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心猿
鞠子洲听到徐青城的话,只是摇头:“生长于秦地的一般秦人,谁人敢主动违背秦法呢?”
徐青城摊手:“这我哪知道?我反正所能够知道的事实就是:四月春耕之后便是王命征兵,他父亲受召而未去,因此犯法被夺爵,家中于是失去土地,并且受了鞭笞。”
“秦法是很差劲的法律,这一点我们暂且不提。”鞠子洲给篝火堆里添了柴,继续说道:“为什么争流的父亲收到王命竟敢不从我们也不去讨论。”
“我们只讲,他们一家到底为何会被逼杀。”鞠子洲看着徐青城:“最直接也最根本的原因,是不是家中失去了土地?”
徐青城点了点头:“是的,但这是因为……”
“不要因为这个因为那个的,这些东西我们暂且不提,把他们按照发生的过程,从结果逆向往发端处推过去,每向上推一层,就寻觅一次原因,好不好?”
徐青城略略惊异。
很有趣的研究方法。
他思考片刻,点了点头:“好。”
“那么他们一家为何会失去土地?”鞠子洲又问。
“因为他父亲抗王命不遵,犯了法!”徐青城立刻回答。
“还有呢?”鞠子洲继续问。
徐青城皱眉:“还有?”
“且不论抗王命不遵这件事是真是假,但它不是完整的失去土地的理由。”鞠子洲说道。
徐青城皱起眉头:“剩下的,也是一条么?”
“是一条。”
“猜不到。”徐青城摇了摇头:“你请讲。”
“剩下的一条原因是:秦法没有让秦人拥有土地。”
“什么?”徐青城愣了一下。
“秦人并不实际拥有土地。”鞠子洲说道。
“你再说一遍?”徐青城觉得是自己听错了。
鞠子洲叹气:“秦法的规定里,秦人从来都未曾拥有土地,所以秦国的官吏,对于小民手中的土地的去留,是有着绝对的决定权的!”
“换而言之,秦法,支持秦国官吏们,运用自己手中的权力来剥夺秦人手中的土地!”鞠子洲摊了摊手,烤着火,感觉稍微暖和一些。
“这……”徐青城觉得有些错乱:“你等一下,让我捋一下。”
“你随意。”鞠子洲说道。
“秦国的土地……是国有的吧?”徐青城问道。
鞠子洲摇了摇头:“名义上是‘国有’,实际上,是‘王有’,也就是,极端的私人所有,和周代的土地制度是一样的。”
“不!”徐青城摇头:“这绝对不一样!”
“是么?”鞠子洲问道:“哪里不一样?”
“这……”徐青城一时间说不上来。
“我听阿政说,你对商人的事情很是了解?”鞠子洲问道。
“是的。”徐青城犹豫一下:“黄老家学上承古之遗泽,对于上古文献,有所记述。”
“原始共产么?”鞠子洲问道。
“共……”徐青城思考了一下,点了点头:“商人田土产业确实是村落共有。”
“那么周人呢?”鞠子洲问道:“普天之下,莫非天子之土?”
“是这样。”徐青城点了点头:“周天子建制分封,天下诸侯遂立。”
“其实就是把自己的土地分给了亲戚、功臣,教他们自己出去开垦荒地,自己坐在已经开垦好了的熟地上一边带着自己的人种地,一边当地主,等待诸侯进贡,然后享受供奉,必要的时候,可以随时派兵镇压诸侯,夺取他手中已经开垦好了的田地。”鞠子洲说道。
“你这么说……”徐青城咂舌。
鞠子洲的这个说法,让他感觉周天子一点都不神圣了,就像是个东六国很常见的拥有一点土地的小地主,一边自己耕种,一边将土地租赁出去,吃一点租地的粮。
“那么你觉得,现在秦国的土地制度,与过去周天子分地给诸侯的做法有什么区别吗?”鞠子洲问道。
“这……”
基本上挑不出什么区别。
无非是,分出去田地的理由变化了。
但是实际上,秦国的土地,一直都是秦王一个人的。
而代秦王管理他的土地的,并非是“秦王”一个人,而是“秦国”朝廷。
这也就意味着……
“秦国的田制,从来都是最极端的,“私有制”。”
一人所有,万人无有。
“所以,在秦国,谁人距离‘秦王’最近,谁人在秦国朝廷里权力最高,那么谁人,也就可以随意的拿走别人的土地。”
“进而,让别人变成一无所有的人,就像争流他们一家。”鞠子洲喝了一口水。
“照这么说的话,你不是更有能力拯救他们于危亡?你为何不做?”徐青城闷声说道。
“因为我没有能力!”鞠子洲摊手:“我很聪明,如果是谈论义理,那么我在此世,天下无敌。”
“但聪明才智从来没办法直接变成物质力量,更无法变成权力。”鞠子洲说道:“他们的苦难,从根本上说,是秦国的体制出了问题,直接点来说,是他们失去了土地。”
“那么,我一个简简单单的聪明一些的人,要如何拯救他们呢?”鞠子洲问道。
“你可以留给他们钱,也可以直接动用秦王的令牌、授印,给予他们一些地。”
“没有爵位,他们留不住这笔钱的,今天给,他们明天花,然后后天全家死绝你信不信?”
徐青城又说道:“你可以直接去县城之中,要求秦吏看顾他们!”
“那么剥夺谁人的田地给他们呢?”鞠子洲问道:“以秦王的强权为他们寻觅公平,他们需要得到多大的权限才能够一直保有能够使自己一家吃饱的土地,而不是我们一走他们立时便被人吃绝呢?”
“假使他们得到了秦官秦吏的看护,会否摇身一变,以自己手中得自于我的强权,去掠夺别人家的田地,进而将别个一家逼杀呢?他们自己不去做,本地秦吏难道还做不得?”
徐青城不说话了。
“根本的问题不去解决,而是头疼医头,脚疼砍脚,会不会越帮越忙呢?”鞠子洲问道。
徐青城看着鞠子洲,胸腔压抑。
“说来说去,你还是在避免使用秦国的特权。”徐青城闷闷说道。
他说完,起身解开缰绳,骑马准备离开。
离开时候,他看了鞠子洲一眼。
——他眼角,似乎有泪花?
徐青城没觉得自己看错了。
“你也别难过了……至少,我们救不了这一家,还可以救巴郡的……”
“巴郡没有什么屠戮之事。”鞠子洲说道:“这是嬴政用来尝试操纵我的小手段。”
徐青城不说话了,双腿夹紧马腹,手中缰绳轻勒,神骏无比的龙马吃疼,“希律律”长嘶一声,四蹄猛攒,跑了出去。
火焰哔剥。
鞠子洲拭了泪,面色重又变成那副古井不波的模样。
徐青城说的,其实也没什么大错。
他的确是在避免使用秦国的特权。
那种特权……
他叹了一口气,慢慢看着争流稚嫩睡容。
会变好一些吗?
能改变多少呢?
今日对一家四口的生死无能为力,明日对天下人……真的就能做到吗?
鞠子洲闭上眼睛。
眉宇之间,多了些不易察觉的琐屑。
再张开眼睛,他摊开双手看了看。
粗糙的双手,火光之下,手背上映出一根一根,猿猴也似的长毛。
……
白日,徐青城带着四个形状特异的铜制品回来了。
他顶着重重的黑眼圈,一看便知是彻夜未眠。
“你拿这东西要做什么?”徐青城将马镫递给鞠子洲。
“方便孩子骑马的。”鞠子洲说道。
说着,以细绳捆扎链接,一左一右,将马镫安装好。
徐青城看着鞠子洲的动作,又看了看脚上踩着马镫,现然放松了很多的争流,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原来是这么用的。”他说着,自己动手给自己安装了马镫,骑在马上,虽然并没有感觉到多舒服,但明显的省劲不少。
“是个好用的东西。”徐青城略微尝试,点了点头:“不过感觉有些简陋啊……”
“怎么,你要改一改?”鞠子洲扶着争流坐稳了,随后牵着马准备走路。
“这就要走了?”徐青城想了想:“我昨晚想了一下。”
“想了什么?”
“我想……你既然说不能头疼医头,脚疼砍脚,那么你必然是想要找一个医治病根地办法的吧?”徐青城挠挠头:“我想要知道这个办法。”
鞠子洲沉默了一下:“治病须先知道病人的具体情况。”
“所以你出游来……”徐青城点了点头:“并非是因为太子政骗你说秦王要屠戮巴地?”
“主要还是想要了解一下秦国的真实情况。”鞠子洲说道:“毕竟,咸阳乃是秦国都城,与别处不同的。”
“你是何时看穿太子政在欺骗你的?”徐青城问道。
“一开始。”
……
镜坐在公室之中算账。
越算越心烦。
今年旱灾,除却十二月时候的一场大雪之外,就基本上没有一点降雨。
这种天气,说实话,地里的庄稼想要长得好那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
庄稼苗苗能活下来就不错了——这个不错,还是镜带着一千多人轮流引水灌溉的结果。
“今年一亩地能有半石收成就不错了……”镜急得难受。
库中去年收获的粮食其实还多,省一省的话,其实是够接下来一年多两年的吃用的。
但……镜是贫苦出身,手中没有足够的粮食,他睡觉都睡不安稳的。
也因此,越是到临近十月收获的季节里,镜就越是焦躁不安。
“古,巡逻队今天怎么说的?”镜问道:“又有人进入我们农会的田地里偷庄稼吗?”
“仍是有的。”古立刻回答:“听闻孜说,巡逻队今日抓了两个进到田里偷粮的孺童,五六岁年纪,饿得皮包骨的,责罚也没法责罚,扣留的话还要管一日两餐饭吃,正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呢。”
镜抓了抓越发稀疏的头发:“能不能找一找他们是谁人家的童子啊?这半个月,都抓了四十来人了,养着这些人,虽然可以当个苦力使唤,但一日两餐又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太子殿下没有新的命令之前,还是扣着吧。”古摇了摇头:“太子殿下仁厚,见不得人饿着的!”
“太子仁厚……”镜叹气。
就是因为仁厚,所以要求才多,偏偏,这些要求还都没办法拒绝。
——镜自己就是因天灾而差点饿殍的穷人,虽然如今日子过得好一些,但他始终记得太子殿下率秦吏拯救自己一家于大雨之中的情景。
现在,太子殿下要去救别的人了,他镜,即便是不能位太子殿下提供太大的帮助,但至少,也不应该成为太子殿下的阻力!
“知会伙房一声……”镜算了一下,下发命令:“从今日起,除孺童与劳力之外,所有人的伙食,一律按每餐扣粮食半两,非休沐,不得食肉。”
“这也扣太多了吧?”一边学徒秦适和秦羽脸色难看。
他们俩都已经十二岁了,不再是孺童了。
也就是说,往后,他们俩也是只能十天吃一顿肉了。
十二岁,虽说年岁长了,但毕竟还是在长身体的年龄,对于食物的需求,其实还是很重的。
“大旱了!”古叹了一口气说道:“按前些年,没有太子殿下组建农会的时候地情况,这样的旱灾之中,咱们这些人有口吃的就不错了,你们两小儿偏还在这里嫌扣得多……”
“对不起,老师,我们错了!”秦适和秦羽苦着脸躬身道谦。
古摇了摇头:“去做事吧。”
农会之中,成年人们忙碌着,孺童们也并不闲着。
——他们平日里被要求每天学写两个字,其他时间便是开始学习各种手艺。
泥匠活、木匠活、这些,都有人在学。
不过孺童们心无定计,泰半,还是喜欢玩闹、奔跑多于坐在某一个地方学习那些枯燥得手艺。
但农会之中管制向来严格,他们要出去玩,也不能单独出去,而是要成群结队的出去,还要向农会之中的墨者报备。
没有正规理由,是不让出去玩的。
于是这些小孩子也都发动了自己的脑筋了——他们决定仿照成年人的巡逻队,组建一只孺童巡逻队,去到田里保护农会的庄稼。
墨者竭在竹简上记录了孺童巡逻队的出勤,哭笑不得地命令两名成年人跟随孺童们出门。
第七章 积极 (上)
孺童们成群结队地在田垄上奔行打闹,黄澄澄的庄稼随风翻做浪涛,孺童们身后,两名领了差事的老者无奈跟随。
有些气恼,又有些欣慰。
以前,孩子们可没有这样的闲工夫整天吃饱了没事干的到处跑着玩的。
——秦国的物税,大多是随土地走的,有多少土地,就需要缴纳多少税。
粮食、草料、柴火等税务要求的物品,都需要进行大量且琐碎的劳动才能够获得。
而孺童,没有种地的能力,却拥有一些起码的可以帮着打柴的劳动力。
于是很多时候,小孩子是要承担家庭里的打柴工作的。
稚嫩的小孩子,或者用石刀、或者以铜刀,去到林间,砍伐一些比较细小的柴枝,或者拾捡一些枯枝落叶的。他们身体瘦弱,也背不得多重的柴草,于是每每砍伐,都是需要不停地来回往返。
这种情况下,人往往会因为劳累而困倦贪睡,基本上没有什么聚在一起跑着玩,互相打闹的功夫与气力。
现在嘛……
两名老者叹气:“真是有些看不懂这些孺童了。”
“是啊,想当年,我们这个年纪时候,若是有这般闲暇时刻,不必打柴拔草的,定然是要躺在榻上,美美的睡上一整天的!”老者幸说道。
“是我的话,我就去钓鱼了。”老者蕨摇了摇头:“当年我钓鱼可是很有一手的!”
“钓鱼?”幸眼底有些茫然与追忆:“可是城外的河里不是时常有龙出没吗?”
