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章 东方白
异人听着嬴政的话,面色相当之平静。
吕不韦摊开手,观赏自己掌心纠结的线。
嬴政看着徐青城,看着异人,又瞥了一眼低着头把玩自己手掌的吕不韦,说道:“朕的政制,会把安定的,变为不安定的。”
“尽管一二十年之中,这些人会因为吃得饱,有钱财结余,而在战争之中变为勇敢的兵士,是精兵,但他们始终是不安定的那一部分!”
“知道了这些,政儿打算怎么做?”异人冷眼发问。
徐青城看了一眼异人。
这个问题,很有一些水平。
看来这位做了多年质子的秦王,也并不是什么草包。
“添一把柴。”嬴政笑起来了,笑容灿烂。
异人看着嬴政,眼中流露出满意。
“添一把柴,教这些人的生活过得更没好一些,教他们的日子更有盼头,教他们更加富裕,教他们身体强壮,教他们对政更加感恩、驯服。”嬴政回身拜向异人:“他们会成为政手中,至强的‘天子之剑’!”
异人哈哈大笑。
他看向嬴政的目光,充满了满足和期许,充满了忌惮与质疑。
他在笑。
如果嬴政什么都不说,那么嬴政就是一个该死的;但是嬴政说了出来,那么嬴政就是知道分寸的。
不只是知道分寸,还很有为政之手腕、为王之心智。
这意味着,他已经是一名成熟而合格的政客了。
比异人自己都要合格!
“不愧是为寡人之子!”异人赞叹着,然而眸中实在没有半分喜悦。
徐青城幽幽的叹了一口气。
他叹气很长,像是想要把肺子里的气息全数吐出。
“太子是个明白的,那么是要以手中‘天子之剑’,扫灭六国,重定分封吗?”徐青城问道。
“分封?”嬴政看向徐青城:“为何要分封?”
异人听着嬴政的话,愣了一下。
徐青城凝眸。
吕不韦并不抬头。
嬴政笑起来了。
小小的孩子笑容恶劣且嚣张,有种霸道的得意姿态,难以言明其气度。
“朕若治,则治天下为群县诸郡,不设分封,使天下归于一,使九州定于我,使世人皆为秦人,使秦王为天下王!”
牛皮吹得很大。
异人有片刻失神。
这是他所完全不曾设想过的局面。
嬴政口中的图景,是历代秦君都未曾有过的大野心,得于秦君,又高于秦君。
很……很有趣!
异人眸中流露笑意,他看着自己面前不远处的嬴政。
嬴政身量不高,肌体不强,心智并不多么顺服,然而此时的异人对于自己的这个儿子,无比满意。
有个好手段,有个好愿景,说不定,历代秦君一天下的大志,他真的可以完成呢!
异人笑着。
他不知道,背对着他的嬴政,此时的脸上是如何的一副清淡与不屑。
嬴政从来对这种事情没有太强烈的执念。
所谓“一天下”,所谓宏图远景,所谓王天下……
呵,比得上永生么?
嬴政冷眼看着徐青城。
嬴政冷静看待自己,看待异人,看待吕不韦,看待秦国、以及这世间的一切人。
真是无趣的一班人!
争权夺利,逐利抢财,耽于物欲,不敢直面世间最宏大的力量,遇到了那种力量,竟然只想着压抑其发展,以维护和巩固自己略略高于氓隶庶人的地位。
多可笑!
徐青城直面嬴政的脸。
他看得到嬴政嘴角的玩味,看得到嬴政眸中的淡漠。
他一定有更加宏大的野心!
但,是什么?
徐青城向前走了一步。
异人看着徐青城,皱了皱眉。
嬴政看着徐青城,目光中尽是审视。
我活不成了!
徐青城叹了一口气。
看到了这一幕,又生了探寻的心思,自己这次只怕是真的没有活路了。
可是,有什么关系呢?
徐青城向前又迈了一步。
他走到了嬴政的面前,蹲下身子问道:“那么太子殿下,觉得想要王天下,需要以何等的政制呢?”
“应时而进!”嬴政慨然说道:“百五十年前。秦以变法则强。”
“百五十年后,商君法,并非不可用,但欲破灭六国,定天下于一,当下的秦法,是不够的,即便勉强做到,也会因为不堪其重负而崩溃。”
“是故,欲要定天下于一,必先,变法!”
异人没有什么表示。
因为这也是他的想法。
他本来就觉得,以秦国的一国之力,破灭六国,是几乎不可能的事情。
他也是想要赶快集权然后求变的。
而发动战争,并且取得战争的胜利,携大胜之势,扫清自己集权道路之上的一切障碍,是他所能够想得到的最简单最便捷的办法。
——想要王天下,则需变法;欲要变法,先需集权;若亟集权,就需打仗。
异人是这么想的,也将要这么做了。
不过,变法变成什么样子,他是没有答案的。
或者需要富民以富国,或者需要继续弱民以强国。
这是他目前所没有头绪的。
而异人所知道的,唯一可能有头绪,甚至有实际的办法的人……就是鞠子洲!
鞠子洲对于“国中之毒”的理解,对于施政务要,对于民心的解释,都是极正确的。
只是……鞠子洲,不愿意辅佐他!
鞠子洲挑了嬴政。
异人对鞠子洲很是不满。
但他对人才是有容人之量的。
异人可以原谅鞠子洲对于自己的不敬。
只要,鞠子洲能够为秦国献出自己的智慧。
“秦法要如何变?”徐青城问道:“又要变为如何状貌?”
异人看了一眼徐青城。
这是异人第一次觉得徐青城还算顺眼。
“不知。”嬴政摇了摇头:“我所学,只能支撑我回答到这一步,若是想要更多……”
嬴政坐了下来:“你需要亲自去问我师兄,讨要说法!”
徐青城皱起眉头。
他犹豫了。
是的,犹豫。
他来到秦国,最初的目的就是为了见鞠子洲。
不过他并没有向鞠子洲讨要什么“答案”的念头。
他只有一腔怒火,想要发泄。
陈琅是徐青城为数不多的好友。
然而陈琅死去了。
死于商贾的背叛,死于践行义理的过程。
到死,陈琅都坚信自己的义理是正确的。
但这正确的,这使他丢了性命的义理,是来源于鞠子洲的。
于是陈琅想要向鞠子洲讨一个答案。
可,人死了,要来了答案,又有什么用呢?
徐青城所以有满满的一腔怒火。
他想要打鞠子洲一顿。
所以他来见太子政。
而秦太子政,却着实的给了徐青城一个惊喜。
他开始期待与鞠子洲的会面了。
但他同样期待着自己可以暴打鞠子洲一顿。
自己与自己矛盾了,于是徐青城犹豫。
“多谢太子殿下。”徐青城躬身一礼,做出了选择。
他很快就要死了。
无论是打鞠子洲一顿,还是向他寻一些正确,都有一个前提——见到鞠子洲。
第一百五十一章 开门见山 (一)
徐青城做出了选择,但异人还没有。
他静静地看着嬴政:“政儿要带这士人去见你师兄么?”
嬴政点了点头:“这是一个人才,他所拥有的疑问,恰恰也正是政儿心中的疑问,是以,政儿打算借此机会,去向我师兄求一个答案。”
异人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好,求一个答案,有答案才好!”
“你去吧。”异人闭上双眼。
答案,谁都想要。
只是,鞠子洲到底肯不肯给呢?
异人觉得,鞠子洲未必会给。
嬴政对着异人躬身一礼,带领徐青城先行走到自己宫中的寝殿,换了一身衣服。
徐青城看着嬴政换了一身细麻衣,有些疑惑:“太子殿下这是作甚?”
“我师兄不喜锦衣华服,我便也就不在他面前穿着那些。”嬴政随口说道。
徐青城皱起眉头:“不喜……是不愿,还是不敢?”
嬴政惊奇转过头来看了徐青城一眼:“你什么意思?”
“水往低处流,乃是物性自然之至理,人慕好色而羡良器与此等类,也应算是物性自然之至理。”徐青城笑了笑:“即便在下是想要归隐山林之间的人,也偶尔会想念锦衣之好色,华服之舒爽。”
嬴政闻言,点了点头:“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你想说,我师兄是刻意在回避这些,对么?”
“这是太子说的,我是没有这个意思的。”徐青城随意笑了笑。
嬴政皱皱眉,没有说什么:“走吧,我领你去见我师兄。”
……
熏风正暖,鞠子洲坐在田垄上吃着腌肉就豆腐。
豆腐寡淡,带有苦涩味道,正好中和了腌肉的咸,这样的一餐晚食,对于他而言,算是比较丰盛的了。
询坐在一边,一边吃着饭,一边看着鞠子洲身旁黄澄澄的庄稼。
“当真不可思议!”询感慨说道:“除却楚国,竟还有别的地方可以在初夏就收获庄稼!”
“这并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鞠子洲笑了笑:“稼穑之事,本就需要应时而变,早古时代,人未定居时候,刀耕火种,逮地力衰竭,便弃地而走……”
鞠子洲说着,抬起头看着面前站着的人。
嬴政。
他出了满头满脸的汗,脸上尽是不满:“你怎么又跑到这儿来了?”
“快到收获的时节了,我在这儿等着收割。”鞠子洲递了递自己手中的碗。
“吃了没?”
嬴政想了想,摸摸肚子,坐了下来,接过鞠子洲递过来的碗,坐了下来:“怎么又是腌肉和豆腐,不见油星的!”
询见状,立刻退身到一旁。
退身之时,他看了一眼跟随嬴政一齐前来的俊美年轻人。
年轻人很敏锐,询只一眼,便被他察觉。
他将目光投向询,两人对视,徐青城呲牙笑了笑。
询神情严肃起来。
这小子……
鞠子洲看了一眼站着的徐青城,问道:“这位老兄是与我师弟一起来的么?”
徐青城扫了一圈鞠子洲身后的庄稼,微微颔首:“原来秦国这块地,夏日里,也是可以收获庄稼的!”
“天下大多数地区都可以。”鞠子洲笑了笑,指着身边的空地:“坐下歇会儿?”
徐青城看了一眼坐在田垄上正吃着粗鄙食物的嬴政,笑了起来:“你这人挺有意思的!”
“如何有意思了?”鞠子洲笑问。
“你没有在天下的大多数地区里种过地,便妄自定论说天下的大多数地区都可以冬种夏收,这还不够有意思么?”徐青城笑着坐了下来。
嬴政看了一眼徐青城,继续低头吃肉。
鞠子洲不赞一词:“或许是我狂悖。”
“认识一下吧。”徐青城静静地看着鞠子洲:“我叫做徐青城。”
“青城?一座山?”鞠子洲笑了笑:“还是倾城?”
“我生当如艮。”徐青城笑起来。
开玩笑嘛,谁还不会了?
“这个名字倒是大气磅礴。”鞠子洲笑着:“我叫做鞠子洲。”
“我学黄老的。”徐青城坐了下来:“通义理,知古今。”
鞠子洲看了一眼身旁低头干饭的嬴政,说道:“很巧,我也是黄老家学弟子,明道理,晓天下。”
“年纪不大,口气不小!”徐青城没有丝毫嘲讽的意思,但语句本身,包含了难以磨灭的嘲讽。
“风华正茂,书生意气罢了。”鞠子洲随口说道。
“既然你我同为黄老家学弟子……”徐青城沉吟片刻:“…那便不与你行意气之争了。”
他说着,双手揣着,转身就走。
鞠子洲眉头微跳,心下有些不安。
这人……不是来接近嬴政的?
鞠子洲又忍不住看了一眼嬴政。
如果是来接近嬴政的,不应该对自己没有尖锐的攻击。
但现在……他离开了?
这是为何?
鞠子洲不明白。
嬴政吃着豆腐,心中颇有些烦闷好奇。
这可跟说好了的不一样。
嬴政是领徐青城来向鞠子洲问一个答案的。
但,现在这是什么情况?
徐青城跑了?
他为什么跑了?发现了什么东西?还是别的什么?
嬴政疑惑不解。
但他也只能耐着性子等待。
吃完了晚饭,嬴政又与鞠子洲聊了一会儿,这才离开。
询看着嬴政离去的背影,挪了过来,悄声说道:“鞠先生,我看这个叫做徐青城的小鬼,来者不善!”
“我一开始也这么觉得。”鞠子洲摇了摇头:“但是他如果有恶意的话,就更不应该走了不是吗?”
询困惑皱着眉,无奈颔首:“是的,如果他真的有恶意,那么他更应该留下来,试图辩驳鞠先生,以收集鞠先生的义理侧重点!”
“但他什么都没做!”鞠子洲隐隐不安:“这个人看着不像是个蠢货!”
“所以他肯定是有所发现,或者说有所图谋!”询叹气:“看来老朽今夜又是无法睡觉了。”
“劳烦钜子了。”鞠子洲躬身一礼。
……
“你这是什么意思?”嬴政不满看着徐青城:“什么都不问就走了?”
徐青城摇了摇头:“太子殿下,此时此地去问您的师兄,是不可能得到一句正确的实话的!”
“你什么意思?”嬴政挑眉,虽然语气仍旧不满,但他脸上的不悦消失了。
“您的师兄啊……在做伪装!”
第一百五十二章 开门见山 (二)
“您的师兄啊……在做伪装!”
徐青城这样一句话说了出来,嬴政并没有感觉到特别惊讶。
这个叫做徐青城的家伙……虽然看不透具体有什么能耐,但可以感受得到,的确是个有真才实学的人物。
他能够看得出来师兄在做伪装,强行压抑自己的脾性和志向,嬴政并不感觉奇怪。
相反,他若是看不出来,嬴政才会觉得可笑。
“师兄做伪装,朕当然是知道的。”嬴政好奇问道:“特意回转过来,又告知朕这件事情,你莫非是有办法揭破他的伪装么?”
徐青城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我的确是有一些办法,但……”
徐青城思考片刻,最终说道:“以我对于太子所学所说的感知的话……但太子所学的义理,很显然是比我所学的义理是要完备很多的。”
“这也就意味着,我的义理和手段,对上您所学所知的手段时候,会有很多解释上的错误,所以最好的办法,并不是我去揭破他的伪装——我既便能够感知到他的真实性情与意愿,也很难对这种秉持着我所根本不了解的东西的人的心思做出准确的判断!”
“你的意思是,你要我去揭破师兄的伪装?”嬴政挑起眉:“而且,你为什么说你完全不了解我师兄身上的那些东西?”
“您的这位师兄,他根本没有学过黄老之学。”徐青城摇头说道:“我先前见他之时,已使用黄老家学特有的的仪刻和话术试探过了,您的这位师兄,完全没有反应,这也就是说,他根本没有真正的学过黄老家学的东西。”
“没有学过?”嬴政晃了晃神,点着头,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你觉得朕像是学道家学问的人吗?”
“一点也不像!”徐青城摇了摇头:“您的学问,虽然我并不知晓具体的内容,但我从您面对特定问题时候的承接思路之中便已经可以窥见一些斑斑点点。”
嬴政食指指甲划过大拇指指腹:“能讲一讲么?”
