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千五百七十八章 粉雕玉琢的娃娃
李落忍俊不禁,从来没想到他的自尊心竟然是在兜里的银子上,不过这也好说,“挺有出息,一会进去我问问杨姑娘是否知道你的自尊心都靠兜里的银票撑着。”
“哎哎哎,玄楼,有话好说,你还是不是我章泽柳的亲兄弟……”
“不是。”李落斜乜他一眼,举手指天,“那位是。”章泽柳不吭声了,面子固然重要,小命更重要,和承启帝抢李落,估计比和他抢女人死的还惨。
李落转身走向正堂,随意说道:“她姓漱,明个问问你家老爷子,就知道她是什么来头。”
正堂里,一群红飞翠舞,玉动珠摇的姑娘家围着一个步履蹒跚,咯咯笑个不停的娃娃玩得不亦乐乎,连李落进来都没人留意到。
李落颇觉无奈,干咳一声,就见诸女回头,然后看了他一眼,便齐齐将目光转了过去,又盯着那粉雕玉琢的娃娃逗弄起来,唯独珠儿舍下娃儿,急匆匆走到李落身前盈盈一礼。李落一边回礼,一边脸色一白,惹得堂前椅子上那两个女子偷笑不已。章泽柳探头瞧了一眼,啧啧有声:“玄楼啊,不是我说你,你这王爷的威风也不怎么样,瞅瞅,都没人理你。”
李落脸一黑,冷笑道:“怎么,幸灾乐祸能叫你被人蹂躏的自尊心好些?”
“那是当然,别的不敢说,还是我府里的丫头懂规矩,是不是,珠儿?”
珠儿俏脸一红,唯唯诺诺不敢出声,她和弃名楼里的这些姑娘不一样,要知道在外头她领教听闻的可都是李落杀伐决断的事迹,给她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如此放肆。
晴云不知道想到什么,轻盈地跑来他身前,俏脸微红,许是方才笑闹了好一会,呼吸略显急促,笑盈盈地看着李落说道:“王爷,你什么时候生个小王爷出来呀?不是不是,什么时候和王妃生小王爷呀?”
李落抬头看了一眼此刻已经起身的谷梁泪,她正微笑着看着他,听到晴云说话也没有丝毫的羞恼之色。
“生出来叫你们这般胡闹么。”李落上下打量了晴云一眼,语重心长地说了一半,“晴云,你年纪也不……”
话还没有说完就被人打断了,“王爷快来。”探月从人群中钻了出来,高兴地说道,“小麟儿长的可好看啦,像章夫人。”说完看了一眼在他身后的章泽柳,直言不讳,“不像章大人。”说完拍拍胸口,吐了一口气,说道,“幸好……”
章泽柳老脸一黑,当着李落的面也不好说什么,人家说的也没有错,娃儿的确长得更像杨柳烟一些。说话间,罗佚牵着娃儿走了过来,娃儿认生,见到李落有些想躲,不过还是好奇多些,偷偷看着他,模样儿的确好看。
“王爷抱抱吗?”探月在一旁说道。李落一怔,手微微动了一下,然后轻轻一笑,“算了,看他正高兴,莫叫孩子哭了。”
人群外的杨柳烟微觉惊讶,低声问道:“王妃,王爷不喜欢孩子?”
“这个……好像没有吧。”谷梁泪也有些犹疑不定,不解李落为何不愿亲近小麟儿,要说不喜欢孩子,他好像从来没有表露过这样的心思。
李落并非不喜欢孩童,只是和他亲近的娃儿不多,当年抱过淳亲王府的弟弟,兰妃的儿子,险些让孩子摔在地上,还有云妃的孩子幽王,虽不是他亲手所杀,到底也难辞其咎,再就是柔月当年腹中未曾见面的孩子,据说是万隆帝的骨肉,结局也不算好。好像命里注定与孩子相克,眼前麟儿确也好看,说不愿抱他,倒不如说不敢伸手。
“好了,你们带麟儿去别苑玩一会,别走远,一会就吃饭了。”谷梁泪笑着说道,诸女齐齐应声,珠儿也向堂下几人一礼,带着麟儿出了正堂。
谷梁泪见李落轻轻蹩着眉头,还当方才堂下诸女太吵闹,他心有不喜,随即歉然说道:“是我平日里约束她们少了,有失礼数,稍后我便告诉她们去。”
“嗯?”李落抬头,一脸茫然。杨柳烟抿嘴一笑,凑近谷梁泪耳边,“他在想心事,没听到你说话。”
谷梁泪甚是无奈,只好说:“没什么,王爷坐吧,我去沏茶。”
李落摆摆手,道:“不喝了。”说完看了杨柳烟一眼,经久不见,她比以前丰韵了些,脸色也不是那么苍白,多了红晕,看来在冢宰府身子调养的不错,“刚在巡检司和杨大人喝了好几壶茶,怕是稍后饭也未必吃得了多少。”
杨柳烟闻言哭笑不得,摇摇头抚额不语。李落看着谷梁泪,没说话,但是言外之意自然是问何故要请他们过来府里吃饭。章泽柳还自强忍着不去多看谷梁泪,曾几何时,杨柳烟与凌依依并称双姝,他一直觉得杨柳烟是卓城里最好看的女儿家。后来知道了月下春江,见过柔月之后就开始一发不可收拾,不过较之柔月,杨柳烟却还是在温雅的气质上胜出一筹。再往后,就有了艳盖群芳的大甘贵妃云妃娘娘。章泽柳瞧见过一两回,那身段,那模样,那气势……只敢想想,不敢议论,若叫万隆帝知道有人胆敢议论云妃,恐怕是要掉脑袋的。
其实卓城里从来都不缺貌美的女子,别的不说,就李落的弃名楼便有不少,但是出名的也还是那几位。当初谷梁泪也很出名,不过她出名是因为吓着了万隆帝和太后而名动京城。不过见过谷梁泪真容之后章泽柳也不得不承认,论相貌,她的确要胜过杨柳烟一筹,倒没什么嫉妒羡慕,他颇有自知之明,能娶杨柳烟已是想都不敢想的事,何敢朝思暮想。只不过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喜欢动人美丽女子的本性实在难改,就算没有色心色胆,也想多看几眼。只是谷梁泪身份特殊,所以一进正堂他就看着地面,忍的着实辛苦。
章泽柳不曾抬头。
第二千五百七十九章 那个人是你
杨柳烟却看得清楚,嘴角轻轻扯动了一下,略有不满。谷梁泪噗嗤一笑,招呼几人坐下。谷梁泪和杨柳烟在一起的时候有很多话,两个人都是博学多识之人,论史料政闻传记,是杨柳烟所知更多,要说山川异志传说却是谷梁泪稍胜半筹,一聊起来便有说不完的话。章泽柳和李落在一起也有话说,李落知道的,章泽柳未必知道,不过章泽柳知道的,李落却多少知道些,反正是天马行空的胡言乱语,就和当年自号卓城四少的时候一样放浪形骸,总归不会没有话说。不想如今四人坐在一起反倒没了话说,你瞧瞧我,我再看看你,良久之后,不禁失笑出声。
弃名楼里的饭菜不输给三十三楼的酒菜,章泽柳吃得红光满面,诸女皆是好笑,不过知道他是自家王爷故友,也就由着他,如此模样,反而让众人少了些拘束。
酒足饭饱,该是要回府的时候,麟儿已经有些困了,章泽柳正打算辞行,谷梁泪却叫住杨柳烟,让她同去院子里走走。杨柳烟心思聪慧,自然知道谷梁泪有话要说,只是不知道她要说什么,李落似未所觉,还在和章泽柳斗酒,再喝几杯,只怕章泽柳晚间是回不去冢宰府了。
夜里风凉,谷梁泪知道杨柳烟身子弱,特地给她披了一件大氅。杨柳烟道了一声谢,轻轻拉了拉衣袖,裹着身子,静静地看着弃名楼里的景色。
“你的身子好些了吗?”
“好多了,幸亏有王爷的几幅良药,比以前强了不少。”杨柳烟睁着一双明亮的眼睛看着谷梁泪,仿佛想从谷梁泪的眼睛里分辨出一些别的意味来。
谷梁泪轻轻一笑,柔声说道:“那就好。”杨柳烟嗯了一声,微微有些失望,谷梁泪的眼睛亦如她的眸子,清澈见底,不见俗尘。
谷梁泪知道杨柳烟在想什么,轻轻一笑,问道:“不知道你站在这里看着弃名楼里的景象时会想些什么。”
杨柳烟皱了皱眉,听她的口气似乎是在昭显自己定天王王妃的身份,宣示自己是弃名楼女主人的地位,可是据她所知,这位出身江湖的定天王妃有常人难有的气度和坚韧,绝非是那些市井妇人能比得了的。
“王妃莫非是想问我会不会臆想有朝一日自己成为弃名楼女主人的模样,若是那样,王妃大可不必怀疑。”
“你误会我了。”谷梁泪莞尔,和声说道,“在他心里,一直有你的一席之地,他也从来不曾隐瞒过什么。当初云妃还在卓城时,手里有一张他作得画,一株海棠,一个侧影,烟雨近而人影远,柔情凄迷,那时候云妃旁敲侧击,想要知道画中人是谁,未必是安什么好心,后来不知为何,她终是没有对那幅画穷追不舍。”
杨柳烟心头猛地一跳,眉心又皱了起来,心里有些疼,不经意间似乎被一根针扎了一下,痛彻心扉。
“那个人是你。”
杨柳烟身子一震,轻轻垂下头,淡淡说道:“我不知此事,就算有,那都是过去的事,现在我是冢宰府的少夫人,唐突些还是王爷的嫂嫂,除此之外,与王爷便没有别的瓜葛。”杨柳烟说得很淡然,不过扪心自问,莫非自己当真没有想过她本该在这座弃名楼里与他日夜相伴么。
“你知道当年他为何不娶你,而是娶了前太傅之女凌依依么?”
“情缘未到,王爷或许不喜欢我吧。”
“那你呢?”
杨柳烟颇觉不虞,为何她要这般咄咄逼人,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语气不觉转冷,“王妃,我和王爷清清白白,并无苟且之事,倘若王妃担心我和王爷之间有不清不楚的纠葛,却是王妃多虑了,王爷为人如何,王妃是他身边最亲近的人,想来比我更清楚。”
“正因为我明白他的为人,所以每每念及你,他便对我有愧疚之心。”
“王妃,”杨柳烟语气渐重,生硬说道,“若为夫妻,自该彼此相信,我早前对王妃有所耳闻,若是王妃纠缠于此,倒叫我失望了。”说完之后她便转身,想了想,又道,“王妃能与王爷结为连理,我确有羡慕,但若说我会因此而有什么怨恨,王妃是小瞧我杨柳烟了。若是王妃寻我来只是为了说这些话,那请王妃宽心,以前我与王爷清清白白,现在也是,将来亦是,言尽于此,还请王妃多多珍惜吧,告辞。”说完杨柳烟寒着脸就要离开,就听身后谷梁泪轻声说道,“当年他未娶你,是因为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不想连累你伤心,他喜欢你,你知道的。”
杨柳烟蓦地转身,沉着脸说道:“王爷自小领军在外,确有危险,但如果都这样想,那大甘的将士都不成亲了么?荒谬!”杨柳烟言辞带怒,语气尖锐起来,不过看着谷梁泪略显怅然的神色,她便明白,谷梁泪口中所说的他会死绝非是这种老掉牙的陈词滥调,脸色忽地一白,颤声问道,“他怎么了?”
