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冰蜂惊魂(二)
水铃儿终没跑过那群愤怒的冰蜂,被它们蛰到了后背。
“这次我是真的死了吧?师傅说过,一只冰蜂都能要我小命,这可是几百只,不止,可能是几千只冰蜂,同时扎进我的后背。师傅、姑姑,还有师叔,我对不起你们,我让你们失望了……”
水铃儿思前想后,绝望地闭着眼睛,不想再睁开,耳朵里却似听到,好几个人在说话。
“缥缈老和尚,你说这小东西哪来的?”
“我哪知道!澜沧娘娘,我瞧你这眼神,你是慈悲心又起了吧?”
“你俩别争了,枯朽道兄,你看看他是不是还活着?”
“我说剑仙,你自己不会看呀!”
七嘴八舌一片吵闹,但对话里提到的那些名字,却都很熟悉,是以前在哪听过吗?缥缈、澜沧娘娘、枯朽,还有剑仙,是不是曾经救过姑姑,后来仙去了的四位仙人?自己怎么能听到他们说话?
水铃儿忍不住,还是好奇地睁开了眼。环顾四周,却只能见到一团团快速滚动的气流,在他身周环绕。
“是谁在那里?”他有气无力地问,刚一出声,就听有一位嚷嚷,“你们快看,他醒了!都给扎成刺猬了竟然还活着!”这声音似乎是来自那个缥缈老和尚。
那女声道:“现在是还活着呀,可是我们要不想办法救他,可不就死了?”
另一声道:“都不知这孩子从何处来,又是为啥原因给关进来的,他又受了这么重的蜂毒,我们会不会救得有点盲目?”
接下来那位语中带怒,骂道:“云剑,我说你怎么死了,就变得这么无情?回想当年,如果我们要弄清曦穆彤的底细再去救她,能有今天的稽洛山吗?我们的元神,也早就不知碎成什么样了,你还能舒舒服服地住在那颗小珠子里,美滋滋享受你这仙灵的小日子?”
叫云剑的一听,似乎很不好意思,满口歉意道:“还是道兄说得有理,我救,一定救!”
四个声音商量完毕,水铃儿就觉得那股气流开始变化,不再在他身周游离,而是像丝绸似的把他紧紧包裹起来,接着,一股无比强大的气浪出现,冲击着穿透进他身体的每一个毛孔。
很快,这气浪仿佛汇成了一股温暖的水流,在他的血管里缓缓流淌。水流经过之处,冰蜂带来的痛楚都消失殆尽,他甚至能感到,那一根根细小的针刺从背上被水流推出。
渐渐地,他的四肢能动了。
“哈哈哈哈……”一阵大笑,来自澜沧娘娘。
其余声音马上问:“娘娘,你笑个啥?”
澜沧娘娘道:“我道这小子为何大难不死?你们看看,他身上可穿着凤羽宝甲,冰蜂虽毒,针刺却只插进了他一点表皮,根本没有入骨!”
“啊……原来如此!“另三位听起来恍然大悟。
治疗结束,气浪裹着水铃儿,慢慢将他放下,却不知是哪位气息未济失了平衡,令那气浪包裹破了个口子,弄得他“哗啦”一下从包裹里掉出来,摔到地上,顿觉屁股摔开了花,痛得他“哎呦”大叫一声。
第三十一章 四位仙灵(一)
水铃儿被那四位中的一位,从气浪包裹里摔了出来,就听缥缈怒道:“枯朽啊枯朽,叫你平时少睡一点,多活动下筋骨,你就是不听,看看你这气息弱的,都摔着小朋友了!”
那位忙连连赔不是。
不过对于水铃儿来说,只要能活下来,他已是心满意足,哪还敢在意这区区一摔?按照那位娘娘刚才说的,是凤羽宝甲救了他。可就算那些蜂针因为被宝甲阻隔,才只是沾到他表皮,他已痛楚至此,假如全部刺进骨中……
他又给吓得大眼紧闭,不敢再想。
“喂,小家伙,睁开眼看看我们呀!”一个柔柔的声音,从他耳边划过。
“你们不是气流吗?我怎能看见你们?”他心里嘀咕,但还是顺从地睁开了眼。
这一睁眼,又是一惊。
原来冰洞里,早已恢复了以往那冰雪洞天的风貌,冰凌群散发出悠悠的水晶光彩,冰蜂们在其间忙忙碌碌,刚才那场灾难唯一留下的痕迹,就只有自己一身破烂的衣衫,与肌肤上被冰凌划出的血痕。
一直在周围环绕的混沌气流呢?他四下寻找,不见气流,却见到冰洞半空漂浮着四个幻影。
这些幻影,如是用一股青烟勾画出的人形,虽然飘飘渺渺,身形与面庞却十分清晰。只见他们之中,有一个肥头大耳的和尚,一个中年妇人模样的女子,一个秃顶披发的道士,和一个背着把宝剑的汉子。
“你们是谁呀?”水铃儿心下大奇,实在没料到,这玄冰洞中真的有人,并且有这么多人!
和尚道:“小朋友,说出来你别怕,我们不是人,我们是仙灵。讲白了,你叫我们仙鬼也可以。”
汉子一口啐道:“死和尚,你叫你自己鬼便罢,别拉上我!像我这种英姿飒爽临世横空的英雄,死了也是仙灵!”其余三个幻影一听,无不掩嘴发笑。
水铃儿想起师傅带他去看过的,那座名为仙灵塚的冰室,立时明白,面前这四股青烟幻影,确实是鬼魂,不过是仙人的鬼魂,也正是这四位仙灵,救了他一命。
他不再恐惧,趴在地上连叩三个响头道:“多谢各位叔伯婶婶的救命大恩!”
澜沧娘娘一下给他逗乐了,笑道:“瞧这小朋友多有礼貌,真是爱死人了!可惜我人身已不在,否则定要捏捏他的小脸!”
云剑在一旁道:“这个简单,如果嫂嫂和缥缈兄还有来生,就成了亲,生他一筐娃,一个个慢慢捏呗!”话音未落,已被和尚与娘娘同时啐了一脸尘烟。
枯朽道长摸摸下巴,问道:“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为何小小年纪,会独自来到这洞中?曦穆仙又和你是什么关系?你怎么会穿着她的凤羽宝甲?“
水铃儿眨巴着大眼,不知该先回答这一连串问题里的哪一个,索性就老老实实,把自己的经历由头至尾,向四仙灵讲述了一遍。
讲完,大家都明白了。缥缈僧哈哈一笑道:“我看这彤儿是越发精明了。她这哪是在罚她徒孙?明明就是把这修习指天禅第一层的重任,推给了我嘛!”
其余三人好奇道:”此话怎讲?”
缥缈僧道:“指天禅非一般神功,唯有有缘之人才能修习,否则万一伤元气损体力,最后走火入魔,就变成个废人了。她的徒儿竹月,也就是这水铃儿的师傅,虽然自己已修到第五层这样高的境界,万一教授不得当,这孩子还是会给废掉,所以他们把铃儿推进玄冰洞,指望我出手相助,她和她徒儿这算盘,打得好得很!”
第三十二章 四位仙灵(二)
水铃儿听飘渺僧一番话,再回想进入玄冰洞前,师傅在他耳边的低语,顿时明白,今天果然是他修行的第一天!
一经领悟,急忙乖巧地翻身拜倒,虔诚地求道:“若缥缈伯伯是师祖之师,铃儿就是伯伯的玄徒孙。今日既有缘在此相遇,望伯伯不吝赐教!”
缥缈僧被他拜得没了主意,转向那三灵,为难道:“你们看,我这该怎么好?我毕竟已是个死人,死人怎么还能教授仙族的孩子呢?”
澜沧娘娘一听,气道:”我说,你这是死成糊涂鬼了吗?这托付之人可是彤儿,你的爱徒!哪怕是上刀山入油锅,她的心愿我们也得帮她完成,何况只是教她徒孙几句心诀这么简单!”
转而又悲叹:”彤儿这女娃,世间再难寻出比她更苦命的人。一出生,就被生母诅咒,落得千年劫难,澜沧江畔大战狐群,又失去神身,若不是你用指天禅相救,估计魂魄都已不在了。几百年后,她又被那万魂夺骨锁碎去全身骨骼,给华夏帝缚上支离山,遭九十九年悬刑折磨。若不是得五岳留仙相救,并施以玄天水塑出冰骨,恐怕也早已烟消云散。千百年来,她全是在为别人而生,无一日为自己活过。我们还能说什么?只要是曦穆仙的请求,再难,我们也必须办到!”