“您的思路,是我所从未见过的明晰洞辨,就仿佛……”徐青城认真思考了一下,组织起语言:“就仿佛是有一种特殊的理论,可以将世间万事万物运行的轨迹归结出来,而您学习了这种理论,无论遇到什么事情,什么问题,都可以在知道其发展的情况下推知其源头,演化其未来……”
嬴政皱了皱眉,眸中闪过一丝杀意。
“太子不必忌惮我。”徐青城笑了笑:“我的所学,虽很可能比不上您与您的师兄的所学,但我还不是那种愿意改换门庭的人,您有您的优越,我也有我的坚持!”
“而且,就和您的师兄一样,我既便能够推知一些您所学义理之中的一鳞半爪,但我也是根本无法洞悉理解的!”徐青城摇了摇头:“除非您愿意逐字逐句讲述给我听,否则我即便得了一些字句,其实也完全没法领会您所学义理的精要。”
“那毕竟是一种前所未见的完备义理,在下非是什么绝世人物,没有超然智慧,不可能逆行推解的!”
徐青城这番话是服软。
他知道自己活不长了,但他还是想尽可能多活一段时间。
最好是,能够解开心中疑惑、得到陈琅央自己询问的一个答案,然后再去死。
如此,当为无愧于友人。
嬴政定定仰望徐青城的脸。
好片刻,微微颔首:“那么,你要教我你所掌握的方法么?”
徐青城笑着摇头:“现在教了您,只怕我看不到明天的太阳吧?所以还是请您给我一些时间,我想自去观察查探一番,先行以我的所学,去尝试破开您那位大才的师兄的伪装。”
“若我不能成行……”徐青城顿了顿:“起码尝试过了,心无遗憾。”
嬴政盯着徐青城的脸:“你可要想清楚了——朕现在给你一条活路——就是你即刻将这法子教了给朕,然后离开秦国,再出现在朕的面前。”
“朕,一向说话算数的。”嬴政傲然说道。
徐青城有些不屑:“即便是在下窥见了您对于秦王、对于秦国政制、对于一统天下的不屑么?”
嬴政冷眼。
他想了想,还是点了点头:“朕,仍愿意放你生路!”
徐青城笑起来:“我徐青城活了这么久,第一次见着太子这么有趣的小孩子!”
嬴政眉头皱起,小脸上满是不悦。
徐青城见着嬴政的不满,立刻意识到,嬴政说的,可能是真的。
他是真的愿意放自己一条生路!
心中波澜渐起。
秦政是一名合格到不能再合格的政客……但为何会愿意放我生路?以他前面的表现,着实不应该有如此不该有的仁心宽宏。
越来越……有趣了!
徐青城笑起来,大笑,狂笑。
嬴政站在徐青城对面,只觉得这人脑子有毛病。
难以常理揣度。
不过有什么关系呢?
嬴政微笑。
小小的孩子笑起来有种天真阳光的感觉。
我好像,也并不是什么可以用常理揣度的人吧?
……
太阳落下去了。
西天的薄暮染成橘色,渐变于暗红、灰色,终至于漆黑。
月光亮起,繁星点缀,蝉鸣开始了。
“啪”询挥手打死了一只蚊子。
借着月光,回头看了一眼,没看到什么动静。
是我感觉错了?
询想了一下,从地上捡起一块土块,掷了出去。
然后什么都没发生。
没有狸奴受到惊吓的惨叫,没有人被打中时候的哀嚎,也没有蝉鸣的中断。
就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嗡嗡嗡嗡嗡”
蚊子又围了过来。
询心下暗暗叹了一口气,继续打蚊子。
他身后的不远处,鞠子洲枕着铁剑铁弩睡去了。
第二天,鞠子洲巡查了一遍,觉得麦子都差不多成熟了,于是便开始组织人手收割。
他从农会拉来了两个三十多岁的老手,三人一起持拿着最新式的铁镰弯腰收麦。
这是个比较消耗体力的活计,询一大把年纪了,肯定是做不来的。
即便是他可以做,他守了一夜,此时也当该变得做不了了。
于是他只是在树荫下以草帽盖着脸睡觉。
鞠子洲收着麦,休息的间隙里,总觉得自己像是被什么人盯上了一样不自在。
“徐青城么?”鞠子洲喝了一口温开水。
第一百五十三章 开门见山 (三)
收完麦子,是以石碾子将谷穗里的麦粒脱壳,然后集中晾晒、储存。
鞠子洲这边收了麦子,另一面就有相邻土地里的农民过来捡拾遗穗。
他们的做法于鞠子洲不同——他们不需要什么集中脱壳,也不需要暴晒脱水,而是要趁着新麦刚出的时候蒸煮来吃。
这也是麦子最传统和最“现代”的吃法。
麦饭。
鞠子洲没有阻止的想法。
这种吃法,虽然说不利于身体健康,但一般的农人在此状况之下,是没有旁的办法的。
脱壳需要一些技术和一定的世间,将麦子磨成面粉,则需要更多的劳动和技术。
一般的农人根本不具备这种能力。
而且磨麦成面,中间是会有损耗的。
以鞠子洲对于一般农人的了解,他们不会舍得为了一点点口味的差别而任由粮食被这么“白白浪费”掉。
所以,即便是鞠子洲去告诉他们麦子磨成面粉会更好吃,他们也只会当成一个玩笑。
收完了麦子,晾晒完成,储存好了,又要播种。
鞠子洲这一次,是在这些土地之上种了大豆。
完成播种和第一轮的施肥,并且浇了水,时间便已经是六月初。
天气越发燥热,铜铁炉工地里,死的工人越来越多,已经到了开始影响生产和产品质量的底部。
于是赢傒等人便开始尝试着对工人好一些。
例如,一天只教他们做活六个时辰,十天教他们集中沐浴一次,饭菜里面加更多的肉食,免费制作冰水给他们喝。
如此一连串的动作下来,工人们自然是感恩戴德,一个个开心起来,仿佛一切的付出都有了回报,仿佛就不再受到压迫,就连每日的上工,也渐变作了一种享受。
墨者离特意来找鞠子洲汇报了一次情况,以示对鞠子洲的敬重和感谢。
鞠子洲并没有说什么,仿佛压根就不关心这一切一样。
但墨者离走后,鞠子洲却将询支了出去,一个人躲在屋里,一下一下地用拳头用力砸着墙壁。
“砰”
“砰”
“砰”
“砰”
“砰”
一拳又一拳。
直砸得拳面上血肉模糊。
鞠子洲面容扭曲。
一面是疼痛,一面是心痛。
一阵又一阵的疼痛遮掩了心痛。
鞠子洲咬牙切齿。
他早知道,早有预料,早做好了心理建设。
这条路上,这些事情都是必然要面对的。
但真个遇见了,真的见着了,真的发生在眼前了,却又会止不住地心痛。
心如刀绞。
理智和理论就那么静静地预言着他所需要面对的现实。
那些苦难,是无论如何避不开的。
而且人民的反抗意识在此时不会发作。
连他们自己都并不觉得自己受苦有什么不对。
他们觉得,理所当然!
所有人都觉得,理所当然!
鞠子洲很清楚,就连接受了自己理论的自己的弟子:朘、均、尖三人,都是这么想的!
因为社会现实如此,事情就是如此发生,而社会存在又决定了社会意识。
每个人的意识,尽管会具有相对的独立性,不可能完全切合现实,但总归,他们脱不开时代和环境的桎梏,也不会觉得自古以来便如此发展,且习以为常的东西有什么不对。
鞠子洲叹气,慢慢收拾东西,以热水冲洗伤口,并且上药、包扎。
他动作熟练。
因为开始时候,就是这么过来的。
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
一般的人,只具有一个相协统一的社会存在。
这个社会里面,会有贫富、会有善恶,但总体上,是同一个时代,尽管科技、经济上会有差异,但大致上,所能够感受到的人的思想,还是代差不太大的,即便有年龄之差异带来的对于某些方面观念的更迭,可是差异不会太大,真的想要理解的话,花些时间、心思便可理解。
但鞠子洲是不同的!
他有两个“社会存在”。
一个在脑海里,已经渐渐风化为粗砺的沙,大风吹袭,沙子堆积起的华丽美好迅速消失无踪;另一个在眼前,从虚幻的具有古典美的浪漫词条,渐变为真实不虚的,蛮荒之地。
弱肉强食呵。
鞠子洲慢慢包扎。
门被推开了。
鞠子洲没有抬头:“天气这么热,你不在宫中读书,又跑了过来,不怕中暑吗?”
“我非是太子。”徐青城噙着笑说道。
鞠子洲皱眉,包扎的动作一顿:“徐师兄,来此做什么?”
“来此见一见你。”徐青城笑着说道:“很不好受吧?”
鞠子洲颔首:“的确,天气太热,心里不舒坦,总想着活动一下,出身汗,然后下河洗浴一番,凉快凉快。”
“浴之于河,吹之于风,歌咏而归,眠之树荫?”徐青城问道:“鞠师弟当真有如此闲兴么?”
“怎么?”鞠子洲抬头看了一眼徐青城:“师兄觉得有什么问题吗?”
徐青城并不回答,而是转而说道:“我观察师弟很久了。”
鞠子洲点了点头:“哦。”
有人会监视自己,这是鞠子洲早已经有所预料的事情。
但,这个人是徐青城,鞠子洲还真是有些意外。
黄老家学的人……
徐青城饶有兴致看着鞠子洲:“鞠师弟没有学过黄老吧?”
鞠子洲闭上双眼,坐在榻上,触到了榻上铁剑与小弩:“师兄何出此言?”
“黄老家学是脱胎于旧制的学问,其义理,多是‘御人之术’。”
“更准确一些说,是君主天子御下之术,结合了先代的智者们对于让国家变强的思考,才能够有此一家。”
“总的来说,黄老家学的义理,都是御民的,而没有把自己变成农民、甚至氓隶的!”徐青城笑起来:“此时的百家,即便是最下作的‘墨家’和最天真的‘农家’,也没有把自己变成一个纯粹的耕夫和氓隶人的倾向。”
鞠子洲点了点头:“原来如此,就只有这一点么?”
“当然不止!”徐青城继续解释:“还有就是,我最近这些日子,除了观察你的情况,报告给太子殿下之外,还顺便从太子殿下口中套了一些话出来。”
“所以呢?”鞠子洲已经握住了弩把剑柄。
“没有什么所以!”徐青城笑起来:“你如此的有条理,如此的看重连贯和利益结果而非是我的情绪,依我看,莫说是黄老家学,你恐怕连老庄那一脉都是不认的!”
鞠子洲冷眼看了过去。
这个人,是他到目前为止,遇到的,最危险的人物。
因为这个人,似乎是全凭喜好做事的!
这也就意味着,很多利益导向的推论方法,在他身上,是不能成立的。
“不要生气,认识一下,我叫做徐青城,字黄石!”
第一百五十四章 开门见山 (四)
“我叫鞠子洲。”鞠子洲回了一句,暂时地松开了铁剑和小弩。
自报家门的意思,并非敌对。
对方是抱着善意来的。
而且,有所图谋。
“没有字么?”徐青城大大咧咧地坐下来了。
他在暗中监视了鞠子洲十几天,对于坐榻地用处,也是有一些了解的。
“还挺舒服的,这东西。”徐青城扭了扭身子,而后正坐:“师弟是哪一家哪一派的人?”
“无家无派。”鞠子洲裹了手掌,盯住徐青城。
他方才在徐青城面前低着头裹伤,是一种试探。
此人完全没有动作,可见并无多少恶意。
但,他为何要监视自己?又为何要显出身形来?目的是什么?想要获得什么?
鞠子洲心中升腾疑惑。
这种在计划之外的、没有明确立场的人的存在,是他所讨厌的。
麻烦啊,这种只以个人喜好为行为导向的家伙……
“无家无派。”徐青城嘴里念叨着,似乎这样就轻易相信了鞠子洲的话:“果然与我所猜测的一致。”
“你猜了什么?”鞠子洲冷眼。
“别生气嘛!”徐青城笑嘻嘻地说着:“你为何不取一个字啊?”
这是在……试探我?
“为什么要取字?”鞠子洲反问。
徐青城愣了一下。
犹豫片刻,他说道:“应该是习惯吧……大家都是这么做的……”
“如果大家都去食矢,你也去吃么?”鞠子洲问道。
徐青城皱起眉头:“知白守黑?”
一句话,将鞠子洲接下来的话封死。
鞠子洲停了下来,看着徐青城,
两人对视。
徐青城看着鞠子洲的反应,笑了起来:“你没有完备地学过黄老家学地东西,但你是读过与《德道经》类似的东西的,对么?”
这人……水平没见过的高。
“知白守黑的前提是要,知白之所以为白。”徐青城接着说道:“师弟知道士人为何要取字?”
“大概是知道的。”鞠子洲眉头压下。
这种对手啊……
太聪明的古代人是真的讨厌!
徐青城是比嬴政要难缠的。
嬴政此时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三观未定型,思想不成熟。
但徐青城……
鞠子洲不觉得他比嬴政聪明,但他确实是比现在的嬴政难缠的多。
“那么……”徐青城想了想,问道:“师弟为何不取一个字?”
“你要守住的‘黑’,与取字相冲突,对么?”徐青城眨了眨眼睛。
鞠子洲闭上眼睛:“师兄来此消遣我?”
“没有没有!”徐青城立刻摇了摇双手,表示自己没有这个意思:“师弟误会了,我是受人所托。”
“太子么?”鞠子洲念叨了一句,又自己否认:“不对,他那个脾气,是不可能教别人来做他想要自己做好的事情的。”
“师弟对于太子甚是了解啊!”徐青城调侃了一句。
鞠子洲没有回答。
对付这种人,你多说一个字,他都能推敲出一大堆的东西,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不透露任何信息给他!
“师弟不要戒备嘛!”徐青城笑着:“我没有什么恶意的,我来这儿,只是代陈琅向你要一个答案。”
“陈琅?”鞠子洲张开双眼:“他……死了?”
“对的。”徐青城点了点头:“他在楚地,莫名其妙地召集了一班商贾与县中贵人们谈了些条件,条件没谈好,便打了起来,正巧遇着屈氏贵人大狩……”
鞠子洲点了点头,没有什么表示。
“看这个样子,你是早知他会死的吧?”徐青城好奇。
“我早有所料。”鞠子洲点了点头,干脆地承认。
徐青城笑笑,没有什么尖锐的敌意,也并不愤怒:“所以,你所教授给陈琅的那些东西……是你早已经参透了的,对么?”
“对。”鞠子洲颔首:“那些东西与杨朱家学的义理很接近。”
“但更激进、更尖锐、更危险,对么?”徐青城略略思考。
“更激进、更尖锐、更稳固。”鞠子洲说道。
徐青城不说话了。
他在很认真地进行思考了。
鞠子洲没有说谎,这是他所能感受的到、也能够以自己的智慧判断得出来的。
但,鞠子洲所说的,却与他观察了许久,思考了许久之后所得到的结论有出入,有极大的出入!
