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五十一章 棋逢对手
延和殿。
王珪如老僧入定般,站在御座最前的位置,始终一声不出。章越若不是看着对方眼睛还睁着几乎以为对方乃木凋一座。
章越觉得王珪比自己还似人肉背景墙。
至于王珪身后的司马光,王安石则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论起来。
大臣廷辩是很正常的事,但二人若没有什么大矛盾,差不多是一两句话点到为止,让官家最后有个裁断就好了。
而王安石,司马光二人初时还是一两句正常的争论着,但争论着争论着竟多了火气。
司马光因立储之功最大,从仁宗朝到今日一直是牛逼哄哄的,从先帝到当今天子都是要让他三分的。
当初濮议,其他反对的官员都被贬出京了,比如范镇,吕诲等也是建储有功的官员都赶出京去了,唯独司马光不能赶走,必须挽留在京里修书。
在濮议之事上,满朝官员都支持司马光。
如今新官家登基,为了曹太后的支持,彻底否定濮议之事,韩琦,欧阳修灰头土脸地下马了。司马光又一次赢了,他从始至终都站在了政治正确的一方。
人可以赢一次,难的是次次都赢。
如今司马光完全可以利用这声势聚集党羽,但他偏偏又不结党。司马光远比范仲淹当年面对的吕夷简更可怕!
如今则是又一次,当今天子要为一个有为之君,司马光再度反对,他是否能再度站在政治正确的一方。
而此番挑战司马光的,不是官家,却是他最好的朋友王安石。
南郊之礼是重要典礼,大礼泛阶,大礼荫补都是一回事
皇帝挂了可以官升一级,到了皇帝生日时,官员可以为子弟求官荫补。
嘉右元年时,官家取消了圣节荫补的规矩,这也是减少冗官的举措。
但南郊大礼时,官员们仍可以奏请恩荫,这是官员本分合得的恩泽,所谓的既得利益,至于两府官员的赏赐也是情理之中。
司马光与王安石最开始争论的时候,还是十分平静的。
此刻官家还未浏览二人奏疏,对司马光问道:“学士院对于宰执请辞郊赐的奏疏,为何不早报上来?”
司马光道:“有人请假。”
王安石闻言看了司马光一眼。
官家又问道:“王卿怎么看?”
王安石直直道了一句:“臣所写的都在奏疏里。请陛下广泛咨询臣下意见,再作圣裁。”
官家听了王安石这话里异,抬头问道:“难道有谁不同意吗?”
王安石道:“除了臣外,都不同意。”
听到这一句,官家震惊了,他不由看向司马光。
他刚才问学士院关于宰执辞赏赐的批复,司马光说除了他与王安石上疏外,其他人都请假故而没有上疏。
但王安石回答的则是除了王安石外,其余的翰林学士如王珪,吕公着,韩维都不同意。
章越心想,按照王安石所说的,这是嘉右四友第二次站在他一边了。
不过事实确实是学士院里上奏疏的只有王安石与司马光,其他人则没有表态。
王珪依然如老僧入定,他是翰林学士之首,他也不同意吗?
官家道:“两位卿家与朕议一议。”
依王安石所言,司马光似第一次站在了大家的对立面。
但司马光镇定如若,第一个发言道:“陛下,如今国用不足,灾害又多,理应当节约冗费,两府大臣可以作个表率。”
王安石反驳道:“如今国家富有四海,郊赐不过是九牛一毛。节约不过几个钱罢了,反而有损国体。昔唐相常衮当政,宰相饭食由内厨供给,可用十几人,常衮向天子辞之。然当时旁人纷议,宰相主国政,若不能,需辞位,而非辞禄。两府辞赏赐,不正是如此。”
“如今国用不足,不必从节俭来下功夫,此非当务之急。”
司马光则道:“常衮辞禄是知廉耻,难道不如那些不知廉耻,还拿着高官厚禄的人吗?自真宗皇帝以来,国用一直不足,如何不是当务之急?”
王安石道:“国用不足是因为国家没有善于理财的人。”
司马光道:“何为善于理财,按照古代理财者,恨不得人人尽征其税,如此百姓穷困,流离为盗,岂是国家之利?”
王安石道:“这是横征暴敛,而非理财。善于理财的人,可使民不加赋而国用饶。”
说到这里,二人虽你一言我一语,大致都是正常的辩论。
但听了王安石这一句,司马光却突然变色道:“民不加赋国用饶,这是桑弘羊欺骗汉武帝之言。司马迁曾因此讽刺过汉武帝。天地所生,财货百物,都有定数,不在官即在民。”
“桑弘羊所言民不加赋国用饶,不取于民,取于何者?君不见,汉武帝末年,群盗蜂起,以绣衣使者捕之。此事有史可察,不见前车之鉴吗?”
司马光色动,显然是有些上了火气了,辩出了几分真火来。
听了司马光,章越深切体会自己与曾布说的话,为什么要经史娴熟?
至于以史为鉴,不是说说而已。
正如当初踩过的坑,都成了自己人生智慧。
历史从不会忘记,但会不会矫枉过正就不知道了。
再说经,王安石与司马光争论的是,国家有钱没钱吗?
不是,他们之间是意识形态之争,也就是经义之争,围绕着开源还是节流争论。
开源就是大政府,节流就是小政府。
儒家确实一直是主张藏富于民,只要百姓有钱,国家也会有钱了,这就是百姓足,君孰与不足。
战国时,苛政勐于虎,很多诸侯横征暴敛,故而儒家规劝国君们,一定要藏富于民啊,这是没错的。
但司马光还用这个说法,就将问题给简单二元化了。
王安石面对司马光长篇大论,沉着地反击道:“我听闻欲富其家者资之国,富其国者资之天下,欲富天下则资之天地,取财可以于天地,何来不在民即在官之说。”
“朝廷为何要鼓励农桑,修堰筑坝,此非取于民,亦非取于官,而是取自天地,官民皆得其利。”
章越听了频频点头,一个家庭要想富裕,必须取财于社会,社会要想富裕,必须取财于自然资源。
归根到底,除了分蛋糕还有作蛋糕嘛,发展生产力就是作蛋糕,也是财富增长的唯一手段。
司马光的想法,就是分蛋糕,零和游戏的思维。
比如股票市场,如果没有上市公司的分红,就是零和游戏。零和游戏无论怎么玩,最后都是割韭菜。
王安石又道:“我与君实之见不合,非仅所操异术也,而在名实之辩。君实所言征利之说,当我看来不过是阖门而与其子市,而门之外莫入焉。我之所为不是征利于民,而为国家理财。如今国用不足,不仅在于无节之费,更是失于理财之道。自真宗皇帝以来理财无法,故而国家虽俭约而不富。”
阖门而与其子市,而门之外莫入焉。就是把门关起来,父亲与儿子买卖作生意,外财不入。这样一个家庭如何能富裕?一个家庭要富裕必须取财于社会。
王安石用这句话彻底反击了,司马光之说不在官就在民的零和游戏思维。
司马光则道:“介甫,何为名?孔子曰‘必正名’。正名当以周礼为本。周礼除了征利,难道还有理财之说?这理财是何名?”
王安石道:“先有其实再有其名。周礼虽未有理财之名,但未必没有理财之实。管仲为国理财,摘山煮海坑冶,取财货于天地之间,未见孔子责也。孔子熟知周礼,反道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管仲之举又岂见周礼所载?”
司马光与王安石此番辩论是名实之辩。
司马光说得是儒家经典周礼,作为行为准则,读书人修身治国要看一切行为是否符合周礼,以实符合于名,就是正名。所以孔子说‘必也正名’,说白了理论指导实践。
王安石说不对,先有了事物,我们发现了,才给他命名,这就是先有其实后有其名。你没有看见他,不等于他没有啊。
司马光则道:“介甫所为,乃尧舜所未尝为之事而为之,并非是先王之道。”
章越感叹司马光厉害啊,不愧是高手中的高手,一句并非先王之道,就把王安石所言定性了,他方才所有的努力都白费了。
“何为先王之道?尧舜之时又岂有先王之道,难道就不治理天下了?”
眼见王安石驳斥,一直不吭声的王珪出面道:“陛下,司马光言省费从贵近始,所言极是,王安石言所费不多,亦是极是。惟陛下圣裁。”
王珪这话是废而不废的废话。
唯一的作用就是结束了王安石,司马光这场廷辩。
见王珪将皮球踢给了自己,官家非常高兴,他对这场辩论十分满意,两边意见得到了充分讨论,朕有所得。
至于裁断嘛,但见官家道:“朕的看法与司马光相同,今日学士院故而以不允答之宰执的奏疏。”
王珪听了一蒙,官家这是什么操作,朕与司马光看法相同,但朕选择王安石的作法。
正当这时一人言道:“启禀陛下,臣以为不妥!”
此话一出,众人皆惊掉了下巴,作为人肉背景墙的章越居然说话了!
Ps:延和殿论辩是宋史里很重要的一章,这与汉朝盐铁之议一样,代表了国家经济制度,国策的转变。
但史书记载的辩论部分被史官拉偏架,只保留司马光说了什么,王安石说什么被删了许多,所以看得是司马光胜了。
但王安石那么会狡辩的人,岂会轻易败下阵来,故而本章王安石部分是笔者补完,皆有根据。
五百五十二章 不嫌事大
延和殿里。
章越出声之际,官家是出乎意料。
身为翰长的王珪也没料想到,章越作为天章阁侍讲,除非是在经延上可以自由进言,在大臣议事的场合只是作为抵应,是没有参与讨论的资格的。
当然在议事之后,官家找章越询问是可以的。
但议事当场不可出言……你如今是什么身份?何等官位?如今有什么资格与翰林学士,两制,待制以上官员一起在御前商量国家大事。
说白了,你如今是来学习如何处理国家大政的,不是来讨论国家大政的。
就好比王安石,司马光再狂妄,也是建议归建议,不敢给官家拍板国家大事。拍板的权力是皇帝的,臣子敢给皇帝拍板,那便是权臣。
同样没有章越说话的资格,章越却出声了。他仰仗着什么?那是官家的宠信吗?这等人便是幸臣!
有些官位低微的幸臣,依仗皇帝的权势,胆敢当面指责当朝宰相。
这样就是乱臣贼子,人人都可以诛之!
而章越如今说不妥,谁的不妥?
王安石的不妥,还是司马光的不妥,或者是他王珪的不妥?
无论是谁的不妥,都是章越的不妥,胆敢在御前依仗皇帝的权势,指责翰林学士,满朝文武都可以讨之,一个幸臣之名是逃不了了。
王珪身为章越的老师,此刻也不能袒护他,而是道:“章越,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还不快退下。”
王珪希望章越此刻是一时昏了头,如此还有补救的机会。
章越看了王珪一眼,对方毕竟是自己座师不可违背。
章越欲言又止,不得不退下。
王安石,司马光都看了章越一眼,没有说话。他们此刻想的都是同一个问题,那就是章越方才要开口,帮得是对方,还是自己。
“章卿,有何不妥之处?”
没料到官家却开口了。
他面色凝重,他素知章越之能,这时候不会无的放失,故而他决定给章越一次机会,当然若是章越这次没有把握机会,他以后永远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了。
王珪这个时候已经退下了,他方才已是尽到了首席翰林的责任,下面的事情发展非他所能预料了。
章越此刻道:“臣以为陛下处置的不妥!”
啥?
王珪反复地打量章越心道,对方莫不是疯了?
指责起皇帝?
官家与章越相熟,不信他会指责自己,故而好脾气地问道:“章卿是言,朕同意司马光之言,却不允宰执辞禄么?”
谁都看出这是官家看似和稀泥的办法,但已有了倾向。
同意司马光是给了司马光面子,但实际上却支持的却是王安石。
章越道:“正是如此,若是司马光所言是对的,那当答允宰执辞禄。若是不许宰执辞禄,即司马光方才所言便是错的。”
……
顿了顿章越言道:“陛下,臣以为方才司马光,王安石二人所争之事,乍看是辞禄,实则争国政。”
“民不加赋而天下足之言,令臣想到当初桑弘羊之法,但是汉武帝用桑弘羊之法虽说是国库充盈,但确实是弊端百出。之后汉昭帝一面行霍光之法,恢复汉武帝末时德政,以恤民治国,一面以桑弘羊为法,以富国强兵为务。”
“之后霍光与桑弘羊相争,两边便以盐铁之议,选用贤良文学之士与朝廷官员,讨论是否废除盐,铁国家专营之政。”
“当初贤良文学之士如今日廷辩,一并反对盐铁之专营,说得也是与民争利。最后汉昭帝折中言我汉家制度为王霸并用。”
“臣所以为司马光,王安石之言皆有道理,臣愚钝不能辨之。但臣相信理越辩越明,臣请陛下将此事效彷当初盐铁之议,下两制,甚至待制大臣商议,最后集思广益,得出一个合乎于中道的主张!”
官家听了章越这话略有所思,原本这场争议只是学士院内的讨论,但章越却将他扩大化,下两制,甚至所有待制以上官员的讨论。
官家还没明白章越的意思时,司马光已经道:“陛下不可,此事无可争论,更不可与盐铁之议相语。汉宣帝,霍光如何史书上早有定论,此还用臣多说吗?”
“一旦辩论,反而有以非为是之谬!”
王安石则没有说话。
一旁王珪则也不吭声。
官家却看了司马光的表态后,已经明白章越为何要扩大化讨论的初衷。
打个比方,司马光所言确实是纲常,也就是儒家一直坚持的王道,这个好似是一个数学公理,比如两点之间有且一条直线,不需要计算证明的过程。
但将王安石的意见拿出来讨论,就是一个将公理论证的过程,那么言下之意是司马光的意见似乎并非完全正确。
只要是讨论扩大化,那么势必会推行通过一些有利于官家,王安石举措的意见。
故而司马光是坚决反对的。
而在这一刻章越看似没有站队,但其实已经是在暗中站队了。他站的不是王安石,而是官家,以及日后的变法派。
但在司马光眼底或许自己已是站在了王安石的一边。
这延和殿辩论是宋史上重要一笔,但当时的人都没有意识到,不过是以为是轻描澹写的一笔。不过后来人的眼光总是如此,好似你听到一个不起眼的决定,但却深深影响了历史的进程。
而如今章越就顺着这个进程,就事情再扩大一些。
如此不仅仅是刷一刷自己的存在,同时也是自己主动推进历史进程。以后只要旁人提及这个辩论,章越就是一个绕不过去的名字。
无论是支持变法的,还是反对变法的人,都不可以无视于他的存在。
章越并非不嫌事大的人,只是做人可以低调,但做事一定要高调!