旁边三灵听罢,无不唏嘘感叹,点头称是。
水铃儿听得仔细,暗自心惊。
澜沧娘娘的话,如一记重锤敲在他心上。姑姑到底有多少悲惨往事?娘娘的聊聊数语,就似道出了她的几世悲歌。她那冰雪容颜,冷冽清高,不染一尘,令人无法接近,是千百年来一直如此吗?还是因为那些往事......好想知道姑姑的故事,她的过去……
于是他大着胆子问道:“各位叔伯婶婶,不知刚才说的,是何典故?”
澜沧娘娘道:”铃儿,你师祖姑姑的往事,别说你只在这里呆三天,你哪怕呆上三月,我们恐怕也说不完。待时日长久,你自能知道全部。现在我只告诉你,我们几人的前世。缥缈僧,也就是将教授你指天禅这位,曾是嵩山高僧,神功指天禅为他创立,小可令有缘人度命,大可令有缘人通仙。至于你能将此禅功修到何种程度,就得看你自己的天资与造化了。
“我呢,是澜沧娘娘,与缥缈僧是青梅竹马的爱侣,后来我不幸被云南的达光段王强娶为妃,他就去出了家。直到我们修成仙道之后,才算在一起了。这位枯朽道长和剑仙云剑,都是在澜沧江畔力战狐群,救下曦穆仙的仙人,后来泰山脚下与妖族一战,曦穆仙遭受万魂夺骨锁,我们四人欲施救,却奈何妖族力大,我们不敌,就战死了。曦穆仙为纪念我们,将我们的魂魄收集进她的曦穆灵珠,供奉在这玄冰洞的仙灵塚中,又从我四人身上各取血肉一块,植入稽落山的土壤,种出了那怨生花、无念草、流浪英和苦乐枝。
“原来如此!”水铃儿这一趟,算是知道了关于四灵的故事。可他依然怀着强烈的心愿,想知道哪怕一点点,关于姑姑的事情,却不好再多问,心道:“不知等我出去后,师傅会不会讲一些给我听?”
他抬起手,碰到了悬于腰间的水铃铛,又好奇地问:“据师傅和姑姑说,铃儿的前世,是一个叫蚩尤的人。我是他躺在曦穆灵珠里的一缕元神,修成一个小宝宝后转世投胎的。你们既然也入了姑姑的灵珠,为何不能像我这样,重新轮回呢?”
枯朽道长笑道:“你别忘了,我们并非普通灵魂,而是仙灵。就算现在躲在珠子里享受悠哉游哉的日子,终有一日,当世间有难,我们还是会以特殊的方式出现,助仙族一臂之力的。”
第三十三章 极乐胜境
眼见水铃儿冰蜂之毒已解,澜沧娘娘、枯朽道长和剑仙云剑回了仙灵塚,留下缥缈僧与水铃儿一起。
二人在冰凌间,捡了块宽广的空地坐下,缥缈僧就问:“铃儿,你可准备好了?”
水铃儿点头说“是”,于是老和尚屏气凝神,双手合十,左手托底,右手食指中指合并指天,只见一圈淡紫色光圈,从他二指间闪出,越扩越大,渐渐将水铃儿包围其中。
水铃儿闭上双眼,身体与现实渐远,脑海中浮现出一片,金光灿烂的极乐胜境之景。
胜境中,远方是连绵的山峰,山峰间流淌着金箔般的瀑布。瀑布相连,奔泻而下,煎盐叠雪般沸腾着,流入下方广阔无垠、波光耀金的大海。
海面上、半空中,无数朵金莲盛开成莲花宝座,每个宝座中都端坐一名身着袈裟的罗汉,身背华日光辉,一手置于前胸,一手捻住佛珠,同声齐颂大悲咒“南无喝啰怛那哆啰夜耶……”,金色海面,飘扬着阵阵梵音。
未几,一朵金莲宝座徐徐降下,向水铃儿飘来,端坐其中的正是缥缈僧。而宝座中的他,此时再也不是青烟幻影,而是实实在在的僧人形象。
“水铃儿,你且听好。”
水铃儿屏住呼吸,细细聆听。
“你拜入稽洛山,欲踏修仙之路,而修仙为道家所长,本与我佛宗无关。怎奈你命格奇特,必以佛法之指天禅承托仙基。受稽洛山曦穆仙所托,我便认你这玄徒孙,教授你指天禅。”
水铃儿躬身下拜,恭敬地答道:“请曾师祖赐教。”
“指天禅入境。水铃儿,你且数数这海面,一共有多少罗汉?”
水铃儿纵目望去,海面上四面八方,都是佛光耀眼的莲花宝座,这一下怎么数得清楚?
缥缈僧知他为难,微微一笑,对着他的身体指尖轻拨,一道真气,便直钻入他的丹田。
飘渺僧隔空传息,水铃儿顿觉一股凉意从丹田升起,慢慢沿经络上行至大脑。大脑被真气环绕,其中的灼热与浮躁,瞬间如火被扑灭般消失,整个心境变得纯净清澈,毫无杂念。
凝神聚气中,他再次将目光投向海面。这时,那些莲花宝座中的罗汉,竟都转过脸来向他微笑,每个罗汉的手中,都出现了一朵金婆罗花。
于是他开始数那些笑盈盈的罗汉,每数一尊,那罗汉便将金婆罗花向他抛来,花落于面前,罗汉即消失于华光。
不一会儿,他与缥缈僧之间就堆出一座金婆罗花小山,而海面梵音依旧,罗汉数量却越来越少,直到他能见到的最后一座,也被数完,而后消失不见。
数罗汉结束,缥缈僧的胖脸上满是喜悦,赞道:“水铃儿,你一共在海面数出了六百三十一尊罗汉,在贫僧所遇的禅宗弟子中,修为实属上乘。看来你确是指天禅的有缘人。接下来,曾师祖就带你进入,本禅功第一层。”
水铃儿赶紧正了正小身子,聚精会神地听讲。
“指天禅之修习,关键在于修心,而非仅仅修身。身为自身,心为宇宙。心窄只怀自身,心宽容纳宇宙。心中宇宙越广,指天禅入禅境界越高。所以开心界而忘自身,为研习此禅功的根本要诀。若禅功展开,但心中只有己身,则人功尽废,苦海无边,再难登岸。”
水铃儿一听这后果,打了个寒颤,心道:“日后修习,千万要广开心界,以防走火入魔!”
飘渺僧继续教授道:“此功一共分为两境七层,第一境为平云诀、念花诀和火忍诀。这三诀构建基础三层,是一般资质禅修者所能达到的境界。只要不是大奸大恶之徒,对芸芸众生怀有慈悲,都可修习。从第二境第四诀起,对修习者要求已极高,其心界必达忘尘之境,也就是三界之事,必须知晓在七成以上,并且怀有舍身忘己之心,为普度众生,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这四层分别是忘心诀、悬悲诀、耀海诀和万宇诀。当今天下,已达万宇诀的只有一人,就是你师祖,曦穆彤。”
缥缈僧说的每一个字,水铃儿都如用刀凿刻般深深印入心中。等他话音落,他问:“曾师祖,除了曦穆姑姑,想必您也入到第七诀了吧?”