激进、尖锐和稳固?
杨朱之学,徐青城素来知晓。
他知道,那是一种会自己逐渐扩张的义理,侵略性,甚至比墨家的义理都要强大。
也因此,诸子百家都很排斥它——不排斥的话,这天下第一,迟早就要被杨朱之学拿下!
这一点,是大家的共识。
杨朱之学的核心,在于对于“人”的自我的承认。
他承认每个人都是独立的,都是自由的。
于是人可以随意的拒绝别人要求自己牺牲小我以“利”天下的要求,也向来不在乎别人的“道德”攻击。
因为人的独立自我,大于道德。
这本身就是一种很狂悖、很激进的理。
学杨朱的人,往往有着刻入骨子里的激进和狂悖。
而能够让陈琅为之献出生命的,也一定是比杨朱之学本身……更加激进,更进一步的义理。
加上,陈琅并不是一个冲动的人,所以这种义理,肯定还带有强烈的蛊惑意味,以及尖锐的对立。
徐青城大致可以描绘清楚这种义理的特点——激进、尖锐、具有颠覆性。
所以他开口询问之时,说了一个“危险”。
可,鞠子洲否定了这个“危险”。
他说,“稳固”!
这实在教徐青城无法想象。
鞠子洲看着徐青城,知道他已经思考到了无法继续进一步的地步了。
所谓的“历史局限性”,便那么悄无声息,却又牢不可破地横亘在他面前了。
“师兄取了一个字,叫做黄石,对么?”鞠子洲问道。
“是的。”徐青城点了点头,心神还未能抽离出来。
“一般取‘字’,是取与自己的名相近或者相反的意思,师兄的名唤作‘青城’,乃是一座山,那么‘黄石’,是师兄自取的吧?”鞠子洲笑起来,眼神却冷:“不做玉、不为海、却愿做一块石,意思是,固执己见么?狂悖、疏离、傲笑俗世?”
徐青城的心神迅速抽离出来了,他收了笑意,冷眼看着鞠子洲。
第一百五十五章 开门见山 (五)
“清醒一些了么?”鞠子洲看着徐青城脸上的冷,又笑了笑:“看来我说对了,是么,师兄。”
虽然是在疑问,但徐青城知道,鞠子洲没有在询问,而是在肯定。
他,说对了。
“你说得对。”徐青城干脆承认:“我的‘字’,是我自己给自己取的,我不认他人的所谓‘大学问’的评定,也不觉得为官做吏、耀武扬威有什么好,我不喜欢那些,也不喜欢他们所说的所谓大志向。”
“我只想,让我自己开心。”徐青城笑了起来:“这就够了!”
“所以你是一块黄石。”鞠子洲跟着笑了笑。
“是啊,我的确是一块黄石,硬邦邦、没甚价值、也不居高位,还可能绊人一脚,他们也拿我没辙。”
“不错的想法。”鞠子洲起身倒了两杯温水,递过去一杯:“喝水。”
“这样的天气,你竟然喝熟水?”徐青城惊讶:“不会难受吗?”
“习惯了。”鞠子洲说道。
“你的身上真是找不见半分‘人性’!”徐青城摇摇头,很是不解:“为何陈琅会是从你的身上得了那种令他觉得无比正确,甚至愿意付出生命的义理呢?”
“怎么?我不像是可以掌握那种义理的人?”鞠子洲问道。
徐青城捧着陶杯,认真思考,仔细斟酌,而后说道:“并不是说,你不像是有那种学问的人,而是说,凭你现在的这个样子……”
“……你是在逃避现实吧?”徐青城问道。
鞠子洲面无表情。
“我们所能感受到的现实,于你而言,是妨碍你‘守黑’的事情,所以你……”徐青城回想了一下这些天所见到的鞠子洲的行为——鞠子洲并非是愿意消极等待的人:“所以你想要改变这一切,而你所想要改变的,应该是与太子政所讲述的那些东西一脉相承的,甚至比他更高的一些事物,这些事物,与你所能见到的一切现实都是相悖的!”
“而你所要面对的困难一定是极大的,大到了让你觉得绝望,觉得自己没有可能做到这一切!”徐青城死死盯住鞠子洲。
鞠子洲眼睑下垂,面无表情。
“哈!”徐青城深吸一口气:“看来我也对了,至少是,对了一部分,是的吧,鞠师弟。”
鞠子洲想了想,平静地点点头:“你说的,大部分都是对的。”
徐青城听着鞠子洲平静的话语,感觉有些不安。
不太对!
一定有什么问题!
如果单纯的是自己所猜测的这样,那么鞠子洲不可能如此坦然承认,更不可能如此平静。
他是如此的自信……
但。
徐青城闭上双眼。
鞠子洲的一切表现,都是自疑的表现。
他不享用美人、不吃美食、不着华服、不居良宅的这些行为背后,是一个统一的理由。
而无论这个理由是什么,这些连碰都不碰的拒绝都代表了一件事情——鞠子洲在怕!
怕的背后,是自我怀疑。
因为目的与得到这些好的生活水平的现状是有着某种冲突的,而且极有可能,是根本的相矛盾着的。
因为相冲突,所以鞠子洲怕自己选了轻松的,便想要抛弃掉那种令他绝望的不可能实现。
可,那究竟是什么?
徐青城觉得自己快要接近真相了,至少是一部分的真相。
但,是什么呢?
他无法理解,更无法想象。
鞠子洲平静地看着徐青城。
徐青城闭上双眼,正在极力思考。
鞠子洲无声笑了笑。
这种对手,很麻烦,却又很简单。
他懂得并且能够炉火纯青地使用辩证法,却也只是懂得和能够炉火纯青地使用辩证法了。
黄老家学的核心思路,是“御民”,是这个时代与上一个时代里的智者们智慧的结晶,是“朴素辩证法”的发展。
在这个时代里,这可以说就是全世界的巅峰了。
单论智慧,鞠子洲觉得,自己可能比不上对方。
但,为什么一只飞鸟要在地上与麋鹿赛跑呢?
“猜不透!”好久之后,徐青城张开双眼,放弃了思考。
不是他没有毅力,而是根本找不着头绪。
他已经隐匿在暗众观察了十九日,积累了无数说辞,模拟过许多思路,可以说占尽了优势。
然而,即便有着如此的优势,他依旧无法摸透鞠子洲的真实想法。
更不要说,探清楚他的底细。
“你的思维……”徐青城挠了挠头,有些沮丧和惫懒:“比起旁人,你的思维,像是浮于天际的,毫无跟脚根基,所以完全无法捉摸。”
“或许吧。”鞠子洲眼中闪过忌惮。
“那么,给我一个答案吧,我要拿去敷衍一下陈琅了。”徐青城用小拇指掏了掏耳朵,又打了个哈欠:“困了!为了今日,我藏在暗中观察了你十九天,结果还是一无所获,早知道就听太子殿下的,直接逃遁了。”
“你要走?”鞠子洲皱起眉头:“不对,你这是要死了?”
徐青城点了点头:“对啊,没有活路了嘛。”
鞠子洲沉默了一下,任何自语:“我觉得你这样的人死了很可惜。”
“怎么?你想保我?”徐青城立刻来了精神:“有把握吗?”
“你得罪了谁人?”鞠子洲问道。
“太子殿下。”徐青城笑嘻嘻走了过来,揽住鞠子洲的肩膀,说道:“鞠师弟,你与太子殿下乃是一脉相承之师兄弟,当该能够向太子殿下帮我求个情吧?”
“阿政……”鞠子洲皱起眉头:“你怎么得罪他了?”
“我试探他所学义理时候,不小心试探出了一些不得了的东西。”徐青城随口说道。
鞠子洲眉头一跳,手不自觉伸向了小弩。
“别吧!”徐青城笑嘻嘻地伸出手,一把握住鞠子洲的手腕。
鞠子洲挣了一下。
徐青城的手如铁箍钢铐,锁在了鞠子洲的手腕上,拿得他无法动弹。
“别激动!”徐青城笑着:“那件事情对你们很重要么?”
鞠子洲看着徐青城的脸。
他眼里满满的都是探寻意味。
原来没有放弃啊。
先前说猜不透,认输的姿态,原来是在麻痹自己。
鞠子洲放弃了挣脱。
徐青城立刻松开手:“真是有点意思。”
“无比自信,却又时刻自疑!无比绝望,却又看得出满怀希望……”徐青城哈哈大笑:“这一趟来秦国,不亏了!”
“陈琅所行的义理,在此时看,是无比正确的,只是能够供他实现自己义理的条件还未成熟。”鞠子洲说道。
“多谢了。”说的是实话,那么道声谢也是应当。
徐青城向鞠子洲深深一揖:“告辞。”
鞠子洲微微躬身还礼:“再见。”
第一百五十六章 开门见山 (六)
“他的义理,我使捉摸不透的。”徐青城面对嬴政,十分坦然:“所以我教给你的办法,对于他而言,其实并不一定有用。”
嬴政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徐青城。
徐青城于是顿首,一拜,说道:“请太子殿下,在得知您所学习的义理的全貌之后,祭我一份。”
嬴政微微颔首,骄矜说道:“我觉得,我师兄不想让你死。是这样的吧?”
徐青城点了点头:“的确如此。”
嬴政咂咂嘴,说道:“放心吧,我不会杀你了。”
徐青城看着嬴政,惨然一笑:“你们师兄弟二人,就这么有信心,觉得根本不需要杀我?”
“我其实没有这个自信。”嬴政摇了摇头:“但是我师兄那样的人,如果他觉得你的存在对于他的计划有所阻碍的话,他即便是打不过你,也根本不可能让你有机会再回到我面前。”
“真是自负!”徐青城啧啧称奇:“太子殿下你比鞠子洲还要自负!”
“或许。”嬴政挑眉。
“那么,开始吧。”徐青城说道:“太子殿下知道,一个人的性格与所思所想,并非是单纯的一定落在一两个词汇上的僵死的东西,它是会应时而变的。”
“那么这变化的依据是什么呢?”徐青城自问自答:“当然就是所遇到的事情,和事情所对应的人的身份。”
“以变化最为卓著的儒者为例。”
“儒者落水,若下水救人的是一个氓人,那么儒者会感激,付给对方一些钱财,这救命之恩变算了解;若救他的是一个地位与自己齐平的士人,那么儒者会将此人引为知己,无话不谈;若是救他的,是一位比自己地位尊崇的贵人,那么这救命之恩,便成了无上的大恩,从此以后,儒者当任凭差遣,死不旋蹱,有墨者风采!”
嬴政听着,微微点头,以示赞同:“继续。”
“黄老家学认为,在这种事情里面,变化之剧,归因全在于一件事情所对应的人的身份。”
“而若是古之墨者遇到这种事情,得到氓人、士人救助,则是感激,并且会在不违反自身信奉的义理的情况下尽可能帮助救助自己的氓人、士人;但若是贵人救助,墨者也只是感谢,然后走开,等待日后贵人落难,在不违反自身义理的情况下,墨者对其施以援手,若是遇到贵人阻碍墨者行义,那么墨者当该先诛贵人、而后行义,最后伏剑自刎。”
“儒者与墨者的行为之异同,变化之剧,归因则全在于其自身身份与思想。”
“而天下之事端变化,大抵也就是这两方面的事情。”
嬴政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这对于他,是很好理解的道理。
徐青城看着嬴政脸上没有任何触动,也没有任何想要询问自己的表征,于是心下知道对方已经完全理解了自己所诉说的道理。
真是个了不起的家伙啊……他最开始所学的的义理一定是一个很广大、包容性极强的义理吧。
“那么落在我师兄的头上,你想说的事情是——要看能够挑动他的情绪波动,让他失控的人都是什么身份、而后便可以确定他的思想倾向,对么?”
徐青城思考了一下嬴政的措辞,点了点头:“是这样的。”
“然后就是,要看他在同样的一件事,或者相似的事情上,对于不同身份的人的态度,从而去确定他真实的思想倾向流露……”嬴政点了点头:“很有意思的法子。”
“但是太子殿下……”徐青城提醒道:“这法子对于一个充满自信,却又时刻自疑的人,是不那么好用的!”
嬴政扬了扬手:“好了,朕知了。”
说着,又向身后的安吩咐道:“领徐先生下去休息一下……别让他睡了,朕晚间回来可能还有事情想要问他。”
“唯。”安抱着小孩儿,睨了徐青城一眼。
嬴政慢慢悠悠地起身,深深呼吸。
徐青城看着嬴政,总感觉……这位秦太子,虽然看上去平静果决,但他内心……颇不平静?
徐青城看着嬴政略显单薄的背影,嘴角勾勒出恶意的笑。
好了,敢看不起我?尝尝这一招吧……
嬴政站在室内,展开了双臂,宫女们立刻上前为他换上了一身麻衣。
穿好麻衣,嬴政使人搬来了七尺多高的铜镜,站在镜前,打量着镜中的自己。
是时候了。
是时候启程了。
嬴政带上了剑,将臂弩卸下弩箭,绑在右臂上,整理了仪容,趁夜色未降,乘车出宫。
鞠子洲刚吃完晚饭,正在散步。
麦子收完之后,他最近便闲暇下来,尽管有些忧心铜铁炉里工人的情况与王翦带走了的那些兵士的情况,但鞠子洲知道,自己其实无力做些什么。
当前的这种对于任何事情都不敢、也不能够插手的情况,要维持到嬴政上位为止。
后面的事情……
谁知道会怎么样呢?
鞠子洲只管根据当时的情况,做出最坏的打算,并且向着最好去努力。
眼下是如徐青城所说的那样,看不到希望的。
黄老之学的传人,当真是了不起的人物啊!
鞠子洲抬头仰望夜空。
繁星淡月。
清风阵阵地吹拂,凉爽无比,天空明亮的星子争辉斗艳,好不热闹,地上的一切也都可爱起来了,就连不远处渐渐走过来的小人儿也都那么可爱。
嗯?
鞠子洲看向那边。
嬴政提着灯,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过来。
“这什么破路!”嬴政崴了脚,心情很不好。
鞠子洲看着他一瘸一拐的姿态,有些想笑,又有些心疼:“这么这么晚了还跑出来?徐青城跟你说了什么了吗?”
“看什么看,还不快来背我!”嬴政不满说道。
“好好好。”鞠子洲叹了一口气,蹲在嬴政面前。
嬴政趴了上去。
“来找我是有什么疑惑吗?”鞠子洲感受到了嬴政右臂上硬邦邦的触觉。
“有些事情想问。”嬴政扬起头看着天上的星星:“这路以后要修一修吧?”