“你知道情意吗?”
“情意?那是什么?”
“江湖上一种绝毒的暗器,细如牛毛,若不仔细看几乎无法分辨,中此暗器者,细针会混入血脉当中,游走全身,倘若有朝一日针入心脉,纵然是大罗金仙也救不了。”
杨柳烟脸色煞白,身子摇摇欲坠,晃了晃才勉强稳住,颤声问道:“他……”
“嗯,他中了暗器,就在迎娶凌姑娘之前。”
杨柳烟双腿一软,伸手抓住一旁的木栏才站住脚步,震惊、茫然、心酸、痛惜地看着谷梁泪。谷梁泪没有去扶她,似要她凭借自己的力气站住身子。
“他不知道自己会什么时候死,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死,所以他就顺从了皇命,娶了一个自己并不喜欢的人,断了和你的缘分。”
杨柳烟胸口仿佛一刹间压了一块千斤巨石,让她透不过气。
第二千五百八十章 特别的人
张口呼吸,却觉得嘴里有些咸味,还有血腥味,不知何时,眼泪已经流了下来。
她忽然很想跑回正堂,当面问个清楚,脚下只动了一下,便又硬生生忍住了。回去又如何?他是定天王,有明媒正娶的夫人,还有受封朝廷的正妃,自己早已嫁为人妇,如今还有了孩子,自己凭什么去问他?过去的终究不会从头再来。
她很伤心,原以为自己早已看淡了过往,不会哭,想不到当听到这番话的时候,眼泪会如此的肆无忌惮,擦了又落,掉了还掉。
他娶了凌依依,自己答应冢宰府的提亲,嫁给章泽柳。那个时候她知道自己心有怨恨,便想作践自己。成亲的时候看到他强颜欢笑的模样,她的心疼得如同千刀万剐,却也有几分畅快。后来为了救她父亲,他不远万里赶回卓城,布局设谋,杀人如麻,几乎献祭了大甘两位王爷的命,其中一个还是先帝的亲弟弟小福王,就为了救回杨万里。他没说什么,只是做了,所有人都说他重情重义,要保住自己麾下重臣,不过她知道他确有这份心思,但是比起这个,她的分量更重。
所以那个时候起她就不再怨恨他了,他不曾争过,自己怨他,可是自己不也一样没有争过么。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想开了就好。再后来就是那首惊艳绝响的琴音刺沁寒,让她知道他心里的愁和伤。那一晚,章泽柳醉倒,他抱了她,这也是他和她此生最亲密的时候,也是离得最近的时候,但也只是抱了一下便即松开,毕竟那时候她已经是章泽柳的妻子。也正是在那一晚,她才知道章泽柳对她用情如此之深,足以羡煞旁人。人该知足,她也该知足,本本分分做章家的少夫人,然后小心翼翼地帮他。再后来,那杯没喝的酒,本来以为他和她都再无心结,就像那些游侠美人,相忘于江湖。
但是他从来没有说过这件事,原来从一开始就是他一个人孤单独行,走在这个世上最黑暗的路上。若一个人日日夜夜都记着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死,如果是她,杨柳烟觉得自己一定会疯。
他知道她的愁,而她却从来不曾真正知道他的伤。
“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声音不大,但是却裹着无尽的愤怒和悲伤。
“因为我自私。”
“什么!?”杨柳烟猛地抬头,怔怔地看着谷梁泪。谷梁泪苦涩一笑,“因为我自私啊。”过了好久,谷梁泪才缓慢说道,“他中了暗器这件事除了我没有别人知道,而我也才是此番回来卓城前刚刚知道的,你想不到,我也想不到啊。我觉得他活着每一日都在受苦,而我什么都做不了,我不止一次的恨他,不止一次想抱着他一起死,省得他再这么苦。我也怕我有一天会熬不过去,便想拉着你一起受这份煎熬,对不住。”谷梁泪歉然叹息,轻轻拢了拢秀发,低声说道,“我知道现在说这些,对你,对章公子,对他都不公平的,可是我也只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女人,如果有一天他不在了,我想还有人能记得他。”
“他如果不在,这个天下会有很多人记得他。”杨柳烟喃喃说道。
“但是你只有一个。”
“我在他心里是那个特别的人吗?”
“在他心里,你和我一样,或许也和这大甘的百姓一样,今日我告诉你此事,不是想求你做什么,男女之间那些俗世之情,他看得开,你亦看得开,放得下,你还是章府的少夫人,他也还是大甘定天王,唯一所请,便是莫忘了他。”
“王妃不用说,我也会记得王爷。”
“嗯,多谢,今日之事还请你保密,任何人都不能说。”
杨柳烟沉默片刻,吐出一个好字。
“回去吧,再晚些章公子怕是须得睡在弃名楼。”谷梁泪轻轻一笑,杨柳烟脸上闪过一丝羞恼。早前李落不在卓城的时候他就偷来弃名楼,信他不敢做什么荒唐事,不过哪个女儿家听了不气恼,只怕到现在章泽柳都不知道为何自己回府之后第二天抄书的课业都会多出一倍有余。
两个人一前一后往正堂走去,谷梁泪在前,杨柳烟在后,快到的时候,杨柳烟忽然压低声音说:“如果是我,多半没有勇气说出这些话,人都自私,换做是我,我只想他属于我一个人,我不如你,王妃才是他的良人,谢谢你。”
谷梁泪轻轻一笑,没有回答。进了正堂,章泽柳已经醉得头晕眼花,却还在拍着桌子要与李落一较高下,李落自也不甘示弱,趁着章泽柳手脚酸软,一只手捏着他的鼻子,一只手拎着酒壶,向他嘴里滴酒,不曾用灌的,怕呛死他不好给杨柳烟交代。珠儿在边上抱着已经睡了的麟儿,一脸无奈地看着两人。甚好,堂下无人起哄。
正堂前两个女人没有进去,不约而同站在门前静静地看着他们。
“像个孩子?”
“是个孩子。”谷梁泪笑着摇摇头,“而且还长不大。”杨柳烟也笑了,岁月如梭,白驹过隙,他到底还是年少时那个少年郎。
堂下溯雪也在,看见谷梁泪二人回来,急忙向李落小声说了一句。李落抬头一看,忙不倏扔下酒壶,装模作样地拍了拍章泽柳头顶,责备说道:“让你少喝些,又喝多了吧,不成体统!”
章泽柳哼哼唧唧说不出话,舌头打着结,口水横飞,到底没说出一句整话来。
“啊,你们回来了。”李落摸了摸鼻尖,脸上也沾了酒气,略略有些淡红。
杨柳烟走近章泽柳身边,小声唤了几句,章泽柳半应不应,嘴里还在念叨着:喝,满上!杨柳烟柳眉倒竖,一拍桌子,喝道:“章泽柳!”
这一声堪比晨钟暮鼓,方才还醉得东倒西歪的章泽柳一个轱辘站了起来,擦了一把脸,陪着小心说道:“啊,柳烟,你,你来啦,什么时候来的?”
第二千五百八十一章 定个娃娃亲不
李落吃惊地看着他,愕然说道:“你不是醉了吗?”
章泽柳晃着身子,脸颊抽动,一本正经地说:“胡说八道,我滴酒不沾,怎么,嗝!怎么可能醉!你可别在柳烟面前胡说!小心我,小心我……”
“站稳,站稳,我不说。”李落连忙扶着差点趴在地上的章泽柳,一脸感慨,“这酒醒的真快,真好用!”
杨柳烟俏脸一寒,狠狠瞪了他一眼。李落讪讪一下,难为情地说:“确实没喝多,怕是今个有风,酒劲有些大。”
“王爷不曾尽兴?好吧,泽柳不胜酒力,我陪你喝,免得说我们冢宰府不识抬举。”杨柳烟环目一扫,桌上的酒杯也不知道是他或是章泽柳用过的,自然嫌弃,唯有酒壶还算干净,伸手抓了过来,看模样是要一饮而尽,豪迈至极。李落一惊,忙不倏抢了下来,连声说道,“不喝了,真不喝了,哎,这……”说完踹了章泽柳一脚,低声喝道,“说话啊。”
章泽柳半眯着眼睛,舔了舔嘴,笑嘻嘻地说:“柳烟要和玄楼喝,好啊,我替你们倒上!”
杨柳烟气得牙根直痒,恨声说道:“你这兄弟还真替你着想。”
李落暗叹一声,自作孽不可活,明个酒醒自求多福吧,不过该说的话还是要说,“也是许久未见,一时高兴,还望杨姑娘莫怪。”
杨姑娘?我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杨姑娘了。杨柳烟心神一瞬恍惚,便即回过神,不言不语地看着章泽柳,少顷,忽地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章泽柳眨了眨睡意惺忪的眼睛,叫道:“柳烟笑了,笑了!不生气了!你看,还是不生气的时候更好看,是不是,玄楼?”
“是是是。”李落也是哭笑不得,随口应着。杨柳烟幽幽说道,“酒一次又喝不完,喝这么多做什么,下次再喝。”
“下次……好,下次再喝。”李落展颜一笑,眼神清朗如昔。杨柳烟心里一疼,若非谷梁泪刚才告诉她,想来自己永远不会知道他说起下次的时候心里会是怎般的滋味。杨柳烟转头对珠儿说道:“珠儿,你去王爷府上讨一盆水来,给少爷擦擦脸,醒醒酒我们回去。”
珠儿刚要去,溯雪便拦了下来,让她留在这里,自己出去打水梳洗。
“要不晚上就住在府里吧,莫叫你们受了凉。”
“不了,麟儿还小,不方便的。”说完,杨柳烟看了一眼堂下恬静安然的谷梁泪,笑着说,“王爷何时与王妃要个孩子呢?”
“这个……”
“快了。”谷梁泪插言说道,说完之后脸亦红了,白了有些腼腆拘谨的李落一眼,唇边带笑,叫杨柳烟也不由得心里一荡。
“嗯,如果是生女儿,我家麟儿可否攀个亲事呢?”
李落一愣,不解地看着谷梁泪。谷梁泪笑道:“好啊。”
“不成,若是成他这样的,我可不嫁女。”李落一指傻笑的章泽柳,头摇得便似拨浪鼓一般,惹得堂下诸女偷笑不已,就连珠儿也觉脸红,低头看了一眼怀里的麟儿,有小姐教他,一定不会让他长大成少爷的模样,简直太丢人了。
杨柳烟又好气又好笑:“放心,麟儿若成他这样,我都不叫他踏进弃名楼半步。”
“那就好,不过我有女儿了。”
“咦?”杨柳烟一怔,从未听闻李落有子嗣,这个女儿从哪里冒出来的。
巧了,离浅予刚好从门前走过,嘴里叼着一根糖葫芦,吃得满脸都是糖渣。
“浅予。”
离浅予扭头一看,叫了一声:“爹,有事?”
“没事。”
“嗯。”离浅予随口答应了一句,向里头不认得的那个女人颔首一礼,心里暗自嘀咕了一句有病,然后施施然去了后院。
杨柳烟愣愣地看着离浅予,呆了半晌,问道:“这是谁家姑娘?”