缥缈僧摇头叹息道:“非也非也,就算指天禅为贫僧所创,却也只达到第六层而已。”
第三十四章 师徒情深
接下来,缥缈僧开始向水铃儿传授指天禅的第一层,平云诀。
水铃儿依葫芦画瓢地照飘渺僧样子,左手托底,右手二指指天,随他一起念诵:“云动心静心动云随。随水旋心心平于丹。丹生浩然浩然贯臂。臂探彩虹虹跃指端。指运水,水逢星,星从丹生,断水。”
念完这平云诀,缥缈僧手中,竟也生出一朵淡粉耀金的婆罗花,拈于双指莞尔一笑,念道:“乱世顽童,号称魔婴。神功相授,指向祥天。指天诀第一层教授完毕,我去矣。”
随话音落,梵音声断胜境消失,水铃儿眼前,忽现一片黑暗。
再次睁开眼睛,周遭又是死一般的寂静。缥缈僧早已不见,只有冰凌折射出的寒光,令他觉得双目刺痛。
水铃儿心里默念着平云诀,生怕漏掉一个字。他从地上爬起身,走向仙灵塚。
上次仙灵塚的冰门,师傅是用口诀打开的。他不知道口诀,试着推了推,冰门纹丝不动。没办法,他只好在门外的玄天蟾边跪下,连磕几个响头,算是叩谢曾师祖,并向其他几位仙灵拜别。
又独自愣愣地在冰凌间坐了许久,掐指算算时间,水铃儿感觉将将好,应该够三天了,于是准备离开玄冰洞。
没想到,他竟然真的在这洞中独自熬过了三天,并且完成师命,获得了指天禅第一层的口诀。
三天来,在这里发生过的一情一景,虽都如梦似幻,却已深深印刻在他脑海里,再也无法忘记。
回想刚进来时,那种种落魄与勉强,现在就要离去,他却惊异地发现,自己已对这里心怀不舍,于是寻思着,未来定要时时回来,入仙灵塚探望四灵。
转过身,他看到了那两只吐着玄天水的玄天蟾。
只见这两只冰蟾身泛炫光,栩栩如生,活络得眼珠都似会转动。他好奇心盛,伸手想去摸那蟾身,不过回忆起冰蜂之灾,赶快又把手缩了回来—他可不敢保证,下次还会有四仙灵出手相救。
但是,他在左边玄天蟾的腿旁,发现有一个类似丝绸小包的角露了出来。他实在想弄清那是什么,终于忍不住,伸出两只手指,十分谨慎夹住,然后一拉,就从冰蟾身下拉出一个缎面小包。仔细看去,原来是一个红绸锦囊。
摸摸锦囊,里面装着一块硬硬的东西,打开来看,竟一块温润欲滴的鹅黄玉佩。
他把玉举在眼前,对着光看,那玉身通透得似乎要滴出水来。玉上刻着两个弯弯的符号,不知是不是文字,总之他看不懂。
他拍着小脑瓜子,拿不定主意:这是该把玉放回去呢,还是带出去交给师傅?这可是别人的东西,自己拿了总归不好。但是放在这里,如果被其他人拾获,据为己有,失主肯定会更着急。
最后他下定决心,还是把玉带出去,交给师傅,请他寻找失主。
往外走,水铃儿觉得通向洞口的路程变短了。他对这个寒冷的冰洞,再也没有恐惧,相反心中充满了感激。
凤羽宝甲藏在破成一条条的长衫里,透着丝丝暖意,他惊觉,相比三天前进洞的时候,自己好像已成长了很多。
走到洞口,日光从外界投射进来,不光不带半点寒意,且浓浓渗透着百香谷里,那来自自然的清香。
他享受地深吸一口气,抬脚试探,结界果然已经消失,于是闪身走了出来。
玄冰洞口,站着一个人,背对着他,倒剪双臂,仰望远山。
温煦的阳光,将那人的背影投射在空地上,是那样的俊秀挺拔、玉树临风。那是师傅!师傅是一直等在这里,等在这里接他吗?
水铃儿鼻子酸酸的,想叫又出不了声,泪水倒先滑落下来。
竹月听见动静,转过身,看见他瑟瑟发抖地站在洞口,衣衫破成条,满身是割伤的血痕,不过小脸看上去倒是精神,表情也不再带有,初入玄冰洞时的绝望。
于是竹月的脸上,现出一丝无法掩盖的悲喜,师徒俩谁也说不出一句话,水铃儿向前一路小跑,一头扎进了他怀里。
玄冰洞三天,生死悬一线,又随缥缈僧修习了指天禅,此刻倒进师傅的怀抱,感受着那熟悉的温暖,一阵疲惫向他袭来。他就这样躲在竹月的臂弯中,沉沉睡了过去。
竹月抱着自己的爱徒,一步一步走回他的浮生殿。
当初在旱牛村村口,他就是这样把他抱回来的。此时他在内心深处,默默祈祷,如果水铃儿能一直这么大,一直让他这样抱着走下去,那该有多好……
第三十五章 兄弟之间(一)
孤独殿上,两个竹叶灵童守在殿门口。
虽然他们一如既往地面无表情,小身子却有点哆嗦。
他们的主子星竹仙,三天来狂性大发,孤独殿里只要是能被砸碎的东西,已有一半以上面目全非。不砸东西时,他就将自己紧紧锁在房间里,面对墙壁盘腿而坐,一动不动,犹如一尊坐着的死人。
竹月走进弟弟的孤独殿,两个灵童看见他,正欲通报,却被他抬手拦住,独自悄没声息地走了进去。
到得房门口,就听一声咆哮,接着一个青花瓷瓶从屋中飞出,沿着圆滑的抛物线直冲他脑门而来。
竹月一声不吭地接住瓷瓶,走进屋,就见竹星披散头发,正像头狮子似的拍击桌案。案几上一块砚台,已被震至边缘,眼看就要跌到地上给砸成几块。
“竹星!”
竹月将瓷瓶放好,唤他一声,语气虽轻,却不失威严。
竹星抬头一见是他,立即鼻子里一哼,背过身去面对墙壁,全当他是个透明人。
“铃儿已经出了玄冰洞,你不去看看他?”竹月不和他计较,微笑着问道。
竹星听了,动了动身子,背对着竹月的脸上闪现一丝喜色,但转瞬那喜色就被他压下去,顺势鼻子里又“哼”了一声。
竹月道:“想不到你对我生这么大的气。”
竹星冷冷答:“堂堂稽洛山首徒月竹仙,我怎么敢生你的气?就不怕犯了错,被扔进坠思谷死无全尸吗?”
竹月摇头叹息,“星弟,你这性子,未免太偏激,这叫为兄如何放心……”话到嘴边,欲言又止。
竹星正怒火冲天,完全没留意到他的语气有异,愤愤然转身道:“我偏激?被你扔进玄冰洞的,可是铃儿的性命!他被你亲手从人间界救回,又收作徒弟,本该爱护有加,可你却为何要如此狠心,非找个借口把他弄死不可?你手段如此冷酷,却还来大言不惭地指责我偏激?竹月我告诉你,今儿是铃儿没死,若他真因你此举殒命,我便只是他师叔,再也不是你兄弟!”
竹月无奈一笑,问道:“竹星,你回答为兄,自你我有缘在这世间成为兄弟,至今已有多少年了?”
竹星一愣,语气依旧如冰,但还是答道:“从太白门修道开始,至今已经五百年有余了吧。”
竹月点头道:“不错。但这五百年间,愚兄为人如何,你是否还记得?”
竹星身子一震,回想起二人几岁便入太白门修习道术,自那时相识成为兄弟。师成后,二人一起在人间界斩妖除魔,捍卫生灵,被六界众人称为妖鬼愁星月兄弟,也就是指,只要妖魔鬼怪听见他们的名号,便会胆颤心惊,望风而逃。
未料数年后,恰逢魔婴灭世,他二人双双被击中要害,几乎魂灭,还是竹月在生命的最后关头,拖着他遁入一棵竹树。因二人曾为人间创下累累功绩,故而得竹树精相助,幻化为竹叶精灵,重新出世。
接下来,便是他们在稽洛山偶遇曦穆仙,拜她为师,再被她用指天禅度化为竹仙。
五百年里,竹月既为兄长,更似父亲,不仅对他这个弟弟呵护有加,且日日教导,诲人不倦,一直助他将指天禅修习到第四层。
竹星经常在内心概叹,此生有竹月为兄,便是前世修来的最大造化。但是现在因为水铃儿,他一时竟忘却前尘,将竹月看成牛头狗面的怪兽一般,其实不应该啊。
思想至此,竹星心生愧疚,但依然放不下面子,就这样向他承认自己有错,所以只是支吾道:“兄长为人,竹星自然清楚。但就这件事而论,我便认为是你不对。对于一个五岁孩童,哪怕鞭打他一顿也算教训,何至于将他抛入玄冰洞,让他独处三日那样残忍?”
竹月道:“竹星,有许多事,当时你都不明,现在可以说与你听了。铃儿现在五岁,将来成人后,必要在世上走动。他身为魔婴,注定不能如普通孩童般,享受无忧无虑的童年生活。不仅如此,将来他还不知会遭逢怎样的劫难。就算你我护得了他一时,又岂能护得了一世?所以唯一能助他顺利渡劫的,便是神功指天禅。”
第三十六章 兄弟之间(二)
竹月向竹星说明,之所以送水铃儿入玄冰洞,为的是助他开始修习指天禅。
竹星拧着脖子道:“这点我已知晓,但与他入玄冰洞有何关系?”
竹月答道:“你已将指天禅修炼到第四层,可你还记得,入禅一层的修炼经过吗?”