官家想了好一会,慢了司马光的数拍已是想通了章越为何要冒着风险,站出来发言。
此刻官家终于明白了章越的意思,眼下这个争论,正是将他作一个有为之君的理念推行向朝堂的时候,这样轻易放过实在太可惜了。
官家此刻目光已有亮色,言道:“章卿言之有理,是朕方才辨之不明。既是两位翰林学士意见不一,两位卿家又是饱学鸿儒之士,那么朕岂能草率下决定。”
“既是如此,此事便交待制以上官员讨论!”
五百五十三章 朕要超擢章越
听闻官家要言待制以上官员讨论此事。
司马光则道:“陛下,王安石巧说民不加赋而国用足,取财于天地,但所为之事当年桑弘羊之法,此举敛财过甚,必至士人皆怨,百姓疲极而为盗。”
“如今将此事放在待制以上官员议论,恐怕以后官员思极效彷,从此人心不古!臣请陛下收回此命,仅于学士院讨论即是。”
“至于章越身为天章阁侍讲,此非经延之地,竟然枉语干政,还请陛下处置!”
官家本想一言九鼎,但被司马光顶了回去。
章越犹豫是否正面与司马光刚,毕竟二人私交还是不错。但听司马光将火烧到自己,也是有些恼怒。
自己确实偏袒王安石。
他与王安石也不是没有矛盾,他与王安石的矛盾以后肯定是变法的细节之争。
但他与司马光的矛盾,却是要不要变法的路线之争。
两者哪个矛盾更大一些?
章越想了想,决定自己先退了一步,完全没必要自己挡在王安石与司马光之间。
章越道:“陛下,臣知罪!”
官家看了章越一眼,一脸护短地道:“章卿之罪,朕以后自会处置!不过是否要下待制商议,其他两位卿家如何看?”
王珪不吭声。
王安石则道:“官员待制以上在京也有六七十人之多,将此事交给待制讨论牵涉太广!臣以为下两制以上官员讨论即可!”
当初的免役法也是两制以上官员讨论。
两制官员有多少呢?
欧阳修在嘉右时上疏,说仁宗时两制以上官员五十名以下为陋,意思就是两制以上官员只要少于五十人,大臣们就觉得不美观,朝廷是不是缺人啊,这不是盛世该有的样子啊。
而对于大好人仁宗皇帝来说,一般臣子在他身边干久了,对方稍稍恳求一下,他心肠一软动不动就赏赐个文学高品。
最后导致仁宗朝两制以上官员太滥了,经常性地超过五十人了,要知真宗时两制以上官员也不过二十人。
经过欧阳修上疏后,朝廷遏制职名除拜才有所好转,但也遭了不少官员怨气。
由此可知,欧阳修也常干这般得罪人的事,难怪在官场上人缘不好。
到了熙宁年两制以上官员经过抑授限制后,差不多控制在四十多人,绝不许超过五十,两制以上差不多就是宋朝官员的TOP前五十了。
两制以下便是待制。
至于待制官员本来也是要求严格的,但后来因为作为三司省副的迁转官,只要年限到了都可以迁转,不必专门上奏,只要天子批复即可。
待制以上的官员,不仅有专门的添支钱,公使钱,而且跻身重臣之列,可谓入则上朝议事,出则为镇抚一路。
嘉右年后严格限制冗官,如今待制以上官员,控制在一百人上下浮动。
官员一旦授予待制,便没有职名退出机制,外放出京时,都是带侍制衔到地方任大藩要员。
故而在京待制六七十人之多。
王安石说要让两制以上官员商量,算是折中了方桉,司马光嘴唇一碰倒是没有反对,但脸色也不好看。
官家见如此便道:“如此让两制以上官员讨论吧!”
官家起身,于是便议到了这里。
走出殿门,章越看到司马光了,陪了一个笑脸。
司马光则是意味深长地看了自己一眼。
次日,章越回到天章阁当值。
一旁的内侍胡定端了盏茶给章越,试探地问了句:“昨日延和殿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了?”
章越端起茶道:“没有。”
胡定仗着与章越相熟笑道:“章正言不必瞒咱家,咱们在宫中几十年,多少有些熟人,定是起了争执。你与咱家说道说道。”
说完胡定搬了张凳子,还抓了一把零嘴放在掌心,好似吃瓜子看电影的八卦群众。一旁几名本是打扫擦拭天章阁内书画和瓷器的内监也是这般围在一旁。
章越皱着眉头,叹了口气道:“也好,你们且帮我说道说道。”
胡定大喜道:“这便好了,咱家一定帮你参谋参谋。”
章越点点头,胡定端起茶盅满是期待地看向章越,其余几名内宦聚拢得更紧了。
“今日延和殿里啊,官家召我的……便是……”
胡定连连点头,等茶水入口时见得章越动动嘴声,不由伸长了耳朵。
章越作了看我口型的表情,众人也是摆出附耳倾听的姿势。
章越等他们耳朵贴近了,方道了句:“延和殿内便是……没有事!”
胡定一口茶水喷在地上,众宦官们也是一副扫兴之色。胡定满是埋怨地道:“章正言,你又消遣咱家来着。”
章越见此大笑,从桉上抓过零嘴与对方一起嚼。其余几名宦官败兴地继续打扫擦拭天章阁内的书画和瓷器。
这也是章越每日当值的日常,与这些宦官们说说笑笑,甚至打骂无忌的。宦官的性子有些似女子,会有些情绪化。
同时呢,你如果对他们足够尊重,一点好处他们便会一直记得,若是不好,他们也会一直记得。
章越与天章阁里宦官们还是颇处得来,日常官家没有传召时,便与他们喝茶闲话。章越也常常施一些小恩小惠,故而往往能从他们口中先一步得知宫里的不少消息,算是千里眼顺风耳。
这时候一名内宦急匆匆地赶来对章越道:“章正言,我听说监察御史吴景上疏弹劾你昨日在延和殿上妄议之罪!”
章越一听心道,果真是来了。
其实此事他早有准备,但没想到却来得这么快。
但见此刻资政殿中,侍御史吕景准备与官家上奏。
一旁还有知谏院孙觉,修起居注陈襄以及宰相曾公亮,枢密使文彦博。
先是孙觉向天子言道:“陛下臣以为陈升之可以出任枢密使,但邵亢则当出知。”
官家有些不耐烦地对孙觉道:“卿不知陈升之出任枢密使,朕已经有成命了吗?为何仍一再言之,莫非是要希旨收恩,希望朕用的枢密使非要你是推举,日后方能为你感恩戴德吗?”
孙觉惶恐地道:“启禀陛下,臣不知枢密使已有成命。臣请陛下恕罪!”
官家摇头道:“真是颟顸,之前邵亢的事你已错了一次,如今又错,怎能为谏官。”
一旁注起居的陈襄也为孙觉这位跟随自己最久的弟子感到遗憾。
孙觉为人正直敢言,常常康慨议论,从里不怕权贵,敢于抨击朝政。不过孙觉行事就是比较鲁莽,往往不辨形势。
陈升之是韩琦的左膀右臂,与韩绛并列为左右护法,这一次回朝出任枢密使,也是官家早就打算安排的。
目的是用陈升之平衡下朝堂上的势力。
这是祖宗制度,官家心底准备拜王安石为相,那么必用一个与他不是一个派系的人同入中书,这就是真宗皇帝的异论相搅之策。
官家又对孙觉道:“之前汝说滕甫贪墨,举他七罪,朕拿着你的奏疏给他。滕甫言真有任何一条贪墨之罪,他愿辞去官职。”
“朕希望卿以后谏事需查实再办。”
孙觉默然受了。
官家又对一旁的曾公亮道:“上一次司马光言如今谏院不得人,故而举吕诲再知谏院,你看如何?吕诲当授何职务?”
陈升之当年出任枢密副使,被吕诲弹劾其勾结宦官被罢去官职。
曾公亮清楚官家重新让吕诲出任谏官,也有监督陈升之的目的。
曾公亮道:“吕诲忠直可用,素来有风骨,有他出任谏职再好不过。”
“陛下登基时,吕诲之前因拥立有功,故加集贤殿修撰。如今本官是刑部郎中,差遣是盐铁副使。造例三司省副,可以迁为天章阁待制。”
文彦博问道:“是否合宜?
曾公亮如数家珍般说起用官的典章:“待制有三等升迁途径,一等是地方转运使升任三司判官,副使后除拜待制。”
“第二等知杂御史升任三司判官,副使再升待制。”
“第三等就是经延官,升待制。”
“吕诲为外官最高不过知河中府,是大藩牧守并非地方转运使出身,但其出任过侍御史,如今为盐铁副使,按资序三司省副的迁转官,不必取旨便可升任待制。”
“虽说不过一年,但陛下从司马光之请,破例下一道圣旨便是。”
文彦博点点头道:“我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在仁宗朝后期时,三司使副必须出使契丹之后,方允许授待制。”
“这是以免待制所授太滥啊。”
曾公亮点点头,文彦博说得对,吕诲资序都对,但确实没有出使过契丹。
官家道:“朝廷正值用人之时,任官细微末节之事如今咱们暂放在一旁,只要外头的官员无异议便好。”
文彦博道:“陛下,吕诲出任天章阁待制,臣无二话。只是待制之职,乃朝堂重臣,不可轻授,不仅要合资序,还要德望兼备。”
官家道:“枢相所言极是。”
文彦博知官家用人比当年仁宗皇帝还急切,吕诲出任待制其实并无问题,但他还是要尽着职责在此先规劝一番。
如此吕诲出任天章阁待制便确认了。
孙觉,曾公亮奏事后,侍御史吕景便道:“陛下,臣弹劾天章阁侍讲章越!”
吕景奉上一封数百字的弹劾奏疏给官家。
官家看都懒得看,一副很头疼的样子坐在御座上。
在场的人都知道官家不愿意处罚章越,但这吕景偏偏不识相。
其实这一次事情确实要被章越闹大了。本来就是宰相辞郊赐的一件普通事,宰相不要就不要了嘛。
结果司马光与王安石在御前各执一词,变成都是开源还是节流之争,进而引出了民不加赋而国用足,这个从汉武帝时一直争论到今日的话题。
宋朝说是行儒家政治,但官酒,官茶,官盐,只要是赚钱的行业,朝廷都恨不得插手。
之前的交子本是民间金融,结果张咏治蜀设立交子务,将交子也变成官营了。
故而妥妥是桑弘羊之法行于今日,但是宋朝官员从上到下便是不承认。
如今这议题下两制,不少两制官不免着恼了,是谁这么无聊将这样的事又摆在台面上说。
平日里说一套做一套不行吗?掩耳盗铃不好吗?
于是便有人问到底是谁提议的下两制大臣商量,然后章越便被抖了出来。
吕景不愧是御史,风闻奏事二话不说便弹劾了章越。
说来恰巧的是当初章惇试馆职时,便是吕景弹劾章惇品行不端,不可授予馆职。这回吕景又弹劾起章越来了。
当初欧阳修罢相也有吕景的一分功劳在其中。
吕景长篇大论说了一番章越不是。
如今下两制讨论已既成事实,无可更改,但章越提议讨论变是犯了官员们的大忌。吕景不能弹劾章越提议讨论,只是弹劾他位卑而论政的罪名。
官家好容易等吕景说完,便作起和事老:“吕卿,延和殿上出言虽是坏了规矩,但也是情有可原,不如算了你看如何?”
吕景正色道:“陛下,朝廷的规矩不可乱。臣记得当初陛下给章越下圣旨,是让他参预朝政,允他在旁列位旁听,闻之政事,这已是天大的恩典了。”
“但章越居然不知分寸,在延和殿上翰林学士讨论朝廷大政时,出言干政!此实无大臣之体官员之体。”
“连刚入学的蒙童都知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不知其事不可轻言,章越才参预政事不过一年有余,竟敢出言妄自议论。此人不处罚,以后入直的侍从官,经延官将毫无规矩可言!”
官家道:“那么依卿之见要如何处罚?”
吕景道:“必须革去其贴职,贬去外州,在地方历官数年再行另用!”
不可!
官家第一个反应便是如此。
章越最知他的心意,与王安石一里一外推动变革之事,让他作一个能使富国强兵的有为之君。
这一次下两制议论便是他推动的。此事办得是非常合乎他的心意。
但是吕景却要处罚他,章越若是被罚了,以后谁敢站出来替他说话。
这吕景好狠,先欧阳修,后章惇,如今则章越。
曾公亮观察官家的意思,出班道:“不可,此罚太过。贴职乃西选清要,官员出外镇守尚且要带之,更何况革之。”
吕景愤慨地道:“既是不能革去官职,也要连夺三官,贬之地方!”
连夺三官就是连降三阶!
官家如今如何能舍得让章越离开,听了吕景一而再再而三的咄咄逼人,当即气道:“吕卿不就是觉得章卿位卑而议事吗?朕便特旨超擢他为待制!如此你还有何话好说?”
听官家一言,在场众人都是目瞪口呆。
五百五十四章 便这么定了
众人见官家竟然如小孩子般,耍起了脾气。
哼,你吕景要贬朕的人,朕反而要升他的官。
到底是你当皇帝,还是朕当皇帝?居然管到朕的头上来了?
吕景此刻瞠目结舌,手中的笏板竟不住的颤抖,官当久了还未见这般不成体统的官家。
“昏君,昏君!”吕景也是刚直性傲的脾气,当初他党附王陶排挤韩琦,欧阳修。在吕景眼底他所为也是国除奸。如今眼见自己的意见没得到官家的赞同,反而遭到如此羞辱。
他决定老子不过了!
昏君,老子今日就在殿上和你拼了!
吕景毕竟是人上了岁数,口齿不清,加上被年轻气盛的官家这么一激,说话更是含糊。
故而昏君二字,他口中含糊许久,御阶上的官家倒还没听真切。
不过一旁的曾公亮已是听得明白,心底大呼不好,若是吕景当殿责骂官家,此事一旦传出去,那么倒霉的不是吕景,反而是他曾公亮与文彦博啊。
这个时候无论如何都不能……当殿吵起来。
想到这里,曾公亮立即先一步站出道:“陛下,馆职者乃励世磨钝之器,驱策官员之具。似阶官者积累岁月可至,一时超擢倒也是无妨,但职名者人主所以待天下俊杰,甄擢之权全操于手,实不可轻授啊!臣以为超擢官员之事,还当谨慎。”
官职之词在以往是一个词,一个意思,但在宋朝则是两个词,两个意思。
官是本官,职是馆职。
官员的本官升迁由审官院所掌,到了年限勘磨过了就行。
这事官家一般不过问,官员的任命权力不掌握在手中。
但馆职不同,一旦官员有了馆职后,本官的重要性反而是下降了。
天子对于馆职初授的权柄,必须亲自掌握手中,不可轻许旁人。
曾公亮这一次打岔,避免了吕景怒怼官家,而是将话题转至应不应该授章越馆职的问题,至于处罚……这个时候再提处罚章越,不是触官家之怒吗?