“应该要修一修的。”鞠子洲深吸一口气。
第一百五十七章 开门见山 (七)
“讲一讲罢,看看你到底有什么疑惑。”鞠子洲将嬴政背回自己搭建的屋子,倒了一杯热水,放在他的面前。
“我想要问一问师兄,师兄的立场没有改变过吧?”嬴政目光里满是探寻。
鞠子洲挥了挥手,打算教询离开。
嬴政却扬了扬手:“你留下来吧,做个见证。”
询张了张嘴,自腔子里吐出一口长长的气息:“唯。”
鞠子洲看了询一眼,深深呼吸:“我的立场,还未曾改变。”
“充满自信,却又时刻自疑,这是徐青城告我的。”嬴政紧盯着鞠子洲:“这是师兄的真实状态吧?”
“不错。”鞠子洲承认。
“那么师兄为何自信呢?”嬴政问道:“是因为你所拥有的义理,还是因为你已经完成了一部分的计划,你所见的所有人都在按照你的计划行事,你因此而志得意满呢?”
鞠子洲不语。
“师兄的自疑又是缘何而起的呢?”嬴政继续问,而后继续自答:“因为你害怕你会背弃你的‘民’,对么?”
鞠子洲挑眉。
“我们的义理,你教给我了,所以某种程度上,我也是一个‘鞠子洲’,我与你的思维同调,我们的所欲所求,不管你承不承认,目前看来都是一致的,你需要善待‘民’,因为你所坚信的义理告诉你,他们是你的朋友,而我是你的敌人!”
“是这样的吧?”嬴政看着鞠子洲。
他目光坚定。
一切的疑惑,在今日预设立场作出假设,而后带入情感变化、加入义理之中最核心的“斗争”之后得到解答。
嬴政看着鞠子洲:“我们的义理,是由‘关系’开始的,关系很重要,但我们的‘关系’成立的根基,在某种程度上,是比之墨家毕生所求的“人人平等”更加激进的,人与人的彻底的平等!”
“每个人与别人建立起来的‘生产关系’,都是一样的,用一根线来代表,这一预设本身就已经将一切的所谓‘神圣性’消解开来了。”
“因为王侯与臣子之间的关系、与臣子和平民、平民与奴隶、奴隶与妻子之间的关系是一样的,没有分别。”
“甚至……”嬴政越发激动了。
他深深吸气,身体久违的颤栗起来。
他颤声说道:“……甚至神灵与人之间的关系,也与别的关系更无二致!”
“什么神仙、什么君王、什么奴隶,在我们的义理之中,在我们开始信奉我们的义理的最开始,就都是平等的!”
询浑身战栗。
与嬴政的因喜悦而颤栗不同,他是在恐惧。
目下的一切理论,无论有多么的激进,都不会去以此为基础。
但嬴政却说……
“关系是平等的,但是事实却是不平等的!”嬴政死死盯住鞠子洲:“但我们的理是正确的,那么什么是错误的?”
询闭上了眼睛。
鞠子洲面色平静,甚至眼睛里满是喜悦和欣慰。
能够意识到最底层的逻辑,并且将其讲述出来,本身也就代表着,嬴政是真心的,信奉这种道理。
鞠子洲满怀期待。
嬴政继续说着:“错误的不是理,而是现实!”
“所以现实要做出改变!”
“错了,就要改!”
嬴政脸上、心里是巨大的愤懑。
他清秀的小脸上满是怨怼。
然而这是属于人的情绪,是比玄鸟好上一万倍的。
鞠子洲静静地点头:“这是第一点。”
“然后是斗争!”嬴政咬牙切齿:“世上从不存在没有理由的爱与恨,这是师兄教给我的。”
“是的,世间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不存在无缘无故的恨。”
“那么世间会有无理由的斗争么?”嬴政起身,抓住了鞠子洲的衣领,以一种近乎癫狂的语气问道:“我们的永生,需要一个理由,对吧?”
“是的。”鞠子洲点了点头。
“那么理由是什么呢?”嬴政笑起来,狞笑、惨笑。
“理由就是需要斗争!”嬴政闭上双眼,仰天长笑,笑声凄厉。
“我们的理,我们的永生,我们的斗争……”
他眼角似乎有泪水流出来了。
鞠子洲一动不动。
“因为需要斗争!”嬴政说道。
“因为需要斗争!”嬴政高声说道。
“因为需要斗争!”嬴政咆哮说道。
他耳边响彻的是鞠子洲的声音。
然而声音变化。
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在心底泛滥。
他想大哭,又想大笑。
过往的一切在此刻重塑。
他咆哮着,他挣扎着。
鞠子洲静静地看着。
询还沉浸在方才嬴政的话语所构建出来的平等之中无法自拔。
世界是不平等的。
世人是不平等的。
神人是不平等的。
这是询的习以为常。
也是嬴政的习以为常。
亦是着天下的习以为常。
因为习惯,所以正常。
所以与此相悖的,就都不正常!
但现在,这正常不正常了。
扭曲的变为美好、美好的变为丑恶。
以往所信奉的一切与此崩塌。
这是彻底的否认,是一个理论对于一个世界的彻底否定。
理论最深切最核心的暴力像是刀子,狠狠地戳进现实的软肋。
询这个积年的老狐狸此刻大佬空白。
反而,嬴政很清醒。
他清醒地思考着。
他清醒地哭闹着。
他因为他的清醒,而痛苦。
三观崩塌、认知重塑。
鞠子洲静静地看着。
“因为,人是平等的,虽然能力固然有高下之分、天赋定会有优劣之别。”
“因为,人是平等的!”
“人的实质……”
“并不是一肉身之为人!”
“人的实质,是那一条又一条的……线!”嬴政流着泪,强忍着头痛,坐在鞠子洲的面前。
涕泗横流。
但他很清醒。
他看不清楚面前的鞠子洲。
也看的清楚面前的鞠子洲。
他声音稚嫩。
他字句成熟。
“线与线是平等的,所以人与人是平等的,但有一部分人,以他们的聪明才智,聚集起来了。”
“他们骑到别人的头上去了,他们规定出不平等来了。”
嬴政说着他自己都感觉到不可思议的话语。
“这种不平等,不是正常的,而是人造的,但时日渐久,人们习惯了这一切,也就觉得这是正常的了,于是原本正常的平等,便就变成了不正常的。”
“我们知悉了真相,于是获得了选择——平等、或者不平等。”
“这个世界上,只有这两条路,没有折衷的路。”
“这是矛盾着的,所以……”
嬴政长大了双眼。
泪水将视线模糊。
他看到了剪影,于是他听着面前的人说的话,复述道:“因为有矛盾,所以,需要斗争!”
第一百五十八章 开门见山 (八)
“既存的不平等带来斗争,既存的斗争引发变化,既存的变化促进种种新事物的产生,然后,推动生产力的发展与斗争形式的变化……”嬴政泪眼模糊,听着面前的人在平静陈述。
他的心情慢慢平复下来。
这是和以前一样的事情。
“……最终,达到尽可能的平等,或者说维持必要斗争的人消失,斗争于是由明转暗,暂时的蛰伏下来了。”鞠子洲的声音飘渺。
“而我们所需要做的事情,则就是,提供助力。”嬴政擦着眼泪鼻涕,声音沙哑。
“是的,提供助力。”鞠子洲点了点头:“这也是我接近你的理由。”
“为斗争提供助力,不是单纯的一个人所能够做得到的事情。”嬴政彻底的平静下来了:“所以你需要一个强大的集体,来完成你所想要做的事情——也就是是发展生产力,对吧?”
鞠子洲承认:“是的。”
“那么你在接近我之前,有想过你的计划不能成行时候的退路么?”嬴政接过鞠子洲递来的手帕,擦了擦脸,勉强看清面前的人。
“想过。”鞠子洲没有否认。
“是杀掉我吧?”嬴政声音里带点哭音。
“为什么这么想?”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因为你教授给我的义理是非常独特的,是属于斗争的义理,是可以解释斗争的原因、告诉人斗争发生的一切来龙去脉的理,若是我学会了,再与秦国的实际权势相结合,当然也就可以拥有战胜世间一切敌人的能力。”
“这种能力可以战争的,不光是我,还会有我治下的所有民众!”嬴政感觉眼睛酸涩,于是闭上双眼:“没有人可以长久的压抑斗争的发生和发展,但我学了师兄的义理,却可以尽可能地延长不公平的统治,让那些草芥之民,多受一些苦!”
“你觉得你办的到么?”鞠子洲问道。
嬴政点头:“我觉得我办得到!”
他有着极其强大的自信。
“但你不是想要最稳固的关系吗?”鞠子洲饶有兴致。
他知道自己今晚很可能会死去。
但他并不在意。
死很可怕,但更可怕的是,生不如死。
嬴政哈哈大笑,闭着的眼睛里流出泪水。
鞠子洲叹了一口气,伸手擦了擦。
嬴政一把将他的手打开:“你走开!”
“你从一开始接近我,就是有计划的!”嬴政指着鞠子洲,恨声说道:“你有能力为我塑造一个你所想让我想要的目标,让他变成我所想要的目标——这个所谓的‘最稳固的关系’,就是你丢出来诱惑我的东西!”
鞠子洲仰头大笑,笑声畅快,一舒胸中积郁:“是的,你说得对!”
嬴政在他所看不到的角度里,张开双眼,眼睛里一片平静。
“对于你,我与你用来为我讲述义理的那几名游侠并无太大不同,对么?”嬴政闭上眼睛问道。
“你不一样。”鞠子洲温和笑着,身上总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尖锐气质,仿佛旧居上位,颐指气使,一言而决,不容有半分错漏的精准与霸道。
嬴政笑起来了:“我是你唯一的选择?”
“你是我最后的尝试!”鞠子洲说道:“我受过许多苦楚,然而那些苦楚终究因为别人的帮助而消灭;我看过许多的苦楚,想要像别人帮助我一样的帮助正在受苦的人消灭那些苦楚,但不成。”
“我知道那些苦楚形成的原因,也清楚应该如何消灭那些苦楚,我是清醒的,像你一样。”
嬴政猛然张开了双眼,不可思议看着鞠子洲。
“我曾拥有一个寄托,这个寄托给予我力量,让我能够拥有改变自己命运的力量,然而这寄托终究慢慢淡化,我见着越多苦难,越能理解那些理论,越知道我应该怎么做,但这寄托在我脑海之中反而越淡,终至于我其实已经看不清楚我的寄托是个什么模样……”
鞠子洲伸了伸手,呓语一样说道:“我曾经试图以图景绘制,但终究只有半个模糊的影像,像是时日渐久,被风化的朽骨,只手一触,着即消散无踪……”
“所以你需要一个希望。”嬴政忽地笑起来:“我就是你的希望!”
鞠子洲点了点头:“是的,你就是我的希望。”
“你已经不抱希望了,但我一就是你的希望?”嬴政彻底的笑起来了。
泪水止住。
他得意起来了。
站起身来。
双手抓着鞠子洲的衣领,定定的看着他:“所以你就把你的理,教授给了我,你希望我变为你的希望,你希望我做你计划之中的那个存在!”
鞠子洲点了点头:“是的,我是这样打算的!”
《秦始皇改造计划》原本里的目标,就是这样的。
嬴政看得出鞠子洲没有再撒谎。
他点了点头:“但是你一定留有后手!”
鞠子洲不说话。
“做最坏打算,向最好努力。”嬴政看着鞠子洲,不哭,不笑:“若是我变不成你所想要的那个样子,你会在何时杀死我呢?”
鞠子洲摇摇头:“你自己猜猜看?”
“你会在一统天下之后杀死我。”嬴政冷静地说着,仿佛这事与他没有半分瓜葛。
“我去一统天下,去掌握世间一切的‘关系’,破灭掉六国之后,必然不会叫国内存在除我之外的贵!这也就意味着,以往的七国的全部王侯、贵族的因血脉而存在的一切‘神圣性’都着落在了我的身上!”嬴政闭上双眼,双手虚握:“你会在我的权势威望最鼎盛之时将我杀死。”
鞠子洲点了点头:“你学得很好。”
“但,杀死我,你自己也会死——而你是巴不得死去的人,你是个几乎疯了的人!”嬴政想要骂两句,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
失去一切希望的人,又见着那样的令自己感到痛苦的事物,不就是生不如死的吗?
以鞠子洲的性情,他早该有向死之心。
“所以你所想要的东西是——提振生产力,以促进斗争的进行;破灭旧的神圣性,树立起新的神圣性;改造我,让我变成你所想要的样子。”
嬴政转过身来,看着鞠子洲:“这是你接近我之前,就已经计划好了的目的,也是你所有想要的东西,我说的对么?”
“师兄!”
第一百五十九章 开门见山 (终)
鞠子洲没有否认。
嬴政得意起来了。
他畅快大笑,而后问道:“除此之外,你还有备份的计划,对吧?”
鞠子洲点了点头:“是在接近我之前,就已经布下的人?藏匿在某处,静静地学习着我所学习的义理,静静地等待时机?”
鞠子洲不语,有些口渴,于是倒了一杯水。
“是了!”嬴政抢过鞠子洲手里的水,一口饮下。
他哭了一阵、又咆哮嘶吼、此时也已经口渴。
“你这种人,不可能不留后手的!”嬴政说道:“你来教授我,本就是九死一生的事情,本就是抱着自己会死的觉悟的,那么你肯定会将自己所学流传下去,除了我,你还教授了别人!”
“或者说,在我之前,你就已经教授了别人!”嬴政不屑说道:“但他,或者他们,都没有我学习得快!”
鞠子洲颔首,倒了杯热水,慢慢喝着。
“而且你很重视宣传。”嬴政说道:“即便杀了我,若是秦国的‘既得利益者’不愿意,你的行径也只能是一种简单的刺客之事,刺王杀驾,寻常百姓根本无法得知,唯有能读史书者,也就是‘既得利益者’可以得知!”
鞠子洲点了点头:“还有呢?”
“所以你必定有一支愿意帮你在氓隶庶人之中宣传此事的布置,而且这些人必定会有一些武力,有一些常人难以企及的本事。”
鞠子洲点了点头:“然后?”
“就比如……一年前从秦国出走的那一批……墨者!”
鞠子洲笑起来:“你说得对。”
“你肯定还有很多布置!”嬴政笑着:“而且你的计划是变动着的,因为你我都清楚,事情是动态变化的,所以你肯定有许多备份的计划,肯定有许多我现在还没有猜到的安排与打算!”
“你肯定也有着,你的这些计划被我猜到的准备!”嬴政凑近了一些,目光灼灼:“我说的对吧,师兄?”
“对。”鞠子洲点了点头:“所以你打算如何选择呢?”
“你觉得呢?”嬴政指了指一边的询。
墨家钜子。
秦国……五大夫!
“你打算杀了我?”鞠子洲笑笑:“现在就动手么?”
“怎么,你还有什么要求?”嬴政饶有兴致问道。
“没有什么别的要求,你杀掉我之后,把我烧成灰,撒入江河之中便可。”
嬴政听着鞠子洲的话,冷哼一声:“我若是不杀你呢?”