“你记岔了吧?”蕨否定道:“先王三十四年春狩,猎绝了河中之龙呢!自那之后,钓鱼也就多了,我也是那之后才开始学习钓鱼的。”
所谓的龙,其实就是鳄鱼。
渭水这边是时常会有鳄鱼搬来居住的——鳄鱼是吃肉的,哪里肉多,他们自然就会往哪里搬迁。
而河岸边肉最多的地方,莫过于人类取水之地。
咸阳建城之后,其实周边一直都有鼍龙伤人、吃人的事情发生,不过,事态并不严重的时候,秦国朝廷是并不管的。
“是三十四年春狩猎绝的河中之龙吗?”幸有些迷惑:“我怎么记得是三十九年才猎绝的龙?”
“不可能!”蕨皱起眉头:“我记得清清楚楚,就是三十四年!”
“可是我记得也很清楚,我邻家一齐长大的兄长,便是三十七年时候被鼍龙咬死的!”
两人在原地争辩起来了。
他们并没有注意到,孺童们成群结队地越跑越远。
某一个瞬间里,一名女童惊奇指着不远处的粟田说道:“快看,那里的粟米在乱晃!”
其他的孺童纷纷看了过去。
一个眼力好的女童想了想,说道:“我知道,这应该是田里有兔子!”
“胡说。”一边的男童立刻反驳她以获取她的关注:“这分明是野豚,哪有兔子能一下子摇动那么多粟米的?”
“是哦,兔子没有这么大的。”女童点了点头。
“会不会是个人呐?”一边的男童问道。
“人?”孺童们纷纷惊异:“人为什么要钻到田里去啊?”
“他不热吗?”
“该不会是在偷盗我们的粟米吧?”
七嘴八舌的猜测。
好一会儿,粟米不再摇动了。
小孩子们的胆子也是很大的。
他们见到先前乱摇的那一大块的粟米不再摇动,于是想要凑近一些看看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在田里摇动粟米。
于是他们四散开来,隐隐的成为一个包围阵型,蹑手蹑脚地朝着之前乱摇的那一块田地围了过去。
他们以眼神交流,彼此都能感受到对方的兴奋和激动。
终于,某一刻,一声惨叫传了出来。
一名女童在朝着那一块地包围过去地时候,不小心踩到了一个人的手掌。
这人顿时惨叫起来,并且一把将踩到了自己的女童推翻在地,压倒了一片粟。
“是个人唉!”女童被推倒了,到并没有感觉多疼,而是很惊讶:“他是谁啊?为什么会在我们的田里?”
“是来偷粮食的吧?”一边的男童连忙将女童拉起来,看着背着小背篓的成年人:“喂,你是来偷盗我们农会的粮食的吗?”
“偷盗?”被踩了一脚的男子脸色并不好看,他左右看了一圈,发现都是小孩子,于是放下心来:“说的多难听,我只是来借一点粮食吃而已!”
“可是借是要立字契的呀!”一边的女童眨巴着大大的眼睛,好奇看着这个男子:“你有到农会里立下字契说借粮食吗?”
男子噎了一下:“总之我是来借粮食的,不是偷盗,你们这群小鬼不要乱说话!”
“他肯定是来偷盗的!”一名小男孩儿大叫:“快抓住他!”
男子瞪了那男童一眼,颇有些生气,抬腿就是一脚。
这一脚,直接将正在喊叫,猝不及防的男孩儿踢倒。
男孩惨叫一声,却并未感觉多痛。
他躺在被自己压倒的粟上,享受着身旁女童的关切问候。
而更远一些的孺童们,见到自己的同伴被踢倒之后就没再站起来,于是纷纷围了上来,怒火盈胸。
他们喊叫着朝着男子冲了过去。
男子提了一下裤腿,一脚一个地将五六个向自己围了过来的孺童踢倒在地。
‘原来我还挺强的嘛!’
男子这么想着,有一种自己已经超越人类的错觉。
“砰。”耳边有巨响传来,脑袋昏昏沉沉,思维开始发昏,后脑仿佛有些痒,伸手摸一下,一看,满手的鲜血。
男子想要回头看一眼,但立刻又感觉到后脑受到重击。
他迟疑了一下,选择伸手捂住自己的后脑。
也正是这一个动作,让他错失了一脚把扑上来的小鬼踢开的机会。
于是这个小鬼抱紧了男子的腿。
腿被抱住,于是便无法再迅速抬腿将小鬼踢倒,于是十几名小鬼叫喊着冲了上来。
抱胳膊、抱腿、踢屁股、踢腿弯……
小鬼们很快将男子斩于马下。
“放开我,你们这群臭小鬼。”男子叫喊着,突然嘴里就被塞了一团臭东西。
很臭。
臭不可闻。
男人躺在地上,简直想吐。
他身旁,一个小鬼十分恶劣地笑着,重新穿上鞋子。
深秋,孺童们都有了新鞋子。
皮鞋,不是太透气,但是很保暖,臭味也能够在鞋子内部更好的得到更好的发酵。
袜子,也会更臭。
第八章 积极 (中)
孺童们开开心心地把偷盗粮食地丈夫押解到农会之中了。
他们大部分人身上都带点伤,最严重的一个,是被一脚踹翻,肌肤淤青地一个男童。
尽管他本人并不感觉有多疼痛,但农会的大人们还是很把这件事情当成一件大事。
镜着人去延请了三位医者为孺童们诊治。
最终的结果当然是没什么问题——小孩子肌肤娇嫩,稍微受点伤都会有些红肿青紫。
今日的这个偷盗粮食的丈夫,虽然说是个会真的对小孩子动手的人渣,但他其实渣得不是很彻底。
他虽然打小孩子,但也只是把小孩子们踢倒而已,并没有真的想要把他们打成重伤,因此下手时候留手极多。
因为这份留手,他嘴里被塞了三只来自三个不同小孩子的臭袜子。
晚饭时候,这丈夫躺在农会的柴房里,一口都不想吃饭,拼命漱口。
小孩子精力旺盛,跑动极多、出汗极多。
这些特质,加上一双不甚透气的鞋子,后果便是……
……
“是吗?”嬴政坐在屋里,一边处理异人特意漏过来的繁琐国事,一边听着墨者安讲述:“那么,照你的说法,农会众人如今已经彻底是朕的班底了?”
“可以这么说。”安点了点头,脸上一片严肃。
而他的目光,已经斜到了嬴政身侧不远的秦喜身上。
两岁的秦喜已经可以说话,也能够走路,不过走不多稳当,稍微快一些,就总会有摔倒的风险。
因为怕摔倒,所以秦喜更多的时候是坐在地上,一寸一寸地往前挪。
此时,他就坐在一张皮裘上,笑咯咯地抓着肥猫鲙姒的尾巴玩。
鲙姒看着自己面前滴着涎水傻笑着的人类幼崽,一脸嫌弃。
然而它的尾巴在这人类幼崽的手中,也跑不掉,所以只能承受这来自上天的磨砺。
“朕听说,最近,那些孺童也表现得很积极?”嬴政问道。
“是的。”安点头:“那些孺童如今已经自发地组成了几支小队,跟着丈夫们到处巡逻,说是要保护农会财产,保护您的财产。”
“保护农会财产?”嬴政轻笑:“这么积极?”
“积极?……”安点了点头:“的确是相当积极,以臣所见,他们以后长成,也必定会是您的腹心之臣!”
“他们积极,并不是因为朕。”嬴政摇了摇头:“你记得我师兄留下来的笔记里的内容吗?”
“臣愚钝。”安躬身。
“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嬴政笑了笑:“他们现在慢慢的都开始讲求‘无私贡献’,讲求保护农会财产、保护朕的财产了,可是安,你千万别以为,他们是为了朕才去这样做的!”
“按照理论,他们对于朕拯救他们于水火之中的感激之情应该已经消耗殆尽,而现在,他们之所以打着保护我的财产的旗号在那里拼命的干活,其实并不是在为朕做事!”
“殿下何出此言?”安皱起眉头。
“他们其实是在为他们自己做事!”嬴政轻笑:“这是谁人也无法更改的规律所决定的!”
“臣不解。”安弯下腰。
“因为朕为农会制定的规则是那样的,他们尽管是会感激我的,但是时日渐久,初初一日里,朕给予他们精米、好肉吃,他们感激,第十日、第二十日呢?”
“他们仍然感激吗?”嬴政摇了摇头:“他们会习以为常!”
“他们会开始想要要求更多。”嬴政自信无比:“所以他们对于朕的感激之情其实早已经淡化,现在他们对朕的言听计从,其实只是权衡利弊之下,对于他们自己好的选择。”
“因为只有朕给予他们的,才是选择这个时候,对他们自己最好的!”嬴政说道:“他们的无私奉献、他们的保护朕的财产、保护农会财产,归根到底,都是在为他们自己谋福利、都是以保护他们自己的财产为出发点的!”
“太子殿下……”安叹气:“这么想,会否太功利了一些?”
太没人情味了。
“但,只有这样才是最正确的。”嬴政笑起来:“不是吗?”
安不说话,他有些恍惚。
嬴政脸上的笑,是淡的,淡得几乎没有什么情绪在其中,就好像……鞠子洲一样。
他有些害怕嬴政了。
这样的小孩子,实在不是讨人喜欢的。
嬴政看着沉默的安,嗤笑一声:“罢了,你还是去带孩子吧,朕为秦喜准备了一只新宠,你可自带了他去看。”
“谢殿下。”安如释重负。
嬴政看着安抱起小孩子和大肥猫,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将原本已经拟好的诏令拿了出来,将安的名字从上面划掉。
安,说到底,和师兄所料定的一样,是不适合为政的人物。
便就只叫他去育人吧。
……
十月底,今年的第一场大雪降了下来了。
军中因此原地驻扎,不再前进,要等待开春之后再行进攻。
而这段时间,所有人都蜷缩在营帐之中,以自己的切身行动,表达对于自然天威的驯服。
“也不知道家中丰收了没有……”犬尾缩在被窝里,冷得有些发抖。
“这么可能丰收嘛!”一边掷鸠颤抖着艰难起身,站在营帐的角落,对着尿壶泼洒了起来。
水声响起。营帐里激起一阵臊气。
“听声音好像满了。”犬尾说道。
“好像是啊。”掷鸠点了点头:“该你去倒了,犬尾。”
“不该我,我前天才倒了一回。”犬尾立刻说道:“如今该是精河去倒。”
“不该我。”精河立刻叫嚷:“该是奇喝去倒!”
“也不该我。”奇喝立刻说道。
“那是该谁?”掷鸠挠头:“总不能是我去倒吧?”
“为什么不行?”犬尾问道:“当初可是你吵着嚷着要向农会的人学的,搞个轮流倒溺壶,如今理不清楚该是谁人去倒,不也是你的责任吗?”
掷鸠挠头:“当初倡议学习农会的那些人的,可不止我自己吧?”
“那谁管呢?”犬尾紧了紧身上略显单薄的被子:“反正是你的错。”
“是你的错!”其他人纷纷赞同。
“谁知道会是这样的呢?”掷鸠挠着头叹气:“要早知道农会那帮贼子是因为每两人就有一件冬衣才敢如此排序……”
第九章 积极 (下)
冬日,万象森寒,一场大雪落下来,在外无法回返的秦国士卒都在思念故乡了。
——人在外面过得不好的时候,家乡往往就会成为心理寄托。
而此次随蒙骜征周地的秦国士卒,大多数都是过得不好的那一批。
他们出征时候大多没有带上冬衣、最多的也只是带了两双鞋,来到军营之后,虽然国内后勤很给力,每天都吃的很饱,但有许多东西,出门不比在家。
“听说了没?今日王上赐了冬衣万件给我们御寒呢?”犬尾缩在被窝里小声说道。
“什么?赐了万件?”精河挠了挠头:“那是多少啊?真的有一万件吗?”
“怎么可能有那么多。”掷鸠嗤鼻:“我看最多有两千件,你我肯定分不到一件的!”
“就是,我也觉得不可能有一万件那么多。”精河说道。
赐冬衣万件,是口头上说说而已,就像此时打仗时候的宣传语,我说我出兵一万,作为前锋,五十万人在背后等着;其实真实数量可能也就是一两千人的前锋,后续跟了两三万人。
宣传时候,数字上扩大个十倍算是基本礼仪,十五倍属于正常操作,二十倍才算是略显浮夸。
秦王赐下的万件冬衣,按正常情况估算,应该也就是一千出头,不到两千件。
“冬衣这种好东西,肯定是优先供给咸阳的那群农会的家伙!”犬尾咬牙说道。
“农会那群人啊……”精河摇了摇头。
农会的人跟他们这些人是不一样的。
这一点,不仅体现在兵员编制上,更体现在生活的方方面面。
一块打仗四个月了,活下来的人对于农会众人的特殊性,早已经有了了解。
“不过,农会那群人不从库中拿干柴倒还是不错的吧?”掷鸠说道:“他们烧的柴都是自己去采伐的。”
“你给我冬衣和被衾,我也愿意去外面采伐柴火。”犬尾冷声说道:“哼,这次的冬衣约莫还是要给那群人!”
“据说蒙将军不喜欢农会的那群人哩。”
“恐怕也就是说说而已。”犬尾冷笑了。
众人说着话,营帐的门忽然被打开,冷风顿时吹了进来。
身穿皮裘的屯长走了进来。
然后他皱了皱眉。
营帐里,柴火燃烧的烟火味、尿骚味、衾被潮湿的霉味、汗臭味一发地扑了上来,呛得人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真臭!”屯长扇了扇面前的空气,一时间都快忘记了自己想要说什么了。
“屯长。”营帐里的众人纷纷起身行礼。
他们都并没有离开自己的衾被——因为没有冬衣,在这严冬时节,离开了衾被太久,多半就是一个死。
“你们这一帐内是一什之人,都未携带冬衣,家中也未有冬衣送来,按照蒙将军令,可分得冬衣两件,但是同时,也要派出两人来参与采伐柴火和夜间巡视,冬衣,要轮流着穿,记得了没?”
