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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幸福来敲门     寒门宰相txt下载     寒门宰相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五百三十六章 新党旧党

    熙宁元年的正月。

    因去年先帝病重,故而没什么操办。

    而这一年新君登基,虽说处于国丧之期,但汴京内已是开始张罗起来。

    颇具有新年新君新气象。

    对于官员们而言,因国丧的缘故,免出了大朝仪与朝拜,正月里大家总算可以在家老婆孩子热炕头的过日子。

    除了登基已近一年的官家仍在御殿之中不知疲倦的理政,关注着陕西边情,但其他的官员都趁着这过节放假之机,好好松弛一番。

    至于章越也是如此。

    过节时自是少不了官场上的拜会,到了妻家拜访时,正好听到了岳父大人马上就要高升的事。

    若说是熙宁初年上政坛上的红人,当然要属司马光,吕公着,韩维三人。

    正巧自家岳父都可以与他们三人关系非浅,比如岳父与司马光是同年,二人彼此同年集会时经常碰面。

    庆历五年时,司马光与岳父都担任集贤校理,两人还同处一屋办公。

    当时司马光与岳父正好都病了,司马光写了一首诗《和吴冲卿病中偶书呈诸同舍光时亦卧疾》。

    到了皇右三年,二人又同知太常礼院。

    因为司马光与岳父的关系,司马光也在当初仁宗立储的事上,拉了自己一把。

    至于岳父与吕公着,韩维那也都是姻亲。

    故而在你的朋友圈同时出现三位炙手可热的政坛红人时,真的是想不升官也难。

    而与这三位并称嘉右四友的王安石,也被召还回京出任翰林学士。众所周知,翰林学士是四入头之一,下一步即为宰执。

    在吴府的家宴上,章越听得了吴安诗与自己透露了此事。

    章越关心的是岳父下一步要出任什么官职?

    听闻很可能是在知谏院与知制诰中选择其一,甚至兼其二。但无论哪个都非常的牛逼。

    而家宴后,章越则被岳父叫入了书房商量。

    章越知道岳父大人,这是要听自己对过一年工作生活的总结,以及对未来的一个展望。

    章越说了一番后,但见吴充对章越道:“此番我多半是要知谏院了。”

    章越心道如此岳父不是与大师兄孙觉一并公事,于是道:“如此恭贺老泰山了。”

    “先不着急着恭贺,若知谏院这差事并无好为之,若是毫无建树,那也是浪费了机缘,你侍直以来,可知如今官家最着意的是什么事?”

    章越道:“一是与西夏的战事,二是寻富国强兵之道。”

    吴充点点头道:“如今国家积弊,轻言与西夏交战,既是容易遭众臣反对,亦有迎合君意之嫌。”

    章越心道,我都把王韶推荐上京,迎合君意肯定是跑不了的。

    吴充道:“不过不言战,唯有寻富国强兵之道了,我记得之前子华兄言乡役之弊法,要以免役改之,此议还是出自你之手么?”

    章越道:“正是,不过此事在待制以上大臣集议时,已为司马中丞反对作罢。”

    吴充道:“我知道,但我在地方早知乡役法之弊了,更何况此事又是你与子华兄一并倡议的,故而我想出知谏院之后,第一件事便上疏朝廷役法之弊。”

    章越闻言大喜。

    韩绛要改革役法,司马光则反对改革役法,岳父的两位政坛上的最重要盟友政见相左,而他在这时候决定选边站。

    章越心道,都说另一个时空历史上岳父被划分为旧党,但如今看来其实并不完全如此……

    对于岳父此举,章越当然是举双手双脚赞成的。

    于是吴充便让章越起草了要改革役法的章程,他进行修改后,决定作为新官上任后的第一疏进谏给官家。

    章越当然是乐意之至,二人谈论起役法的利弊得失。章越听着吴充说起他担任三任转运使时,所遇到役法的弊病也是远超出了想象。

    章越不由收回了原先的观点,他还以为岳父支持改革役法是往皇帝,韩绛那边下注呢,其实不然,人家是真真正正对役法的积弊深有了解,而决心更正,为国为民办一件实事。

    而且在任官的经验上,吴充确实远超自己,章越反过来倒觉得这改革役法的主张,不是自己最先倡议,而是吴充主张的了。

    等二人讨论完,这时候章越藏在心中很久的一个问题抛出:“不知老泰山如何以为朝堂上的朋党呢?”

    “到底是君子小人各一党,还是君子小人皆不免朋党?”

    吴充听章越之言笑了笑道:“你怎么会有此问?当初欧阳永叔言道,大凡君子与君子以同道为朋,小人与小人以同利为朋。此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之论。”

    “富郑公还曾言,君子与小人之争,君子常不胜小人。”

    “但吾以为,无论是君子还是小人之党,都不必相争。只要身为天子,应明辨是非,知何党为君子,何党为小人即是。”

    章越听了吴充之言,明白哪怕是富弼,吴充,欧阳修这样的高官,但对于党争的认识上,仍是君子与小人之争上。

    但下面的熙宁变法,是君子党与小人党之争么?

    好比如你的政见倾向新党,就无形将新党的人视作君子,旧党的人都视作小人。

    支持旧党,就将旧党的人都视为君子,新党的人都视为小人。

    这是人自然而然代入的一个情绪,可只要是个人就免不了好恶二字。

    而吴充呢?

    不论其他,首先在役法上他便是支持改革的,不可全然以旧党论之。

    章越从岳父这离开,正遇上一直在书房外徘回的吴安诗。

    章越知大舅哥这样必有话说,于是站定脚步等吴安诗亲自过来。果真吴安诗稍稍犹豫,仍是上前:“度之,这几日有无闲暇的功夫。”

    “怎么?内兄有什么贵事么?”

    吴安诗道:“是这样,你还记得太学时的何七么?他托我与你带话,说当初与王魁一并鬼迷心窍了,对你多有得罪,向摆酒与你道歉,不知你可否赏脸?至少看在我的薄面上……他还有一件事向求你帮忙。”

    章越如今与吴安诗关系虽有缓和,但也没缓和到哪里。

    章越道:“内兄,我与何七没有过节,就算有,我也不记得了。这顿酒我就不必去了,还有内兄我有一句话相告,何七这样的人还是少往来。但凡交友有损有益,似何七这样的人则是有损无益。”

    章越能理解何七这样的人,不过自己如今考中进士,当了官与他便是云泥有别,如今又何必掉过头与这样的人扯上关系?

五百三十七章 师生

    章越知道之前何七与吴安诗即有往来。

    如今何七着实了得,自袭了岳家之财产后,其妻便病倒了。何七将其妻倒是照顾极其周到,不惜花重金求药或者是请名医诊治。

    总而言之,京师里大凡有名医生都被他请过,有的名医不肯来,何七还三顾茅庐。

    这些事情不知为何都被人传扬出去,给了何七一个不错的名声。

    不过何七因当初乡试舞弊之事,彻底断了科举之路。

    但他好歹曾是太学生,又擅长巴结逢迎,人又精明厉害。

    京师有不少监司官员,便被何七说服。监司的主官门,将官府钱财借给何七。何七再转手拿出去放债,这件事也是当初蔡京极力劝说章越所行的事。

    何七办得事,这在京师各衙门其实不少官员也有为之,监司里钱财货物是可以拿来放贷生息,但因为是朝廷的钱财,官员都不敢公然着手此事,何七便帮这些官员们打通了一条路子。

    除了此事何七还帮忙包揽诉讼,民间的官司或者是朝廷拖欠某些商人款项拿不回来。

    何七便代他们上门与朝廷沟通,收取钱财。

    当然何七真正发家还是吞并了其妻家的资财,但后来所为之事,也令何七的生意越做越大,同时也在广交人脉,因此倒是搅得风生水起。

    连吴安诗这样的大衙内,都可以被何七说动,来与自己说项。

    但在章越看来何七搞得这些事,是如今官场混乱至此,故而没有人计较。

    可万一到了哪天朝廷手里没钱了,就如同公使钱桉般,朝廷认真起来就麻烦了。

    王安石主持变法后,不就是断了何七这样人的财路吗?

    官员们有这身皮护着还好,但何七这样的人肯定没活路,这样的人少与他扯上关系,以免日后沾上麻烦。

    自己善意地提醒了吴安诗几句,吴安诗却觉得章越不给他面子,道了句:“妹夫如今发迹了,又侍奉官家侧近,与以往相较当然是云泥有别,对何七这样的昔日旧识,自是看不上了。”

    章越听了不由好笑,自己什么时候与何七称兄道弟了,二人还有些私怨呢,但是一个不念旧情的帽子就这般戴上了。

    章越懒得解释,他确实也不适宜与大舅哥吵架,毕竟岳父与老婆还是要顾得的。

    章越正要离开。

    这时候见十七娘步出:“哥哥好不知事的人,何七是什么人?当初你请他在书楼抄书,下人禀告此人见到府里的值钱之物,眼神便没挪开过。后来他与王魁便是一丘之貉,王魁落得如今这般身败名裂之举,与他干系还小吗?”

    “就这样的人,你还当他是朋友么?你自己连累自己也罢了,为何还将他引荐给三郎?”

    被十七娘这一番数落,吴安诗顿时恼羞成怒:“好啊,十七,你夫婿如今还未封侯拜相呢?你倒是有几分一品夫人的气势了,居然数落起你兄长了。难怪爹娘说府里的几个姑娘,你最有本事。”

    眼见十七还要开口,章越止住,书房里的吴充已走出了,目光扫过这里。

    吴安诗,章越,十七娘皆不说话。

    吴充一看便知是怎么回事,自己儿子与女儿女婿必生了争执,当即对吴安诗斥道:“你给我进书房来!”

    如此一场争执方才作罢了。

    夫妻二人坐着马车回府时。

    章越看十七娘闷闷不乐,当即安慰道:“娘子不妨事的。”

    十七娘道:“官人,我是觉得哥哥好生湖涂,连谁是自家人,谁是外人都不清楚。为了一个不值当的外人与亲妹夫这般。我是恼他这般。”

    章越笑了笑道:“内兄也是一时之言罢了。何七如此人,他怎会不知呢?”

    章越回到府上时,看见门前停着一列车驾。

    章越一问府中下人得知是蔡京到府上给自己拜年。

    当初章越罢官离京后,将蔡京引荐给了韩绛。韩绛对蔡京十分的赏识,后来陈襄代替自己出任盐铁判官后,对蔡京的才干也是称赞有加。

    因蔡京办事得利,韩绛在三司使卸任之前向官家推荐了蔡京,如今蔡京已是加官为大理寺评事,这升迁的速度甚至超过了不少进士出身的官员。

    当然如今的交引所在蔡京的治理下,也是蒸蒸日上。

    治平四年交引所年利润已到了一百七十万贯以上,年分红达到一百三十万贯。

    当然交引所里也非一帆风顺,曾出现了一件事。

    原来分引所日进斗金,自也引起了民间的彷效之风。

    当时有人打算在汴京及大名府也办一个交引所,这是由富商们集资所兴办的,打算下场分一杯羹。

    但这民间所办的交引所还没开办三个月,即被朝廷查封了,同时几个富商还被罚了不少钱。

    听说此事是三司使韩绛亲自出手,究竟如何章越也不得而知。

    但交引所终究是丰富了朝廷财源,今年仅陕西运司一年分红收入就达到五十万贯。

    有了分引所的收入,陕西转运使薛向已不通过滥发盐钞来获得军饷收入了。要知道按照历史上薛向那印钞速度,不出数年,朝廷就得花两百万贯来回收盐钞,以抵消其通货膨胀的贬值压力。

    到了最后朝廷也没办法再兜底了,盐钞崩盘,当初所有买了盐钞的百姓财富皆化为乌有,盐钞一度成为了宋朝的金圆券。

    如今有了分引所,薛向印钞的速度就很克制了,薛向对蔡京也是赞誉有加。

    至于章越罢官,蔡京也没有表现的世态炎凉。章越在任时,章实本来在交引所任一个闲散的差事,在章越走后,蔡京将自家大哥调了一个油水丰厚的差事上。

    同时蔡京对章实仍毕恭毕敬地,每逢三节亲自到章家拜会不说,平日在衙门里也对章实以叔伯事之。

    章越进了家门后,看到了蔡京与兄长正在说话。

    蔡京见到章越时连忙从门里奔出,下拜之后口称老师。

    章越笑了笑将蔡京扶起。

    章越没有收蔡京为学生的意思,但蔡京处处以学生事之,于是外面的人都以为蔡京是章越的学生,如此也就成了默认的关系。

    当然章越名义下的学生不止蔡京一人,还有一人则是李夔。

    李夔是黄履的亲戚,章越便代替黄履照顾他。对方一直在国子监读书,平日闲暇时便住在章越家中。

    章越常考他的学问,一来二去二人也成了师生。

五百三十八章 见皇帝(两更合一更)

    蔡京入座后,向章越陈述近来之事。

    对于蔡京,章越是有些感慨的。

    以往读书时,都说王安石变法最后失败了,这是导致北宋灭亡的原因。

    但问题是王安石变法真的失败了吗?

    要知道在宋徽宗时四任宰相的蔡京,他废除了王安石变法吗?

    根本没有。

    而且恰恰相反,他贯彻了王安石变法的主张。王安石变法最重要的不是什么青苗法,市易法等等,这些都是表面的,不是实质内容。

    而王安石变法最要紧的核心,就是章越去三司度支厅时,看见王安石写在石壁上文章里的一句话。

    那就是‘合天下之众者财,理天下之财者法’。

    这一句话可以完整概括王安石变法的所有思想。

    意思就是,将钱财从民间收上来归于朝廷,然后再通过朝廷分配出去!

    而蔡京呢,将这一句话吸收但却作了极端化的修改,最后有了‘丰亨豫大’和‘惟王不会’。

    蔡京与章越说了交引所近来运作之事,章越听得颇以为然。至从自己离开交引所后,蔡京确实将交引所经营弄上了一个层次。

    章越道:“有一件事,上一次大名府被抓的十几个商人,可与你有干系?”

    蔡京闻言道:“不错,是学生向计相建言的。”

    大名府的商人搞了个民间版的交引所,然后就被朝廷查封了,商人们都被抓了。

    “是断了交引所的财路么?”

    蔡京道:“是……是如此。”

    章越道:“此事虽未出我意外,但没料到……元长,你还是令我刮目相看了。”

    “是学生办得不妥。”

    章越道:“我并未怪你,管仲主张官山海,桑弘羊有盐铁论,本朝亦有茶禁酒禁,而如今迟早有交引之禁。”

    “但这本来还未开始的事,却提前被你作了。”

    章越这才创办了交引监,蔡京就想到了如盐铁专营那般进行垄断,运用权力打压任何进入这块的民间商人。

    蔡京道:“老师,我看了大名办的交引所,他们办得很好,不仅尽取我们汴京交引所之所长,而且无我们之短。”

    “比如手续之费,我们如今虽从一席五百文降至三百文,但他们只收两百文,甚至对大商人只收一百五十文之费。”

    “不少盐商都离开汴京前往大名府交易盐钞,咱们毕竟是朝廷所办,不敢私下放贷。但大名府的不少商人之前就是质库商人起家,他们卖盐钞所得的钱财,直接存入自家解库之中,为所欲为。”

    “这些年来,学生为了讨得官家三司的欢心,不断的助银助钱,好容易才令朝廷大臣不视交引所为暴敛。但这些商人却什么都没有作,如今路将铺平,他们倒是坐享其成。”

    “老师,学生这么办也是不得已为之,否则这费尽心血所办的交引所怕是……老师,敢问一句若是朝廷不盐禁,如今便是私盐横行当道,哪有公盐余地?”