“那就说一说你的打算。”鞠子洲说道:“我想听一听你是想要如何进行斗争。”
“父王至多还有三年的命,对么?”嬴政问道。
鞠子洲算了算时间,点头。
“我们现在没办法做多少事情。”嬴政说道:“秦国的体制,是要在一定程度内压抑生产力的发展,将国人全部都局限起来,让利出一孔。”
“所以我们若是在此三年之中提振生产力,则就是……”鞠子洲接着说道。
“就是与秦国的体制为敌。”嬴政补充道。
“所以当下只能等待。”嬴政说道:“等我成为秦王。”
“成为秦王之后呢?”鞠子洲问道。
“然后开始打仗!”嬴政冷笑:“这不是你教的吗?以战争这种秦国所有人都能够接受的方式,来进行清洗,一方面,洗却对我不利的因素,将权力归于我,另一方面培植起以我为核心的一批人,让这批人迅速合理合法地获得地位与财富,使之富强,并且唯我命是从——就像现在的农会众人,之后便可以开始斗争。”
鞠子洲摇了摇头:“你如果觉得是如此简单的事情,那么必然是要栽跟头的!”
“不能这样做么?”嬴政皱眉:“这不是你教我的?”
“这是以最理想化的状态为指导的思路,但实际实践起来,情况肯定要更加复杂。”
“是么?”嬴政有些不信任:“具体怎么复杂?讲一讲?”
“首先是需求。”鞠子洲说道:“所谓的生产力,对应的是人,是无数张嗷嗷待哺的嘴,以及他们对于让生活变得更好的期盼。”
“我要满足他们的期盼……要像给你希望一样,给予他们希望!”
“是的。”鞠子洲说道:“这也就意味着……”
“这意味着,我需要对他们有足够的了解,需要去做考察?”
“是的,要做考察。”
“你去做!”嬴政以一种不可拒绝的口吻说道:“这种事情,我没有经验,所以要你去做!”
“其次就是,推动现有的生产力进步——但不能,也不可能是一切的技术和发展都由你或者我或者别的什么人来完成,要让他们自己开始发动智慧来自己完成!”
“培养出可以进行斗争的头脑?”嬴政恍然。
“对。”
听着两人的一字一句,询坐在旁边,不发一言。
……
“你方才那些说辞,不像是黄老家学的东西。”墨者安艰难哄睡了怀里的胖小子,对着徐青城说道。
“你觉得不像?”徐青城瞅了一眼墨者安怀里的小孩子:“真丑!”
安脸色立时难看起来了:“你小时候还不一定有我们家喜长得漂亮呢!”
徐青城嗤笑:“你家的孩子?我怎么觉得这丑东西一点都不像你?”
墨者安深深呼吸:“你不是黄老家学弟子,你是学老庄的!对吧?”
徐青城脸上笑容顿时消失。
……
王翦又带人去骚扰周人的军队了。
只是带人站得远远的叫喊着,并不让周人士兵安睡,却并不发动实质进攻。
这是一种惩罚。
是蒙骜对于王翦以及他麾下的一千人的不满。
——农会的人吃了一年多的饱饭,比起一般的士兵,更加有力一些,所以是被当成精兵来用的。
于是蒙骜在战术安排上,给了王翦冲阵穿插,切割对方阵型的任务。
王翦其实并没有抗命,而是挺好的完成了这个任务。
他们在鏖战之时,凿穿了对方的阵型,将其分割。
然后,凿穿之后,王翦带着人蹲在战场边缘处,没有任何作为。
待到左右翼一并包抄,将对方的前军打得溃不成军的时候,王翦这狗东西带着他的人冲了上来,将周人的将领截杀,斩将夺旗。
不能说他没有遵守军令。
但,蒙骜就是看这小子不爽。
所以他就派王翦带着他的人来骚扰周人。
我要让周人不能睡觉,但是,你们这些狗东西也别想再立功!
第一章 试算 (二合一)
地面一阵阵有规律地震颤。
踏踏马蹄在敲打大地,杂乱而嘈切的脚步声踩过去,林木摇晃。
喊杀声很远,远得几乎听不分明;然而肃杀之气又很近,近得一眼望过去就是死斗。
人。
大地的统治者,在内斗了。
王翦站得远远地,看着秦军的黑云与周军的潮水撞在了一起,随后是浓烈到化不开的血腥气。
飞鸟慑于来自于成建制的人类的恐怖天威,早早弃家逃遁,远一些的密林里,一双双食肉动物贪婪的眼神望了过来。
战车冲撞,自幼受到良好教育与培养的周地贵族成年男子手持短戈,站在战车上,左右挥舞手中利刃。
每一次挥动,利刃都会带起一阵甜腥的血雨。
借着马匹受惊死命冲锋的强大势能,贵族的每一次轻松挥动武器,都是一次势大力沉的凿击。
“啪”
错身而过的瞬间,战戈的牙刃刃尖撞在了秦人士兵简陋的草甲上。
随后刀刃凿穿柔韧草绳,凿穿厚实木板,凿穿坚韧皮革。
最终,刃尖刺破皮肤与皮下的脂肪层,直抵血肉,达成使命。
“唰”
贵族抽出了短戈,寻觅下一名幸运路人。
短戈的牙刃上,鲜血滴滴答答。
秦人们嘶吼着,咆哮着,哀嚎着向前冲锋。
平日里,日常生活之中的劳作辛苦、饿肚子时候腹肠空虚,身体干枯,手脚无力,见到一个人都想着上去咬两口时候的冲动、被劝农官殴打、被乡邻嘲笑、被妻、子以悲哀又委屈的眼神看着、眼见着年成不好时候,父母以草绳上吊、绑石投河……
一切的积郁在此刻爆发出来。
秦人是人,不是机械。
他们是人,所以受了苦,会感到难过。
他们是人,所以受了委屈,会感到伤心。
他们是人,在自己受苦的时候,见着别人和乐幸福,会感到羡慕
、嫉妒、不解。
他们是人,所以饿肚子的时候,会想要吃饱。
他们是人,所以……他们只想活下去。
活下去是无论如何没有错的。
但……活不下去!
活不下去……
活不下去。
活不下去!
活……他们的愤怒不敢发泄,他们的委屈无从诉说,他们的仇恨不知指向谁人。
这就是秦法带给他们的一切人生。
他们不知道反抗,不知道如何反抗,也看不到任何反抗成功的可能性。
于是他们只能寄希望于战争。
他们只能骗自己说,战争是好的,战争里立了功,有了土地,就能活下去了。
战争是好的,战争里砍了头,就能吃饱了。
战争是好的,战争里得了爵,就能养活父母了。
战争是好的,战争里杀了敌,就能养肥妻、子了。
他们这样的想着,然后也就真的,这样认为了。
于是他们渴盼着战争。
而现在,战争近在眼前了。
近在,敌人冰冷的戈锋上。
近在,自己滚烫的血液里。
他们咆哮着。
进入军队以来,他们是可以吃饱的。
吃饱了,于是有了力气了。
于是他们咆哮着,一切的情绪,一切的希望,一切的力气,一切的生命都加入进来了。
他们是为战争而生的……秦人!
秦人进入战斗了。
他们悍不畏死。
一个个咆哮着冲了上去,前赴后继。
一柄柄铁戈、一只只木盾、一颗颗人头。
一个又一个的人,汇成了冲杀声震天响的秦军。
他们为了自己,为了家人,死不旋蹱。
疾驰的战车被堵住了。
骏马被乱刃砍杀,绝望长嘶、挣扎、哀鸣,收割性命的高贵的贵族被最卑贱的性命从华美坚固的战车上拉了下来,一刀、一刀、一刀。
黑云吞没了潮水。
血流了出来。
秦人们又一次战胜了。
不是为了什么最伟大的秦国,而是为了最渺小的性命。
王翦站在远处,带着他的人,满心遗憾地看着战场上的秦人与周人厮杀。
他们是专司策应的一支军队,是用来防备对方的奇兵的。
但对方会有什么奇兵呢?
周室早已衰微,此次用来阻拦秦人兵锋的军队,都是拼凑加求借来的,他们能有什么奇兵阻击不可阻挡的秦人呢?
王翦叹气。
为了首功,他抢了蒙骜的风头,于是被针对,也是正常的事情。
但……再有一次的话,王翦还是会毫不犹豫地那么做。
那样做,自己手下的人伤亡才最小,功劳才能更大……至于别人,王翦是不管的。
他遗憾着,眼见了秦人的黑云如饕餮,贪婪吞吃了周人生命的潮水。
杀到一定程度之后,是溃败。
周人被悍勇的秦人击溃了一切的心理防线,而后他们哭嚎着想着反方向冲锋,进入逃跑的状态。
秦人们于是手持嗜血的兵刃,追击上去了。
一身草甲重达十一斤,手中兵刃约近五斤、盾牌七斤,既显沉冗,又影响逃遁。
于是溃逃者丢弃了兵刃,加速逃跑。
追击者们也跟着丢弃了兵刃、盾牌、甲胄,加速追击。
蒙骜站在一架战车上,不屑笑起来。
“周人,当真不堪一击!”
他没有下令不许士兵们追击。
这种时候下令,士兵们也不会听从,反而会引发不满,更甚至,会影响他为将的威信。
他静静地看着士兵们衔尾追杀,摇了摇头:“无趣啊!”
秦军在新王即位的第一场大胜,到手了。
……
“巴郡生叛了?”秦异人把玩手中玉珏。
赢歧立刻回答:“唯,王上,今年大旱,庄稼种则不能活,农人缺少食物,便就在贼人的唆使之下,纠集起来,杀掉了一县之地的官、吏,造起反来。”
异人微微颔首:“这是早有所料的,先王施政有缺,‘以工代赈’的善法不能因地而变,官吏再稍稍昏庸无能一些,便就有了此节祸事!”
说着,他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史官。
史官闭着眼睛,头一点一点,似乎困极,欲睡而未睡。笔搁在一遍,笔尖沾满了墨汁,却并没有被使用。
异人笑了笑:“使周遭循旧制,调集戍卒、囚徒平叛就是。”
“唯。”嬴歧躬身。
……
“朕的这位师兄啊!”嬴政摇了摇头:“以往未曾有了解时候,只觉他心狠且志向远大,如今试探过后,只觉他怯懦且过于仁慈!”
嬴政说着,挑弄桌上的女孩儿的小手:“秦乐啊,你说,朕能否一天下之‘关系’为己用?”
女孩儿小小的脸蛋上满是笑容,嘴角吹出口水泡,两只幼嫩的小手抱住嬴政的手指,就敢往嘴巴里送。
小孩子嘛,什么都敢吃的!
不过她的牙齿还没有长全,即便是咬住了嬴政的手指,其实也咬不动。
嬴政用手指戳了戳名为秦乐的女孩儿的脸颊,收敛了心神,对着一遍正在给秦喜喂奶的墨者安说道:“你去告我师兄一声,就说,巴郡生了叛乱,秦王欲行屠戮事情,请他务必尽快想办法。”
墨者安深深看了一眼嬴政,心下叹了一口气:“唯。”
待到墨者安离开,嬴政使人抱走了秦喜和秦乐,又叫人将徐青城带到自己面前。
“徐先生。”嬴政微微躬身一礼,给足了徐青城面子。
徐青城立刻还礼:“看太子的模样,似乎是已经问出了一些什么,对么?”
嬴政点头:“是的,问出了一些事情,所以是要与你分享一下。”
“分享?”徐青城讶异:“太子还是决心要杀我?”
嬴政嗤笑:“朕非是言而无信之人。”
徐青城挠了挠头:“是么,那倒是在下小人之心了。”
“你这个人……”嬴政看得出徐青城有意藏拙:“你们这等读书人,似乎都有藏拙的偏好,朕的师兄如此,你也是如此,就连吕不韦……呵。”
“藏拙还是好的。”徐青城呵呵一笑:“太子殿下可与我讲一讲你们的义理么?”
“你想听哪一部分?”嬴政随意问道。
“在下想听……”徐青城想了一想:“想听最终的目的。”
嬴政嘴角勾勒笑容。
……
“是么?”鞠子洲放下了手中的筷子,静了一下,随后立刻起身:“带我进宫!”
“鞠先生其实不必如此……”安想要提醒鞠子洲。
但,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
他不敢,也不愿意。
好片刻,安闷闷说道:“鞠先生还是小心一些,那个徐青城,他并非是学黄老的,而是宗老庄的!”
鞠子洲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他脸上平湖秋水,心里毫无波澜。
徐青城,徐黄石。
传说之中张良的老师,学的是道家术,传的是黄老学,行事却是老庄隐士风……
这种人,就算安说他是学儒学的,鞠子洲都不会太惊讶。
鞠子洲急匆匆地进到秦王宫中了。
求见秦王异人,于别人,是很困难的事情。
然而对于鞠子洲,却又是极其简单的。
异人正襟危坐,静候鞠子洲。
见到鞠子洲到来,他还很有一些高兴。
然而听到鞠子洲的来意,他就又不高兴了。
“鞠先生来面见寡人,便就是为了这件事情?”异人有些生气。
他以为鞠子洲是来服软的。
“陛下息怒。”鞠子洲躬身一拜:“敢问陛下,您真的是要行屠杀之事么?”
“怎么?”异人皱起眉头:“鞠先生觉得,寡人无权戮灭反贼?”
“并非如此!”鞠子洲立刻咬牙说道:“王上当然是可以随意的处置这些人,戮灭、夷族都是等闲事件!”
“那么鞠先生为何还要阻拦寡人?”异人问道。
“因为陛下行屠戮之事,则错失良机!”鞠子洲沉声说道。
“错失良机?”异人来了兴致:“鞠先生所说,是何良机?”
“了解这一切的良机!”鞠子洲沉声说道。
“了解……”异人眯起眼睛:“先生所知的事情是……”
“了解叛乱为何而成,又将会成于何处、又要以如何的方式,才能用最小的代价将其扑灭!”
“也就是,叛乱的来龙去脉。”鞠子洲缓缓说道。
异人来了兴趣:“请先生仔细说说。”
“陛下。”鞠子洲深吸一口气,整理了措辞:“秦国的法,是以弱民而强国为宗要的法,利出于一孔之中,则民柔顺于国,凶悍于敌,战则胜多败少。”
异人点了点头:“的确如此。”
“但是弱民强国,到底能否统天下,合四海呢?”鞠子洲问道。
异人摇了摇头:“不够的。”
“既然不够,为何不能在一定程度上,强民以强国呢?”鞠子洲问道。
异人笑着摇了摇头,眼底满是得意:“寡人无策啊!”
“在下有!”鞠子洲说道:“弱民以强国,则民体弱,全赖战时食料充裕以养其体魄。”
“然而临时为之,兵员虽然有些力气,却难持久,故虽战胜,则自身损耗极多。”
异人点了点头:“是这样。”
“战后,则成丁凋敝,继而人口稀少,原本捉襟见肘的土地,此时又变得几乎够用!”鞠子洲说道:“于是人口繁衍,国家进入下一轮的弱民之中。”
异人颔首:“不错的。”
“那么强民以强国呢?”鞠子洲说道:“强民而至于强国,则战胜,兵员损耗极少,拓土日多,而兵员未曾倏然增多,田土几乎够用,但终究不够,吃得好谈不上,可是却可以吃得饱,身体也会更好一些。吃饱了,就很容易会有更高层次的需求,有了需求,便需要更多的土地,于是民众自发的就会要求战争!”
