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抽薪
傍晚,雨势变小,原本预计还要下两三天的雨已经有了要停的趋势。
灾民们在墨者们的指导下将简易的木板房如搭积木一般拼出来,而后经受检验,最后再房中点燃火把,做最后的“杀青”工作。
王宫之中,鞠子洲与嬴政对坐,桌上肉汤升腾香雾,烤肉泛着油花,只是两人都无心享用美食。
“秦王那边不可能再有更多的钱粮给我们了!”鞠子洲叹气:“按目前的情况来看,一旦进入冬季,要不了一旬,我们收罗的这些灾民就会有接近一半冻饿而死。”
嬴政沉默一下,说道:“今天我教灾民去捕鱼,两百人,一下午的时间,得鱼虾计八百余斤。”
“鱼晒成干,虾蟹尽快吃掉。”鞠子洲顿了顿说道:“河中泥螺、河蚌等类河鲜也捕捞一下吧。”
“也是尽快吃掉吗?”
“对!”鞠子洲点了点头:“要烹久一些,以免人吃了未煮熟的河鲜染病。”
又是这个!
嬴政记住了这个“吃了未成熟的河鲜染病”的话,问道:“现在市面上可以买到的粮食有多少?”
“不足三千斤。”鞠子洲摇摇头:“不必等这些人了,你那边应该已经探过墨家的底细了吧?”
“墨家可以拿出五千斤粮食!”嬴政略微有些高兴。
“这么多?”鞠子洲惊讶:“我还以为墨家都是一群穷鬼呢。”
“询说,墨家已经与过去的墨家不同了。”嬴政叹气:“他们已经很少有人具有古墨家的那种死不旋蹱的勇气了!”
“很正常的事情。”鞠子洲说道:“以前死不旋踵,是因为没得选,当时他们除了自己的“义”,什么都没有,所以结社求活,本就是在生死线上挣扎的人,有了变好、过上好日子、提高社会地位的机会,当然就不惜效死。”
“但现在他们不再是那些地位卑贱的匠人了。”
“作为墨家背叛根基的报酬,他们也已经成为了人人都认可的“显学”,弟子门人都有了“士人”的身份,又长期被秦国锦衣玉食供养着,早已经失去了当初锐气!”
“每一个学派、政党都会有这种由崇高向堕落的趋势,这是现阶段里无可避免的。”
嬴政点了点头,记下了这段话:“我们目前还缺少多少粮食?”
鞠子洲拿出了账本,说道:“我们现在计有丈夫两千九百四十四人、老者六百零三人、妇人两千一百零七人、孺童三千三百六十七人。”
“撇除掉一千五百四十一人的后来加入进来的中农、富农,还有七千四百八十人需要养活。”
“按照人每日两餐、餐一斤半来算,撇除掉渔获和猪羊等物的充饥效果,我们还差二十一万七千斤粮食。”
“但是这个数字是按标准来算的。”
“冬日里,如果我们囤积足够的柴的话,完全可以按最低标准算。”
“最低标准是保证这些人的存活、只保证能够做活的丈夫吃干饭,并且饱食,那么缺口就可以缩小到十万四千斤左右!”
“怎么会缺这么多?”嬴政看着竹简上的数字,有一种触目惊心的感觉。
“因为我们需要确保的是让这些人成为你的“根基”!”鞠子洲说道:“所以要让他们感受到有你存在的冬天,比没有你存在的冬天过得好,所以饮食上,必然要有所提高。”
“因此,即便是最低标准,也需要让他们大致能够充饥,而不是一直挨饿。”
嬴政点了点头,脸色微黯:“师兄能想到办法吗?”
“这么大的粮食缺口,我是没有办法的!”鞠子洲叹气:“只能用钱买。”
“不如继续向王后要钱?”嬴政问道:“我们是盟友,要钱的话,她肯定不会不给吧?”
“拿她的东西是要付出代价的!”鞠子洲摇摇头:“现在你可能觉得她给钱给粮都很大方,也不需要你付出什么代价,但往后你就知道了。”
“也不行吗?”嬴政很是烦躁:“那我们到哪里去弄这么多钱?”
“问你母亲要、问墨家要、问灾民要。”鞠子洲说道:“粮食没办法,但钱是有办法拿到的!”
……
“城外没有出岔子吧?”赢柱半躺在榻上,咳嗽了一阵问道。
一旁华阳王后立刻奉上热茶,并为他轻抚后背,舒缓呼吸:“没有出岔子,政儿的能力还是很强的!”
熊当站出来从袖中取出一张帛书,恭敬递交给秦王赢柱。
赢柱看完帛书,苍老的脸上浮出些许嫣红。
他笑道:“果然不枉寡人花耗如此精力钱财,这位“鞠先生”,当真是稀世大才啊!”
笑着,赢柱又咳嗽起来。
华阳王后一阵手忙脚乱,赢柱撕心裂肺地咳了一会儿,缓过气来,扬了扬手:“好了,何必那么着急,寡人身体还好!”
他强做镇定与健康,然而语气之中已经带着无法挽回的暮气与沉沉的疲惫:“着即以寡人之名,依照王孙政在城外施行的“以工代赈”法门来订立基础,将给与平氓的工钱削减一半,吃食降为半干稀的藿菜羹,免其徭役,施发政令,以最快速度施行下去。”
“此事,要瞒住王孙政!”
华阳夫人听着秦王赢柱施令,眼神复杂。
“至于王孙政……”赢柱略微思考,说道:“寡人亲自来拟一道密令。”
说着,赢柱看向华阳王后:“王后,你陪伴寡人多少年了?”
“回禀王上,妾自十四岁嫁王上,至今已有十九年了。”
“十九……咳咳咳咳咳……”随后又是撕心裂肺的咳嗽。
“王上……”华阳王后帮着赢柱顺气,眼底悲哀,遮掩不住。
秦王赢柱,迟暮了。
“太子那边的小动作还没有做完吗?”赢柱虚弱问道。
“应许已经做完了。”
……
“子楚,拜见先生。”异人在青宫之中,跽坐席上,对着一位老者进行叩拜之礼。
老者头发花白,一只眼睛张着,眼神有些浑浊,他身后,两名弟子惴惴侍立。
“老夫孙淹,拜见太子殿下。”名为孙淹的老者微微颔首而礼。
“不韦,拜见孙先生。”吕不韦在一旁再拜奉茶:“此次邀请孙先生来,是为请先生授太子治国之术!”
第四十七章 阳谋
“治国之术?”孙淹睁大了自己还能张开的那一只眼睛,努力的想要看清楚面前的吕不韦与子楚:“老朽所学,可并不是什么黄老之学,更无有治国之能。”
子楚看了一眼吕不韦。
吕不韦拍了拍子楚的手,示意他稍安勿躁:“孙先生何必过谦,不韦素知孙先生之高足鞠子洲有治国安邦之能,作为他的老师,想必孙先生更是学究天人者也!”
“鞠子洲?我的弟子?”孙淹眸中尽是疑惑:“鞠子洲是谁?”
吕不韦心头猛跳,看向孙淹身后的两个弟子。
那两人也是一脸茫然。
吕不韦咽了一口唾沫,眉头高高挑起。
……
“那我就先回去睡觉了。”鞠子洲吃完了面前的最后一块烤肉,擦了擦嘴说道。
“你也早点睡觉。明天雨差不多就要停了,需要安排的事情又多咯。”
“好。”嬴政点了点头,慢慢吃起晚饭。
出王宫时候依旧是王翦为鞠子洲驾车。
到达客舍,鞠子洲将下车时候,忽地想起什么一样,从身上摸出一枚符印,扔给王翦:“王宫门口的那几千人之中,你可以选出五百人,编成队伍,供你指挥。”
王翦看了一眼手中的符印,顿时吓了一跳:“鞠先生,这您是从哪儿弄来的?私取这东西可是要杀头的!”
“秦王给的。”鞠子洲笑了笑:“虽然不会给太多的钱财粮食,但是他拿了我跟阿政的东西,总是要给一些酬劳的!”
“这五百人的编制算是赠送给阿政的补偿,你可以凭此去领五百人份的粮食与兵器,训练一下,过几日说不定要用得到这些人呢。”
王翦口干舌燥:“真的是秦王亲赐吗?”
“我有骗你的必要吗?”鞠子洲问道:“你如果没想好的话,可以回家去喝点酒,冷静冷静,自己仔细想一想,明日早晨我等你答复。”
“这……”王翦目送鞠子洲走入客舍。
他拿着手中符印,想了一下,觉得自己可能理不清思路,于是咬了咬牙,将符印收回自己怀中,驾车回家。
总有人可以理得清思路的!
鞠子洲回到自己的房间之后,先是泡了个热水澡,而后拿出自己珍藏着的帛书。
熟悉的简体字。
《秦始皇改造计划》
“第三步:引导嬴政树立对于生产力发展的渴望。”
达成!
鞠子洲以笔蘸墨,将这一条彻底画黑,黑到再也看不清楚一个字。
计划之中简简单单的一行字,鞠子洲的行动里,却足足有十几日的苦功。
——生产力发展对于阶级社会的资源掌控者而言,从来都不是必须的。
甚至儒家这一类极端复古的学派所主导的社会里,资源的掌控者还会有意识地抑制生产力的发展。
鞠子洲的计划里,对于嬴政的意识形态的塑造,必须是全方位的。
所以他需要让嬴政对于生产力的发展有强烈的渴求。
本来的计划是在他的父亲子楚即位秦王之后才开始这样的设计。
但嬴政主动将《邯郸调查》进献给赢柱的做法却实实在在地提前了他的计划。
在这件事情上,鞠子洲稍微有些被动。
但也没所谓,反正目的是一定要达到的!
现在嬴政也应该对于生产力的发展有了渴求——他是缺粮食的。
而且缺的极多。
明面上说,十几万斤的粮食,是他收拢王宫之外的那些灾民所需要付出的代价。
但是实际上,鞠子洲这里就是在趁着嬴政数学不好,实际做事经验稀缺和对于底层平民生活的不了解才玩了个花样。
这花样,跟他之前用数字游戏在赢柱面前夸大事实的手段一致。
不能说是谎言,但其实,也与实际的事实有所出入。
这么做,最大的目的就是扔给嬴政一个根本无法解决的问题——缺粮!
你嬴政想要把握一切的生产关系,那你就要从掌握面前的生产关系开始。
你要掌握生产关系,就要给你的子民吃饱饭。
要给人吃饱饭,又没有能力从权贵手中夺取利益,你就只有一条路走——发展生产力!
这,就是阳谋!
鞠子洲拿出一只竹简,慢慢拟定下一步的计划与说辞,夜色渐渐深了。
……
嬴政吃完晚饭也没有睡觉。
他睡不着。
愁!
巨大的粮食缺口摆在面前,嬴政其实连饭都不是多想吃。
可是,终归,他是要做事的。
草草吃完了饭,嬴政便立刻去到青宫之中寻找自己的母亲。
嬴政不是傻瓜,他自己与父亲的关系决定了自己的父亲在这件事情上不会给自己任何帮助。
而华阳王后那边……既然再拿她的东西需要付出巨大的代价,那么嬴政也就暂时搁置了向她求助的打算。
不到万一不得已,还是不向那边求助。
至于其他人……
嬴政回想起鞠子洲的话。
向母亲与墨家拿钱他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向城外的灾民要钱?
他们不是没钱吗?如何向他们要钱?
嬴政思考了一阵,便放弃了思考。
暂时想不通的事情,还是不去想,先做好眼前的事情。
反正以后师兄总会给我一个解释的。
嬴政见到母亲,很轻易就要到了数百斤黄金和许多值钱的玉石。
虽然没有怎么负起当母亲的责任,但是赵姬在财务方面,始终是未曾亏待过嬴政的。
嬴政拿到了这些钱财,原本还挺高兴,但是一想到如今的粮价,好心情顿时消失无踪。
“还是缺粮啊!”嬴政抓了抓头发,无论如何想不到任何破局的办法。
如果手里能有多一些的粮食就好了!
嬴政如此想着,心底却忽地响起鞠子洲的声音:“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
生产力……
就是人获得食物的能力吗?
生产力,就是如此决定生产关系的吗?
嬴政冒着雨,坐在台阶上仔细思考着这句话。
自己是有着正确的道理的。
也知道自己的根基理应是平民。
更知道,只要给予他们相对的公平,就可以获取到颠覆这世界的力量。
但,现实是,要想给予这么多人公平,就必须要让他们吃饱、甚至吃好。
要达到这个目的,自己必须要有更多的粮食,更多的钱财。
但自己没有这些!
最大的问题是,必须要想办法得到这更多的粮食!
那么,如何获取粮食呢?
第四十八章 谋算
雨声淅淅沥沥,冰冷的雨水滴了下来,一点点砸在嬴政身上,冰凉,却并不如何讨厌。
焦躁的心思一点点被凉沁沁的雨丝洗涤,大脑变得冷静而客观,悠悠然如高居云端的神灵,俯视人间一切的纷繁杂乱。
眸中,“生产关系”所代表的丝线缠绕,人世仿佛一场不知何人设下的游戏,莫名的存在操弄着基本的规则。
而嬴政自己,则被缚上代表“生产关系”的丝线。
他可以凭借身上的“丝线”去操纵别人的行为,有些人也可以凭借嬴政身上的丝线操纵嬴政的行为。
此时嬴政出乎意料地没有任何的不安与恐惧,他平静审视自己身上的“丝线”。
有些坚固粗壮,有些细若蛛丝。
而目光所及,却有一个人身上干干净净,几乎一“丝”不染。
鞠子洲!