“啥?”众人都有些惊诧:“分给我们冬衣?”
“发。”屯长皱着眉说道:“发下来之后,冬衣便是你们一什之人的了,具体以后要怎么处置,是你们自己商量着来,但千万不要私斗,蒙将军最近被农会的王二五百主惹怒了,正在气头上,你们最好别在这个时候触犯军中律法。”
“喂。”众人立刻回应。
屯长又说了几句话,急匆匆地就跑掉了。
这种古怪而难闻的气味,他是一刻也不想多闻。
屯长跑掉之后,营帐里顿时热闹起来了,原本装睡的什长立刻醒转,兴奋地说道:“瞧瞧,我说什么来着?”
营帐里的氛围立时活泛起来。
有了冬衣,他们就不必一直缩在这营帐里闻这难闻的气味了。
尽管呆久了之后,并不感觉营帐里的气味无法忍受,但说实话,没有人愿意在这样的环境里久留的!
……
冬十一月十九,鞠子洲和徐青城带着争流来到了巴郡的江州县内。
巴郡古代是巴国的地盘,后来巴国国主残虐百姓,秦人吊民伐罪,诛除无道,解巴民于倒悬,弃国而置郡,并以巴国旧都作为郡治,这也就是鞠子洲他们目前所待的,江州县。
因为故旧曾经做过国都,所以江州县看起来相当古朴,极有历史底蕴。
主要表现就是,房屋破败,行人衣着古朴简陋、方言与咸阳的秦国雅言有很大差别。
“看样子并不繁华啊。”鞠子洲叹气:“与之前所遇到的那些县城区别不大。”
“这还不繁华?”徐青城侧目:“这大冬天的,街面上有这么多人在摆摊售卖货物,即便是在繁华的齐地楚地,也足以道一声繁华了!”
“这么多人?”鞠子洲扫了一眼,长长的街道上,稀稀落落的小摊位,售卖些骨制刀、兽牙护符、铜短戈之类的东西。
徐青城说是很多人摆摊,其实也就十几人的样子。
这如何能称之繁华呢?
繁华……
太远了!
鞠子洲叹气:“去拜会一下郡守吧,我看这里没有动过刀兵的迹象,想是连大规模的平叛都未曾有过……”
“你觉得郡守是在骗秦王的钱?”
“有这种可能。”鞠子洲笑了笑,看向争流:“冷不冷?”
争流摇了摇头:“不冷的,暖和。”
虎裘披在身上,不暖和才有鬼了!
徐青城腹诽一句,从行囊中掏出了令牌、符印,拍马转向:“那我就先去拜会一下郡守,你们俩在这里等我?”
“不等你了。”鞠子洲说道:“去那边的那个店里喝点热汤暖和一下。”
“也行。”徐青城点了点头,打马离开。
鞠子洲看着他离开,牵着马走向不远处的食肆。
他拴好了马,又为争流要了些吃喝,自己喝了一杯热水便走了出去。
所谓发现社会中存在的问题、找到人民真正需求的事物,都有一个共同的前提。
那就是——了解现状。
了解底层的人是如何生存的,了解他们的食物、住宿、衣着、经济、精神状态。
而这种了解,是非要与他们相熟、与他们成为朋友,才能够得到真实的资料的。
而这个过程……一年半载,才算够用。
鞠子洲找了一个售卖护符的摊位,走了过去。
“老丈,吃了吗?”
第十章 生计
巴地的习俗,是与别处不同的;这大抵是因为巴地困处群山之中,对外交通不便,气候潮湿多雨。
因着这特殊的气候,秦国向巴蜀迁徙的民众,很快也便融入了这特殊的水土之中,经过漫长的百年变迁,成为了彻彻底底的巴郡人。
巴郡这边,虫蛇较多,加上多处地势穷险,相比蜀地,种地多是不方便的,所以在不便种地的地方里,人们发动了自己的智慧,蓄养家禽家畜、种植水果、苎麻、桑树、养蚕、采盐、伐竹、捕鱼等以换取粮食、维持自己的生计。
巧的是,巴地边上便是蜀地。
蜀地,自从太守李冰之后,便成了产粮之宝地。
于是两郡互补,虽然谈不上互惠互利、共同富裕,但讲一句互相扶持是没问题的。
于是,研究巴人的生活状态,当然是离不开谈论蜀人的。
“…这么说,老丈您以前也是蜀地人啊?”鞠子洲坐在摆摊的老丈身旁,帮他在野猪牙护符上雕上一些字。
“阿翁,这护符怎么卖的?”一名穿着肥厚皮裘,戴着四五护符的巴女指着鞠子洲面前的一个细长护符问道。
“六钱。”老丈立刻回答。
“六钱,有点贵啊,三钱卖不卖?”巴女狭长凤眼一眯,身上立刻透出一些嫌弃意味来了:“你看这护符上的云纹都刻歪了,六钱是肯定不值的,三钱卖我吧!”
“八钱。”鞠子洲笑起来:“你若是买,我还可在这护符上刻上你和你心上人的名字与祝辞。”
“祝辞?”巴女疑惑:“什么东西?”
“向天地神明祈祷你与你的心上人一生一世永不分离的话。”鞠子洲笑着说道。
“就刻那么几句话,就值五个钱吗?”巴女脸上是满满的嫌弃,然而她手指摩挲护符。
鞠子洲摇了摇头:“这哪是几句话?这是对天地众神的祈祷,是有可能获取到众神祝福的!”
“众神?”巴女吃笑起来:“我和我阿嫂的幸福当然只能是我们俩才能创造出来,何要那些不知道有没有的东西来祝福?他们是能替我给我阿嫂买胭脂还是怎的?”
“讨个彩头嘛!”鞠子洲说道:“宁信其有,不信其无,万一他们真的有能力保佑你们呢?五个钱,又不是什么大钱,就算是省了下来,你也买不到什么胭脂,不如试一试咯?”
“你这人……嘴巴还真是好使。”巴女上下打量鞠子洲:“那好吧,你刻吧,我八钱买下了。”
鞠子洲点了点头,接过护符,问道:“你心上人叫什么名字?”
“麝月。”巴女说道:“我叫做兰箬。”
“一生一世一双人啊。”鞠子洲低着头小心翼翼雕刻。
一旁老丈眨了眨眼,有些迷惘。
他知道自己的护符其实不值六个钱,这个价钱当然是存了一份讨价还价的余地的,但是……八个钱就卖出去了?
他有些困惑。
片刻,鞠子洲雕刻好了两句祝辞,将护符递给巴女兰箬:“八个钱。”
“给你。”兰箬接过了护符,打量一下,虽然并不识字,却也觉得护符上多了这些字之后更好看了。
“手艺不错嘛!”兰箬赞赏看了鞠子洲一眼:“今天是我占了便宜了,你这里还卖不卖别的东西?”
鞠子洲看了一眼身旁的老丈。
老丈半天都没明白他的意思:“不卖的啊,我就卖个护符。”
“啧。”鞠子洲咂了咂嘴。
巴女吃吃笑起来了:“你这种识字的人果然是心眼多的,方才是想要坑骗我吧?”
“客人哪里的话?”鞠子洲陪着笑起来:“做生意嘛,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而已,讲求的就是自愿。”
“你是个有本事的呢!”巴女将护符胡乱塞进胸口,说道:“既然你这里没有别的卖,那我就走啦。”
她说着,转身便潇洒离开了。
鞠子洲摇摇头,叹了一口气:“失了一桩买卖啊,老丈!”
“没有失呢!”旁边老丈狡黠笑了笑,神态有些像是小孩子:“今天没买尽兴,明日里她就又要带人来买了。”
鞠子洲一愣,随即笑起来:“是了,生意是这样做的。”
他们笑着,过了约莫一刻钟,才迎来了第二位客人。
送走了这位客人,鞠子洲随口问道:“老丈,天气这么冷,为啥不在家里烤火喝热汤,而是要出来贩售护符啊?”
“没办法嘛。”老丈无奈笑着:“老夫我是有爵的,年轻时候打仗,杀过两个人,分到了人头,如今是个公士,奈何家中田地实在种不出多少粮食,着实是有些难过,如今儿媳一胎生了两个胖娃娃,娃娃一岁多,儿子又被王上征去打仗,都不知道能不能回来的……他走了是走了,但家里不能没有收入不是,我于是向邻里的猎户讨了几根虎牙、犬牙的,简单雕刻一下,想着好歹卖点钱。”
说着,他又叹了一口气,脸上堆积的皱纹于是一口气中舒展开来。
倾诉,也是可以减少胸中郁气的。
鞠子洲沉默了一下:“家中养了禽畜了吗?”
“养是养了。”老丈苦笑:“但是这江州县里,又有几家是不养禽畜的呢?养的人多了,禽畜就不值钱了,偏偏羽税摆在那里,还不能不养。”
“那这税制有一点问题啊。”鞠子洲慢悠悠地说着。
老丈左右环视,点了点头,小声说道:“当该是有问题的吧,口赋十钱,也不知道是哪个断子绝孙的玩意儿想出来的……”
商鞅绝嗣了吧?
鞠子洲笑了笑:“说起来也真是奇怪,我昨天来江州县时候发现远一些的河边,有许多人在采伐巨木,似乎是要做舟,将以捕鱼,但看那么多人,又不像是要拿来捕鱼的简单渔船……”
“哦,那个啊。”老丈随口说道:“那是要赶在二月二、三月三祭祀龙神的龙舟,祭祀完之后就要烧一批的,所以每年都要做。”
“这样,那有没有想过,去人家制龙舟处售卖‘龙牙护符’呢?”鞠子洲问道。
老丈翻了个白眼:“算了吧,龙是难杀的,龙牙也难拿到。”
“不一定要真的拿龙的牙齿来做龙牙护符吧?”鞠子洲问道。
老丈想了想,点头说道:“用犬牙其实也可以,只是需要打磨一下。”
“那就打磨嘛,又不费多少功夫。”
老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你说得有道理。”
第十一章 发现
“…应该是吧,不过真的会有神明庇佑吗?”残疾的丈夫狐疑看着鞠子洲和他身旁的老者:“你可别骗我!”
“神明会否庇佑你,只取决于你自己的行为。”鞠子洲将护符递给了他:“承惠,四钱。”
丈夫从钱袋里随手一抓,掏出六枚钱来,方在鞠子洲手心:“仔细讲一讲。”
“你信奉神明,如子之信父,那么你的神明看你,又像是看什么呢?”鞠子洲坦然收下钱币,递给身边老者。
老者笑眯眯地接过四枚钱,揣进怀里。
“神之视我,如父之视子!”丈夫说道。
但他说完,又立刻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断腿。
“可我这腿……若是神明怜我,该是要为我恢复的呀。”他叹着气。
“为什么要帮你恢复?”鞠子洲看了看手中剩下的两枚钱币,想了想,收了起来:“你觉得你的神明无所不能,帮你恢复断腿也只是小事而已,那么既然是这样,你的神明看你断了腿,是不是就像是你看到你的儿子跌倒了一样呢?”
“它是可以一把把你拉起来,但把你拉了起来,以后你再遇到类似的事情,跌倒了,又要他拉……你遇到这种儿子,是会拉他一把,还是会一脚踢在他屁股上?”
“啧。”丈夫脸上满是嫌恶:“这种废物,还要我拉他?耶耶不给他一刀叫他长长记性都是客气的!”
“所以你看,你的神明老爹其实对你也蛮客气的嘛!”鞠子洲说道:“你现在不是也过得挺好吗?”
“说的也是,也不能事事都靠爹呀。”丈夫嘿嘿地憨笑:“那我应该知道该怎么做了。”
“你打算怎么做?”鞠子洲好奇问道。
“那当然是去多生几个儿子了!”丈夫用拐杖使劲戳了戳地面:“我的长子已经成婚了,以后是看不到他跌跤了,多生几个儿子,然后教他们走路,看他们跌跤,我就坐在一边笑!”
鞠子洲抿着唇,相当无语。
“没考虑去找个医者做假腿吗?”鞠子洲指了指他的腿:“有条假腿会方便很多吧?”
“但是那东西穿上不舒服,而且挺麻烦的。”丈夫举起拐杖扬了扬,动作利索的得像是在耍花枪:“我觉得还是这东西好用。”
“那你就用呗。”
“你这后生是咸阳来的吧?”丈夫在鞠子洲身边坐下问道:“来访亲?”
“来…来做买卖。”鞠子洲思考了一下:“怎么,老兄有什么问题吗?”
丈夫拿着护符,仔细看着上面雕刻的字:“你怕不是做买卖来的吧,你是游学的士子?”
秦国不提倡士人游学,但,并不禁绝。
“游学是一方面,最主要还是要了解一下巴人的情况,然后做生意。”鞠子洲笑着回答。
丈夫咂咂嘴,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来,打开布包,里面是一些肉干:“吃点?”
“肉啊!”鞠子洲惊叹着拿了两块,递给左手边的老者一块:“尝尝。”
丈夫笑看鞠子洲一眼:“你倒是挺不客气的,跟我以前遇到的士子不一样。”
“老兄以前去过咸阳?”鞠子洲嚼食肉干。
这是不知道哪里来的牛肉干,干干硬硬,嚼起来费劲,但是很香。
老者把鞠子洲递过来的牛肉干撕了一条,小心放进嘴里,整个脸颊都舒展开来。
过好一会儿,老者有些遗憾地将牛肉干吐了出来:“老了欸,没口福了。”
这个年月的一般人少有刷牙的习惯,到老者这个岁数,牙齿已经变黄,牙龈上翻,牙龈与齿根结合处发黑,变脆,牙齿即便没有掉落,多半也变得松动,嚼不动这牛肉干了。
丈夫看着鞠子洲嚼得正香,又拿了一块牛肉干递给他:“咸阳我是去过的,不过以前见到士子却并不是在咸阳见到的,而是在赵地。”
“赵地?老兄以前去过赵地做生意?”鞠子洲有一些好奇。
“做生意?”丈夫想了想,点头说道:“算是做生意吧,用一条腿,换全家富贵!”