“以刀剑,为犁头攫取土地!”鞠子洲说道。
异人皱了皱眉。
觉得有些不妥,但,这个说法,是非常有可行性的!
异人于是深深一拜:“求先生不吝赐教。”
鞠子洲一拜还礼:“陛下,举凡御民之法,不外乎以暴克欲、以利诱人而已。”
异人听了,仔细斟酌了一下,点了点头。
“那么,掌握住对方想要的东西是什么,他们觉得自己应该会得到的东西又是什么。然后再他们想要的那个数量和他们自己觉得会得到的数量之间,便是可以让他们对王上感恩戴德、又渴望发动战争的区域。”
“所以,先生的意思是,你需要去了解这个区域?”异人挑眉。
鞠子洲的说法很新颖,讲述的方式又是如此完备……
他有些心动。
“那么,先生,是要去巴郡仔细勘察吗?”
“是的,我需要实地考察,亲自接近他们,然后了解他们。最终找到这个区域!”鞠子洲一拜。
异人再拜:“那么,就有劳先生了!”
“祈请王上毋要下令行屠戮事。”鞠子洲正色。
屠戮事?异人眼底闪过错愕。
寡人何时想要屠戮了?
第二章 离开
小小细节,异人没有想要同鞠子洲争论的心思,于是略过不提。
又追问了几处权力分配的细节,以确定鞠子洲口中的“富民以强国”的思路是具有现实意义和可行性的,于是异人放下了心来,他慢慢推问着,解除了自己的一些疑惑,但又没有逼问鞠子洲太多。
愿意将自身所学贡献出来是一种好事,既然有了开头,那么后面的事情就大可不必着急。
有了第一次,还怕没有第二次吗?
异人低姿态地将鞠子洲送离。
……
“所以太子殿下不杀我,是因为鞠先生不愿教您杀我?”徐青城慢慢转悠着一只铜爵,看着杯子里的水酒卷起水涡,目不转睛。
嬴政点了点头:“是这样。”
徐青城思考片刻,向嬴政提出辞行。
“叨扰许久,在下也该回家了。”徐青城躬身一礼:“希望有生之年,能够见到鞠先生与太子殿下大愿得偿。”
“你回家去做什么?”嬴政问道:“如果没事情做的话,我这边有个差事,想要烦请你帮忙。”
“太子请讲。”
“去保护我师兄吧。”嬴政说道:“他的武功,我是问过询的——他的武功,对付一两寻常人还算足够。”
徐青城挠了挠头:“不太好吧,我也很文弱啊……”
嬴政笑着摇摇头:“此一次,我师兄是要去往巴郡,做一次‘社会调查’,你可跟他一同,见一见他的手笔。”
徐青城咂咂嘴,没有说话。
“另外就是,我师兄不喜欢拿钱,使你去,也是有一番想叫你替他掌钱财的打算。”
徐青城忽然有些口渴,喝了一口酒。
“此一次,我父王约莫是要给我师兄美玉五方,黄金五十斤做川资的,不过这么多钱,带肯定是不好带,我师兄也并不是一个很喜欢坐马车的人,你们大约是要仗足而行,最多是牵两匹马驮运,这马……我父王是有四匹‘龙马’的!”
马高八尺,称之曰龙。
这龙马,便是世上一等一的骏马,千金难买的那种。
徐青城深吸一口气:“不知道鞠先生喜欢什么样的鞋子,我过会儿买鞋履时候,多买两双送他,以免他路上少了鞋履,磨损了脚底。”
嬴政笑了笑。
……
“所以你要跟我一齐上路?”鞠子洲一边吃面条,一遍看着徐青城:“你可要搞清楚了,我这一路可不是去享福的,很多时候,你拿着钱也未必能花得出去。”
“瞧你说的。”徐青城看了一眼鞠子洲碗里的面条和酱菜,问道:“这什么东西?”
“麦粉和水,做出来的。”鞠子洲笑了笑:“最近太子政在农会内部组织了许多人制这些东西,又烤又煮又蒸的,这是其中的一种吃法。”
“好清淡啊。”徐青城睨了一眼鞠子洲的饭食,说道:“我并非是为钱财才愿意答应保你的。”
“哦。”鞠子洲点了点头:“说起来,你在楚国平时都做什么?”
“平时没什么事情啊。”徐青城掏了掏耳朵:“也就是打打猎,读读书,平时晒晒太阳。”
“不从事具体劳动么?”鞠子洲问道。
“什么具体劳动?”
“种地、砍柴、晒盐、酿酱。”鞠子洲随便说了几样。
徐青城摇了摇头:“这些事情,事有专司之人,我为何要做?我读书是为天下之大,非是为糊一人之口。”
鞠子洲点了点头:“我打算吃饱了就启程,你要不要吃点?”
徐青城看了一眼鞠子洲吃的面条。
棕白色,水煮之后有些亮晶晶的光泽……好像也没什么油水,太素了吧?
“尝尝也好。”徐青城说道。
午饭之后,两个人牵了两匹高头大马,拿了验、传、令、信等物件,启程向巴郡。
巴郡,与蜀郡相连,一般并成为“巴蜀”。
此处对于秦人而言,原是不毛之地,所辖之民,也多是未伏王化的蛮人。
因着受到朝廷管制不多,所以郡民普遍少有文化积累,性情较之秦人,更加淳朴——而淳朴的另一面,叫做愚昧。
愚昧与迷信是一体两面。
他们这些文化积累越少的人,往往越是信奉一些乱七八糟的神灵,虔诚到可以为之献出生命。
这种风气之下,人是最容易悍勇起来的。
因为他们头上有“神”,所以根本就不怕死,遇事的准则多数时候也并不是什么法律情理,而是拳头、和一些部族里野蛮的规矩。
此一次的叛乱,说是叛乱,其实不如说是,一些原本就不服管教的垫江巴人,杀掉了欺负自己的秦国官吏,逃回深山部族里面去了。
这种叛乱,在以往,是时常发生的。
秦国立国数百年,吏治一直都不好,巴地的官吏,也好不到哪里去。
吃拿卡要基本操作、欺上瞒下家常便饭、也就是平时,巴人们念着在山外种地有一份收成,可以购置盐巴、醋、布等基本的生活用品,才宁愿受着秦国上下官吏的欺负种个地。
若是秦国官吏的欺侮达到一定程度、或者粮食歉收,巴人们立刻便会翻脸,不再接受盘剥,逃回深山。
今年是大旱,巴人们见着粮食不会有收成了,而秦国的大小官吏们该吃该要的,并不会因为天时不好而减少。
于是巴人们便不受这种委屈,转而杀官跑路。
这些,便是当地的大致情况。
当然,这也只是鞠子洲根据秦国给予的一些信息自己推测的东西,他不敢说这肯定是准确的。
将这些讲与徐青城听,徐青城也只是问了几句问题,便不再关注。
——很少有人会关注巴人们反叛的理由。
他们关注的,更多的还是反叛本身。
“秦王肯定是要严办的!”徐青城不无恶意地说着:“叛乱在一国之君的面前,是最大的罪,无论他们有什么理由,他们都不应该选择反叛!”
“因为反叛本身,就是对于秦法、对于秦国的最大侮辱和伤害!”
徐青城慢慢说出这些话的时候,他们已经远离了咸阳。
这是他们离开咸阳的第九天,荒郊,但并非野岭。
农田阡陌相连,远处能看得到一座小村。
到了饭点,村里稀稀落落的两三柱炊烟升起,徐青城精神一振。
第三章
“走走走,走快一点,今天有热菜饭吃了!”徐青城很是激动,从身旁马背上的裢褡里摸出二十枚特意换来的秦半两。
“你冷静点。”鞠子洲提醒了一句:“别忘了带武器。”
“省得!”徐青城笑嘻嘻拍拍自己腰间铁剑。
这个年月,生产力与各项技术的落后,导致了国家对于国人的掌控能力和监控能力极其低下,进而就使得出门远游成为一种致死率很高的事情——没有什么武力,说不定在路上借宿的时候就被人给一刀抹了,悄悄挖坑埋掉。
而像鞠子洲两人如今这样自己送上门去假人食宿,若是没有防备之心,则便是把脖子送到别人刀下。
这也是,这个年月的士子们游学争鸣需要有一定的武力的最重要原因。
村庄并不很大,也就是十几户的样子,说是个村子,其实都勉强。
此时正当晚饭,因此村中道上无人,徐青城去找地方过夜,也只是在这十几户之中寻觅一家外面看来稍稍富裕一些的房子前去叫门。
鞠子洲跟着徐青城来到他选好了的这一户门前,回身望了一眼。
他总觉得,有什么人在暗种窥视自己。
但……
他回过头去,也并没看见什么人。
有些危险啊,这小村子……
“我们应该没有迷路吧?”鞠子洲问道。
徐青城拍了拍胸脯:“这你尽管安心,我徐某人别的本事没有,认路的本事是一等一的!”
鞠子洲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徐青城多数时候是靠谱的。
他正哭笑不得之时,瞥见不远处的一所房子里,有一双眼睛正直勾勾盯着自己两人看。
那是,一个小孩子?
小孩子察觉到鞠子洲发现自己的窥视,立刻便躲开。
像是只敏感惧人的小兽。
正纳闷,徐青城将门叫开了。
一个二十三四模样的农妇开了门,她疑惑着:“二位贵人有事么?”
“我们两人是从咸阳来的,要去巴郡为秦王殿下办些事情,道经你们这村子,正好天色也晚了,便想着在此宿一宿,与你家人无犯,食宿也均会按照市价给钱。”
徐青城随意地推开农妇,便走了进去。
他甚至根本不待农妇答应:“你家丈夫呢?唤他来,与我二人烧热水。”
“真累死了!”徐青城伸了个懒腰,看着门口的鞠子洲:“你愣着干嘛?快进来啊!”
鞠子洲看着农妇。
农妇粗糙却残留着一些青春活力的脸上立刻显出不安来了。
“二位贵人不嫌弃就好,您请进吧。”
鞠子洲皱着眉。
“多谢了。”鞠子洲将马匹牵了进来,随手摸出一把钱递了过去。
“我这同伴不甚有礼貌,惊扰之处,还请见谅。”
“贵人这是说什么……”农妇有些手足无措的样子。
“拿着吧。”鞠子洲将钱塞了过去,之后把马拴在院角树上。
拴马时候,正看见院子中央有一块明显翻过的土地和旁边的几个大坑。
他只看了一眼,便将目光投向徐青城。
徐青城大大咧咧的,丝毫不在意,只是拍了拍自己腰间的铁剑。
他想是极有信心的。
这是因为他的武力很强大。
一般的农家,不太可能有什么高端的毒药,常见的药物,均是有着极易辨识的味道的。
两个人,只要小心一些,就不会阴沟里翻船。
农妇引着鞠子洲二人进到屋中。
屋里,意外的有些空。
像是遭遇变故,不得不将一些家具变卖。
幸而桌榻还算是有的,于是徐青城大大咧咧地坐了下来,脱下鞋子,指使着农妇去烧水来给自己泡脚。
“你脚又臭了许多。”鞠子洲脸色微微变形。
“不是我的脚臭。”徐青城抠着脚,把刚刚沾惹了味道的手指送到鼻端嗅了嗅:“这更接近……”
接近尸臭。
鞠子洲拧眉。
是的,接近尸臭。
他也闻得出来。
那么,这个小村子是有问题的?
两人俱都警醒起来了。
徐青城摸了摸腰间的剑。
他把剑取了下来,握在手中。
鞠子洲坐下来,拍了拍自己的双臂。
还好。
两人因为有着武器可以作为依仗,于是暂时的安下心来。
一户有问题,那往往就代表了,这整个村子都是有问题的。
这时候换住处,反而容易被围攻。
两人默契地不再言语,闭目养神。
好片刻,鞠子洲察觉到有人在打量自己,于是循着目光看了过去。
是两个小孩子,瘦瘦小小,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
想了一下,鞠子洲招招手:“你们俩,过来!”
两个小孩子犹豫了一下,走了过来,只直勾勾看着鞠子洲和徐青城的衣服,也不言语。
走近一些,鞠子洲才分辨出来,这是一男一女两个小孩儿,只是面容身上都是极脏,于是难以分辨。
“叫什么名字?”鞠子洲问道。
两个小孩子不说话,只是好奇看着鞠子洲和徐青城。
两双大眼睛里,满满的是好奇和怯惧。
“两个很聪明的孩子。”鞠子洲摸了摸他们的头。
“咕噜噜。”肚子响起来了。
鞠子洲看向徐青城:“这么快就饿了?”
徐青城纳闷:“什么?”
“咕噜噜”
肚子又响起来了。
是面前的两个小孩子的肚子在咕咕叫。
他们饿了!
鞠子洲发觉真正肚子饿了的是他们,于是会心一笑:“饿了吗?想不想吃点肉?”
两名小孩子闻言立刻使劲点头。
他们没有什么害羞不害羞的观念,只知道有人问自己愿不愿意吃肉。
那当然是愿意的!
于是他们点头。
鞠子洲拍了拍徐青城:“去帮我把我们带来的肉干拿来。”
“啧。”徐青城摇了摇头:“慈心如此,你以后掌权之路恐怕并不会很安逸。”
这么说着,他还是起身去拿了。
拿回了肉干,两个小孩子的目光自然而然就从两个干净的人身上转移到了可以吃的肉干的身上。
他们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充满了渴望。
徐青城拿着肉干,把它悬在两个小孩子头顶,他们可以看得到却又够不着的地方。
“想吃吗?”徐青城问道。
两个小孩子的心神已经完全被肉干所吸引,于是理所当然的忽略掉了他的话。
鞠子洲摇了摇头,夺过肉干,送给两个小孩子。
小孩子拿到手之后,却又并不吃,而是“噔噔噔”地跑到外面。
徐青城看了一眼:“到底人性如此,他们自己不吃,是要拿给母亲吧。”
“大约。”鞠子洲说道。
好一会儿,农妇领着两个小孩子进屋来了。
她“噗通”一下跪倒了,呈现出五体投地的姿态:“二位贵人莫怪,小儿女不懂事,嘴馋了才……”
“不是偷窃。”鞠子洲平静说着:“是我们送给他们的,教他们安心吃吧。”
“这……”农妇似乎有些无法接受。
他看了一眼手中的肉干,又回头看了一眼两个瞪大了眼睛望着肉干孩子,咬了咬牙,冲着鞠子洲二人磕了个响头:“多谢二位贵人,来世当牛做马,我母子也会报答二位。”
徐青城随意摆了摆手:“小事。”
鞠子洲眼睑低垂。
好久,农妇端了驾着肉干的稀粥给两人。
鞠子洲看了一眼。
自己二人碗里的肉干碎比农妇、以及两个小孩子碗里的肉干碎多得多。
热腾腾的粥配合奈嚼的牛肉干,一顿饭简单却也丰盛。
两个小孩子似乎很久没有吃过肉,竟把碗底也舔的干干净净。
鞠子洲看着两个小孩子吃的认真,于是便把自己的一份粥均分给了两个孩子。
两个孩子并不敢直接吃,而是看向母亲。
农妇苦笑着向鞠子洲行了一礼,向着自己的两个孩子点了点头,示意两人可以吃。
于是两个孩子呼噜呼噜地将粥喝了个干净。
他们仍旧是把碗底都舔了个干净。
不止如此,他们甚至争着,把鞠子洲和徐青城用过的碗舔的干干净净。
吃完一顿饭,两只小肚皮已经撑得滚溜溜的圆。
而旁边的卧房里头,又传来了婴儿哭泣声音。
鞠子洲看着他们站都不好站起来的样子,很是开心。
徐青城一边剔牙,一边静静地观察着鞠子洲。
很奇怪的人啊!