他手中把控着一条“丝线”。
“丝线”的另一头,连接在嬴政自己身上。
两人的关系之中,鞠子洲才是掌握主动权的那个人!
嬴政抬头仰望黑空,细雨落在眉眼之间。
他忽地笑了笑。
脑海中响起鞠子洲的话。
“他拿到了利益,可能心里骂你傻鸟,骂你败家子,但他会相信你是真的要给他利益的。”
“之后你给他树立一个远大的目标,实现目标就能得到极大的利益,然后给他实现目标的路径,这个时候他会怎么样呢?”
“舍命狂奔!”嬴政盯着漆黑深空,平静说道。
他没有任何的愤怒与惶恐,而是平静地说道:“师兄给了我“利益”,并且为我树立远大目标,实现目标就有极大利益,然后给了我实现目标的,切实可行的路径!”
“我要沿着他给出的路径,舍命狂奔。”嬴政笑了笑,小脸上一派天真拙稚,自有孺童未经世事沾惹的干净澄澈。
……
清晨,雨势渐收,灾民营地处,青铜大鼎烹饪早食,带来一派嘈杂生机。
秦吏们早已经退场两日,取而代之的,是墨者们站在一边维持秩序。
这群衣衫看着比一般的农民还要破旧的家伙严格按照制定好的章程来分配粮食。
灾民们也已经有些习惯了这样的取食方式,与身旁的熟人互相私语着,排起长队。
王翦一边吃着饭团,一边把玩手中符印,看着眼前的长队,觉得这个活似乎也并不多差。
五百人的员额,总比每天给秦王驾车要强得多!
王翦吃完最后一口饭团,转身去往王孙政所在的临时书房。
此时,墨家钜子询还在为嬴政讲述墨家义理。
嬴政认真听着,小小的脸上满是憧憬与渴望。
“拜见王孙殿下。”王翦一礼之后朝询揖了一揖:“钜子晨安。”
询点了点头。
“你来做什么?”嬴政问道:“你现在不是应该在营地里面维持秩序吗?”
“回禀王孙,卑下是来应允领兵之事的。”王翦笑了笑;“我愿意领五百名兵士进行训练!”
“五百兵士?”嬴政疑惑看着王翦:“你……”
“鞠先生昨晚说的,我可凭此领五百兵士。”王翦晃了晃手中的符印。
嬴政脸色一变:“这是秦王赐予的?”
“是啊。”王翦点了点头。
嬴政沉默,眼底神情变幻,忽地意识到什么一样,挥了挥手:“好了,我知道了,你下去做事吧。”
王翦虽然有些纳闷,但还是高高兴兴地拿着兵符离开。
嬴政朝询礼了一礼,说道:“有劳老师为政授礼了,只是政如今有要事,要耽搁一些时间,还请老师恕罪。”
询点了点头,虽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但是事涉兵权,肯定是大事:“王孙自去吧,老朽也该出去走一走了,人老了,总是坐着也不好。”
“多谢老师。”嬴政躬身,而后大步走了出去。
嬴政走着走着快步跑了起来,熊当紧随身后,不敢发问。
“驾车,去找师兄!”嬴政跑了一会儿,有点累,于是吩咐道。
熊当立刻应命,备了车驾,载起嬴政去客舍里寻找鞠子洲。
鞠子洲此时倒是没有乱跑,而是坐在自己房间里整理详细计划。
嬴政急匆匆地来到,鞠子洲倒也没有多惊讶,只是搁下笔,平静问道:“怎么了?”
“兵权的事情!”嬴政死死盯着鞠子洲的眼睛,似乎要将他从里到外看透:“到底怎么回事?”
“秦王的补偿。”鞠子洲笑了笑:“这只是一部分。”
“补偿?什么补偿?”嬴政心中生出一种不祥的预兆。
补偿,一般只有对不起别人之后才会有补偿吧?
“你猜?”鞠子洲歪了歪头。
嬴政猛然回头,看向熊当:“你,去营地之中帮助墨者维持秩序!”
“诺。”熊当立刻领命退了出去,并且关上了门。
“究竟怎么回事?”嬴政问道。
“秦王把“以工代赈”法以他自己的名义施行下去了。”鞠子洲说道:“这件事情,官面上与你我无关,即便有关,也只是你我在睿智英武的秦王陛下的指挥之下,实行咸阳附近的以工代赈法来消解“国中之毒”。”
嬴政脸上浮现出狰狞神色。
“什么?!”他不敢置信,却又无比愤怒。
“他怎么能如此作为?”嬴政悲愤喊道。
喊着,他起身拔剑,一剑砍在身旁的柱子上。
随后,是一剑又一剑。
他在泄愤。
鞠子洲坐在那里平静看着嬴政发泄。
良久,嬴政累了,松手将剑仍在地上,自己瘫坐在地板上,小脸上满是委屈与不甘。
“以工代赈”来消解民怨的法子,是鞠子洲提出来的,是嬴政费心费力地施行,把它变为现实地。
嬴政本打算以此来为自己揽名,为自己争取掌握更多的生产关系做准备。
这件事情,意味着大量的民望与生产关系。
但这一切现在都与他无关了。
满心期望尽数落空。
所有的指望如今都没有指望了。
嬴政心中悲切愤怒,可想而知。
“师兄,秦王他,他怎么能这样?”嬴政看向鞠子洲,满眼不解。
“因为秦王的权力最高,高到比真相还高。”鞠子洲看着嬴政慢慢恢复平静,于是说道:“所以他可以恣意妄为。”
“而且巧的是,他就快死了!”
“因为将死,所以秦王需要为自己争取一点“贤名”,好对得起祖宗,对得起史书。”
“因此他窃据我们的劳动成果。”
“不过还算好,他虽然吝啬,但到底是给了一些补偿。”鞠子洲拉起嬴政,扶他坐在自己原本的位置上:“而且,他如此急不可耐地将政法施行下去,肯定会出问题的!”
“什么问题?”嬴政问道:“于我们何干?”
“各种问题都会有!”鞠子洲笑了笑,有些得意:“那些问题,对于你,就是机会!”
嬴政慢慢张大了双眼。
第四十九章 开诚 (感谢凯尔特路人的盟主)
“还记得最重要的是什么吗?”鞠子洲问道。
“关系!”嬴政毫不犹豫回答。
“是啊,关系才是最重要的。”鞠子洲笑了笑:“因为一切的所谓“权力”也好,尊贵也好,都是建立在“关系”的基础之上的。”
“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
“与之相对应的,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生产力和生产关系我大致可以理解。”嬴政想了想,问道:“但是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都是什么?”
“经济基础,是主体生产关系的总和;上层建筑……”鞠子洲挠了挠头:“就是我们所能感受到的“制度”“文化”和“思想”的总和。”
嬴政不解。
鞠子洲摸了摸他的头:“在我们的理论之中,“秦王”这样的一个位置,虽然位高权重,但是其实,它也就是上层建筑里面的一个简单的“职位”而已。”
““秦王”、“赵王”“太子”、“王孙”这些东西,都只不过是“职位”。”
“本质上说,跟你所见到的“骠骑”、“奴隶”,区别不大。”
“最大的分别,可能就是对于“生产关系”的掌握。”
“他们都是被包含在“制度”之内的“职位”。”
“是被“生产关系”所决定的东西!”
鞠子洲轻描淡写地将“秦王”地权力解构开来,找到了它的根本。
一边的嬴政被这番话震慑得好久都没能缓过来。
他看着鞠子洲,目瞪口呆。
掌握一国最高权力、生杀予夺的秦王……只是一个“职位”?
他迷茫看着鞠子洲,又连忙向外看,回过头才想起,熊当已经被自己赶走。
心中稍稍安定,嬴政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心跳。
心跳急促。
思虑忍不住回顾鞠子洲曾经讲述过的理论。
生产关系……
利益……
话语权……
一切的一切组合起来,在今日终于拨云见日,让嬴政窥见了自己学派的全貌。
那是超越他的一切想象的!
甚至超越这个时代的所有人的想象。
嬴政不由自主想起自己昨夜雨中思虑的那些东西。
那些东西……师兄他知不知道我已经猜到了?
或者,这其实也是师兄预料之内的?
他教授我“生产关系”的理论的时候,理所应当就能想得到我能够猜到他对我的引导和掌控吧?
他不怕吗?
嬴政心脏怦怦怦地跳。
鞠子洲将方才还在写的竹简递给嬴政。
嬴政接过竹简。
“以工代赈”的施行之中会出现的问题。
嬴政看到这行字,忍不住抬头看向鞠子洲。
鞠子洲笑了笑:“知道为什么在最初秦王召见我的时候,我会与他谈论“国中之毒”的问题吗?”
“为什么?”嬴政问道。
“因为秦王快死了!”鞠子洲盯着嬴政说道:“快要死的人,他会怎么办呢?”
“会怎么办?”嬴政问道。
“他会想活下去!”
“但是秦王没办法活下去了!”
“他是王,是秦国之中最有权势的人,他都没办法找到为自己延长生命的宝物或者能力,那么就意味着,他死定了!”
“死定了的王,会考虑的事情就是,自己的身后名和身后身。”
“也就是“名声”、“陵寝”。”
“他要留一个美名,更要为自己的陵寝聚拢财宝。”
“于是我给了一个办法来解决“国中之毒”。”
“这个办法,意味着巨大的美名,无论是谁最初来实践,只要秦王看得到这个办法拥有可行性,他就会立刻将功劳据为己有!”
“这是最符合他的个人利益的!”鞠子洲脸上古井不波。
“如果他并不是一个将死之人,或者不是一位“王”,那么他很大可能不会将功劳据为己有。”
“但很可惜,他是!”
嬴政背后一片森寒。
他不由得打了个冷战:“师兄从一开始……就已经谋划好了吗?”
“这只是一种可能性而已。”鞠子洲说道:“实际上,我准备了四个方案,为的就是让秦王陛下窃据你的功劳!”
“什么?”嬴政跳脚,他立刻跳了起来:“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难道我不是他唯一的选择吗?
但是他除我之外,并没有与秦国的其他人结成“关系”。
与我联合难道不是最符合他的利益的吗?
我们不是“同志”吗?
嬴政在这一瞬间想了很多。
他慌乱看着鞠子洲。
慌乱之后,他慢慢冷静下来。
鞠子洲看着嬴政,微微笑起来:“能够冷静下来,就已经很好了,其他的不要多想。”
嬴政看着鞠子洲,有种想哭的冲动。
他很慌。
失去鞠子洲,他会失去相当的安全感。
鞠子洲双手十指交叉,笑着说道:“你我是同志,理论上目标是一致的。”
“但是我现在并不确定你是否以我的“理想”为“理想”。”
“所以你要逼我!”嬴政恍然大悟:“你要给我制造机会、更会给我制造困境。”
“让我可以看得到眼前的利益,更可以看到前进的方向。”
“而我要前进,就要依赖你的力量与智慧!”嬴政抿起唇,反而笑起来,笑容温暖:“为什么不明说呢?”
鞠子洲有些惊讶:“你已经猜到了我的意图了啊……”
真是个聪明的小孩……不,是个聪明的人。
不明说,当然是因为不敢,不愿意,不能。
“如果当你成为既得利益者……你会去埋怨这世界不公平吗?你会愿意为消除不公而努力吗?”鞠子洲喃喃自语,像是问嬴政,又像是问自己:“了解了掌握“生产关系”之后的好处,你还放得下对于“生产关系”的把控吗?”
“你还会愿意与别人分享掌握“生产关系”的能力吗?”鞠子洲看着嬴政:“你现在已经体会到了被人夺去劳动成果的滋味了,是吧?”
“这种感觉很糟糕!”嬴政笑着,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怨毒与憎恶。
辛辛苦苦、兢兢业业。耗尽了精力的谋划、行动、只为了能够尝到掌握更多“生产关系”时候的满足,但最终劳动成果被人夺去。
嬴政甚至不能发怒。
他只能忍受这一切,品尝伤痛滋味。
作为一个性格霸道者,他会将这种滋味记忆一辈子,用以勉励自己。
“我不要再受人摆布!”嬴政捂着自己的心口,满怀愤怒说道:“一次也不要!”
“很好。”鞠子洲抿唇笑起来。
第五十章 掌控鞠子洲 (上)
“虽然功劳已经与你我无关,但是阿政,你已经拿到了手的那部分,你所能够掌握的“生产关系”,却是任何人也夺不走的!”鞠子洲说道。
嬴政用力点了点头,深呼吸几次,慢慢将对于秦王的怨愤与刻毒收敛,恢复成之前的模样:“但是我们不是还缺少很多粮食吗?现在我们应该怎么办?”
“没办法。”鞠子洲促狭笑了笑:“这要看你自己,我所能够提供的办法,就只有让王翦去带五百人狩猎,其他人捕鱼、摘野果、砍柴而已。”
“我不信你!”嬴政说道:“你一定有办法,但是你就是不说,你想要“掌控”我!”
“有这个打算。”鞠子洲点了点头,没有否认:“我的“理想”就摆在那里,我的学识也会慢慢的全部都讲给你听,你如果有能力的话,也可以尝试“掌控”我,但如果你没有能力……”
语有未尽之言,言有未尽之意。
鞠子洲伸了个懒腰:“好了,你该去做事了!”
嬴政点了点头,走出房间,并且关上了门。
站在门前,他犹豫片刻,没有走动。
他不确定鞠子洲言语的真实性。
但是他可以确定的是,鞠子洲目前对于他,是无害的。
并且两人的利益还是一致的。
这也就意味着,鞠子洲没有必要骗他。
但是……四海同风,九州共文,就真的是他的理想吗?