“我家的啊。”
“你家……这……”
“别听他乱说。”谷梁泪笑着略略说了说离浅予的来历,杨柳烟这才明白过来,没好气的笑了笑。
擦了脸,醒了醒酒,虽说步履还见蹒跚,但好歹清醒了不少。冢宰府的马车已经到了门口,李落和谷梁泪送出府门,看着下人将章泽柳扶上马车,杨柳烟进车厢前回头看了他一眼,略有停顿,细声说道:“王爷,王妃,请多珍重。”说完便放下帘子,缓缓驶出了这条被卓城里的人称之为藏龙巷子的地方。
李落心头一动,杨柳烟最后的表情有些怪,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古怪。倒也没有多想,目送马车远去后和沉默不语的谷梁泪进了府门。
今年卓城的寒气来得格外早,好像刚回来的时候枝头的叶子还是绿的,转天就见了黄,兴许也就几杯茶的工夫,风吹雨打,叶子落了一地,裹着昏黄的寒意在地下瑟瑟发抖。
外头的确冷,早上起来走在院子里,踩着脚底下有咯吱咯吱的声响,寒露还不到结冰的时候,便也凝了霜。不过弃名楼里倒是没怎么显露秋意,反正叫秋吉捣鼓的春夏秋冬四季都乱了,往年下雪的时候院子里还有花开,如今也没人惊讶,见怪不怪。
李落陪着谷梁泪去了卓城好些地方,都是些他年少时常去之处,谷梁泪却从未去过,当真说起来自她来到卓城之后没去过太多的地方,大甘皇宫是除了弃名楼之外她去过次数最多的地方了。
天连着阴了三五天,终于老天爷还是按捺不住,洒了些雪花下来。雪很细,落在地上就化了,还不到能存住的时候,只有树梢头还能勉强积攒一两抹白。
天一亮,早早的李落就偷偷把谷梁泪叫了起来,没有惊动府里其他人,也没从府门出去,而是翻墙离开了弃名楼,倒叫巷子里暗部将士暗自称奇,这么神秘鬼祟,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偷了谁家姑娘,正打算私奔呐。
寻了一架驴车,他亲自驾辕,看样子是要带她出城。谷梁泪抿嘴浅笑,也没说什么,且由着他胡闹。
第二千五百八十二章 毛驴很不满
驴车从城东出去,卓城城东最有名的只有一处地方,叫月下春江,谷梁泪虽然没有去过,但这个名字多少还是知道些,因为溯雪就对这个地方深恶痛绝。想当年他还小的时候,就是被章泽柳那几个心术不正的狐朋狗友带去月下春江,见那些不三不四的狐狸精。谷梁泪虽说没有溯雪那么愤世嫉俗,也不曾瞧不起这些风尘女子,不过不管月下春江的姑娘家再如何洁身自好,又或者命不由己,毕竟也是青楼女子,她亦不愿李落和这些女子打交道。
难不成他要去月下春江?这个时辰似乎有些早吧,号称索水沉香的仙子怕是多没起床,这个时候去,嘿,想着想着倒叫她先红了脸。
好在驴车并未去往月下春江,出了城东,驴子打了个弯,往东南方向走了走,不多久就到了索水河畔,再往前就是风波亭和当年邓王落脚藏身的那个小渔村。
李落勒住驴子,把缰绳绑在一棵杨树上。谷梁泪拂开车厢窗户的帘子,探头看着江面。一阵冷风袭过,丝丝秀发迎风起舞,袖间的衣袂飘飘,独倚窗棱,举目望着被细雪笼罩的江面,索水远不如昆江波澜壮阔,此刻看着竟也有几分深邃浩瀚的感觉。谷梁泪看着江水,李落看着她,痴痴的,直到那人的脸颊上染起两片绯红。
李落干咳一声,说道:“好看吧!”
谷梁泪瞥了他一眼,违心地说:“好看。”有什么好看,单说景物,还不如化外山呢。
“我也觉得好看。”李落评头品足,谷梁泪暗自偷笑,好一个没见过世面的模样。这般景色倒也不算一无是处,至少他在她身边。
“你起这么早就是带我来看雪?”
“是啊。”
“没有别的什么?”谷梁泪狐疑问道。
“别的……”李落摸摸鼻尖,茫然不解,“别的还有什么?”
“没什么。”谷梁泪抿嘴一笑,到底还是小瞧了他,便即轻柔一笑,“看完雪还要去哪里呢?”
“我带你去一家卓城最地道的糕点素茶铺子,定要你觉得不虚此行。”
“好啊,呵呵,暂且信你。”谷梁泪横了他一眼,这一眼,叫满江的风雪齐齐失色,风情万种。李落大笑一声,驾着驴车往城里驶去。清晨城外的人还不多,又是雪天,行人更少,清脆的蹄声裹在四散飘落的粒粒细雪之中,愈发显得幽静空阔,仿佛这一瞬间天地间的雪都停了下来,顿在半空,只有这一架驴车轻缓的从路上驶过。
刚走一半,车厢里的谷梁泪忽然探出头,美目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说道:“我想去月下春江看看。”
李落猛地一震,打了个哈哈:“去那里做什么,也没得什么好看。”
“是么?”谷梁泪似笑非笑,愈发显得他心虚,谷梁泪朱唇轻启,柔声念道,“障泥未解玉骢骄,我欲醉眠芳草。可惜一溪风月,莫教踏碎琼瑶,这首词听说当年在月下春江流传甚广呐。”
李落一个回头,转得有些急,差点从驴车上掉下去。谷梁泪哎了一声,连忙抓住他的衣襟,娇嗔道:“小心点。”
李落张口结舌,目瞪口呆地看着她,惊诧问道:“你怎么知道?”
“溯雪告诉我的,还叫我管着你,别让你去这些乱七八糟的地方。”
李落大窘,喝道:“这丫头,我小时候她就爱唠叨,如今还变着法子唠叨,看我回去怎么罚她。”
罚她?谷梁泪白了他一眼,一脸的不相信。府中的诸女,说他管教,实则已到纵容的地步,不过唯有一处他却从未让步,那就是奉公守法,不可仗势欺人。府中这些女子多是教坊里出来的翘楚,言谈举止、礼仪教训都烂熟于心,知晓轻重,不知道轻重的,当初那些人也不敢送来弃名楼。
“不知道柔月姑娘现在可还好。”
李落嘴角微微动了动,许是好吧,她能有什么不好。当年的月下春江花魁,艳盖京城,被一个情字毁了一生,说到底还是作茧自缚。
看他似有些黯然,谷梁泪自然知道他在想什么,微微一笑,轻语呢喃:“文不争第一,武不论第二,出则群雄拜服,入则万众恭迎,动静之间天下惊,怒笑之时鬼神惧,嘻嘻,还是这句话流传更广,整个江湖都知道。”岂止是整个江湖,整个天下都知道,非但知道,还成了不知道多少女儿家梦里的故事。
李落一怔,呆呆地看着她。谷梁泪俏脸微红,樱口轻开:“呆子。”
这一声,化了风雪,也化了被称呼为呆子的李落的心。就在两人彼此凝视的时候,那头驴子很没有眼力的放了一个响屁,还叫了一声,颇有些不高兴的意味。李落一怔,和谷梁泪不约而同地笑了出声。
驴车转过一个小山坡,卓城城墙在望,这是一个三岔路口,一头是回卓城,另外一头……谷梁泪还在看着窗户外边的景色,李落略有踌躇,她头也没回,淡淡说了一句,“带我过去看看吧,今个不去,也许下次想去都去不了啦。”
李落一愣,怔了片刻,忽地展颜一笑道:“好,依你。”说罢喝了一声,扯着毛驴转向去往月下春江的路。毛驴很不满,大清早的天,人不愿意钻出热乎乎的被窝,它一样也不愿意从草窝里爬出来,哼哧哼哧走了这么远的路,早就惦记着早些回去驴棚,兴许还能赶上一口粮食料,还有隔壁棚子里的小花,得看紧了,一不留神就得叫那头黑驴占了便宜。
所以虽然听见了吆喝,但是这头驴子就装作没听懂,甩了甩耳朵,挺胸抬头的往城里赶。李落和谷梁泪见状都笑了,这驴子也成了精,耐不住天冷赶着回巢。李落没有扬起鞭子抽打,轻轻一笑,也不见他做什么,就见那头驴子走着走着不知何故便拐上了那条去往月下春江的路,等它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走出去约莫十几丈远。
第二千五百八十三章 哭声
驴子一头雾水,掉头往回走好似有些对不起这张驴脸,只好闷着头往前。李落没做声,不过谷梁泪瞳孔微微一凝,暗自吸了一口凉气,她知道李落武功不弱,和她比也不差。但他长在造势成势,以招为胜,用他的话说,当年江湖上那些武功比他厉害的也能唬住,说到根基,纳川大法归拢的内家真气多少都有些坠入魔道的意思,固然雄厚,但是精纯远远不如谷梁泪言心之辈,便是冰心诀梳理之后也仍有不及。这一处,和他交过手的高手很多都知道,而他也从未避讳内力不纯之事,譬如一直很眼红谷梁泪的玉手点将,非要将惊神指练成。
谷梁泪虽然很少与他过招切磋,但眼界不凡,先前时多少能看出他的虚实境界,但是自从十万大山中回来之后,她就再也看不透了。今日他戏弄这头毛驴,说出来似乎没什么出奇,反而有些无聊,但是只有到了她这般境界才知道其中的玄妙。方才他不动声色就能让毛驴走了一条截然不同的路,所用便是武道巅峰境界的域,而能这样信手拈来,不温不火,她做不到,只怕这个江湖上能做到的人也绝无仅有。
等见过李落施展域之后,谷梁泪也不禁怀疑起来,武道一途的尽头会否不只是一个域,域之后是不是还有别的境界?山外青山楼外楼,或许他在天火秘境中已经触碰过。
小气!看到了藏着不说,生怕又打不过我么!谷梁泪皱了皱好看的鼻子,暗暗诽谤了一句。
雪比刚才要大,雪花舒展了些,略见轻灵,至少能在空中飘舞一番,不像清早那样宛如细小的盐粒,没有半点美态的从半空中一头扎在地上。雪花也变大了,江岸边那些花船在挂满白绫的杨柳枝和漫天飞雪背后也变得时隐时现起来。
这样的下雪天,犹是气温骤变的时候,人最不耐冷。船上不比陆地,生火取暖都不方便,这些女子真能受得了这份苦。李落没说,她还当这些月下春江的女儿家长年累月都住在花船上,自然称奇,不管怎么说这些人大多都是寻常百姓而已,身负武功的并不多,又不是东海琮馥和她那些弄海的儿郎,能在风尖浪头上睡觉就和呼吸一样平常。换成常人,就这样摇来晃去,莫说吃饭睡觉,能站稳身子都不易。
谷梁泪颇有感慨,月下春江的索水仙子的确不是什么人都能当的,这样的日子,说出来好听,但过下去确也难熬。
再有不远就是月下春江,船很近了,风雪之中能闻到淡淡的胭脂香味。据说在月下春江一带的江水之中有一种鱼,蒸熟之后有不同于别的鱼的香气,有吃过的人说像女儿家身上胭脂香料的味道,还有些好色下流胚说是奶香。鱼很不常见,一尾动辄就要数两银子,品相好的还要更贵,李落没吃过,不过章泽柳吃过好几次,照他说这鱼确实很香,肉质鲜嫩,的确有那么点意思。至于鱼的模样,做熟了之后看不太清,好像和寻常鲤鱼鲫鱼也差不了多少。
李落听了倒也没说什么,兴许是索水里的鱼沾染了花舫上姑娘洗漱倾倒进河里的水,多了点脂粉的味道,也没什么,最多不过是喝了点姑娘家的洗澡水而已。说者无心,听者不知道是否有意,但是自那之后章泽柳就再也没有吃过月下春江的香鱼,哪怕不用他掏钱的也不吃。
这都是成家之前的事了,成家之后章泽柳来月下春江的次数便少了许多,偶尔也会偷来,但却从不敢在船上过夜。
李落来的次数更少,后来回卓城去过一两次,再去时整个月下春江都惊动了,人前马后俱有人恭迎,反倒没了少年时偷跑去时的乐趣,更甚者有些无趣。以他如今的身份地位,便是月春江三船之主,见了他也只有跪拜的份,哪像少年时欲见柔月一面而不可得。
柔月之后的月下春江花魁听说也有几个,他见过妙音,容颜亦不逊色柔月。也许是先入为主的缘故,他总觉得柔月之后,月下春江再无花魁,纵然美艳不逊色,总觉得还是少了点什么。
以前总能听到章泽柳嚷嚷,说卓城少了情怀,他还嫌弃他无病呻吟,如今想来莫非真叫这王八蛋说对了,难不成当真少了点这劳什子叫情怀的玩意?