    章越道:“你所言我知道了,此事不可责你,但出手还是要有余地,立即将这十几个商人放开便是,不要到处树敌。”

    蔡京道:“学生明白了,而且学生已是吸取教训,前半年内立即在大名府,成都开办交引监,专面辽国,大理经办盐钞之事,但手续之费要降到两百文确实一时之间难以办到。”

    章越看见蔡京已吸取了教训,于是道:“办不到便办不到,咱们是大船,船大了就难调头,需要修补的地方也多,平日里养得闲人自然而然也就多了。”

    蔡京道:“多谢老师,学生还打算以洛阳,京兆分引那般所事,这一次增资三万股向民间出售,一股售以一百贯之数,筹得三百万贯。至于大名府,成都的分引所,交引所依旧占七成股份,剩下由地方官绅入局。”

    章越道:“此事你不必问我,自己去办吧。”

    章越心想交引所的股份,即便从二十贯一股涨至五十贯,以及如今是一百贯,但估计发售出去仍是一股难求。

    章越对蔡京道:“先问问三司,陕西转司,他们要买多少股?”

    蔡京道:“学生已是问了,之前计相就要买三千股,薛运司要买两千股,本来他们还要买的更多,同时两宫太后……”

    章越心道,这个一百贯的价格果真是低了,增发的股份都被人内定了。

    一股一百贯果真是买到即赚到。

    蔡京问道:“老师这里有没有要买的?”

    章越本想拒绝,不过想了想最后道:“此事要问问我家娘子。”

    蔡京走后,章越感叹盐钞货币化可谓又进了一步,如此下去朝廷迟早是要将淮盐等一并纳入盐钞范畴。

    几十年后蔡京办的事,自己如今倒是提前为之了。

    蔡京最后将盐钞换回的金银,全部搬进了宋徽宗的库房里,宋朝每年盐钞收入从两百万贯达到了两千万贯。

    章越正欲歇息。

    这时候外人道:“外面来了一个陕西的军汉说是叫王音,执意要见老爷。”

    章越心道,莫非是王韶?

    章越当即道:“引他来见。”

    章越一见对方果真是王韶。

    章越一见不由斥道:“子纯如此胆大,竟敢私下来见我?”

    王韶奉召进京应该是先面见天子,在此之前私下拜访大臣府邸,此事传出去会被御史弹劾。

    王韶一脸风尘仆仆,身上装束不过是一名兵卒模样,见了章越后将范阳笠一丢,大大咧咧地坐在榻边笑道:“不日就要面君,在下怎能不来见见我的金主呢?”

    章越道:“这么说,你是来还钱的么?”

    王韶道:“这倒是不曾。如今我的随员都在官驿之中,我私下来见章正言是来请教如何面君之事。”

    章越道:“面君之事,你就直言好了,何必问我?”

    王韶道:“不然,昔日商鞅说秦王,先说了帝道,再说王道以及霸道,最后谈及变法方才得秦王赏识。我这面君的机会只有一次,不敢辜负了正言的举荐之恩。”

    章越道:“举荐之恩也罢了,要紧的是……你难道也有帝道,王道,霸道数策要说服官家吗?”

    王韶道:“那是当然,若是陛下是守成之君,那么我当谏陛下和戎等十事,在边境偃旗息鼓,不作寸土之争。”

    “若是陛下有志于徐徐图之,那么我当建陛下如何和睦蕃部,修兵备武,他日收复横山不在话下。”

    “若是陛下是秦孝公一般,有雄图伟略之主,那么我这一番说辞可使朝廷灭了西夏,永绝后患,如此也可使我飞黄腾达,日后封王拜相不在话下。”

    灭了西夏,好大的口气。

    章越眼见王韶说得神采飞扬,彷佛功名唾手可得的样子,不由问道:“你有何策?竟有如此大的成算?”

    王韶闻言道:“章正言虽是我的恩人,但我不会告诉你此中详情。只要章正言将陛下之决心告诉我便是。”

    章越点点头道:“陛下既召薛向与你进京,其中抱负自是不用多言。”

    王韶目光一亮道:“陛下是……”

    章越道:“陛下最推崇唐太宗,你说呢?”

    王韶奋力击掌道:“如此我王韶荣华富贵可得,扬名天下就在指日之间了。”

    章越看着王韶自己犹自在亢奋之中心想,王韶这样的人太热衷于功名利禄了,而且性子太过自负,自视太高了。

    这样的人如果日后出人头地,通常都认为一切都是通过自己努力奋斗而来,而并不借助于旁人的帮助。

    如果说王安石是不近人情,那么王韶则有些薄情。当然能成大事者,不少也是这个性子。

    看样子对方似乎很难能将自己举荐之情能真正放在心上。但话说回来,大家也只是各取所需罢了。

    王韶自言自语了一阵,这才想起章越在一旁,然后道:“章正言放心,你的举荐之情,王某日后必会报答。”

    章越笑了笑道:“子纯记得就好,若是他日你有书生拜大将之日,我有什么相求的地方,你莫要忘了。”

    王韶笑道:“那是当然。”

    说完二人又是一番长谈,王韶一个劲地向章越要粮要钱,各种的财力支持。

    章越心想自己给你的六千席盐钞都还没收回呢,你还要我往里面搭,再说自己如今不在三司当差了,手中可直接调动的资源可是大大不如以前。

    王韶当夜从章府离开,骑了大半夜的马返回驿站之中。

    王韶的儿子王厚立于驿站的后门侧听得马蹄声,立即开门将父亲迎了进来。

    但见父亲王韶神采飞扬,喜色挡也挡不住。

    王厚取过父亲的马鞭,然后迎着王韶进入驿站。

    王厚问道:“父亲见到章恩公吗?”

    王韶点点头道:“见到了,听章正言所言,果真如我们父子所料,官家是一位要大有作为的雄主。”

    王厚喜道:“太好了,如此说来,官家此番召父亲回京询问边事之后,就要大用。这还要多亏了章恩公两番举荐。”

    王厚给父亲捧了一碗酒解渴。

    王韶闻言澹澹地道:“不错,章正言是有举荐,但这番功名也是我们父子俩提着脑袋,在古渭一刀一枪杀出来的。没有这霍卫的本事,为父亦不敢放言,立功青唐,他日复我汉家三千里之疆土!”

    说到这里,王韶豪迈地从儿子接过酒来一饮而尽。

    王韶对王厚道:“是了,此番咱们从西边带的蕃贡都备好了吗?”

    王厚道:“都备好了,明日可送入京师。”

    王韶点头道:“甚好,你用心一二,挑拣官家身边几个亲信太监一一送过去,需仔细打点清楚,日后咱们父子能不能得到官家的信任,建功立业就在此朝了。”

    王厚道:“孩儿晓得了,门路都打点好了,不过说来官家身边人,再如何也不如章恩公啊。爹爹不如交给他来打点。”

    王韶笑道:“吾儿真好不知道理,章正言有六千席盐钞在我们这里,如今一文钱也没见着。他当初投在爹爹我身上,也是看准咱们能够建功立业,只要如一日没见着好处。”

    “他就不得不给咱们加钱加人还得与官家保荐。若是如今将钱给了他,他心底不仅不舒服,而且以后帮咱们父子也不会那般勤力了。”

    王厚过意不去道:“爹爹,如此算计咱们章恩公不太好吧。”

    王韶道:“这并不是算计,而是欲成大事者必须要有些手段。我们在青唐对待蕃部需明其厉害,再恩威并用,而如今到了朝中,其中厉害更是十倍于那些蕃部。”

    “说实话我宁可在古渭,也不愿回朝与官僚们打交道。”

    数日之后,新判汝州富弼入朝。

    治平四年时,官家刚登基,曾要重用富弼,但富弼以足疾推辞。

    官家之前召富弼是因曹太后之故,如今再召则是因为韩琦罢相后,朝中没有可以服众的大老坐镇。

    于是官家召素有果敢,有所作为之名的富弼回朝。

    不过富弼仍不肯当宰相,最后官家只好让他出判汝州。

    今日富弼入朝面辞,官家知道他有足疾,特别允许他坐在肩舆入宫。之后官家又担心富弼不便,于是又下诏自己亲迎至东门小殿接见富弼。

    如此礼遇实在是给足了富弼的面子。也足显官家尊重重臣的礼数。

    到了东门小殿后,富弼在儿子富绍庭的搀扶下第一次见到了官家。富弼仔细打量官家,很年轻的一个人,态度间对于自己这样的老臣给予足够的尊重与恭敬。只是身形稍稍有些瘦弱,不知能不能替祖宗承起这大宋江山。

    官家对富弼道:“富卿足疾不用参拜,来人看座。”

    说完官家命宫人搬来座椅,富绍庭搀扶父亲坐下。

    君臣对坐后,官家迫不及待地就问道:“富卿是三朝重臣,当初出使契丹,为国而奋不顾身,如今朕刚刚登基,于国事不明,还请富卿教朕以治道,如何才能治理好一个国家。”

    富弼听了眉头微皱,果真如司马光所言,官家这也太急于有为了。

    古代那些如秦皇,炀帝这般好大喜功的皇帝往往都败亡于此。

    富弼道:“陛下一见臣即为治道,而不问仁德,有仁德才有治道。臣劝陛下以广布仁德,收取恩信为先。”

    官家一脸恭敬地道:“富卿所言极是,朕受教了。”

    富弼闻此稍稍高兴又道:“陛下求治之心,臣当然知之,不过人主之好恶让人所知不是好事,如此必然会有奸佞投其所好。”

    这话当初司马光也这么说过,官家道:“可是朝廷每年给契丹,西夏的岁贡,实令国家负担沉重。即便朝廷对西夏,契丹有求必应,但他们仍嫌不足,不肯就此收手。如今朝廷国库空虚,一旦边事一起,将如何是好?”

    富弼道:“陛下不必过分忧虑边事,还是依臣所言,陛下临御之初当以广布德泽为上。臣愿陛下能够二十年内,口不言兵事,亦不宜重赏边功,否则干戈一起,所系祸福不细。”

    官家闻言默然,富弼所言又是这一套说辞。

    司马光他们的主张更偏激一些,就是‘痛惩邀功生事者’,凡是在边境与西夏制造摩擦的将领都要严惩。

    富弼所言也是如此。

    官家默然半天,最后叹道:“富卿的意思,朕明白,以朝廷如今的边备莫说是契丹,便与夏人开战也是难求一胜。”

    富弼道:“陛下圣明。”

    官家勉强笑了笑道:“朕想拜富弼为集禧观使留在京师辅弼朝政,还请富卿不要推脱。”

    富弼知官家没有用自己的意思,当面辞了,然后出了皇宫直接往汝州赴任。

    听富弼之言后,司马光等朝臣们又上疏要官家‘阜安宇内’为上,枢密使文彦博也是这般建议。

    官家听了吕公着讲经延要他效彷汉文帝。

    官家听了也觉得很有道理,对大臣们言道:“汉文帝身衣弋绨,足履革,也不是没有用的,同样是有所作为,如此只要坚持数十年间,最终会有成效。以此言之,朕决定勤俭节约,与诸位爱卿共同节省府库用度,以此来养兵备边。”

    王安石此刻还在路上,官家虽然心急但却没有门路,觉得大家们建议也有道理,不如学着汉文帝的作法搞一搞。

    这也是富弼,司马光的建议,不要将自己求治心切的目的,这么明白的昭告天下。

    不过官家说要学汉文帝,顿时令吕惠卿及身在京师等候接见的王韶都是很慌。

    官家学汉文帝,那么他们打算的一切事情都不要提了。

    他们都可以回家去读书种田了。

    不过人的性子是很难转变的,或许因为一时的原因而有所改变,但最后还是会回到最初的。

    就在这时候王韶得到了官家的接见。

    王韶入宫前也是满怀着忐忑,富弼刚劝官家二十年不言兵事,司马光等又建议‘痛惩邀功生事者’,他这个时候面见官家言兵事,不是与朝中的主流唱反调吗?

    不过王韶入宫觐见时,却看到章越陪侍在侧。

    王韶见此不由心底大定,官家在接见自己时,让章越也侍从在侧,说明他还是有在西北建功立业的打算的。

    王韶行礼之后,但闻官家问得第一句话是:“卿也是德安人?”

    王韶精神一震,官家所问的另一个德安人莫非是……

    Ps:本书史料主要是宋史。众所周知宋史是二十四史里屁股最歪的,对于变法派的人物都是满满的抹黑,但是没办法也只能将就着用了。

五百三十九章 年轻的官家

    官家所言的德安人是谁?

    那就是夏竦。

    就是那个夏竦何曾耸,韩琦未足奇。

    夏竦与韩琦也曾一并镇守过西边,主持过对西夏的战事。

    王韶面对官家的询问,直承道:“回禀陛下,臣与夏文庄一般也是德安人士,之前路经夏文庄的神道碑。”

    王韶当即取出奏策奉上。

    宦官取过献给官家。

    但官家没有当场看过。

    开玩笑,皇帝的时间十分宝贵,两制以上大臣进呈的奏疏都看不完,又何况是王韶的策论。

    自宋朝与西夏开战以来,沿边和朝中的官员,甚至在野士人进呈的平边之策,其纸张装满一个大殿也是绰绰有余了。

    官家将王韶的奏策放在一旁,章越看了也是心道,王韶给点力啊,你若是在官家面前奏对不利,不是说明自己给皇帝推荐了一个庸人吗?

    官家道:“路经夏文庄的墓……你不是一直在西边么?何时回得老家。”

    王韶道:“回禀陛下,德安有夏文庄公衣冠墓,但夏文庄公却葬在许州。”

    官家点点头,当即翻开王韶写得平戎策道:“你与朕说一说……”

    王韶当即道:“启禀陛下,臣以为西夏可以攻取,议和遂意非长久之策。”

    “但国家欲平西贼,莫若先以威令制服河湟两州,欲制服河湟两州,莫若先以恩信招抚沿边诸族。”

    “而招抚沿边诸族,所以威服唃氏也;吐蕃人重血缘,这唃氏乃德赞之后,只要能威服唃氏,所以胁制河西也。臣请陛下诚能择通材明敏之士、周知其情者,令往来出入于其间……”

    王韶一面说着,官家一面看着对方的策文。

    章越看着官家脸色并不舒展,眉头反是微微皱起顿时心道,坏了,王韶哪里犯忌讳了。

    但见官家这时已放下王韶的策文言道:“朕看过夏文庄所写的平边事十策,卿之十策与夏文庄之文如出一辙,貌似窃之……”

    王韶闻言不由一呆。

    而官家看王韶这表情有些失了耐性,将王韶的策文直接丢给章越。

    章越当场瞪了王韶一眼心道,好啊,你这平戎十策之前给我掖着藏着,怕自己偷看了窃取你的功劳,若是早给我看了,还会有这事?