学会了那样超乎了人的一切想象的理论的一个人……这样一个胆子大到从一见面就开始给一个“王”设圈套的人……真的只是想要让四海同风,九州共文吗?
这个原本遥不可及的理想,如今在嬴政的思虑之中,已经不是那么的遥远了。
嬴政摸了摸自己的心口。
胸中是满满的自信。
他知道这种自信的来源——鞠子洲今天的表现实在太强了。
他提前给一个未曾见过面的秦王设下了陷阱,并且预知其动向。
如果鞠子洲今日不说,嬴政觉得,自己甚至都无法发觉这一切是被他刻意引导的。
这种单纯的智慧层面的强大,悄无声息,令人心折。
只要学会了他的理论……我也可以如此强大!
甚至,我能比他更加强大!
嬴政心中火热,转身离开。
屋里,鞠子洲松了一口气。
今天与嬴政的对话,是他谋划已久的了。
自从那一次被嬴政以小弩指着,逼着确立一种可以被“把握”住的关系之后,鞠子洲其实就已经确认了自己迟早都是无法把控住嬴政的思想的了,所以他很想与嬴政来一场开诚布公的对话。
尽管,嬴政这种人,不会对自己抱有绝对的信任。但最起码,这样的一番对话,能够提前引爆两人之间的矛盾,将一切暗处的,变为明处的。
这当然意味着一定程度的“亲密度”的丢失,但与之相对的,嬴政却会给予自己更多的信任。
这个还未成年的小孩子,就是有一种霸道与自信,你只要不背叛他,他对于人的容忍度是非常高的。
最关键的事情是……自己可以以此为他确立一种“根基”。
就像他已经赈济了的那些灾民一样,嬴政舍不下这份“力量”。
无论是即将成为建制的、王翦手中的五百兵士,还是这些已经成为他的“根基”的灾民。
他都舍不下!
因为全咸阳的人都在看着!
尽管在官面上,“以工代赈”已经成为了秦王赢柱的功劳,但咸阳城中几乎所有的人都知道,这些时日一直奔走、救人、为灾民重建房子、给灾民工作的机会,让他们挣取到一定数量的金钱,有机会度过这个灾年的人,是嬴政。
这件事情对于嬴政而言,意味着两件事——一是,他在咸阳城中,已经拥有了一定程度的“贤名”,确立了爱民的人设;二是,他已经与这些人,与“爱民”的人设相绑定!
他不能再抛弃这些人了。
一旦抛弃这些人,他就会瞬间失去已经拿到手的对于这些“生产关系”的掌控。并且因此而得来的的所有“贤名”,都会变成恶名,政治前途,瞬间崩塌。
贤名变成恶名,人设崩塌,这件事情本身并不算什么大事。
但,异人和嬴政是敌对的,所以一旦嬴政身上有明显的破绽,那么异人肯定会借题发挥。
这是嬴政所不可能接受的。
所以他只能继续想办法与这些灾民相绑定,继续,与更多的平民相绑定。
而他所能依仗的力量,就是华阳王后的楚系力量、鞠子洲的智慧、以及那些灾民。
并且,以此,向更高的位置窥视。
这是已经成为事实的。
这是嬴政自己都承认并且愿意继续走下去的路。
所以嬴政即便对鞠子洲怀有质疑,他也不会伤害鞠子洲。
他需要鞠子洲。
不仅是需要鞠子洲的理论,更重要的是,需要鞠子洲这个为他提纲挈领的人。
嬴政很聪明,但他的聪明不足以让他拥有看穿一切敌人的陷阱的能力。
而鞠子洲有这种能力。
他们依旧可以是最亲密的战友。
只不过,两人之间要有关于“主导权”的争夺。
……
嬴政回到书房之中,脸上带着微笑,好似根本无事发生。
熊当看到嬴政的表情,却犹如芒刺在背,浑身不适。
“王孙,您要继续听询先生讲墨家经义吗?”熊当躬身问道。
嬴政摇了摇头,摆摆手:“不必了……熊当,你说,掌控一个人,需要用到的手段是什么呢?”
熊当脸上表情僵住,额头发出细密汗珠:“这……王孙,恕卑下不知。”
“你不知道?”嬴政面带嘲讽意味看着熊当:“我觉得,你是不敢知道。”
“王孙所言甚是。”熊当低头。
他不知道为什么,看着面前细胳膊细腿的十岁小孩儿,犹如面对猛虎,心中惊惧不已。
“驾车,去见一见王上!”嬴政摆了摆手,仿照鞠子洲的模样,微微笑着:“是要去向大父汇报一下我们救灾施政的成果了。”
第五十一章 掌控鞠子洲 (下)
进入王宫,嬴政脸上是难以掩饰的怨恨与愤怒。
事情刚刚发生,即便他智慧过人,但,终究,他只是个不满十岁的孩子,根本无法做到完全掌握自己的情绪。
“停车!”嬴政咬着牙说道。
熊当立刻将马车停下,等待嬴政的进一步指示。
他甚至不敢回头看一眼。
嬴政没有说什么,只是跳下了车。
雨还没有完全停住,一点点细密的雨丝落下,犹如薄纱笼下,烟雾旖旎。
熊当见到嬴政下车,立刻拿出伞,为嬴政挡雨。
嬴政摆了摆手:“不消你为我撑伞。”
熊当立刻会意,将伞收回。
凉沁沁的雨丝落下,无数的念头纷纷涌出。
鞠子洲的声音在耳边回旋,振聋发聩。
嬴政一点点思索着,一点点明悟,很快大脑胀痛。
他咬着牙,撑着胀痛,以此缓解了对于秦王的仇怨。
区区一个秦王!
嬴政咬着牙。
一步,一步,走向秦王的玄宫。
“秦政,求见大父。”嬴政高声喊道。
声音被一个又一个人传递,很快,有宦官出来迎接嬴政:“大王命王孙政进。”
“谢大父。”嬴政一拜,跟随宦官。
趋前之后,一声声咳嗽传来,撕心裂肺。
他快死了!
嬴政这样想着。
“孙儿,拜见大父。”嬴政再拜。
赢柱咳了一阵,点了点头:“近前吧,叫大父好好看看你!”
嬴政应命近前,情绪止不住流露出来,呼吸也变得粗重。
赢柱皱了皱眉。
他看着嬴政努力克制,但又无法完全克制的模样,笑了起来:“哈哈……咳咳咳咳咳……”
紧接着,又是一阵咳嗽。
好长时间,赢柱止住咳嗽,伸手拉住嬴政的小手,将他拉到自己面前:“怨憎大父么?”
“孙儿不敢。”嬴政低头,低眉顺眼。
但他脸上、眼底,分明写满了恨意。
这是嬴政第一次尽心尽力地做事,也是他满怀希望的行动。
然而果实被攫取,名望被偷去。
一切再与他无关。
得与失之间,是一个孩子所无法忍受的刻骨恨意。
“你怨憎大父才是正理!”赢柱看着嬴政的表现,有些不满,却又有些欣慰:“大父所做的一切都是对的!”
“因为寡人乃是秦王!”赢柱站起身,牵着嬴政的小手,慢慢向前走,走到软榻前,将嬴政按在软榻一侧,自己坐在嬴政对面:“秦王所作所说的一切都是对的!”
“你怨恨寡人,是你不对!”赢柱看着嬴政:“以后你做了秦王,届时,你再怨恨寡人,那你便是对的了!”
“因为那时候,你才是秦王。”
“而秦王,是不会有错的!”
“天下人人皆可以错,唯独君王不可错!”赢柱盯着嬴政:“一错,则君王就变成了凡人!”
“君主需要神圣性,以证明他们与平常人的不同,借此维护其统治的正义性。”脑海中温和的声音响起。
嬴政低下头。
掩饰住嘴角轻蔑的笑。
呵,呵呵,君王不能错?
连自己的根基在哪里都弄不清楚的家伙,只怕你这一生都没有对过吧?
还不能错?
不就是怕证明了自己与寻常人一样之后失去那份令人生畏的“神圣性”,从而让人认识到你也只不过就是个寻常人而已的事实吗?
嬴政心中张狂恣意,带着怨恨,以自己所学,对秦王进行批判。
“你来,不是来找大父说话的吧?”赢柱问道。
“孙儿是向大父汇报自己施政赈灾的心得的。”嬴政乖顺说道。
注意力被转移之后,他倒也并不在意心中那一点的怨恨了。
反而,他知道了,自己所走的道路,所明白的道理,是这位君王一生都无法理解的东西。
“不必了,你的事情,大父已经问过熊当了,你的表现不错。”赢柱拍了拍嬴政的脑袋:“你的那位师兄,现在也是如你一样,对寡人心怀怨恨吧?”
嬴政抬起头,不解看着赢柱。
赢柱轻捋胡须:“哼,区区一个士人而已!”
“政儿,你这位师兄,的确是个有才能的人物。”
“他能够找到办法解决掉“国中之毒”,就已经证明了他腹中的确是一片锦绣。”
“但这个人……”赢柱轻蔑说道:“骄恣、狂悖、行事并不周密、而且为人张扬,这种人,你可以倚重他来治国,但也要时刻记得敲打他!”
“否则,此人便会忘乎所以。”
嬴政疑惑道:“大父是如何知悉这些的?”
“他泄密太多了!”赢柱轻笑:“此人为人并不周密、治国之知,如何能够说与寻常人听呢?他不仅说了,而且说了不止一次。”
“熊当、蒙衍都听到了,那便是寡人全部都知悉了。”
“什么?!”嬴政一惊。
“不必担心。”赢柱拍了拍嬴政的手,微微咳嗽:“大父已经帮你将蒙衍处理掉了。”
“他……”嬴政头上流出冷汗。
回想一下,的确有一些时日没有见过蒙衍了。
原来,是被杀掉了。
“此人喜着大红之锦衣、好在人前高谈,即便是治国安邦的知识,也要说与闲杂人听,如此,足见其性情。”赢柱冷笑着:“尤其是,竟敢教寡人等他!”
“若非是此人与政儿你有用处,寡人一早便将他扣入狱中了!”赢柱说着,脸上流露出的却并非是什么愤怒。
反而,嬴政可以看到他的羡慕与哀怨。
他在羡慕自己?
嬴政心中浮生出这样的念头。
可是为什么?
“若此人……”赢柱叹了一声:“如他在十年前出现,在一年前出现,寡人当不止于此啊!”
“政儿,你记得此人性情缺点,好好掌握此人……先代秦君重定分封的大志……说不得,便要由你来实现了!”赢柱低低叹了一声,好似有些累了,挥挥手,说道:“去吧,大父要休息了。”
嬴政立刻行礼,离开玄宫。
离开之前,嬴政回头看了一眼。
所谓永不会错的“秦王”,佝偻着腰身,衰老疲惫,一如寻常老人。
以虚假的“神圣性”来欺骗民众,而不去把握真正的“生产关系”,这样的蠢货……
这样的蠢货能够抓得住师兄的性情缺憾?
嬴政忽地又想起一句话“我准备了四个方案,为的就是让秦王陛下窃据你的功劳。”
所以,这也是师兄的计?
嬴政脸色微变,随后大步走出。
虽无有华彩流溢,然而行止之间,已成龙虎气象。
第五十二章 计划
雨停住的时候,秦国官寺里的奴隶与城旦便被驱赶出来修路。
而灾民营地这里,也在进行热火朝天的建设与训练。
王翦手持兵符,去领取了五百人员额的兵器与五十副皮甲,而后就开始在营地里挑选精壮之丈夫。
丈夫们对于应征服兵役的热情并不算太高——王翦把话讲得很明白,他选出来的这五百人,是不去打仗的。
而不去打仗,就意味着没有可以预期的未来收入。
当前修建房屋、修路挖渠的工作虽然累,但是有钱拿!
雨灾之前,秦法规定的粮价是每石粟十五两钱。
而每个丈夫努力工作一天,可以得钱三两,也就是六个半两钱,如果被墨者录入绩优,则可以额外再多拿一两钱。
一头是实实在在的利益,一头是看不到好处的事情,丈夫们心中对于当兵,没有什么积极性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但是即便没有积极性,丈夫们依旧听从指挥,愿意为王孙政服兵役。
……
嬴政自身则还在到处奔走。
粮食在如今是很难买到的。
原本三十钱一石的粟米,如今已经在市面上消失了,仅有的一些,是卖白米和靡子、小麦等粮食的,因为秦法之中对于这些东西的价格没有做出硬性规定,所以这些玩意儿普遍涨价极多,陈米价格已经飙升到一百多钱。
嬴政很头疼,如果买这些粮食,他就是被狠宰了一刀。
心中不甘,但是又没有太好的办法。
熊当的车驾在驰道上行走,嬴政忽然问道:“熊当,蒙衍是何时死的?”
熊当身体一僵,斟酌回答道:“回禀王孙殿下,蒙百长…是饮酒不当,醉死的,已经死了三日了。”
“三天呐。”嬴政揉了揉眉心。
说什么饮酒醉死,他是不信的。
赢柱亲口承认的是他把蒙衍料理掉了。
理由是为嬴政保密。
鞠子洲教授知识的时候并不周密,被一些外人听到过,而赢柱知道这件事情之后,便把除了熊当之外的听到了这知识的人杀掉了。
嬴政想到这一节,忽然有些想要问一问鞠子洲的冲动:师兄,你教授我义理的时候毫不避讳旁人,是有意的吗?你会料想到这些义理会给旁听的人惹来杀身之祸吗?
叹了一口气,嬴政说道:“蒙衍有妻儿吗?”