遇着旁事,没有什么明显的情绪,只遇着小孩子露出这副蠢样子时候才会开心一些……
真有意思!
他这边观察着,农妇又在院里劈了柴火,烧了热水,端了来,供鞠子洲和徐青城二人泡脚。
两人坐在坐榻上泡着脚,很是轻松惬意。
然而徐青城的短剑始终未曾离手。
鞠子洲也并没有取下身上的小弩。
“今天总算舒服一些了,前几天那都是什么日子啊!竟然需要露宿与道旁……”徐青城嘟嘟囔囔。
鞠子洲没有话说。
农妇奶完屋中的婴儿,见着两人正轻松,于是跪了下来,恭恭敬敬地磕了几个响头:“二位贵人,明日离开时候,可能够帮小人一个小忙吗?”
徐青城随口问道:“什么小忙?”
农妇似乎羞于启齿。
她犹豫半天,没能说出口来。
“你家丈夫呢?”鞠子洲问道。
农妇脸上一黯:“不久前死去了。”
鞠子洲点了点头:“所以院子里的坑……”
“是的。”农妇点了点头,低低切切:“他就在院子里埋着。”
徐青城脸色一变。
原来那尸臭味,是这个家的主人么?
“你可别是叫我们帮你照顾孩子吧?”徐青城脸上透出犹豫:“我们是没有这个时间的,我们俩啊,要去为秦王办一件事关天下苍生的大事!”
鞠子洲看着农妇:“所以你真的决定了?”
农妇点了点头,似乎哭了出来。
鞠子洲叹气:“你随意吧。”
“怎么回事?”徐青城问道。
“不要问!”鞠子洲摇了摇头:“等吧,今晚别睡了。”
徐青城狐疑看着鞠子洲:“你们是不是懂得什么我听不见也听不懂的语言?”
“没有。”鞠子洲摇了摇头:“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
比起秦王的所谓事关天下苍生的大事,这件事情,可以算是大事,也只能说是一件小事。
鞠子洲不言,徐青城也就不再自讨没趣:“我倒要看看你们俩在打什么哑谜。”
“休息休息。”鞠子洲送走了农妇,吹熄了灯,躺在简陋的榻上,咬牙切齿,捏紧拳头。
愤怒使他整个从里到外透出一股火气来了。
这火气烧的他没有一丝一毫的睡意。
他慢慢翻着身。
翻来覆去。
徐青城倒是有些困,但他不敢睡觉。
院子里躺着个死尸!
他睡不着。
不是因为怕死人,也并不是因为怕鬼神。
只是心里不舒服。
有些压抑感觉,但又,不知道这感觉从何而来。
他只是这样感觉了。
感觉到了违和了。
他翻来覆去了。
鞠子洲闭上眼。
鞠子洲睁开眼。
另一边的屋子里,农妇手捂了婴儿的口鼻。
婴儿早睡死了。
吃饱了之后,婴儿只有睡觉一件事情了。
在睡梦中,她不会感觉到疼痛了。
再不会了。
再不能了。
农妇的眼眶湿润了。
泪水滴溜溜转。
她咬着牙了。
她一点一点使劲。
两个大一些的孩子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母亲的动作。
灯影摇曳。
寻常不舍得点的灯此时奢侈燃烧。
他们咬着牙了。
他们静静看着。
他们看着。
农妇泪水流下来。
她看向女儿,
女儿比儿子小一些。
女儿乖。
女儿不会惹母亲生气。
女儿……
女儿……
女儿……
女儿……
她拉起女儿的小手。
女儿仍旧那么乖。
我怎么舍得啊……
农妇叹着气,农妇流着泪。
她爱着自己乖巧的女儿的。
她是深爱的。
可她没有法。
丈夫死了,能怎么办呢?
丈夫被逼死了。
能怎么办呢?
能怎么办呢?
那怎么办呢?
她伸出了手。
女儿乖巧的。
女儿从不违背她。
女儿体贴的。
农妇下手了。
她知道的。
女儿是不会反抗的。
女儿知道母亲在做什么。
女儿懂得的!
儿子在一边看着了。
他知道的。
下一个就是他了。
他等着了。
院子里。
家人是会团聚的。
一家五口。
父亲已经在等了。
母亲已经在催了。
第四章 团聚
男孩儿看着妹妹在母亲怀里沉睡。
母亲哭了。
身体微微颤抖着。
男孩儿凑了过去,也有些想哭,但仍是倔强没哭,只红着眼眶踮起脚尖去为母亲拭泪。
母亲咬着牙。
她终于是哭出了声。
妹妹已经不动了。
小小的手掌紧握着,攥出了鲜血,却并未因窒息的疼痛抓伤母亲,也没有太大的挣扎。
静静的。
四野寂静无声。
屋子里,母子两个的呼吸。
母亲在哭了。
哭的很小声,仍是出了声了。
男孩儿手足无措地学着父亲的样子安慰着母亲。
他笨笨的为母亲拭泪。
一边擦拭,一边落泪。
母亲止住了哭泣了。
她抬起头,用悲哀而怜惜的眼神看着男孩儿。
男孩儿抱着母亲的胳膊。
他知道的。
六七岁的年纪,也已经有了这方面的模糊认知了。
母亲仔仔细细地看着男孩儿。
男孩儿身形瘦弱,面容带些病态枯黄。
那是这些日子以来吃不饱所带来的问题了。
以前……
母亲伸手摩挲男孩儿脸颊。
她记得,以前,生活还好时候,男孩儿的脸颊总是白皙红润的,宛如纯四月的桃花,白皙,闪着光泽,间杂一些斑斑点点的红润,可爱诱人。
他眉宇之间,还有着他父亲的影子。
想到那个人,母亲又忍不住笑起来了。
她笑着,依稀见得年轻时候的动人姿色。
那时候她十四,他十五,两个人在采桃时候遇到了,便就一起了。
有九年了吧?
那时候多幸福啊。
他是上造,家中田地多,父母又只有两子,他作为长子,是理当承袭爵位以及爵位带来的田土的。
两百亩地,两个人的日子其实是很好的了。
那时候多幸福啊……
念及过往,母亲眉眼都笑起来了。
只是,
怎么,怎么就变成如今的这样子了呢?
母亲心疼。
她有些心软了。
面前的儿子关切看着母亲。
他是这么的懂事。
他们是这么的懂事。
母亲看着自己怀里睡容并不好看的女儿,泪水又流出来。
男孩儿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了。
他无措的。
母亲流着泪,将男孩儿抱在怀里,亲吻他的眉宇、鼻梁。
“你忍着点疼。”母亲说道。
男孩儿有些忐忑咽了一口唾沫,捏紧了小拳头。
他点了点头。
他是丈夫,是家里未来的顶梁柱,他是不能怕的。
母亲流着泪,伸出了一贯温柔的手掌。
母亲的手掌仍是那么温柔,指根处有长久劳作的茧子,硬硬的,有些硌人。
但男孩儿感到很熟悉,很温暖。
他闭上眼睛了。
疼痛。
随后憋闷。
小小的胸膛上下剧烈起伏着。
他没办法换气了。
憋闷。
随后是难以言喻的难受。
他的神智渐渐开始模糊了。
耳边有雷声响起来了。
有人在说话。
有人在疾声呼喊。
有些像是夺爵时候,收走家里土地的那些秦吏的趾高气扬的呼号。
只是更温暖。
胸膛不再剧烈起伏了。
一双手在帮着顺气。
于是渐渐平稳下来了。
声音听不分明。
眼前一片模糊。
他躺在那里了。
徐青城一脚就把门给踹开了。
鞠子洲一把拉住了妇人扼在男孩儿脖颈上的手。
“…不如就把这孩子给了我吧。”鞠子洲没有以商量的口吻说话,而是以不容拒绝的命令式口吻说话。
妇人嘶声大哭。
她作为人的最后的一点尊严也被突然闯入的不速之客敲碎了。
她,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孩子。
鞠子洲身旁,徐青城愤怒着:“你这贼妇人,以虎狼之毒,尚且不食其子,你怎就忍心杀害自己儿女?”
他已经愤怒得失去了一贯的冷静。此时的他,只想要谴责妇人。
鞠子洲沉默着,见妇人掩面痛哭,于是暂时便不说话,而是慢慢拍打着,为男孩儿顺气。
伸手探了探见过的那名女孩儿。
女孩儿已经彻底没了气息。
手腕处、侧颈处、左胸胸腔等各处均已没有动静。
鞠子洲有些不甘心地下重手,施加了自己仅会的一点人工呼吸,帮助女孩儿呼吸。
然而温度已经慢慢离开了。
他又检查了一下妇人搁在一边的,襁褓里的女婴。
也已经开始慢慢失去了作为人的温度。
鞠子洲沉默着,并不说话,并不像徐青城那样,说出一连串的“德行”的话语来谴责妇人。
他只是慢慢帮还活着的男孩儿顺着呼吸。
他慢慢的调理着。
妇人的哭泣终究慢慢减弱了。
鞠子洲满满的看着男孩儿一点一点复苏。
他的呼吸平稳了下来,从微弱,变得有力。
眼睛还闭着,可是身体已经有些抽搐的动作。
胸膛起伏。
人是活了下来。
徐青城大声的谴责妇人。
很有意思。
他平时并不多么关心这些孩子。
但,此时他竟然表现得如此激烈。
鞠子洲不说话。
并不期望、也不失望。
面容是平静的,心胸之中的怒火暂且压抑着。
他咬着牙,额角青色的血管绽出。
他平静着,等待男孩儿活下来。
好久,徐青城仍旧不重样的以话术攻击妇人。
而男孩儿也幽幽醒转。
他迷糊着,眼睛张开了,却看不到什么东西。
昏黄的灯光之下,一切都模模糊糊。
耳朵也有些奇怪的鸣响。
听东西时候模糊不清。
“娘……”男孩儿迷茫地伸出了手掌,四处摸索。
他叫了一声,没有听到回应。
于是再次大声叫喊:“娘,爹。”
他摸索着,鞠子洲伸出了手掌,握住了他地一只小手。
男孩儿立刻两手握住了鞠子洲的手掌。
父亲已经逝去日久,他都已经快要忘却握住父亲手掌的感觉了。
“爹。”男孩儿委屈说着:“我好难受。”
鞠子洲不言,只是摸了摸男孩儿的额头。
“…这小儿一醒来便是叫你,可见敬你爱你,你却如此的狠心,你简直……”徐青城的嘴巴和他的战斗力一样强悍。
男孩儿机敏地转过脸去。
他看不分明,也听不真切。
只是有些模糊的影像与音声传入耳中。
他迷茫着,不知所措。
伸了伸手,似乎又听到若有若无的哭泣。
那是……
男孩儿迟钝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那是母亲的哭声。
他与是牵着鞠子洲的手掌,往母亲的位置凑了过去。
“你做什么?”徐青城依然愤怒着。
他一把将男孩儿拦了下来:“不要过去,这女人没有人性的,她会把你杀了的!”
徐青城这边说着,拦住了男孩儿。
鞠子洲站在一边,没有说一句话。
徐青城有些心疼看着男孩儿:“听我说,你母亲……啊……你这小兔崽子,竟敢咬我……”
男孩儿是不愿听徐青城对自己母亲大吼大叫、阻拦自己去见母亲的。
他于是长大了嘴巴,对着伸到自己面前的那只手咬了下去。
于是徐青城惨叫起来。
男孩儿咬得很重,小虎牙深深扎进徐青城手中。
血液流淌。
徐青城扬起另一只手,手捏成拳头。
鞠子洲立刻伸出两手,拦了一下。
并没能拦住。
徐青城的力气很大。
他被咬了,很疼。
这种突如其来的疼痛,令人恼怒,令人难以忍受。
他准备打下去,打到男孩儿放手。
而含愤之下,他这一拳砸出去的力道早已经超出了他的掌控。
鞠子洲神情骇然。
这一拳是对着男孩儿的后脑去的,要是砸实了,男孩儿是肯定没有活路的。
他没能拦住,那么这一拳……
徐青城脸上一片狰狞。
疼。
实在是疼。
拳头裹挟破空之声,降落到男孩儿头顶。
徐青城咬着牙,将拳头停住。
他瞪了一眼鞠子洲:“你是有多小看我?”
鞠子洲不说话。
“…贵人说…想要这个孩子…是想要拿来做弟子的吗?”妇人开口了。
她顶着红肿的眼眶,看着鞠子洲。
没有期盼,没有希冀。
鞠子洲沉默着。
好久,他慢慢说道:“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打算拿他当个儿子。”
“贵人当真……”妇人怔了怔。
“对,他以后就是我的儿子了。”鞠子洲对着妇人说道。
“可以放心把他交给我了吗?”
妇人深深地看了鞠子洲一眼,随后伸手拉住了正咬着徐青城手掌的男孩儿:“你听到了吗,以后要乖乖的,要听父亲的话,知道了吗?”
男孩儿不知道听到这番话没有。
他眼眶里流出泪水。
他紧紧地抓着母亲的手掌。
母亲含泪看着他。
最终一根一根,掰掉了男孩儿抓着自己手掌的小手。
她咬了牙,一把将男孩儿推进了鞠子洲的怀中:“以后要乖乖的,要好好地活。”
妇人推开了男孩儿,最后看了一眼,然后决绝转身,踮脚踩上卓榻,将细长颈子伸进了早已准备好了的草绳里。
然后踢翻了卓榻。
她慢慢挣扎着,体会着儿女们曾体会过的痛。
母子,连心。
双手不由自主抓住了套在脖子上的绳子,双脚不住的凭虚踩踏,想要找到一个依托。
鞠子洲静静地看着。
男孩儿缩在他怀里,双眼血泪,不知道看没看见母亲最后一眼。
他小小的身体正在颤抖了。
“睡一觉吧。今日明日,大梦一次。”
他这样说着,男孩儿仍旧不肯转身的。
他当是看不清楚什么东西的。
但眼里分明一片血泪。
鞠子洲牵起男孩儿的手了。
“走吧,睡一觉,明天太阳出来了,一切就都会好些。”
徐青城处理着自己的伤口,惊骇看着鞠子洲。
这个人……
他回头看了一眼。
妇人仍在顽强挣扎,只是已经渐渐无力。
男孩儿一步步跟着鞠子洲向前走,亦步亦趋,然而始终回头看着妇人。
他眼睛里流出泪水,带红。
徐青城处理了手上被男孩儿硬生生咬出来的伤口之后,回去看了一眼。
妇人已经不动了。
吊死的形状难看。
徐青城皱起眉头。
他觉得不舒服。
但不知道是哪里不舒服。
回去房间看,鞠子洲和男孩儿都已经熟睡。
很奇怪的一件事情。
徐青城站在榻前看着鞠子洲。
真的睡着了。
呼吸平稳绵长,身体自然舒展。
他为什么能够睡得着?