不管缺的是什么,变的又是什么,月下春江总是回不去当初的模样。
花船一艘挨着一艘,布满了半条江面,给索水添上了一抹别样的风景。谷梁泪从车厢里钻了出来,兴致勃勃地看着不远处江面上停泊的船只。映在雪下,愈发显得这些船只五彩斑斓,朦朦胧胧之中,确有几分仙气,索水仙子名不虚传。
就在这时,忽然从路旁传来一阵低沉压抑的哭声,是个女子。谷梁泪一怔,讶然望着李落。李落抬头看着她,眨了眨眼睛,道:“这哭声……”
哭,常见,常听,几乎每个人都会哭,也曾都叫别人哭过。
哭有很多种。
凄切如水声或丝竹声,叫呜咽。
声而大而亮,多是哭给别人听,叫啼哭。
一吸一顿的哭,叫抽泣。
声音小,让听的人生出同情的好听哭声,叫幽咽,等闲常人很难哭出幽咽的哭声,讲究技巧,要练,最是能摧人心弦者为最佳。李落知晓,要哭声怎么才能最打动人心,教坊里可能没有,但是当年雨花阁里的的确确是有教这般的招数。
寻常百姓,遇难事,难受伤心,也就哭出个啜泣来。
哭不一定要有声音,有声音的哭也未必最伤心,比起痛痛快快的宣泄,那种压抑着情绪的哭最能叫人肝肠寸断。
走在路上,或许你会遇到一个人,泪流满面,却无声息,仿佛是在用整个生命哭泣。敞开胸口的衣裳,让风吹在脸上,吹在胸口;让浑浊的眼泪涌出眼眶,沿着两侧的脸颊肆无忌惮地流到脖子里,流到胸口上。
第二千五百八十四章 春江宴
抬起手去擦了擦,眼泪又流到手上,在手掌上流,也在手背上流。脚在往前走,眼泪在往下流,头抬着,胸也挺着,腿迈出去时坚强有力,胳膊甩动时也毫不迟疑,可是脸上充满了悲伤。泪水在脸上纵横交错地流,就像雨水打在墙上,就像裂缝爬上快要破碎的碗,就像街道布满了城镇,泪水在脸上织成了一张网,时而清晰,时而浑浊,却无哭声。
也常在集市看到那些被大人领着的孩子,委屈地撅起小嘴,眼里泪花不停的打着转,原是盼了很久,爹娘答应给他买的糖葫芦又食言了。娃儿自然伤心,却不知道爹娘算计的是省下的银钱还够不够给娃娃的爷爷多添一服草药。
以前在军营里时,每逢祭日,他时常会看到听到,那些将士们流下泪来,接着就失声,立刻又变成长嚎,像一匹受伤的狼,当深夜在旷野嗥叫,惨伤里夹杂着愤怒和悲伤,还有无尽的思念和诉说。每当那个时候他都很想喝酒,喝很多很多的酒,一醉方休。他试过,酒喝了不少,人没醉,反而越喝越清醒,挨千刀的冰心诀!
大多时候,眼泪能够扑簌扑簌地落下来其实算很不错,高兴的不高兴的都一个人默默承受,到了深夜想哭,也不能叫眼泪太放肆,因为到了第二天眼睛或许会肿,叫人看见了不好,实则最断肠。
这样的人亦有不少,听说宫里都是这样,若是哭了,伤了妆容,轻则责骂,重的掌掴杖刑什么都有。
哭本来是人最常有的情绪,抛开那些假模假样的哭不算,哭,有声,有泪,本是常理,没有声音的哭很凄惨,没有泪的哭也不够完整。年少时觉得哭不痛快的时候最伤心,后来长大了点,才知道无声的痛和欲哭无泪的无奈,再到如今,那些一边笑着,一边在心里垂泪的哭才是真的伤人。
若是能放开喉咙恸哭,撕心裂肺未尝不能让痛哭的人发泄一二,没有声音和眼泪的哭,一样能让人肝肠寸断。
听着哭声,这就是一种压抑的哭声,声音不大,却饱含了伤心。听着听着,李落忽有所感,抬头看看这片属于大甘的天。天依旧是那么的广阔,风依旧那么潇洒,那便不哭吧,有朝一日的离开并没有带走这个世界,天火和渊雪也不行,他们也许能毁了这片天空,却还是带不走它。
哭声慢慢停了,那个哭过的女子从树后江岸爬到路上的时候,忽然看见路上停了一架驴车,一个男子和一个几如神仙一般的女子正安静地看着她。
女子一慌,连忙擦了擦脸颊上的泪水,向两人颔首一礼,快步往月下春江的方向走去。
“哎……”谷梁泪叫了一声,女子回头,疑惑地看着谷梁泪,问道,“你,是在叫我么?”
“你为什么哭?”
女子一怔,俏脸转冷,道:“我没哭,你听错了。”说完就要走,李落见状温颜一笑,“姑娘可是住在月下春江么,刚巧我们要过去,不如同行?”
女子眉头一皱,漠然看着李落,语气略见生硬:“你们去月下春江做什么?”
李落摸了摸鼻尖,倒是有些诧异,不知道为何只是说了一句要去月下春江,女子便隐隐带有敌意。
“去瞧瞧……”
“月下春江有什么好瞧,天寒地冻,我劝你们还是早些回去吧。”女子眼中似有厌恶,轻轻垂下目光,转身离开。刚走了两步,她便听到身后驴车跟过来的声音,脚下一顿,回头看着李落,冷然说道,“你们也是为了月下春江的春江宴而来?”
李落与谷梁泪相视一眼,皆是一头雾水,春江宴?这又是什么。女子只当二人装模作样,冷冷一笑,没有做声。新帝继位,号称大甘朝野百废待兴,处处都是一副辞旧迎新的气派。月下春江也不例外,今年年关前后要举办一场别开生面的春江宴,意图为新,说不得也是为了拍新帝的马屁。当然了,承启帝不会来,不过只要心思到了,自然有人会将月下春江的心意告诉给李玄慈,讨个彩头,搏一个锦上添花的名声。
此番春江宴重在一个新字,要别开生面,较之以往三年一期的花魁大比还要更热闹,也更显新朝气象。至于怎么个别开生面的法子,女子不知,李落更不知,从来没人给他说过。本来这种事章泽柳的消息最为灵通,不过近来杨柳烟管得严,约莫好些日子都没去寻花问柳了。那女子只知道这一次春江宴要择选十位天香国色的美人,以花为名,贺年关,也贺新帝继位,天下大兴,自然就不能再像从前一般只有区区月春江三船之主。
谷梁泪容颜惊为天人,她当是这个早生华发的男人意图用身边女子容貌来求取不义之财,他这般的,看着就是落魄,说不得身上穿着的这件略显朴素的衣裳已是他压箱底的行头。或许是嫉妒谷梁泪的美貌,或许是为她不值,不由得就对李落生出敌意。
听女子说完,李落和谷梁泪才是恍然,没想到还有这样的事,到底都是挖空心思讨新帝欢心,恐怕这大甘天下只有他一个人敢对李玄慈不假辞色,还让大甘的承启帝头疼不已。
不管女子出于什么心思,都算好意,虽说神色不敬,李落却也没有放在心上。谷梁泪听罢也没说什么,离月下春江还有一段路要走,便邀了她上车同行。
许是见谷梁泪温婉可亲,那女子几番欲言又止之后,开口问道:“你们是夫妻吗?”
李落和谷梁泪相视一笑,点了点头,和声回道:“是夫妻。”
“那我劝你们还是别去月下春江为好。”
“为什么这么说?”
“我虽然来这里时间不长,但是我知道这里,这个地方是什么。”
“这个地方……”李落一怔,问道,“这里不就是月下春江么?”
第二千五百八十五章 善缘
女子讥讽一笑,道:“粉饰一个好听的名字,却依旧改不了它是个勾栏青楼所在,吃人不吐骨头,沉在江底的尸骨,哼,未必就比皇宫内苑少多少。”
这话可是大不敬,传出去说不定要掉脑袋的。李落哈哈一笑,道:“此话怎讲?”
“哼,你这样的人我见多了,甜言蜜语,到头来还不是始乱终弃。”
李落摸了摸鼻尖,好大的罪责,自己这些日子倒是没少被谷梁泪责备,但要说始乱终弃,似乎还算不上吧。
“她很好看,如果去月下春江我猜一定会被选为花魁,你以为这样就可以一步登天?一旦沾染上这里的污秽一辈子都洗不清,说句不客气的话,就算你们再怎么情比金坚,山盟海誓,如果她见识过销金窟里的模样,你还有自信她会回到你身边吗?只怕到时候你也会嫌弃厌恶她,终究再也回不到从前。”
李落一愣,女子说话虽然刻薄,但是确有几分道理,只不过是当他意图将谷梁泪送往月下春江,搏花魁之名,赚取钱财的人。李落眉头轻轻一皱,问道:“莫非还有人会将自己心爱之人送来此处?”