“这……”熊当犹豫一下:“臣不知。”
“我在宫中有些金玉财货,回去之后,你取一些,给他的妻儿送去吧。”嬴政叹气。
“诺。”熊当擦了擦额上冷汗:“王孙殿下还有别的吩咐吗?”
“没有了,驾车吧。”嬴政叹气:“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弄到足够的粮食。”
……
“嬴政对于金钱的概念极为淡薄。”鞠子洲写道:“对于购买力,也没有什么了解。”
“所以当前的任务,是需要让他知道最基本的物价,从而树立他对于当前生产力的认知,从而让他产生对于发展生产力的渴求。”
他在重新制定计划,这个计划关系重大,因此计划的每一环,都务必要做到尽善尽美。
而计划的先决条件,则是鞠子洲不断试探所得到的结果,虽然避不可免会有偏差,但鞠子洲有信心,偏差不会很大。
——他曾数次以金钱的不恰当数额来试探嬴政,这简单的一句话,是他数次试探的结果:第一次是他在嬴政收服游侠儿的时候进行试探。
给每个游侠的月薪从铜钱一百,到黄金一斤,也就是半两钱九千六百钱左右。
接近一百倍的差价,让那几个底层游侠一下子产生了要为嬴政效死的心思,也让嬴政清晰的感知到了掌握“生产关系”的感觉,点亮了他对于掌握“生产关系”的渴望。
但鞠子洲当时太过投入,甚至因此被嬴政反将一军,逼着提前确定了“师兄弟”和“同志”关系。
第二次是在《邯郸调查》之中,物价所兑换的收入之中设了两处陷阱,而在赵国长大的嬴政却全无知觉。
而且他还背了一个多月。
这进一步让鞠子洲确定了自己的猜想。
最后的两次试探就是给灾民们定工钱的时候和之前谈论粮食缺口的时候。
嬴政当时揣着小手坐在鞠子洲身畔看着他书写规条,一面惊叹于鞠子洲思虑缜密,一面不解有些规条的奇异。
但他自始至终没有提出任何关于钱财方面的意见。
对于粮食的缺口,和粮价的增长,嬴政也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鞠子洲个人更倾向于,嬴政并不知悉其中隐藏的门道。
所以如今,鞠子洲就放弃了个人奔走,转而选择让嬴政自己去筹集粮食。
鞠子洲已经确认了,在筹集粮食的过程之中,秦王赢柱不会给他任何帮助。
而华阳王后那边,以嬴政的性格,鞠子洲拿话术把路堵住之后,他也不太可能再去求援。
所以他现在可以选的手段就是“买粮食”!
而去买粮食就要接受“溢价”。
灾年粮食涨价的事,是任何朝代都避不开的问题,这是经济学规律,不可扭转的东西。
鞠子洲已经吩咐过熊当:在那些奸商报价的时候,适时提醒王孙政雨灾之前的粮价,毋使王孙殿下被那些家伙盘剥!
嬴政知道了涨价,就通晓了自己变成肥羊,被人盘剥的事实,心中必然会怒。
放在任何一个人身上,他都会怒!
鞠子洲摸了摸自己的心口。
当初他自己遇到这样的情况,也是怒不可遏。
但是怒不能解决问题。
最终嬴政肯定是要强忍怒火去高价收粮的。
因为他需要那些粮食来养活他的“根基”。
即便嬴政负气不肯购买,鞠子洲也会自己拿了他的钱去买。
总之,这个亏,一定要让嬴政吃下去!
吃过亏,才会对这样的事情印象深刻、深恶痛绝。
以后,自己行事才更加容易!
鞠子洲搁下笔,大致浏览了一遍自己的计划,又按照最差的情况,书写了一份应对措施。
写完之后,他将这两份计划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而后投入火中,看着竹简燃烧。
“一万年太久……”
第五十三章 变化
不顺心如意的时候,不消说一万年,就连一个呼吸都是很长久的。
嬴政摔掉了自己手中的一块金饼子。
“换不来粮食,这些钱一点用都没有!”他气冲冲说道。
熊当默不作声地坐过去,将金饼拾回,放在嬴政面前地桌案上,而后一言不发地站在嬴政身旁。
一个有眼力的宦官,是不会在这时候劝说主人“息怒”的。
连续奔波八天,嬴政没有能够平价买到任何粮食。
被秦法强制规定价格的粟米像是一夕之间全数消失了一样,客舍、食肆、就连一些稍微讲究一些的女闾,都不再出现。
取而代之的是涨过价的那些粮食。
嬴政不甘心于被人当成肥羊盘剥。
但是现实却告诉他,必须接受盘剥。
大部分人的家已经重建完成,王宫外的灾民营地也已经被拆除。
但是工作依然在进行——嬴政在指挥灾民们在田地的两头各开挖一条四尺宽的坑道,用来蓄水。
而给灾民们的每日餐食从超标的三餐转变为正常的中农、富农们的标准两餐。
减少一餐,明面上是因为最重要的救灾工作已经完成,不需要再用超标的膳食来拉拢灾民们的心。
但是实际上,是因为粮食的缺口无法解决。
王翦抽调了五百名精壮丈夫去脱产进行训练,也就意味着,捕鱼的人也少了,能够收获的鱼干与鲜虾也少了。
而这五百进行训练的人,开始练习之后,食量只会增长,不会减小。
进项不增长,而消耗增长,粮食一天天的减少令得嬴政焦躁无比。
他不止一次的想要向鞠子洲求援。
但是想到鞠子洲的那些话,他又强忍住求援的心思,选择自己想办法。
但结果显而易见——没办法。
或者说,除了接受奸商盘剥,别无其他任何办法。
嬴政感觉很憋屈。
他是堂堂的秦国王孙、是掌握着历代秦国先君都无法掌握的义理的人。
但却在粮食这种小事上被一群蠢人拿捏。
甚至还要乖乖的接受盘剥。
凭什么?
嬴政每每思念及此,便怒不可遏。
已经九月底了!
往年里此时就应该已经可以收割庄稼了。
收割完庄稼,就可以准备猫冬了。
而再过几日,便是十月,进入下一年了!
“过几日,收完新粮,粮食真的会降价吗?”嬴政问道。
身旁的熊当见嬴政恢复冷静,松了一口气,回答道:“往年里,是这个情况。”
嬴政叹了一口气:“现在我们手中的粮食还够吃多久的?”
“省些用的话,再撑个十几日是没问题的。”熊当回答。
嬴政松了一口气,却又觉得不太对劲:“你去请询先生来,就说我想要向他问计。”
“诺。”熊当领命,很快就将询请了过来。
询与嬴政相互拜见之后,便问道:“王孙政还是在为粮食的事情烦心吗?”
“老师所言甚是。”嬴政一揖:“政确实仍是在为粮食的事情劳心。”
“如今已经是收割粮食的时候了,而政手中的余粮,却仅够手中灾民们吃用十余日,熊当告我说,过几日收割完粮食,粮价就会降下,以老师所见,这话,对吗?”
询捋须,皱眉:“若是以平时的情况来看,咸阳周边在八月之后往往干旱,偶尔一两场大雨,不能解农田用水的问题,粮食虽然有被旱的情况,但还不至于似今年一般颗粒无收。”
“待到正月之后,蜀郡的新粮下来,被商贾运转也好,缴税到咸阳也罢,有新的粮食进入,陈粮价贱,是肯定的事情。”
“但今年不太相同。”询摇了摇头:“今年咸阳周边遭了雨灾,许多人的田地之中没了收成,但饭又是不能不吃的。”
“因此即便是新粮下来,以老夫估计,没有明年二月之前,粮价也不会降下太多!”
嬴政脸上显出愁虑:“当真吗?”
“老夫一家之言而已。”询摇了摇头:“王孙政若是仍有疑虑,可以去问一问鞠先生,看看他有没有什么别的想法。”
试探?
嬴政瞥了询一眼。
这老头一直都想试探鞠子洲,嬴政是知道的。
但是此时……
嬴政咬了咬牙:大不了认输就是了,暂时让师兄掌握“主导权”!
他点了点头,再拜说道:“多谢钜子为政解惑。”
询点了点头:“既然王孙政已经有了打算,那么老夫就先去修整库中存弩了。”
“政恭送老师。”
嬴政送走了询,下定决心,对熊当说道:“备车,去见我师兄。”
“诺。”
马车粼粼,询站在暗处亲眼见到嬴政上了车,往城南方向赶去,对身后的弟子说道:“最近这些时日,鞠子洲在做什么?”
“他什么也没做,很识趣的样子,大约是被我们吓到了。”一名弟子回答道:“钜子,这个鞠子洲,他当真是我们墨家的人吗?”
询老脸上显出不屑意味:“必然不是!”
“那钜子为何还要假做相信王孙政?”
“因为我们没得选。”询目光冰冷:“墨家三分之后,我辈入秦,便就渐渐式微,丢弃了对于“义”的坚持。”
“你可知这是为何?”
“弟子不知。”
“因为……国君不想看到我辈如百五十年前,子墨子犹在之时那样。”
“墨者一旦结社,便不会服从任何一个国家的法令,而是坚持自己的“义”与“律”,这是谁人也无法阻止的。”
“对于秦国,这种事情是在动摇“秦法”!”询浑浊的眼睛里是通透的智慧:“这是任何一位秦君都不希望看到的。”
“他们所希望看到的事情是,墨者放弃“义”与“律”,安心做着寻常匠人的本职工作,为他们打造攻城器械与争杀利器。”
“所以我等只能做匠人之事!”询恨声说道:“而不能行墨者之事!”
“所以我只能相信王孙政。”询说道:“即便是他那拙劣的谎言,我也要一同相信!”
“那我们为何还要盯着那个鞠子洲?”
“因为他不一样!”询语气之中隐隐有些困惑:“他“告诉”了我一些不太一样的东西。”
“钜子不是未曾见过鞠子洲吗?”
“鞠子洲告诉了王孙政,王孙政将这些东西用在了救助灾民的过程之中,我看到了,这便是他与我的“对话”。”
“那他说了什么?”
……
“师兄,过几日粮价会涨还是会降?”嬴政急不可耐问道。
“应该会涨。”鞠子洲说道。
“你就真的没有办法帮我弄些粮食吗?”
“应该没有。”鞠子洲叹气:“不是早就已经告诉过你吗?”
“我不信你!”嬴政愤怒:“你不就是想要掌握“主导权”吗?我给你就是了!”
“赶快帮我收购粮食!”嬴政喊道。
“冷静一些!”鞠子洲看着嬴政愤怒的样子,皱眉说道:“你凭什么觉得我有办法?”
“你一定有办法!”嬴政死死地盯着鞠子洲:“一定有!”
“我不是无所不能的!”鞠子洲叹气:“阿政,你似乎有一些谬误——我们这个学派的知识很强大,直指根源,可以用来指导我们的现实,可以帮助你掌握“生产关系”,可以帮助你统一九州,可以帮助你破灭六国。”
“但是我们的知识不是无所不能的!”鞠子洲看着嬴政,表情严肃:“我很早就告诉过你:我们有无数种方法可以解释世界,但重要的,始终是改造世界!”
“我再聪明,也不可能凭空变出粮食来!”
“这世界上,也没有谁能够无视现实的“生产力”的束缚,做到这样的事情!”
“你想要的粮食,一定是别人种出来的!”
“一旦种粮食的人的粮食歉收,你想要的粮食也就不可能出现!”
“这是规则,是铁律,是水往低处流、火让人感到灼烫、人不吃饭就会饥饿一样的铁律!”
嬴政瘪了瘪嘴,很是委屈。
“那又该怎么办?”
“买。”鞠子洲言简意赅:“现在不买,过几天买粮食的人变多了,粮价就又会上涨!”
嬴政很不甘心:“就只有这一个办法吗?”
“只有这一个办法!”鞠子洲点了点头。
“那好吧……”嬴政咬了咬牙,转身离开。
“熊当,你去……去把我手里的钱都拿出来,只消留下五十斤黄金应急,其余的……全部都拿去买粮食。”嬴政疲惫说道。
奔波了一大圈,最终回到原点,嬴政有些心灰意懒。
“诺。”熊当叹了一声。
他看着这个孺童奔波数日,当然也能够理解他如今的心情。
“王孙。”王翦的声音很有辨识度,隔了老远,嬴政都能听到他的喜悦:“王孙,翦有要事求见!”
“叫他进来。”嬴政不耐烦摆了摆手。
自己不开心的时候,有人在面前开心,嬴政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把这个家伙打一顿出出气。
“有事就说。”嬴政说道。
“翦素知王孙求粮之心,而愿……”
这一听就不是王翦自己的话。
嬴政皱了皱眉:“有事就说事!”
“我有粟米五千石,麸麦两千石,梁米五百石,愿奉于王孙。”
还挺均衡的,高价低价和中价的粮食都有。
嬴政张了张嘴,问道:“你说什么?”
第五十四章 争鸣
共计七千五百石的粮食支援,是嬴政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
这些粮食,如果是让嬴政拿钱去买,他是要花不少钱的,不仅要花钱,而且要被奸商盘剥一次。
但是如今王翦愿意不要钱的进献,就着实的叫嬴政少受了一场气,这是最让人舒心的。
嬴政满意地看了一眼王翦,说道:“你将这许多粮食奉献与我,所求的是什么?”
“别无所求。”王翦说道。
别无所求,那就是真的要投效自己。
嬴政嘴角勾了勾,强忍兴奋,问道:“为何?”