徐青城不理解。
鞠子洲是一个站在庶民这边的人,这是他所能够确定的事情。
以他那个仁慈的性情,他是不可能对于这样的事情坐视不理的,所以徐青城可以理解他急匆匆跑去救小孩子的行径。
但,为什么要收小孩子做儿子?
这是他所不理解的。
更要紧的是,为什么他竟然可以对妇人一家的事情视若无睹,完全的无动于衷?
徐青城无论如何不能想通这其中的关窍。
想不通,他于是便睡不着。
彻夜的深思,到底还是难以理解鞠子洲的思维。
清晨时分,夜幕褪却。
太阳升起来了。
天暖和了。
鞠子洲起身采摘了一些野菜,熬煮了一些肉干汤,与男孩儿、徐青城三人一起分食。
吃完之后,鞠子洲慢慢牵着男孩儿的手,带他散了步。
他仍是看不真切,但已经听得很清楚,而且很是听话。
基本上,鞠子洲叫他做什么,他都会乖乖照办。
徐青城一夜没睡。
他思考了整整一夜,吃完饭,终于有些犯困了,于是他便把屋子里的卓榻搬了出来,自己躺在上面,晒着太阳,睡起觉来。
鞠子洲叹了一口气,自己慢慢一点一点将屋子里的妇人、女孩儿、女婴等三人抱了出来,并且以席子卷起,并排放入早已挖好了的大坑里,然后一个人慢慢填埋。
他这边埋着,男孩儿在不远处静静站着,静静看着。
好久,他试着过来帮忙填埋了。
此处工具有些落后,铁器并没能普及到这里,鞠子洲只填了一会儿,便累得不行。
男孩儿却似乎始终都有赶紧,只是一边干活,一边流泪。
好久,连同之前新翻的土地在内的四座小小的坟包完成了。
男孩儿跪坐在坟前,流着泪。
他当该是知道了发生了什么事情了。
他跪在那里,慢慢流泪。
鞠子洲以铁剑砍树,削刻了灵位,并不题字。
男孩儿在那里跪了好久。
他们一家五口之家,如今四个都在家里不出去了。
他不哭了。
作为这个家的长子……他该当出去闯荡了。
“走吧。”鞠子洲不讲理的时候是沉默寡言的。
男孩儿依旧看不清楚面前是的事物,但他已经可以听的分明。
“启程吧,不宜多行耽误!”徐青城叹了一口气。
男孩儿闭上双眼,
他抓住了鞠子洲的衣角,三人一齐走了出去。
艳阳天,秋风飒飒。
第五章 开心胸
离开时候,徐青城觉得似乎有人在暗中窥视自己。
然而转过身去,却又什么都看不到。
“真是奇怪啊……”徐青城叹了一口气。
这实在是他所未曾经历过的事情。
秦国的状况……
真有趣。
四行旷野之中,周遭无人,景物也是单调的,虫鸣在此秋日之中已经稀少,四下寂寥,愈加使人感到烦闷。
男孩儿坐在马背上,很是不安。
他此时看东西是很模糊的,但即便是模糊,他也知道,这样的高头大马,是很珍贵的事物,比他自己的性命要珍贵的多。
于是他拘谨起来了。
徐青城走得正无聊,发觉了男孩儿的异状,立刻说道:“不必担心的,你还坐不坏这匹马。”
男孩儿没有回话,只是稍稍有些安心。
他并不喜欢徐青城。
社会阶层分化大致完成之后,低阶层的人,遇到明显的高阶层的人,会有自惭形秽的感觉。
男孩儿虽然还并未完全接触到真实广阔的世界,脑海里对于阶级、对于身份之类的观念还没有太深刻的认知,但这种分化带来的自卑感是存在的。
而且他如同敏感的小兽一样,具有一些敏锐感知——他知道,在鞠子洲和徐青城之中,更不好得罪的人是徐青城。
他更加危险。
徐青城见男孩儿并不理会自己,越发有了兴趣:“你叫做什么名?”
男孩儿不说话,小手抓紧了缰绳,双腿紧紧夹住马背,生怕自己掉下去。
徐青城见男孩儿不肯回答,于是说道:“既然你现在已经认了新的父亲,不如以前的名就此作废吧,叫你爹给你取一个新名。”
鞠子洲一言不发,只是牵着马向前走。
徐青城看着鞠子洲。
他觉得,鞠子洲没有任何开口的想法。
“啧。”徐青城拍了拍脑袋:“你这人……还真是奇怪,一路上这么无趣,一句话都不肯说,收了个儿子,也是一句话都不跟他说,你不是挺关心小孩子的吗?”
鞠子洲轻瞥徐青城,又看向男孩儿:“你愿教我给你取一个新名么?”
男孩儿犹豫了一下,轻轻点点头。
鞠子洲沉默了一下,说道:“其实给你取一个名也是好的,但这并不是叫你忘却以往的经行、抛弃掉生身的父母与一同长成的妹妹、伙伴,而是说,我,想让你知道,今时不同往日,往后的你,与以前的你,是不一样的。”
“你应该学着变得强一些,知道过去的悲惨是如何造成的,进而知道以后若是再遇到类似的情况,该怎么样去改变这一切。”
“新的名,代表着你,从过去的,有父母疼爱的,不需要自己去为自己抗争的手不缚鸡的弱者,变成可以抽刃向强者,为自己的命运、为自己的幸福、为别人的命运、别人的幸福而抗争的人。”
男孩儿听不懂。
徐青城脸色变化。
抽刃……向强者?
为别人的幸福而抗争?
学问,说来是很高大上、很复杂的东西。
但是就徐青城的理解,学问其实是很简单的事情。
它只代表了前人经验和行事方法的积累。
人学习一切的学问,都是为了指导自己的行事,让自己在面对新事物时候,能够从旧有的经验之中想到办法去尝试解决新的事物和新的问题,并且尽量减少犯错。
而学者的立志,则是将自己从旧有的知识之中所领悟到的那一套方法,以制度的形式推而广之,让人世,按照自己的方式来运行,并且扩展。
鞠子洲方才的这一番话,其实就是为面前这个一家人都已经死绝了的男孩儿,立志。
他所立的志向,是一个……难以名状、与以往所有知识所会提倡的志所完全不同的志。
徐青城敢打赌,此世之上,没有任何一家的学问会诞生出这样的志向。
——知识的来源是前人经验的累积,但穷人如何累积经验?
他们只有口口相传,以父传子,所能够传承的知识极其有限。
只有贵族、贵人们,才有机会获取到相对完整的义理、方法、知识上的传承。
而这些传承,可绝对不会有什么‘为别人的幸福而抽刃向强者抗争’之类的说法。
即便是最离经叛道的道家杨朱学派,也只是,提倡不去掠取侵害别人的利益。
真,有意思啊!
徐青城从马背上的行囊中取出了一片硬巴巴的肉干,放进嘴里,大口嚼食。
“你以后,就叫争流。”
漫江碧透,百舸争流。
“好名。”徐青城笑起来:“天下百家,上下十流,分期而争,力强而理真者,可谓上流。”
“争流,这个名,确实是寄托了很多东西的,还不赶快谢过你父亲?”
被命名为争流的男孩子犹豫了一下,仍是没有说话。
鞠子洲毫不在意地笑了笑:“不喜欢也很正常,没有太多人会喜欢这种不安逸、不安分且没有什么美感的名,你若不喜欢,以后自己改就是了。”
男孩儿脸色好看许多,他点了点头,小声说道:“谢谢你。”
“道谢还不大点声,这可是你爹!”徐青城开玩笑说道:“跟你爹还客气什么,大声点道个谢,喊声父亲,然后问他要钱!”
“有了钱啊,你以往所经历的那种悲惨遭遇就不会再出现在你身上了。”
鞠子洲不满看着徐青城:“胡说些什么,试探我也不要教给小孩子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没办法嘛。”徐青城笑嘻嘻的,完全不把鞠子洲的恼怒当回事:“你这种人啊,实话你是不肯说的,你说了我也肯定不相信,所以只能慢慢用你在意的人和事来试探,这个小孩子嘛,对我是有一些戒备之心的,并不是说我说一句,他就会相信了……你说对吧,争流?”
争流不肯说话。
鞠子洲叹气:“别信这家伙的话,你家的事情,并不是单纯的钱的问题,问题是你家没了田地,如今又是秋日,再往后,你们家中是没有足够的粮食养活一家人的,那种情况,即便你母亲再嫁,也只能保她一人存活,再多,也就是留一个未来可以成为劳动力的你活下来。”
“固然,家中有足够的钱的话,你们家今年也许是可以撑得下来的。但导致你家的悲剧的、在这人世上营造出与你家相同的悲惨命运的,也从来不是你们自己没有足够的能力赚到足够的钱。”
争流看着呆呆的,除了他自己,谁人也不知道他听没听懂鞠子洲和徐青城的话,谁也不知道他会选择相信谁的话。
“你这个说法很有意思。”徐青城思考了片刻之后发表评论:“你觉得造成此种事项的,并非是他们家中自己的怠惰和无能?”
“从来不是!”鞠子洲看着争流认真说道:“我相信你的父亲和你的母亲都是待你很好的,也都是很积极很勤劳的人。即便是发生那种事情,我觉得,他们也都是希望你、希望你的妹妹们能够好好生活的。”
“我爹……”争流慢慢开口了,一开口,他又开始流泪:“他是很好的!”
小孩子总这样倔强。
徐青城嘴角噙着笑:“原来你这个家伙也并不是完全不会着急的嘛!”
鞠子洲不满说道:“你敢再教小孩子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我就宰了你。”
“你打不过我的。”徐青城微笑。
但很快,他发现鞠子洲并非只是说说而已。
鞠子洲的目光,在他身上流转。
确切一些说,是在他身上的,左臂、侧颈、大腿等各处流转。
那目光也与平时见到的平静冷静不同,而是充满了攻击性,像是看砧板上的鱼。
“你想做什么?”徐青城紧了紧身上的衣服,莫名觉得有些寒凉。
“杀了你。”鞠子洲说了一句,收回目光。
“你打不过我,所以你杀不了我,只有我杀你的份。”徐青城说道。
“或许。”鞠子洲如此说道。
随后两人不再说话。
马蹄踏踏,三人继续前进。
不久后,天色昏暗,于是三人停马驻步,鞠子洲指使徐青城去附近寻了水,砍了柴,点起篝火,以随身带着的小铁锅烧了半锅水。
鞠子洲以开水烫软了肉干,一点点喂给争流吃。
徐青城在一边一口肉干一口热水,冷眼看着鞠子洲熟练的动作,问道:“你以前养过几个小孩子?”
鞠子洲并不回答。
“依我看,绝对不会少于两个。”徐青城自顾自说道:“但很奇怪,你养过小孩子,却又不教他们挣钱夺爵、也看不出想要为他们争取名位,留下遗财……这有点不合于人性呐。”
“你那么了解人性么?”鞠子洲问道。
“什么?”徐青城来了兴趣。
“不同人的人性,会是一成不变的吗?”鞠子洲问道。
“那当然不可能。”徐青城立刻回答。
“那么你为什么说我的人性,就不合于人性呢?”鞠子洲如此问道:“你在评判我的人性的时候,是以谁人的人性为基准的呢?”
徐青城思考一下,不再开口。
争流骑了一天的马,看得出是很累的,虽然马并没有跑起来,只是平稳走着,但道路颠簸,马背上,其实也并不多么平稳。
于是他吃饱了之后,很快便睡着。
鞠子洲为他盖上嬴政赠送的虎皮裘,确定他睡得舒服,之后走远一些,低声问道:“距离此地最近的县城有多远?”
徐青城想了想,拿出地图看了一眼:“如果没走错的话,应该只需要两个时辰的路程,不过去那儿的话有些偏离我们的计划。”
“我不去。”鞠子洲说道:“你会骑马,所以你去。”
“去做什么?”徐青城问道。
鞠子洲不答,只是拿出笔墨砚台,慢生研墨,清水化开,在帛书上画出图形:“去帮我打造四个这东西,铜铁均可。”
“什么玩意儿?”徐青城对着火光,看了半天都看不出这是个什么东西。
上面一个半圆,下面一条平直,像个剖开的半圆。
“这干嘛的?”徐青城问道。
“明天早晨可以回来吗?”鞠子洲问道。
“这是当然的,不过要用秦王给的令牌。”徐青城笑了笑:“我今晚睡在那县城中,好好洗一洗,享用一番。”
“随你。”鞠子洲只如此说话,随后便坐在篝火旁,静静看顾争流休息。
徐青城看着鞠子洲动作,摇了摇头:“你真的挺奇怪的,之前又想救,又不想救他这一家的,犹豫了半天,现在却又如此的耐心细致……”
鞠子洲平静说道:“我到现在也并不想救。”
“可你还是救了,而且我觉得,只有去救那些人,才是符合你的义理的行为,对吧?”
“是的。”鞠子洲点了点头。
“可是你为何又不想救他们呢?”徐青城开始解开缰绳了。
“能给我一个理由么?”
“因为救不了。”鞠子洲很认真地看着面前的火焰,前所未有的认真说道:“我救不了他们!”
“不太可能吧。”徐青城忽地有些窒息感觉:“给些钱不就可以了吗?他们只是缺少粮食而已……”
“他们缺少的并不是粮食。”鞠子洲摇了摇头:“不是。”
“我要理由!”徐青城将缰绳重新拴在树上,蹲在鞠子洲面前:“我不信这世上有什么义理,有什么理由,能够让你这样一伸手就可以够得到滔天的权势富贵的人,如此无力。”
“这人世,从来不是一个圣君明主,或者贤人哲者掌握了权势便可以变得更好的!”鞠子洲叹息。
“理由!”徐青城强硬说道。
“我们留下一些钱,他们一家会是怎么样呢?”
“留下一些钱,他们就很有可能活下来了啊!”徐青城说道:“休说是这一家人,便是那一个小村子,只要我们留下的钱够多,他们都是可以活的下来的!”
“这几日来,争流说话不多,但即便不多,你还能不知道吗?”鞠子洲问道:“他们家为何破败?”
“因为他父亲不服役,夺爵失地。”徐青城说道:“他家人违法在先,秦法制裁之,虽然严苛一些,但总好过秦法尊严荡然无存,秦地上下失序乱战要好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