女子冷笑一声:“怎会没有,来的时候难舍难分,多是囊中羞涩,家境贫寒,或者不甘心平平淡淡一辈子,为了卖艺不卖身那点可怜的自尊,找一个自欺欺人的借口。可是一旦进了这里,身边不乏一掷千金的豪客,出口成章的风流才子,谁敢说就一定能守得本心,到头来不是被这些繁华景象蒙蔽了双眼,坠入温柔乡难以自拔,再不记得当初的山盟海誓。要么就是苦苦守候,却被无情弃,嫌她脏了身子,污了清白,弃之如草芥,毫不留情地转身离去,那样又能怎样,只是这月下春江多一个没有心的人罢了。”
李落和谷梁泪面面相觑,良久无言。这种事他见过不少,远的不说,离他最近的,柔月就是其中之一。比起月下春江这些看起来还算真金白银的交易,他知道听到的远比这里还要肮脏百倍。在这里,若是有几分姿色,愿意用身子作为交换,至少还有银子和一夜的恩客,而在月下春江之外的许多地方,在邓王手中那个小小箱子里装着的,才是这世上真正的恶。
“如果你还喜欢她,你也还愿意和他厮守终生,现在走还来得及。你们要去的地方不管外面看着再怎么光鲜,你们又再如何相信彼此,事到临头,那些堕落很多都是身不由己,再好看,再诱人,都不过是一个个陷阱,一步踏入就再也没有回头的机会,有时候连死都不是解脱,进了那里,何来清白之说。”见两人都没有开口,女子俏脸一沉,冷哼一声,“言尽于此,反正也和我无关,你们爱做什么就做什么。”
李落展颜一笑,道:“多谢姑娘,我记得了。不过我并非是要我夫人去争什么花魁,若她去,只怕月下春江未必承受得起。”
女子扫了一眼他身上寒酸的衣裳,和这辆寒酸的驴车,还有那头更寒酸的驴子,脸上挂着嘲讽,只当他是在说谷梁泪的容貌,毕竟眼下也就只有谷梁泪能拿得出手。她确是万中无一,但是这世上好看的女子多了,再怎么洁身自好,再如何受众人追捧,到最后还不是躺在了不知道是谁的床上。性烈如火又如何,一杯添了销魂散的酒下肚,还不是一样眼睁睁任人宰割。醒了,会恨,会哭,会痛不欲生,只是末了还不是要活下去,哪怕是投了索水河,也还不是被河底的鱼虾分而食之。在这些畜生眼里,再好看的皮囊也不过是一堆肉而已。
“你为什么哭?”谷梁泪柔声问道。李落暗自咋舌,她这么一问,他便知道她已是动了心思,若是这女子有难处,说不得会帮她。不过帮就帮了,偌大一个大甘,谷梁泪若要帮什么人,承启帝多半也要给面子。
“不管你的事。”女子冷冷说道,倒是个带刺的主。谷梁泪细细打量着眼前女子,容貌虽说不算上佳,比起府里的一众女子还远有不如,不过眉宇间有几分英气,好像有那么一丝一毫与甘琦相仿,可惜人家不领情。谷梁泪无奈地看了李落一眼,李落轻轻一笑,微微点头。此女防备之心颇重,不过难为她能说出这番话,也是善缘,今日之后,自己寻往日那些狐朋狗友说一两句,想来她往后的日子不会太难,月下春江任她去留。
快到驳船的岸堤,路口有一块大石,上书一首词,正是月下春江的由来。
小舟横截春江,卧看翠壁红楼起。云间笑语,使君高会,佳人半醉。危柱哀弦,艳歌馀响,绕云萦水。念故人老大,风流未减,独回首、烟波里。推枕惘然不见,但空江、月明千里。五湖闻道,扁舟归去,仍携仙子。云梦卓州,索水西岸,昔游应记。料多情梦里,端来见我,也参差是。
词名月下春江,落款是苏溯,楚州苏家的前辈文豪。
谷梁泪读了一遍,不置可否,轻声问道:“苏溯?”李落嘿了一声,溯雪不是不知道这首词,约莫责备他的时候,连她苏家这位先辈也在心里暗暗骂上了。
驴车缓缓驶入口岸,此刻时辰还早,不过岸堤上却已人来人往,颇显热闹。不少小贩推着木车摆好摊位,已然开始卖起了早点,有馄饨面条,还有包子稀粥,种类繁多,样式也是精致,沿着河岸叫卖,竟也不比城里的市集差到哪里去。
以往来月下春江多是日头落山之后,甚少有来这么早的,着实没料到清晨时分这里也如此热闹,倒是别有一番晚间没有的烟火气。
香气顺着风雪飘进了几人鼻间,谷梁泪咽了一口口水,李落展颜一笑:“饿了?”
谷梁泪白了他一眼,俏脸羞红,自然是饿了,天还没亮就被他叫出弃名楼。
第二千五百八十六章 好吃的馄饨
一趟城东,腹中还不曾下去半粒米,虽说内力精绝,数日不吃也不会饿晕,不过肚子饿了一样会咕咕叫,人吃五谷杂粮,又不是陆地飞仙,可以辟谷,吐纳天地之气。
“想吃什么?”
谷梁泪伸长脖子看了又看,那个都觉得香甜,那个都想吃,眼花缭乱,就又不知道该吃什么。女子瞥了一眼,淡淡说道:“那家的馄饨味道不错,这会工夫船上的姑娘多数还没梳洗,再过一会,连坐的位子都找不到。”
“那就吃馄饨吧,一起去,我请你。”谷梁泪笑眯眯地说道。女子哼了一声,一碗馄饨而已,自己还吃得起。李落笑道,“萍水相逢,许是他乡之客,吃了这碗馄饨,你我不知道何时还能再见,你与内子有缘,便叫我们请你吃一碗吧。”
女子略作沉默,脸上冷冽的神色缓和了许多,或许在月下春江很少见到这样全然不相干的善意吧,随即点了点头,道了一声谢。
三个人下了驴车,还真别说,见惯了奢华锦绣的车马,这架驴车倒也别致,至少在这里很是乍眼,连这些售卖早点的小贩都不由得多看了几眼,有好奇的,也有取笑的,不过在见到谷梁泪之后俱都大吃一惊,惊为天人,纷纷暗自猜测这位仙子是何方神圣。
“掌柜,三碗馄饨。”走到摊前,寻了角落里一张桌子,李落温颜向呆若木鸡的馄饨老板说了一声。摊主是个年过半百的老者,身旁有个又黑又矮的妇人帮忙,年岁也不小了,看模样该是摊主内人。老者一个激灵,连忙说道,“公子,小姐,快请坐,这就煮来。”说完赶紧温水煮开,手脚极快,比平日里人多的时候还要快三分,多半是怕饿着谷梁泪。
女子不服气的哼了一声,转即便暗自一叹,到底是比不过她,就算再怎么自欺欺人也骗不了自己。女子不怀好意地看了看李落,心里暗暗鼓气,日后定要找个比他强一百倍的如意郎君。
三人无话,谷梁泪杵着香腮看着江边,瞧了一会,惊咦一声,道:“这些船……”
李落哈哈一笑,道:“江上风大,船吃水有深浅,若是浮水,遇着风浪的日子能把船上的人晃晕,月下春江虽以花船为名,不过并非所有的花船都能离岸,近处这些实则只是船只的模样,不能行水,底仓有木桩与河底相连,看着像船,实则是建在江边浅滩上的楼阁。若非如此,到了酒憨的光景,怕是一个个非要东倒西歪不可。这里只有少数花船可以驶去江心,而在这些船上的女子大都算是月下春江较为有名气的魁首,若有豪客,或是附庸风雅的才子,才会叫水手将船驶出渡口,去远处谈论风月,讨个意境罢了,说到底来这里的人未必都身具武功,踏浪而行如履平地。”
“知道的这么清楚,你该去过不少次吧。”
李落一愣,摸了摸鼻尖,辩解道:“这都是道听途说,我没去过几次……”
“呵呵,男人!”一旁女子皮笑肉不笑的接了一句,好叫李落恨得牙根直痒。
“馄饨来咯。”巧了,馄饨出锅,解了他的燃眉之急。李落赶忙说道,“天冷趁热吃,要不然一会就凉了。”谷梁泪噗嗤一笑,好一个胆大包天的大甘定天王。
馄饨很鲜,李落又要了两碟小菜,样式虽然简单,不过清早却很爽口,不会觉得腻。谷梁泪亦是赞不绝口,摊主很是高兴,当作没看到身边老婆子使眼色,又添了满满一碟小菜,白送给三人。谷梁泪称谢接过,无功不受禄,走时自会给他银子。李落倒觉这老者是个心思通透之人,换成旁人,有这般容色,倘若有意花魁,怕是十拿九稳,今日用一碟小菜结一份善缘,他日必有福报。
馄饨好吃,分量却不甚足,多半是姑娘们吃不了太多的缘故。李落吃完又添了一碗,谷梁泪小口吃着,和那女子各自吃了一碗就没有再吃,放下碗筷看着他一个人大快朵颐。
谷梁泪唇间含笑,温柔地看着狼吞虎咽的李落。久在行伍之中,他对饮食向来不怎么挑剔,府里那些珍馐美馔吃得惯,粗茶淡饭,哪怕是一块干粮也能吃得甘之如饴,而且从不浪费,整个大甘李家,算上弃名楼,恐怕也只有他这么一个异类。女子也在看着他,多少有些好奇,饥不择食的人她见过,但把一碗馄饨吃得这么认真,甚至于有些虔诚的人还是第一次见,不知道他是做什么营生,会是当下这般模样。
很快,碗见了底,汤也喝了干净。李落意犹未尽,舔了舔嘴唇。谷梁泪笑道:“再煮一碗?”
“哈哈,够了,一会回城还要带你去尝尝那家的素茶点心呢。”
谷梁泪莞尔一笑,结了账正要起身,就在这时,忽然身旁传来一个刻薄尖酸的声音:“哎呦,这不是冰舒家的小丫鬟么,大清早跑来吃馄饨,好兴致,你家小姐还没死呢。”
三人回头,便看见一个华服锦衣的女子一脸傲色地打量着三人,容貌也算俏丽,就是趾高气昂了些。看见谷梁泪,眼中闪过震惊,还有一丝慌乱,深吸了一口气,约莫是自惭形秽,转即冷哼一声,仰着头试图居高临下看着三人。鼻孔朝天,但是个子不如李落和谷梁泪高挑,这个模样着实有些费力。
女子脸色大变,俏脸骤然罩上一层寒霜,反唇相讥道:“你死了我姐姐都不会死,也不知道你昨晚吃了什么,嘴这么不干净,臭不可闻。”
“好哇,和那贱人一个模样,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下人,装模作样扮可怜,好厚的脸皮,无耻下贱!”
女子冷冷一笑:“你若是有这工夫嚼舌头,还不如回去好好再瞻仰瞻仰你这幅尊容,尖酸刻薄,怪得了谁。”
“住口,再敢胡说,瞧我不撕烂你的嘴!”来人恼羞成怒,作势想要动手。
第二千五百八十七章 怕你心疼
李落踏前半步,和声说道:“君子动口不动手,有什么是非曲折,不如说个道理出来。”
还不等那锦衣华服的女子回话,身后女子就很不客气地说道:“她要是会讲道理,猪都能上树。哼,人家是女人,不是君子,而且还是个小人。”
“小贱人再敢胡说!”
“小贱人骂谁?”
“小贱人骂你!”
女子啧啧有声,一脸嘲弄道:“果然是小贱人骂我。”那女子这才醒过神来,不想被她给绕了进去,自己骂了自己,脸上阵青阵白,好不难受。岸边上的人都在瞧热闹,听着有趣,便都笑出了声。华服女子脸色更难看,涨成了猪肝色,抢前一步就要动手扇她一个耳光。
李落皱了皱眉头,要说还从来没有人敢在他面前撒泼,做这形如市井泼妇一般的勾当,一时间还真不知该怎么化解。却是谷梁泪不着痕迹的将那女子拦了下来,淡淡说道,“你先骂她本就不该,如今说不过她就要动手,这么做不好吧,若有旧怨,难道这里没有人能秉公而断,理出是非曲直吗?”
“你是谁?这个小贱人的帮手?果然小贱人和她那个半死不活的主子一个德性,就会骗人!哼,遭了天堑,没几日好活。我倒要看看,等你那个狐狸精主子死了,月下春江还有谁护着你!”华服女子一脸愠色,不过看谷梁泪气度不凡,终是没敢太造次,垫着脚冲女子叫骂。
女子大怒,争锋相对,也是不甘示弱的回敬起来。女人争吵叫骂,总不好拿了问官。李落摸了摸鼻尖,甚觉无奈,到底还是吃饱了撑得慌,不吵几句恐怕吃不下去饭。
“亦蝉,你们在吵什么?”一声轻咳,一个人影缓缓走了过来。女子见状丢下面红耳赤的对手,急忙跑了过去,扶住那个单薄的有些叫人心惊肉跳的身影,急急说道,“冰姐姐,你怎么下船了?”