“王孙政聪明睿智,有先君之风采。”王翦按照之前准备好的说辞回答。
嬴政深深看了他一眼,笑了笑,但没有说话:“可以,你去谴人将粮运送到营地之中,而后继续去训练兵士吧,这里没你的事了。”
“哦,那我就告退了。”王翦有些依依不舍的感觉。
嬴政见到他这个样子,大致就可以猜到他的想法——无非是觉得,进献了如此多的粮食,却只得到一句不痛不痒的回复,心中感觉不安稳而已。
“你倒当真吝啬。”嬴政笑了笑,解下腰间熊宸所赠予的玉珏,递给王翦:“这枚玉珏,你拿去吧。”
王翦踮起脚,远远的看了一下玉珏,随后喜笑颜开,将玉珏纳入掌中,喜滋滋地说道:“多谢王孙殿下赏赐。”
“去吧。”嬴政忍不住笑了笑。
这个王翦,虽然练兵有一手,但是说实话,处事的智慧,真的不怎么样啊!
王翦离开之后,嬴政狠狠握拳:“好,现在粮食的问题已经不算是什么大问题了,那么眼下的要务,便是组建“农会”,一定程度上直接“干涉其生产生活”。”
嬴政看过鞠子洲给的策略,对于下一步如何发展是胸有成竹的。
“不过,在此之前……”嬴政抿唇笑了笑:“熊当,你去,将王翦进献粮食的事情,告知我师兄!”
嬴政脸上是止不住的笑意:“我总觉得,师兄是有办法帮我弄到粮食的,只不过他不肯说,这背后肯定是有什么我所不知道的算计……不过不要紧了,再多的阴谋算计,到底不如自己手中真正掌握力量与利益来的强大!”
在这一刻,这个小孩子志得意满:“去告诉他,我不求他帮忙,一样可以拿到我所需要的粮食!”
“诺。”熊当叹了一口气,应命而去。
看着嬴政这副模样,熊当倒也有些欣慰——到底是个孩子,虽然心机与手段都有些太过成熟,但争强好胜这一点好歹还是跟一般的小孩儿没什么两样的。
营地之中,五百兵士在王翦的带领之下,慢慢磨合成一支勉强有了基本纪律意识的部队,军阵演练,倒也还有模有样。
嬴政站在远处看了一会儿,忽然心中微动,自己一步一步,忍着心头的恐惧,从王翦背后的方向,走向已经初初成形的军阵。
王翦没有怎么注意到嬴政的到来,倒是他麾下的五百人之中,有人看见了嬴政。
紧接着,便是慢慢有人丢弃手中戈盾、跪伏下来,然后,便是所有人都丢弃戈与盾,跪伏下来。
站在点将台上指挥的王翦有些愣了。
回头看了一眼,才知道原来是嬴政到来。
王翦挠了挠头,跳下高台,问道:“王孙,你怎么来了?你不通兵事,就算来也帮不上忙啊!”
嬴政撇嘴。
他都有点习惯王翦这个家伙的性格了,只是挥了挥手,高声喊道:“起身吧,继续操练。”
跪伏的兵士们听到嬴政稚嫩的声音,这才起身,操起戈盾,重新列队。
嬴政见此,才心满意足:“无事,只是来看一看,王翦,你操练兵士的能力倒是不差!”
王翦昂首挺胸:“那是当然!”
……
“你的意思是……”鞠子洲皱了皱眉:“王翦拿出了足够的粮食,解了王孙政的困?”
“正是。”熊当躬身,一点都不敢失礼。
虽然鞠子洲一直都没有过什么凶狠的表现与超人的武力,但熊当知道,这位是个狠人。
而且,是要比王孙政还要狠的狠人!
“叩、叩、叩”
一声声脆响从鞠子洲的位置传了过来。
熊当不敢抬头,额上流下一滴滴冷汗,不远处敞开的窗户吹进一阵冷风,激得他一阵哆嗦,但他丝毫不敢乱动。
他甚至不知道鞠子洲有什么手段,但恐惧就是那么莫名的出现。
大概,是因为亲眼目睹了秦王诛杀蒙衍的那一幕。
也或许,是因为对于鞠子洲这种将那样足以害人性命的高深义理随便说与人听,而毫不在意别人性命的漠然所震慑。
鞠子洲以指节叩在桌面上,发出脆声。
真是计划赶不上变化……
鞠子洲闭上了眼睛,慢慢思索着,指节有节奏地叩响。
熊当保持躬身姿态,一言不发,甚至不敢随便呼吸,生怕发出什么响声,惊扰了面前的这位大爷。
“其实也没有什么。”思考良久,鞠子洲笑了笑,终于开口。
熊当这才松了一口气。
“你回去吧,告知王孙政……就说,我知道了,你叫他抓紧时间做完计划之中地事情……进入正月之后,我要开始给他讲述下一课的内容!”
“诺。”熊当没有直起腰,而是躬身,面朝鞠子洲,一步步后退,退到门口处,才转身打开房门,离开屋子。
“砰!”熊当走后许久,鞠子洲一把将面前砚台掷落地上,一脚将面前桌案踢翻。
该死!
虽然一直知道世界是动态变化的,总会有事物突破自己的计划,总会有意料之外的事情让自己的一番苦功作废,但是……但是这种谋划许久,只差临门一脚就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成果时候被人搅局的滋味真的还是难受。
愤怒翻涌,鞠子洲深深呼吸,好长时间之后,他又将桌案摆正,把石砚捡回来,拿出计划书,将原本的计划作废,重新拟定新的计划。
既然此前的计划已经被搅乱,那么后面的计划肯定也要做出相应的改变。
至于时机……那就只能等赢柱死了。
赢柱作为秦王,他死去,咸阳必有一番权力交接和格局变幻。
届时华阳王后晋级成为华阳太后,以她为首的楚系势力势必是要被异人打压的。
嬴政能不能成为太子……这就要看赢柱对于嬴政的补偿力度,以及华阳王后的手段了。
到时……嬴政应该也有一些心理脆弱的时候。
鞠子洲叹了一口气,慢慢拟定计划。
夜色深沉,打开的窗户之中冷风吹拂,一道身影翻了进来。
昏黄烛火之下,铜剑反射寒芒。
鞠子洲全无知觉,依旧趴在桌案上书写。
直到,剑刃抵在他的脖颈。
“来者可是墨者?”鞠子洲没有抬头,左手微微抬起。
来者扫了一眼鞠子洲的胳膊,微微侧身:“鞠先生,在等我?”
“若你是墨者,甚至墨家钜子,那么我的确是在等你!”鞠子洲回答。
而后,抬头,与眼前的人对视。
“噌”短小的弩箭射出。
“叮”
墨者早已经有所准备,稍微抬手,铜剑挡住箭矢。
墨者深深看了一眼鞠子洲的手臂,笑了笑:“以铁物为胎,牛角为臂、牛筋做弦,弩矢才有如此精巧。”
“钜子好眼力。”鞠子洲笑了笑,捋起袖子,摘下小铁弩,扔在地上:“可以谈谈吗?”
询看了一眼地上铁弩,面露笑容,扔下手中铜剑:“那就谈一……”
“砰”
他话未说完,鞠子洲右手抄出一柄铁剑,砍向他的肩膀。
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询有些意外,一只手从腰间抽出短剑,格开鞠子洲的偷袭,然后一脚将鞠子洲踢开。
“鞠先生当真智谋过人!”询冷笑一声,扔掉短剑,并将自己脚边的一短一长两柄铜剑踢开。
“咳咳。”鞠子洲被一脚踢开,着实有些疼痛。
他爬起身来,将手中铁剑扔掉,说道:“钜子也当真是老当益壮!”
“鞠先生想谈什么?”询发出疑问。
“当然是合作!”鞠子洲笑了笑,倒了一杯水,奉给询:“我觉得,钜子不会拒绝。”
“你有什么资格与我谈合作?”询问道。
“秦政对我深信不疑!”
“还有呢?”
“我可以为墨家完善“义理”!”
询脸色猛然一变,身上散发出凛然杀气:“你找死?”
“你不敢杀我!”鞠子洲揉着胸口笑道:“我死了,对于秦国的黄老家学没有任何影响,对于老庄家学更没有什么影响,但是秦墨就要承受王孙政的怒火……钜子以为,王孙政未来如何?”
“未来可期。”询杀意收敛:“你不能改变我墨家“义理”!”
“秦王将死,我可以为墨家提供一些帮助,让下一位秦王放松对于墨家的管控。”
“我还要你手中的……墨家“义理”的缺憾!”
“可以!”鞠子洲欣喜不已。
百家争鸣,争的,既是话语权,也是生存空间。
第五十五章 谣言
答应的这么爽快?
询存了几分疑心,看向鞠子洲。
鞠子洲施施然跽坐,伸手做出“请”的姿势。
询跪坐下来,与鞠子洲面对面。
“你想要墨者做什么?”询质问。
“我想请钜子保证我的人身安全!”鞠子洲正色说道。
询上下打量鞠子洲,回想了一下刚才鞠子洲在面对自己时候的表现——武技方面有些羸弱。
“可。”询点了点头。
“那么我们开始讲我的计划……”鞠子洲笑了笑:“首先,墨家所要求的,是恢复旧日墨者的武力,并且获取到开始施行自己“义”的资格。这没错吧?”
“没错!”询点了点头。
“这首先要获得一个“行义”的资格,因为墨者的“义”,大多数时候是与“秦法”相违背的!”
“大规模结社、制造武器、来回奔走、与人争斗,都是秦国的法所最不能容忍的事情。”
询脸色稍黯:“的确,秦国于墨者,最坏的,就是这“秦法”!”
“但秦法又是秦国氓隶安居、百姓乐业的基石。”鞠子洲笑了笑:“依照墨者的“义”,你们也不应该去主动破坏“秦法”!”
“不假。”
“那就只剩下两条路!”鞠子洲说道:“第一,离开秦国!第二,成为“执法者”。”
询摇了摇头:“都没有指望。”
“以前没有,不代表以后没有!”
鞠子洲身体前倾:“钜子可知道历代秦君的大志吗?”
“无非是破灭六国,重定分封而已。”询摇了摇头:“太不切实际了。”
“为什么不切实际?”
“因为做不到!”询嗤笑:“即便东六国无法灭秦,秦国也不见得能够打得过六国,更何况灭之,说到底,不过是“口号”罢了!”
“打不打得过,打过才知道!”鞠子洲意有所指:“更何况,我们所需要的,不是“打得过”,而是“打过”。”
询不解:“墨者不会上战场为秦君拼命的。即便发生战争,又于我何益?”
“钜子这段时间,在灾民营地之中传授灾民“墨义”,收了多少弟子?”
询脸色一变:“你想怎么样?”
“王孙政手中有了五百人的兵士,这五百人,是不需要去打仗的!”鞠子洲笑了笑:“钜子觉得,他们将会被用来做什么?”
“这……”
“假若,我愿意让钜子去把这五百人招为“墨者”呢?”鞠子洲问道。
“王孙政将要组建“农会”,届时此次受灾的所有灾民,不说全部,也该有七成以上都会加入到“农会”之中!”
“他们以后会一齐耕作、一同吃饭、一同伐木、一同狩猎。”
“他们是必须要有兵士进行看护和守卫的,这五百人,便是用来看护、守卫这些灾民的!”
“钜子试想,如果这五百人,都是墨者,将会如何?”鞠子洲问道。
询呼吸一促。
“此五百人的建制,是“秦王”所给!”
“用途,却在王孙政自己手中!”
“他秦政九岁孺子……钜子,他真的能够掌控五百丈夫吗?”
“那这与“战争”有何干系?”询很理智。
“与战争并无干系。”鞠子洲摇了摇头:“与历代秦君的“大志”有干系。”
“什么干系?”
“性质一样,都不需要真的去做……只是口号!”
“所以,真的只是一个口号?”询眼中有光。
打不打得过,不重要,重要的事情是打过;口号做不做得到不重要,重要的是去做,还有,在去做的过程里,所得到的……“做”的权力!
墨家所需要的,说到底,也只是属于自己的合法武装力量而已,至于“行义”的资格……那需要先拥有属于自己的“武装力量”之后再考虑。
而王孙政手中的五百人……
询深深呼吸:“似乎确实可行。”
“那么钜子是认可了?”鞠子洲问道:“我给予你把这五百人收入麾下的机会,你为我提供保护!”
“还有!”询说道:“你要让秦君放松对于墨者的管控!”
“这个简单。”鞠子洲点了点头。
“那这件事情就这样吧。”询点了点头,躬身一拜;“请鞠先生授我“义理”。”
鞠子洲一拜:“可。”
询再拜:“请教。”
“墨家起于子墨子,发于市井,义理的核心,不过就是“爱”与“利”。”
“而墨者行为是否合理的标准,则是“义”。”
“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乃是墨者理想。”
鞠子洲问道:“我说的可对?”
询点了点头:“对。”
“那么“义”的标准是什么呢?”鞠子洲说道:“子庄子有“小大之辩”。”
“子孟子阐发大小义之疑。”
“世间对于“义”,从来没有固定的标准,这就是钜子“孟胜”所以死城池,而墨家最终三分、没落的原因。”
“不错。”询叹气:“若非“义”无准则,墨者岂会沦落得如今这般?”
“但,为什么“义”无准则呢?”鞠子洲问道。
“请教。”询低下头颅。
“因为对于不同的人,“义”是不同的。”鞠子洲解释道:“墨者行义,路遇乞人饿殍,“义”是食水而已,因为食水,可以活其命。”
“遇君子之被猛虎,“义”是拔剑。”
“因为拔剑,可以解其危。”
“遇君主破国亡城,“义”是奋身。”
“因为奋身,可以保其国。”
“但,若是破国之君,坏君子之家,致其栖野而被猛虎;被虎之君子,吞乞人之资货,致其乞行而饿殍,饿殍之乞人,为君主奋身,致君子吞其资货,那么,“义”又是什么呢?”