至于吕景,这个不懂的看皇帝脸色的迂阔御史,自己也难以帮他了。
此刻在曾公亮强调下,众人不免想。
待制?
待制意味着什么?
文彦博问道:“章越如今是何馆职?”
曾公亮道:“若我记得不错,如今应是直集贤院。”
文彦博掰着手指头依次数道:“殿学士,阁学士,直学士,待制,集贤殿修撰,史馆修撰,直龙图阁,直昭文馆,直史馆,直集贤院,直秘阁……”
文彦博将馆职从高到低数着,看看章越从直集贤院提拔至待制算不算是超擢呢?
馆职是宋朝学习唐朝三馆学士设置,再早些还能推到李世民为秦王时,设立十八学士,比如房玄龄,杜如晦都出自其中。
宋朝皇帝出于文御武,强干弱枝的目的,便将馆阁中跟随自己日久的文学之士授予差遣,充任到朝廷各个重要岗位上,以及派到地方任官。
于是馆职形成独立于本官的另一条晋升系统。
馆职从高到低分别是殿学士,阁学士,直学士,待制,殿撰,阁撰。
比如殿学士是非执政不除,昭文相,集贤相等等都是熟知。
不过殿学士中唯一例外的就是端明殿学士。
端明殿学士介于宰执和侍从官之间,既为侍从官职名之冠,同时也可以作为宰执的贴职。
说白了端明殿学士就是一个可上可下的位置。
如今的端明殿学士就是王珪。
治平三年九月时,英宗皇帝觉得自己身体不行了,召见王珪命他为端明殿学士,告诉他‘如果执政缺人,即命卿矣。’之后还与王珪说我如今才知道你这个人很忠心,之前仁宗皇帝立皇子时你拒绝草旨的事情,就不怪你了。
不过王珪等来等去到今天也没被提拔为执政。
接下来翰林学士多为阁学士,而同为四入头的御史中丞,多只是直学士。
直学士再下来便是待制了。
待制官又称为次对官,可以预内殿起居,也就说官家内殿起居奏对时,必须要待制以上官员方许入对。
待制以下,除非是皇帝召见或者是经筵官,否则你连与皇帝说话的资格都没有。要不然怎么说待制入则上朝议事,出则镇抚一路。
此外升为待制后,你升官的速度都比别人快。
文彦博数了数,章越如今的职名是直集贤院距待制,还差了殿撰这一级,也就是跳过了集贤殿修撰,史馆修撰。
关于待制除拜,是人事重要任命,官家一人不能拿主意,必须经过宰执熟议。
曾公亮道:“陛下,自嘉祐以来馆职除授,编校,校书两年升校勘,四年升校理,校理一年升其他差遣,至于直阁两年一除拜。这殿撰或直阁皆是馆职高阶,非宰执题请或天子手诏不授,此番章越升授殿撰或直阁,但升待制实为超擢。”
“若陛下真要升章越馆职,臣请陛下除其为直龙图阁!臣记得,在仁宗朝时出为经筵官,都需为直龙图阁,仁宗有句话,馆阁久除者,必直龙图阁,以为擢待制之基也。臣以为此职章越正合适,若陛下有心栽培再过个二三年擢为待制也是一般。”
馆职到了直阁这一级别,便是馆职高阶,真不是按年限提拔,必须要上面有人。
历史上苏轼治平二年馆试三等后,授直史馆之职,但后来得罪了王安石,一直到了元丰二年乌台诗案之前,馆职仍是直史馆。
曾公亮心想,待制名额确实不能轻授。
即便是曾公亮自己要栽培章越,也是先升个直天章阁,过个两年再升直龙图阁,之后才可升为待制了,这样子官场上没人有意见。
官家则皱眉道:“直龙图阁,此岂非为假龙邪?”
官家所言令曾公亮,文彦博都是心底暗暗发笑。
官家所言是官场一条谚语。
这条谚语说得是龙图阁的馆职。
直龙图阁是为假龙,而龙图阁待制是为小龙,那么龙图阁直学士则为大龙,至于龙图阁学士则为远古巨龙(原文是老龙)。
因为宋朝官场上官职,本官一堆名词,把人搞得一团浆糊的,有时候连本朝自己官员都搞不清楚。京中老百姓便想出这么个办法区分官员级别大小。
至于与宋朝人打交道的西夏人常常也是一脸懵逼。
不过西夏人也有辨认宋朝官员的办法。宋朝不少出镇陕西的大臣都有龙图阁待制,龙图阁学士的官职。西夏人就看你官衔名里有没有带龙图两个字。
有龙图两个字,说明是宋朝大官来了,西夏人便呼为龙图老子!
这说明龙图老子在西夏人那边比较有威慑力。
当然章越无论是直龙图还是龙图阁学士,都可以统一称之为章龙图。
不过在官家眼底直龙图阁依旧是委屈了章越,作什么假龙?要为真龙才行。
吕景已是急得说不出来了,章越在延和殿上破坏规矩进言,不仅无过反而有功。
这边没有处罚,那边官家居然与曾公亮商量怎么升他的官职?
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
吕景欲当殿理论,但偏巧这时候一口痰正好卡在喉咙里,让他嘴中荷荷有声,却半响道不出一个字来。
曾公亮体会到天子的意思,直龙图阁是假龙,但真龙却不好说。
因为普天之下只有一条真龙啊。
但官家为了升章越的官已是不讲究这么多细节了。
不过升章越为待制确实坏了官场规矩,没有特殊理由哪里可以开这个先例,曾公亮可不想出门便被众官员们疯狂吐糟。
曾公亮道:“陛下,经筵官除授待制,确为本朝之恩典,昔马宗元由直龙图阁升待制。”
“最受仁宗信任的杨安国,也是自天章阁侍讲兼直龙图阁再升天章阁待制。”
“而臣与吕公著皇佑四年并为天章阁侍讲兼直龙图阁,皇佑七年方为天章阁待制兼侍讲。”
曾公亮说了半天,官家还是皱眉不语。
反正官家就是一副‘朕不听不听小狗念经’的样子,曾公亮有什么办法,祖宗制度,任官资序什么道理都讲了一遍,可是根本没用。
再没眼色的人,也知道官家是铁了心要提拔章越为待制。但朕就是不吭声,要你们来说!
面对官家赌气的样子,曾公亮眼见自己还是说服不了,自己还下不了台阶,于是只好看向文彦博求助。
文彦博也是为难啊,方才吕诲任命为待制,本没有问题,但他都要举仁宗朝末期必须出使契丹后再除拜的旧例来说一说。
如今章越各方面都不如吕诲。
文彦博清了清喉咙言道:“陛下,近年待制除拜日多,已甚泛滥。如今士大夫已不自贵重,朝廷更是贱薄之,则愈自贱薄,恐非国体。”
“臣望陛下当患待制非其人,不能使陛下胜任,坏朝廷事,而不患待制人多。”
吕景,曾公亮乍听文彦博似反对章越升任待制的。
吕景松了口气,喉咙里的痰也不再那么噎人了。
但文彦博话锋一转:“不过王猎曾屡试进士不第,因在潜邸时教过先帝,先帝为皇子时又是说书,故而先帝即位后,便拜王猎为天章阁待制兼侍讲。”
“若陛下真觉得章越讲书效劳,顾问有功,便效仿王猎例,直接除拜便是!”
官家一听合掌道:“那便这般定了!”
一旁的吕景闻言顿时觉得眼前天旋地转。
五百五十五章 透漏消息
文彦博的意思并不是赞成官家超擢章越,只是说待制这官职可以援引王猎的例子。
官家却听得文彦博另一个言下之意,于是合掌道:“王猎并非进士出身,尚可拜待制,那么章越是状头兼敕头,日后拜待制,甚至翰林学士,也不过是早几年晚几年的事。”
“那便这么定了。”
文彦博与曾公亮对视一眼,官家要铁了心要给一名官员升官,简直什么理由都可以。
说来也是,章越身为状元迟早是要升待制,你非要在这里卡着人家,得罪了怎么办。以后他官大了给自家后人穿小鞋怎么办?
便只好先这么办了。
在旁修起居注的陈襄听得是一阵阵的高兴,为自己这学生着实感到欣慰。
不知不觉章越的官位都在自己之上了。
曾公亮与文彦博走出殿外,却见一旁的吕景脸色苍白至极,手直捂着胸口。曾公亮立即命一旁的内宦扶着吕景离开。
曾公亮看着吕景离去,叹了口气道:“文公,方才在殿内官家在兴头上,我是不便相劝,但文公为何不劝?”
“你家六郎与度之是姻亲,你在官家面前辞了,是当不了干系的。”
文彦博心道,不熟的当好人,熟的当恶人,你曾公亮真是打好算盘。
文彦博抚须,悠悠然地道:“曾公说得是,仆记得当初韩魏公为昭文相时,先帝欲举苏子瞻知制诰,苏子瞻时出自韩魏公门下,但韩魏公便是不许,先帝又欲举苏子瞻起居注,韩魏公再不肯,最后举苏子瞻馆职,韩魏公言必先试而后命,方才许了。”
“想想看韩魏公这风骨,老夫真是远远不如呀。”
曾公亮闻文彦博之言脸都气青了。
这哪里是文彦博不如韩琦啊,这分明是在说自己不如韩琦。
你曾公亮咋就这么怂呢?不敢如韩琦当年那样和先帝争呢?
就这样还整天想将韩琦取而代之?
就这样想为昭文相?
难怪官家会想让富弼回朝。
曾公亮化解了情绪,呵呵笑了两声道:“是啊,难怪朝野提及韩魏公,富郑公名字皆是交口称赞,仆怎么能及的万一呢?”
文彦博提韩琦,曾公亮便提富弼。
至和二年时,文彦博,富弼一并拜相,当时百官皆以得人相庆。
当时文彦博是昭文相呢,富弼还是你的副手,如今官家宁可调富弼回京出任宰相,也不用在枢密使的文彦博,由此可想而知了。
咱们俩谁也别说谁。
二人你暗中我一刀,我暗中射你一箭,大家扯了个平。文彦博这时道了句:“话说回来,怕是富郑公与王介甫难相和啊。”
曾公亮道:“言之有理。我看到时候为难的怕是富郑公啊!”
文彦博不由停步。
却见曾公亮指了指天道:“文公看不出么?官家与介甫如一人,此乃天也!”
文彦博闻言徐徐点头:“是啊,这天下又有谁能与天争呢?曾公见事明了,仆佩服之至!”
说完二人又笑呵呵地,边走边聊往政事堂而去。
至于亏得最惨的吕景,踉踉跄跄地被官宦搀扶着走至半路,突然一个脚下绊蒜,跌坐在地。
官宦吃了一惊,连忙上前捶背揉胸的,好一阵没缓过来。
至于孙觉方才触怒了官家,早已是退出殿外,然后他在宫道上徘回着很是不安,一直等到了陈襄出现这便迎了上去。
陈襄看着孙觉摇了摇头。
孙觉满脸涨红地道:“老师,是弟子不争气。”
陈襄道:“我也没怪你的意思,只是你这性子在汴京作官太容易得罪人了。”
孙觉道:“老师说得是,学生好易,常以是行已,用之立朝立身,或进或退,或语或默,或从或违,但如今…方知吾易学未精。”
“他日求个外任,早早出京去吧。”
陈襄道:“你也莫过于责己,凡事过犹不及,你不过没有按照中道而行吧。”
陈襄道:“不过你也不用灰心。”
孙觉看向陈襄询其情由。
陈襄没回答,他知道官家要召富弼回朝了。
如今的集贤相曾公亮威望不足,必然是富弼回朝抚政,到时候有富弼在,必是能规劝住官家,孙觉到时候说不准能出头。
陈襄对孙觉道:“你去见一见度之!”
“怎么?”
陈襄一脸高兴地道:“你师弟要升官了,你去贺一贺,不过不要说他升官的事,以后遇事多与你师弟商量,他可比你办事稳重多了。”
孙觉听说章越要升官了不由大喜道:“师弟竟有这般喜事,好好,我这便去!”
孙觉转身要走,给陈襄叫住道:“是了,也切记莫要透露是我说的。”
陈襄身为官家身边人,当然懂得不可泄露禁中语。不过章越除拜这样的好事,自己不说肯定也会有人稍稍透出些风声。
章越知自己被弹劾后,知道这事小不了。
吕景是侍御史,他弹劾过韩琦,欧阳修,章惇,无一例外的都成功了。
章越一面考虑如何写自辩的奏疏,一面心想如何应对,是不是要去打听打听消息?
章越坐在天章阁时,却没发觉胡定已是入内了。
胡定为天章阁勾当官,同掌阁事,而章越这般的馆阁官其实不管天章阁的事,只需专向皇帝一人负责而已。
胡定一见章越立即给他收拾桌桉上摆放着文房四宝。
胡定是内内侍省的东头供奉官,在宫中地位很高,平日里本不该作这般下人的事。章越却见胡定给自己帮忙动起手,心底有些蹊跷。
章越问道:“我此番被弹劾,你可听到什么消息了?”
胡定平日里仗着消息灵通都会与章越透个风,这一次却一脸严肃地道:“什么消息,我一句都没听得。”
章越奇怪往日无所不知的胡定这次怎么什么都大听不出。
“章正言这是你的印绶吧?”
章越看向自己桉上的官印,这是一会自己写完公文要盖印的,胡定怎对自己印绶感兴趣了?
“怎么?”
却见胡定在旁仔细看了,然后意味深长地道:“此印着实是小了,配不上章正言你啊。”
宋朝官印一般是官越大印越大,章越听了胡定的意思笑道:“何出此言啊?”
胡定微微一笑,一副胸中自有乾坤的样子。
章越见对方神神叨叨的样子,正待这时,孙觉入内却见对方满脸春风。
章越心想对方还不知自己被弹劾了吧,否则也不会高兴得如此样子。
“大师兄!”
孙觉笑了笑坐在章越的桉前问道:“写些什么呢?”
章越便将自己被弹劾的事情说了,自己正写给皇帝自辩的奏疏呢。
孙觉哈哈大笑道:“我看你啊,是不必写了。”
章越奇道:“为何?”