鞠子洲愣了一下,咀嚼得动作停了下来:“你是打仗过去的?”
“是啊。”丈夫自己嚼着一块牛肉干:“去打仗的!”
“长平?”
“长平,邯郸。”丈夫嚼食肉干:“长平大胜,邯郸先胜后败,我这条腿啊……”
“好歹是活下来了嘛!”鞠子洲说道。
“我怎么就这么背时呢?”丈夫叹气:“邯郸时我们的确是败了,但赵人也没有胜,更没有什么乘胜追击,我这条腿啊…竟然是被自己人溃散时候踩坏了的。”
“额。”鞠子洲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不远处,徐青城牵着马,驻足看着鞠子洲与老者、残疾丈夫对话,越看,越觉融洽。
“还真是没有一点架子啊。”
……
“这便是所有的家信了吗?”嬴政问道。
身旁宦官躬身:“禀太子殿下,这些便是征军寄回的全部家信了。”
嬴政看着面前堆成了山的竹简、木牍,深吸一口气:“农会众人的家信在何处?”
“已经分拣出来了,在另一间屋里,太子殿下要去看吗?”宦官小心翼翼问道。
嬴政看着面前的一座山,好久,点了点头。
“要看一看的。”
不看,如何能够知道,他们的真实需求呢?
嬴政伸出了手。
师兄在了解现状了。
他也应该了解现状了。
这会是他们的根基。
嬴政拿起了一块木牍。
【正月,戊申,狸敢再拜闻中,父、母毋恙也?狸毋恙也。前日战则毕也,大胜,论盈,待时,则复战也。
狸寄就书曰:冬日益寒,天雪则河皆冰,狸来时值夏……】
这是在索要冬衣和日常花耗了。
秦国的军队,国家负责兵士的一日两餐,但只有大胜时候会有菜肉、其余时间,只有按人分发的粮食,休说菜肉,就连酱都是不提供的,要吃,那就自己拿钱买。
至于钱从哪里来……这不是在向家里要钱了吗?
【…越亟需冬衣与钱,望…】
【…漆来时未带冬衣,值…】
一封又一封的家信,代表的是一个又一个的秦人士卒。
他们的需求,便是所谓的,秦**队的需求,也就是目下的秦军所最需要改善的东西。
嬴政一封又一封慢慢看过去,心中慢慢有了明悟。
第十二章 变
天冷了,所以需要冬衣。
军队里只给饭,而没有菜,所以需要钱买菜下饭。
鞋子破了,兵士多是在军队里自己编草鞋的。
但是冬日里,穿着草鞋真的能够扛得住吗?
嬴政看着这些家信,一点一点感知远在千里之外的那些秦人的生活。
那些从一封封家信之中透出的艰难困苦。
他曾与鞠子洲一齐待在农会里务农两个多月,体会过劳作有多么辛苦,也知道种地的大概收入其实很低。
更关键的事情是,秦人每个成年丈夫,只能耕种五十几亩地,一个拥有两个成丁的五口之家庭,需要六七十亩地的正常收入才可以满足自己家庭生活所需。
百亩之地,可以叫一家人偶尔吃上一顿肉,过年时候能够给家人制身新衣。
然而,秦国的土地都集中在秦王的手里。
有爵者,才能够有土地。
无爵,就意味着,没有收入,没有饭吃。
除了变成奴隶,没有第二条活路。
嬴政皱起眉了。
游侠?
他看了一眼身后带剑侍奉的陈河。
是了,秦国之外,无地的丈夫还有一条做游侠的路。
但秦国,为了管制的方便,为了保证军队的战斗力,为了保证底层人民对于战争的热情,而选择了禁绝一般人的出行。
这种禁绝,并非只是地位上的禁绝,更是经济状况上的禁绝。
——出了门,一口热汤热水都要花钱来买。
但,在家里混不下去,而选择出门讨生活的人,真的会有足够的钱保证自己的衣食吗?
还不是死路一条?
在军队里,还能保证起码的吃饭呢!
嬴政看了越多,心里想的越多。
“周地下雪了啊!”嬴政合上手中竹简,揉了揉眉心。
周地下雪了,但咸阳周边滴雨未落。
这意味着,今年秋日里秋收之后,农会试种的麦子,恐怕也不会有什么丰收!
若是咸阳这边也能有雨雪落下就好了。
嬴政皱着眉。
最近很多事情需要忙,他又把鞠子洲支走了,这些以前他没有独立处理过的事情,一股脑地涌上来,打得他很有些狼狈啊。
嬴政慢慢回顾着鞠子洲留下来的竹简里的内容,慢慢归纳着自己以前所学过的东西。
“矛盾太重要了,但是,怎么找呢?”嬴政拍了拍脑袋。
找到真正的矛盾很重要。
虽然鞠子洲给他讲述义理的时候并没有真的正面解释过有关“矛盾”的概念,但嬴政从各种话语的夹缝里,都能够看得到鞠子洲对于“矛盾”的重视。
那甚至可能是比“关系”还要更加基础更加重要的东西。
但,鞠子洲不讲,嬴政便不敢贸然以自己的理解去揣摩这个东西。
“关系”的前车之鉴,嬴政知道,先入为主,会给自己带来巨大的错误。
嬴政知道自己现在已经落入了一张庞大的蛛网当中。
他意识到了这一切,但这张蛛网,确实是他目前所能见到的,所能想到的,最犀利的武器。
他可以以此,了解世间的一切,将之分类,将之拆解,将之彻底认识其本来面目。
作为代价,他必须维持着这张蛛网。
这也就是,鞠子洲给他定下的,局。
嬴政收敛愁容,提起了笔。
第一件事:满足征军的需求,并且尽量改善其处境,想要尽可能地掌握住“关系”,那就必须做到“让利”,要让征军得到他们所真正需要的东西。
这些东西,是冬衣、是鞋子、是菜食肉食。
而且,必须是由“朝廷”出钱来满足其需求,而非是继续进一步压榨。
第二件事:修一条水渠。
咸阳左近,雨大则成灾,雨微则称旱。
这种完全看天吃饭的情况需要改变,即便是无法彻底改变,也需要一定的改善,否则的话,人饿了,那就会自己站起身来找食吃了。
嬴政慢慢书写着,思路越发清晰。
……
十二月,朝会之中,太子政上书陈事。
所陈,一曰:让利;二曰:改制;三曰:兴事。
大朝会中,秦王笑而不语,殿下众臣跽坐,鸦雀无声。
太子政站在殿中,环顾四周,又看向殿上坐着的,自己的父亲。
“父王以为,何如?”嬴政再拜问道。
秦王异人不语。
如今是新王第二年,异人灭掉了周人社稷,并且偷袭韩国成功,大胜之势并未停歇,可以预见的,明年直接一战灭掉韩国也是很有可能的。
这样的兵锋与胜势之下,异人威势越发炽盛了。
“众卿以为何如?”异人平静地问。
朝珠之下,异人脸上,不知悲喜。
王龁把手指伸进了嘴里,抠着牙缝,并不开口。
蒙武坐得笔直,双眼微闭。
熊启咬着牙,一边熊宸按着他的手。
秦傒摇了摇头。
隗状看着嬴政,觉得可以赌一把。
于是隗状起身,一拜:“王上,太子所言虽有一些问题,但臣觉得让利、改制之事,颇多益处,不妨为之!”
“颇多益处?”异人似乎有些惊讶了:“究竟是哪里有益处?为何寡人看不见?”
“王上容禀。”隗状再拜:“以臣所见,让利之事,不过就是使军中在做饭之余烧一些菜而已,军中少了些许进项,也不妨事,反而可以教军中士伍知道王上仁德,教他们更愿意为王上效死。”
“你的意思,彼辈现在就不愿意为寡人效死了吗?”异人问道。
吕不韦笑了笑:“大王何出此言?”
他站了起来。
嬴政有些警惕。
“王上,道旁之人口渴,我递去清水一碗,他饮之谢我;但我若是递去水酒一碗,他不是应该更加感激我吗?”
“难道我递去了水酒之后,递去清水的感激,便不再是感激了吗?”
“难道王上给秦人菜吃,他们之前没有菜吃的时候的效死,便不再是效死了吗?”吕不韦躬身。
“相邦依旧犹如当年初见之时的口齿啊。”异人感慨了一句。
吕不韦立刻说道:“臣也如当年一般对王上坦诚相待。”
“如此,让利之事,算是有利的。”
“那么改制,有什么必要么?”异人问道。
隗状默不作声。
白河左右环顾,到底没有敢站起来。
这件事,太大了。
王绾想了想,起身一拜。
“王上,改制之事,臣以为,与当年商君变法之事颇有一些相似。”
第十三章 谋 (二合一)
与当年商君变法之事颇有一些相似。
这话在不同的人听来,是有不同的含义的。
嬴政惊奇看了王绾一眼。
无论商鞅最后是如何下场,他的变法,在秦国而言,都是绝对的好事,这是已经盖棺定论的事情。
商鞅变法,秦国遂强。
“卿的意思,是我秦国现在……积弱?”冠冕之下,朝珠之后,异人的面色无人得知,他的声音,也没有谁人辨识得出具体的情绪。
王绾摇了摇头:“臣无有此意,然而商君变秦法,则秦国国力盛矣,由弱而强,一朝定矣;王上不觉得,以如今秦国的国力,再行一次变法之事,国力更盛,则可轻松剪除六国,独霸天下吗?”
异人似乎有些感兴趣了:“哦?果真如此么?”
“理当如此!”王绾躬身为礼。
嬴政冷眼。
他从来,从来没想过,自己的提议能够成功。
他提出这样的三个朝议,也并不是真的想要真的对目前的局势做出变动。
——他们的理论是很清晰的,想要做出变革,就需要有对应的力量作为暴力基础,然后要有一个能够让大多数人都信服的法理基础。
而所谓的获得暴力基础,就是要制造出一批能够在法制变动的过程里获取到利益的“既得利益者”。
而当下,并不是什么危亡关头,朝臣们、贵族们、秦王的利益都没有受损的可能性,他们几乎不可能让出自己嘴里的肉,给兵士们分润利益。
也因此,嬴政的提议,是几乎没有变为现实的可能性的。
让利、改制、兴事,三条对应的获利群体分别是士兵、士兵、农民。
而在生产力无法像铜铁炉的铁器替代国中的铜器一样的快速迭代、飞速进步的情况下,做到嬴政所提议的三件事情,是对贵族们有害而无益的。
那么,这几个人帮助自己的原因是……
我的价值,比让出去的那些利益,要重的多么?
嬴政不言不语。
殿中争论还在继续。
秦王异人的心思叵测,吕不韦破天荒的在帮着嬴政说话,而王绾等人,却也开始帮衬嬴政。
虽然大家都知道,即便他们帮助嬴政说话,嬴政的提议也是不可能实行的。
开春之后,秦王异人就要对韩国、赵国开战,这种关头,他怎么可能让人修渠呢?
旱就旱着好了,死一些人,关中就又可以空出大片土地参与军功爵分配了!
争论许久,意见僵持。
或者说,并非是僵持,而是坚持。
看不到成功希望,但吕不韦和王绾等人,仍旧坚持,想要帮助嬴政。
然而他们的声音,在宽广的大殿里,并不算什么。
“太子。”秦王异人看着静立不语的嬴政,问道:“你觉得,你的所谓改制,是商君之事呢,还是屈平之事?”
屈平,也叫做屈原,是个才华横溢的文学家,曾经主持楚国的政治改革,然而照抄、缝合别国改革手段最终导致国内政治动荡,致使楚国衰弱。
这一句话,乃是诛心之言。
嬴政平平静静地看着异人,说道:“父王打算在开春之后,对韩国用兵吗?”
“怎么?太子有异议?”异人语调提高。
“儿臣觉得,此次用兵,必然先胜后败。”嬴政笃定说道。
异人并不开口。
朝臣们并不明白嬴政为何有如此的自信。
他们只是看着嬴政,等待他说出原因。
然而嬴政并不说原因,只是说道:“秦国之力虽强,但此世并不能破灭六国,还需修生养息,或者便是……改制,增强兵员战力。”
异人并不接话,而是咄咄逼人地问:“你就这么笃定,寡人会败?”
嬴政拜伏:“儿臣是这么觉得。”
异人目光尖锐。
他胸中有一口郁气。
嬴政是故意的!
前面的所谓改制,三条建议什么的,他是故意说出来的。
他是知道没有可能实现的。
但他还是说了。
说出来的原因,就是在等着揭开这一句话。
他在……赌。
赌秦**队一定战败。
如果秦军战胜,那么功劳全在于异人,掠夺的土地、土地中带来的财富,一切的荣耀,都将加于异人身上,他将携带大势,轻易扫平国内的一切宵小。
但,如果战败,那么他作为新任秦王的威严将会随着这一场战败而损失殆尽。
如今,秦军已经破灭了周室,正是势如破竹的时候,嬴政却在赌他们一定失败。
这不由得异人不怒。
怒,且惧。
嬴政的所学,是学自鞠子洲的,是一种完备的了解别人的义理。
并且……
《邯郸调查》。
能够写出那样备述的文章,异人知道,鞠子洲对于赵国,有着常人难以想象的了解。
那么韩国呢?
鞠子洲会不会对于韩国,也有着相当的了解?
嬴政如此笃定秦军一定失败,他的理论来源是鞠子洲吧?
