一道长长的闪电,当即照亮了半个北京城,一场雷雨似乎随时会降临。
第1817章 雷雨至
北京城的上空已然是乌云密布,在偶尔的电光雷鸣间,眼睛能清晰地看到翻滚的云层,已然正在酝酿着一场暴雨。
西苑气势雄伟的宫殿群在这种天象面前同样显得渺小,亦是让人心生畏惧,毕竟紫禁城三大殿便是被雷光所烧焚。
原本今晚定下的是张果老的醮斋活动,只是看着天色不对,加上嘉靖的身体有所不适,便是决定将这个醮斋活动延后一日。
今晚轮宿于西苑的阁臣是严讷,已然是换上了隆重的装束,腰间缠着玉带。只是得知这场醮斋活动取消,亦是来到了徐阶所居住的宅子。
徐阶似乎早就猜到醮斋活动会取消般,一直穿着一套居家的衣服,正在房中悠悠地品茶,见到进来的严讷便温和地招呼道:“敏卿,来了!”
“打扰元辅大人了!”严讷进入仕途一直多得徐阶的提携和扶持,否则凭着他这张麻子脸早已经被外放,亦是恭敬地拱手施礼道。
徐阶嘴里说着无妨之类的客套话,亲自给严讷倒了一杯茶,抬头瞥见严讷显得心事重重的模样,便是微笑着说道:“敏卿,可是还在为今日万寿宫所发生的事情烦心?”
在今天的那一场较量中,他们跟吴林党可谓是针锋相对。随着林正常解决振武营的军情传来,致使皇上的态度发生一百八十度大转变,而他们算是一败涂地。
特别严讷此次是充当“马前卒”,可谓是首当其冲。
“皇上此次对我们怕是心生芥蒂了!皇上将我们打发离开后,竟然对林若愚授予太子太保衔,接下来恐怕是要召那小子入阁!”严讷轻轻地点了点头,并伸手端起茶盏忧心忡忡地道。
今日的事情原本就让他感到沮丧,在得知林晧然竟然被皇上加封从一品的太子太保,心里却是感到了更加担忧。
本以为今晚醮斋之时,从皇上那里赢回一些好感,但偏偏天公不作美。现在来到徐阶这里,亦是想要向徐阶吐吐苦水。
徐阶似乎对这些事情一点都不担忧般,显得充满智慧般地说道:“皇上此次给林若愚授予了太子太保衔,那是他确实更加重视林若愚,但此次……谈不上对我们二人心生芥蒂!”
“此话乍讲?”严讷顾不上喝茶,眼睛微微一亮地追问道。
虽然他陪伴皇上已经多年,但论到揣摸当今圣上的心思,却是无人能跟徐阶相比,而自己亦是不及徐阶的十分之一。
徐阶端起茶杯轻呷了一口,这才微笑着分析道:“咱们的皇上专注于修玄,历来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们提供最稳妥的解决办法其实是最合圣心。若是没有林平常镇压振武营的事情传来?皇上此次还是采纳我们的意见?甚至会很大可能严惩于林若愚。只是林若愚这一次的运气确实很好,皇上得到南京的军情免不得龙颜大悦,亦是对林晧然进行了赏赐。皇上对林晧然赏赐和如何看待我们,这其实是……两码事。依我的判断,皇上不仅还会责怪我们,而且还会继续重用我们?甚至将来还会继续重视我们的意见!”顿了顿?他又是压着声音提醒道:“今逐套贼?师果有名否?兵食果有余?成功可必否?”