询愕然。
“如墨者“行义”,遇此事情,该当如何呢?”
询默默思考。
良久,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目光望向鞠子洲。
“想要知道“义”是什么,首先要有一个“主体”。”鞠子洲笑了笑,牙齿森白:“什么是主体呢?就是你“墨者”,要为谁而行义。”
“自然是为天下人……”询下意识回答。
话没说完,他自己就停住了。
此时,他意识到了,“为天下人”,就是“义”无定则的原因。
“天下人”里面,包含有“乞人”、“君子”、“君主”以及更多的“身份”。
这些“身份”所对应的,是互相矛盾的人。
帮助“乞人”,就无法再为“君子”行义;为“君子”拔剑,就要杀灭“君主”。
这是死结。
“墨家必须找到“义”的主体!”鞠子洲笑了笑说道:“此后,为之行义,见不平则破不平,遇不义则斩不义。”
“多谢鞠先生!”询恭敬一拜。
“钜子客气。”鞠子洲回拜。
询想了一下,说道:“我最近听到了一则谣言。”
“哦?”鞠子洲有些疑惑。
“有言王孙政并非太子亲子,而是左庶长吕不韦之子者。”询说道。
鞠子洲闻言有些惊讶,随后扬眉。
是了,还有这一节!
想了一下,鞠子洲说道:“谣言的真实性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谣言出自谁的口,不是吗?”
询挑眉。
他总感觉,鞠子洲听到这样的谣言消息,有些开心。
“鞠先生所言甚是。”他深深看了鞠子洲一眼,捡起自己扔在地上的一长一短两柄铜剑,顺手敲了一下鞠子洲铁剑的剑脊。
“叮~”
好铁!
询回头看了鞠子洲一眼,发现这个家伙手中不知道何时摸出一柄小弩,对准了自己。
询笑了笑,面对鞠子洲,一步步后退,而后从窗口跳了出去。
第五十六章 神圣性
鞠子洲看着询跳出窗外,谨慎端着弩向前走了几步,向窗外望过去,长夜漆黑。
片刻,他放下弩机,关闭窗户,重新坐在桌案前,看着自己先前正在书写的东西。
《矛盾初解》。
这是简化版本的《矛盾论》。
鞠子洲想了一下,将这帛书收了起来。
嬴政并非异人之子的言论,除却当事人之外,谁也不知道真假。
但是其实对于鞠子洲、对于嬴政、甚至对于异人,真假都并不重要。
重要的事情是,这话是从谁口中流传出来的。
鞠子洲更倾向于,这言论是异人或者吕不韦搞出来的。
因为一旦这言论出现,那么他们就有的选。
他们可以选择相信,而后将嬴政的王孙地位废除,然后有条不紊地打压华阳王后为首的楚系力量。
如果觉得合适,甚至可以待到打压完楚系力量再选择不相信,为嬴政搞个澄清,重新承认他是秦氏血裔。
事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话语权。
谁的话语权足,那么谁的想法就是对的,不对也对!
“九月底了啊!”鞠子洲喜不自胜。
九月底,过几日,赢柱就要正是加冕成为秦王。
这也就是说,他很快就要死去了。
谣言此时起,真是恰到好处啊。
鞠子洲笑了起来,喜悦从心头漾至眉头:“真的应该多谢你们啊!”
他拿出一卷空白的竹简,毛笔饱蘸墨汁:论“神圣性”。
……
依照老规矩,文章写完之后,鞠子洲自己先看一遍,捋顺了思路,而后将文稿焚毁。
早晨,他打了个呵欠。
重新确定了思路,鞠子洲开始收拾行囊。
钱是需要拿一些,出来时候带了三张小铁弩,如今嬴政顺走了一张,自己手中还剩两张。
铁剑两把,此时手中剩余一把。
衣服没有什么可收拾的,就那么几件。
鞋子需要多准备几双,跑路时候,鞋还是比较重要。
还有火石、干粮、食盐、水果干等物,也都要带一些。
最重要是需要验、传。
也就是秦国的“身份证”和“介绍信”,这个入咸阳城之后鞠子洲就以及叫蒙衍帮自己办好了。
准备好一切之后,鞠子洲慢慢在咸阳城中转悠,一边逛,一边记忆道路,规划逃跑路线。
逛街时候,觉得有人跟踪自己,鞠子洲想了想,觉得无外乎是墨家之人、秦王的人、又或者,是异人的人。
跟踪就跟踪吧。
鞠子洲撇了撇嘴,回到客舍,规划了一下路线,而后将路线图焚毁。
第三日傍晚,也就是,九月二十九日的黄昏,鞠子洲美美的睡了一天之后,进了王宫。
嬴政忙活了一天组建农会的事情,累的要死,半躺在榻上,一边拿着竹简翻看,一边思索在实际的动员之中遇到的问题需要如何解决。
看到鞠子洲到来,撇了撇嘴,转过身去,背对他。
鞠子洲挥了挥手,让侍立在一旁的宦官宫人与侍女全数撤下去,自己亲自确认了无人,而后拴上门,跽坐在软榻一边,正色肃声:“嬴政!”
嬴政,赢姓秦氏政,一般叫秦政、君子政、王孙政。
这个时代里,几乎不会有人叫他“嬴政”,因为姓在有氏的人身上是不参与称呼的。
这个称谓,是鞠子洲与他讲特殊且重要的事情时候才会叫的。
他一这么叫,嬴政下意识放下手中竹简,翻身跽坐在鞠子洲面前。
“师兄。”嬴政低头。
鞠子洲点了点头,说道:“记得“神圣性”吗?”
“记得。”嬴政点了点头:“是为强调“正义性”而创造的一种“概念”。”
“那么“神圣性”是什么?”
嬴政摇了摇头:“我说不上来。”
遇到了知道是它,但是让总结其定义、概括其含义,嬴政确实答不上来。
“那你听好了!”鞠子洲正色:“所谓的“神圣性”,其实就是一种政权为什么天然的“合理合法”,为什么让人信服的根本!”
嬴政皱眉。
他没法理解。
“公子小白落魄,但是跟随他的人却并没有想过要舍弃他,抢劫他的财货,而是用命去保护他,这是为什么?”
嬴政想了想:“为了利益?”
“不只是为了利益!”鞠子洲说道:“因为存在“神圣性”,所以他的门客下意识地都不会去考虑最坏的情况——诛杀他,获取财物。”
“秦王的“神圣性”,你了解吗?”鞠子洲问道。
“了解一些。”说起这个,嬴政就稍微有些熟悉了:“秦王与我说过“秦王是不会错的”。
他的神圣性,其实就是树立起自己“并非凡人”的形象吧?”
“差不多。”鞠子洲点了点头:“但这是他个人的“神圣性”。”
“扩大到“秦国”的存在呢?”
“是什么维系其最基本的“正义性”?”
“生产关系?”嬴政回答。
“生产关系对应的是人与人。”鞠子洲说道:“而“秦国”,是一种政权,是“制度”的一部分,也是“上层建筑”的一部分。”
“所以,是“经济基础”?”
“还是不对!”鞠子洲摇了摇头:“经济基础是决定上层建筑是否可以存在的,不是维系其“正义性”的。”
“那是“神圣性”?”嬴政皱着眉,苦着脸。
每次鞠子洲只要讲述新的知识,他都想一口气把鞠子洲掏空榨干,但是现实是,他只是听一点点东西,就已经头脑发胀,无法理解。
“是的,正是“神圣性”!”鞠子洲叹气:“秦国、赵国、韩国、魏国……这世间一切的国度,都是拥有一个“至高无上”的王,而下面是一大堆贵族封臣。”
鞠子洲说着,手指蘸墨汁,在桌案上画出一个三角形。
而后他在三角形内部画出一条条与底相平行的平行线,将三角形切割成为十几个三角形。
手指按在最上方最小的一块三角形:“这是“王”,下面是“侯”,再下面是“卿”“士”……”
“支撑这整个“体制”如此存在的东西,就是“神圣性”!”
“我还是不太明白。”嬴政苦着脸摇摇头。
鞠子洲点了点头:“那么我们从头开始讲。”
“世界上没有国家的时候,人将会是怎么样的?”鞠子洲问道。
嬴政摇了摇头。
他没法想象这个东西。
“没有国家的时候,人也是会聚居。”鞠子洲说道:“但是没有相关的建制,所以也就没有法律、没有礼法,只有模糊的上下级区分。”
“这个时候,我们称之为部落。”
“部落里,地位最高的……你觉得会是谁人?”
嬴政想了想:“应该是拳头最大的那个吧。”
“或许是对的。”鞠子洲点了点头:“那么地位第二高的呢?”
“是……拳头第二大的?”
鞠子洲没有回答,而是说道:“你觉得,为什么拳头大的,地位高呢?”
“因为掌握暴力!”嬴政说道。
鞠子洲立刻发问:“那么拳头第二大的人,会不会想要把拳头最大的那个杀死,然后自己做老大呢?”
嬴政张了张嘴,没有说话。
“我们假设,拳头最大的那个人,地位最高。”
“如果这个人是你,那么嬴政,你要如何才能够保持自己最高的地位呢?”
嬴政歪了歪头:“师兄呢?你会如何做?”
“如果是我的话,我首先打败拳头第二大的那个,然后把他变成我的“奴隶”,然后借着自己拳头最大,地位最高的时候,立下规定:凡挑战我的,挑战失败,都要成为我的奴隶,挑战成功,那么,他取代我成为最高者,而后我成为他的奴隶。”
嬴政瞪大了眼睛,有些困惑。
“这在我壮年时候、拳头最大的时候,可以使用。”
“但是人总是会老的,老了,拳头就没有那么大了!”鞠子洲继续说道:“所以我必须未雨绸缪,想到办法,让自己即便是在老了的情况下,也能保有最高的位置。”
“那要怎么做?”嬴政催促问道。
他有预感。
这个问题的答案,很重要!
“暴力和利益,还记得吗?”鞠子洲问道:“我在自己拳头还最大的时候,把那些拳头大的人拉拢起来,向他们许诺,分享利益;而后以自身暴力震慑。”
“这样可以建立最基本的利益共享的暴力集团,以确保我们这个集团的暴力,凌驾于任何一个个体与集团之上。”
“然后呢?”嬴政呼吸急促,双眼死死盯住鞠子洲:“然后!”
“但这还不够保险!”鞠子洲面无表情:“就像你当初收服游侠,只是说每个月给钱,只是凭借赵国士伍的暴力震慑,还不够!”
“所以我许诺,等我老了,将自己最高的地位,传于集团之内,最忠心于我的那个拳头大的人!”
嬴政呼吸一滞:“然后呢?”
“然后我老了,忠心于我的人上位……他会怎么做?”
“怎……怎么做?”
“他登临高位,反手把我放逐……有没有这个可能?”
嬴政抿了抿唇,身体开始颤抖:“有!”
“那么现在他才是地位最高的那个,利益集团已经形成了,他所要面对的未来是什么呢?”鞠子洲问道。
“老了之后被放逐!”嬴政回答。
“你猜他……想不想面临这样的命运?”
“不想!”
“他要怎么做才能避免这样的命运?”鞠子洲问道。
“我不知道……师兄的话,要怎么做?”
“把位置传给自己的……儿子,规定尊敬老人!”鞠子洲笑了笑,牙齿森白。
“但这还不够!”鞠子洲盯着嬴政的眼睛:“还差一些……差了什么,嬴政,你知道吗?”
嬴政口干舌燥。
嬴政目光灼灼。
嬴政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要燃烧起来了。
“树立……神圣性……”
“如何树立呢?”鞠子洲声音飘渺,如在天际,如在耳畔。
嬴政大脑一片浆糊。
他无法思考了。
“那只有,树立起,永远的,超越一切人的暴力,来震慑所有人!”
“这个暴力……就是“神灵”。”
“这个“神灵”,就是我自己的……祖宗!”
“我是“神灵”的后裔,所以我理所应当至高无上,所以你理所应当向我效忠。”
“所以……”
“所以……”
一条条的语言流过耳边,素来记忆力超群的嬴政一句都没听清,一句都没有记下。
不知道过去多久,嬴政从恍惚的状态中退了出来,定神看着面前的鞠子洲,张了张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师兄……”嬴政声音干涩。
“至高无上的血脉传承,与生俱来的高贵地位……这些……”鞠子洲看着嬴政。
“这些就是……“神圣性”的外化,对吗?”嬴政苦笑。
鞠子洲点了点头:“你觉得,你现在的地位是不是依托于这种“神圣性”的呢?”
嬴政看着鞠子洲似笑非笑的表情,心中流出巨大的,难以言明的恐惧。
“如果,失去这种从“血脉”里带来的“神圣性”,嬴政,你会怎么样呢?”鞠子洲呢喃。
嬴政身体一颤,随后若有所悟,跳了起来:“怎么回事?是谁在胡说?”
“我听人说,你可能并不是“秦太子”子楚的亲生儿子。”鞠子洲低头弹了弹指甲里的灰。
嬴政咬牙切齿:“这绝对是谣言!”
“是不是谣言,并不重要!”鞠子洲笑了笑:“重要的是,看拥有话语权的人怎么说!”
“这种由血脉带来的“神圣性”太脆弱了,只要你父亲坚持不承认你是他的儿子,那么你就会丢失这种“神圣性”。”鞠子洲慨叹:“何其简单!”
嬴政捏紧拳头:“是啊……何其简单!”
不能被自己所掌握的“神圣性”……失去,也只是别人一句话的事情……真的好脆弱!