竹星一愣,回忆道:“三千罗汉极乐胜境?”
竹月点头,“不错。指天禅最为玄妙之处,就在于入境,入境好,将来修行必高,入境弱,则人毁。你我由姑姑带入境,至今修炼已至高阶。水铃儿天资秉异,姑姑和我均认为他有修炼至七层,与她一界相通的潜力。”
竹星惊道:“七层?这怎么可能?”
竹月一笑,问道:“你知道他以凡人之躯,在极乐胜境里数出了多少尊拈花的罗汉吗?”
竹星摇头,却难掩惊讶。
“他数出了,六百三十一尊。”
“呀!”竹星惊呼,满脸的难以置信,“以你我的资质,当初也只是各数出二百多尊和三百多尊,更不要说普通人,若能数出百尊已是超常,铃儿一个肉体凡胎的小孩子,怎可能数出六百多尊?”
“这点你可是记忆犹新,”竹月继续说道:“你别忘了,水铃儿前世是谁。至于为什么要将他送入玄冰洞,我只能再提醒你一句,指天禅由缥缈僧所创,我们希望他由缥缈僧带入境。”
竹星立时恍然大悟:“原来如此,你们推他入玄冰洞,竟是为见那四灵!”
竹月道:“现在你明白我们的良苦用心了吧。”
竹星低头不语,末了又猛然抬头,埋怨道:“这事照此说来,确实是我冲动了。但我是你弟弟,也是姑姑的徒弟,为何你们商量好之后,要将我瞒在鼓里?”
竹月叹道:“星弟,这就要问你自己了。”
竹星一想,又是因为自己的性子,脸一红,低下头去,再也不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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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玄冰洞出来后,水铃儿变得乖了不少。他不再到处乱跑,而是日日在院中苦心修炼。
指天禅第一层,达到的境界是断水,即用指尖禅力,将水缸中的水断开。
几日过去,他无论如何苦练,还是只能在水缸里激荡起一点小水花,心下未免着急。
师傅竹月看在眼里,急忙安抚,告诉他如果三月内能将这禅功一层练成,已算武学奇才。他却始终惦念着,与师祖姑姑的约定:如三月内一层未达,则修仙之求作罢。
他在心里不停大喊,那怎么行!他必须要成为与姑姑、师傅和师叔一样的仙,不仅如此,他还希望有朝一日,自己将承担起保护他们,保卫稽洛山的责任。
不过这些天来,还是有一件事值得他高兴的,就是灵童兵斗斗果然信守诺言,成了他的好朋友。
他回来的第二日,斗斗就来见他,还带来了竹叶灵童的信物,一个漂亮的小竹哨。按斗斗的说法,这个小竹哨可厉害了,吹响它,竹林里的竹树精就会把他当成自己人,不会像对其他人那样,听到点声响就躲起来。
并且吹响竹哨,他的好朋友竹涕虫灵儿,不管身在多远,都会赶过来见他。最最重要的是,有了这个信物,稽落山上八万灵童都能成为他的朋友,也就意味着,他已经顺利进入了这座仙山里,竹叶精灵的世界。
自从成为竹叶精灵的朋友,这里许多事都发生了奇妙的变化。
比如说,他现在再看这些灵童兵,就能发现,其实他们和普通人一样相貌各异,并非全部长得一模一样。之所以不相关的人或敌人看到他们时,感觉那千张脸似一张脸,其实不过是利用仙法来迷惑敌人的军事策略。
他也记住了不少灵童的名字,比如伺候他的那个,叫噜噜。噜噜现在再也不会像上次那样冷冰冰地对他,甚至晚上睡觉时,生怕他踢了被子着了凉,要悄悄进来看好几次。
转眼八月十五仙魔宴将到,曦穆彤与二位徒弟将带着水铃儿启程,赶往地处余杭的江南世家赴宴。
第三十七章 仙魔盛宴之赴宴
临赴仙魔宴前,竹月教水铃儿御剑的功夫。
江南一带,距稽洛山路途遥远,凡人车船过去,翻山越岭横江渡海的,至少需耗时一月,而仙人御风而飞,则只需一日便到。
水铃儿那点心思里,很盼望能再次和师傅同乘一剑。
这次,他保证不会再从小云床中爬出来咬他。可惜他的小心愿看来已无法达成,因为真像竹星师叔说的那样,师傅是恨不得一日内,就让他学会所有东西。
水铃儿毕竟是肉体凡身,御剑术学得相当困难,单是令竹剑从地上动起来,就好像极不可能。
竹月想到他曾入玄冰洞,见过缥缈僧,便提醒他,试试丹田调息,看看除了自己的内力,是否还能找到另一股气流。
他一试之下,果真发现除自身发出的丹田之气外,还有另外一股温暖的气息在体内流动。两股气息交汇,令他身体的整体能量较入玄冰洞之前,大幅提升。
当练到已能将那些力量运用自如,五岁的他竟可以双手提起两桶水,跑得健步如飞。
学会运用双力后,当他再次尝试控制竹剑,练习御剑术的困难便全都迎刃而解,脚下剑一下子就变得十分听话,能跟随他的指令,在空中任意翻腾。
“看来,缥缈僧已将他逝前残存的内力传给了你。”竹月感叹,一脸落寞。
水铃儿仰起小脸,望着师傅的神情,又想到四灵对他的帮助,心中也是充满感激。
但他又同时感受到,师傅是那样高大,而自己是如此矮小,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他才能与师傅比肩而行?如果真要实现保护师傅、姑姑和师叔,并保卫稽洛山的心愿,自己必须得快高长大呀!
于是他问竹月:“师傅,有什么方法,能让我加速生长吗?”
“什么?”竹月一听心惊,一把把他拧到跟前,问:“铃儿,你怎么又在胡思乱想?”
水铃儿见师傅这般紧张,赶忙解释:“师傅,您别担心,自从上次盗酒事发后,铃儿再也不敢顽皮,惹师傅和姑姑师叔们生气了。可是铃儿真的想快快长大,能尽早和师傅一起保卫稽落山。”
竹月心下感动顿生。
从知道自己仙寿将尽的那一刻起,他就陷入了深深的矛盾之中。他希望日子能过得慢一些,甚至时间就此凝结,那么水铃儿,就能始终只这么点大,始终可以做他最疼爱的孩子。
另一方面,他又渴望能在死前知道,小徒弟成年后会是什么样子。只要能确定他一生平安,且生活得快乐无忧,他就可以瞑目了。
可是现在,这个孩子竟然主动问,他怎样能快点长大?而他问这个问题的目的,充满了对自己,和对这座仙山的感情,这又让他止不住地感动。
不过无论如何,他都不会让水铃儿这么做的,因为他希望他既是凡人,就走凡人该走的路。就算日后有缘成仙,那也得等成仙之后再说。
于是他劝慰道:“铃儿,凡事都不能超之过急,否则就是拔苗助长,最后前功尽弃。很快你就满六岁了,这不是又长大了吗?师傅答应你,到时和师祖他们举办一场宴会,好好为你庆祝这到稽洛山来度过的第一个生日,你看如何?”
水铃儿不敢说不,唯有点头,心里却在悄悄联想,可随意变幻年龄的竹叶灵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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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程赶赴江南前,水铃儿终于学会了站在竹剑上御风而飞。不过他飞得歪歪斜斜,只能勉强保证不摔下来。
曦穆彤一般只骑她的千翼冰雪兽,所以先行一步。于是竹月与竹星便一边一人,将水铃儿夹在中间,护他飞行。
站在师傅做的竹剑上,水铃儿兴奋地看着脚下飞跃而过的那一座座山峰,还有一条条河流。
不同于过去站在明珠峰顶,静止俯视山脚的体验,现在映入他双眼的那些景物,可是活动的,并在不断发生变化。师傅和师叔,则不住在耳边向他介绍,各座山峰的来龙去脉,以及那些山里,都有哪些仙族门派。
经过蓬莱仙山时,他被那云蒸霞蔚的仙境美景深深震撼,叹为观止。蓬莱的美相比稽洛山,实在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竹星指着脚下,蓬莱白云广场上正密密麻麻舞动的小点告诉他,那可是接受修仙弟子最多的仙山,成仙比例在各名山大川里,也是最高的。所以凡人在云霄大门打开后,大多都会直接走上蓬莱径。
水铃儿好奇地问:“师傅师叔,云霄大门在哪里?假若日后我练成指天禅一层,获得了修仙资格,是否仍需通过云霄大门?如果真是那样,我最好先找到稽洛径,以防不留神走错了!”