孙觉笑了笑,官场上升迁都是如此,只要没有最后下旨,一切都有变数。万一你提前说了,最后人家却没有出任,那不是邀功不成反而生怨了。
不过一般来说,官员升迁之前都有足够分量的人会事先给你打个招呼,很少有官员会在不知情中突然得到了升迁。
唯一的例外,就是官家亲自荐拔的官员,那么这招呼也就无从打起了。
孙觉笑道:“如今你是简在帝心,必会无事的,我看你还是不要写了,今晚咱们一并去吃酒好了,我来做东,绝不让你破费。”
章越笑道:“师兄有心。”
二人三言两语,这边有人官吏来传话说让章越往政事堂一趟。
章越知必是吕景弹劾之事,于是向孙觉告罪,然后前往政事堂。
这时候曾公亮与参知政事赵忭,唐介二人在政事堂议事。
得知章越求见,三人不由同时笑了笑。
章越入内后与三位宰执见礼。
章越猜想自己被吕景弹劾后,此来必是向政事堂解释情况,同时也等候宰相的发落。
他确实是位卑言事,破坏了官场上的规矩,故而吕景弹劾自己也不是无的放失。章越虽依仗官家宠信,不怕被重责,但到了政事堂这边听训还是要的。
章越一面见礼,一面察言观色,从三位大老脸上揣测细节。
韩琦罢相后,中书人换了一拨,原先熟悉的欧阳修,吴奎,赵概先后离开,只留下曾公亮。
至于赵忭和唐介都是从三司使的任上新提拔为参知政事的。
赵忭,唐介的风评章越都听过,特别是唐介对方可是连仁宗皇帝都狂怼过的人,可谓是眼底容不下一点沙子。
现在曾公亮与赵忭,唐介都是不苟言笑,自己看不出一些蛛丝马迹。
赵忭开口道:“此番吕御史弹劾你的奏疏,你可知晓了?”
见是赵忭发话,章越松了口气,若是唐介问话,那可就糟了。
章越答道:“知晓了。”
“可有何辞解说?”
章越本是写好了辩疏,但想起师兄方才的提醒,于是答道:“下官无辞,确实是下官不是在先。”
曾公亮与赵忭,唐介对视一眼。
赵忭道:“你既无辞,即已是知错在先了……”
当即赵忭薄薄地责了章越一番。
这一番批评之词不痛不痒地,章越心底暗呼,难道是要轻轻揭过吗?
赵忭责过后,曾公亮接过话去道:“度之也是年轻气盛,失了方寸倒也是情有可原,但是别说你如今还不是待制,便是待制又如何敢在官家与翰林学士议政时轻言呢?”
五百五十六章 赐字
章越听得曾公亮所言,不由一愣,这话有些名堂。
训斥也便是训斥了,说待制作何?
章越想到方才孙觉与胡定对自己暗示的话,这时候若是再揣摩不出什么来,那么以后也不要混官场了。
面对曾公亮这番话,章越丝毫没有被训斥的不爽,更不会情商极低的露出什么不悦之色,反而有等欣喜。
章越恭敬地道:“曾相公教训的是。”
曾公亮自也是摆了些许架子,章越之前是特旨升迁,不在政事堂堂簿上,更何况这一次恩命虽由天子出,可是说到底官员任命都需经过中书走一趟。
但曾公亮很满意,孺子可教。
曾公亮道:“章正言即已是知错了,那此事到此为止。”
他也不愿这事在章越心底落下芥蒂,随即站起身,对堂吏吩咐道:“给章正言端茶药来!”
曾公亮说完,堂内气氛顿时轻松了起来。
赵忭笑着对曾公亮道:“还记得嘉祐六年时省试,仁宗皇帝召我入对,时正值省官进卷其中正有章正言的卷子,后闻群蝶飞至卷上钦定其名!”
“一晃七八年过去,不意我与状元公在此相待。”
听着赵忭这么说,众人都是笑了。
一旁连一向以铁面无私著称的唐介也笑着道:“那么说来,仆也记得,章正言中状元那日还是仆扶他上的马的喽。当时章正言不肯簪花,我事后对官家回禀,还说此子他日的执拗怕是还在我之上啊!”
听了唐介的话,众堂吏们也都是笑了。
唐介说完,章越也是跟着笑了。
章越与唐介对视一眼,他不由也想那天自己中状元那日御街夸官时,当时为开封府知府的唐介送自己出门。
众堂吏们此刻也看出来,章越哪里是来受责的?恰恰相反的是三位相公都在主动和他套近乎呢。
这还了得。
善于察言观色堂吏立即给章越端了盏茶,放在章越案几旁后还带着亲近之意道了句:“右正言慢些喝,小心茶烫手!”
章越微微点头,今日这一路过来,人人对自己都是和颜悦色啊。
如今章越得了堂吏提醒,也是温和地向对方点了点头,也算是投桃报李了。
然后章越微微起身端茶喝了一口向三位相公称谢。
章越的礼数一点不错,令人丝毫也挑剔不得。他此刻明白为何卑微时,常盛气临人,那是为了不被人欺。
如今自己位子不同,反而低调谦和起来,为得是不让别人说自己目中无人。
如今三位相公还正在聊天呢,不过话题已转到仁宗身上。
赵忭露出缅怀之色道:“当时仁宗在阅卷之日,与我说郇公是孤臣,那么他的子侄也必是孤臣,想来也是冥冥之中吧。”
言语间赵忭对仁宗感情还是很深的。
章越心知赵忭是孤臣,但孤臣难作宰相。他能为参政知事是曾公亮有意助之。
唐介感慨万千地点点头,大臣之中他与仁宗吵过的架最多,但相反仁宗去世时,唐介也是难过得好几日不饮不食。
章越也是附和了几句。
说到了这里,一旁的堂吏即呼道:“相公尊重!”
章越知道此便是送客了。
章越当即起身告辞,一旁方才给自己端茶的堂吏送章越出政事堂。
“正言小心台阶!”
章越笑着称谢,走到了门口回身道:“还请留步!承蒙照看了。”
那堂吏哈哈一笑道:“哪的话,日后还是要请正言照拂才是。”
章越一愣,他说以后请自己照顾,莫非是在他看来自己以后能入政事堂吗?
对方难道是这个意思?
不过官场说话三分就好,有等朦胧之美,若是说得透了,反而不美。
章越闻言笑了,对方也是笑了。
章越走出政事堂后差点与一名官员撞得满怀。
对方是如今同知太常礼院林希,林希也是陈襄的学生,与章越也是老交情了。
林希见了章越笑道:“我方才见过孙师兄了,听闻度之你有好事?”
章越摇头心想,官场上真是消息传得飞快,自己都没听说,旁人都替自己打听好了。
章越道:“我也不太知情,是了,你来政事堂作何事?”
林希闻言匆匆地道:“我来政事堂言遣官朝拜诸陵之事,不与你说了,改日约地方与孙师兄一起吃酒。”
章越点头道:“要的,要的。”
林希向章越一拱手,即急匆匆地离去。
章越看着林希匆忙的背影,不由笑着摇了摇头。
陈襄的三个得意弟子,孙觉,林希与自己如今都身在汴京,大家彼此也是照应,同门之间相互扶持。
若是自己的位置能更高一步,便能保护更多自己想要保护的人了。
章越如是想着,又想起方才堂吏的话,然后看向了包围在禁宫之中的政事堂。
章越一面想着一面走回了天章阁。
到了阁前,便看到胡定张望着,一见了章越即喜道:“章正言终于来了,官家传唤你呢。”
章越听了二话不说,跟随着传话的宦官一并行往崇政殿便殿。
到了殿内后,章越向官家见礼。
官家正在挥毫,兴致很高。
这书法之道可谓是大宋官家的传统艺能,各个皇帝的字都能拿得出手。
官家写完最后一笔,然后对章越道:“章卿,你过来看,朕的这幅字。”
章越但见官家写得是荀子的名言‘法而不议,则法之所以不至者必废。’
意思是有法律但不议论,那么法律不周到的地方必然废弛。故而既要立法变法,便是要充分的商量议论。
一言堂固然是能立威信,但一定要明白不争执则不立法。
章越看到官家这句话,显然把握到了自己让王安石司马光争论下两制商讨的用意。
章越立即道:“陛下圣明,故而古人言,虽有法度而不议论,则必不周治!”
章越告诉皇帝,不是变法就可以救大宋了,咱们求得是周治。
官家则道:“朕让你看朕的字如何,没让你评论此后面的意思。”
章越尴尬地笑了笑,皇帝也玩这一套么?
也是,提拔官员,上面的人都是要摆摆谱的,皇帝也免不了搞这些。
章越道:“官家的字自是极好的,今日更有超凡脱俗之感,以臣观来……”
正所谓吃人嘴短,章越立即一顿龙屁套餐奉上。
听完了章越的阿谀之词,官家哈哈一笑道:“也好,见你说得合朕心意,那么这幅字便赠你了。”
章越当即谢恩接过官家的字。
官家对章越道:“两制集议便定在明日,你说王安石胜,还是司马光胜?”
章越毫不犹疑地道:“王安石必胜。”
五百五十七章 天章阁待制
便殿之内。
官家听章越言王安石必赢,想了想问道:“章卿为何如此对王安石这般有信心?”
章越道:“臣不是对王安石说法有信心,而是对庆历范文正公之法没有信心。”
官家闻言略有所思,负手于屋里踱步。
章越继续道:“司马光之主张为裁撤省费从贵近起,王安石则言不必裁撤,司马光争的是节流,王安石争的是开源,此论一出显而易见司马光已是输了。”
“当初范文正公变法,也正是主张裁撤冗官冗兵冗费,那便是节流之术。臣听闻陛下即位之初,便请王陶,司马光商议裁减冗费取庆历二年之数,对比今日支费不同,最后置局详裁国用。”
官家当然记得,但此事王陶,司马光都拒绝了。当初自己刚登基,确实要司马光为裁冗费之事,但对方却不肯为之,令他很十分失望。如今在御前他与王安石争论却又提及节流来,这实在是……
官家不免对司马光有了几分看法,章越道:“陛下,范文正公当年裁撤三冗之事,朝堂上闹得是天翻地覆,朝堂的大臣再提难免重蹈覆辙。”
官家道:“你是说司马光怕得罪人?”
章越道:“臣不敢妄自揣测,但是大部分官员都是人同此心,如今无人敢提节流之事,故而臣言王安石必胜!”
官家再度向章越问道:“章卿,你与朕言之,如今国用不足,朝廷的国策到底是应该开源,还是节流?”
章越道:“启禀陛下,臣实话实说,节流之法实要胜过开源之法!”
官家闻言露出错愕的神色。
王安石一直与他提及如何理财,如今举天下之财为天下理之的道理,他对此如今已是深以为然,他觉得章越也是赞成。
但章越如今为何说节流要胜过开源呢?
在章越心底,如果不顾忌后果为之,肯定是节流胜过开源。
好比私企遇上经营困难,第一时间肯定是裁员裁开支各种裁,而不会去先想什么民不加赋而国用足。反过来若换成国企呢?
范仲淹裁三冗,但朝廷是你范仲淹的吗?仁宗先用范仲淹变法,后来不敢坚持,为何?他担心范仲淹再搞下去,自己皇位都保不住了。
故而王安石一开始提出开源,大家都举双手双脚赞成,反而动得不是我这份利益,你爱咋搞咋搞,至于后来……毕竟当时大家都没想到。
面对官家的询问,章越则道:“陛下若问臣是开源好,还是节流好,臣答还是节流好。”
“若陛下问臣是开源能为之,还是节流能为之,那臣答唯有开源能为之。”
章越不用多解释,官家立即明白了章越言下之意。
官家经过章越一说道:“当日廷辩,王安石与司马光互斥对方之法不足,司马光,王安石都是忠直可靠之臣,然为何所见却截然不同?”
“朕当时不明所以然,如今听章卿分辨,方才知晓。”
官家想起,当初韩琦辞相时,他问韩琦王安石可否为相,韩琦言王安石为翰林学士可矣,但为宰相不可。
再想想章越在他刚登基时便荐王安石。
而韩琦,司马光,韩维他们所谋的恐怕章越早已谋划过了,对他们简直了如指掌。如此看来章越治国安邦之能不亚于王安石,司马光,甚至还过之。
章越自是没有听到官家心底这一番说辞,否则自己也要惭愧得要钻到地上去了。自己利用穿越者的先知先见,被官家提到这个高度,自己实在是不好意思啊。
章越只是想自己是官家的侧近,说话必须得客观,说司马光,王安石不说之言。
节流开源利弊,难道司马光,王安石不知道吗?以二人的政治水平,他们肯定是知道的。
但是呢?司马光只说节流如何如何之好,如何如何之符合先王之道,但从不说这一套放到今天已是寸步难行。
王安石只是开源如何如何之可行易用,但从不说节流其实胜过开源。
王安石好比辩方律师,司马光如同控方律师,肯定不会说与自己立场有不利的地方。
但官家身为法官必须明白二人的未尽之词。
而只有他们二人争论过后,才知道此中曲直。
这就是两刃相割,利钝乃知;二论相订,是非乃见。
官家对章越这番话很满意心道,朕得人矣。
此刻官家道了句:“章卿,朕与中书商量过了,用你为天章阁待制!”
章越听了心底一动,虽说早已是有了预料,但是此刻心底仍是不由地翻涌起来。
难怪一路见的人,都是支支吾吾,掖着藏着,甚至连曾公亮,赵忭,唐介也不敢透露半句。原因就是在于是皇帝亲自简拔的自己。
如果他们提前告诉自己,那不就犯了与自己孙师兄一样的错误。
官家要提陈升之为枢密使,与中书商议妥当后,但诏令还未下达呢,结果孙师兄就上疏公然请求提拔陈升之为枢密使。
官家当时看了孙觉的奏疏,心底肯定是一万头草泥马奔驰而过。
明明是自己提拔陈升之为枢密使,结果你这一上疏成了什么?
孙师兄简直是情商……堪忧啊。换了自己是官家,孙师兄肯定是被自己贬到爪哇国去作官了。
同样的提拔自己为待制出自于官家的旨意,曾公亮他们若是提前告诉了自己,这与孙觉无二。
不论怎么说,是官家的亲自简拔的,而且是在吕景上疏弹劾自己的情况。
他反用提拔自己为待制来打吕景的脸,来护犊子。
章越至殿前时,已提前预料到了九成,并以为自己的心情会非常的平静。但官家亲口与自己说的时候,章越内心仍是翻江倒海的。
不仅仅是待制,更是天子对自己这一番的恩遇。
他以往看书总觉得说什么帝王之术,忠君之心,是封建思想的糟粕。
但此时此刻,你得官家如此相待,难道你心底怎能不感动呢?
章越当即拜下道:“陛下,臣乃待罪之身,如何敢承此重任!还望陛下收回成命!”
殿中沉默了片刻,官家没有言语。
章越只觉得心都要跳出来了,这时候感觉到一只手放在了自己肩上。
但听官家缓缓地道:“章卿,朕信得过你!以后你也莫要辜负了朕!”