异人有些后悔了。
鞠子洲……偏偏这个时候,不在咸阳!
说什么屠戮巴地的问题,过去调查反叛的原因,原来是下给寡人的香饵吗?
异人眉宇之间郁结阴翳。
嬴政微笑着。
退朝之后,他的笑容也并未收敛。
吕不韦静静地看着嬴政轻快的背影,叹了一口气。
雪中送炭,送了一场笑话!
王绾却像是没事人一样,从容离开。
熊启抿唇。
他咬了咬牙,想要找嬴政了解一下情况,但最终被熊宸按住:“再等等,这个时候过去,我们就会变成他的附庸。”
熊启强行压抑自己的情绪,点了点头。
嬴政回到自己的房间,继续观看着征夫们的家信。
那些家信里描述的东西是大同小异的。
然而直到某一封信——
【敢再拜问父、母毋恙,儿缜毋恙也。此征,儿的盈论,可提爵一级,擢升不更,然今日眉眼、心血齐齐跳动,似有危亡之兆,儿觉不能归,思父、母、妻、子,泣涕涟涟,然王命不可违,遂发此书。
儿若亡,得能遗传不更之爵,朝廷封赏,当可足用,家中富贵,儿无忧也,唯抱父之齿、与子之成。
若然,盼父、母许妻再嫁,子可由父、母养之……】
这是一封遗书。
写信的人,是带着强烈的不安与死志写下得这封书信。
他所担心的,是自己死后,父母妻儿的生计。
他的提议是让妻子改嫁,把儿子留给自己的父母抚养,不更之爵位,朝廷封赏的土地,可以够他们一家人吃用……
嬴政看着这封信,慢慢皱起眉头。
想了好一会儿,他把这封信,抄录一份,放在自己的桌案上,然后继续拿起别的家信,看了起来。
……
一月十九日,回信寄来了。
王翦抱着一只羊腿,蹲在大陶缸前,看着庖厨烹饪猪羊,啃着自己怀里的羊腿,吃得满脸油水,样子有些傻气。
“王主君。”身后是贴身侍卫的喊声:“主君,可找着您了,有您的家信。”
“不看。”王翦伸手从牙缝里抠出塞了牙的那一丝羊肉,填进嘴里,继续埋头啃食羊腿:“你要不要来一口?”
“这就不用了。”侍卫挠了挠头:“我还打算一会儿赶快回营帐里看我未婚妻子给我寄来的信呢!”
“你不是都十六了吗?怎么还未婚?”王翦惊奇问道。
“是吧,说好的今年春天成亲的,我好不容易才攒够了聘礼的……”侍卫叹了一口气:“现在只能等打完仗回去再成亲了。”
王翦点了点头:“是该早点成亲了,羊腿吃不吃?”
“谢谢主君,我不吃。”侍卫拿出了两份信来:“主君,您的家信。”
“不看。”王翦摆了摆手:“肯定又是叮嘱我小心行事的,看了就感觉烦!”
“但是……”侍卫犹豫:“但是太子殿下随信来的口信是一定要主君您看完他的信啊!”
王翦顿了顿,停止了啃食羊腿:“你说谁的信?”
“太子殿下的信。”侍卫说道:“随信来的还有一句口信:王翦,务必尽快看完书信。”
王翦将羊腿塞进侍卫怀里,然后在他身上擦了擦自己的双手,拿过他手里的书信。
那是一包帛书、和两卷竹简。
王翦捏了捏,帛书感觉还挺厚,就是不知道太子殿下在这里面装了一些什么东西。
他想了一下,说道:“你慢慢吃,我先回去看信。”
“哦。”侍卫下意识的答应,随后看着王翦离开。
好半天,他才反应过来:“不对啊,主君,你把我的家信还给我啊,你把我的家信也拿走了啊……还有,我不吃你的羊腿啊!”
他这么喊着,抱着油汪汪的羊腿朝着王翦追赶。
王翦回到独属于自己的营帐,擦了擦手,打开了手里的一卷竹简。
嗯,一封……情书。
王翦咂了咂嘴,仔细看过一遍,眉飞色舞,好一会儿,又强作淡定,将竹简卷起来,伪装成自己没看过的样子。
随后是另外一卷竹简。
那是他父亲寄来的家信。
无非是一些叮嘱,所谓兵家大忌、兵家必避、兵家不为……
没什么用的话吧,王翦看了就感觉烦。
他最后打开帛书。
四张帛书。
三张帛料陈旧,看起来已有一些时月,一张是新成的帛书。
王翦仔细看了过去。
《邯郸调查》?
什么鬼东西?
赵人做的调查?
他想。
仔仔细细地看,邯郸调查没有什么文采,用词并不丰富,甚至很干,写的也全是各种身份的人的生计。
有钱的人怎么过,没钱的人怎么做,靠什么挣钱,靠什么食物维生。
王翦越看,越觉得不对劲。
太不对劲了。
以前从来没见过这样毫无文采的词句文章。
即便是兵书,也是须得有些文采在其中。
风林火山、势如漂石、知己知彼之类的东西,微言大义,一句话可以有很多种解法,一本书几千粒字、几万粒字,足够人慢慢研读一两个月。
但太子政寄来的这东西不一样。
字句毫无文采可言,所以也就不需要费神去钻研。
只是平铺开来,意思单调无比。
如果以前王翦见到有人写文章是以如此的笔法写,那么王翦必定会嘲笑两句。
简直比他还没有文采。
可是面前的这份文章,却让他无论如何笑不出来。
意思太单调了,反而意蕴丰富。
把人按照不同职业、不同家产、不同身份区分开来,有人食力、有人食利。
王翦甚至能够从中窥见……邯郸城里的那些贵人吃的粮食是哪些人种植的。
慢慢翻看着,王翦可以知道,一般赵人的生活是怎么样的。
他们靠什么挣钱,他们平时吃不到肉,他们的衣服从哪里购买,他们的一人丈夫可以耕种二十七亩地……
那些形象慢慢填充,那些词句慢慢塑造出一个现实。
那些赵人士兵是如此瘦弱,他们毫无希望……
一点一点,王翦看到他们中间存在的问题。
那些赵人结为军队,必然体力短促,可以绕行,避其锋芒,不过两刻,便可将其……
他的思维慢慢发动,一场以少打多的战争在他眼前展开。
农会的兵员,每人每月,有口粮三石,盐五两、肉三十斤、菜若干,训练起来,肉要加倍。
如此驯养出来的士兵,肌肉丰满、体力绵长,可以称之为精兵……
以少打多,便是最大程度的发挥自己人的优势,以减少自己人的损失。
最好的办法也就是带着人奔跑,等到敌人体力耗尽时候,阵型溃散,贵人与贫人自然就会分层,届时引兵穿插分割,先破掉贵人对于贱人的指挥,而后使其混乱……
王翦一点点将战术拆解开来。
他的眼神越发明亮。
兵法之中的知己知彼,此时在他眼前,变为具体而生动的……现实!
一种种曾经学习过的战法在脑海中回荡,使用,而后废置。
王翦在慢慢寻找。
他抓着手中的帛书,慢慢思考。
好久,他张开了双眼。
笑起来。
笑容再看不到一丝一毫的憨厚与笨拙,而是如同猛虎,煞气逼人!
……
“争流,来吃饭啦!”兰箬看着争流抱着一堆柴火走过,招了招手,脆生生喊道。
争流看了她一眼,向后退了退,然后继续沿着路向前走。
“不用了,我家里正在做饭呢。”争流小声说道。
说完就跑。
第十四章 觉
徐青城在烧锅。
鞠子洲搭了灶台,又请人铸模造了铁锅,此时,他们就在巴地住了下来。
——真想做社会调查,首先最重要的便是融入其中,看到底层人们的真实生活。
徐青城很不喜欢这种调查,不过他倒还是屈从于鞠子洲的意志。
“说起来,你打算在这里待多久?”徐青城烧着锅问道。
“最多两年。”鞠子洲回答。
来到巴地的最初原因,是嬴政设局。
可,嬴政有自己的打算,难道鞠子洲就没有吗?
他的打算,是在秦国底层,做一次社会调查。
东六国之中,鞠子洲之前做了韩国、赵国的社会调查。
但,韩、赵两国的情况,完全无法代入到秦国里来。
秦国,在制度上,是相对更加落后的一个国家。
——韩国和赵国这些国家,尽管野人会更加贫穷一些,也不被纳入体制的排序,但,他们其实是可以拥有自己的“私产”的。
也就是说,他们的土地,是他们自己的私有财产。
而秦国则不然,不到列侯、封君的地步,秦王之外的任何人,其实都是没有固定性私产的。
秦国的一切不动产,名义上,都是秦王的,而二十等爵制也好、开荒垦地也好,得到的所有土地,秦人都只有使用权,而没有所有权。
这也就是说,无论贫富贵贱,他们大家,都只是无恒产者。
最大的区别是,可使用土地的多寡、以及政治地位的高下。
按照比例来算的话,就是,百分之一的“虎”,和百分之九十九的“伥鬼”。
因此而产生的种种区别,不是简单的一两句话可以概括的。
而具体处境的不同,也就决定了,秦国的老百姓的需求,与赵国、韩国是不同的。
这还是,秦国完成大一统之前。
若是秦国以目前的制度去完成大一统,并且把这种已经几乎要被历史淘汰掉的土地制度推行到全国去,覆盖他们原有的土地制度……鞠子洲简直无法想象,那种因土地所有权而产生的社会矛盾,究竟会激化到何等地步。
历史上的“秦朝”,能够在那种情况下,维持十好几年,简直就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
嬴政与王绾对坐,一旁墨者安为之斟酒。
王绾首先一拜:“多谢太子殿下赐酒。”
嬴政躬身:“王卿多礼了。”
“臣,有负太子殿下厚望,未能相助太子殿下,完成改制,实在惭愧。”王绾看似很愧疚地说道。
嬴政毫不在意:“王卿何必再行试探呢?莫非觉得朕还是孺子小儿么?”
“不敢。”王绾笑了笑,脸上见不到一丝一毫的笑意:“听闻为太子殿下出谋划策的那位鞠先生离开了?”
“他是离开了。”嬴政喝了一口酒。
难喝。
“他离开之前,就没有说些什么东西吗?”王绾问道。
“王卿想要他留下什么?”嬴政挑眉。
“听太子殿下的意思,太子上书所陈的三条要求,并非是出于鞠先生之手?”王绾脸色微变。
“的确。”嬴政颔首:“这三条都是朕亲自拟出来的!”
虽然依旧的面无表情,但王绾看得出嬴政脸上潜藏的得意。
王绾无法理解嬴政为什么还能得意的起来。
这一次的朝会上书,简直丢人!
没有达到目的不说,还平白地得罪了秦王殿下……王绾心里乱糟糟的,真有些后悔支持嬴政了。
“鞠子洲鞠先生,去做什么了?”王绾问道。
“他去做一些调查。”嬴政笑了笑:“要两三年才会回来。”
王绾心理“咯噔”一下。
两三年……鞠子洲才离开不久,嬴政就闹出了这样的事情,两三年,还不直接就把太子之位丢了?
王绾整个人都有点傻了。
他呆呆愣愣地,听不进去嬴政后面的话语。
好久,王绾从嬴政的青宫处走出,神情恍惚。
看来是押错宝了。
也没有什么机会再行变更了。
这个该死的嬴政,分明就是一个小孩子嘛!该死的鞠子洲,竟然在这个时候跑路了,不知道嬴政的水准吗?你怎么敢离开的啊?
他心里乱糟糟的,不知怎么就到了吕不韦府上。
吕不韦正在与客人宴饮,听说王绾来访,急匆匆起身迎接,连手中的刀叉都忘记了放下。
王绾以礼相见。
吕不韦简直受宠若惊。
他此时虽然爵位极高、又得了相邦的位置,封了“文信侯”,但其实说实话,他这一支的吕氏,根本是毫无根基,全靠秦王的王权才能够有如今的地位,若是哪一天,他不再受到秦王信重,那么他今日所拥有的一切,都将会在一朝之间彻底崩塌。
吕不韦心底里其实很明白这些,所以他才迫切地希望能够与家庭背景渊源极深的老牌贵族相交。
哪怕是亏损一些钱和名,也是值得的。
这是暴发户转向累世极累的老牌贵族的必由之路。
但即便他已经将姿态放得很低,却依旧没有什么老牌贵族肯与他结交。
王绾……是比较珍贵的!
尤其是,他是带着一肚子疑惑来的时候,他的价值,就更高了!
……
“秦政怎敢啊!”异人在王宫之中发泄闷气,将价值不菲的玉璧摔在地上摔碎,让他的心思稍微收束了一些。
然后他开始考量嬴政如此作为的目的。
“秦政……太子之尊,又有如此的智慧,理当不会行此不智之事。”
“他上书所陈三件事情,本以为是习惯性的退二进一的手段,可他却是退三进三。”
“她根本就没有想过要实现他上书所陈的那些事情。”
“他根本……就不指望寡人!”
异人慢慢地分析着,心神冷静下来了。
有点意思啊!
根本就不指望寡人。
而且,还故意说出那些话语来得罪寡人。
嬴政的那些话语,是实打实地在得罪他秦异人了。
太子,刻意的得罪秦王?
异人脸上神情越发严肃了。
嬴政不是蠢货,更不能当作一个寻常的小孩子来看待的。
这是他在听到嬴政与徐青城的对峙之后的感触。
虽然过往的那些行事,有鞠子洲辅助的因素在里面,但异人知道,大部分时间,那些事情是嬴政自己的作为。
他是真的有能力的!
那么这一次的事情……
他首先是不怕得罪秦王的。
其次,他没有打算让自己的上书变为现实,反而折损了面子。
这就是欲要图大计,不贪小利。
那么,他所要求的大利,要如何才能够得到呢?