竹星笑道:“小家伙,这点你大可放心,你师傅已带你走了后门,直接进入了稽洛山,所以这一道关你已经过了。而那云霄大门,远在南海之滨,若无仙缘的人,可是找都找不到呢!”
正谈笑间,三人就隐隐望见北方天空,蓦然升腾起三股黑云,仅瞬间,又消失不见。
第三十八章 仙魔盛宴之桃花
远远望见那起落的黑云,竹月双眉紧锁。
竹星奇道:“咦,那不是东都方向吗?鬼界妖界早已覆灭,那三股黑云又不似来自仙界或魔界,人间界里,更不可能有人有本领跃空而行,这是怎么回事?”
竹月沉默许久,方才开口道:“鬼界妖界虽已覆灭,但世间尚有少许残存的妖鬼,甚至说不定,还有一小部分神,藏在荒山野岭,我们三界足迹不到的地方。所以偶尔见到类似的黑云出没,也是可以解释的,星弟勿需多虑。”
口里这么说,他自己心里却甚是焦虑,暗想时间紧迫,仙魔宴一过,就必须赶往东都洛阳。
水铃儿看见一群漂亮的鸟儿从身边飞过,又手痒痒地去撩拨鸟阵,弄得它们的队列一下子乱了起来。为首的头鸟愤怒地瞪了他一眼,吓得他忙连连鞠躬道歉,弄得竹月竹星嘀笑皆非。
未了,他还意犹未尽,呵呵笑道:“师傅师叔,有一夜,铃儿梦见自己变成了只小鸟,给稽洛山洒下了漫山遍野的花瓣。你们说,有一天我会不会真变成只鸟儿?”
竹星道:“小狼羔子,你这又是在痴人说梦。在女娲娘娘的那个年代,除人以外的六界生灵,均拥有法力,可以在不同的形态里变来变去。不过许多鬼怪都利用这种本事来干坏事,弄得世间乱了套,气得女娲娘娘一道令下,剥夺了所有神仙妖魔鬼的变身能力。从此六界划一,大家都只能保持本体了。魔族人虽然尚留有少许变幻能力,但只限于变回修炼成魔之前的原形。比如,原来是条狗,修炼成了狗魔,那他就只能在魔人和狗之间变幻,而成不了其他形状。”
“原来如此,看来,我变鸟的梦想,也只能在梦里实现了。”水铃儿失望地感叹,不过想想即将见到的仙魔聚会的盛况,心中又充满了期待。
飞行许久,脚下出现一片湖泊盛景。
只见那水面与一路经过的海洋河流不同,静得犹如一面面透明的镜子,几乎看不到一丝波纹。只有当两头翘翘的船儿划过时,那宁静才会被打乱,在船的四周泛起星星点点的涟漪。船行过,涟漪又迅速合拢,不留痕迹,令整片湖澄清得一片祥和。
湖边,一排排垂杨柳生长茂盛,弯腰弓背地将翠枝嬉戏般探入湖中,令水铃儿觉得,那些柳树正在湖里洗它们碧绿的头发。
又过了一会儿,一片高大的金砖碧瓦出现在眼前,竹月告诉他,江南世家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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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魔宴还有一日便要开始,江南君已忙得不可开交。
不少仙界魔界的头头脑脑都提前到了,在给这些人安排住宿之事上,可别有讲究:既不能让他们住得太近,又不能调得太远,显得刻意要将他们给区别开来。
好在,江南府里多得是各种风格迥异的华丽住所,划定区域,由客自选,倒也不会发生什么冲突。
竹月等三人,被安排在东边厢一处别致的小庭院里,共二进二出,有两明一暗厢房三间。
院子后面,连着一个设计得雅致无比的假山湖。水铃儿暗将这个湖,和三果老糊涂殿的醉翁亭做了番比较。得出的结论是,这个湖里的莲花虽然开得没有醉翁亭那样漂亮,但是那铺排琉璃瓦顶的抄手游廊,以及相衔的铺满彩色鹅卵石的甬路,却为这湖添足了色彩,不像醉翁亭那样,老是令人觉得少了点什么。
水铃儿与师傅共住一间房,这让他十分欢喜,晚上竟然可以搂住师傅的臂膀入睡,估计暖得连被子都不用了盖吧。
他们的庭院对面,住的是幽冥谷留戒坛坛主炼獳。那位魔人生得高大威猛,面目赤黑,却长着一身白白的鳞片。
竹星师叔说,那炼獳由海底大鱼修炼而来,原来是想成仙的,入了仙族东海派。结果他仙缘不够,龙脉十三经练得走火入魔,差点死掉,却又不能像凡人那样轮回,于是只能成魔。相比其他十二幽冥坛主,他是最淡薄名利,不喜过问世事的一个。
听见师叔这样的评价,水铃儿倒是对那炼獳生,出了几分同情和好感。
趁师傅师叔在忙忙碌碌地和各路仙魔打招呼,水铃儿实在耐不住好奇之心,便悄悄溜出去,想看看其他处所。
沿着青砖小径逶迤而行,远远望见另一处别院。
从红砖外墙看,这处别院相比其他招待客人的地方,大出许多,并且一株粉红的桃花枝,正顽皮地从墙内探出头来,随风轻轻颔首。
水铃儿瞧见那桃花枝,一心认为花是在和他打招呼,要他过去呢,于是小手小脚并用,三两下就爬上墙头,从围墙外翻了进去。
院里桃花开得正盛,清风过处,仿佛飘起阵阵桃花雨。
那些薄薄的花瓣,在他头顶和肩上纷飞,一阵阵淡香扑入鼻息,令他无比陶醉,情不自禁伸展双臂,转起圈来。
桃花瓣被他旋转的气流吸引,也围绕着他的小身体纷飞起舞,且越积越多。
一时间,花随人转,人随花飞,此美景将另一个悄没声息走进来,默默站在一旁凝视的人,看呆了。
第三十九章 仙魔盛宴之风波
在别院里与桃花玩耍许久,水铃儿转得脑袋晕晕的,便停了下来。
那些花瓣没了气流承托,纷纷飘落到地面。有一些舍不得离开他,依旧停留在他的衣衫之上。他呼哧呼哧喘了会气,定定神,忽然发现面前站着个人,吓得“啊”地尖叫了一声。
只见来人,是一个年约二十几岁的青年,生得英姿飒爽相貌不凡,皮肤白得像师傅要他练字的宣纸。相比姑姑那生动脱俗的冰雪肌肤,他的白却十分令人生畏。再者,他的眼珠带有一点红色,人间界的凡人,难道还有红眼人吗?还是这人,来自魔族?
来人只是淡然注视着他,并没显出恶意,于是水铃儿心头的恐惧,慢慢平息了下去。
“你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他问。
那人一听,似笑非笑,耸耸肩道:“怎么这话问得反了?此处是我府邸,你闯了进来,不该由我来问你是谁吗?“
水铃儿又是”啊“的一声,小脸红到脖子根。
这话说得可没错,他一个闯入者,大大咧咧问人家主人是谁,明显是喧宾夺主了。
于是忙连连赔礼道:”对不起对不起,这位哥哥,铃儿不是有心闯入,只是被这桃花枝吸引,一时贪玩误入,请哥哥恕罪,铃儿这就走!”说着便要溜走。
那人却一把拽住他的胳膊,教训道:”慢着,怎么见了主人反而要跑?你这孩子未免无礼!”
水铃儿被他那红眼珠盯着,很受惊吓,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那人见把他给吓着了,神色缓和下来,手也松开了,自我介绍道:“我叫江南子墨,人称江南君,你是谁?”
水铃儿心中又是一惊,脱口道:”江南君?我听师傅提过这个名字,原来你就是仙魔宴的主人?”
江南君点头,“不错,正是在下。这里是我下榻的别院,叫悯心阁。”
对方已经这么友好地介绍了自己,他再不报上名姓,就更显得无礼了,于是他学着师傅模样,大方地两手一拱,如同小大人般道:“幸会幸会,江南君,我叫水铃儿,师从稽洛山月竹仙门下。”
“哦?这么说,你是魔婴童?“江南君脸上现出兴致。
水铃儿顿时有点不悦,因为他不喜欢别人称他作魔婴童,倒更愿意听别人说,“呀,原来你是月竹仙的徒弟!“
江南君不知他心思,问道:“你这样溜出来,不怕你师傅担心吗?”