遇到励精图治的君主?臣子自然是要以才能论英雄。只是当今圣上是专注于修玄的君王?他要的是能够帮他补锅的臣子?一个不给他找事的臣子。
徐阶正是明白了这一点,当广西韦银豹在桂林城盗银杀官和进犯亲室的消息传来之时?他没有选择调派清剿韦银豹?而是采用了冷处理方式。
虽然他们在此次失了分?但皇上还是那位专注于修道的皇上,而他们只需要做好一个替皇上持续现状的臣子即可。
一道雷电在不远处闪现,将翻滚的云层照得更加清晰。
“多谢元辅赐教!”严讷亦是一个很聪明的政客,显得恍惚大悟地放下了茶盏,对着徐阶恭敬地施予一礼地道。
徐阶显得余兴未了,又是补充地道:“敏卿,皇上要的是一个能够给他安于现状的臣子,而不是总想着一展抱负的臣子!今日尹台上疏请辞,却不仅是他受到了弹劾,恐怕他亦是明白自己不是皇上想要的礼部尚书!”
在说到最后的时候,他的心里却是感到有些惋惜。虽然尹台离职是他想要的结果,但以这种方式潇洒离开,却不是他想看到的结果。
“尹崇基的青词写得一塌糊涂,却还老喜欢摆着那张忧国忧民的脸,他上疏请辞倒亦是识趣!”严讷对尹台一直都不感冒,显得乐见其成地道。
徐阶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又是认真地询问道:“尹台的请辞疏递上来,皇上应该是不会阻拦,却不知你觉得谁人合适?”
“应该还是高拱吧!”严讷虽然心里有着不情愿,但还是道出这位同年的名字道。
徐阶展颜而笑,显得温和地道:“我亦是此意!”
裕王继续大统已经成为定局,高拱的地位亦算是水涨船高。虽然他已经安排自己的得意门生张居正进了裕王府,但他亦是希望跟高拱搞好关系,为着自己的将来做好充分的准备。
“元辅大人,据我所得到的消息,林晧然今天到刑部大牢探望了胡宗宪!”严讷深知礼部尚书的位置没有什么悬念,却突然提起另一件事道。
“他一直都不是一个安分的人,若不是今年他恰好主持会试,恐怕在严世蕃的事情上亦是插上一脚了!”徐阶默默地喝了一口茶水,脸色亦是严肃起来道。
纵观整个朝堂,一直被他视为最大威胁者的人并不是吴山,而是这个妖孽般的林文魁。偏偏地,今日还给林文魁赢得了皇上的好感,更是得到了从一品的太子太保衔。
严讷心里亦是忌惮于林晧然,显得担忧地询问道:“元辅大人,该如何是好?”
“此事我已经做了安排!哎……如此没有意外的话,事情应该能有一个妥善的结果!”徐阶扭头望向窗外的夜空,显得有些依持地道。
严讷若有所思地扭头往外望去,发现这似乎是刑部衙门所在的方向。
轰隆……
夜空中,一道闪电再度划出天际,一场声势浩大得秋雨骤然降临,正疯狂地拍打在屋顶和外面的庭院中。
第1818章 徐阶的宽仁?
夜空仍然不见一丝色彩,雨水噼里啪啦地下。秋季的雨水通常都是软绵绵的,但今晚却是大雨滂沱,伴随着如咽如泣的风声。
刑部大牢,这里常年阴臭,越往里面越是令人恶心反胃。
一行人打着灯笼往着里面的死囚区走去,牢中关押的犯人如同鬼魅般靠了过来,牢头当即板着脸训斥道:“都安分点,否则休要怪爷跟你们不客气!”
犯人们对这位牢头心生畏惧,一些想要喊冤或求施舍食物的囚犯纷纷闭上了嘴巴。原本有些囚犯想要瞧着是什么人前来,结果看到为首的人身穿黑袍,根本看不清此人的真容。
牢头将人恭敬地领到了里面的一间刑房,这间刑房虽然显得简陋,但打扫得很干净,住着的正是昔日的浙直总督胡宗宪。
牢头将牢房打开后,便是识趣地离开这里。
“你是?”胡宗宪正是靠在墙边盯着天窗,这时借着灯光打量着走进来的华服男子,显得疑惑地询问道。
华服男子身披一件黑袍,一直用一张洁白的手帕捂着口鼻,这才放开手帕展颜微笑地道:“胡总督是贵人多忘事,我爹是当朝宰辅,我们在东南打过交道的!”