“心口堵得慌,下来走走。”女子抬头,眉眼秀而端庄,又带着一丝月下春江独有的柔媚,便似将魅惑和清纯糅二为一,初看动人,再看惊人,就是眉有些细,唇有些薄,似乎福缘甚浅,再加上方才两人争吵的言语,约莫眼前这个名唤冰舒的女子身骨不佳,隐疾缠身,不如前来挑衅的华服女子那么中气十足。
李落也觉讶然,此女美的确美,不过身上那股我见犹怜的气质更为引人,或许不如当年的柔月,但也未必比紫盈诸女差多少,就是身子太柔弱了些,较之殷莫淮怕也不遑多让,一阵风就似能把她吹倒在地上。
“今个初雪,又有风,姐姐你怎么……哎。”女子一脸焦急心疼,全然没有刚才那副厉害模样。
“没事的,早晚而已。”冰舒轻轻一笑,看了一眼神色不善的华服女子,便已知道所为何事,轻轻一叹,“柳如姑娘,你我都是浮萍,落脚在这索水河上,也不知道哪一天就会被风吹走。我是客,你也是客,何苦相逼呢。我无意要争什么,更无意和你比试高下,谁愿来,谁不愿来,可是你我说了算的?点上烛火,你是一人,我也是一人,你管得了我船上一人,难道还能管得了这里所有的人么?”
岸上众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船上不少姑娘已经起了床,三三两两过来岸边,吃饭的吃饭,随意走动的就随意走走。见众人的目光都集在自己身上,名叫柳如的女子有些怯场,倒是那个冰舒神色不变,静静地看着她,单说气节亦是柔而不弱。柳如不好再争辩,本就理亏,不过是仗着来此地早些日子耍耍威风,嘴上占些便宜罢了,若叫她当真把冰舒怎样,反倒未必有这个胆子。
柳如丢下几句狠话,饭也没吃,灰溜溜的上了船,十有八九躲起来生闷气,少不得还要再诅咒几句冰舒和亦蝉早登极乐。冰舒轻轻摇头,咳嗽一声,柔声说道:“让两位见笑了,谢谢你们护着亦蝉。”说完之后多瞧了谷梁泪几眼,不掩惊讶羡慕,却无嫉妒怀恨之心,许是时日无多,心胸甚为豁达,和殷莫淮截然不同,当初他亦快死,不过争强斗狠的心思却没有半点减弱,行事反而更加难以捉摸。
“他才没护着我呢。”亦蝉哼了一声,约莫只觉得是谷梁泪护着她。说完之后,她凑近冰舒耳边说了几句,声音虽轻,但是眼前两人已是大甘绝顶的高手,就算再小声也难逃两人的耳朵。听了说话,谷梁泪忍俊不禁,李落无奈一笑,冰舒诧异地看了看两人,一半怀疑,一半不解,略作沉吟,眉头便又舒展开来,摇摇头说,“不会的。”
亦蝉还有些不服气,大略觉得自己猜测八九不离十。冰舒看着谷梁泪轻笑道:“月下春江的确承受不起。”
亦蝉撇了撇嘴,没吭声,好看的皮囊月下春江不是没有,不外如是,也不知道向来清高不群的冰舒姐姐为什么对他二人另眼相看。
“姐姐吃点东西么?”亦蝉轻声问道,细声细语,与方才判若两人。
冰舒揉了揉肚子,摇摇头:“不想吃,没什么胃口。你呢,吃过早饭了吗?”
亦蝉一皱眉头:“他就请我吃了碗馄饨。”谷梁泪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李落好不尴尬,无奈说道,“你还想吃什么,我请你。”
“还是别了。”亦蝉打量了李落一眼,道,“我怕吃多了你心疼。”
李落朗笑一声:“亦蝉姑娘莫要替我省钱,内子愿意请你,只要这大甘有的,我便请得起你。”
亦蝉一翻白眼,冷哼一声:“吹牛吧,我想吃宫廷御宴,你请得起么?”
李落一笑,看了谷梁泪一眼,道:“亦无不可。”亦蝉耻笑一声,当真是个说大话不怕闪着舌头的登徒子,宫廷御宴那是什么人都能尝到的么。冰舒却不着痕迹地轻皱眉头,他说话自然而然,并无半点躲闪遮掩。
第二千五百八十九章 断脉
虽说她也不信,只是看着他和这个貌美女子风轻云淡的模样,好似不是在信口开河。
“好啦,你啊。”冰舒笑了笑,转即看着李落问道,“不知道公子来这里是游赏还是有别的事?”
“内子来卓城有些日子了,久闻月下春江之名,还从来没有来过,特意带她来瞧瞧。”
冰舒莞尔,往日常见那些公子游侠来月下春江寻欢作乐,倒是很少见有人带着自家夫人来这里的,再者说了,谷梁泪美若天仙,怕是月下春江无人能及,游赏是假,说不得踢馆是真呢。
冰舒抿嘴笑道:“这里,呵呵,倒是不常见夫人小姐来的。”
谷梁泪瞥了李落一眼,没说话。冰舒冰雪聪慧,大约猜到定是眼前男子背着她偷来过这里,这是来兴师问罪的。
“这里,也没什么好看,不过姐姐若有兴致,可以随我去船上坐坐。”
“不了,看看就好,岸上风大,你身子不好,走走就回去吧,莫要受凉。”
冰舒拉了拉衣襟,淡然回道:“不妨事,我这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吹吹风反而能好些,若是整日闷在房里不出来,怕是更没几天好活。”
谷梁泪心有不忍,看了李落一眼,知晓他医术精绝,说不定能有什么法子医治她的病症。李落沉吟少顷,和声说道:“姑娘若无事,不如让我替你诊脉一试。”
“公子通晓医术?”冰舒诧异问道。
“不敢说通晓,略知一二吧。”
这次亦蝉倒没觉得他是在说大话,眼巴巴看着冰舒,小声说道:“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叫他瞧瞧?”冰舒却似没什么期许,也许是以前看过的所谓神医太多,希望之后都只剩下绝望,渐渐有些讳病忌医,不想再经受这些折磨,闻言只是一笑,“多谢公子,不过我的病是顽疾,瞧过不少大夫都束手无策,宫里的御医也来看过了,说是无药可救,不劳公子费心了。”说完又咳嗽起来,脸颊染上一抹病态的红晕,颇显惊心。
“他的医术未必不如宫中御医,左右无事,不如试试。”谷梁泪劝解道,“若是这里不方便,去船上也好的,莫叫人闲话姑娘清誉就好。”
“身在此地,哪里来的什么清誉,夫人言重了。”冰舒淡淡应了一声,却没有叫李落医治的打算。亦蝉在一旁连声劝说,许是不忍心见她这般模样,冰舒无法,叹了一口气,“那就有劳公子为贱妾诊脉,不论好坏,贱妾都会答谢公子相助之恩。”
李落愣了愣神,这是打算给自己付诊金么?以前曾救过几人,但还从来没有靠医术赚取过银子,往后归隐山林,若不教书,当个治病救人的大夫也不错。
冰舒没有回去船上,寻了一个人少的小摊前坐了下来,亦蝉给了摊主一块碎银子,便也没要什么吃食,独自占了一桌。冰舒和李落相向而坐,李落没开口,冰舒略有迟疑,之后才将手伸了出来,亮出洁白的腕子,带着一丝羞赧,微微避开李落的目光,倒是有些任人宰割的模样,让他忍俊不禁,却被谷梁泪一记白眼扫过,便即正襟危坐,只当没有看见她窘迫的神色。
桌前有人围观,看起来冰舒在月下春江薄有幸名,有人和她姐妹二人打招呼,有人冷眼旁观,见着李落替她诊脉,皆都露出好奇神色,关切的有,冷漠的更多,生生死死在月下春江颇有点潮起潮落的感觉。月春江常在,那些花却开了又谢,变换很快,便也没了归宿,就如同冰舒方才所说,这里的人都是无根浮萍,或许一阵风就会吹到不知哪里去了。
冰舒的病症和她的人在月下春江一样出名,不少身份显赫的入幕之宾都曾尝试为她求药治病,博取美人欢心,宫里的御医也来瞧过,只不过还是束手无策。见有人要替她诊脉,众人不掩好奇,议论几句,既有宽慰,也有闲说,反正给冰舒瞧病的大夫多了,也没见哪个当真能瞧出点什么。
冰舒的手腕很细,亦很白,带些温润的暖意,让李落不由得心里一荡,几乎是在同一刻,他的背心骤然一凉,一股刺骨寒意涌上心头。不消说,定是有人瞧着不痛快了。李落洒然一笑,收敛心神,缓缓将手指搭在她的手腕上。
一瞬,一息,一弹指,一罗预,半盏茶的工夫,他的手指还不曾从冰舒的手腕上挪开,似是陷入沉思之中,自然没有瞧见那只手腕上渐渐有些粉晕颜色。
冰舒甚是气恼,这诊脉她没有百次也有七八十次了,但是还从来没有一次须得这么久,到底是在替她诊脉,还是别有用心。亦蝉一脸凝重,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倒没觉得是在轻薄自己姐姐。
见他还没有要挪走的打算,冰舒忍不住轻咳了一声。李落一怔,看着她微微蹙起的眉头,还有周围窃笑玩味的语言,哪还不知道这些人把他当成了趁机轻薄冰舒的登徒子,随即轻轻一笑,收回手指,和声说道:“方才想起了些往事,确有怠慢,还请姑娘莫怪。”
“嗯,无事。”冰舒收回皓腕,藏在了衣裳里,许是怕再落入李落的魔掌之中。
“怎么样,可有什么……”亦蝉一脸希冀,连语气都客气了许多,末了还唤了一声公子,神态恭敬,几近哀求。
李落沉默不语,不知道在琢磨什么。亦蝉见罢心里一沉,面显哀色,倒是冰舒看得开,往往都是带着希望,最后换来一句无能为力,经历的多了,自然就能荣辱不惊。
“没关系的,也非一两日了,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心里有数,公子不必……”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李落打断,“断脉之症的确罕见,只是姑娘的脉象有些奇怪,经脉似断而不断,只是比常人要羸弱得多。如果将常人的经脉粗细比作一根筷子,姑娘的脉象实不比一根头发粗多少,一旦这根悬丝断了或是堵住,那便离姑娘的大限不远了。”
第二千五百九十章 有救
冰舒一怔,愕然看着他。亦蝉先是一呆,复又大喜,这还是首次有人说出姐姐病症由来,不管他是胡说八道还是真有其事,总归是有那么一线希望。
“断脉之症?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冰舒皱眉问道,脸上可没什么喜色,如果真有这般病症,一听就很麻烦,如果治不了,知道了还不如不知道的好。
“断脉之症很少见,不过并非没有,只是身患断脉之症的人很少有能活过总角之龄,像姑娘这般年纪的,我生平也只见过两人。”
“公子,可有医治的办法吗?”亦蝉疾声问道。
“命若游丝,那根丝,是杀机,也是生机。”
“那就是有救咯!公子行行好,只要能救我姐姐,要我怎样都可以。”亦蝉急切说道。冰舒却还镇静,未有激荡神色,毕竟早前打着药到病除的名义借机亲近自己的人亦不在少数,有些心思龌龊之辈更有提非分之想,眼前男子是信口雌黄还是有真才实学还不好断言,且看他所求为何。
李落看了谷梁泪一眼,谷梁泪温柔地看着他,眼中满是歉意。原本她以为那女子只是一般些较为棘手的病症,得他出手,赠一两张药方就好,谁知道竟会是断脉之症。这个病症她早先是知晓的,而且她还知道另外一个得此病症的人是谁。若有一线生机,定然不会一两剂汤药就能见效,说不得要大费周章。
既然知道了,他治还是不治?弃名楼里的人不日就要北上,恐怕他未必有时间为一个青楼女子治病。但,一诺千金,自长宁之后,他甚少再许诺,只是答应的事就一定会做到。这一诺,是因为她。
看着谷梁泪眼中的歉疚,李落温颜一笑,自然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轻轻颔首,看着冰舒和亦蝉和声说道:“有救。”
亦蝉大喜,冰舒也是一怔,眼中闪过一丝喜色,不过更多的还是惊讶,约莫是不敢相信。
“真的吗?太好了,姐姐,你的病有救了!”亦蝉喜极而泣,万万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如果当真能救姐姐,要她做什么都可以,若是喜欢,这条命给他都好。冰舒倒是不如亦蝉那般激动,轻声问道,“我的病如果能治,我猜医治的办法也极难,要不然不会让那些名医束手无策的,公子当真有法子可医?”