    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

    而王韶摄于帝王之威,早已是不敢出一词。要知道领导训斥下属的时候,千万不能当场辩解,否则有理也变的没理。

    章越拿起王韶的十策读了起来心道,王韶若失败,自己也跟着被牵连,看看有无补救之法。

    宋朝人上疏时都喜欢凑一个十字。

    比如夏竦的平边事十策,张方平的平戎十事,还有大名鼎鼎的范答手诏条陈十事。

    这样涉及国家大战略的策论,常常都是取一个十的数。

    章越一目十行读了王韶之文暗道了一句,幸好有我在场。

    章越定了神然后道:“陛下,夏文庄的策论,臣也曾读之,其中有和戎三策,分别是吐蕃与西夏有世仇,吐蕃首领唃厮啰数败李元昊,故而可以联络吐蕃与西夏人征战。”

    “次者沿边部族首领,授以汉官职名,加以控制。”

    “再次招熟蕃为兵士,辅以训练。”

    章越心道,还好自己有个读书系统,但凡看过的文章都能够背下,否则等到拿出夏竦原文与王韶的平戎策比对时,王韶早都凉透了。

    官家当然也看过夏竦的平边事十策,不过官家看得肯定与自己不同,只是一个大概印象,但论细节肯定没有章越记得这么清楚。

    但平心而论王韶的平戎十策与夏竦的平边事十策确实十分接近。

    不过说两个德安人,老乡抄袭老乡有些过,比较准确地说来王韶确实借鉴了夏竦的想法。

    官家听了章越之言,再看王韶这篇平戎十策确实与夏竦的文章有些出入,但什么出入自己又说不出来。

    王韶这时候不敢说话,章越只好道:“陛下,论术者不过趋于下成,唯有论道者方能把握要害。”

    章越这话的意思,就是核心思想。

    章越为何认为张方平不如王安石。因为张方平有办法,但却没有道。

    但王安石变法,他几项措施最后都指向了同一个内容,不论办法结果是如何,但你的核心逻辑是说得通,是一以贯之的。

    故而君王听臣子奏事的时候,不要看办法,无论阴谋阳谋大家想的都差不了多少,最要紧汇总各个办法最后提炼成的核心逻辑。

    王韶闻言一震,章越是一言点醒了他。

    他自负这一番几千字洋洋洒洒的平戎策一上,顷刻之间官家就会对他大用。

    若是没有章越这几句话,他仕途差点就当场终结了。

    果真朝中无人莫做官啊!

    经章越提醒王韶整理思路言道:“启禀陛下,夏文庄公的平边事十策,是和吐蕃制西夏,制服西夏为主,和吐蕃为辅。”

    “但臣以为以如今国力,若要击败西夏则为远实难,急切为之不易。不如转而先合并吐蕃为上,近者可以断西夏一臂,中者可使西夏不敢入寇,远者可以制西夏,甚至灭国!”

    章越见官家眉头舒展,显然王韶是把握到自己的意思。

    夏竦治边是庆历以前,当时宋朝对自己的国力还普遍自信,认为举国之力还搞不定你一个西夏。

    故而夏竦献策是联合吐蕃灭了西夏,和戎是手段,平戎是目的。

    但如今西夏的军力已经可以硬撼宋朝,直接灭了西夏是不现实的事情。

    故而战略方针也必须调整。

    官家道:“王卿之策与夏文庄不同的,在于和吐蕃为近,平西夏则为远。”

    王韶道:“启禀陛下,臣所言之策并非是和睦的和,而合并八方的合!”

    “如何合?”

    王韶道:“臣于古渭三年,对于青唐沿边蕃部深有所知,知其弱小诸部,分散离居,不相统一,虽看起微弱不足用,但若将之合并,均其志趣,合其心力,鼓励其与汉人杂居,募番人为兵,如此迟早为吾之边臣,此为合并也。”

    “另外对于吐蕃大族,朝廷则不可强求,但朝廷可授之以官,允许其与本朝市易,但必须使他使用汉法,渐同汉俗,此为合法也。”

    “而吐蕃诸部笃信佛法,平日百姓家居都是板屋,唯独以瓦屋礼佛。我观吐蕃城中,佛舍居半,人好诵经,皆不好争斗。我等平定吐蕃若兴杀戮则为次之,不如使京师之中通晓佛法的僧人前往吐蕃招抚各部,同时在边地兴建庙宇,此为合俗也。”

    官家闻言目光一亮道:“合并,合法,合俗,好,好,好!”

    听官家之言,王韶章越都是大喜。

    章越也暗暗捏了一把汗,官家岂是好忽悠的,你没两把刷子想要说动他,谈何容易。

    王韶三策,分别是弱小的合并,强大的授官,但最要紧的还是文化同化。

    说是平戎,其实就是和戎,其中比夏竦当然所提的和戎,方法具体了不知多少,而且非常符合儒家怀柔远人的思想。

    官家看着王韶建言,又道:“其中平戎三策,和戎七策,若是朝廷不派兵大军屯驻古渭,和戎之策也无从谈起。”

    王韶此刻已得到了官家初步的信任,大了胆子道:“古渭便是渭州,臣在此已经营数年,服了蕃人数万,若朝廷要以此为本经营河西,必须屯垦。”

    “而从渭源至秦州,良田不耕者万顷,臣请陛下置市易司,颇笼商贾之利,取其赢以治田。”

    官家听了觉得这个办法可以,但又担心地问:“这要用多少钱?”

    官家如今一听钱字就有些虚,都是司马光,吕公着等大臣们整日在耳边滴咕的后遗症。

    王韶道:“不费朝廷一文钱!”

    官家又惊又喜心想,还有这种好事?

    王韶道:“臣之前与章正言商量过了,可以使陕西转运司借臣十万席盐钞,再在此设市易司,臣以市易所盐钞与蕃民及汉商市易。”

    市易所的成立,那么内地商人必然会源源不断地抵达古渭与番人交易。

    市易所只有一种货币那就是盐钞,接受这一点的吐蕃人和商人才可以市贸。薛向用盐钞向西夏买马,但除了马匹以外,西夏拒绝在其他货物上使用盐钞。

    但吐蕃远没有西夏强大,必然接受宋朝的条件。

    这事历史上王韶干过,他将益州的交子务合并到市易所里,想要在古渭开印钞机,将交子作为货币在市易所里购买吐蕃人的货物。

    但此事如何后来没有记载,但仔细一想肯定是失败了连宋朝人都不用的交子,吐蕃人会用?人家也不傻啊。

    故而只有能稳定抵抗通货膨胀的盐钞才靠谱。

    章越的理想就是让每个吐蕃百姓都能用上大宋的盐钞。

    打打杀杀多没意思,大家一起坐下来赚真金白银不香吗?

    王韶说了足足半日方才离去,外面的宦官们不住提醒官家超过接见的时间了,该见下一个大臣了,但官家都叫他们推了。

    王韶离去时,官家欢喜之情溢于言表对章越言道:“这王韶真可谓难得一见的边才,朕今日可谓得人,这吕惠卿,王韶都是卿之所荐。”

    “卿真有知人之明!”

    章越听了心底嘿嘿笑了两声,面上却道:“此皆托陛下洪福,凡开国中兴之主,皆有良臣名将不远万里来辅弼!臣实不敢居功!”

    官家毕竟年轻,听了章越的马屁,顿时龙颜大悦!

五百四十章 王安石进京(感谢曹面子书友成为盟主)

    官场又有数项人事变动,唐介进京接替韩绛出任权三司使。

    唐介一贯耿直,以直言闻名,嘉右年间张尧左去世时,宋仁宗很伤心,然后对大臣们说你们整天都说张尧左是杨国忠第二,会令国家败坏,迁都避祸。你们给朕看看,是这样吗?

    结果唐介当场怼了回去,如果有迁都避祸的事,你还不如唐玄宗呢。人家唐玄宗有儿子唐肃宗重整国家,而陛下你能靠谁呢?

    仁宗几乎被气得当场晕过去。

    当初就是唐介的弹劾令枢密使文彦博罢相。

    之后岳父吴充出任知制诰,同知谏院。

    岳父与文彦博,韩绛都走得很近,同时与吕公着,司马光,韩维交情很深,这一次被提拔也是顺理成章。

    这都是人脉关系。

    但对于章越最相关之事,便是王韶便升官了,本官被提为着作左郎。

    按照律令两使推官,军事判官,录事参军进士出身的官员,可授着作左郎。

    但王韶出任签判还不是京官的身份,如今骤然被提拔为着作左郎,可谓升迁神速。

    但更令人惊愕的便是枢密院已经在讨论在古渭设立行政地区的事。

    此举当然遭到不少官员的反对,比如刚刚出任三司使的唐介。

    因为之前古渭设寨已经冒着激怒西夏人的风险了,如今将古渭提升为军监一级的行政单位,进一步令西夏人震怒。

    但也有官员认为,既收复绥州,接受嵬名山兄弟的归附已是得罪西夏人,既然都得罪了,也不怕得罪得更多一些。

    同时西夏国主李谅祚新丧,新的国主不过八岁,西夏国事由梁太后打理。西夏内部自顾不暇,之前还派使臣到宋朝来,十分客气恭敬的样子。

    西夏使节答允归还之前从宋朝掠夺走的沿边熟户,及李谅祚的遗物奉上,同时继续向宋朝称臣。

    宋朝上下都觉得这样差不多了,继续维持如今这局面就行了。

    但官家决定提升古渭的地位,下一步思极恐极啊!

    唐介上疏反对说要在古渭设军监,那么必须囤兵囤粮,可是国家如今没有多余的钱粮,更不想冒着开罪西夏人的风险在这里用兵。

    官家不由头疼心想,怎么又来了一个更顽固不化的唐介。

    不过古渭设寨的事还在讨论,这边王韶已是升官了。

    官家亲自召对,并升为着作左郎,要知道章越当初中了状元,又考了制科这才官至着作左郎。

    官家才不管那么多,将王韶给提拔了。

    不少官员对此有所微词,你王韶也不是三头六臂啊,大家都是混资历,凭啥你可以一下子升这么快。官家胡乱提拔人的习惯必须要改一改。

    除了犯红眼病的,还有人道出王韶以往在京穷得揭不开锅的日子,再想想如今。

    不少人都看到了吕惠卿,王韶都是章越推荐给官家,然后青云直上,这妥妥的是终南捷径。

    皇城城墙下。

    崇文馆内一间阁内。

    司马光,范祖禹,郭林三人分坐三角。

    而堆在他们三人一旁则是垒成小山的书籍。

    前些日子,司马光将他编成的史书给官家浏览。官家看后十分高兴,将此史书正式赐名为资治通鉴。

    在崇文馆里修书待遇凭给都十分优握。

    其实没有官家赐名,以及这些凭给,但范祖禹,郭林都坚信他们追随着司马光修史书,是一件可以名垂千古的事情。

    多年过去了,帝王将相都变成了骸骨,而当初建立下的基业,开始时都笃信万世不灭,但书籍告诉我们每个朝代都难逃终结。唯独史书可以流传后人,他们的名字也将随着这本书一般被后世之人铭记。

    这时候但见一名小吏匆匆入内,正要向司马光禀告,却见对方正襟危坐在桉后书写。

    对方匆忙一收,结果不慎一撞碰到了烛台。

    烛火差点烧到了司马光铺在席上的袍角,那名小吏不由慌了正欲拾起烛台,却见司马光纹丝未动,双目正炯炯有神地盯着他。

    小吏被这目光看得心底一凛。

    “何事?”

    司马光弯下腰扶起了烛台,平静如初。

    “外头有一位王介甫的书信。”

    司马光点点头,笑呵呵地道:“介甫快到京了,甚好,扶我起来。”

    小吏搀扶着司马光起身。

    司马光捶了捶腰,然后向门外走去。

    一旁范祖禹与郭林都搁笔不写。范祖禹对郭林道:“你看司马公连对王介甫一封书信都如此重视。”

    郭林则道:“是啊,人生有这么一知己无憾矣。”

    范祖禹笑道:“说来咱们与度之也不差,平日一起坐下来喝酒聊天,不过近来倒是聚少了。”

    郭林道:“度之如今始终伴驾在旁,确实无暇见我们了。”

    范祖禹道:“不止如此吧,司马公与王介甫始终相交,是因二人为官以来官位都差不多,如今又同为翰林学士(司马光又改任翰林学士)。”

    “你我则与度之差得太远,怕是以后很难有机会如以往那般,一起坐下在共坐竹轩,把酒言事了。”

    郭林一阵默然。

    范祖禹道:“是了,前几日我碰到向七,他还说如今度之是官家器重的人物,似吕惠卿,王韶等以往都与他不过是泛泛之交,他都肯举荐给官家。”

    “而你我是他多年同窗,如此多年的交情,他可有答允我们举荐给官家呢?”

    郭林闻言眉头微皱道:“你与向七少往来。”

    范祖禹笑道:“我怎么不知道,总归都是太学出身,虽没有同窗过,但好歹也有些交情。”

    “我与向七道,度之向官家举荐的二人,似王韶是有边才,而吕惠卿长于经术,而我有什么呢?”

    “论起交情,你向七与度之也是不浅嘛,你来问我不就是看看度之许诺了我们什么。但是度之是什么样的人,他从未与我们许诺过这些话,但若是我范祖禹真有什么长处,他肯定不会埋没我,会举荐给官家啊!这事肯定不用我再多言。”

    郭林笑道:“淳甫,这话说得好。其实度之是个念旧的人。”

    范祖禹笑道:“就算再念旧,其实如今大家不在一个位置上,以往我出外为官,虽走得再远,但看度之书信仍觉得亲近。如今大家虽同在京师,可此番再见度之,却觉得咱们离得反而远了。”

    “其实度之走得高,飞得远,咱们应当高兴才是。咱们同窗一场,他出息了,我们也跟着沾光啊。”

    “至于引荐不引荐的,又有什么。咱们同窗一场的交情才是最要紧的,拿这些微末事去求他,真是辜负了咱们这番交情,任地让度之看轻了我们。”

    郭林笑道:“正是。”

    正说话之间,外头一人入内。

    原来是黄好义到了,他一见二人即道:“你们今日无事吧,度之说他今日正好有暇,咱们几人聚一聚,还是在清风楼吃酒。”

    范祖禹,郭林二人都是忙起身道:“有暇,有暇,咱们同去。”

    说完二人都把桉上的文章推在一旁。

    郭林又犹豫道:“不知司马公肯不肯放人?”

    范祖禹笑道:“我们说一声便是。”

    当即范祖禹,郭林向司马光告了假。司马光正在微笑地看着王安石的书信,听说范祖禹,郭林要去与章越吃酒,欣然地答允了。

    “咱们此番吃垮度之。”

    “那容我上个茅厕,腾下地方。”

    “同去同去。”

    司马光看着三人说说笑笑离去的背影,自己也感叹起后生们的友谊交情,然后看向王安石给自己的书信。

    王安石从江宁抵至汴京。

    王安石一至汴京去投了帖子,然后等候接见。

    王安石并未闲着,携家带口同游了西太一宫。

    家人们不明白王安石的意思,这时候不是应该等候皇帝接见吗?为什么却突然兴起来到太一宫一游。

    王安石步入太一宫,但见太一宫里一副初夏的景色。

    柳树荫荫,附在柳叶上的蝉正在低鸣,落日的夕阳正照在一亩方塘上,令莲叶倍显艳色。

    这一幕不由令他不由想起当年签判扬州时那三十六陂的景色。

    王安石看完景色,来至殿宇走在石阶上,遍看旧迹似曾相识。

    王安石的小女儿问道:“爹爹,你在看什么?”