异人皱起眉头。
他仔细地回顾着嬴政的话语。
嬴政在朝会上的话不多,所以极好记。
异人很快便想了起来。
“是,战败,才能够得到!”异人眼神一凛。
战败,则它作为秦王的威风扫地,到那个时候,在开战之前就说过肯定会战败的嬴政,则就变成了对的那个人……
太子,是可以合理合法地夺王上的权的!
即便嬴政此次并不夺权,只要他说对了,那么他的个人威望也将上升许多。
可……以得罪秦王为代价,以未来三五年之间地坏日子,换取个人威望短时间内的迅速上升……值得吗?
第十五章 军功爵 (一)
进入三月,巴人们驾着龙舟,一遍捕杀河中各种种类的“龙”,一遍祭祀龙神,祈祷来年风调雨顺,庄稼丰收,家人平安健康。
后世所谓的升官发财,此时的人们是没有这方面的渴盼的,因为即便“郡县制”之中的郡县,里面的官吏,其实也并非是一般人所能够担任的——它的基本需求就是爵位。
而能够拥有对应爵位的人,最起码都已经是衣食无忧,看得见上升门路的,还用得着求这种虚无缥缈的野神来保佑自己升官发财吗?他们求的是实实在在的人,做的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利益交换。
鞠子洲带着徐青城和争流,三人一起在江州县周边一个临水的小村子住了下来。
很巧,他们所居住的下柯村,距离初入江州县时候鞠子洲所遇到的那位名为兰箬的女顾客所住的上柯村是很近的。
也因着两村相距实在近,鞠子洲搬来时候,着实的被她打趣了一番。
“你这人,怎么跑来我邻村这里住了?莫不是中意了我了?”她笑着打趣:“能帮我刻一些字吗?”
“那要看刻什么字。”鞠子洲笑嘻嘻说着:“而且刻字是要收费的!”
“钱你放心吧。”提到钱,兰箬颇有一些豪气:“不会少你的辛苦的。”
徐青城上下打量兰箬,有些惊奇:“没想到这穷乡僻壤里头,竟还有这般的美人!”
十五六岁的少女,身量约近七尺,婷婷袅袅,身姿婀娜,面容虽有些劳作的辛劳痕迹,却青春满面,肌肤白里透红,着实的是个美人胚子。
当然,就这个时代而言,她已经是一名成年的美人了。
“穷乡僻壤就不能有美人了吗?”兰箬笑嘻嘻的:“你是有多瞧不起穷苦地方啊?”
“倒也并不是瞧不起穷苦地方,而是说,我以为,这穷苦地方里,即便女子,也是要日日辛劳务农顾家的,一作辛劳之事,美人质地便由细嫩玉石变作了粗砺砂石,即便有美人,长成之后,似你这般的美人自然也就没了!”徐青城欣赏地在兰箬身周转了一圈,上下打量:“你看上去倒是一点也未受风霜的样子。”
“嘁。”兰箬骄傲地扬起修长的颈子:“我倒也并不是未曾受过风霜,只是我天生的好容貌,又有阿嫂保护,少历风霜,容貌自然也就很好。”
“天生丽质嘛。”鞠子洲把观察记录誊抄下来,稍微整理,而后建议道:“其实依我之见,你问我买刻字,倒还不如自己学一学识字,这样以后你想要写什么,便可以写什么,还不用付钱,不是很好吗?”
兰箬以一种看傻子的眼神轻蔑打量鞠子洲:“学识字?”
“是啊。”鞠子洲点了点头:“简单地认识一些字,难度并不高,而且对你以后也是很有好处的!”
“我学识字,谁来教?”兰箬不屑问道:“即便有人肯教我,那么束脩要多少钱?我去学认字,兄长又去打仗了,阿嫂还要看护家中孺童,那我家中的活要谁人来做?”
认字,相当程度上代表了需要脱产,需要花钱,一般人家的家庭经济条件,是不足以支撑这种活动的。
兰箬的大脑相当清醒,并没有因为鞠子洲的提议而太过激动。
鞠子洲叹气:“我倒是可以教授你,也收不了几个钱,并且我的教授方法比较特殊,根本不需要占用你太多的时间。”
兰箬将信将疑:“真的?”
“那是当然啦!”徐青城笑嘻嘻说道:“你这么漂亮,就算是鞠先生不肯教,我也肯定会教授你的,而且不要你的束脩!”
兰箬听着徐青城的话,狐疑看着鞠子洲:“你别是对我有想法吧?”
鞠子洲摇了摇头:“放心吧,我对你这种小孩子没兴趣。”
“小孩子?”徐青城惊呼:“鞠先生莫不是好人妻?”
鞠子洲无语。
争流有些不开心,从旁边跑过来一脚踩在徐青城脚背上。
立刻,徐青城抱着自己的脚,单脚跳来跳去,直呼“疼疼疼”。
“对我没兴趣你还肯教我?”兰箬更加戒备了,她退了一步:“你不是对我阿嫂起了色心了吧?你要同我强阿嫂?”
徐青城正跳着喊疼,听到这句话,一脸迷茫地放下了自己的脚,看着兰箬。
“没有这个心思。”鞠子洲摇了摇头:“我现在,最想做的事情是做调查,对男女之事,并无兴趣。”
“那你教我是为了什么啊?”兰箬很是好奇:“总得有个理由吧?”
鞠子洲摇了摇头:“非要说理由的话,我是觉得,你比较有观察价值。”
“观察价值?那是个什么东西?”兰箬不解。
“什么也不是。”鞠子洲笑了笑:“你可以理解为,我只是想看一看你而已,不会对你做任何事情。”
兰箬点了点头:“原来是这样。”
“你的答案呢?是跟我学习,还是不学?”
“我不学!”兰箬脆生生说道。
说完,从自己颈间、臂弯摘下了几只护符。
两个牙齿护符,一个铜板护符,两个桃木板护符。
“帮我都刻上字吧,多少钱?”兰箬将护符递给鞠子洲。
鞠子洲随口说道:“五个护符,十五钱,不过量大,就给十钱吧。”
说着,鞠子洲慢慢悠悠地刻起字来了。
“十钱……”兰箬从自己身上拿出了钱袋,取出十钱,递交给鞠子洲。
鞠子洲摆了摆手:“交给他吧。”
徐青城立刻识趣地接过兰箬手里的钱。
兰箬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转了一圈,疑惑看着鞠子洲:“你好像不是太在意钱啊。”
徐青城咧嘴笑了笑。
鞠子洲怎么可能在意钱?
真的在意那东西,留在咸阳城里,他想要多少钱没有?
可他跑了出来。
一个简单拙劣的借口当作理由。
辞却了咸阳城里唾手可得的锦衣玉食……也不能说是锦衣玉食。
因为那些东西,徐青城没见鞠子洲享用过。
眼前的十钱,或者十五钱,对于鞠子洲而言,意义都不大。
徐青城笑着将十钱塞进自己钱袋里,按着怒目而视的争流的脑袋,语重心长说道:“鞠先生是怕拿钱的,我替他拿着钱,是他自己也心甘情愿的事情。”
然而争流并不理会他,只是想揍他。
争流当然是揍不到徐青城的,所以他的怒目而视没有意义。
徐青城得意洋洋,为自己倒了一杯酒,慢慢吞吞地喝着,看着鞠子洲认真在护符上雕刻字迹。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很工整的话,但并不合乎言语的韵律,甚至读起来拗口。
而且,这种话,不像是鞠子洲会写的。
“这两句话文辞倒是挺不错,就是拗口,别扭。”徐青城说道。
“这是别人的诗。”鞠子洲说道:“是不是很奇怪?”
“这是诗?”徐青城纳闷:“怎么还有这样的诗?”
这诗句是唐诗,在唐代,是韵律合仄,琅琅上口的,但在此时嘛,就比较拗口,尤其是,格式上,不抒发性情,严格的对照,在表达上有了类似排比的增强,但作为诗句,却显得格外无趣。
“就是有这样的诗。”鞠子洲凿刻完一个,紧接着又是另一个。
五个护符都刻完,兰箬瞧着那护符上颇具美感的文字,喜滋滋说道:“谢啦,我家里还有活要做,就先走了!”
说着,她戴上护符,立刻逃走。
鞠子洲实在太怪,她摸不透鞠子洲的想法,因此不想久留。
凿刻完之后,徐青城问道:“今日下柯村有集市,要不要去看看?”
“看看也好。”鞠子洲放下刻刀,牵了争流的手:“走吧,我们出去看看。”
第十六章 军功爵 (二) 第一更
春三月的巴地,气温已经上升,树叶重新长出,草木复苏,因此,人类的室外活动也频繁起来了。
农村里的集市,是区别于县城之中常驻性的商贾的,这里贩卖的东西,也并没有太强的专业性,卖菜的可以同时买些草鞋、卖饴糖的,也可以兼职卖几条鲜鱼。
使用货币的情况很少见,更多的时候,是以物易物。
因此说,即便是集市,在鞠子洲眼中,也更像是交流互助会。
大家将自己多出来的或者用不到的东西拿来换取一些急需的物资,以确保生活的继续进行。
在这其中,鞠子洲注意到,卖山货的,多是一些衣着打扮与普通秦人不太一样的人。
头发并不结髻,衣服并不完全如秦人格式,有些身上有青黑色纹身……
这些……
“这些是巴人?”鞠子洲找了相熟的售卖草鞋的一位名为灌的青年问道。
灌看了一眼鞠子洲指的人,点了点头:“是的,他们是巴地的本地人,平时与部族居于山中的。”
“他们看样子……”鞠子洲犹豫一下,说道:“也是极其守规矩的吧?”
“对啊,巴人都是不错的呢!”灌说道。
巴人看起来也是老老实实的在易物,有些给钱,有些用山货换取少量盐巴,有些则是兜售皮草。
没有传言当中的彪悍勇武模样,反倒是,除却衣着、发式之类的文化属性,其余都与一般的秦人相差仿佛,甚至气色上看来更差一些。
鞠子洲给争流买了饴糖,而后在不大不小的集市上慢慢行走,眼见着那些巴人也是认认真真地讲价钱,明明白白地做生意。
不久,他去与巴人交谈。
那巴人虽然有些惊异于鞠子洲的一些问话很没有常识,却还是看在他已经腹前买了自己的山菇的面上愿意回答。
诸如,吃什么,捕猎吃不完的那些肉做成腌肉的流程、如何获取到衣服、一年能够收获多少粮食……
都是一些傻问题,巴人照实话回答。
鞠子洲慢慢问询,问过一个之后,转而去问第二个、第三个。
集市上一共见有十七个巴人,鞠子洲只来得及询问其中七人,集市便已经散去。
徐青城看着鞠子洲对巴人们反复的问来问去,一时间只感觉百无聊赖。
以他的聪明才智,当然看得明白鞠子洲问询这些问题的目的。
这是为了搞清楚真相,弄清楚巴人们的生活状况。
可是,搞清楚了又能怎么样呢?
你还能让山里人搬出来居住么?
晚间,晚食前后,鞠子洲正在做饭,灌忽然来邀请鞠子洲去他家中吃一餐晚食。
鞠子洲于是慢慢为争流和徐青城做了晚饭,跟随灌去往他家。
进门之后,是一个小方桌,一个散发纹身的巴人青年坐在那里慢慢切着腌肉。
桌上,与此时的分餐制格格不入的几个公用大陶盆,盆子里香喷喷的炖锦鸡、虎鞭、山猪肉、山菇等菜式闪着亮晶晶的油光。
这样的丰盛……
鞠子洲皱了皱眉。
这样丰盛的菜食,一般的农家非到重要日子是置办不起的!
而在这样的场合里出现的人……
鞠子洲想了想,抖了抖衣襟,施施然落座于主座之上。
灌见到鞠子洲落座主座,很有一些惊讶,但他讷讷未敢开口说什么,只是催着自己的爹娘尽快烧菜,并把酒水呈上,陪着坐在旁边。
那巴人青年见到鞠子洲一言不发便堂皇地坐在主座之上,顿时变得拘谨起来,忸忸怩怩,像是憋着什么话想说,但又不敢说。
巴人青年看了灌一眼,眼里是不太会掩饰的催促之意。
鞠子洲朝着端上来菜的灌的母亲微微颔首示意,而后又看了一眼躲在门口处眼巴巴地往桌上的肉上看着流口水的灌的一双小儿女,伸手将那一盆炖得肉香骨酥的锦鸡端起,忍着烫,拽下肥乎乎的锦鸡的两腿双翅,朝着两个小孩子招手。
两三岁的小孩子早已经渴盼多时,一见大人招手,也不去辨认招手的人认不认识,只管朝前走。
灌竖起眉头,刚想起身对着自己的小儿女说什么,便被巴人青年一下按在肩头。
灌看了一眼巴人青年。
巴人青年摇了摇头,憨厚中带着狡黠地眨眨眼睛。
“好吃吗?”鞠子洲看着大口啃鸡腿的一双孺童,问道。
女童啃了几口,听到鞠子洲的问话,这便羞答答地笑着将自己啃过一口的鸡腿呈给鞠子洲。
那意思,分明就是要分食。
鞠子洲笑了笑,油乎乎的手掌捏了捏女童的脸颊:“你吃吧。”
男童有些不舍地一手将鸡翅膀背在身后,一手将鸡腿递给鞠子洲。
鞠子洲看着他沾着油水的红润小脸,左右扯了扯他的脸颊,而后拍拍他的脑袋:“吃吧,不够吃了再来问我要。”
“好。”小孩子不懂得客气、作假,当下便笑出声来,继续抱着肉嘟嘟的鸡腿啃食。
鞠子洲敛去了脸上笑意,平静地看着巴人青年,问道:“你请我何事?”