“有办法,只是风险不小,若有差池,恐怕姑娘到时候会香消玉殒,一命呜呼。”
冰舒淡淡一笑,说到死,她还真不算很怕,每日都在等死,提心吊胆,时间久了也就惯了,一了百了也不全然都是坏处的。
“那公子您有几分把握?”亦蝉恭敬问道。
“五成。”李落想了想,接言说道,“或许六成吧。”
五六成的把握,这已经很多了。亦蝉一脸急切地看着冰舒,喜忧参半。冰舒沉吟不语,说实话她并不相信李落能医治她身上的隐疾,但是他坦然的神色又让她心里不由得有些摇摆不定,只是传说当中那些生死人肉白骨的神医不都是鹤发童颜么,眼下的他实在是不怎么像。
“公子若要医治,可要贱妾做什么?”言外之意是她要付出怎样的代价李落才会医治。李落洒然一笑,冰舒如此模样,大约是当年求医被人骗过不少次,这才这般小心谨慎。“我若医你,是因为断脉之症世间罕有,我一故友也身患此症,如果能救活姑娘,说不定我能从中找到医治我朋友的办法,姑娘不必再做什么。不过你须得知晓,此病症毕竟少见,医治途中若有变故,动辄都是身死之危。我自当全力而为,不过若有闪失,也须得姑娘早作准备。”
“早作准备?是留遗言么?”
李落点了点头:“最好不过。”
亦蝉心头一冷,听他说的可怕,不禁打起了退堂鼓,小声说道:“姐姐,要不我们再想想,治病一半,杀人一半,哪有这样的大夫。”
冰舒倒没有异色,反而觉得他和以前那些所谓神医不一样,能坦言生死,虽然话听着有些生硬,但至少不会给人不切实际的幻想。
“冰舒,你当心些,别又是个江湖骗子。”
“是啊,你瞧他年纪不大,口气倒是不小,还能比黄御医的医术高明?”
“就是,没准是个……初出茅庐,天不怕地不怕的新手呢。”身畔那人硬生生收回了骗子二字,这还是看在谷梁泪的颜面上。
李落笑而不语,治与不治都在一个缘字上,她若愿意,他自当尽心尽力,至于时辰总会有法子。她若不治,也由着她,少了一个了解断脉之症的机会,日后再想别的法子,和冰舒比起来,仓央嘉禾除了行走不便,眼下倒是还没有性命之忧。
冰舒有些犹豫,倒不是怀疑李落有没有办法医治断脉之症,毕竟已是死马当成活马医,治不好,死,不治,也是死,她只是被耳旁这些议论声一时分了心,怀疑他的意图。就像方才他所言,医她,说不得只是为了日后救他故友而已,一句全力而为,有几分真心实难预料。在月下春江待久了,就越知道人心才最靠不住。
有人放言能治冰舒的消息不胫而走,不多时,这些月下春江的姑娘都聚到了岸上,莺莺燕燕,倒也好看,只不过都盯着一个人看的时候未免有些让人心里不舒服。冰舒犹疑不定,李落倒没觉得如何,只是身边这些看热闹的人多了,心里便有不喜,因为这些人来此,十个里没有一个是在看他,都是在看谷梁泪,光明正大的,偷偷瞧的,格外叫他不耐烦。李落长身而起,淡淡说道:“不用急着做决定,三思而后行,明个晌午之前我会遣人来寻冰舒姑娘,到时候告诉我你的决定就好。”说完不再多言,拉着谷梁泪出了人群。谷梁泪心里暗暗好笑,被人看几眼又不会少块肉,没想到他这般小气。
第二千五百九十一章 突发的暗杀
雪还在下,路上多了很多打伞的人,还有人来人往踩到地上的雪花,化了之后混成泥水,溅的到处都是,着实很不方便。李落两人避开路上的马车,去牵驴车过来。方才来的时候还早,行人不多的时候还好,虽有烟火气,但还算清静,此刻人多了之后这里就显得有些杂乱无章,而且女子多了,声音便也多了,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怪不得在月下春江落脚的鸟儿都极少。
路上过来一架马车,捂得严严实实,李落没有在意,只是那马车从两人身边过的时候不知何故忽地拐了一下,往李落牵着的驴子身上撞了过来。行进的速度倒是不快,不过若不避开,这马车和驴车就会撞在一起,车坏了不妨事,只怕驴子会受伤。这头驴子虽说奸懒滑馋,但也算有几分感情,李落随即将驴车往旁边带了一带,避开那架马车。如此一来,这架马车便从李落和谷梁泪两人之间穿了过去,将两人隔了开来。
就在这时,马车里忽然传来一声细微的轻咦声,声音极小,在此刻岸上格外不起眼,但是却清晰无误地传入李落耳中。李落一怔,不为其他,只是这一声轻咦叫他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就在轻咦声刚刚落入他耳中的当口,马车上窗帘一动,一点寒星直奔咽喉而来,驾车那人手里扬起的马鞭在空中绕了一个弯,宛如一条捕食的恶蟒,势如流星,点向他的太阳穴,与此同时,马车车底一道寒光,迅捷而无声,刺向下阴要害。
变故突发,一声轻咦,李落已身处险境,而谷梁泪却被马车隔在了另外一侧,来不及援手,只怕还没有发现他的处境。
李落脸色一变,委实没有料到会在月下春江遇险,出手之人招招阴毒,势要将他毙于当场。李落处变不惊,虽有讶色,应变却也更快,微微往这头驴子身上一靠,伸出两根手指迎向车底刺出的寒光。那是一把细剑,窄而长,不利于战场厮杀,却是暗杀行刺的利器。剑手似乎也没有料到李落竟然会舍下迫在眉睫的暗器不理,反而会先向细剑出手。一个刺,一个接,几乎就在剑光突显之时,李落的手指便已稳稳搭上了剑锋,两根手指微微一收,夹住剑尖,没有挑开,竟是运气一拔,将剑光从车底拽了出来。只听车底之下传来一声低微的惊呼,剑芒暴涨,探到李落眼前,身不由己的将那枚寒星撞开。
再之后也不见他做何动作,只见那条恶蟒缠上剑身,失了准头,被他引到一边。手下不停,扯断驴子身上的缰绳,肩头微微一沉,竟将驴子扛了起来,飘然移出三尺,稳稳落在地上。
几乎就在寒星刺破窗帘的同一瞬,道旁两侧飞出十余根铁索,凶狠异常的将马车围住,便在李落闪开三尺的同时,铁索骤然发力,这架马车眨眼之间四分五裂,碎开的车身木杆飞入两侧,就连套在辕上的那匹马也不例外,若非雪地泥泞的路上洒下点点鲜血,只怕会叫人怀疑这里是否有过这一架马车。
车和马四分五裂,凭空不见了之后,马车中才有三人掉了下来,落在地上,一脸惊恐地看着李落。
雪又落了下来,驴子打了个响鼻,甩了甩耳朵,还在李落身上蹭了蹭,茫然不解地瞪着路中央的三人。
果然,是她!
李落掩口轻咳一声,微微一叹,道:“好久不见。”
数道人影宛若鬼魅一般出现在场中,漠然不语,护住李落,也护着谷梁泪。谷梁泪凤目含煞,虽没有看到马车那侧发生了什么,但是也知道有人要对他下手行刺,而且还险些得手,如何能不叫她自责生气!