“徐琨?”胡宗宪看到华服公子哥的全部面容,亦是微微感到意外地道。
出于抗倭的军备需要,亦为了能够顺利募军,他当年在南直隶和江浙大搞提编。由于朝中有严嵩的支持,他亦是大胆地向富户豪绅索要提编银,而这坐拥松江府大半田产的徐家亦是在其中。
当年为了提编银的事情,他跟徐琨还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虽然迫于他的压力,徐琨最后拿出了银子,但双方已然是结下了梁子。
徐琨看着已经沦为阶下囚的胡宗宪,特别是看到胡宗宪蓬头垢面的狼狈模样,嘴角不由得轻轻地上扬。
“徐二公子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贵干呢?”胡宗宪深知此次入狱全拜徐阶所赐,亦是翻了一个白眼道。
徐琨是官宦之家出身,舅姥爷是南京兵部尚书张蓥,从小便是一个对生活很讲究的人,又用干净的手帕捂着口鼻道:“胡总督,你似乎还抱着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啊!”
跟着徐璠那个高大的身形不同,徐琨的身体跟徐阶相似,脸容亦是有七八分相似,二人站在一起很容易让人认出他们的父子关系。
“徐二公子,何出此言?”胡宗宪的眉头微微蹙起,却是不动声色地反问道。
徐琨微微一笑,望着胡宗宪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此次我是奉父命而来!”
“徐阁老派你过来的?”胡宗宪本以为纯粹是徐琨过来看自己的笑话,却没有想到是听从徐阶的差遣,不由得打起精神地道。
在当下的朝堂,能够将他胡宗宪置于死地的只有徐阶,而能够让他免于这场牢狱之灾亦是只有那位手握重权的首辅徐阶。
徐琨迎着胡宗宪的目光,缓缓地点头道:“你所写的万言《辩诬疏》,皇上已经看过了!”顿了顿,又是微笑着地说道:“所以……你就不必抱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了!”
看过?
胡宗宪的心不由得凉了半截?他一直抱着最大的希望便是嘉靖看到他《辩诬疏》上面的陈述,从而确定他确是被诬陷的。
至于迟迟没有消息?纯粹是因为奏疏没有被嘉靖看到,所以他一直都抱着最后的幻想。却是偏偏地,徐琨给他带来了这个破灭性的消息。
胡宗宪并没有全然相信徐璠所带来的这个消息,却是有所怀疑地询问道:“徐二公子?皇上当真看过了我的《辨诬疏》?”
“我爹不是当年的那个严嵩,还做不出这种蒙蔽圣听之事!”徐琨并没有正面回答?而是扬起下巴显得骄傲地道。
只是这个骄傲的举动?无疑是增加了几分可信度。
胡宗宪试图从徐璠的脸上瞧出一些破绽?但徐璠似乎真的不是欺骗于他?这个徐二公子应该没有那么好的演技才对?却是不由得陷入沉思之中。
虽然他知道当下的内阁是徐党占据着绝对的席位?但吴山亦有一席之地?徐阶应该是无法全面掌握内阁之事。而徐阶确实有着不错的口碑,甚至不少人称他为“贤相”?似乎是不会做出截留奏疏的事情。
只是他的心里还是有所怀疑,若是皇上看着他的万言《辩诬疏》?那就应该知道他是被诬陷才对,而不是至今都关在这刑部大牢中。
若不是林晧然今日来过一趟?恐怕他还得住在那间又臭又脏的牢房,黄光升不会给他换上这间干净的牢房。
不过亦有另一种可能:皇上确实是简单地看过了那份《辩诬疏》?却是不相信他的言词,已然认同他跟严世蕃和罗文龙那般通倭了。
徐琨不仅相貌跟徐阶很相似,似乎遗传了徐阶的智慧,仿佛是看穿了胡宗宪的心思,又是面带微笑地道:“胡总督,今日林晧然可是前来刑部大牢探望你呢?”