鞠子洲虽然一直以来行事风格都像是个老农,但此时面色一转,整个人里外焕然,透出一股子极具压迫性的气势。
巴人青年是个胆大的,吃饱了肚子,他是敢拿着铜匕朝山君、熊瞎子冲锋的,然而此时鞠子洲一句话之间,那种颐指气使的上位气势竟叫他有些骇然,半句不敬、半点虚言都不敢说。
讷讷地张了张嘴,好半天,才说道:“我…我听说您…在打听我们山里人的事情……”
“所以呢?”鞠子洲没有冷着脸,而是和气问道:“不要急、也别怕,慢慢的说一说你的问题,讲一讲你们山里人的难题,看看我能不能帮到你们。”
鞠子洲越是如此,巴人青年就越是拙口讷言,不敢言语。
鞠子洲见他不开口,于是转而看向灌。
灌见到鞠子洲看了过来,目光对上,不知怎地,见到那笑容,一时间对小儿女的气霎时间消失无踪,背后从尾巴骨到脊柱,再到大脑,一个激灵打过来,好多预备了的说辞也全忘却,只是看着那和善的笑,说道:“我们想……您是不是要跟山里人交易些皮草、山货……”
鞠子洲恍然,点了点头:“这么讲,山里头如今物资吃紧了?”
第十七章 军功爵 (三) 第二更
“是。”巴人青年点了点头,乖顺得很。
灌惊奇偷看他一眼,有心想笑,却又不敢笑。
“你们居山中,粮食吃紧、还是说盐、酱、醋等的东西不够用?”鞠子洲问道。
“都不够。”巴人青年情不自禁说道:“我们…今年冬天,就饿死了好多人……”
饿死了?
鞠子洲深吸一口气,眉宇间透出一些久违的戾气。
“山里物资紧俏,为何不出来种些地呢?一则添些收成;二则与外界互通有无,好过躲在山中与猛兽为伍,饿杀老者孺童。”
巴人青年有些难过:“但是…出来…族长和巫师说…要死更多的人的…秦王,要我们去打仗的,打了仗又不给钱不给粮食…”
他这样的说着,鞠子洲语气越发温和问道:“那么,你们觉得,是外山里面住着活得更好,还是在外面种地吃得饱一些呢?”
巴人青年看着鞠子洲脸上认认真真,不做掩饰的探寻和疑惑,说道:“当然是在外面吃得饱…但外面也不是经常能吃饱的…”
鞠子洲点了点头:“是啊,外面也不是经常能够吃得饱的。”
“所以,您要购置我们的山货吗?”
鞠子洲见着巴人青年眼中的希冀,也知道他是病急乱投医。
然而就是如此的希冀,鞠子洲却也摇了摇头:“我没有多少钱,再者说,我一个人买,买的再多,最多也就是管你们一个什么部族的一两个月吃用,意义不大。”
“啊?”巴人青年很是失望。
“您……能帮帮我们吗?我们真的是没有办法才……”他别扭地跽坐在跽坐在面前。
鞠子洲摇了摇头:“我可以帮你们想一个法,这个法子,可以管你们以后吃用不愁,但,这是可能需要让一部分人坏了性命的,你回去商量一下,看看能否接受。”
“我们不怕死哦!”巴人青年立刻昂首挺胸:“只要是能给族人家人挣一个饱,我们山里人是不怕死的!我们有的是力气,也能做活的!”
山林之中的捕猎,说来潇洒自在,但即便是把山林当作家园的巴人,每年被毒蛇咬杀、被虎狼分食、被不知道哪里的瘴气毒杀、被猎物反杀,也都是时常发生的。
他们居于山林之间,自然的,是没有冶炼铜铁的技术和能力,武器装备上落后,加上食料不足,营养并不充分,族中最魁梧的丈夫,也不会比山外的贵人精壮。
鞠子洲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伸手倒了一碗浊酒。
这酒水未曾过滤,一经倒出,碗里飘着半碗地杂质,那都是酿造时候,原材料未能完全过滤而留下来的残渣。
鞠子洲喝了一口,慢慢嚼食酒渣。
酒水苦涩,酒精含量,约略也不会比啤酒更多,照理,喝了也不会醉人,然而鞠子洲这一时意识竟然有些模糊,抽离。
这该死的,世道!
鞠子洲深深呼吸,将胸腔里的火焰压抑下去,用勺子盛了一碗锦鸡汤,慢慢悠悠喝完,而后起身:“我先回去了,明日里,你到我家里来……对了,小同志,你叫作什么名字啊?”
“我叫做獒,没有字。”巴人青年恭谨回答。
鞠子洲点了点头:“那末,就这样说罢,你明日里,到我家中来,带一个能够做决定的人,我们一齐,去找找销售的路子,帮你们把山货卖出去一些,好叫你们渡过去这一场难关。”
“谢谢您。”獒喜出望外,“砰砰”地在地上给鞠子洲叩头。
鞠子洲皱了皱眉,没有说什么,只是转身离开,不受人磕头,也并不打断他。
回到家,鞠子洲没有吃东西,只简单洗漱,便就躺在床上睡觉。
徐青城见此,有些奇怪:“喝了酒了么?平时没有睡过这么早的啊。”
争流抱着书卷,看了看书上用来启蒙的简单秦篆,又瞪了徐青城一眼。
……
山呼海啸。
人数达到上千之后,一眼望过去,是无边无际的,任何勇力强绝者见此,都只能俯首。
暌违许久的,秦人与赵人的战争,开始了!
大军修养数月,度过吃饱喝足的一个冬天之后,兵士面颊红润,马匹膘肥体壮,呼号起来,尽管声音并不非常整齐,却也声震四野,令人听之,头皮发麻。
蒙骜眯着眼睛,听着耳边秦人的呼号,遥望对阵的赵人,已经有了阵型涣散的迹象。
秦人是凶猛的。
这样的传闻是在犬天下范围内的人都有所了解的。
传闻当中,秦人捐甲徒裼以趋敌,左挈人头,右挟生虏。
传闻当中,秦人悍不畏死,闻战则喜,刀斧加而不亡,箭簇落而不避。
这样的传闻,变为现实,进一步,变为在耳边回旋的浩荡声浪,变为眼前黑压压一片无边无际的整齐敌阵的时候,人的一切理智都会消失,随之而来的,是深深切切的恐惧。
赵军的阵型出现了一定程度的涣散。
但很快稳住。
赵军里的贵族在嘶声呐喊,赵吏在拼命咆哮,他们诉说着秦人的可怖,诉说着赵人降卒被秦人残酷坑杀的旧仇,诉说着秦人不会留下活着的俘虏,诉说着秦人没有人性,不胜则必死。
很快的,赵人们心底因恐惧、因仇恨、因求生欲,而爆发出来了一定的斗志。
但,很可惜,作战积极性再高,都不如把粮食拿出来,叫人吃的饱饱的养上几个月。
秦人有备而来,将养士卒一整个冬天,一日两餐,人人饱食。
而赵人……
蒙骜见时机差不多了,于是一挥令旗,鼓声顿时起来,秦人们咆哮着开始了冲锋。
这是列阵对撞,是毫无花哨,也完全无法取巧的正面战争。
以刚克刚,以命换命。
在这种战斗之中,强者的优势会被无限的放大。
也就是这种战斗之中,装备的优势、士兵体力和爆发力的优势、以及人数、士气的优势,都会成倍放大。
所以,最终的结果就是……
“啪。”
一声脆响。
王翦拍死了一只早起的蚊子,将生鸡蛋打进碗里,用手指划开蛋黄,而后倒入浊酒,喝了一口。
“主君,我们何时能上战场啊?”身边侍卫问道。
王翦咂摸着酒水的味道,听到侍卫的话,摇了摇头:“没机会了,如果是列阵诱敌入狭窄地形,两侧侧翼布箭阵,后军备置火牛军冲阵,而后以大军袭杀,这一战我们才有上战场的机会,但赵人选了正面接战,这一仗很快就打完了,我们没有出战的机会了。”
第十八章 军功爵 (四) 第三更
王二年,春三月,王师破赵,夺城。
史官运笔如刀,凿刻着秦王的武功的成就,挥洒着秦人勇武的见证。
吕不韦静静地坐在一旁看着,看到这一句话时候,稍稍思考,说道:“这句以‘复’字是否更好?”
“复?”史官轻捋胡须,思考了一下这个字的含义,觉得齿冷,笑着抚掌附和:“妙啊,这字用得绝妙,吕老弟不来修史,当真可惜了啊!”
“不韦旧曾有过仿照先贤仲尼的笔法,再修一部《春秋》的打算。”吕不韦笑起来,忽而瞧见抱着只幼犬的小女孩儿,问道:“兄长,这是?”
“宁芷,你爹爹不是叫你在房中读书么?怎的又跑了出来?还抱着条小犬。”史官立刻做出不悦神色。
“不要对小孩子这么凶嘛!”吕不韦笑着:“兄长,我瞧你家这小孙女,眉宇之际,倒是透着一股灵秀啊!”
“她能有什么灵秀?”史官随意笑了笑:“她整天不是催着小犬去逐人家的狸奴子,就是赶着自养的狸奴子去咬人家的雉鸡,性情恶劣,殊无静气,也权看不到做淑女的态势,以后怕是并不好嫁人!”
女孩儿听到自己的大父如此贬低自己,当下便感到十分委屈,小嘴一撅,把怀中的幼犬一摔,三两步跑到了大父身旁,伸手去揪他的胡子。
“你做什么?”史官熟练地护住飒然柔顺的美髯,避开孙女的突袭。
吕不韦在一旁看着女孩儿不屈不挠地与史官斗智斗勇,越看,越喜欢。
于是他摘下了身上的玉佩,将女孩儿拉到自己面前,说道:“不揪胡须了,来看看这玉佩你喜不喜欢。”
女孩儿看了看吕不韦。
吕不韦人长得好看,于是女孩儿对他没有多少防备心理,目光顺着手便去看他手中的玉佩。
玉佩镂空刻画天凤,华美精致。
女孩儿看了看,情不自禁地将玉佩从吕不韦手中摘下来,拿到自己面前仔细查看。
玉佩很好看。
但女孩儿只看了一会儿便不再感兴趣,而是丢还给吕不韦:“不好看。”
“不好看?!”吕不韦看了一眼自己手中的玉佩,与史官对视,问道:“为何不好看?”
“我喜欢雕狸奴子的,要雕得胖一点。”女孩儿脆生生说道。
胖……
吕不韦苦笑,随手将玉佩丢在一边,不再系上:“兄长,这玉佩都被小孩子嫌弃了,那我也不好再佩了。”
史官同样苦笑:“她从小就是这个性子,勿怪。”
“我瞧她啊……”吕不韦嗟叹:“我瞧她这个性情,倒是与太子殿下很相配。”
一言既出,史官脸上笑容刹那间僵住,消失。
他皱纹纵横的老脸上浮现不安:“这是……”
“别着急,我也就是说说。”吕不韦拍了拍史官的手背,笑着安慰他。
“…不过说真的,太子殿下还未有定下正妻…”吕不韦似有意,似无意地轻叹。
“太子殿下是谁啊?”女孩儿忽然问道:“他有养狸奴子吗?胖不胖?”
吕不韦挑眉:“我不知道太子殿下的狸奴子胖不胖,不过他肯定会很喜欢你养的幼犬和狸奴子,你要不要跟着去见一见他,向他炫耀一下你的狸奴子有多胖?”
女孩儿想了想,点点头,却又转了转眼珠,娇俏狡黠:“但是如果他的狸奴子没有我的胖的话,你能给我买雁鹅吃吗?”
“额。”吕不韦愣了一下,随后哈哈大笑:“哈哈,好,若是太子殿下的狸奴子没有你的狸奴子胖的话,叔祖我就给你买雁鹅吃……你叫什么名字?”
……
“砰”
东宫之中又传出炸裂声响。
又一个铁盒子被炸开了。
宦官呛声从“实验室”里走了出来。
打开门,面粉飘飞。
宦官整个身上都沾染了些面粉,看来格外白皙。
“这是第几个成功炸响雷声的了?”宦官咳了几下,冲着旁边记录的人问道。
“第一百四十七个。”旁边的宫女大声说道。
“一百四十七了啊……”宦官咕哝一声,随后拍打了身上的面粉,朝着嬴政的书房走过去。
这样的实验,其实在很早之前,就已经可以结束。
但嬴政出于谨慎和想要了解麦粉炸响的一切原因的理由,并没有停止这样的实验,反而使人坚持下来。
如今,负责实践的这名宦官已经可以很清晰地知道麦粉爆炸,炸出惊雷之声的原因。
——干燥的麦粉极易燃烧,碾得越是细碎,燃烧越是迅速。
而这种燃烧速度,放在狭小、密闭,却又有些空隙的空间里,就只有一个结果,那就是——“砰”!
雷鸣般的剧烈声响出现,向这个人世昭显属于物理现象的桀骜不驯。
宦官使人搬了实验记录和那鸟用没有的实验报告去到嬴政的书房之中。
嬴政见到这些实验日志,问道:“已经研究清楚了吗?”
“禀殿下,的确是已经研究清楚了。”宦官小心地说话。
“是么,将报告拿与朕看。”嬴政低下头,仔细看着手中的家信。
那是农会众人在冬季岁首的时候通过秦国的邮路寄回来的家信。
这些家信,因为内容与一般士兵的家信极不相同,嬴政觉得这种不同是很具有研究观察的价值的,所以他使人抄录了一份,留了下来。
“唯。”宦官立刻将记载着技术总结的一册竹简找出,准备递给嬴政。
嬴政此时看着家信,摆了摆手,说道:“不必拿与朕看了,你且读一遍吧。”
宦官立刻调转了竹简的前后位置,一字一句很清晰的念着。
嬴政一边听,一遍看书。
好久,当宦官停下来的时候,嬴政猛然抬头,问道:“这件事情,前前后后都是你在忙吗?”