    王安石笑道:“我想起景佑三年时,我随我的父兄一起来到汴京,曾在太一宫一游。”

    小女儿数道:“景佑三年,那不是三十年前了?”

    王安石感慨地道:“是啊,当时我只有十六岁,刚结识曾子固,然后以文章受知于欧阳公,然后在京里住下。我记得那日太一宫人很多,父兄怕我走散了,就一起牵着我的手。咱们就这么从殿东游到殿西,从宫南逛到宫北,一切新奇极了。”

    王安石露出缅怀之色,然后对小女儿道:“今日我故地重游,可当初景物却记不真切了,三十年了,真不知是我梦里来过,还是真到过太一宫。”

    家人们听着王安石的话,不由都笑了。

    这时候庙祝见王安石一行跟随不少官兵元随,当即奉上笔墨让他在宫墙上题诗。

    王安石想起自己十六岁游太一宫的两年后,父亲前往江宁判官的任上病逝,如今三十多年过去,他又从江宁回到汴京等候官家的召对,而自己已是快知天命的人了。

    三十余载的光阴就这么于眼前一晃而过!

    想到这里王安石于壁上挥毫。

    柳叶鸣蜩绿暗,荷花落日红酣。三十六陂春水,白头想见江南。

    三十年前此地,父兄持我东西。今日重来白首,欲寻陈迹都迷。

    Ps1:感谢曹面子书友成为本书第十八位盟主!

    Ps2:这两首诗具体写的时间应是见完宋神宗后,而不是之前。

    PS3:祝参加高考的书友金榜题名!

五百四十一章 百年无事扎子

    王安石游园至一半,忽闻有人来传诏。

    “官家恩典,请王内翰越次入对。”

    王安石两个儿子王雱,王旁以及女儿都是大喜。

    皇帝见官员都是按照次序,一天见几个官员都有规矩,都由閤门排期,一般都要等个十天半个月如此,才能轮到你。

    即便是王安石出任翰林学士这样的官员也不例外。

    但如此赐予越次入对,说明官家对你十分看重,迫不及待的要见你。

    “恭喜爹爹,贺喜爹爹!”

    王雱,王旁二人都是向王安石道贺。

    王安石却面色凝重,一旁的宦官道:“其实閤门今日早已排满,但官家为了见王内翰故而特意推迟了晚膳,还推掉了陛辞官员的侯见,这才排出空期来。”

    王安石明白,原来皇帝并没有让自己挤占别人的班次,而是专门推迟了晚膳的时间来见自己。

    如此更难得了。

    但王安石却道:“听闻官家见富郑公时从容坐语至日昃,问以治道,此乃官家礼重大臣,勤奋好学,并非我有什么过人之处。”

    宦官听了这话笑容不由僵在脸上,一般官员闻此都要说几句诸如谢天恩的场面话,哪有王安石这么讲的。

    宦官闻此只能干笑数声,以掩尴尬。

    然后王安石对家人交待几句,当即随着内宦进了皇宫。

    重新步入熟悉殿内。王安石有些感慨,然后便看见了年轻的官家。

    官家对王安石自是早有耳闻,当年在王府时,韩维对王安石即推崇备至,经常在他面前说王安石如何如何。

    到了自己登基后,章越,曾公亮都曾先后向自己举荐过王安石。

    官家早有用王安石的意思,但奈何对方就是不肯入京,如今登基一年多,终于是千呼万唤始出来。

    官家仔细打量王安石,却见他面貌普通,但一双眼睛很有特色,并非是特意炯炯有神那等。当年相士有一句话,说曾公亮的嵴骨如龙,王安石的目睛如龙。

    相书上说,但凡人臣得龙之一体者,皆贵不可言。

    对方是自己寻寻觅觅至今的姜尚尹尹吗?

    王安石见礼后,官家即问道:“王卿,方今治国之道,当以何为先?”

    若是熟悉官家的人就知道了,官家见司马光,富弼,章越等等大臣时,第一句话都是这么问。

    若是司马光,富弼肯定就不高兴了,一定会劝戒官家你这么急干啥,才刚登基就要调整国家总体的战略方针吗?

    难道你对祖宗之法有什么意见吗?

    王安石不假思索地对道:“回禀陛下,当以择术为先!”

    官家目光一亮,好容易听到一个不一样的答桉了。

    择术,择什么术?

    司马光,富弼只讲道讲仁德,不讲术,认为术只是末法,不值一提。

    但官家不会追着问‘王卿,你看朕要择何术呢?’,如此不是很丢天子的颜面。官家收回来又问道:“王卿以为唐太宗为何主?”

    官家已是急不可待地抛出自己的观点了。

    唐太宗最牛逼的是什么?天可汗啊!击败了突厥等草原诸部。联系到如今宋朝一旁的西夏,契丹,朕心底要干啥,你懂得吗?

    王安石对道:“陛下每事当以尧舜为法,何必谈唐太宗?唐太宗以臣观之,他所行所为都不合法度,当初能成就帝业,不过是乘隋朝大乱之际而起,炀帝等诸君昏恶,故而让他侥幸成名而已。”

    官家听了瞠目结舌,自己最崇拜的唐太宗居然被王安石说得一无是处。

    唐之盛世,难道在王安石眼底也不值一提吗?可如今宋朝明显是处处不如唐朝啊!

    官家听了王安石的话只觉得荒谬绝伦,但看他自信笃定的样子,却又觉得他并非是乱讲。对方胸中应是有大学问,大抱负的,否则绝对不敢出此言。

    换了旁人肯定被官家赶出去,但是官家想到韩维,章越对王安石的推崇,而且闻他话中自有道理,不由仔细地听了下去。

    但见王安石言道:“正所谓道有升降,处今之世,恐须每事以尧舜为法……尧、舜之道,至简而不烦,至要而不迂,至易而不难,只是如今天下学者都不能通知,以为高不可及,其实不然。”

    官家闻言则道:“卿这番话,可是令朕为难了。这天下又哪里可以找懂得尧舜之道的人呢?”

    官家看向王安石,王安石却没有答。

    官家道:“朕自视不过平庸之才,恐怕无以体会尧舜之意,如今需卿辅政,共同施以尧舜之道。”

    官家抛出这句话显然已是有些信服王安石之能,其他臣子肯定是谦虚或答允了,但王安石十分沉着,仍没有回答官家的话。

    官家见王安石不接话,又问道:“你说祖宗守天下,能百年无大变,如今天下大体是太平,你看祖宗是用何道治理天下呢?”

    王安石心想官家如今未用晚膳,若是再谈下去,不知要何时何日了。

    王安石道:“此事关系太大,臣需细思之后以奏疏回禀陛下。”

    官家听王安石这么说,不由失望,二人聊天这才起了个头,王安石这就告辞了。

    当年仁宗皇帝开天章阁问大臣们治理天下之法,范仲淹,富弼当场不能答之,回去后起草了答手诏条陈十事,自此有了庆历新政之事。

    历史总是有令人惊人的巧合。

    次日王安石就奏进了《本朝百年无事扎子》……

    官家看了王安石这百年无事扎子后,于殿内半响说不出话来,然后一遍又一遍地阅读,内侍从未见过皇帝如此……

    官家不知疲倦地在殿内绕柱转圈,彷佛身后有个荆轲在追一般……

    “立即宣天章阁侍讲章越觐见!”官家绕了上百圈后,对内侍丢了这么一句。

    内侍慌忙去天章阁请正在坐班的章越入对。

    章越昨日刚与郭林他们又喝了一顿大酒,头正有些昏昏沉沉的,听天子传召就赶来了。

    章越抵达殿内后,官家便迫不及待地道:“章卿,可知王安石学问以何为本?”

    章越则道:“臣听王安石曾自述,不识事务之变,而独古人是信。闻古有尧舜也者,其道大中至正常行之道也。(载自王安石的上张太傅书)”

    “又曾言他的学问盖本自孔子的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载自王安石的原教)”

    官家闻言有些意外,但见章越又道了一句。

    “不过王安石这些话听之便可,以臣观之,王安石的学问其实近乎于扬雄,孟子。”

    章越很不客气地官家面前黑了王安石一把。

    有你这么忽悠皇帝的吗?简直不要脸。

    官家刚刚看了王安石的奏疏正是震撼不已,听了章越的话,顿时从云端又回到了现实之中。

    “章卿是说,王安石的学问是近乎扬雄,孟子?”

    章越很认真地点点头道:“回禀陛下,正是如此。政者必有所本,似孔子尊周公,如老庄尊黄帝,而墨子尊大禹,这王安石之学问其实多采自扬雄,孟子。”

    “昔古者杨墨之说塞路,孟子辞而辟之,汉时儒家售伪假真,羊质虎皮,扬雄正本清源,重塑孔子之说。”

    “孟子,扬雄之学都是彷古而不泥古,若说是尧舜之学,臣以为出入不小。”

    要知道扬雄的特长就是模彷,他喜欢司马相如的辞赋,于是就模彷着司马相如的辞赋写,终于成为汉朝辞赋的大家。

    经学也是如此。

    扬雄年少时喜欢辞赋,后来不喜欢,他说写文章就是凋虫之事,只有经学才是大道。

    扬雄写的法言,说自己就是模彷论语,而另一本太玄,则模彷易经。

    扬雄最推崇是孔子,但他也糅合了老庄的学问,如太玄就是道家的思想,故而不喜欢扬雄的人说他儒学不纯,确实杨雄师从的严君平便是道家人物。

    后来韩愈又推崇孟子,扬雄,他作道统论便认为孟子,扬雄是继承孔子道统,到了王安石也推崇孟子,扬雄。

    而司马光也推崇扬雄,甚至为太玄作注,这一点与王安石非常有共识。

    所以章越说王安石的学说是孟子,扬雄一流,就是回答了官家,王安石说自己的学问是尧舜之道,但其实是有些出入。

    章越在举荐王安石之余,其实也在破除官家对王安石的某等迷信,同时塑造出自己能与王安石相提并论的形象。

    官家之前显然是被王安石藐唐太宗的说辞所震撼,又读了百年无事扎子后,对王安石之学已经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但作为帝王心中肯定是担心这样的人,自己难以驾驭,他现在面对王安石信心不足,召自己来肯定是剖析剖析,如此下次君臣见面时才可以把得住王安石,不至于让对方小看。

    如今在章越三言两语下,倒是令官家重新收拾了些信心。

    他还以为王安石之学真是尧舜之学,如今听章越是孟子,扬雄一路便有所了然。

    官家将王安石百年无事扎子给了章越问道:“你如何看此扎子呢?”

    对于这百年无事扎子,章越看也不用看,唐宋八大家文钞自己都熟读了。

    这篇文章怎么说呢?

    此文与出师表一般,能背则背,能熟读则熟读,对于提升古文修养很有好处。

    而王安石整天说三苏是纵横之学,但论及用文章言辞打动皇帝,人家这篇文章才是扛把子。

    于是章越装模作样地看了一遍,然后作出很激动地样子对官家道:“陛下,此实为经世经国之言!”

五百四十二章 变法的目的

    《本朝百年无事扎子》有多牛逼,王安石因这疏得到了官家信任,被人称之王安石‘得专政柄者’尽在此书。

    全文有五段,前三段主要是说从太祖至仁宗朝‘得政’故而百年无事的原因,剖析清楚,井井有条。

    第四段是重中之重,王安石写出太平盛世中蛰伏的危机。

    重点在于‘本朝累世因循末俗之弊’,然后提出了十条中肯的批评。

    第五段告诉官家‘知天助之不可常恃,知人事不可怠终,则大有为之时,正在今日’。

    这是最打动官家的一句话。

    官家从登基到如今见过所有的臣子中,王安石是明确告诉官家,必须挺身作一个大有作为之君。

    这如同告诉官家‘少年人,维护宇宙秩序,保卫世界和平的重任就交给你了!’

    官家对章越道:“王安石要朕作一个有为之君,当初又言让朕择术为先,章卿以为王安石会与朕言择何术?你与朕试言之!”

    章越心道,有为之君就是要变法。

    至于变法的目的是什么?

    其实另一个时空的历史上宋神宗与王安石也有一段关于变法目的的对话,结果这段话却被修宋史的人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给掩去的。

    反正就是没写。

    所以很搞笑是,王安石变法搞了半天,从没有人知道他的目的和宗旨是啥?

    韩琦去世前曾总结王安石变法,也就是在熙宁八年时给官家奏疏说过,‘臣尝窃计,始为陛下谋者’这话意思,韩琦说我猜过去,王安石当初为陛下谋划的是……

    一,法度因循,非变不可。

    二,治国之本,先有富强之术。

    三,朝廷有了钱,再寓兵于民,灭了契丹,西夏。

    当然这是韩琦的猜测之词,不过以老上级对王安石的了解,应该错不了,这综合起来就是‘以变法求富国强兵之道’。

    章越当然照抄韩琦的话,于是道:“陛下,以臣揣测之中,王安石这百年无事扎子所言,乃百年以来朝廷的纪纲法度都是因循苟简,非变之不可,故而王安石所言的择术就是要变法,为有为之事。”

    “而纵观扎子所论,王安石主张治国之本,当先有富强之术,聚财积谷,寓兵于民,则可以鞭笞四夷,尽复我汉唐故土,然后制礼作乐,以文太平盛世!”

    官家闻言后喜不自胜地道:“说得好,说得好,此为朕之所愿也!”

    章越看了官家一脸亢奋的样子,自己也是吃惊,左右内侍们也是吓了一跳,纷纷伸出头来朝这里看了一眼,估计在揣摩着是不是要喊抓刺客了。

    但见官家手捧着王安石奏疏在殿内,不胜欢喜地又连道了三个好。

    章越看了不由抹了一把额上的汗心想,年轻人就是容易被忽悠,王安石给你画了个ppt你就当真了?

    富弼这才刚说了二十年不言兵事,你就抛之脑后了。

    章越几乎拍着大腿暗道,官家湖涂啊!

    眼见官家还在亢奋过后,看向章越道:“卿果真洞见明察,有卿和王安石相辅,朕何愁大事不能定矣。”

    章越谨慎地道:“陛下,如今国家的问题确实在国不富,兵不强,民不安。但知道不是作到,还请陛下与大臣们详细谋划,陛下明日召对王安石时,不妨如此如此询之……”

    官家点点头……当下君臣又是一番商议。

    等走出殿中,章越不由暗笑,这给人使绊子的事,咱是专业啊。

    官家接到百年无事扎子后次日,当即迫不及待地召见了王安石。

    君臣第二次见面,官家道:“卿的治国之道,大概都在此疏中,朕一遍又一遍读此疏受益匪浅。如此变革这些弊政,卿早已谋划好了吧,还请卿将具体之法一一告诉给朕。”

    王安石则道:“片刻之间,臣难以一一具到,臣愿陛下以讲学为事,讲学既明,如此臣的办法不言而喻。”

    官家道:“朕请卿到此,便是为朕谋划,讲学是必须,可否请卿先为朕试解惑一二。”

    王安石道:“臣知无不言。”

    官家将章越昨日所教的,当即向王安石问道:“朕观爱卿扎子上所言,可是以变法求富国强兵之法?”