从马车中落下的三人,两女一男,其中一男一女年纪都不小了,唯有那个双目微红的女子年纪不大,神色有些凄苦,带着深深的愁和恨,怔怔看着李落。
李落看了她半晌,才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看了看将女子护在身后的男女。那名中年男子他不曾见过,不过那个上了年纪的妇人他却认得。
她会来,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她要杀他,天经地义,毕竟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只不过他们也没料到在如此境地之下李落还能应变如此之快,而他左右护卫出手雷霆一击,便叫他们再无招架之力。
这时候,口岸上的人才发觉此处异常,冰舒和亦蝉原本要回去船上,见状也停了下来,回首诧异不解地看着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这些人。好像刚才有一架马车过来,不过一个回头的工夫,马车竟然消失的无影无踪,只剩下路上的三个人,仿佛被群狼环噬的羔羊。
这种情形在月下春江极常见,每每到了灯火亮起的时候都会有,区别只是路上这三人尚且裹着厚厚的衣裳,而在船上的她们,多半已经衣不遮体。
谷梁泪轻轻移步,挡在这三人与月下春江围观人群之间,左右都是牧天狼暗部高手,大多谷梁泪都不认得,而且蛰伏时也让人难以察觉,她只是隐约察觉有人在暗中保护他们,且听命于李落。她猜到是牧天狼暗部,但是甚少见过暗部将士真容,一旦出手,那股直刺人心的寒意让她也不由得心里一阵阵发寒。心有余悸的不单是她,自然还有被围困的三人,而牧天狼暗部首领,大甘定天王李落亦是同样心惊。暗部起于沈向东,成于殷莫淮,实则他并没有怎么插手其中,算是坐享其成。当初建立暗部,沈向东其意是为了对付南王府的影密卫,只不过后来牧天狼中多了一个天资绝艳的殷莫淮。在他手中,暗部早已不是当年模样,无论是规模还是行事之风都已大相径庭,其内有一套近乎完美而苛严的规矩,就因为这规矩在,即便暗部没有了头领,只要在这架构之中就能运转下去。
第二千五百九十二章 替父报仇
每一个暗部将士都是这套黑暗规矩的一枚棋子,区别只在大小,无情而精密,不含一丝感情。
也许这才是一支身处阴影中的力量该有的模样,像影子,像无色无味的毒药,你看不到也摸不到,只有在致命的一刹那才会露出獠牙,沾血之后便又消失的无影无踪。
李落从殷莫淮手中接过牧天狼暗部的时候,纵然是他也忍不住心中发寒,这样一个暗部,也许阵中高手不如西域飞鹏堡那么多,但论行动隐秘、环环相扣,只怕早已胜过飞鹏堡许多,就算是归藏的罗网也未必能胜过暗部多少,唯一可虑的便是牧天狼暗部之中有多少人是归藏的探子。
这样一股势力不能放在明处,一旦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暗部的效用就会大打折扣,只怕到了那个时候,卓城里没有几个人能睡的安稳,一旦成为众矢之的,到最后怕不是分崩离析的结局。暗部虽利,却要躲在阴影之下,而这个影子就是牧天狼和李落。
若有一日自己不在了,这个世上还有何人能遏制暗部?李落不禁有些黯然,殷莫淮为求成功不择手段、精于计算、杀人无情的行事之风已经深深烙进了暗部血脉之中,若非他早早灌注的一个念头,暗部唯有一主,就是他自己,如果不是这样,恐怕现在的暗部连他都未必能驾驭得了,虽不到尾大不掉的程度,但也叫他有些为难。无怪当年云无雁见识过牧天狼暗部之后,就不动声色的慢慢退了出去,他早知道,较之执掌暗部还是冲锋陷阵更适合他。殷莫淮不在,牧天狼暗部只有李落一人能勉强辖制,换成沈向东虽然长于谋略,但行事温和,已经不合暗部的行事之风。
就像眼前,如果不是没有李落的命令,或许看出李落和行刺之人有旧,须得容他问个清楚,如若不然,眼前三人多半和这架马车一般下场,纵然那妇人以刀娘为名,是天南有数的用刀高手,但是到了这里,一样不是牧天狼暗部的对手。
胜负已分,生死业已明了。李落抬头看着那个目中含泪的女子,微微一叹,一旦露了行踪,再叫人传出刺杀他未果,就算他有心放她一马,朝廷也不会答应,就算朝廷不闻不问,那些与南王宋家一战,埋骨他乡的大甘英烈又怎么说。岁数渐长,这世上的事越来越不能随心所欲,想当年年少时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会有人说他少年意气,赞一声性情中人,如今再做,只怕当年称赞过他的人都要说一声不长进了。
宋家姑娘,倒是当真给他出了一个难题。
难么?不难的,只是有些麻烦。李落自嘲一笑,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自己也这么怕起麻烦来。
“没有万全的把握,你们不该出手的。”
“呸!恶贼,杀人偿命,迟早你会遭报应。我们技不如人,死不足惜,不用猫哭耗子假慈悲,宋家一定不会忘了这个深仇大恨!”宋语依厉声骂道,银发飞舞,怒不可遏。李落一阵恍惚,当年在扬南城初见她时,发虽白,但人却如旧,转眼多年未见,她也见了老,和那些老妪无甚分别,不过是风韵存了几分罢了。
李落点了点头道:“我和宋家渊源颇深,我猜南王到了九泉之下一定在后悔当年我南下之时没有将我留在扬南城,不过成王败寇,古来都是如此。你恨我,只是因为我杀了南王,但是这些年你们宋家在卓城做的这些事,我杀他十次都不嫌多。”
宋语依一时语塞,她也是一世女中豪杰,自然知道什么是慷慨激昂,什么是强词夺理,只不过偶遇李落贸然出手,刺杀不中,却将宋碧游置于险境。她还正值芳龄,没有嫁人,自己死就死了,便当是到了岁数,可是她呢?宋语依不忍心,看着宋碧游那张被痛苦和思念折磨的有些发黑的脸,陷入了深深自责之中。
北上替父报仇,到底是谁的主意?是宋碧游的么?她也许想过,但是却还是宋家中人把她逼来卓城。李落对她有救命之恩,却偏偏是她的杀父仇人,本就进退两难,时时煎熬,而这还不算,宋家二分,虞红颜阵前与李落议和,宋无缺逼不得已只有与宋家决裂,护住虞红颜。说到底,就是他一手将宋家拨弄的四分五裂,而宋碧游便是夹在中间的那个人,一边是大哥,另一边是二哥和娘亲。兄弟反目,也许最不好过的人就是她,北上卓城刺杀李落,是为了给宋家那些人一个交代,替宋无缺和虞红颜向宋家中人说些什么,说不得也是为了送死。
宋语依或许不知道,逼死宋碧游的不是李落,而是他们宋家。李落心如明镜,当年他在余州迫使虞红颜不得不议和的时候他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看着疲倦不堪的宋碧游,李落心有怜悯,却无后悔之意,如果是宋家北上,那么站在这里的也许是敛玉,也许是谷梁泪,说到手段残忍,自己远不如先辈古人,当年时常被殷莫淮诟病诽谤。
谷梁泪也已知道刺杀他的人是谁了,眉头一皱,面无表情。她和宋家没什么交情,红尘宫似乎有点,只不过她和红尘宫的交情也不怎么样。
“方才刺杀,你为何示警于我?”李落忽然开口问道。宋碧游一愣,宋语依和那名中年男子齐齐变色,宋语依一脸愕然地看着同样一脸茫然的宋碧游。宋碧游愣了半晌,才缓缓开口道,“我何时向你示警了?”
“若非你那一声轻咦,我未必能察觉有异。”
“我……”仿佛感觉到身边那名中年男子投来冰冷刺骨的目光,宋碧游忍不住身子微微一抖,道,“我没有……”
“你没有出声?”
“我……”
“还是你觉得愧疚,不愿看着我死。”
宋碧游娇躯一阵颤抖,双目赤红如血,恨意滔天。
第二千五百九十三章 夫人好算计
用尽全身力气冲他吼道:“我没有!你杀了我父亲,我恨不得将你千刀万剐,才能消我心头之恨!”
李落幽幽一叹,算了吧,何苦自作多情,剩下的话他亦不想说,也不想问,轻轻摇了摇头,微微侧身。就在四周暗部将士将动未动之际,忽然岸上远处传来一个气喘吁吁的声音:“王爷手下留情!”
李落眉头一挑,转即便又轻轻皱了起来,没想到她也来了。一个人影沿着索水河畔飞掠而来,身后遥遥有几道白色身影,李落轻轻吐了一口气,竟然是天火白袍,本来最怕麻烦,没想到怕什么就来什么。
来人落地,娇喘吁吁,这一路奔行甚疾,面显潮红。宋碧游三人皆是一愣,宋语依神色复杂,三分怨,七分恨,只见宋碧游朱唇微张,轻唤一声:“娘!”
虞红颜,她从万里之外赶来卓城,莫非就是为了救自己的女儿?李落脸色一寒,冷冷说道:“宋家没有男人了么?”
宋碧游身旁中年男子闷哼一声,面露杀气,可惜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怎么看都有点色厉内荏。虞红颜倒是神色不变,轻轻收拢略显散乱的发丝,轻声说道:“碧游没了爹,只剩我这个做娘亲的,我不来,还有谁来?”
“好得很,出入大甘如无人之境,真当你南王府还是当初?”
虞红颜淡淡一笑,道:“自我出苍洱州,一路上都有王爷的人跟着,我去哪他们去哪,怕是连我住过几家客栈,早晚吃的是什么都一清二楚,如何敢言出入大甘如无人之境呢。”
李落语塞,闷哼一声,拂袖不语。虞红颜看了宋碧游一眼,微微摇头,满是宠溺和爱怜,轻声说道:“碧游,这一路辛苦你了。”
“娘……”宋碧游哽咽难言,自己本就存了必死之心,岂料事到临头却还是娘亲千里迢迢来救她。
“好一处母女重逢的戏码,却不知虞夫人要我怎样手下留情。”李落冷然说道。
“与王爷在余州议和,我向大甘朝廷俯首称臣,世人皆知,不管过往如何,如今我便也算是大甘朝臣,碧游是我女儿,我求王爷保住她的性命,这不算过分吧。”
不等李落回言,宋语依便即大怒喝道:“虞红颜,你少在这里丢人现眼,还大甘朝臣,你别忘了,他可是杀了你丈夫的人,与杀夫仇人不清不楚,我们宋家没有你这么不知廉耻的人!”
虞红颜眉头轻蹙,看着宋语依,目光沉稳,没有半点内疚退让之意,直到宋语依怒气渐渐平息之后才缓缓开口:“王爷在时,宋家杀不了他,王爷如今不在了,天南内乱,无方早就不认我这个二娘,现在你们来杀他,除了送死还有别的结果吗?你们想杀身成仁,换取名声,为何要将碧游牵连进去?姑婶,碧游若死在他手中,不过是你们宋家借他的刀杀人而已,是你们要逼死碧游。”
“胡说八道,我看你就是不守妇道,不知羞耻,还敢在这里大言不惭……”
“难道不是吗?如果宋家真的想要报仇,那么现在在这里的就该是宋无方,甚至是我儿无缺,而不是碧游。让碧游来卓城,你们当真觉得就一定能杀了他为崖余报仇?”
“娘,是我自己要来的。”宋碧游似乎不想看虞红颜与宋家闹得不可收拾,急忙说道。
虞红颜叹了一口气:“我当然知道。”说完之后望着李落,平静说道,“王爷,眼下你满意了?”
李落面无表情,一言不发,冷冷看着虞红颜。
“方才你一言虽为救她,却也将碧游陷入不忠不孝的境地,就算今日不死,只怕日后她再难回宋家了。”
李落气极反笑,道:“这么说来我救人倒是救错了。”
“不敢,王爷的善心转瞬即逝,要我真心实意称谢我做不到,不过还是要谢谢你的。”
他冷笑一声,算计的倒是清楚,恐怕此际心里还在怨恨自己方才想任由牧天狼暗部出手。若无军令,暗部将士一旦出手,如果没有万全把握,倘若不能生擒,要么敌人非死即残,要么自己非死即残,再没有别的选择。
应该,或许,暗部能擒下宋碧游吧,至于宋语依和那名中年男子的生死他倒是不怎么在意。
“所以我只好求王爷保下碧游一命,以我虞红颜的名义。”
“夫人好算计。”
“彼此彼此。”虞红颜微微垂首,“南王府数十年内很难再成为大甘朝廷的心头大患,就此一蹶不振也未可知,王爷将天南诸雄玩弄于股掌之间,虽然只杀了我丈夫,但对剩下的人来说你在天南的所作所为比杀了他们还难受。我真的想不出这世上怎么会有人像王爷一样,一边和他们谈笑自若,一边下手杀人眉头也不皱一下,难道在王爷眼里他们连猪狗都不如么?”
“除了救人,你还想做什么?”
虞红颜见李落不愿多说,轻轻一笑道:“听闻王爷不日将要北上草海,广邀天下群豪同行,不知道可否带上我?”
“呵,连天火白袍都能为夫人护驾,我怎敢多言,看来夜霜镇在这场纷争里的分量不小,至少不是我一个区区人间的王爷能比。”
“王爷自谦了。”
“你说……”李落缓缓说了半句,又停了下来。
“什么?”虞红颜好奇地看着他,李落露出一个很奇怪的笑容,和声说道,“我北上之后,或者就此一去不返,无缺公子会否和他的大哥握手言和呢。”
虞红颜心头猛地一震,一股寒气自脚底而上,直冲百会,脸上却还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施出全身力气才扼住那欲将跳动的眼角,缓缓说道:“王爷为什么这么想?”
“没什么,随意想想,便问了,夫人不必放在心上。”李落朗笑一声,目光清越悠远,不知道望向哪里。虞红颜暗暗吐了一口气,心头的凉意却不曾散尽。在他心里究竟想的是什么,没有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