宦官丝毫不敢居功,而是说道:“平日里是奴婢在帮衬着忙活,偶尔也有其他人。”
“历经了这么许多次实验,你没有受伤?”嬴政随口问道。
宦官立刻否认道:“奴婢有上天护佑,并未有受伤。”
“你做的不错。”嬴政问道:“你想要钱,还是爵位?”
“奴婢不敢居功。”宦官立刻说道。
嬴政抬头看了他一眼,冷笑一下,问道:“你叫作什么名?”
“奴婢赵高。”宦官回答。
第十九章 军功爵 (五) 第一更
山里人的所谓山货,在他们自己而言,是聊以糊口的散碎点缀食物,是用来保暖的皮子,是与外界不太相同的生存物资。
但,对于外界的人而言,则就是稀罕物,是“山珍海味”中的二分之一,是一般人吃不到的尊贵。
这样的东西,经过简单的包装,加上鞠子洲和徐青城两人手中的秦王赠予的令牌的加持,很快便成为了江州县城里的紧俏物资。
当第一笔虎皮、熊皮、猛兽鞭物等货物销售出去之后,鞠子洲知道,山里人的问题,大部分都已经解决。
于是下面便是具体的去了解他们的生活模式和实际需求。
鞠子洲将争流安置在了巴郡郡守府中,随后与徐青城带齐了装备,便随着巴人獒一齐进入山中。
巴地,与蜀地相连,虽然具体地形有所差异,但是似乎,路途的情况是一致的,山路崎岖难行,这一路上,鞠子洲等人遭遇了两条毒蛇、五只野狼。
幸而巴人们都已经意识到鞠子洲是个会给他们带来好日子的贵人,派来迎接鞠子洲的人比较多,因此野狼只是站得远远的望了一会儿,便转身钻入山林。
到达獒这一支的巴人所聚集的地方的时候,天色昏瞑,有持火把的巴人前来迎接,人数极多,态度极恭,看得出是十分重视鞠子洲二人的。
甚至,族长按照习俗,先给鞠子洲磕了六个响头,而后以额头抵在他的鞋上,又叫四个浓妆艳抹,身上涂抹了肥油的女孩儿为鞠子洲和徐青城献花。
据说这是他们表示敬意的法子。
鞠子洲并不喜欢,却也没有说什么,而是慢慢打量起了这群巴人的居所。
山里人居住的环境,比之山外人,要稍微恶劣一些。
他们没有夯实土地,铺设地基的习惯,而是以木柱、竹子晒干,楔入泥土之中,在其上建造简陋的房屋,房顶多是竹节一劈两开,紧密排列,下以稻草、泥土糊上一层,防备雨水。
而向下,因为地板与地面之间的间隔用来蓄养一些家禽家畜。
一般巴人的房屋,是没有多精巧坚固的,徐青城随便在旁边踢了一脚,房屋便嘎吱嘎吱地响。
到了族长的家,房子才高大阔气起来,地板下面,鸡鸭叫声嘈杂,猪羊成群的。
鞠子洲略有些反胃。
“汪汪汪汪汪汪”犬吠不止。
族长家养的家犬嗅到了生人味道,警惕起来。
鞠子洲借故冷了脸:“谁人家养的不长眼的东西?”
那精壮的族长立刻道歉。
“贵人勿怪,这犬是我家养的,因是常年随我狩猎,又与其他部族相斗过,故此对于生人气味……”
他姿态放得很低,因为鞠子洲给他做成了的那笔生意,给他、以及他的族人所带来的利益实在大。
而想要继续保有这样的利益渠道,讨好鞠子洲是根本避不开的。
“狩猎用的猛犬?”鞠子洲睨了他一眼,问道:“可能够牵来叫我瞧瞧?”
族长立刻回答:“可以的!”
说着,便着即转身向身旁的人扬了扬下巴。
同样精壮的丈夫立刻会意,将狂吠的犬只牵了来鞠子洲面前。
这犬通体黝黑,一双眼睛极大,铜铃似的,瞪着鞠子洲,嘴巴里牙齿白森森,见了主人,不再吠叫,只“呜呜”的发出低声。
鞠子洲仔仔细细地打量这条狗。
油光水滑,膘肥体壮。
看起来就吃的很好的样子。
看起来就是很好吃的样子。
鞠子洲问道:“你们巴人有杀家犬招待贵客的习惯吧?”
在场巴人俱都愣了一下。
那族长反应极快,只一愣神,立刻便点了点头:“贵人原来是知道我们的习俗的!”
他说着,抚掌而笑,走到自己的猛犬面前。
大狗伸出舌头舔了舔主人的手心。
主人没有犹豫,粗壮的臂膀环住狗头。
“喀”
狗稍微挣扎了一会儿,铜铃大小的眼睛里是未反应过来的凶悍和浓重的不解。
“贵人喜欢怎么吃?”族长好一会儿才站起身,脸上是憨厚的笑。
“放血、剥皮,置于大瓮之中,以清水于药草同煮,半熟时候,捞出,架在炭火上炙烤。”鞠子洲平静地说着。
这狗,到死都是干干净净,肥肥壮壮的。
巴人族长立刻会意,吩咐了底下同样精壮的丈夫们料理肥狗。
同时,他请了鞠子洲和徐青城两人进到他家中一同饮用珍贵的蛇血宝酒。
按照巴人旧俗,这酒是以十八条毒蛇的蛇胆、蛇血,以雄黄制之,加了巫医的药材,以烈酒泡制。
这酒……壮阳。
鞠子洲喝了一口,觉得这烈酒就快能够赶超啤酒,不过味道比啤酒还要差,于是清浅喝了一口便不再动。
徐青城倒是很开心。
尤其是,听到了这酒的主要功效之后。
他瞄了两眼一旁侍立的浓妆艳抹的女孩儿,又多喝了几杯。
那些女孩子,虽说是身上涂抹了油脂,又以矿石颜料画彩了脸,但穿的很少,也看得出身材极佳,将养得很好。
巴人族长见到徐青城喜欢,于是便忍痛将自己珍藏的宝酒全部都拿了出来,给徐青城喝了个痛快。
鞠子洲朝着其中一名女孩儿招了招手,女孩儿立即驯顺走了过来,按照鞠子洲的指示,坐在他身旁。
她态度比低三下四的巴人族长还要顺服,根本看不出有自己思考的余地,鞠子洲的指示,她做起来全部都很自然,甚至因为熟练,而产生了近乎于艺术的美感。
有一些蛮荒世界里带来的野性,更多的,是无条件的驯服。
鞠子洲本想问几个问题,见到这个情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意兴阑珊,挥挥手,叫女孩儿离开。
女孩儿坐了一会儿,又被勒令离开,脸上都没有一丝困惑。
徐青城眉宇飞扬神采,叫了两个身材甚好的女孩儿,一左一右坐在自己身旁,一边恣意地与之调笑,一边用眼角的余光斜斜盯着鞠子洲。
他眼眸里,无限清明。
巴人族长见到鞠子洲的行为,并不敢说什么,看到徐青城的行径,倒是很舒了一口气。
很快,炙烤好了的狗肉呈了上来,油水滴答,外皮焦黄香酥,馥郁浓香勾出生物的进食**,焦酥可口的肉质,透露出来以人作为食料的犬只的极限美味。
第二十章 军功爵 (六) 第二更
鞠子洲大口吃了一些狗肉,饮用了一些特意叫人烧好的凉白开,与巴人族长说了两句,便去到聚落边缘一些的地方。
那里,是一般的巴人们的居所,他们时常会在吃饱了之后,聚在篝火旁边谈天说地,间或有相貌姣好的女孩儿们开口以本地土话唱起山歌,声音嘹亮语调高亢,充满生机。
今夜,他们族里头完成了一笔大的买卖,有了足够的粮食和钱财、物资,每个人或多或少都分润了一笔不小的财富,正是应当享用的时刻,大家吃饱了饭,便就聚起来在篝火跳动的橘色光芒下惬意地玩、笑,所有人都是懒洋洋的。
吃饱了,有闲暇,这是此世的平凡人的两项至高的享受。这时候,两项享受叠在一处,所有人都心满意足了,连篝火在柴枝上静默燃烧都变得慵懒,间或引起的一声“啪”的响动也都悦耳起来了。
鞠子洲拍了拍身边的人,问道:“今天晚上吃的什么?”
那人愣了一下,看着鞠子洲,似乎有些不太认识,随即便用土话说了两句什么。
鞠子洲皱了皱眉。
他听不懂。
对面的人,又说了一句什么。
还是不懂。
想了好一会儿,鞠子洲起身去找能够听得懂的人。
回到族长的“豪宅”的路上,便遇到了族长派来保护鞠子洲的两个保镖。
其中一人,正是巴人青年獒。
獒因着引了鞠子洲这样一位贵人给部族,于是被族长嘉奖,额外赏赐了两头肥猪。
因着这两头肥猪的天降横财,獒一下子就有了底气,打算向早已看好了的一位少女求婚,让她成为自己的第三位妻子。
这个时候,獒的心里是很高兴的,他对于鞠子洲,也只有感激与崇敬。
于是,为鞠子洲做个即时翻译,也是一件小事情了。
回到篝火旁,獒的加入,让篝火旁的慵懒起了一些波动。
大家都知道,獒为部族做出了极大的贡献,因此发了横财了,很多人都在以崇敬和憧憬的眼神看着他,少女们尤其如此。
獒享受着众人憧憬与饱含敬意的眼神,心下得意,为鞠子洲翻译时候,形容词也变得多起来了,态度也更加恭敬。
在獒的帮助之下,鞠子洲很顺利地完成了调查。
回到安排好了的房子里休息时候,鞠子洲听到隔壁“吱吱呀呀”的响动和一些细碎声音。
那是徐青城了。
打开门,鞠子洲听到轻微的呼吸声。
很均匀,没有急促。
“点个灯行吗?”鞠子洲轻声问了一句。
房间里立刻有清晰的声音回答:“是。”
女声,声音甜美,又有些熟悉。
是早一些,鞠子洲想要问话的那个女孩儿的声音。
很快,灯焰跳跃。
昏黄灯光之下,一切朦朦胧胧,美不胜收。
鞠子洲看了一眼两名少女,没有别的动作,只是说道:“你两个拿了被子铺下,睡在地上。”
两名女孩儿没有什么意见,更没有疑惑,只是听从吩咐办事。
好生驯顺。
……
贵人站在战车上,好整以暇,容姿俊逸。
健马奔驰,车轮辘辘,身后是持甲兵努力追赶着的贱人。
他们身上脏兮兮的,神态疲惫,面有菜色。
虽然已经努力的追赶着贵人的车驾,然而饥饿的两条腿,如何能够追得上吃饱了的四条腿?
两匹健马拉着战车依旧向前行驶,贵人观赏着道路两侧山林的别致景观,拿起挂在战车内壁上的铜壶,到了一樽酒,潇洒惬意。
远山、夕阳、山林、战车、美人、鸟鸣,多么美妙的天人合一!
贵人饮着酒,忽而觉得不太对。
不对。
缺了点什么。
车轮辘辘,奔马踏踏。
车后跟着的贱人喘息、踏步。
阳光还好,山林静谧。
贵人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自己仍是俊美的美人。
果然没有缺少任何事情。
他放下心来,继续喝酒。
“铎”
弓弦拉长,弓把在拉力作用下发生弹性形变,而后引起这种变化的力消失,于是弓把随即恢复原本形状,接着,弓弦恢复原本长度。
一支箭钉在了驾车的车夫咽喉处。
车夫瞬间从车上跌落,摔出一朵血花。
贵人立刻警醒,着即坐了下来,背靠车壁,以战车的铜壁作为掩体。
随后是一阵箭雨。
这一阵箭雨并非是射在贵人身上,贵人心安很多。
可是耳边惨叫声不停。
贵人刚刚安放的心就又提了起来。
这一阵箭雨,射杀的是,距离贵人的车架最近的那些贱人。
他们有些死了,有些没死,躺在地上疼得打滚。
他们身后,那些贱人迟疑、惶恐,没有了指挥,他们乱得像是一锅粥。
“我们现在去杀他们吗?”侍卫第四次询问了。
王翦摇了摇头:“不去杀他们,要去生擒,我们出来是来打探消息的,一切的军功都不会比获取到我军所需要的消息更大!”
而且,只带了五十人出来打探消息,即便这五十人都是“精兵”,但真的可以杀得了三百人吗?
即便可以,战损又会是多少呢?
战斗打到如今这地步,前来参战的农会一千人兵士,只剩下八百四十六人了。
他手下的这些兵士,吃饱喝足地养了第三年了,平日里专注训练,纪律、体力、武力都是一流,可以说是花了大价钱培养出来的绝对的班底,是利益高度绑定的“死士”一样的人。
这些人死了,不是说随随便便就可以招到与之能力、勇气、纪律性相差不多的兵员的。
这都是付出需要大代价、长时间去训练的人,是宝贵的。
让他们在这种寻常的战斗之中死去,是一种莫大的浪费!
这是王翦所不允许的。
他看着眼前已经慌乱起来的贱人的行列,说道:“不要与他们相斗,只隔绝他们与那辆战车上的贵人的联系,不要真的跟他们打!做出要打的态势,吓一吓他们,我们去擒杀战车上的那位贵人!”
侍卫有些失望的看着眼前贱人们的人头:“唯。”
某一刻,数十名林中潜藏的秦人端着弩机,站了起来,对准了战车后的贱人们。
“降者不杀,亡者不追!”秦人们呼喊着。
于是有贱人悄悄地退到了队列边缘。
最后,他们中的一个悄悄地逃跑了。
解下来,是雪崩似的,一个又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