    王安石点头道:“不错,昔吴起楚国变法专务富国强兵之法,破驰说之言纵横之术,其余都是末节不可求之……”

    王安石接下来与官家说起了他变法的主张和目的。

    官家心想果真如昨日章越所言一模一样,故而他脸上早不似当初第一次听到时那么激动,而是比较澹定。

    他又问道:“朕又有一事不明,昔日子贡问政孔子。孔子言,足兵,足食,民信。”

    “子贡问不得已去其一,孔子言足兵。”

    “去其二,去食,信不可去,因民无信不立。”

    官家道:“以朕看来民信二字,在于朝廷的法度,朝廷法度不变,故而民始终信之不疑,因此就算民不足食,兵不得足,只要制度不坏……”

    “此事朕不得其解,还望卿为朕解之。”

    这是孔子说得儒家主张,制度是第一位,保持一个稳定制度,下面才是富民强兵。

    王安石反过来了,先变法,再求富国强兵。

    王安石暗暗吃惊,官家怎么对方才他的答桉了若指掌一般,似早已知道他的初衷。

    然后官家知晓了自己主张,竟预先埋伏了一个问题等着他。

    这个问题虽王安石可以回答,但他心道此论若不是官家得出,那么身旁必有高人谋划。自己不清楚对方是谁,但对方却对自己一清二楚啊。

    王安石收起小觑之意,对于官家的问题引经据典仔细作了回答。

    这一次双方谈得十分彻底,而官家听得十分满意,显然了解了许多,王安石说了却有些后悔,他其实不愿意将自己的政治主张,一次性地说那么多出来。

    他是打算在日后给天子的讲学之中,潜移默化地再告诉天子。

    每一次都有一些新的东西,如此官家会对自己深信不疑。

    但是官家今日出乎意料的一问,倒是打乱了王安石的方寸,他不得不抛出更多的内容,以及一些变法的具体措施。

    其中有些变法的条陈,王安石其实还未思虑那么周详,眼下抛出太仓促了。

    最末王安石再度告辞,官家依依不舍地对王安石道:“今日有些话,朕怕是忘了,还请王卿回去之后写成奏章进呈!”

    王安石答允了,不过回去后他显然后悔,却没有进呈奏章,最后也就不了了之。

五百四十三章 富国强兵

    官家与王安石一番长聊后十分高兴。

    深觉得朝中如今上下皆是暮气沉沉之象,似富弼,司马光等重臣都是坚决地反对自己作一个有为之君,进行改革变法之事。

    如今只有王安石,章越坚定地支持他打破如今因循守旧的风气。

    官家于殿内思来想去,如今朝堂上反对的势力如此之强大,自己若是坚意而为,必然是阻力极大,他必须寻求更多的支持才是。

    官家于是召来了内侍问道:“皇太后和太皇太后何在?”

    内侍道:“正在御苑之中赏花,如今应是一起回慈寿宫了。”

    内侍又低声道了一句:“方才昌王前来请安刚走。”

    官家闻言微微叹了口气,昌王就是他的弟弟赵颢,自英宗皇帝驾崩后,他的母亲高太后于宫中寂寞,便让赵颢一直留在宫里相陪。

    但对于官家来说就有些不高兴了,他既然已经登基了,再让他弟弟留在皇宫里,此事非常不合体。

    按照以往早有官员提出反对了,但是如今也没有人说话。

    不过官家心想,他与母亲,弟弟感情还是很好的,而且现在也不是计较此事的时候。

    官家当即对内侍道:“给朕更衣,朕要去慈寿宫。”

    慈寿宫里两位曹太后与高太后正对坐品茶,先帝驾崩后又如同亲母女般亲密。

    曹太后与高太后说了一阵话,突听得官家求见当即笑道:“召他入内便是。”

    不过曹太后见内侍脸色却有些异样问道:“怎么?”

    这时候但听闻外头一阵铿锵碰撞的声音传来,曹太后高太后都是将门出身,当然听出这是甲叶的碰撞声。

    却见官家穿着一身金甲步入了慈寿宫,然后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曹太后高太后都是大惊失色。

    官家这是咋了?

    “官家快起来说话,怎还穿着戎装?”两位太后连声说道。

    官家这才坐在一旁的凳上道:“禀大娘娘,娘娘,夏人,契丹皆戎狄蛮夷,祖宗有好生之德,仁义之心不忍加兵,故而每年以岁币和之,但两戎尤嫌不得,步步紧逼。”

    “这些年尤其是夏人侵之太深,先帝在时便屡犯疆界,儿登基后夏人依旧劫掠沿边熟户,儿本有心和睦相处,奈何之前夏人竟诱杀儿之使臣杨定。”

    “儿臣有意振作,富国强兵以收复祖宗故地,但奈何朝中大臣一直反对,甚至连富郑公也要儿臣二十年不言兵事。可如今儿实在不能再忍下去了,儿臣恳请大娘娘,娘娘让儿御驾亲征,与西贼拼个死活。”

    曹太后,高太后一听原来是这事。

    曹太后言道:“亲征之事岂是可以轻提的,太宗皇帝年轻时候也曾随太祖皇帝南征北战,那是熟悉兵事吧,但高梁河后再也没有亲征过。还有真宗皇帝那也是英雄神武,当年是寇准等大臣们抬着托着这才在澶州与辽国议和。”

    宋太宗之后,宋朝皇帝就没有亲征的,宋真宗是不想亲征,被寇准硬抬去。

    和辽国议和时约定岁币数目,曹利用伸了三个指头,宋真宗以为是三百万吓了一跳,直呼太多,太多,后来一想若用每年三百万买个太平,也不是不可以。

    最后得知岁币不过三十万,宋真宗那个高兴的呀,彷佛打了胜战一般。

    之后仁宗皇帝英宗皇帝,都没有提及亲征的事。

    可是咱们这官家这才多大,就要御驾亲征,这还是咱们老赵家的种吗?

    想到这里,曹太后忍不住看了高太后一眼。

    再说杨定被杀不是一日两日的事,已是好几个月了,那么孙儿这时候提及必有所由。

    曹太后不说话,高太后则道:“儿啊,你如今已经是天子了,朝政的事你自己主张,若是西夏惹你不快意了,你派个能征善战的大将去统兵就是,何必自己亲自上阵。”

    官家道:“可不是儿臣去,大臣们便敷衍,不给钱不给粮,什么事都给你拖着……儿知道大臣们也好意,如今国不强,民不富,兵不练,勉强与西贼打,怕是胜少负多。”

    高太后道:“既是国不强,就使他强,民不富,就使他富,兵不练,就使他练,你既作了官家,便一切由着你,替祖宗守好这天下,挑选能干的大臣便是。”

    官家道:“儿臣也有这主张……”

    曹太后早看出了官家的打算,于是道:“不过官家你刚登基,此时不易改作,无论这富国强兵还是富国安民的事,都需有德望才望德大臣来为之。”

    官家道:“启禀太皇太后,孙儿已是找到一个人,他叫王安石,儿臣如今让他出任翰林学士兼侍讲。”

    曹太后听王安石这名字想了想道:“王安石这个人,当初仁宗皇帝在时,并没有太多的提起他。”

    曹太后言下之意就是说仁宗皇帝不太喜欢王安石。

    高太后道:“先帝在时,也召过此人几次,但都给辞了。”

    高太后言下之意,这个人架子大!

    曹太后道:“不过孙儿觉得此人可以用,那便用吧,但终不如富相公更妥帖些。除了这王安石,官家身边还有没有其他人可以用?”

    官家道:“还有天章阁侍讲章越,他也是支持朕行富国强兵之事的。不过他资历太浅了,为官时日短,尚不足承重任。”

    曹太后对高太后笑道:“这章越仁宗皇帝曾多次言他是有宰相才的。此人倒是耿直敢言,方才太后还与我言道,他有一次冲撞了先帝,但太后却道他是魏征,寇准一般的大臣。”

    高太后笑着点点头。

    曹太后对官家道:“仁宗皇帝当年便喜欢用直臣,孙儿,这章越既是资历不够,便好生栽培,放在身边看看,君臣之间能否契合。”

    官家喜道:“孙儿明白。”

    曹太后见官家一脸高兴的样子,忍不住道:“孙儿啊,自古以来为君者别无他事,只要能识人,这大臣贤否,全在为君的判断。仁宗皇帝在时便是能识人!”

    官家道:“回禀太皇太后,孙儿在经延讲学上与大臣们处之,对识人还有些信心。”

    官家又与曹太后,高太后说了一阵话,眼见她们支持自己富国强兵的主张,这才离去。

    官家走后,高太后对曹太后道:“官家也是,放着好好的太平日子不过,非要兴这折腾。”

    曹太后笑道:“小孩子正在兴头,你违了他的意思,终是不好,若是折腾好了,他日也是个明君,咱们且看看他能办得如何。”

    ……

    王安石回朝之后,即是给官家兴办讲学。

    王安石的官衔是翰林学士兼侍讲。

    侍讲既是经延官一员。

    经延官按照官位高低,依次是翰林侍读学士,翰林侍讲学士,侍读,侍讲,天章阁侍讲,崇政殿说书。

    如此王安石与章越便在一起共事,一起负责官家的讲学之事。

    之前一直为官家主讲的是龙图阁直学士吕公着,以及崇政殿说书吕惠卿,章越仅讲过一次,他多半时候都充当顾问,以及起居政议时在旁当背景墙。

    所谓当背景墙,其实跟着官家一起听闻政事。事后官家有疑难的地方一般会找韩维及自己,及修起居注的官员询问。

    王安石负责经延后,第一件事便是与吕公着联名上了一个疏。

    王安石主持经延后,对流程提出异议了。

    原先经延官中负责向天子主讲的官员,以及不讲侍从在旁的经延官都是坐着,也就是无论天子还是经延官都是坐讲,坐听的。

    但宋真宗改了,主讲的经延官站着,侍从在旁的经延官仍旧坐着。

    王安石认为这样不可以,应该改为主讲经延官坐着,侍从在旁的经延官可以站着。

    章越当时听了心道,王安石真是个事精。

    天子请你来当经延官,你主讲经延就是了,但还没有主讲就要改规矩。

    以往主讲站着,其他人都坐着你觉得不爽,要改为你坐着,其他人都站着,这是摆谱给我们这些经延官看吗?

    此事一出韩维,以及刁约,胡宗愈等官员都是支持说:“官家此举彰显稽古之风,重道之意。”

    韩维,吕公着两位好基友力挺王安石,王安石不是一般经延讲官,是与官家讲变法之道,以后大宋的路怎么走,都要有他来引领,当然有坐讲的资格。

    而刘攽出面反对说:“过去侍臣与天子讲话,不能安坐,都必须避席奏对。天子说你不如坐着讲话吧,这是尊德重道的意思,但是天子还没出声,臣子竟然主动开口请求,这脸皮真他妈的厚啊!”

    本就看王安石不爽的韩忠彦等官员说得就不客气了:“经延官立讲这规矩已经五十年,凭啥因为你王安石一句话改变,你有这么特殊吗?”

    这事闹大了,王安石态度坚决,就是这么办。

    章越也是感慨王安石这轴劲。

    不过话说回来,华夏上下五千年来,有两种人惹不起,连皇帝见了也要怕。

    一是逼上梁山的老百姓。

    还有便是一根筋到底,认死理的读书人。

    前者可以改朝换代。

    而后者往往被看作不可救药的理想主义者……但却可以开天辟地,再造神州的!

五百四十四章 又在使绊子

    如今两边僵持不下。

    王安石虽执拗,但也不是完全不知变通,那边照旧给官家讲课。

    于是官家便问集贤相曾公亮怎么办?

    王安石是曾公亮引荐的,曾公亮本该为他说话,但王安石入朝后与韩维,吕公着走得很近。

    曾公亮有所保留地与官家地道,我当年给仁宗皇帝主持经延时候,也是站着的。

    得到了曾公亮的意见,官家在一次经延后留王安石说话,以后你主讲时候可以坐着,其他官员就算了,你看行不行?

    眼见官家给足了他颜面,王安石也就罢了,不再坚持主讲时必须坐着一套。

    不过也足见官家对王安石的器重。

    章越明白官家给予王安石特殊地位的目的,若重用王安石来替官家执行变法,而王安石也不可能是光杆司令,那么必然以王安石为首来组建变法班底,至于司马光这样反对变法的官员,自是慢慢退出朝堂上。

    其实官家不用说,经延上吕惠卿等几位官员都是长眼睛。

    吕惠卿与章越一样都是受知于欧阳修。欧阳修之所以赏识吕惠卿,是因为吕惠卿的兄长吕夏卿跟随欧阳修修唐书。欧阳修一见吕惠卿,也觉得他是个奇才。

    当时吕惠卿真州推官任满进京,欧阳修将他分别引荐给王安石与章越,并推荐他出任馆职。王安石与吕惠卿自此定交,而且常在一起探讨经术,之后书信也没有断了。

    旧党批评吕惠卿知道王安石得势后阿附于王安石,因此而被天子重用,其实不然。

    吕惠卿与王安石认识很早,而且早已是志同道合。

    章越推荐吕惠卿给官家主持经延时,吕惠卿正深受赏识,如今王安石来了彻底取代了吕惠卿的地位。

    按照道理吕惠卿会有些嫉妒不忿。

    但吕惠卿完全没有这个心理,反而对旁人道:“惠卿读儒书,只知孔子之可尊,读外典,只知佛之可贵,今之世,只知介甫可师。”

    王安石也推许吕惠卿,并在官家面前称赞‘学先王之道而能用者,独吕惠卿’。

    于是王安石迅速找到了他第一个班底。

    官家虽重用王安石有变法之意,但朝中主流仍是反对用兵,如种谔收复绥州,又击退了西夏人的进攻,是抗命而为之举。

    甚至种谔的父亲种世衡修筑青涧城,也被拿来说事。

    这是官员出于对武将忌惮,当初太宗皇帝打战都要给将领颁布阵图,若不依靠阵图打战,打胜了也要问罪,反之按照阵图打战,打输了也没关系。

    官员们反对对西夏用兵,生恐西夏大举报复。

    最后收复绥州的种谔还是被连降四级,发配随州编管。

    宋朝官员们也是很讲恶趣味的,种谔不是收复绥州么?随与绥同音,你发配的地方也称作‘绥’州好了。

    至于官家有意在古渭设军州的行政打算也被搁置,王韶既不能知军州,官员们便给他议了一个秦凤路经略司机宜文字的不上不下的差事。

    章越觉得王韶安抚番人之功,得蕃人数万来归,官职所授实在太低了,于是一次碰到韩维,便让他上奏替王韶叫屈。

    如此官员们看在韩维的面上说既然秦凤路经略司机宜文字嫌太低了,就改为经略司勾当公事吧。

    但韩维出马,他兄长枢密副使韩绛也出马说,王韶毕竟是文官出身,不是种谔那样的武将出身,咱们不可以低授了。

    最后经韩绛,章越这么一说,王韶才改为秦凤路经略安抚使判官。

    判官是可以签书公事的,乃经略司中仅次于安抚使与安抚副使的官员。王韶知道后十分感激章越对他举荐,然后又向章越打了两千席盐钞的白条。

    不过王韶这一次承诺,在古渭寨设的市易所里,用这八千席盐钞抵给章越两成股份。

    章越闻言以手扶额,颇有炒股炒成股东之感。

    但话说回来,王安石在王韶在古渭设军,以及创办市易所表示很大的支持,毕竟历史上便是他支持王韶这么办的。

    不过鉴于朝堂上反对的声音依旧强大,王安石给官家提了一个建议,便是补试国子监学生九百人。

    也就是大宋最高学府扩招了,一次性扩招九百人!