“此事不算是秘密吧!”胡宗宪深知林晧然前来探监的事情是不可能瞒得住人,显得冷漠地回应道。
徐琨展颜而笑地道:“胡总督,你恐怕有所不知!振武营再度兵变,同样是因户部延发兵饷而起,而停发振武营兵饷之事由林晧然所做的决定,他当下可谓是麻烦缠身啊!”
咦?
胡宗宪听到这话,显得后知后觉般地抬起头望向徐琨。
身处于牢狱中的胡宗宪已然是断绝了跟外界的讯息往来,特别黄光升不许任何人探视胡宗宪。偏偏振武营兵变还是一件大事,前些天他断断续续地听到狱卒谈起,此事似乎真会牵连到林晧然。
徐琨一直观察着胡宗宪的反应,又是微笑着继续道:“林晧然是泥菩萨过江,若是你以为他能帮你什么,恐怕是大错特错了!”
“你跟我说这些是何意?”胡宗宪心里一沉,却是愤怒地抬头望向徐琨道。
徐琨反倒是笑了,要的正是胡宗宪这份愤怒,显得认真地说道:“我爹念你在东南做了一些功绩,加之吏部尚书胡松为你求了情,我爹想给你另一种选择!”
外面的大雨滂沱,牢房中的灯光或明或亮,映印在徐琨那一张得意的脸上。
第1819章 宝剑埋冤狱
自从呈交上去的《辩诬疏》石沉大海,胡宗宪亦是知道自己凶多吉少。
上次被押到刑部大牢,他还是战功赫赫的浙直总督,而严阁老是正一品官员致仕,故而他有资本避过了那一场清算。
只是现如今,严阁老已经被削为民,而他则是徐阶门生汪汝正嘴里的为祸乡里的恶人,更是当朝首辅的眼中刺。
胡宗宪借着摇曳的火光抬头望向徐琨,心知徐琨定然不会带来好选择,但还是苦涩地询问道:“什么选择?”
徐琨并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微笑着询问道:“胡总督,若是你经由三法司会审,你可知……其中的后果?”
“我没有罪!”胡宗宪的眉头微微地蹙起,显得硬气地强调道。
虽然他不能说自己为官完全清白干净,毕竟当年很多事情亦要用银子打点。只是论到“通倭”,他确实是清白的,当年跟汪直的书信往来仅是为了招抚汪直。
徐琨没有理会胡宗宪的无罪论,却是自顾自地说道:“胡总督,若是经三法司会审,由于有着书信为凭,你必定会被判通倭之罪。你本人……自然如严世蕃那般,但你可知你家人会是什么如何?”
声音并不高,仅仅能够让胡宗宪听到,但他的咬音很准。
“你……你是在威胁我!”胡宗宪猛地抬起头,显得愤怒地望着徐璠道。
他的事情便是因为严世蕃和罗文龙被坐实通倭之罪,从而连带着抄了罗文龙的家。一旦他亦是被判了通倭,那么他自然亦是要被抄家,妻子同样要被流放边陲。
徐琨的嘴角轻轻上扬,微微弯着腰说道:“胡总督,话我已经带到!你不为自己,亦要为自己的家人着想,一旦流放……可是当真生不如死啊!”
“你们不能这样做!你们不能这样做!”胡宗宪瞪着眼睛望向徐琨,显得愤怒且不甘地咬牙道。
砰!
徐琨将一把匕首丢在地上,显得施舍般地道:“该怎么做,想必胡总督比谁都更清楚,这亦是你最好的选择!若是不然,我徐家当真是一点情面都不留了!”
说着,他转身离开,而牢房的门亦是被关了起来。
“回来,你回来!”