嬴政抿起唇:“那么师兄,我们要如何才能够尽快的树立起我所能够掌握的“神圣性”呢?”
鞠子洲悠悠然说道:“也简单,诛灭六国,尽戮贵族。”
“这么简单……”嬴政笑了笑,牙齿洁白,神态与鞠子洲如出一辙。
第五十七章 墨义
“嬴政!”鞠子洲见到嬴政神态,心神略微恍惚,有一种正在照镜子,看见了几年前的自己一样的感受,他定了定神:“你可愿意,与我一同,破灭旧的神圣性?”
“政,愿!”嬴政立刻跪伏,成五体投地的姿态。
“你可愿意,与我一同,完成大志,破灭六国,一统九州,使四海同风、九州共文?”
“政,愿!”
“你可愿意,与我一起,树立新的……神圣性?”
嬴政深吸一口气:“政,愿与师兄一起,完成大志!”
鞠子洲死死地盯着跪伏在自己面前的嬴政的后脑。
这一位这片土地之上、这个文明当中的历史上第一位皇帝,如今跪伏在他的面前,没有任何反抗意图与能力,只消他鞠子洲拿起利器,便可轻易结束其生命!
鞠子洲看着跪伏的嬴政,好片刻,将他扶了起来:“好,那你我便一齐努力吧。”
“师兄……”嬴政起身,望着鞠子洲:“那我现在应该怎么做?”
“你现在什么都不需要做!”鞠子洲笑了笑:“你现在的问题,靠自己,是解决不了的!”
“只有“话语权”更高的人,才能够帮助你解决掉由“话语权”所带来的问题!”
嬴政面露疑惑:“师兄的意思是,要让王后来帮我?”
“不!”鞠子洲摇了摇头:“记得秦王陛下侵吞了你的功劳了吗?”
“记得!”嬴政咬了咬牙。
何止记得,简直永世难忘!
“既然秦王拿了属于你的功劳,那么他也就需要给你补偿!”鞠子洲笑了笑:“未来的“太子”的位置,就是他给予你的补偿!”
嬴政惊讶。
“所有人,包括你自己也都能感受到,秦王活不久了!”鞠子洲笑了笑:“所以他迫不及待地为自己谋求一个可以让自己名传千古的“功”,而在国中彻底解决掉了“国中之毒”的功劳,便是这个他所需要的“功”!”
“这个“功”他拿走了,但是你的能力,与我的智慧也从中体现了出来!”
“所以他还有机会拿到另一个“功”,这个“功”的名字叫做……“识人”!”
“所以只要他在,那么他就必定会在你父亲登临大位之前,将下一代的“太子”之位指定给你!”
“只要他开口,那么一切的谣言,就会被作废!”
“只有事实与话语权,才能够对抗话语权!”鞠子洲说道:“所以我们什么都不需要做!”
“而话语权最高的秦王陛下,会帮助你,摆平这一切!”
嬴政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鞠子洲走到窗边,打开窗户,窗外已经是繁星满天。
大雨之后的咸阳,星空格外美丽。
“我就先回去了。”鞠子洲说道:“你自己好好的休息一下……毕竟明天还有事情要做!”
嬴政点了点头:“那我送送师兄。”
鞠子洲点了点头,阔步前行。
嬴政紧随身后,将鞠子洲送到宫门外,躬身相送。
看着鞠子洲的背影,嬴政清秀小脸上,一片阴翳。
走出王宫,鞠子洲松了一口气,这个时候,他才感觉到,自己背后一片潮湿,已然被冷汗浸湿!
论述“神圣性”这种东西,其实基本上就是在刨现有的所有国家的根。
如果不是因为嬴政正在被人以散播谣言的方式侵夺“神圣性”的话,鞠子洲是肯定不敢就这么轻易地与他讨论这一切的。
但是……嬴政受到迫害的机会太少了!
现在赢柱将要成为“秦王”,之后是嬴异人。
两位秦王加起来也就三年时间。
再然后,嬴政就要继位为王,届时,即便是鞠子洲有泼天之能,他也没有办法找到如此好的机会!
所以,他只能冒着大风险,与嬴政这个既得利益者中的既得利益者谈论这种刨根的东西。
如果嬴政再大一些,或者他得了“太子”的位置,鞠子洲再与他谈论这个,那么想都不要想,鞠子洲今天决计没有可能走出王宫宫门。
但是嬴政现在并不是“太子”,也不是“太孙”。
而且他还在一定程度上,面临着失去血脉带来的“神圣性”的危险。
所以鞠子洲像个渣男一样,可以趁虚而入,与他讨论这样的事情,并且为他树立相应的观念,让他产生塑造全新的,可以被自己完全把握的“神圣性”的念头。
但,也是需要防备的!
因为这种行为算是在赌。
与教授嬴政“义理”不同,与嬴政谈论血脉贵族的“神圣性”,是不折不扣的高危事情。
所以即便是走出了王宫,也需要几天时间观望。
一有不对,立马跑路!
鞠子洲回望巍峨秦王宫,松了一口气,阔步走向自己居住的客舍。
夜幕降临,墨家钜子询又一次跳窗来到鞠子洲的房间。
“钜子请坐。”鞠子洲躬身以请。
询见到鞠子洲没有持弩,也没有拿剑,于是紧绷的脸上也松了一口气,他解下身上的两柄铜剑,并且在胸口处取下藏在衣服下面的皮甲,解下绑在腿上的短剑,放在一旁,躬身一礼:“弟子拜鞠先生。”
此时知识珍贵,一字便足可以为师。跨越“家”与“家”的束缚,墨子受了鞠子洲“义理”的传授,自然应当奉其为师。
鞠子洲点了点头:“墨者与道家都不讲求虚礼,钜子不必客气。”
询再拜:“那么弟子便不客气了……请教鞠先生。”
“教!”鞠子洲回应。
“请问,我墨家应有的“义”的主体,应该是谁人?”询问道。
他想了想,说道:“世间人有千千万万,以“身份”排定,足有三百业,那么“身份”也应该有三百之多,“墨者”也只是其中之一。”
“墨者既要行义,那么是不是应该以“墨者”这个身份的“义”为基础挑选出我们的“主体”呢?”
鞠子洲挑眉。
两天的时间里能有如此结论,不愧是先秦百家之中唯一有清晰直观的思维逻辑的学派!
鞠子洲想了想,说道:“钜子有如此思考,当真算是智慧过人。”
“那么既然想到了这一节,请问钜子,“墨者”这一身份,发端于何处?墨者的“义”又该作用于何处?最重要的事情是,墨者需要,对谁人负责?”
询皱起眉。
“墨者起于“下民”,发于“小人”。”
“墨者的“义”,自当是为“小人”“下民”谋利。”
“墨者需要对谁负责……”询摇了摇头:“请鞠先生指教。”
第五十八章 变数 (一)
“钜子可知,“孝”之一字?”鞠子洲问道。
询点了点头:“颇知。”
“世间为何有“孝”的讲求?”
“父精母血,十月怀胎,十年养育,不辞辛劳,此人所以成人者也。”询回答:“人受父母大爱大利,是应偿也。”
“受爱与利,则应偿还?”鞠子洲问道。
“应偿还!”询点了点头,郑重其事。
“那么你知道自己存活至今,受了多少人的爱与利吗?”鞠子洲问道。
询摇了摇头:“不计其数,不可测也!”
“你的知识来源于谁?”鞠子洲问道。
“来于墨者。”询回答。
“只是来于墨者?”鞠子洲问道:“没有其他来源?”
询不解。
他思考了一会儿,没有答案,于是再拜:“请鞠先生指教!”
鞠子洲没有正面回答,而是问道:““圆”的定义是什么?”
“子墨子曰:一中同长者,谓之“圆”!”询立刻回答。
“那么请问,在子墨子之前,世间有没有“圆”这个东西?”鞠子洲问道。
“有的。”询没有什么犹豫就回答道:“子墨子之聪明睿智,不在于先于世人而通达道理,在于为世人研求事物内中道理,广而告之,使世人用事物时省却大番苦功,而可以用其理,轻易得其物!”
“那么,“圆”的道理,是来于子墨子,还是来于子墨子之前的先人,抑或者,是子墨子与先人之共功?”
“是子墨子与先人之共功!”询说道。
“那么钜子,你的衣食所安……又是来源于谁呢?”鞠子洲问道。
询想了想,说道:“是我父母,与世人、先人之共功!”
“你的知识呢?”
“墨者与先贤之共功!”
“如此,墨者得“义”所应该对应的主体,便找到了!”鞠子洲说道。
询看着鞠子洲,忽然意识到,面前这个人,才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年轻人。
“鞠先生果真天生不凡!”询慨叹:“若我于先生的年纪,有先生这般的学识,那么我必定效仿先贤,周游列国,推行我的所学!”
鞠子洲疑惑看着询。
他感觉,面前的这位墨者,似乎在暗示什么。
“多谢鞠先生为我解惑!”询拜伏:“夜深了,就不打扰先生休息了,询先告退。”
“钜子客气。”鞠子洲点了点头,目送询从窗户跳出去。
夜色深黑,鞠子洲将包袱与铁剑放在枕边,和衣而睡。
……
清晨,刚刚组建起来的农会开始运转。
兵士们首先排队从大鼎处吃了早食,而后拿起戈盾,在王翦的带领之下前往训练。
而后是陆续赶来的丈夫、老者、妇孺。
有序地吃完饭,丈夫们在各自佰长、什长、伍长组织之下,结成队列,领取工具、前往城外做活。
妇人们开始编织草鞋。
此时的草鞋,王孙政已经不再收钱购买,而是开始无偿征收,而后按照需求发放给做活的丈夫们。
老者们则就手持猎弓短剑等候。
在兵士们训练完毕、再一轮进食之后,他们将按照王孙政的指示,携带干粮,前往远一些的森林之中狩猎猛兽,以为农会获取所需的肉食。
孺子们在墨者们的帮助之下开始学习认字,并且背诵法律条文。
一切井然有序。
鞠子洲吃着东西,站在远处,看着农会运行,看了约莫半个时辰,而后擦擦眼角泪水,去往他处。
他今天依旧要在咸阳城里逛逛。
只不过,此时已经不再是简单的确定逃跑路线。
他要真真切切地观察和深入到咸阳人民的生活之中。
这个时代,贫富分化比鞠子洲所知的时代更加严重!
鞠子洲曾游历过韩国、赵国,观察过其中的市人生活,也知道其中野人境况,秦国,他虽然以前就有来过,但是那时候偷偷摸摸,根本就没有机会仔细观察。
如今得到机会,当然需要作一番考察。
顺便,也确定一下当前的生产力水平和消费水平。
如果有可能的话,鞠子洲甚至想要做一份详细的考察报告。
不过,今天已经是九月三十。
今夜是跨年夜。
明日秦王赢柱就要正式加冕为秦王。
他的生命,今天也开始进入倒计时了。
鞠子洲觉得,自己可以用的时间,恐怕并不多了!
……
王宫之中紧锣密鼓地筹备着明日清晨开始的加冕仪式,宫人们按照规定开始布置。
嬴政今天就老老实实地待在离宫之中,在华阳王后的“呵护”之下读书。
不过他感觉在这里不怎么能够沉下心来读书。
因为华阳王后是很多事的一个女人。
嬴政读书的时候,她总是会抽空问两句。
诸如:政儿喜欢什么颜色的衣服?政儿与你的那位师兄关系如何?政儿如今都学了些什么?政儿在赵地可有关系相好的贵家淑女?
乱七八糟的问题问得嬴政烦不胜烦。
但是他又不能直接翻脸。
因为毕竟是“盟友”,而且他能够感受得到,华阳王后的确是很认真很用心地在关心自己。
那种挚切情感,不似作假。
这一点,华阳王后比嬴政的那位无法尽责的母亲强太多了。
嬴政虽然想要拒绝华阳王后的好意,但是到底也没能拒绝。
“政儿既然没有相好淑女,母亲又未曾安排亲信照料生活,那理当是不方便的……不如大母赠你两个美人吧。”华阳王后笑着说道:“年十四的两个美人,身段匀称,面目妍丽,性情可爱,用来照顾你的生活起居,再好不过了!”
嬴政撇了撇嘴。
他的身边秘密的竹简和帛书太多,自己身边的宫人都怕不小心被看到,当然也对别人派来的什么美人没兴趣——女人都是麻烦鬼!
嬴政从自己的实际生活经验之中就可以得到女人很麻烦的结论。
无论是经常接触的母亲,还是不常接触,但是必须要接触的华阳王后,都是很麻烦的人物。
心思叵测不说,更可怕的事情是,她们行事是不完全依照自己的利益而行的!
这就意味着,无法被预测和把控!
嬴政不喜欢无法被把控的东西。
华阳王后见嬴政的神情就知道他不喜欢美人。
“是了,政儿还不到喜好美人的年纪,但是政儿,你再长大一些,就应知美人的好了,且先收容在身边吧,慢慢养着,知根知底,以后好用!”华阳王后笑嘻嘻地说着。
嬴政挑眉:“长大一些……就需要美人了?”
“是啊。”华阳王后剥了柿子,手臂环绕嬴政的脖颈,喂到他嘴边:“政儿吃点东西,老是读书也不太好,有时间应该去学习一下射箭!”
“我要了!”嬴政吃了一口柿子说道。
“什么?”
“美人!”嬴政说道:“我要了!”
第五十九章 变数 (二)
华阳王后嘴角有微微温柔的笑:“怎么忽然改变主意了?”