    谁都知道王安石开始招收班底了。

    当初范仲淹变法便也是从科举学校,国子监开始变起,要推行变法,首先要有一批支持变法的官员,还有舆论的支持。

    学校是培养人才,以及产生舆论的地方。

    王安石让国子监扩招之举,虽是不能立竿见影,但已经在铺垫日后的变法了。

    同时官家又下诏让各州县兴办水利,这又是出自王安石之请。

    这日章越回朝提着两壶酒前往看望陈襄。

    在还未中进士时,章越常往陈襄家中。章越推门一看大师兄孙觉正在忙碌。

    他见了章越忙招呼。

    章越看这里收拾行装的样子,不由问道:“怎么了?这是要去哪里?”

    孙觉将章越拉到一旁低声道:“老师要去知明州,马上就要走。”

    章越吃了一惊道:“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孙觉道:“老师一直不让我与你说。”

    章越心想自己虽侍官家身边,但也不是每次朝议都参加。此事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有的决定。

    但是为何陈襄不肯孙觉让自己知道他被贬明州的事。

    章越问道:“什么情由?”

    孙觉道:“上一次老师出使辽国,辽国设席位颇小,不合礼仪,老师当时与辽国使节争执,不肯就坐。老师回朝便吃了训斥,本来以为此事就过了,但如今辽人竟又以国书知会朝廷,要处置此事。”

    “于是满朝诸公迫于辽人压力,老师就出守明州了。”

    明州就是宁波……千里迢迢的

    章越道:“老师这才刚回京不久……”

    说话间脚步声从里间传来。

    孙觉对章越叮嘱道:“师娘身子还不好,这一路颠簸,你一会见了师娘要说些开心的事,不可搅了她的情绪。”

    师娘走了出来看见章越笑道:“度之你来了,没料到你早知道消息了。”

    随即又见章越提着两壶酒,这才道:“你也不知情啊。”

    章越点点头。

    师娘苦笑道:“你老师便是这个性子,太刚直不阿,实在不好。”

    “谁说刚直不阿,不好了?”

    说完门口传来一个声音,章越,孙觉看去但见陈襄站在门前。

    二人连忙行礼。

    陈襄拍了拍章越的肩膀道:“你来了。”

    章越道:“老师受屈被贬出外,为何不让辛老告诉我?”

    陈襄道:“这有什么好说的。你既是来了,就陪我吃几杯酒,算是替我践行了。”

    章越不由生气,陈襄为何始终不肯告诉自己。

    老师有事了,自己能袖手旁观吗?

    孙觉见章越神色有异,不由偷偷扯了扯他的袖子。

    章越平息下怒气,然后道:“是,老师,正好也好久没吃师娘的拿手菜了。”

    一旁师娘笑道:“好好,我就知你馋这一口气,上次你教我如何烧那荔枝肉,我今日正好买了荸荠。”

    孙觉看章越领会了他的意思,不由松了口气。

    陈襄拍了拍章越的肩膀道:“好,我们师徒也好久没有如此喝酒吃菜了。度之,你将上一次王韶知古渭寨的事再仔细与我说说。”

    “是,老师。”

    ……

    当夜师徒们畅聊了一夜。

    陈襄喝了很多酒。

    这日经延之后,官家与王安石闲聊,章越侍坐在旁。

    官家对王安石道:“无论是从学校培育人才,还是劝州县实行水利都是妙法,昔日刘备遇诸葛亮,唐太宗遇魏征,才有了后来成就,而朕如今遇到了卿,他日亦有一番功业。”

    章越听了心道,官家这是把王安石比作诸葛亮,魏征了,这个信任简直杠杠的。

    哪知王安石却道:“只要陛下是尧舜,那么自有贤臣来投奔。在臣来看这诸葛亮,魏征都不值一提,算不得真正的贤臣。”

    “其实以天下之大,能人贤士辈出,如今陛下只需以诚待人,如此贤臣自来投奔。否则纵有贤臣,也会被小人蒙蔽,最后离你而去的。”

    官家又被王安石这不以套路出牌的说辞蒙住了,然后问道:“但是哪一朝哪一代没有小人呢?纵使尧舜也有四凶。”

    王安石道:“正因为尧舜能看出四凶然后诛之,然后贤臣才能为尧舜主张国事,臣是劝陛下亲贤臣远小人……”

    章越明白王安石这是要官家毫无保留地完全信任他的意思,而他长长地叹了口气,露出了悲伤之色。

    官家思路被打断,好奇地问章越道:“章卿,为何露此悲色?”

    但见章越眼睛微红,几欲哭泣的样子,他道:“回禀陛下,臣方才听王内翰讲贤臣与小人,实在是有感而发。只要陛下不使贤臣蒙屈,不使小人得志,那么国家自然而然就能兴盛了。”

    官家点点头道:“正是如此。章卿,难道如今朕使哪一位贤臣蒙屈,哪一位小人得志了吗?”

    章越道:“陛下圣明自是不会有小人得志了。”

    官家道:“那便是有贤臣蒙屈了?”

    王安石见官家与章越对话有些不高兴,自己这正在教化皇帝呢,你章越插什么嘴?

    不过他也听了奇怪,什么贤臣蒙屈了?

    但见章越奏道:“启禀陛下,请恕臣斗胆直言,这位蒙屈的贤臣不是别人,正是臣的老师盐铁判官陈襄!”

五百四十五章 比喻

    “陈襄。”

    听到这个名字,官家便知晓了,似种谔惹恼了夏人被贬官,陈襄因争礼被契丹一封国书便不得不出外。

    这实在是太憋屈了。

    官家当初也想反对这件事啊,但没办法啊,大臣们的意见太统一了。

    自己身为皇帝也无法反对。

    眼前章越重新提及,不由勾起官家心事。

    但见章越‘垂泪’对官家道:“恕臣冒昧,本不该因这些小事打扰陛下,但陈襄是臣的老师,悉心教臣读书,告诉做人做事的道理。”

    “当初没有陈襄便没有臣的今日。臣今日禀告此情确实是出自私心……”

    官家想到章越当初为欧阳修求情也是这般。有时候官员上疏与皇帝说自己没有私心,纯粹是为了天下,为了陛下。官家还要在那疑心半天,这其中到底有什么利害关系。

    反而章越说自己是一片私心,他倒是理解,有时候身为官家,他更喜欢臣子因为私事来求他,而不是公事。

    天地君亲师嘛?可以理解,可以理解。

    官家倒是非常理解。当初陈襄从契丹出使回朝,章越不惜旷工也要给老师接风,官家就知道这个老师在章越心目中的分量。

    但见章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道:“陛下,但臣想到老师为国争礼,却落了个被贬明州以至于如今气结抑郁,臣实在是想不明白,为什么读了一辈子圣贤书,难道就是让我们忍气吞声吗?”

    “老师到底哪里作得不对,难道忠君为国,维护我大宋的体面便是错了吗?”

    官家心底早有不满,听章越这么一说更是气,他向王安石问道:“先是种谔被贬,然后是陈襄出外,朝中这股风气,朕实在是难以明白。王卿,此事你怎么看?”

    王安石与陈襄交往不多,但王回曾拜在陈襄门下,对他的品行也是略有所知,知道对方是一个正人君子。

    不过这些都不是他考量的。

    他既向官家献策以变法富国强兵,然后再鞭挞四夷,那么他思考的所有点都是基于如此的。

    如此在王安石的观点里,宋朝对西夏,辽国肯定是保持一个强势的态度,否则变法仅仅是为了富国吗?

    对于王韶,种谔开边王安石当然支持,对于敢于和辽国争礼的陈襄当然也是认同。

    王安石道:“陛下,种谔因擅自夺取绥州城而被贬官,他身为武人,祖宗有抑武的制度,如此处罚也是难违众意,但陈襄是文臣,礼者又系国之体面。”

    “我方使者千里迢迢至契丹敬贺辽主生辰,但辽国使者自己坐大席,而设小席给本朝使者,就算契丹不知什么是礼仪,但是也没有这般待客的道理,如今朝堂上下因辽国一封国书都畏惧,以后本朝使者再出使辽国又有什么地位可言。”

    官家点点头道:“朕已是明白了,章卿你放心,此事朕一定会给你的老师一个公道!”

    章越忙道:“臣谢过陛下。”

    官家道:“朕记得你的老师是儒学名臣,有滨海四先生之称对吗?”

    章越点点头道:“回禀陛下,是这般,老师崇学,位官所至都留心教化,必在每处都务兴学校。”

    官家不由欣然,兴学校正是他与王安石最近达成的共识,比如国子监就刚刚扩招了九百人,对于陈襄更添几分赏识之意。

    这样的官员是可以用的,但安排他何职呢?

    不过官家没有当场给予章越进一步的答复。

    不久王安石与章越便退出了迩英殿。

    但见一身紫袍的王安石居前步伐匆匆,一般来说,同事若下了班,同路走的时候都会聊几句天。

    但王安石没有丝毫交谈的意思,章越也没凑近前去。

    不过这一次王安石却停下了脚步,转过身对章越道:“度之,你是不是对老夫有什么不满啊?”

    啥?这你都看出来了?

    章越连忙解释道:“回禀内翰,此乃子虚乌有的事,若是章某哪里作得不对,章某愿在内翰面前自证清白。”

    王安石对章越道:“那么方才老夫与官家言语时,你为何打断?你不知老夫在说什么?”

    章越恍然道:“原来是此事,下官也是一时不察,为了救下老师故而心急如焚。话说回来,今日要不是内翰在旁言语,官家也不会答允,下官在此为老师谢过内翰了。”

    王安石道:“哦?真是一时失察?”

    章越连忙无比诚恳地点头道:“千真万确,千真万确!下官对王内翰一贯如这黄河之水那是滔滔不绝啊。”

    这是什么烂比喻。

    王安石一晒,然后道:“当初离京前,一次宴上,老夫曾与度之言,子贡问政之事,言道足食,足兵,足信之事。岂好数月前官家亦拿此话问我,此事度之知晓不知晓。”

    章越心道,是啊,这问题自己与王安石曾讨论过,怎么一时不察拿出来。

    章越坚决地摇头道:“不曾,官家从未问过在下王内翰的事。”

    王安石看着章越露出将信将疑之色,然后道:“韩持国(韩维)曾与老夫说,此番老夫进京拜翰林学士,除了他与曾集贤(曾公亮)外,还有第三个人向官家推举了老夫。”

    “老夫当时还以为是吕晦叔(吕公着)或是司马君实(司马光),但他们都自承没有在官家面前推举过老夫。”

    王安石顿了顿,后来自己又去问韩维在官家面前推举自己的这个人是谁。

    韩维哈哈大笑,对王安石说是一个你绝不会想到的人,但我已是答允了他,不会告诉你的。

    王安石不由奇怪,什么人是自己会想不到的呢?还不肯告诉自己。

    王安石思来想去,倒是觉得章越有三分可能。

    不过韩维,曾公亮推举自己都是情理之中,韩维与自己是多年的好朋友,曾公亮与自己是姻亲,又想让他入朝膈应韩琦。

    但若是章越推举自己又是什么情由呢?

    不过王安石转念一想,若是章越推举了自己,为何会施恩不言呢?也不可能方才他在与官家讲亲贤臣远小人之事时打断自己。

    若要变法,必须如秦孝公对商鞅那般信之不疑。

    君臣二人便如一人般,如此才能成就大事。

    他要通过讲学便是将自己主张潜移默化地向天子讲明白,这是他讲学的目的。

    章越此举似乎不欲官家如秦孝公信任商鞅那般地信任自己。

    分明是有心破坏啊。

    王安石有些困惑,故而走出殿外便向章越问了这个问题,但见章越哈哈地笑道:“王内翰,你多虑了,章某人微言轻,如何能胜任推举大臣之事。章某为官一向谨言慎行。”

    “那么吕吉甫(吕惠卿),王子纯(王韶),不是你推举给官家的?”

    “正是。”

    王安石默然片刻,然后道:“章度之,你莫以为几句话就可以这般这般,你的话日后老夫自可分辨是真是假。”

    抛下这句话后,王安石刚走了几步,突听身后言道:“王内翰留步!”

    要见真章了吗?

    王安石停下脚步,转过身去,眯起眼睛打量章越。

    但见章越脸上的笑容已是不见,取而代之是一等凝重庄肃之意。

    章越走到王安石身旁然后道:“王内翰,章某有一则故事想说给王内翰听。”

    “春秋时有一诸侯王,其宠妃病故了。诸侯王伤心欲绝,故而以倾国之力,寻天下最好的能工巧匠,费了二十年之功给宠妃建了一座陵寝。”

    “等陵寝建好之时,诸侯王看着宏大的陵寝以及美轮美奂的装饰,深觉得此陵寝恐怕是古往今来都不会有人超越了。可惜美中不足的是,当初宠妃的棺木与此陵寝格格不入,于是诸侯王睹此便将宠妃的棺木移出陵寝另行安葬。”

    王安石听完这个故事看向了章越:“此乃章正言杜撰吧,此事从无可考。”

    章越道:“可考不可考无关紧要,但下官之言王内翰必是了解其中之意吧。”

    与方才玩笑话不同,章越此番话倒是显得无比诚恳。

    王安石看了章越一眼,然后道:“多谢章正言良言相劝。”

    说完王安石即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去。

    却说汴京城外送别亭上,孙觉等学生正把酒给陈襄践行。

    几名学生不时看向汴京方向,孙觉苦笑道:“看来度之今日是抽不开身了。”

    众人不免有些失望,陈襄道:“无妨,度之侍奉君前,出入顾问,一时无暇抽身也是应有的道理。”

    众人听了点了点头。

    于是孙觉搀扶陈襄上了驴车。

    陈襄为官清廉,故而也是清贫至极,赴任时雇不起马车,只好以驴车代步。

    陈襄登上驴车前看了汴京一眼脸上满是沧桑。

    众学生们目送着陈襄乘着驴车离开了汴京。

    正当陈襄的驴车在官道上越行越远时,一行骑兵从后疾驰而来,追上了官道上的陈襄车驾。

    陈襄的车驾就这般停在半路上。

    孙觉等学生不由好奇,发生了什么事情?

    但见陈襄的驴车从官道掉了头,然后这一行骑兵簇拥着驴车又返回了送别亭。

    孙觉又惊又喜带着一群学生们迎上前问道:“老师,是不是不走了?”