胡宗宪抓着两根竖木,对着徐璠的背影大声地喊道。
每个人都有软肋,而胡宗宪自然不会例外。他之所以拉下面子求林晧然,除了想要洗清自己身上的冤屈,何尝又不是在保全他胡家。
只是偏偏地,他的万字《辨诬疏》没能换来皇上的信任,而被寄以厚望的林晧然则是自身难保,眼前已然是没有了生路。
最为重要的是?一旦他被坐实通倭的罪名,不仅他会被推上断头台,而且他胡家要被朝廷抄家,至于他的妻子则被流放。
现如今?他最好的选择似乎是:在这里结束自己?不给三法司或者徐阶定罪的机会。
牢头打着灯笼走了回来,对着胡宗宪无奈地道:“徐公子已经吩咐了!不管你要什么好酒好菜?我都会给你置办!”
胡宗宪显得自嘲地笑了笑?知道徐璠的话是什么意思。只是他现在一点食欲都没有?呆呆地望着上方的天窗,听着外面的雨声。
这一夜,很是漫长?空气亦是透着一股寒意。
胡宗宪靠在墙边考虑了很久很久,直到那个天窗有了一些微弱的亮光,这才对着外面一直侯着的牢头苦涩地道:“纸笔墨!”
随着这三个字传出?牢头很快便给他送来了这些东西。
他心里已然明白,这位昔日的大人物不会等到三司会审?亦不会继续进行申冤?生命已然来到最后的时刻。
胡宗宪执着了毛笔?借着天窗透进来的亮光?手先是微微地颤动了好几下,但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涌了出来。
因为他想着这为官以来的那份忠诚,想到了他为抗倭所有的付出,结果却是被扣上通倭的帽子,当真是人生的一大讽刺。
犹豫良久,他忍着挂着眼眶中的泪花,将心里的憋屈宣泄而出,留下了他人生的最后呐喊:“宝剑埋冤狱,忠魂绕白云”。
嘉靖四十四年十月,胡宗宪自杀于狱中,时年五十四岁。
清晨,雨过天晴,北京城呈现出一大片蔚蓝的天空。
跟着以往那般,一顶顶威风凛凛的轿子朝着京城的衙门而去,街边的食摊按时支起,一切似乎什么都没有改变。
林晧然在点卯的时候得知胡宗宪自杀于狱中的消息,虽然颇为意外和不解,但还是朝着刑部大牢的方向行了一个大礼。
南倭北虏,这不是一个简单的词。南倭能够得到解决,虽然有戚继光和俞大猷等名将的功劳,但胡宗宪才是第一功臣。
在他的计划中,胡宗宪是解决北虏的最佳人选。偏偏地,天不遂人愿,胡宗宪还是不可避免地沦为了政治斗争的牺牲品。
却是不得不承认,徐阶是一个比他想象要厉害得多的政客,他仅仅做出要介入胡宗宪案子的举动,徐阶已然就设法将胡宗宪解决了。
由于胡宗宪是自杀而死,他亦是顶多为胡宗宪洗刷冤屈,却是无法对徐阶进行追究。
对于大多官员而言,胡宗宪的死显得无关紧要。毕竟严党的时代已经过去,不管是被洗清出朝堂,还是身死于狱中,对大明的朝局不会造成半点影响。
大明的朝堂就像是一个无形的漩涡,似乎随时地能将人吞噬下去。
正是这个看似平静的十月,礼部尚书尹台心灰意冷地离开了这个明枪暗箭的朝堂,胡宗宪成为了政治斗争的牺牲品。
本以为坐收渔翁之利得高拱没有能够笑到最后,礼部左侍郎高仪虽然没能跟他竞争,但吴山向嘉靖推荐了昔日的同年好友郭朴。
历史总是相似的,上一次是徐阶搬出尹台堵住林晧然,这一次是吴山搬出了郭朴堵了高拱。当然,吴山倒是出于公心,因为他觉得郭朴比高拱更为合适。
却不管好的坏的,嘉靖四十四年的十月很快划上了句号,但这朝堂的斗争仍然会持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