五百五十八章 升迁之喜
君臣之间不必再多言。
人有五伦。
儒家认为人与禽兽的区别,就是人际之间的关系。
那就是君臣,父子,兄弟,夫妻,朋友这五等关系,称之五伦。
儒家的核心,那便是一个仁字。仁字的核心,就是爱人,爱人说白了如何维护好这五个关系。
另一位哲人说过,人的本质就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
两者上是相通的。
至于君臣则是五伦之首,身为穿越者章越自是没有君的概念,但是不等于没有君臣关系。
如今的君便是民族,过去是忠于君主,如今则忠于自己的民族。
这个道理到了今天也是一样。
当然到了宋朝,没有民族这个概念,儒家认为的君,其实就是虚拟化的国家,人格化的国家。
章越想到仁宗,英宗。
仁宗对自己有知遇之恩,可惜君臣二人相处实在太过短暂,至于英宗,明显君臣二人处不来。
但眼前这位官家……章越觉得还不错。
章越答道:“陛下,君臣相体,若合符契,臣愿如乐毅事燕昭王,与陛下君臣相始终,报答陛下的知遇之恩。此外不敢有他求,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官家听章越将君臣二人的关系比作乐毅和燕昭王十分的高兴。
官家也很喜欢燕昭王欣然道:“当初燕国为齐国所败,故而燕昭王励精图治,大败齐国一雪前耻。朕耻于国家先败于三川口,再败于好水川,如今要收我疆土,复我汉唐之盛世。”
“这也是如燕昭王一般的志愿,章卿若要似乐毅般助朕一臂之力。”
最后官家道了一句:“章卿,朕意已决,你不可再推辞!”
章越唯有受之道:“臣万死不敢负陛下知遇之恩。”
官家见章越受了大喜道:“这便是了,你再辞了,朕便觉得你辜负了朕。起来!”
章越又加了一句道:“陛下恩加膏沃,臣实难当,此后愿效犬马之劳。”
官家亲自扶章越起身后道:“虽说燕昭王,乐毅虽是明君贤臣,但二人之业毕竟没有成功,若是可以,朕更愿与章卿作为周文王与姜尚,成就周室八百年,如此君臣岂不美哉!”
章越闻言激动不能自抑,这周文王与姜子牙之君臣际遇,乃千百年来读书人所追求的君臣相遇的佳话!
殿内这一番君臣相知,实在是令二人感动。
君臣说得高兴,言辞不免夸张,事后想起不免有夸大其词之感,但是这一刻殿内的君臣二人却丝毫不觉,并越说越是觉得理所当然。
说完章越拿起天子的赐字,从殿中离开。
从大殿的长长的台阶上走下,一路见到不少官员,也不知他们是不是得知自己升了待制的消息,但见人人都是满脸堆笑地向自己拱手行礼。
正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章越一路走着,但觉得风也比往日轻柔了许多,一眼望去秋日的长空,也是觉得云少而高,轻薄而淡。
行至无人处,章越咀嚼起殿上官家亲自说的周文王与姜子牙的典故,不由以指作剑长吟至。
“长啸梁甫吟,何时见阳春?
君不见,朝歌屠叟辞棘津,八十西来钓渭滨。
宁羞白发照清水,逢时吐气思经纶。
广张三千六百钓,风期暗与文王亲。
大贤虎变愚不测,当年颇似寻常人。
……
梁甫吟,梁甫吟,声正悲。
张公两龙剑,神物合有时。
风云感会起屠钓,大人ḣ屼当安之。”
章越吟此十分快意,这首梁甫吟是李白所作,比起怀才不遇的李白,自己着实幸运太多了。
正高兴之时,迎面走来数名官员,章越又立即恢复了正色,相对行礼然后擦身而过。
章越又是心想,自己骤升待制,即便自己是状元加制科三等,升待制是迟早的事,但论资历自己当了才七年的官,还不算中间歇了两年就已是跻身重臣的行列,这升迁的速度还是太快了,官场上怕是会有非议。
章越离殿回到天章阁后,胡定满脸笑容地迎上对章越道:“官家的旨意下来了吧!是升官了吧?”
章越道:“我如今感到不真切啊!”
“这有什么不真切的,是直龙图阁,还是待制?”
章越见胡定这般,反问道:“你猜!”
胡定闻言一脸‘羞涩’道:“章正言又来这般,戏弄咱家。”
章越见了不由起鸡皮疙瘩,忙道:“我说我说,是待制!天章阁待制!”
胡定大吃一惊,然后道:“真是待制,可以啊!咱们天章阁如今只有待制,没有直学士和学士,咱家先见过章待制了。”
章越起身道:“这旨意还未至呢。”
胡定笑道:“官家既是这么说了,中书已是在起草了,说不准此刻已是到了家中了。”
“章待制还不速速回府,免得惊到了家人。”
章越一听心想也是这个道理,官家刚见了自己也没理由再度召见。
于是章越起身道:“那么阁中还请你帮我多遮掩一番,我先回家去了了。”
“好说。”
章越当即离开了天章阁,出了皇宫返回了家中。
路经国子监后,但见自己家的巷口正停了一辆宫车。
章越知旨意是到了。
回宅后,章越但见自家大哥章实,嫂子于氏,正与前来传达圣旨的待诏聊天。
而庭院之中,下人都在忙碌,陈妈妈正指挥下人张罗着,至于十七娘牵着小章越的手在一旁笑吟吟地看着。
此刻庭间已是铺好了裀褥,正堂上摆好了香案酒馔。
正布置的陈妈妈见了章越抵达,连忙上前行礼满脸笑容地道:“恭喜老爷,贺喜老爷!”
陈妈妈跟随十七娘陪嫁至章家,自也是把自己当作了章家人了。如今见章越升官比谁都高兴,高兴十七娘所嫁得人。
章越笑了笑道:“有劳陈妈妈了。”
章越看了一眼庭间的十七娘,但见对方整个人是容光焕发,对一旁的下人低声吩咐几句,下人们恭敬地立即去办。
而此刻十七娘看到章越,目中更是闪闪发光,丝毫不掩仰慕崇拜的神色。
然后十七娘对小章越吩咐了几句,对方一溜烟地从母亲的怀里奔到自己面前,然后一头扑进了章越怀里。
此刻待诏听得响动一见章越即上前来贺喜,章越揉着小章越则是淡淡地谦虚了几句。
但见大哥与于氏也都是跟着迎了出来。
放眼望去,家里人人都带着欣喜之色。
五百五十九章 喜上加喜
章宅之内。
接旨的器物都已经摆放妥当了,众人都是面朝皇居处站立。
待诏道了句‘有敕’后,众人齐拜。
待诏取出诏书念至:右正言直史馆天章阁侍讲章越加天章阁待制制。
敕:扬雄曰:“周之士也贵,秦之士也贱。周之士也肆,秦之士也拘。本朝祖宗礼让为国,士之有为有守,得伸其志,而在上不敢以势加焉。
……
以尔天章阁侍讲章越,文学行治,有称于时,故明试以言,使司告命……改序厥职,以伸尔志。是亦高选,往其懋哉。可。
章越听了心想,这待制的任命出自舍人院,也就是外制之手。
加的意思,就是章越的差事是天章阁待制兼侍讲。
差遣还是原差遣,但已位列待制。
至于宣头的敕字。
表示旨意出自中书省,若没有这个敕字,说明旨意不经中书省,仅仅是皇帝的意思,那么官场上都不会承认。
章越拜谢后,起身接旨。
待诏言道:“章待制还有一份圣旨呢。”
众人不由讶异,怎么还有一道圣旨呢?
章越又再度迎旨。
待诏肃然道:“右正言天章阁待制兼侍讲章越起居舍人制!”
“敕:列名侍从,分职方维,厥有庸勋,朕其甄序。天章阁侍讲章越,端良足以有守……进迁惟允,序官二等,以懋厥勤。是谓宠荣,往其祗服。可!”
第二道圣旨是本官升迁。
如今章越本官是右正言,照例升迁一级应该是左司谏或右司谏,但如今直升两等,升作起居舍人。
但这也是合乎规矩的。
因为待制以上升官,可超资一等,也就是说别人升一级,你升两级。
不过问题是章越还不是待制啊。
故而待诏宣旨时将此道诏命放在了第二道圣旨上。
章越简直无语了,这也是太草率了吧,万一自己不长眼将第一道圣旨给辞了怎么办?
这中书作事也太不讲究了。
何况自己还没有接受第一道圣旨呢,结果第二道圣旨就将自己的官职改作天章阁待制了。
章越捧旨后还未说程序上有什么不妥,但见待诏就出声道:“曾相公也是体恤咱家,本来要分两趟传旨的,如今并作一趟,倒也是省却了不少功夫。”
章越心道,如此说来也是,咱就省了脱裤子放屁这一流程吧。
两道旨并作一道。
章越看了圣旨上面有宰相曾公亮画押。
然后依次副相赵忭,唐介。
画押便是公文签名,在宋朝公文官员可以不签名,但一定要有押字。
章越看了两道诏书后,一阵恍忽,这就算是定下来了。
本官决定了你的俸禄,班序,品级。
起居舍人是正七品官,而原先的右正言是从七品官,虽说只是升了一级,不过实实在在的好处是俸禄增加,从原先是二十贯月俸增加到三十贯。
至于品级其实问题也不大,因为按照天圣二年的圣旨,待制以上官员本官不到五品的,一律可视作五品。
故而入了馆职后,本官的作用就降低了,不过俸禄仍是实打实的好处。
官入五品最大的好处就是可以服绯,不过章越身为经延官也是早就服绯。
总而言之,官位更高了一步。
按本官论,章越即便是本官升了两级,但也不过排在第二十八阶,在文官中的排名还在大几百人的后面,但以馆职论,待制以上的文官不过堪堪一百人而已!
章越受旨后,当堂行拜舞之礼。
说来拜舞礼,又称舞蹈,所谓手舞足蹈便是。
在礼记,周礼之中都有拜舞礼,此礼在唐朝时很盛行,到了宋朝后风气稍弱了些,一般是待制以上的高官方才行之。
这拜舞礼,便是先行拜礼,再起身扬袖举足,掀袍做回旋舞。
乍看起来比较搞笑,但章越行得十分庄重,在礼节之上恰到好处。
章越行拜舞礼作为这一次宣旨的完结。
之后堂上早就备好了酒馔,章实热情地拉着待诏入内饮酒,相互攀着关系,同时也私下打点,给些好处。
等待诏酒足囊饱的离开后,章越命人关起门来,自己家里的人吃一顿家宴便算是庆贺了。
席上章越也是有些感慨,多饮了几杯酒,身为状元出任待制是迟早的事,但自己也没料到这七年便是升为了待制。
一旁的嫂子于氏对十七娘笑道:“官家这一次真是恩典,恰巧在南郊前,给叔叔升官,如此正好给弟妹一个诰命,也称作喜上加喜。”
章越看向十七娘心道,是啊,南郊时可以给官员的妻子请求叙封。
比如宰相的妻子可以称国夫人。
参知政事的妻子称郡夫人。
之后则是郡君。
如章越现在升官后的品秩正好可以给妻子争一个县君来。
妻凭夫贵说得便是如此吧!
十七娘则笑道:“嫂嫂说得是。”
散了宴后,章越兴致很高拉着十七娘到院中赏月。十七娘给章越泡了一壶茶来。
章越此刻有些醉了,又见月下的十七娘娇艳明媚,真如月宫中的仙子一般,不由大是得意,人生得一娇妻如此,夫复何求啊?
章越有些大舌头地对十七娘道:“娘子,当初你得知与我订婚的时候,可想到过你夫君我今日的富贵吗?”
十七娘闻言摇了摇头给章越斟了一杯茶道:“官人,你浑身酒气,喝了茶解酒再说。”
章越一杯茶入肚,酒气微减,但仍是拉着十七娘的手执意地问道:“你可想过你夫君我今日的富贵吗?”
十七娘娇笑道:“说没有想过,那便是骗人的。”
“哦?”
十七娘道:“自古以来哪个女子不望夫成龙呢?”
章越道:“若是你我夫君便尽了力,就算没有如今功名,妨事不妨事呢?”
十七娘闻言认真地想了想,然后摇头道:“我不知道。”
章越不由有些不高兴,他也想听听十七娘说些自己愿意听的话,比如荣辱不弃这等。
十七娘道:“官人,你一路科举顺风顺水,都没有遇过挫折,为官差不多也是如此,虽说被罢了两年官,但如今仍也是待制了。你若是让我想当初没有的事,我想不出,或许只有人到那等处境,我才知道。”
“我这番话,你不怪我吧。”
章越闻言摇了摇头道:“你是我娘子,与我说真话比哄我高兴更要紧。”
十七娘闻言笑了:“那还有一句真话,你听不听?”
“恩?”
十七娘道:“官人,说了你可不许生气哦,这一次南郊,你暂不用与朝廷为我求县君的叙封!”
五百六十章 易风移俗
不用求县君叙封。
听十七娘之言,章越酒再醒了三分于是问道:“鱼轩象服,夫贵妻荣,此非你我夫妻所愿吗?娘子怎好推辞。”
宋朝的规矩五品官以上的妻子,母亲方允叙封。
后又扩大到了升朝官。
仁宗最后一次南郊时,章越还不是升朝官,故而没有叙封。
至于英宗朝的南郊时,章越虽刚好够资格,但不巧的是被罢官了。
当今天子第一次南郊,正是章越为妻子请叙封的时候,想自己二十四岁得拜待制,十七娘与己同岁即封县君,那是何等荣耀。
十七娘道:“鱼轩象服谁不想如此,但夫君少年即拜待制,朝中多少人眼红妒嫉你,若此事南郊时你再为我向官家请叙封,又有多少女子要妒嫉我了。你看我们夫妻遭了多少人的嫉妒,这并非是美事。”
“故而我想官人先请赠先父先母便是,至于我不妨等下一次南郊。”
章越听十七娘一说,倒是惊出了一身冷汗,是啊,自己方拜待制,又升起居舍人,年纪轻轻升官太速,确非一件好事。
自己妻子也是用这个方式来提醒自己,这个时候在仕途反而是更要慎重才是。
官场上大出风头,永远不是一件好事。
可是如此却是太委屈妻子了。
章越道:“但其他的待制妻子皆为县君,若我不为,岂非……”
十七娘道:“官人你年轻,若是你不为,旁人只会赞你谦退。再说你的待制,乃出于官家之意,故而你不可辞,辞了就是官家没有识人之明,难以胜任。但我却不可不辞封县君,否则旁人会说我们没有自知之明。”
章越道:“道理是这般,只是如此娘子你太委屈了。”
十七娘坐在章越身旁道:“官人不是方才说了夫贵妻荣,只要我家官人日后官拜一品,我哪怕仍不是县君,但天下又有谁能看轻我呢?”