“就是想要。”嬴政说道。
说罢,他挣脱怀抱束缚,坐正了身子,慢慢翻看竹简。
一边看,嬴政一边说道;“明日大父登基,大母今日为何有功夫陪我看书?。”
“登基嘛,也无非就是祭天、告祖、昭示民众而已,这些事情,都有专人去做的,大母只消等待便可,所以陪你的时间还是有的。”
“祭天、告祖,而后才是昭示万民?”嬴政脑海之中迅速反应。
祭天和告祖,其实就是在向人昭示自己的“神圣性”吧?
这种来源于血脉的“正统”地位,通过浩大的仪式和繁琐的礼仪让人将其与一般人的行为区分开来,进而加强自己“非人”的特性。
他这边低头思考事情,华阳王后已经轻轻的将下巴枕在嬴政肩头。
从身后向前看,正好可以窥见竹简上记载的全部文字。
《团结基础的基本原理》
这是……
华阳王后面上依然是轻柔和善的笑意,心中却有怒涛翻涌。
嬴政注意到自己肩头的这位大母看到了自己的教材,倒也并不多么惊讶,他只是笑了笑说道:“大母,政儿就先去学射箭了……你叫熊当陪我一起吧。”
说着,嬴政撂下手中竹简,起身着履,跳跑着离开。
华阳王后秀眉微蹙,犹豫一下,修长玉指拨开竹简。
……
天光蒙蒙亮时候,咸阳城中的人们便已经动员起来。
大贵族们纷纷着礼服,执礼器,乘车前往参与见礼。
鞠子洲站在自己房间的窗口处向外张望,火把排成队,马蹄踏成雷,人数极多,但是发声者极少,惟能听到的是一些人语气热切地打招呼。
这样煊赫浩大的声势,然而却秩序井然、甚至听不到太多人声。
秦国的法制贯彻得不是一般的好啊……
鞠子洲抿唇。
只可惜,法,是维护统治阶级利益的工具。
而大多数人,不属于秦国的统治阶级!
看了一会儿,确定不会有人过来捕拿自己,鞠子洲终于松了一口气,躺下来很快进入梦乡。
十月一日,王正月,秦王赢柱加冕。
再醒来时候,窗外已经阳光明媚。
今日竟是难得的好天气。
鞠子洲用手遮了一下阳光,穿好衣服,出门洗漱时候才发现门外站了一个人。
“你是?”鞠子洲看着面前的人。
他不认识对方。
心中戒备升起,鞠子洲悄悄按住腰间的剑柄。
“鞠先生,我是奉太子殿下之命,前来等您的。”
“等我?”鞠子洲点了点头:“等我做什么?”
“殿下吩咐,鞠先生醒来之后,要我务必请您进宫一叙。”来人笑容热切。
鞠子洲颔首:“那就等我洗漱之后随你入宫吧。”
“那我在这里等鞠先生。”来人躬身一礼,退至一旁,姿态恭谨无比。
但是……
鞠子洲看了一眼他的手腕。
手腕粗实,虎口处隐隐看得见茧痕。
这就不是一个随便派出来的信使。
这个人,如果自己不同意主动入宫的话,他甚至可以以武力强带自己入宫。
鞠子洲洗了把脸,用盐粉刷着牙,仔细思索异人叫自己入宫的意图。
首先,可以排除掉“神圣性”的议题泄密的可能性。
如果这玩意儿被嬴政透露给异人或者其他什么人的话,那么来的应该就不是什么请自己入宫叙话的人,而应该是请自己入黄泉喝汤的人。
其次,可以排除的就是与嬴政有关的话题。
大家都是聪明人,秦异人应该也知道,自己既然已经选了帮助嬴政,并且与之结成了“师兄弟”关系,那么两人的利益就已经绑定了。
这个时候,招揽或者策反,都已经是毫无意义的事情。
那么……
他找自己进宫,意在谋自己?
鞠子洲刷完牙,跟随来使,乘车入宫。
青宫之中,嬴政静静跪坐在异人面前,父子二人一个微笑着和蔼地说,另一个认真地听,远一些看过去,却是一派父慈子孝的情景。
“禀太子殿下,鞠先生已经请来了。”宫人进门报告消息。
异人听到这句话,停下了对嬴政的讲述,起身着履相迎。
“哈哈,鞠先生,真是教不谷好等!”异人笑着迎出来,拉着鞠子洲的手就把他拉进宫中。
鞠子洲也没有想要讲求礼仪,给异人行礼,于是他便任异人拉着自己进入宫室之中。
“鞠先生请坐。”异人将鞠子洲拉到榻前,按着他想让他坐下。
鞠子洲顺势跪坐下来,目光环顾,瞧着下首跪坐的几个人,感觉今天确实是有些热闹。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熟悉的一个老头子。
孙淹!
鞠子洲冲着老头笑了笑。
老头皱眉,仅剩的一只眼睛里透出疑惑。
这个黑皮小子,看着很是眼熟啊!
鞠子洲又看向孙淹身旁的那个美男子。
这应该就是吕不韦了,上次见过。
鞠子洲抿唇收笑,朝吕不韦点点头。
吕不韦一愣,脸上绽开假笑,冲鞠子洲点了点头。
吕不韦和孙淹身后,是孙淹的两个弟子和之前嬴政招揽的儒人。
这些人聚在一起……当真是有点意思的!
“烦鞠先生少待,不谷要为我儿政讲述为政之礼!”异人灿烂笑着,冲鞠子洲道了个歉。
鞠子洲点了点头:“太子请随意。”
“夫为政之道,重在调和……”异人看着嬴政,很认真地说着。
鞠子洲看了一眼嬴政地表情,就知道这小子没有怎么好好的听,只是在装样子。
其实也难怪。
鞠子洲笑了笑,异人现在所教授的东西,是偏向于儒家一些的,或者说,是偏向于目前现行的贵族政治的道理,主基调是“妥协”。
维持基本的平衡与现有利益分配的稳固性。
这些东西,统治者之间流传当然没问题。
如果没有“王孙政并非太子亲子”的谣言的话,异人教授嬴政这些,嬴政很可能就觉得自己的父亲是要以未来的“太子”位置来拉拢自己。
但……
现在,嬴政只觉得异人吵闹。
嬴政不需要“妥协”!
他需要“斗争”!
以斗争求和平,和平才存在!
第六十章 变数 (三)
异人讲了很多,道理讲出来,很有内涵,但是嬴政不想听。
或者说,他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些道理不是属于他的道理。
这是属于“秦王”的道理,是属于掌握“话语权”的人的道理。
做了秦王,才需要考虑如何制衡国内既得利益者之间的利益分配,才需要用下属相互制衡,才需要考虑妥协和稳定。
而嬴政,并不是秦王!
他现在,在异人身上,也看不到任何的,自己能够成为秦王的可能性!
反倒是,他因此坚定了自己“斗争”的心念。
嬴政很清楚异人为什么要给自己讲述这些东西——父亲明明根本就不待见自己母子,连自己回国,他都懒得派人迎接。
回国之后,衣食住行,未见他关心分毫。
遇事之时,帮助自己出谋划策的是鞠子洲,给自己人力物力财力的是华阳王后和赵姬。
功劳被篡夺的时候,异人更是看不到人影。
嬴政不是傻瓜。
异人的“坐视”本身就能表明他对于自己的态度。
反而,因为自己坚持与他“斗争”,他此时才愿意拉拢自己,给自己讲述做“秦王”需要的道理。
这道理,对于异人自己很有用。
但是对于嬴政,这东西比道旁野草还要无用!
嬴政做出恭敬聆听姿态,但是心中一直在盘算异人请鞠子洲来这里的目的。
而且……嬴政偷眼瞥了一眼跪坐下首的孙淹。
这老头……什么来历?
他并不清楚。
但是想来,异人不会放一个无用的人在这里。
嬴政暗暗提高警惕。
鞠子洲听着异人的话,感觉有些好笑。
他把道理说到这个层面,无非就是想要透露给嬴政“崽啊,爹很看好你,你跟爹干吧”这样的信息,从而让嬴政背弃与华阳王后的联盟,转而投效他,这样,他就可以从容不迫地打压华阳王后为首的楚系力量。
但,问题是,这些楚系的力量,现在可并不完全是华阳王后的势力!
这势力,更是秦王赢柱在培养的!
赢柱做了那么久的太子,他的老爹昭襄王赢稷为王多年,手下势力早已经被捏合起来,利益团体形成,即便是赢柱继位秦王,他手里可以运用自如的力量,也不多。
所以他需要放鲶鱼进来帮自己固权。
所以,楚系的力量才能够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发展壮大。
虽然明面上,楚系以华阳王后为尊,但是实际上,真正掌握这一切的,是秦王赢柱。
他还没有死,异人的盘算到底也只能是盘算。
鞠子洲笑了笑,又转头看向跪坐在下首的孙淹。
老头盯着鞠子洲看个不停。
独眼之中疑惑始终无法散开。
鞠子洲想了一下,咧嘴笑了笑,左手遮住口鼻,右手平展,对准孙淹。
孙淹看着鞠子洲的表现,恍然大悟:原来是他!
好一会儿,他的心头才浮生起恐惧的情绪。
“啊呀~”孙淹向后仰了仰。
“孙先生,看样子记起我是谁了啊!”鞠子洲恶劣笑着。
“竟是你这畜生!”孙淹手指着鞠子洲,脸上惊惧掩抑不住。
“呵,孙先生嘴真臭啊,今天是吃了勾践最爱的食物来的吗?”鞠子洲笑嘻嘻问道。
“孽畜!来人,救我!”孙淹向后退了退,退到自己的弟子身后,以寻求安全感。
吕不韦脸上假笑仍然假的丝毫不加掩饰。
异人转过头来,看了鞠子洲一眼。
“鞠先生,出了什么事吗?”异人忍住心中不快问道。
鞠子洲笑了笑:“太子殿下勿怪,我只是许久未曾见到孙老,是以有些激动,与他开了个玩笑,没想到老先生如此经不起玩笑,竟在殿下面前失仪!”
“哦?是么!”异人似笑非笑,看了孙淹一眼,问道:“敢问鞠先生,这位孙老,可是向你传道授业的老师么?”
“不是!”鞠子洲笑了笑,随口否认:“孙淹这老狗于我并没有什么传道授业的恩情。”
“反而,我们是有旧仇的!”鞠子洲摸了摸自己的腿,声音渐冷,面色渐平:“他打折过我的腿,我打瞎了他一只眼睛。”
“不过……”鞠子洲看了一眼吕不韦,脸上浮出与之类似的假笑:“不过这都是陈年旧事了…距离我打瞎了他的眼睛,都已经过去一年多了,我都快忘了这笔仇了!”
他声音之中带着彻骨寒意,异人一点也不相信他所说的什么“快要忘记这笔仇了”的鬼话。
“可是,鞠先生。”异人认真询问道:“为何不谷听闻,孙淹孙先生,是你的老师呢?”
“他不是我的老师。”鞠子洲笑嘻嘻说道:“我只是在他那里学过认字而已!”
“不过,也不算是他教我,因为我当时是他家里的“奴隶”,所以他不曾教我,那些字和经义,是我自己偷学的!”鞠子洲随口说道。
异人脸色一变。
吕不韦侧目,看着鞠子洲,脸上满是讶异。
奴隶?
没有人想得到,聪明睿智,张扬跋扈、好夺目之颜色的鞠子洲,会是一个奴隶!
嬴政看着鞠子洲,脸上有些疑惑,转而,是恍然。
原来如此!
原来师兄他以前是个奴隶,怪不得他的义理是如此的与主流相悖,怪不得他是如此的相信最多数人的力量……
他是奴隶!
这样就能说得通了!
子墨子起于农民,基础是“手工业者”,所以他的义理偏向于以底层的视角,看“众生平等”。
因为这是在为他的“根基”发声。
而师兄的义理,则比子墨子的义理还要审慎细致、甚至将一切的“神圣”都解构开来。
原来他的根基是“奴隶”,原来他……
嬴政心中翻江倒海。
好一会儿,异人讶异不敢置信问道:“鞠先生没有在说笑吧?”
“太子觉得鞠某是满口洛荒之辈?”鞠子洲问道。
异人沉默。
他引鞠子洲前来,又将孙淹置于此,就是打算以孙淹限制一下鞠子洲,不说以师徒恩义束缚住他,最起码,也应该与之拉近关系,以此影响嬴政。
但是……谁能想得到,这位甚至可以解决掉“国中之毒”的大才……会是一位奴隶?
“我曾与秦王说,我是魏国人,其实是假的!”鞠子洲笑了笑说道:“我原是韩国奴隶,出逃之后,为孙淹捕捉,他将我的腿打折,而后继续畜役于我,我在他那里养了伤,学了文字经义,而后出逃,一年多之前,我得了足够的钱财与能力,便折返回去,打瞎了他的一只眼睛,算是报了仇。”
鞠子洲随意地说着话,看向孙淹。
异人脸色铁青。
“太子殿下还有什么事吗?”鞠子洲问道。
异人面上神情变幻。
他想要即刻拿下鞠子洲。
区区一个奴隶……
但是思及鞠子洲的才华,他又有些不舍。
制衡……自己掌权之后,削掉了楚系,那么接下来,便是吕不韦一家独大……须得找个人制衡……
“无事。”异人笑了笑,向鞠子洲拜了一拜:“鞠先生见谅,不谷考虑不周,致使先生受了惊吓,子楚在此赔罪。”
“太子殿下客气。”鞠子洲笑了笑:“如果没有旁事,那我就先离开了。”
“先生请自便。”异人再拜。
“师兄,等等我!”嬴政咬了咬牙,追了上来,故意高声说道:“师兄,大母昨日与我了一个美人,稍后我把她给你,你就别生气了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