水铃儿摆着小手道:“不怕,师傅师叔正忙着和很多叔叔伯伯打招呼,没空理我,我就四处看看。况且,我还想找找我师祖姑姑在哪呢。”
江南君道:“仙魔宴情况复杂,各路大神都有,很是不安全。你一个小童,不能随便乱跑,否则万一出事,谁都没办法。”说到此,想起自己的妹妹浣姝,脸上浮现一丝悲戚。
水铃儿留意不到他的表情,小脸泛起得意,“江南哥哥,你别看我年纪小小,经历的大场面可多了,我才不怕呢!”
江南君被他的童言逗得有心想笑,但又想起还有别的事,便道:“我命家奴送你回去吧,你跟着你师傅,不要再乱跑了,你姑姑得明天才到。”
水铃儿一愣,“姑姑明天才到?她不是比我和师傅他们走得早吗?”心里这样想,嘴上却没说,只是抱拳道:“那就多谢江南哥哥了。”
江南君正待转身呼唤家奴,忽然见到地上躺着一个红红的缎面小包,提醒他道:“你掉东西了,”边说边帮他把小包拾起,却不料一块鹅黄色的温玉滑落出来。
一见温玉,江南君瞬时脸色大变,眼珠竟变得血红,似乎要滴出血来。
水铃儿本未在意,只道那玉是刚才自己与桃花玩耍时,不留心跌落,晚上定要记得将它交给师傅,怎料被江南君看见,忽现如此神情,心下顿时大骇。
江南君一把抓住水铃儿的两肩,发了狂似地摇晃他,“这玉你是从何而来?这是浣姝的玉,是浣姝的玉!你把她怎样了?她在哪里?”他的脸几乎就要贴到水铃儿脸上,闻到他的童子血香,身体顿时饥渴难耐。
水铃儿直被他摇得眼冒金星,气都快喘不过来了,然后望见他本来隽秀的一张脸,突然间变得无比狰狞,不单止眼睛要滴血,连那白白的牙齿,都在瞬间变长,好像马上就要咬着他,心胆俱裂下哪里还顾得上答话?只能放声哇哇大哭。
这一下动静太大,引得满院家奴都奔了过来,外面路过的客人里,也有不少跑进来瞧热闹。
竹月忙碌一阵,转身不见那顽皮徒弟,心下着急,一路寻出来正好走到此处,听见喧哗,再一辩那哭声来自水铃儿,啥都顾不上了,拔腿就冲了进去。
第四十章 仙魔盛宴之宝玉
江南君见到从水铃儿身上掉落的温玉,顿时性情大变,发了疯似的抓着他摇晃。
此时江南府的老家奴傅伯也匆匆赶了过来,见状生怕他家公子控制不住,吸了水铃儿的血,赶紧奔上去把孩子夺了下来。
水铃儿兀自大哭,竹月恼怒之下走过去,一把拽过他来,气道:“你这孽障,三分钟看不住你就乱跑!”
傅伯见了竹月,连忙施礼道:“原来这位是月竹仙的宝徒,真是失敬了!”
江南君犹如发了失心疯,两行热泪滚滚而下,将块玉捧在胸口,不住自语,仿佛身周事物已与他无关,那些围观的人,也都不存在。
素来风度翩翩的江南子墨如此失态,众人从未见过,一时议论纷纷。
傅伯走到他身边,见到那块玉,也如被电击雷劈一般,半晌说不出话来。
水铃儿终于回到师傅怀抱,一下子就抓住了救星,躲在竹月的臂弯里,只顾瑟瑟发抖。竹月抱住他,却什么都问不出来,只好叹了口气,走向江南君和傅伯。
傅伯一时间也老泪纵横,哆哆嗦嗦地望向竹月,语不连贯:“月竹仙,这……这……“
场面如此混乱,竹月只好握住傅伯颤抖的手,柔声安抚道,“老人家,不要急,慢慢说,到底这玉是何典故?”
傅伯擦擦脸上的眼泪,回道:“我家小姐,江南浣姝,不幸于百年前仙魔宴上失踪,至今下落不明。这块温玉叫卢田,是江南世家的传家之物,小姐一出生就挂在脖子上,从未离过身。现在这玉忽然出现,是不是说明小姐已经……“
竹月听罢,转向水铃儿,他却还在抽泣,说不出话来。
竹月又上前搀扶起江南君,说道:“子墨兄,小徒顽劣不懂世事,现在正处惊吓之中,也问不出什么。你看,是否由我将他带回,等他平静了再问缘由?”
江南君怔怔的地看着竹月,点了点头。
入夜,江南府的家奴送上晚膳。
一桌丰盛精美的饭食摆在眼前,水铃儿想起江南君狰狞的面孔,却无论如何也无法下咽。
竹月将他拉过来道:“吃不下就不要吃了吧。告诉师傅,这玉你是从何而来?”
水铃儿嘟嘟哝哝,将玄冰洞里拾玉的过程讲述一遍,末了又扑到竹月怀中撒娇道:“师傅,铃儿真不是有心要藏玉,本来是要交给您寻找失主的,谁知这几日忙于修习指天禅,竟然忘记了。”
竹月知道,这个徒儿虽然精灵古怪顽劣不堪,但断不至于对自己说谎,只好说道,“好吧,师傅相信你。今天你也累了,明日仙魔宴开场,你早些歇息吧。”
等把水铃儿哄得睡着了,他披星出了门,来到江南君别院悯心阁。
悯心阁里灯火通明,江南君依然痴坐在桃花树下,明显心神还没恢复过来。傅伯端来的红汤摆在石桌上,早已冰冷,结成了血块。
家奴将竹月让进去,竹月见到他那失魂落魄的样子,心中也是说不出的难过。
“子墨兄,明天是仙魔宴的大日子,你这个样子,不是办法啊。”他劝道。
江南君缓缓回头,没接他的话,却只问:“令徒可否说出,卢田玉的来由?”
竹月将水铃儿的话转述一遍,江南君听罢苦笑,仰天望月,痴痴念诵:”小桥流水九道弯,一抹朱红望平川。戏杨柳,洗罗衫,轻舟泛处浣衣还。笑摇紫钗慢登阶,月影如梭扑萤欢。吾小妹,莫贪玩,明朝再摇采莲船。浣姝,你到底身在何方?现在是生是死?你知道兄长有多挂念你吗?“说罢,大颗的泪珠一直扑簌簌落到前胸衣襟,本已苍白的面容,更加生气全无。
竹月知道劝他无用,只能徒添他的伤心。不过他心里却明白,那江南浣姝乃一介凡人,百年过去,就算是平安度世,未死于非命,想来也早已仙逝了。
他无奈地离开悯心阁,临出门却被傅伯叫住:“月竹仙请留步。”
竹月转头看向他,老家奴也是一脸的憔悴与心酸,几步奔过来道:“月竹仙,老奴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竹月道:“傅伯但说无妨,如有竹月能尽力的地方,定当效劳。”
傅伯道:“月竹仙言重,但是那卢田玉,老奴再见时,却觉有些怪异。”
竹月一听,奇道:“有何怪异?难道那不是令小姐之物?”
傅伯道,”千真万确就是小姐之物,但是上面的两个字,却不知从何而来。小姐失踪前,那玉光滑如水,玉身上什么都没有啊!”
竹月听罢,心下也是一惊,忙问:“傅伯,你可知那两个字是什么意思?”
傅伯摇头,竹月记在心中,向他拱手告别,回了住所。
第四十一章 仙魔盛宴之刁难
八月十五日到,仙魔宴开场,水铃儿随师傅师叔赶赴天地堂。
此时新客人还在络绎不绝地涌来,门口家奴不住声唱名,直唱得声嘶力竭,却还得扯高嗓子继续喊。
由于仙魔宴召开之地是人间,所以江南世家中,四处都张贴着“禁飞令”的告示。为防有些魔人不识字,还专门在飞鸟图画上,用朱笔打叉以作图解,表示无论仙魔,一律不许在天空飞来飞去,以免引起人间骚乱。如有违反者,将被取消赴宴资格。
水铃儿个子太矮,惦着脚尖使劲往人群里扫视。竹星把他举起来放到肩上,见他还是安静不下来,便问:“你这是干啥?”