章越看向十七娘道:“娘子你说,你说人生为何就是这般难以快意。”
“我新拜了待制,本就是愿你能妻以夫贵,你也知道我是寒门出身,当初你我定亲时,你没少遭那些汴京里妇人闲言碎语,如今我有所显贵,在心底也只是盼你能出这一口气,故而我方才才这般问你,其实未尝没有一舒当年心底的郁郁之气。”
人年轻时遭人冷眼,被人看不起,此不愉快的记忆是可以记一辈子。
日后不是不能释怀,但最直接释怀的方式,便是你成功了。
十七娘听了不由失笑,频频目视章越。
“怎么?是不是娘子要说官人我这人其实也瞒小心眼的嘛。我们都成婚这么多年,这么久的事都还在记在心底。”
十七娘摇了摇头道:“我想说,这才是我的官人嘛。”
“若官人你屡试不第,我不知是否依旧决意嫁你,我虽明白官人不高兴我这么说仍直言相告,因为我是你的娘子,夫妻之间必须坦诚。”
“同样官人也无需在我面前作一个圣人。”
章越点点头道:“多谢娘子开解,不过还一个人我至今无法释怀。”
“是章二叔?”十七娘猜道。
章越点点头道:“我自小发奋读书,也有不被他瞧不起,而他至今仍为当初之事向我道一句不是。”
“日后我要到他真正仰视之时,亲自听到那一句话。”
……
如此章越着绯袍银鱼袋着长勒靴,手持笏板从东华门入宫谢恩。
不少人已是得知章越拜待制的消息,章越一路行来,众官员与他道左相逢都是拱手作礼,并向他道贺。
十七岁中状元,二十四岁已官至待制,这般年纪已身居重臣,着实令人称羡。
众人又看章越一身打扮更是称奇,原来官员们入宫面君多是着履,以及宽袍大袖,这是汉家正统的衣冠装束。
不过章越打扮却是令人耳目一新,这长勒靴几乎裹至膝盖,与仅至脚脖子的鞋履完全不同。
至于章越身上的绯袍,大袖明显收窄。
这身窄袖,长勒靴完全是胡人的打扮。
但不得不说,穿在章越身上着实非常精神好看,而二十四岁即拜重臣的章越眉宇间更是英气勃勃。
章越走过后,不少官员们评头论足了一番,见了章越这一身打扮的官员多是觉得这般打扮方有少年待制的风采,但也有人则觉得章越不该如此。
不过宋朝官场上没有严格限制官员的衣着,即便御史也不好对章越这身打扮说什么。
章越先去閤门取了制书,閤门官们见章越这一身打扮都是惊讶得差一点下巴脱臼,但不得不说章越一身装束看起来确实显得风姿无双,与他一衬其他经过閤门的官员尽显得暮气沉沉。
章越取了制书后,直抵崇政殿阶前,章越上阶将制书放在阶上,然后对着崇政殿行拜舞之礼。
官家此刻不在崇政殿内,不过从唐朝传下规矩,丞郎以上的官员拜官后都是行笼门谢。
笼门谢就是不必见皇帝,对殿叩拜。
三司副使以上拜官后,可以上阶舞拜,至于三司以下官员,在阶下行拜礼不必舞拜。
章越拜过崇政殿后,即被内侍带领来至官家所在便殿。
章越得了通禀后入内,但见曾公亮,王安石二人在在殿内与官家坐而论道。
至于曾公亮,王安石见了章越这一身窄袖长靴后,不由都是奇怪。
最吃惊的莫过于官家。
君臣见礼后,官家向章越问道:“章卿何故这一身打扮?”
章越道:“启禀陛下,北齐以来,民间便多取胡服,这窄袖便于骑射,长勒靴便于过草地。”
“臣有一次出外办事,因刚下过一场雨,路经草地时衣裤都湿,而同行数人着胡服打扮的却丝毫不湿。”
“陛下要为有为之君,臣不由想起昔日赵武灵王以胡服骑射教之百姓,学胡人穿短衣窄袖,用带钩皮靴。”
“而陛下要为有为之君,要富国强兵,必先从易风移俗而始,当知势与俗化,而礼与变俱,此方为圣人的道理。”
“臣蒙陛下之恩得拜待制,今日着一身来拜陛下,以示臣坚随陛下左右的决心!”
但听章越这一番话,说得一旁的曾公亮,王安石都是动容。
至于上位的官家听得章越这一番话后,已不禁热泪盈眶!
五百六十一章 蹀躞带
王安石和章越对官家而言,完全是两等不同的感觉。
在王安石的面前,官家犹如是他的学生一般,王安石说要如何如何,官家便照着他的意思去办。官家有时候甚至不敢反对。
而章越呢,官家与他既是君臣,也是朋友一般的关系。
章越给官家出谋划策,今日更是用实际行动支持他作一个有为之君的主张。
对于王安石,官家打算拜他为参知政事,王安石是波澜不惊。
似司马光,王安石这般资历深,威望高的大臣出任翰林学士,参知政事这样的高官,他们都已经熬到了足够的资历,故而升了他们的官,他们并不会多么感激。更何况官家手里能给他们的,也已经不多了。
但章越不同,一个待制的官,足以令对方感激涕零的。如果下一步是知制诰?甚至翰林学士?
官家手里可以给章越的还有很多很多。
为何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因为老的,新君很难指得动,还会动不动就怼你,和你抬杠。
章越资历不够,这一次超擢他为待制,官家心底不清楚嘛?
官家恰恰明白,他正是要用这样的方式,向官员们展示他身为官家的权力,同时也是让章越对他感恩戴德。
胡服骑射,效彷赵武灵王,从易风移俗而始,作一个有为之君。
章越今日胡服面谢天恩,实在是太符合官家的心意了。
章卿所言正合朕的心意,这句话到了官家嘴边,他最终没有轻易表露自己的想法,而看向曾公亮,王安石二人。
曾公亮道:“陛下,左传有云,作法于凉,其弊犹贪,作法于贪,弊将若之,变风俗是陛下出于美意,仍需慎之。”
王安石则道:“陛下,赵武灵王是何等主,战国一诸侯而已,在立储之事上有昏乱之举,既有变革之决心,却兼有妇人之优柔寡断,出尔反尔……”
章越心道王安石这个性子还是一如继往啊!
什么唐太宗啊,什么赵武灵王都是渣渣,诸葛亮,魏征也不值一提。
算是意料之中。
不过章越今日不同往日,以往身份差距悬殊不好怼之,如今章越刚要开口反驳,却听王安石又道。
“……不过赵武灵王这变风俗之举,臣以为倒可以法之。”
章越听完这句本欲出口反驳的话,便收回肚子里了。
章越满心怀疑,心想这不是王安石的性子啊,莫非他也开始对我也有所顾忌了?
官家听了王安石的话更是高兴,他知道章越此举在大臣之中有个持中的看法已是相当难得。
官家对内侍道了一句:“取朕今日把玩的蹀躞带来。”
内侍应了一句当即取了一件蹀躞带的腰带来。
蹀躞带是唐代官员必佩的,腰带上有带环可以挂东西,一般唐朝官员都挂七样,这也被称作蹀躞七事,即佩刀、刀子、砺石、契必真、哕厥、针筒、火石是也。
蹀躞带更早也是从胡传来,唐高祖李渊在太原起兵时,有两千骑兵模彷游牧骑兵,这蹀躞七事便是从胡骑学来的。
后来李渊得了天下,这蹀躞带也成了唐朝官员的标配。
到了宋朝官员虽没有佩蹀躞带,但腰带仍模彷蹀躞带,官员们以腰带上的挞尾为身份高低的标示。
官家将手中金蹀躞带亲自给了章越,其中的道理便是朕非常欣赏你这一番举动。
但见官家道:“章卿,长勒靴,窄袖皆有,但唯独少了这蹀躞带,朕今日赐给你,以后戴之上朝来!”
这是当殿赐予金带啊。
章越当即道:“臣章越谢过陛下!”
章越心知,另一个时空历史上这位官家对支持自己变法的官员出手一向是很大方的。
章越退至一旁。
曾公亮道:“陛下,今日经延主讲时谈及,曾子临死之时,所躺之席,乃士大夫所用,曾子不肯用之,起身换席还未躺好便病逝了。”
“由此可知,礼者乃国之大事,不可轻易易之。”
官家点点头道:“王卿如何看?”
王安石则道:“陛下,圣人以义制礼,其详至于床笫之间,曾子循礼至死不变,可见君子以仁循礼。不过如今经延所讲的礼记多驳杂,臣以为不如讲尚书,以为帝王之学。”
章越心想曾公亮可是引荐你入朝之人啊,王安石你怎么连他也抬杠。
曾公亮看了王安石一眼,没有说话。
官家则知道王安石在他面前主张讲学时从礼记变为尚书已是多次了,但主讲礼记是曾公亮在韩琦罢相后,身为宰辅时给经延官们定下的规矩,王安石今日就反对起曾公亮的主张来。
二人在御前就此事争论起来。
这样的神仙打架,已非章越所能操心,他以一等看戏的心情旁听。
这一次曾公亮与王安石相争,在王安石的辩才与坚持下,官家最后选择支持了王安石,此后经延改讲尚书。
之后三人告退。
章越拜待制后除了谢官家还需前往政事堂,故而章越回天章阁稍事休息后,又前往政事堂见三位中书,谢他们的提携之恩。
宰相礼绝百僚,官员参见之礼仅次于皇帝。
不过章越升至待制后参礼有所不同,比如以往见宰相前,中书省的官吏都要喊一声‘屈躬’,然后章越必须小步快走入堂拜见宰相,要屈身作揖。
但如今章越至中书省后,堂吏知道章越是待制后只道了一句‘请天章阁待制’。
章越进入政事堂后分别走到三位宰相办事的公房里行礼道谢。
三位宰相都十分客气,即便是章越简短的上门道谢,但他们都没有让章越站着,而是让他坐下说话。
章越与曾公亮说了几句,章越喝了盏茶便告退了。
到了赵忭那,对方则与自己多聊了几句。
最后到了唐介面前,对方与章越说了好一番的话,期间堂吏不断地上茶汤。
章越一碗茶汤才喝了几口,不久堂吏又端上一碗茶汤来,一连上了三碗茶汤。
章越不由感受到待制之贵重,这是以往身为朝官时所无从体会的。
谢完了官家,宰相,章越便走马上任了。
之后的南郊前,官家下诏减少官员,后妃请求推恩的人数。
同时对宗室的南郊的赏赐也有所缩减。
章越想起十七娘不让自己为他请封县君的决定,深感娘子真是有先见之明。
五百六十二章 熙宁二年
熙宁二年。
去年是一个多事之年,先是京师,河朔地震,之后便是冬季缺雪。
官家亲自往郊庙祈雪之后,才在临近过年时下了一场雪。
司马光坐着车驾从崇文馆返回了宅中。
他这才刚刚返京不久,之前被官家委派去治河。
去年黄河在河北决口漫溢。
都水监与河北转运司关于治河打起了嘴炮,双方各执一词,后来都水监内部建议也不统一,官家让司马光去视察黄河处理此事。
司马光与官家辞行时,知道官家已决心用王安石为参知政事,章越为待制时,明白官家变法的决心已定。
司马光看遍史书,早就预见以后等着他的是什么。
他的政治主张与官家不合,日后在政治上肯定是失意的,与其在朝受气,倒不如归去。于是司马光在去治河前主动向官家提出离京到老家山西作官。
官家没有答允。
此番回京司马光再度向官家提出请郡。
官家仍没有答允,官家说吕公着出使辽国时,司马光刚罢御史中丞之职,辽国上下都非常不解,认为司马光这样仁德有才望的大臣为何不担任御史中丞。
官家对司马光挽留道,卿名闻国外,奈何出外?
司马光也不同意,坚持请郡。
如今司马光回宅时,听下人禀告得知天章阁待制章越等候求见。
司马光走到门边,见章越脱了靴子一面擦拭一面与家中老仆聊天,原来方才章越来司马光家的路上,马蹄陷入雪坑里,靴子沾了雪泥。
“章待制!”
章越见了司马光连忙起身行礼。
虽说二人如今算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但章越私下里对司马光的人品和学识仍相当敬佩。
司马光也明白他对章越本也十分欣赏,不过他知道章越升任待制之日,穿着窄袖长靴入见官家,希望官家效彷赵武灵王,先从移风易俗开始变革国事。
二人算是彻底的分道扬镳了。
司马光叹道:“待制许久没来老夫宅邸了,此番是私事还是公事?”
章越听了司马光这么说有些惭愧言道:“是奉了官家旨意来的。”
司马光看了章越一眼点点头道:“果真公事,否则章待制也不会登门了。”
司马光,章越都有些惋惜,对方都是自己欣赏的人,但最后却越行越远了。
二人坐下,老仆给二人上了茶具。
司马光亲自将茶汤端给了章越,言道:“当初我要章待制随我修资治通鉴,你不答允,如今任了待制,就回不了头了。”
章越捧起茶汤道:“修史修书之事名垂千古,是章某人一生的抱负,只可惜如今不是时候。”
司马光失笑道:“度之现在不修,怕是日后更没机会了。”
章越正色道:“章某并非说笑,他日章某身退之时,愿奉内制左右磨墨铺纸,还请到时候不要嫌弃章某手慢脚笨。”
司马光听章越说得郑重点了点头。
章越这时道:“陛下让我来挽留内制。”
章越的话早在司马光的意料之中,司马光道:“度之,老夫此去河北视察河工道上有感而发作了一首诗,极目王畿四坦然,方舆如地盖如天。始知恃险不如德,去匀胜残已百年。”
章越揣摩诗中的意思,在德不在险是吴起说的。
但在宋朝时,宋太祖赵匡胤觉得汴梁四通八达无险可守,打算迁都洛阳。
当时后来的太宗皇帝赵光义反对用了一句‘在德不在险’。
赵匡胤因这句话放弃了迁都。
司马光这首诗说得就是这件事,在王畿汴京往四面极目远眺,都是一片平坦的平原,大地好似四四方方的车舆天就是一个盖子。
我如今才明白了太宗那句在德不在险的意思,我大宋立国百年都是靠得这句话啊。
政治家作诗当然不是随随便便作的,都有抱负以及抒发政治意图在其中。
司马光去视察黄河时,正好他与王安石因为延和殿理财的事刚刚吵完,之后经过章越提议在两制以上官员中又吵了一番,最后司马光当然是输了。
连官家也帮着王安石。
司马光这首诗重提在德不在险,也就说祖宗百年来的制度一直运行的好好的,官家和王安石干嘛一定要变呢?