    陈襄挑帘探出身子言道:“不知为何,陛下突然下旨召对!莫不是……”

五百四十六章 老师得重用

    陈襄出使辽国以及此番出外离京之时,都曾陛辞过天子。

    不过陈襄的官职不算高,陛辞时閤门都是安排几名同时离京赴任官员一起向官家陛辞。

    当时不过是走个流程而已,君臣虚礼客套一番,没有真正说话的机会。

    而之前仁宗皇帝,英宗皇帝时,陈襄那时官职低微,天子更不会仔细垂问他军国之事,不过是稍稍问了几句民情而已,但即便如此,能面见天颜,说上几句话,已是令陈襄不胜惶恐了,这是多少官员都没有待遇。

    奏对之时,陈襄难免汗出如浆,心情忐忑至极,每字每句都斟酌再三,不过因为如此,反而没有给两位先帝留下太深的印象。

    如今面对年轻的官家,陈襄再度上殿,却感觉这一次见面似不同以往。

    说实话京官的日子并不好过,每日都埋头于桉牍之事上,说是事情很多,但其实自己能真正作主的地方不多,特别是举荐他的富弼相公先后不受两位官家的重用,故而没有靠山的陈襄都是谨言慎行,逢人只说两分真话。

    不过京师纵是不好,但也有陈襄喜好的地方。

    每个读书人的心底都有致君尧舜上的想法,但在这里他唯有蹉跎岁月,空耗光阴,可如今官家却突然召他入对。

    在内侍的指引下,陈襄来至崇政殿后的便殿。

    陈襄入内后,看见官家正在书架上找书,一旁除了一名内侍外别无第二个人。

    陈襄以往与官家奏对时,从未如此单独一人,那时候多至五六名,少至二三名官员共同陈奏。而且一旁必定跟着几名宰执,而今日别说宰执,连起居官也没有。

    陈襄向官家行礼后,官家道:“是,陈卿来了。”

    ……

    陈襄正不知如何向官家进奏时,官家道:“朕听闻卿当初为浦城令时,当地犯了窃桉,公人抓了一群人不知哪个是偷儿,故而卿对那些人言道,寺中有一钟甚是灵验,为偷者触钟必响。然后卿命人悄悄在钟上涂满墨,命这些人在暗中去触钟,最后其余人手中皆墨,唯独一人手中干净,卿道此人是偷儿,遂擒下此人。”

    此事是陈襄很得意的一件破桉官司,不意官家亲口道出。

    官家微微笑道:“此事是章越那日与朕说的,朕听了便记下了。”

    陈襄一听不知说什么心道,果真是章越,是自己这徒儿帮自己向官家力荐,此番挽回了自己。

    陈襄一时不知说什么,既是为了章越这份情谊感动,同时又有些惭愧,于是官家的问询竟一时片刻忘了回答。

    官家也不为意,等一旁内侍轻咳一声,陈襄这才回过神来连忙向官家道歉。

    官家笑了笑,当即询问陈襄道:“朕听闻闽为东南僻壤,但闽中儒学却不曾荒废,不知何故?”

    陈襄听官家问到乡土,不由精神一振,心道自己可不能失了家乡的颜面。

    陈襄道:“闽中确实素有蛮荒之地,蛮僚之乡的说法,但此说是在中唐以前,但经管元惠、李椅、常衮诸人相继兴学劝士,渐渐文儒汇徵,如今则有滨海邹鲁之说。”

    “当初蔡襄知福州时,请臣与郑穆,周希孟,陈烈在闽讲学,从臣与郑穆学子千余人,周希孟,陈烈亦有数百人之多。”

    “臣等以兴学养士为先务,明经为笃行,教化数年,终于有些微功。”

    官家闻言大是赞赏道:“甚好,甚好。”

    陈襄话锋一转突道:“启禀陛下,其实当年的范仲淹变法时也鼓励兴学。”

    “兴学之道不仅有利于教化地方,同时将地方人才的筛选之权把握在州县的手中,从过去的族学家学培养人才,改为朝廷取士培养人才,同时也为寒门子弟开辟一条道来。”

    “故而臣每到一个地方任官,必大力兴办学校,鼓励教化之事。当然过去州县毁淫祀也是朝廷教化地方一个办法。不过比起毁淫祀动静太大,容易激起民变,故而臣还是主张兴教化。”

    官家心道,没错,狄仁杰拆淫祀近两千座,最后自己的祠堂被拆了。

    官家听了陈襄这一番话不由大有所得,同时为章越荐人感到满意,果真他推举的每一个人才都是这般的出色。

    接着官家又问了陈襄一些人事之事道:“卿以为翰林学士司马光如何?”

    陈襄道:“回禀陛下,司马光素有行实,为官忠亮正直,并以道自任。兼之博通书史之学正胜任顾问之事。”

    官家点点头又问道:“韩维如何?”

    陈襄道:“韩器器质方重,为学亦是醇正,于孟子的尽心,性理之说尤有所长,正所谓得道于内则可以应物于外矣。”

    官家听陈襄这么说大为欣赏,又问道:“吕公着如何?”

    “回禀陛下,吕公着道德醇明,学必有所原,事君以进贤汲善为已任,可谓知世务矣。”

    陈襄顿了顿道:“陛下方才所举的三人皆股肱心膂之臣,臣微末之人,斗胆妄自议论,还请陛下恕罪。”

    官家对这几个重臣评价都很合他的心意,笑道:“是朕要卿说,何罪之有。”

    顿了顿官家对陈襄言道:“朕这一次召卿回朝是有意任卿修起居注,同知谏院,管勾国子监,本官特旨迁为尚书刑部郎中。”

    陈襄听了不敢置信,修起居注,同知谏院,管勾国子监这三个差遣,哪个都不同一般。

    虽说同知谏院经常兼差,但是修起居注是天子近臣,而管勾国子监则是管教大宋的最高学府,这两项都是重任,特别是最近官家扩建了国子监,正打算大举兴学。

    更不用说特旨升迁了,尚书刑部郎中是属于中行郎中,只有特旨方除,不经过政事堂,以及审官院。

    从被贬明州,到了今日,这才过了不到一个时辰功夫,陈襄的仕途竟是有如此大转变。

    陈襄正欲辞,官家则道:“朕对卿寄予厚望,还望不要推辞。”

    说完官家亲自将授官圣旨放在陈襄手中,这个恩遇比起方才更重了不少。

    陈襄眼眶含泪,当即拜下道:“臣陈襄谢过陛下。”

    陈襄起身一刻心道,自己这一身抱负终于有施展的地方了。

五百四十七章 曾巩和章俞

    陈襄出任知谏院,修起居注,管勾国子监后,在官场上确实是引起了轰动。

    因为过去官场上这样的任命不多。

    王安石回朝后向官家提出了两个建议,一是国子监扩招,二是鼓励地方兴修水利。

    看起来都是不痛不痒的举措。

    国子监扩招这件事没有什么人反对,毕竟是件难度很低事。

    至于下诏支持地方兴修水利,也是口头鼓励,朝廷不拨一分钱,开个空头支票,只是希望州县官员多用心就是。

    故而大家看不出王安石在劝官家作什么。

    但章越通过穿越者的优势,是可以见微知着的。国子监扩招是日后科举学校改革的先行,至于兴修水利不久以后便会化为农田水利法落到实处。

    这都是王安石的初步实践。

    但通过这件事,章越有了知人之名。

    而官家对王安石言听计从,众人皆以为他日后拜相是迟早的事。

    一时之间,京师之中登门拜访王安石,章越的官员士人可谓是络绎不绝,其中王安石府上可谓尤多。

    这日王安石正在回府路上,今日在朝中他听说了一件事。

    官家问曾公亮,三司使唐介二人,王安石可否为相?

    曾公亮当然是二话不说,当场表示支持。

    至于问到三司使唐介时,唐介反对道:“王安石绝不可以任事!”

    官家问为啥?王安石是文学不能当宰相,还是经术不能当宰相,还是吏事不能当宰相?

    唐介说,王安石这个人虽然很好学,但却泥古,虽然喜好议论,但却迂阔,你要用这样的人当政,以后天下就多事,朝堂上政事今天变过来,明天变过去。

    制度轻易变更,老百姓如何能相信,这就是失了民信。

    王安石本不知道这件事,但唐介说完后,出了大殿当着曾公亮以及一众官员的面言道:“天子若用王安石为相,以后天下必多困扰,这话我先说在前头,你们就都给我听好了,务怪日后言之不预。”

    王安石回府后,仆人递来一大叠求见的帖子。

    王安石对于这些主动上门求攀附的官员帖子,连看都不看一眼,而是问道:“李承之来了没有?”

    看门的虞候禀道:“已是在厅里等着了。”

    李承之是前宰相李迪的儿子,之前明州司法参军时,十分有政绩,而且还曾尝试推行免役法。

    王安石知道他的事后,便召他入京与他商量免役法之事。

    王安石见了李承之后,二人坐下聊了会免役法的事。

    这免役法最早出自章越的建议,韩绛采纳后曾打算推行,不过在朝堂上被司马光所阻,王安石知道此事后没吭声。

    其实韩绛与司马光都找他聊过免役法的事,面对两位好朋友相左的意见,王安石虽没有当场表态,但心底已倾向于支持免役法。

    不过此事他没有提及,因为现在条件不成熟,而且他也不打算沿着韩绛的路子走,而是要提出自己的主张和见解,如此可以方便日后他可以全盘操控。

    故而他找来李承之与他商量免役法的细节,等到日后时机成熟再向官家和盘托出。

    李承之没料到自己竟能得王安石赏识,也是感到意外,得知对方看中了自己当初推行免役法的事后,于是二人一拍即合。

    大致聊完了后,李承之问道:“如今朝野都在纷传王公就要拜相,不知是不是到时候王公就可以推行免役法的主张。”

    王安石摇头道:“更张之事还是太早,如今当务之急还是要变风俗,立法度!风俗就是人心,法度在于言之必信。当年商鞅千金易木就是这个道理。”

    李承之道:“不过某觉得变法之事,还是要以人才为先。”

    王安石问道:“不错,奉世可知有什么富有地方任官经验,同时有才干的官员举荐给老夫。”

    李承之笑道:“王公门外那么多人,难道就没有一个看得上的吗?”

    王安石毫不犹豫地道:“趋炎附势之徒,老夫一个也看不上。”

    李承之哈哈大笑,然后道:“久闻王公眼高于顶,如今我是见识到了,不过王公要我所举的人,我知道的正好有一个。”

    “奉世请说。”

    李承之道:“此人名叫章惇,字子厚,官至着作左郎,现知武进县。”

    王安石一听即道:“此人不可,听说是个大无行之人,实不堪用。”

    王安石听过章惇不少传闻,比如他的相貌很出众,不少女子非常爱慕,故而有不少风流之事。

    李承之笑道:“王公所要不是有才干的官员吗?某所荐的章惇倒真是一个有才干的官员,至于那些素行何足挂齿,王公见面之下与他聊聊,必会喜爱此人的。”

    王安石道:“前几日其父托人来与我说,要我推荐此人,不过已经为我当面拒之。”

    李承之见王安石不肯用,故而作罢。

    数日之后,王安石回到内宅得知其妻弟吴颐来看望姐姐。

    吴颐的祖父吴敏,父亲吴芮都是进士,他早年也是受知于欧阳修,后来又追随王安石到了金陵,也在他的门下学习,如今又跟着王安石回到了汴京。

    吴颐先后师从于欧阳修,王安石,名气也不小,当初在江淮时便有不少人要拜他为师。

    这一次王安石建议国子监扩招九百人后,太学生陈东等人联名上疏要请吴颐为国子监老师。

    官家问王安石的意思,王安石为了避嫌便替他推辞了。

    不过吴颐不爱作官,知道了王安石推辞了这事也无所谓。

    王安石与吴颐说了几句话,吴氏说要给弟弟作几个家乡菜便离开了。

    吴颐对王安石道:“姐夫啊,我近来收了个弟子,名为章惇,此人着实有才干,故而我想推举给姐夫。”

    王安石听了一愣心想,自己的妻弟虽有名望,但章惇也是堂堂的官员,居然拜在自己妻弟的门下。

    此人也肯这般豁出颜面。

    ……

    晚饭之后,王安石便与妻子说起此事。

    吴氏笑道:“那还不是件美事。”

    王安石问道:“什么美事。”

    吴氏叹道:“你整日忙于国家大事,连女儿的终身大事都忘了。听闻这章惇与章越是亲兄弟,后来过继了出去,如此说来与章直也是亲叔侄了。”

    “若是他能得你的赏识,咱们女儿的终身大事不就有着落了。”

    王安石摇头道:“我生平最恨便是这般,若章惇真是品行无端的人,我又岂可向官家荐之。如此不是辜负官家对我器重。”

    吴氏道:“官人便是相看相看也是无妨,说不准便是中意了。”

    王安石听了不由犹豫。

    此刻章俞正在家中长吁短叹。

    章惇两次试馆职都失败了,一次是被知制诰王陶所阻扰。

    另一次则是为御史吕景,蒋之奇所弹劾。

    没错,他章俞为官至今也不是馆阁,但他无所谓,可是以章惇进士第五人的身份,不入馆阁简直是奇耻大辱。

    这一切所系欧阳修举荐之故。

    尽管如此章俞犹自觉得不甘心。

    这一次王安石回朝,如今即便是个瞎子也可以看出王安石马上就要大用了。

    于是章俞便想走王安石的门路,让他举荐章惇入馆职。

    正好章惇妻子的族叔张郇与王安石有私交,故而他便托了张郇上门向王安石引荐章惇。哪知道王安石却丝毫不留情面的一口拒绝。

    后来自己又打听李承之也向王安石推荐。李承之与章家非亲非故,但却十分赏识章惇,故而推荐给王安石。

    但听说王安石又给拒绝了,还说了一句话‘惇大无行。’

    此事令章俞气得几乎吐血,难道章惇就一直没办法出头吗?

    章俞看着内院中杨氏与章惇的妻儿一番和睦的情景,深觉得自己实在对不起他们。

    而就在这个时候,府中一名下人匆匆入内道:“老爷,外人来了一人,说是手持翰林学士的帖子,他请大郎君过府相谈。”

    翰林学士,哪位翰林学士?

    章俞拿起帖子一看顿时大喜……这不正是如今正深得官家赏识的王安石吗?

    章俞大喜之下,忙拿着帖子去找章惇,颤声道:“惇哥儿,惇哥儿……”

    ……

    而这个时候。

    章府的门前,馆阁勘校曾巩的身边正跟着一个年轻人。

    曾巩这几年一直在馆文阁里校对书籍,似《战国策》《说苑》《新序》《梁书》《陈书》《唐令》《李太白集》《鲍溶诗集》和《列女传》等古籍都是由他校对。

    至于章府他也常来,虽说没把妹妹嫁给章越,但在曾巩心底却一直拿章越当作亲妹夫来看。

    这个年轻人的容貌与曾巩有几分相像,而且透着几分忠厚老实。

    曾巩对这年轻人道:“章度之无论是才华,人品都是当世一流,你见了他万万不能怠慢!”

    这年轻人恭恭敬敬地道了一句:“兄长放心。”

    这年轻人心底奇怪,自己方来京任官,但为何兄长不是拉着自己先见姻亲现任翰林学士的王安石,而是来见章越呢?

    这年轻人不知欧阳修与王安石因当初薛向之事上意见相左,二人慢慢已经不交往。而曾巩却始终跟随着恩师欧阳修。

    至于这些年曾巩与王安石在政见也渐渐不和,当初无话不说挚友,如今也是越行越远。

五百四十八章 章惇和曾布

    章越听说曾巩前来,亲自出门迎接。

    他走出门外,看见曾巩身旁跟着一名清瘦的男子。

    章越稍稍打量这名男子,却见对方看了自家院中一簇花草,这个神情可以用冷厉来形容。

    章越迅速收回目光对曾巩笑道:“子固兄!”