他答:“我在找我师祖姑姑。”
坐上竹星肩头后,视野豁然开朗,乐得水铃儿拍红了小巴掌,一个劲儿赞叹这江南府邸的繁华盛景,却听旁边有个粗粗的声音在嚷:“哎呦,看了半天,我道是哪路神仙,原来是大名鼎鼎的竹仙兄弟!这么长时间没见,我说你们这是做爹了,还是做了看娃的奶爹呀?照理稽洛山不缺银子,你们那曦穆姑姑怎地还要逼你们干第二份工?”声音阴阳怪气,但甚是响亮,惹得旁人纷纷驻足围观,不停地发出哄笑。
竹星怒视那说话之人,原来是幽冥谷火坛坛主火锤貅。
竹月不愿惹事,只想继续前行,赶往天地堂。
谁知那火锤貅不依不饶,两步上前拦住去路,指着水铃儿道:“竹仙兄弟,这小破孩就是魔婴吧?”
水铃儿自打从旱牛山下来,就已被竹月接走。除了那日落音竹宇仙魔会,他几乎从未再接触过外界,大多数人对他也是听传言听到耳根发麻,但从不曾真正见过。现在一听魔婴童就在此地,顿时人群里发出大骚动,三人被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
竹月似乎早料到会有此事发生,毫不慌张,对众人抱拳道:“各位,所谓的魔婴童只是一个传言,是真是假现在难以判断。这个小童是在下的拙徒水铃儿,今日不过带他出来见见世面。他只是名普通孩童,还望各位让开道路。大家同为仙魔宴而来,宴会又即将开始,还请各位不要耽误了这良辰美景。”
淡定从容的几句话奏了效,人群开始闪向两边,让出一条小道。不少人啧啧称赞,月竹仙那临危不乱的风姿。
本来风波已息,却又传来一个妖娆女声:“呀呀呀,月竹仙怎能脸也不红,心也不跳地说这么大谎?魔婴童出现,有灭世之危,你冒天下之大不韪收他为徒,就已经是错了,现在是不是应该趁大家伙儿都在这里,把他交出来,由我们处置?”
声音落处,树叶狂飞,一阵阴郁之气传来,尧豸银光闪闪地出现在众人面前。
人群又是一阵躁动,本已让出的小道被尧豸拦住,三人又无路可出。
竹星嘿嘿一笑道:“你这魔不魔妖不妖的丑八怪,上次险些被我兄长灭了宝器,不回你的幽冥谷闭门思过,为何又出来丢人现眼?”
尧豸闻言大怒,尽管她风骚似妖,但最恨别人说她像妖。
再回想上次旱牛村口受到竹月折辱,摇步银蛇裙也险些毁于一旦,虽说后来凤涅用金凤羽帮她织上,保得外观无损,现在法力却大不如前。被凤羽织补的那一块,竟再也无法用于银蛇阵,都不知那凤涅是无心还是有意,这事自己还没找她算账。现在再被竹星挑起,真真的就是令她怒到心坎里去了。
尧豸压住怒火,面向众人道:“火锤貅说得没错,这小孩就是魔婴,根本不是月竹仙口中的普通孩童,不信你们可以试试,击他一掌,看看有何反应!”
水铃儿高高坐在竹星肩头,冷不防就觉有股浊气袭向自己后背,转头看,只见一个铁塔似的魔人,已一掌向他后心劈来。
他正吓得不知该怎样躲闪,不料身体忽然发热,一阵淡粉色的荧光将他莹莹围住。那掌将到时被荧光重重弹开,就听那魔人一声惨叫,众人再看,他的手掌竟如被火烧着般,冒起了一股青烟。
第四十二章 仙魔盛宴之入席
魔人偷袭水铃儿,水铃儿毫发无损,魔人手掌却被烧得乌黑,普通孩童怎可能有这般本事?人群见状,瞬时大乱,不少人吓得纷纷后退,却踩上站立不动的人,闹得许多好事的开始摩拳擦掌,眼看就要打起来。
竹月正待开口,却听一个浑厚低沉的声音从正前方传来:“仙魔宴吉时已到,各位请不要再流连于此,快快赶去天地堂入席吧!”
循声望去,却是江南子墨带着几个身材健硕的家奴,不怒自威地站在了众人面前。
江南家族世代承担人间使大任,那江南君,又是风姿卓越,玉树临风的一代人间奇才,为三界都谋了不少福利,因此在仙魔族中威望甚高。如今他出面发话,谁也不敢再闹事,人群乖乖散去,继续涌向天地堂。
那尧豸一见是如此俊美的江南君出现,又恢复了一张风骚面孔,扭着腰围着他转了一圈,不阴不阳地说道:“我道是谁有这么大本事,一露脸让能这么多人闭嘴,原来是姐夫!”
江南君本来从容自若,当听到最后两字,面色却稍稍一变,但很快又恢复淡定,威严地开口道:“银蛇坛主,今日是仙魔齐聚的大日子。我江南府保卫甚严,容不得任何人造次,请你自重,不要最后被请出去。”
尧豸也不害怕,发出“啧啧”两声感叹,“区区一介凡人,尽有如此气魄,看遍仙族魔族都是少有。我那凤涅姐姐,能在人间界的庸碌众生中挑出你来,眼光确实是了不得啊。不过,江南哥哥,你看看我尧豸相比我那姐姐,也差不到哪里去吧?”说罢浪笑。
江南君冷冷一笑道:“银蛇坛主说笑了,子墨区区一介凡夫俗子,只敢为仙族魔族效力,哪里敢不自量力地与诸位的法力相比?时辰已到,坛主是否愿意入座,还请自便,二位竹仙请随我来。”
说罢领着一群人,簇拥着二竹仙而去,只剩那尧豸呆立当场,银脸上又是红一阵白一阵,无比丑怪。
江南君为自己解了围,竹月并未觉得心安,反而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之感。他回想昨夜他几近崩溃的神情,再与今朝恢复如初的淡定自若相比,犹如换了一个人。
“他这是心力坚强,忍住了悲伤,还是有什么其他原因?”竹月暗想,却已到达了天地堂。
到达天地堂时,正赶上整点,宴会开始。
江南君将竹仙二兄弟请进仙族客席,自己则登上了居山春雪座屏风前的主人坐席。
竹月竹星在仙族中地位甚高,所以都有自己的座位。水铃儿就作为稽洛山弟子,被安排在竹月旁的次座里坐下。他个子矮,别人坐着,他只想站,以满足自己东张西望四处打量的心愿。
只见师傅是坐在距离主座的第二个席位上,而第一个位置上书的名字是,“稽洛山曦穆仙”。
“为何宴会已经开始,师祖姑姑还是没有出现?她到底去了哪里?“水铃儿心里惦记,直犯嘀咕。其实他想的,也正是竹月竹星心中的疑问。
曦穆仙对面座位,属于魔族第一头领,座牌上书的名字是,“幽冥谷幽冥魇烈”。
“魔族的头头,是不是就是魔王?魔王是不是都长得三头六臂,奇形怪状,很是吓人?”他正胡思乱想,就听家奴高声唱名:“魔族尊主,幽冥谷幽冥君魇烈到,幽冥谷幽冥凤涅到-—”
台基之上的江南君,一听到凤涅的名字,身子就是一颤,但脸上却始终保持自若神态。
水铃儿尚来不及看向天地堂入口,就被一阵卷夹着重重火硝味道的狂风冲撞得赶紧掩住口鼻。
在座之仙魔,但凡功力深厚的,都稳如泰山,纹丝不动,功力稍差的则如水铃儿一般,一时对这魔君气势有点顶不住。
第四十三章 仙魔盛宴之魔君
水铃儿被魔君卷入天地堂的火硝狂风冲击得喘不过气,好容易才适应过来,于是可以放下捂脸的手,仔细看看到底来者何人。
只见那幽冥魇烈,皮肤赤红如火,连高高竖起的头发也呈火红色。
他头顶赤焰冠,冠上镶一圈黑耀石,两条宽宽的发带穿发冠垂落,几乎长得触地。他身着一袭乌黑的宽袖长袍,滚粗火焰纹边,前胸后背各绣有赤龙与白虎。
他袍子上披一件火红披风,尽管无风,那披风受他身上的火焰之气撩拨,在不住地飘扬起伏。
除了用凛冽的装束显出一身煞气,他那五官,如水铃儿所预想,也是少有的撼慑人心。
一张赤面大如火盆,火盆脸上两圈虎目眼白极重。小小的眼珠在老大的眼眶里滚来滚去,好像始终够不着上下边际。鼻子像小山似的堆在脸中央,鼻下一张血盆大口,似乎能一口吞半个人下去。大口上虬髯浓密,如同在火盆里蹿起的火舌。
这尊容,着实令首次参加仙魔宴的人见了心头发悚,若是那胆小的孩子,说不定会给活活吓死。
尽管水铃儿年纪小小,也确如他说,经历过不少大场面,但乍见此人时,还是头皮发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不过,当他转头看向魇烈身边的女子,却止不住由衷地赞美起来。
只见那女子身材高挑纤瘦,着一袭烟罗紫的长纱裙,长长的裙摆拖出有数米远。一条淡金色披肩,恰到好处地挽于双臂,腰间则束一条与披肩同色的丝带。她头顶一顶小巧的凤冠,正面凤头处,镶了三粒血红的宝石。
她面如凝脂,双目细长,挺直的鼻梁下一张小口,令他联想起悯心阁中纷飞的桃花。而这女子最奇异之处,是每走一步,都似乎拖出一条光尾,待人正想看清时,那光尾却又消失不见。
“除了师祖姑姑,这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女子了吧?”水铃儿好久才将小嘴合上,实在不敢相信这么美的女子,竟是来自魔族。且根据刚才的名姓通报,她不单来自魔族,应该还是旁边那丑八怪的啥人。但愿,她别是他夫人,否则可不正好解释了,什么叫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水铃儿正浮想联翩,又听家奴在唱:“稽洛山,曦穆仙到。”
“师祖姑姑终于及时赶到了!”他高兴得差点跳起来,竹月竹星脸上,也展现出一丝笑意。
那幽冥魇烈本来是欲入座的,一听这通报,竟然挺身而立望向入口,一时呆住了,直到凤涅拽着他的衣袖勉强拉他坐下,才不至于失礼。
曦穆彤踏着若隐若现的祥云进入天地堂,依然如一片晶莹的白雪,冰凉又清高。
她向主人江南君告迟来之罪,江南君微微一笑,示意无需客套,她便走向自己的席座。
经过竹月身边时,她少见地顿了顿脚。竹月与她心灵相通,感到她眼眸飘过淡淡的喜悦,便已猜到了什么。
仙魔宴开宴,江南君击掌三声,家奴和婢女即开始呈上各式人间难得一见的美食。
水铃儿毕竟是肉体凡身,抵挡不住美食诱惑,小嘴吧嗒吧嗒,口水顺着嘴角淌了下来。
只见一家奴端上来一盘粉红果子,报名蟠桃。水铃儿一惊,想不到在人间竟然也能见到蟠桃?拿起一只一口咬下,顿时汁液溅出,其味甘香无比,令他觉得,就算是王母娘娘种出的蟠桃,估计滋味也不过如此吧?