治理国家仁德才是第一位,至于险要与民不加赋国用足什么的都是术,而不是道啊。
舍道而求术,可乎?
章越向司马光道:“内制,仁德是为儒家之术,先王之道,除了仁德二字,可有其他?”
司马光看向章越反问道:“仁德夹杂了其他还是仁德吗?”
章越当场领教了司马光的口才,于是亦反问:“那么内制又如何看董子(董仲舒)和扬子(扬雄)呢?”
“他们是不是儒呢?”
“董子引法入儒,扬雄引道入儒,魏晋时的玄学,便是引老庄入儒。”
“我听说提点广南西路刑狱的周廉溪(周敦颐)以及他的学生程正叔(程颐)之学,他们讲究性命之学,这在以往我等儒生是连想也想不到,我想日后有人引释入儒也不奇怪。”
“仁德可以是道,这不可以变的,但术却可以变!”
章越讲了一番,然而司马光却并不认同章越的说法。
章越也没打算说服司马光,这不是人可以办到的事。
他继续道:“内制此番视察河工所主张的建约之策,朝廷已是允了,内制可知是谁推动此事的?”
司马光建议在河上建丁字坝,逐步减少北流流量,让北流的黄河慢慢自淤,同时加大东去的流量。
“此桉正是王介甫在御前大力支持的。”
司马光没料到竟是王安石支持的。
司马光想到或许是王安石知道自己请郡的消息后,也用这样的方式来挽留自己吧。
介甫此人一向性高自负,故而才婉转至此。
司马光想到这里心底微微有些高兴道:“我之所以请郡,便是要全了与介甫这一段几十年来的交情,并非为了其他啊!”
章越听得出司马光也有想与王安石修好之意,趁着二人还未真正撕破脸,司马光说我自己主动退一步,日后咱们相见了还有交情在。
章越听了可惜,真正不让你司马光走的不是王安石,而是官家啊!这才是自己这一趟找你的来意啊。
章越道:“不仅是王内制,就是官家提及内制时,也曾言道,当年汲暗在朝时,淮南王便不敢谋反。”
司马光问道:“如今朝廷上淮南王是何人?”
这句淮南王当然范围很大,可能是韩琦,也可能是王安石,甚至是其他人。
章越这时候一句马屁奉上道:“没有内制在朝,不知天下有多少人要作淮南王了。”
章越这话也不是夸张,官家亲政没两年,韩琦等大臣都走的情况下,位置还没那么稳,真正的班底还未培养起来,以司马光如今的威望在朝,是可以当中流砥柱的。
但司马光却道:“我看莫不是异论相搅之策吧?”
章越心底一凛,司马光是聪明人,明知道官家不打算用自己推行政治主张,那么为何要挽留他呢?
司马光猜测留在朝堂上可以让马上要启用为参知政事的王安石有所顾忌。
这是从宋真宗以来,一直奉行的异论相搅之策。
其实王安石要推行变法,这是本朝前所未有之事,说是摸着石头过河也不为过,天下除了王安石,恐怕任何人包括官家对这次变法都没有底。
官家需要你司马光作为一个工具人留在朝堂上。
这个猜测也是有可能的。
司马光其实也不想恶心人,他知道自己不受官家待见,想要先走一步,惹不起咱还躲不起吗?司马光连续三次向官家请郡,我自己到地方去总可以了吧?
但是马上要用王安石变法的官家,却非得派章越来挽留司马光。
章越心想,自己这么说,不就是将官家给得罪了吗?
章越立即道:“内制乃定策元老,在濮议之中又立倡皇考之说,有拨乱反正之功,当初在谏院时,为敢言之臣,上至皇亲国戚,下至封疆大吏,内制都直言无讳,敢于批评。”
“如今国策未定,正需借重内制学识和才华,最重要是内制不党,为官清廉,再论及执拗二字,天下除了王介甫,无人可及内制。”
司马光看了章越一眼道:“待制真了解老夫么?”
章越道:“下官不敢说了解,但下官知道无论是先帝还是今上都知道内制是国之柱石,如今朝堂上实离不开内制。”
到底官家舍不得司马光走到底是哪个原因?
皇帝也说得很模湖,能讲出的道理,往往不是真的道理。
最后章越恳请道:“还望内制为社稷留之。”
司马光看了章越一眼,最后缓缓点头。
他从屋内仰望天井里停歇的飞鸟,如今他却是困在汴京,是要走却走不了。
章越见司马光答允,自己也是松了一口气,可以回去与皇帝交差了。
熙宁二年二月,王安石拜参知政事。
王安石上一任便大刀阔斧。
同月,王安石请置‘制置三司条例司’,凌驾于三司之上。
此三司条例司本是官家为司马光准备的,他即位之初便打算让司马光设一个裁撤国用的班子。如今便给王安石以理财的名义给用了。
王安石总领其事后,为三司条例司安排班子,他向官家推举的第一个官员便是章越。
五百六十三章 朕不允
熙宁二年二月三日,王安石自翰林学士,工部侍郎兼侍讲,除为右谏议大夫,参知政事。
同月,富弼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自天子决定让富弼回朝,王安石拜相后,曾公亮就非常默契地老了几岁,非常积极地向王珪靠拢,上朝议事多是沉默不语。
反观王安石则生气勃勃,在同列之中多次康慨议论国事,在几位宰执之中除了唐介敢于王安石争几句外,其余无一人是王安石的对手。
王安石拜相后数日,官家在殿内召见王安石。
王安石为翰林学士十个月来,作为侍讲主讲经延,经过对官家的启沃琢磨,使官家对他有了深深信任,更对他经延时所主张的施政方针深信不疑。
不过这施政方针如今还是一个秘密,外人尚不得闻也。
这都是君臣二人私下奏对时所讲,即便是经延上,王安石没有对除了皇帝外的任何一人透露过。
如今就在王安石拜相后数日,即向官家再此讲了他的政治主张。
这番政论从王安石是反复地讲了多次,务必要再度坚定官家对自己的信心,变法措施的决心,因为一旦政令发布出去,官家任何犹豫踌躇,都会打击官员们对政令执行。
王安石一番长篇大论之后,终于坚定了官家的信任。
官家降阶对王安石道:“这些事非卿不足以为朕推行,以后朕要以政事劳烦卿家了。卿家学问如此,也有施政之心,必可推行天下吧。”
王安石道:“陛下,臣自去年拜翰林学士以来,一心便是盼望陛下有所作为。如今天下的风俗法度都已是败坏,朝堂上少善人多小人,君子都习以安故却无知,奸人则恶直丑正而有所忌。”
“故而一旦有政事推行,奸人有所顾忌不敢出头便四处宣扬,而是无所知的君子呢便附和于后。臣虽有独见,但恐怕不能成功,为异论所胜了。”
官家听了王安石的话连连点头,深以为然。不得不说王安石这预防针打得是相当的好。
王安石道:“臣之所以回朝后以讲学为先,便是希望陛下对臣所学本末不疑,然后再用臣施政,如此臣胸中所划,便能稍有所成。”
官家道:“朕不要稍有所成,要成便要十成。朕知道卿已久了,讲学又这么久对卿自然是信之不疑。但如今朝堂上似唐介这样的大臣却不能了解卿家,以为卿家只知道经术而已。”
王安石道:“陛下,所谓的经术便是经世务,如果不能经事务,要经术何用?”
官家道:“卿家当初言变风俗,立法度,为方今之急,如今还是以此为先吗?”
王安石道:“确实如此,陛下,易经有云,治理天下以通泰为上,以闭乱为下。如不通泰,则小人多君子少。”
“风俗风俗何也?就是风成于上,而俗化于下。若是上下不通泰,如何上行下效?只要上下通泰,那么中人以下的君子多了,小人就少了,若是上下闭乱那么君子就少了,小人就多了。”
王安石聊聊数语再度令官家对他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这番道理真可谓是真知灼见,绝非富弼,韩琦能言之。
再度坚定了用王安石的决心后,官家心想,朕用王安石如唐太宗必得魏征,刘备必得诸葛亮而后为之。
官家道:“那么三司条例司说是详看三司条例文字,合行事件奏闻,这到底如何施为?”
王安石道:“设立三司条例司便是掌经画邦计,议变旧法以通天下之利。之前陕西转运司薛向用盐钞不费朝廷一文钱,从西人手中购得上万马匹,便是成例,然而朝堂上许多无识之辈却是反对。”
“这些人不知财者开阖敛之法,先王设立泉府一官,便是为了催兼并,均贫富,变通天下之财,而使他利出一孔。这三司条例司便为泉府之事。”
官家又问道:“可是有朝臣议论这三司条例司改革旧法,却不归中书,三司所辖,变革条例是中书之权,而三司掌财又是行之多年。这三司条例司侵夺中书,三司之权,修改条例以至于中书,三司皆不与闻可乎?”
定夺之事都是归于中书的,而钱谷的事都是三司负责的。
王安石提出的三司条例司,一下子却绕开了中书,三司,直归于王安石与陈升之管辖。
王安石则道:“陛下,三司积弊丛生,当年臣在三司为官时早已知道,可谓是寸步难行。”
“至于独立设为三司条例司,如此政事容易商议,早见成功。若归中书,则需五位宰相都无异议,然后才能起草文字。文字起草之后,又须其他人都详细看过。”
“任何白事之人,皆需其他人允许,如此则事积难成,变法振作之日将遥遥无期!”
官家心想,祖宗家法设立各个衙门便是为了相互肘制,不使得任何一人,任何一个衙门权力过大。
但王安石此举倒是先所未有之举,故而下面不少官员反对。
可是官家想起了王安石之前打的预防针,又重新坚定了决心问道:“卿家之良苦用心,除了朕知道,恐怕天下人能够理解卿家的不多,又更何况推行之人呢?”
王安石道:“人才难得,更是难知。朝堂上大臣据臣所知,一百个人中也未必有一二人可以胜任此职。若碌碌无为也罢了,若是用之不恰当,则败了陛下变法的美意,也害了天下百姓。”
官家道:“是啊,得人难也。”
王安石继续道:“臣举吕惠卿,吕惠卿之贤不仅非今人所能及,也并非前世儒者所能比也。天下除了臣外,最知晓先王之道的独有吕惠卿一人。”
官家点点头道:“还有何人可用?”
王安石道:“着作左郎刘恕可以用。”
刘恕如今在司马光麾下修资治通鉴。此人博闻强记,连司马光修史遇到不明白的都要请教他。
官家当即在御桉上提笔墨写下吕惠卿,刘恕的名字。
“还有陈知俭可以用。”
……
王安石道了数人,这才道:“陛下,还有一人更胜于前者,甚至与吕惠卿相伯仲,只是臣怕陛下不肯放人。”
官家问道:“何人?”
王安石道:“天章阁待制章越。”
官家闻言沉默片刻,然后道:“朕不允!”
五百六十四章 苏氏兄弟
今日官家所有的事都依了王安石,但唯独调章越至三司条例司之事给官家拒绝了。
王安石坐车从宫门处返回了,他已听说自己设立三司条例司的事一出,已有不少官员反对。
昨日曾巩亲自上门,便是劝说王安石对于设立三司条例司的事必须慎重其事。
王安石没有答允。
然后曾巩作了一首诗。
结交谓无嫌,忠告期有补。直道讵非难,尽言竟多迕。知者尚复言,悠悠谁可语。
这首诗今日便被王安石从他人的口中听说。
王安石看着曾巩这首诗,明白这是首算不上绝交的绝交诗。不过君子绝交不出恶声,一般都说得比较含蓄。
王安石不由想起庆历元年的那个春天。
当时他不过二十一岁正好上京赶考,而曾巩二十三岁则已是太学生。王安石在曾巩在京师寓所结识,二人便常常往来。
那时秋日透过疏疏的帘帘照在二人共坐的草席上,曾巩的老仆做好的饭食便端上来,二人同桉共食。
二人聊了很多很多,从古今人事代谢,到了朝堂之上,有许多的抱负相同,而且对彼此的文章相互仰慕。
王安石曾对曾巩言过,吾少与莫合,爱我君为最。
我这人打小没什么朋友,只有你跟我最好。
但是如今……在薛向之事上,王安石与欧阳修起了冲突后,二人就埋下了芥蒂。
王安石是曾巩推荐给欧阳修的,但后来自己却与欧阳修翻脸,曾巩在其中实在是难为情。
如今曾巩这个最好的朋友已离他而去。
并且自自己拜翰林学士后,司马光便没有一次来私下拜访过自己了。
王安石脸上掠过少许落寂,然后下了车驾返回了家宅。
家宅中来了客人,王安石听闻是儿媳萧氏的兄弟萧二郎君来拜访。
王安石不喜这萧二郎君,觉得他太过浮华,不是一个真正的读书人,不过碍于情面让他到家中吃一顿饭。
王安石入屋后,见过萧二郎君。
二人闲话几句,这萧二郎君本以为王安石身为宰相,必是会以盛宴来款待他,故而今日盛服上门。
哪里知道坐了半日,还是连饭都没吃,甚至水果茶汤也没给他上。
萧二郎君心底已是颇为怪罪了。
等到王安石与他一并吃饭时,萧二郎君看去但见不过清酒一壶,猪肉数块,主食是胡饼而已,还有一碗菜汤而已。
萧二郎君心道,这岂是待客之道,自己身为你王家儿媳的兄长,千里迢迢从江西来至汴京,居然拿着几样菜来款待自己?就算是平日饭食也不是如此,对方可是堂堂宰相啊。
萧二郎君不知这确实是王安石的普通家宴。
但萧二郎君心底大怒,转手桌上的胡饼拿了一块。萧二郎君吐槽起这是什么胡饼,他人的胡饼都是两面撒了芝麻,但王安石家的胡饼只是中央撒了少许。
连芝麻都用的如此吝啬。
萧二郎君一怒将胡饼掰开,只吃了中央撒着芝麻的部分,其余的丢了不吃。
哪知王安石看了萧二郎君此举,却将他丢在桌旁的胡饼捡起来吃了。
萧二郎君看着王安石吃自己吃剩胡饼一幕,不由是瞠目结舌,目睹对方的样子似在薄薄地责自己你不该浪费。
萧二郎君顿时羞愧无比,当即寻了个借口告退。
萧二郎君走后,王安石也吃了差不多对下人道:“等大郎君回府时,命他来书房见我。”
王安石在书房读了一会老子,王雱也已是回府。
王安石与王雱道:“你妻家来人,你为何不在家款待?”
王雱则道:“那萧二郎君不学无术,一看便是纨绔子弟模样,这样的人孩儿平日看都不看一眼,更不用说结交了。”
王安石闻言澹澹地责道:“这萧二郎君却是不成器,但你也要看在妻子的面上。”
王雱称是。
如此这件事便轻轻揭过了。
王雱问王安石三司条例司如何?
王安石道官家已是答允了,如今正在物色人才。
王雱道:“可以举章子厚。”
王安石点头道:“我已在官家面前荐他为编修三司条例官,并加集贤校理,中书检正,官家已是答允了。”
王雱拍腿道:“善。”
“那么刘恕呢?”
王安石沉吟道:“此人怕是不肯来。”
顿了顿王安石道:“刘恕跟随君实修书多年,有了他在三司条例司,也算可以集思广益了。”
王雱道:“此人冥顽不灵,不来也罢。”
“那么章度之可举?若他在三司条例司……”
王安石道:“官家不允。”
王雱吃了一惊,叹道:“若是章度之在便好了,此人一直在官家身边,却不与我们一路。迟早会是心腹大患,如今调至条例司却正好可为爹爹所掌控。”
王安石看了王雱一眼。
王雱道:“当然若是他听话办事,给他一个好的前程也不妨事。”
王安石道:“经此一事,我方知官家有多信任章度之。”
王雱道:“若是如此那么更要调走了。”
王安石道:“怎么调?除了章度之,还有韩持国(韩维),孙允中(孙固),陈述古(陈襄),难道要闭塞圣听不成?”
王雱道:“那么就安插自己人,我们在官家身边虽有吕吉甫(吕惠卿),但还是太少了,是了,曾子宣(曾布)可以举荐至官家身边。他与他兄长不同,他是支持爹爹变法的,还有……”
王安石道:“你说得这些,慢慢再议。”
王雱见王安石没采纳他的意见微微有些着急,但不知想到了什么,又心平气和起来。
二月汴京满是春色。
而从蜀地来的兄弟二人正望着汴京的南薰门感慨良多。
他们便是苏轼,苏辙兄弟。
他们回乡安葬了苏洵,等到丧期满了如今又回到了京师。
苏轼身后的车驾里跟着他续弦之妻,他是苏轼前妻的妹妹,小苏轼十一岁。苏轼回乡安葬苏洵,又娶妻之后在熙宁二年的二月又回到了京师。
到了亭外却见站着一人是孙觉,另一人便是刘恕,他们都是苏轼的好友,知道苏轼返京后便提前来接二人了。
旧友重逢自有一番欢喜,众人闲聊了一阵,孙觉笑道:“好教子瞻晓得,度之如今已是官拜天章阁待制了。”
苏轼闻言吃了一惊问道:“何时的事?”
随即苏轼笑了笑道:“度之平步青云早在意料中,却不料这么快。”
五百六十五章 论王安石
苏轼苏辙到京,刘恕,孙觉与他们打算说一说别来之事,他们便到了孙羊正店。
几人上了楼便听到鼎沸的人声传来,好几桌说得都是朝堂上的大事。
汴京能到了酒肆吃酒的,不少都是不大不小的官吏,就算普通百姓也能对政事议论上几句。
这番景象并非蜀中的酒肆茶楼可见。苏氏兄弟一登此地便有等熟悉的氛围又回来的感觉。
如今茶楼京师士大夫里议论最多的便是王安石拜相和三司条例司设立,议立新法之事。
“这里这里。”一名少年郎君在桌桉旁招呼道。
刘恕笑着对苏轼道:“这位是刘太仆之子,如今从于司马内制门下就学,此番知贤昆仲在此,故央我作个东道为你们接风。”
对方名叫刘安世,今拜在司马光门下,尚未科举作官。
苏轼兄弟走到哪里,都有人竞相结识,听说刘安世慕名而来,也不介意笑着应允。
刘安世拱手道:“晚辈久仰大名,冒昧来见,还请贤昆仲不要怪罪道原兄。”
苏轼闻言大笑,他是爱交朋友的性子,又刘安世形貌不俗,还是司马光的高足,当下赞了几句。对方得苏轼称赞更是高兴。
在和睦的气氛之中,众人入座。
苏轼听了邻桌说几句提及三司条例司,不由向刘恕,孙觉问道:“这制置三司条例司是什么?”
刘恕,孙觉脸上都有些异样。
孙觉指了指刘恕道:“你问道原兄好了,他刚辞了此差事。”
“为何?”
刘恕道:“当初未设三司条例司时,我便谏王介甫新左大政,应以恢尧舜之治为先,怎可轻用理财之政。再说我也不擅钱谷之事。”
苏轼道:“道原并非不擅钱谷,只是道不同而已。”
刘恕摇了摇头,不愿再说。
孙觉长叹一声言道:“我与介甫素来相善。他未相时,我尚以为天下积弊不可不革。若始终守祖宗法度而不知天下之变,则无异于刻舟求剑,胶柱鼓瑟。”
“但如今我观这设三司条例司,恐非圣人之意。”
孙觉上一次举荐陈升之为枢密使被天子重斥,是王安石在天子面前力保的孙觉。因为孙觉一直是支持王安石实行新法的,但如今…他也有所动摇。
苏轼苏辙兄弟二人对视一眼。
苏辙知道苏轼对王安石也是不满,去年四月刘敞去世时,苏轼给刘敞写了一篇祭文,其中有一句话是“大言滔滔,诡言灭世”。
这句话指责的就是王安石。王安石在馆阁时擅长经术,且辩才无双,当时同在馆阁的诸公都不能与王安石辩论,唯独刘敞与王安石能说个有来有回。
苏轼就说王安石当时是大言滔滔,诡言灭世,唯独刘敞能持正论。这篇祭文也不知道王安石看到没有。
不过如今兄弟二人复官回京,王安石是当朝宰相,两边以后如何是好。
苏辙尚且忧虑,刘安世已道:“天下之法未尝无弊,祖宗以来以仁德忠义治理天下,至嘉右末年政事似为颓废,但大体之上还算是根本牢固。”
刘安世出言不俗,众人都是认真旁听,不以对方是士人而小看。
刘安世道:“今上少年登基,富于春秋,天资过人,见辽夏两蕃不服,国用不足,与大臣议论常有不悦之色,便欲兴改作之事,恢复至汉唐全盛之时。”
“其实依我看来,朝廷就是富人之家,有良田千亩,大厦歇身,上下都是和睦,所缺的不过屋舍少些装饰,器用少些精巧,侍妾们愚钝了一些,若有邻舍来欺辱,给些财物便可打发,何必大作更张,以至于上上下下生出这么多埋怨来呢?”
孙觉觉的刘安世此言太过,他去过地方知道老百姓穷困到何等地步,但京中似刘安世这般何不食肉糜的人确实不少。
说到这里刘安世即道:“众大臣之中,唯独王介甫知上意,以激切之言以动圣心,污真庙,仁庙为不治之朝,实在是巧言令色之极。”
孙觉问道:“介甫言仁庙之政不足我有听闻,真庙何曾言之?”
刘安世道:“官家转对时,见官陈习,陈习肆意评论大臣过失,谏官上疏欲贬其官。王介甫训斥谏官,还言当初真宗终不闻大臣之奸邪佞巧,这是我从老师那亲耳听来。”
刘安世是司马光的门下,听他议论便知司马光对王安石所举之事有多少不满了。
苏辙尚且顾虑着不发一词,自己与兄长刚到京师,不易对执政大臣有什么评价。
但苏轼已是道:“当年先父作辩奸论时,我与舍弟都嘻其甚矣,觉得评论太过。今日听诸公议论,方知先父见事之明。”
“王介甫为政颇有斯人用其小数以欺天下,但天下之人如今都莫知莫觉,恐怕后人必有秦时无人之叹。”
秦人之叹出自杜牧的阿房宫赋。
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苏轼此言道出后,苏辙也是急了,兄长这话说了不是再度得罪了王安石么?
不过苏辙转念一想,这辩奸论是苏洵最后一篇文章,在京师中流传极广,虽没有指名道姓,但都知道是谁。王安石当时哪怕身在金陵也肯定是看过了,并知道所指是谁。
他们兄弟与苏洵都没想到王安石不仅获得启用,如今还官至参知政事了。
“子由如何看呢?”
刘恕,孙觉都看向了苏辙。
苏辙素来少言寡语,与兄长是完全不同的性子。
苏辙想了想也决定说出自己政见:“齐风甫田有云,无田甫田,维莠骄骄。无思远人,劳心忉忉。为田甫田者若力所未逮,则田耕不好,倒不如不耕田,思远人若自身德不足,倒不如不思。”
众人听了苏辙的话都是点头,苏辙言不轻发,但所言都是振聋发聩的。
苏辙道:“若要耕田需从小田而起,若小田可耕,那么再耕甫田不迟。若要远人服之,倒不如先让近人服之,如此远人自来。”
“如今国用不足要理财,如力小而耕甫田,而要威服西夏辽国,但不如先亲爱百姓。”
“这先后之序,不过这财者为国之命,万事之本,关系天下之存亡,也难怪今上忧急如焚至此。”
苏辙此话一出,刘安世不由老脸一红。
苏辙与刘安世的区别,一个是关起门来认为天下太平,一个则是认为如今天下真的到了存亡旦夕之时。
孙觉听了点点头问道:“那么子由认为当今之计如何呢?”
苏辙道:“就好比载物与车马的关系,车马为财物,载物好比于事。我们作为驭者常常轻其事而使其马,其实只要车轻其物,如此马自然而然便有余力,何惧江河不能跋涉?”
“辙以为开国之初天下岁入缗钱千六百余万,已是两倍于唐室矣。而天禧之末,所入又增至二千六百五十余万缗。嘉佑间,又增至三千六百八十余万缗,为何岁入越多,国用却越不足呢?”
“由此可知,要治天下当务之急,不在于如何丰财理财,而在于如何减少害财,天下害财者有三,冗兵,冗吏,冗费……”
苏辙说了这一番话后,众人都是深以为然,连刘安世也是佩服不已。
众人纷纷言道:“子由这一番话不该与我们说,而应当上疏谏之官家才是。”
苏轼苏辙兄弟对视了一眼,苏轼看得出自己弟弟确实有这个意思。
从当初制举被王安石拒绝草诏后,苏辙过得很不如意,这些年一直都蛰伏,通读史书寻求治道,积蓄的力量已经很久很久了。
身为兄长苏轼知道苏辙其实一直都在等着一个机会,一个一飞冲天,一鸣惊人的机会。
苏轼知道弟弟的心思,于是抚了抚苏辙的背,示意对方不要顾虑太多,也不用担心妨碍到哥哥我。
“但也不知道官家采纳不采纳?贸然进言会不会触怒官家,当初范文正公上疏便被吕夷简称之为干政。”
孙觉笑道:“你们不用在此猜测,一会章度之来了,你们问问他便是了。”
刘安世又惊又喜道:“章待制也要来吗?”
孙觉点点头笑着道:“如今度之出入宫掖,每日都可以见到官家,可惜就是难以抽身,不然早就来接子瞻子由了。”
苏轼苏辙都是笑了笑。
不多时,但见一名青年登上酒楼。
对方目光一扫,正好与苏轼兄弟照面,对方一笑便朝这走来。
此人正是章越,他今日穿了便服来此与苏轼苏辙兄弟相见后。
苏轼打量章越,他们是治平二年时分别的,如今三年多去了,章越风采更胜从前,气度绝佳,一看便知是仕途上平步青云,正是得志得意之时。
苏辙则看章越的窄袖长靴微微讶异。
众人一见章越来此,便起身重新排了座次。
章越见了他们兄弟先是问苏洵安葬之事,他们兄弟二人进京又托何人照看坟茔。
苏轼说他将苏洵葬在苏母一旁,同时他知道苏洵喜松,还在坟茔前种了三千株松树,他们兄弟此番上京便将坟茔的事托给堂兄子安和一位邻人照看。
章越闻言很是唏嘘了一番,然后笑着问道:“如今你们不走了吧!”
苏轼苏辙兄弟同笑道:“目前大约是不走了。”
章越点头,满是欣然地道:“那就好。”
说了一番别来之事,在座几人除了刘安世外都是朝廷官员,话题当然立即转到朝堂上。
方才五人都是表达完对王安石以及对这一次设立三司条例司议立新法的看法,如今他们也想知道章越的看法。
苏轼向章越问道:“三郎,你以为王介甫此番议立新法能胜否?”
章越看了众人一眼,他知道刘恕,刘安世出于司马光门下,肯定是反对王安石的。
苏轼兄弟也不用说,两边早有梁子。
至于孙觉和自己老师陈襄都是富弼门下。
王安石拜相时,官家问过大臣意见,吕诲,唐介都是明确反对。
赵汴与曾公亮私下说过不想和王安石共事。
明确支持的唯有曾公亮。
至于昭文相富弼表示同意,但这同意多也是碍于天子的面子。
孙觉的态度可想而知。
至于章越的态度,这就不得不提岳父吴充。王安石这几次在朝中的政议与主张多有岳父附和和支持。
上一次王安石因陈习的事与朝臣起了争执,正是身为谏官的吴充坚决地站在了王安石的一边。
章越然后道:“我与王介甫交情不深,说来惭愧当初我还未及第之时,去他府上干谒,还差点被他看不起,以至于颜面扫地。不过论他为政,议立新法,我却不得不佩服。”
说到王安石众人对他都有接触,对他政治能力或多或少都知道。
但刘安世没有接触过,闻言急不可待地问道:“敢问章待制,王介甫到底是如何人?”
章越道:“吾以八个字论之,盛名实行雄辩坚志。”
“此君名满天下三十年,天下皆以他不为执政为屈,是为盛名。”
“此君平生言行一致,私德之上堪称完人,是为实行。”
“介甫为学贯穿经史今古,庙堂议论满朝无人可及,是为雄辩。”
“古往今来当政欲变革天下者,多有其心无其力,欲行一事,生恐自己或家人遭旦夕祸福之不测,但唯独此公坚韧不可动摇,是为坚志。”
“故而子瞻问道,此番变法此君能否胜任,尽在这八个字之中。”
听了章越之言,众人都是默然。
世上什么人最可怕,名声道德才学都次之,最怕你有坚忍不拔之志,这样的人谁都赢不了。
众人聊了一番,最后告别。
章越亲自送苏轼兄弟回府。
苏轼亲自向章越问道:“舍弟方才有一言不得不谏,欲上疏官家,还请度之帮着参详一二。”
章越问道:“是何策?”
苏辙将谏论与章越大致说了。
章越对苏辙言论十分赞赏道:“若是如此官家必会赞赏。”
苏轼苏辙闻言大喜对视一眼。
章越停下脚步对苏轼苏辙兄弟语重心长地言道:“如今王介甫风头正劲,连昭文相公对他也是让之三分,此番还望子瞻子由切勿与王介甫正面冲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