席间,仙族魔族人推杯换盏,尽情畅谈。酒过三巡后,歌舞表演开始。只见一用面纱蒙面的女子,怀抱琵琶,谈着叮咚的曲子,翩然而入。随后一队身着轻纱舞裙的舞娘,也跟着入场蹁跹起舞。
天地堂里,轻歌曼妙,舞影婆娑,仿若瑶池仙境移来人间。如此佳景,不想确实发生在人间界的江南人家,令在场不少人都啧啧称奇。
而那魇烈,捧着玉玲珑酒杯,一杯接一杯灌着琼酿,小眼珠子却飞速滚动,始终没从曦穆彤身上离开过。
水铃儿对歌舞没啥兴趣,吃了几口美食,填饱小肚子,又开始了他的左顾右盼和刨根问底。
这些与会的仙魔,不少都在落音竹宇前见过。要是发现面生的,他便会悄悄向竹星请教,那都是些什么人。
五岳留仙中的清秋无忧和云之裳都来了,还向师祖姑姑敬了酒,三人看起来很是亲密。后来,又来了一个西岳华留仙锦书圣,姑姑一向表情难以琢磨,但当见到那华留仙,他竟能从她如水的容颜中,明显感受出欢喜。
客座中也有少数席位是空的,说明有人没来。
比如仙族这边,紧邻华留仙的一张桌台上,摆着“东岳泰留仙童不仙”的牌子,再过去一张,属于北岳恒留仙断箫,全是空的。而据竹星说,那张属于断箫的位置,可是空了十年还有多,今年估计是又不会来了。
第四十四章 仙魔盛宴之留戒令
歌舞过后,宴会将进行到一个重要环节,即仙魔界人士的才艺表演。
这表演范围广泛,各种才艺都可以上场,比如琴棋书画,刀枪棍剑等等。
当然,雅致一些的表演,大多来自仙族。魔族里曾有人实在演不出什么,最后给逼得学狗叫的,着实狠狠失了魇烈的面子。据说那次仙魔宴结束后,还回去受了处罚。
当然大家心里都明白,所谓的才艺表演到了仙魔界,那叫斗法,两方各不相让,均要表明己方是高高在上的强者,主宰天地,另一方必须臣服于自己。所以这个时刻,也是江南君神经绷得最紧的时候,若有流血冲突,一般皆会在这时发生。
等到才艺表演开始,仙魔二族的人,明显都没有刚才那般轻松了,整座天地堂里很快安静下来。
第一位出场的,是仙族南海派掌门,十里怒杀幻愁,他的表演叫“一把瑶琴如箭杀”。
只见他掏出一把晶莹得似乎要淌出醇汁的翡翠瑶琴,置于手边,轻轻扬扬弹奏起来。
瑶琴悠扬,美酒清香,一时将听众们听得如痴如醉。
谁知正陶醉时,那曲子忽然转变了节奏,一声急过一声,不似琴音,更像战场上拨响的金鼓。聆听之人就见无数只细箭从瑶琴的琴弦间射出,直奔自己面门而来。大惊之下,他们纷纷伸手掩面躲避。不想未见箭到,那曲子又渐变柔和,再看琴弦,细箭早已不知去向。
演奏完毕,仙族席位掌声雷动,魔族人却大多怒目而视。
原来幻愁的瑶琴,是尽对着魔族客席这边的,仙族人可没产生有箭射来的幻觉。所以刚才魔人那一片躁动,早已惹来仙人们笑声一片。魔人见这样就被轻易挑衅成功,深感奇耻大辱!
接下来轮到魔族出场。没想站出来的人,是那留戒坛坛主炼獳。看样子他是被魇烈逼上来的,脸上挂满了冷淡和麻木。
他的节目叫“狂草《留戒令》”,一听这个节目名,仙族人等立即全身心戒备。许多仙人都清楚,炼獳的武器是一只刀剑不摧的毛笔,写出来的字皆是杀人武器,一字抛出内力至深,瞬间便能夺人性命。
炼獳从衣袖中抖出一支毛笔,不知情者发出一声轻笑,笑那毛笔小得像根小树枝。谁知他手指轻点,笔瞬间变大,足有半人之高。他既不需要纸也不需要砚,气走丹田至手臂,举起毛笔笔走龙蛇,便向空中狂书。
半空中金光闪现,眨眼就现出一行行苍劲的金色楷书:“戒之要者,止固于行。不妄不佞,冥以断金。”
众人正在感叹他那下笔如风雷的绝妙,那十六字竟变成金色字块,向仙族众人击打而来,其中一个“冥”字,更是直奔向竹月。
接字的几个仙族人发出惊叫,亮出武器便欲拦截。
竹月却是神色不惊,方寸不乱,只深邃一笑,端起酒杯手指点入,沾酒在空中写了一个大大的“符”字,然后指尖一星禅力贯入字中,那“冥”字到了“符”字前,便应声落地,化成万粒金粉消失不见。
仙族众人齐齐鼓掌,向竹月表示祝贺。炼獳的脸也看不出是红是黑,默默退去一边,魇烈却是一脸怒气。
本来表演完毕,应进行到下一节目,火锤貅却猛跳起来,毫无来由的一火锤向竹月砸去,边砸边怒喝:“小白脸,我叫你老赢!”
这是极其破坏仙魔宴规矩的恶行,仙魔人等均是色变,却见江南君从屏风前纵身跃起,直扑向那火锤。
众人更是大惊,堂上传来一片尖叫,连竹月都几乎要喊出声来,深觉他这是自杀之举。
却见他将要触到火锤时,手中已然握有一柄寒光耀目的宝剑。剑尖划过,那锤上燃着的火焰便闪烁着熄灭,从正中一分为二裂成两块废铁,重重砸在了地上。
火锤貅的火锤,乃属上古神物,他已使用超过百年,断命无数,今日竟被江南君宝剑出鞘,轻而易举地毁成两半,他既觉是在做梦,又觉无地自容,傻愣当场完全没了反应。
其他仙魔也被这突变惊到魂魄不在,天地堂里一时间,鸦雀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