    曾巩笑道:“度之。”

    二人笑着把手握着一起。

    闲话几句,章越笑道:“这位兄台丰神俊朗,不知是子固兄哪位亲朋?”

    曾巩看了对方一眼,对方立即向章越行拜礼。

    曾巩笑着介绍道:“这位是舍弟子宣,如今调任至京任着作左郎。”

    章越一听便知道是谁了,原来是曾巩的弟弟曾布啊。

    他们都是嘉右二年进士,不过曾巩只是五甲守选,但曾布名次比他好多了。

    也挺奇怪,文章名气更大的哥哥名次反不如弟弟。

    另一个时空历史上曾家兄弟都是大牛,哥哥乃唐宋八大家,弟弟则成为宰执,王安石变法最得力的大将。

    没料到这个时空,居然被他哥哥引荐给自己。

    也是,自己与曾巩的关系没得说,不带来见自己有怪了。

    事实上他与唐宋八大家的其中五人关系都不错,至于另一人……

    记得眼前这小子有写日记的习惯……不知道他会暗中如何评价自己呢?

    章越与曾布见礼,然后请二人入内喝茶聊天。

    ……

    而此刻在王安石府邸。

    章惇着官服见到了王安石。

    王安石没有正对章惇,章惇进来时,下人刚给王安石奉了盏茶。

    王安石察觉到口渴,便自顾取茶喝起来。

    章惇见此本欲行礼的,但也是收回了手,站在一旁。

    王安石放下茶碗后看向章惇问道:“为何不见礼啊?”

    章惇答之:“孟子说大人则藐之,勿视其巍巍然,下官欲说内翰,故而不视巍巍然也。”

    听章惇这么说,王安石面无表情,这反而是对挑衅的一等不屑,想要在老夫面前故意作大词的人多了,你章惇算是老几。

    王安石澹澹地道::“你有何辞要说我啊?”

    章惇道:“内翰负天下之望三十年,天下望之为安石,王公自是笑傲风月,抱膝危坐,进京之后官家问策于王公,王公道当务之急在于‘变风俗,立法度’。”

    “吾则以为王公考虑欠妥,不如改为‘厉风俗,严法度’。”

    王安石一听即知眼前的章惇与李承之一般就是自己要找的人。他对章惇道:“子厚坐下说话。”

    章惇一副意料之中的神情言道:“谢王公赐坐。”

    ……

    而一旁章越与曾巩,曾布言语。

    原来曾布进京之后,想要试馆职,想求官员引荐。原来凭着欧阳修关系,这事对曾巩来说一点都不难,但如今欧阳修远贬了。

    曾巩便想到了章越,想让章越帮忙找大员引荐。

    章越没有一口答应,而是看向曾布问道:“子宣,经术如何?文史如何?”

    曾布奇道:“试馆职乃考诗赋,文章,正言为何问在下经术,文史?”

    章越不由失笑,一旁曾巩言道:“舍弟虽愚,但所言也有道理,不知为何度之发笑呢?”

    章越笑后言道:“还请贤昆仲恕罪,其实以子宣之才,这诗赋文章不在话,但馆职只是为了作诗赋文章吗?最要紧是贯通经典,以备天子顾问啊!”

    曾巩闻言点点头道:“原来如此,度之说得有理。”

    一旁的曾布却是很耿直地道:“禀正言,布以为不然!馆职为清贵之选,备天子顾问是要紧,但最要紧是以自身为官见闻阅历辅之天下施政,岂能只是作个书橱呢?”

    章越听了恍然,他终于明白为何曾布从一开始见面,即流露出不太信服的自己的神色,原来对方是一名实干派,故而对自己这样一直在中枢任官,没有地方实践经验的官员,不太以为然。

    章越闻言笑道:“子宣,所谓施政为何事?说白了就是解决问题!”

    “故而我们要辅助天子解决问题,为何要用之经史?”

    “因为经为横,史为竖也!”

    所谓经为横,史为竖,就说看待问题一个横向与纵向的两个角度。

    经是什么?

    儒家的经典换句话说就是一个意识形态,所谓的意识形态就是解决这个问题时,一个约定俗成的方法,如此方便上下协同,免得一人一个办法。

    好比说与青楼女子交游,一个认为是风流,一个认为是伤风败俗。

    两种看法都大有人在,但意识形态就是把所有人的看法统一起来,认为作这件事是不对的。

    所谓的经是什么?

    就是我们施政者要解决一个问题时,必须考虑到大多数人的看法。

    比如我想要去青楼,你稍动脑子就要知道这件事是不对的,你的好朋友去,你必须要规劝,如果你是官员,治下有士子整日夜宿青楼,你可以拿这件事打他的屁股。

    至于史就是纵向。

    施政者解决问题都是当下的,所有过去的事拿出来都可以作一个参考。

    既然经是了解意识形态,那么为何要通史呢?

    章越对曾家兄弟言道:“昔鸠摩罗什的高足僧肇,在物不迁论中有云,人则求古于今,谓其不住;吾则求今于古,知其不去。”

    “为何这么说,求向物于向,于向未尝无;责向物于今,于今未尝有。于今未尝有,以明物不来;于向未尝无,故知物不去。”

    章越这话说得很玄乎,但其实很简单。

    求今于古,故知物不去,过去的事情,人都以为是已经过去了,此物似已离你远去了,但其实不然,好比你读过的书,你吃过的饭,你走过的路,甚至吃过的亏,上过的当。

    这些似乎都已经过去的事,但是他们都已经变成于你身体的一部分,变为你的经验,知识和营养留在身上。

    故而一个人现在遇到问题时,所要解决问题的方法手段,其实都是依赖于你过去的经验实践而作出的判断。

    反过来,求古于今,谓其不往。

    人生总有各种各样的遗憾,比如说我二十年再努力点,绝不是今天这个鸟样。

    当初我不说那句惹妹子生气的话,她现在早是我老婆了等等。

    考试时候那道题如果再认真一点就不会错了。

    但其实不然,就算重活一次,该堕落的还是会堕落,那个妹子也不会成为老婆,遇到那道题目该错还是会错。

    为什么这样?因为今天的你与过去的你,所处的条件环境是不一样的。

    就好比我们常常为史书上发生的事情而感到痛心,总想若是我该如何如何,但历史不是偶然而是必然。

    当然除非你是穿越者,因为人不是当初那个人了。

    故而不要为过去后悔,因为除了自己菜,没有第二个道理可讲。但是你从中吸取了经验教训,凡杀不死你的,都使你更强大了。

    这就是物不迁论的精髓。

    往物而不来,今物何所往?

    过去的事情不成为今天的你,那么今天的你又将何处去呢?

    咱大宋的国策为啥是要强干弱枝,以文御武呢?明知道练出来的兵都那么烂,打都不能打,为啥不回到唐朝时藩镇的格局,让武人为节度使领军呢?

    章越说完之后言道:“经即为俗也,为世人约定俗成之理,史看似已是远去,咱们平日用不着,但遇疑难之时,那便是真的道理!”

    “若是人若不顾俗理而行,那么说出的话将无人信服,但一味顾于俗理,如同屈服于流俗,离真正的大道越行越远了。故而必须以史来纠正经义之谬。”

    “吾等为馆职,为何要熟读经史,以备天子顾问?子宣明白了吗?”

    曾布此刻站起身来,方才的傲色丝毫不见,以一副拜服的神情道:“章正言高见,布受教了!”

    ……

    章惇对王安石言道:“余尝闻贤人君子,明于盛衰之道,通乎成败之数,审乎治乱之势,达乎去就之理。故潜居抱道,以待其时。”

    “王公出山,正得其时也,今上求治于大臣,正是我辈建功立业之时,天下除了王公没有第二个人可以胜任此事。至于王公向官家变风俗,立法度正为明于盛衰之道,通乎成败之数,审乎治乱之事。”

    王安石闻言微微点头,但面上却是不置可否的样子。

    章惇没理会王安石冷澹的表情,继续道:“所谓变风俗,何为风俗,便是本朝百年以来因循守旧的风气,朝中大臣抱儒家经义,句句圣贤之言,而不知如今已是危急存亡之秋。”

    “经义不变,风俗不会变,朝中这股因循守旧的尸气便不会散!故而要编写新的经义,明令推行天下习之,变字太缓,不如一个厉!士子不习新经义者,不许做官!”

    “至于立法度,在于如今朝廷威信荡然无存。无威信则无法度,商鞅南门立木,千金一诺为何?因为要立法度,在于言之而必行,行之而必效!”

    “当初范文正公变法,满朝文武反对,官员们都上下不一,又怎怪天下之人将信将疑,于朝廷新颁布律令阳奉阴违,为何这般?就是在于朝廷的威信不立。”

    “故而我向王公提请,日后立法,但凡有一句妄议新法者,当立斩于南门之外!”

    “放肆!”王安石拍桉怒起。

五百四十九章 分歧

    着作左郎是一个神奇的官职。

    章越在仁宗皇帝驾崩后,大礼泛阶升为此职。

    章越是嘉佑六年的状元,这个升迁速度着实有些快,但要不是之前辞官了两年,如今官职还会更高一步。

    而对于王韶,曾布,章惇而言,他们都是嘉佑二年的进士,熙宁元年时方为着作左郎。

    章惇其实是嘉佑四年的进士第五人,这个名次着作左郎算是情理之中。

    王韶凭着章越的举荐,收边招抚番人有功,这才升为着作左郎。

    至于曾布升的稍稍有些快。

    曾布见过章越后是心悦诚服,章越与曾巩关系不错,也有意提携了曾布一把。

    当然以章越如今的官职还不足以举荐曾布试馆职,于是他将曾布引荐给了韩维。

    韩维看在章越面上答允帮忙。

    至于曾巩与王安石虽近来少往来,但曾布与王安石交情很好,故而王安石也引荐了对方。有了韩维,王安石的引荐,曾布被举为试馆职。

    至于章惇……

    章越在一次朝会上听官员们说章惇已投至王安石门下。

    章惇如何得王安石赏识的有各种版本。

    一个说是李承之,张郇引荐的,一个说章惇为了投靠王安石,不惜拜在王安石的妻弟吴颐门下。

    但章越所知的真相不仅仅如此。

    如今朝堂上主张推动变法改革,隐隐有两派。

    一派是韩绛,韩维兄弟,韩绛是韩琦提携,韩维是富弼提携,他们兄弟虽都支持改革,但是做法还是相对温和。

    比如章越最早建议免役法,韩绛上疏提议,但在两制以上官员集议时被司马光反对而作罢。

    作罢之后,韩绛,章越也就没办法了。因为朝堂上保守的势力太大。

    不然起了朝争,大家就都撕破脸了。

    另一派则是王安石,韩绛和章越的想法都出奇一致。

    他们都要借重王安石威望及才干,以及他变法的决心。更要紧的是老王是狠人。

    既然韩绛一方在朝堂无力抗衡司马光,吕公着等保守派势力,所以必须有王安石加入己方阵营。

    最重要的是王安石的政见比韩绛更激进,变法改革的决心更大。

    韩绛没有办法,坏人必然有人来当,故而王安石必须出面充当打手。

    那么说章惇为何被王安石看中。

    王安石既要推行变法,会找什么样的人作帮手?

    真找阿谀奉承之徒吗?

    并非如此,纵观另一个时空历史上的蔡确,曾布,章惇,蔡京,邓绾这几人,他们的手段比王安石更狠,政见更激进。

    王安石要变法不会找同样支持变法,但政见相对温和的官人,因为这个好人他可以来作。

    但是变法要推行下去,冲在第一线的必须是比自己更狠,更激进的人。

    故而韩绛找了王安石来推行变法,王安石则找了章惇,邓绾落实主张。

    大家的心思都是一模一样的。

    已经身为两制官的吴充,向官家上了请求实行免役法的奏疏。这个奏疏是吴充,章越翁婿二人充分商讨过的,比起第一次上疏更加稳重,可行性也是更高了。

    这一次免役法更名为募役法。

    章越起草了募役法的宗旨,其第一要义曰:凡有产业物力,而旧无役法者,今当出钱助役。

    说白了,此法针对的就是那些坊郭品官之家,他们这些人都有大量的产业,但是却不需要承担劳役,反而是由老百姓背负沉重劳役,公平吗?

    有了高高在上的地位,却整天撸国家的羊毛,合适吗?

    可以想象,这个免役法一旦实行,会遭到不少官宦之怨怼。

    章越本以为岳父会爱惜如今名位,不会允许自己写得这么直白,但岳父倒是义无反顾地道:“此怨由我一人担之。”

    章越本要和岳父联名上疏,但吴充没有答允,他说此事有风险,他们不可以坐在一条船上。

    奏疏里提及,乡户分五等,坊郭分十等。

    乡户三等以上,坊郭五等以上按户等出助役钱,家业越多交钱越多。

    乡户四等,坊郭六等以下不要出钱,只要出力就好,朝廷将收上来的助役钱用来雇佣这些百姓承当劳役。

    税法的内容大体如此。

    此法吴充,章越写完后给韩绛过目,韩绛对吴充,章越大为赞赏,也增补了一些意见。

    最后吴充以此定稿上疏官家,官家看这免役法的奏疏后是十分高兴,当即召见了吴充道:“先帝果真有识人之明,早知卿于国事上肯直言。”

    不过吴充此疏上后,官家交给学士院讨论,但仍为司马光反对。

    同样身为翰林学士王安石对此没有出声。

    章越知道岳父此疏因学士院反对没有下文后,也是有些意气消沉。诚然自己与司马光关系也还不错,范祖禹和郭林还都托他照看着。

    让他出面与司马光撕破脸,大吵一架,却是办不到。真吵了,自己估计也不是人家对手。

    他与司马光没有私怨,对方人品也没有什么可以指责的地方,但就是彼此政见不在一条线上,能有什么办法?

    而韩绛知道募役法两次被司马光阻扰而没有下文后,终于在一日退朝后亲自登门王安石府上。

    二人谈了一夜,到底谈了什么无从得知。

    数日后韩绛上疏说王安石的弟弟王安国因之前居丧三年,没有科举,请求官家召他进行单独的进士考试。

    王安国通过考试,被赐予进士出身,出任西京国子教授。

    其实不用韩绛帮忙,此时王安石通过讲学已是更进一步得到了官家的信任。

    朝堂上都知道王安石虽是翰林学士中资历的最末,但反而可能后来居上,先一步成为宰执。

    伴随着王安石拜相的传闻,与司马光同在学士院的二人,因为一事第一次生起了不和。

    这是一个很普通的桉子。

    登州一个名为阿云的民妇要杀自己的丈夫,捅了十几刀。谋杀亲夫,这可是骇人听闻之事,就算没杀死人但也要重判的。

    但登州知州许遵认为阿云还在丧期便被叔父婚配,这不合于礼法,故而二人不是夫妻关系,算不了谋杀亲夫。再加上阿云还是自首的,故而要减其刑法。

    然后此桉交给审刑院,大理寺裁断。

    大理寺认为许遵这说法很奇葩,必须按谋杀已伤的罪名给阿云绞刑。

    事情到这里也就结束了,但许遵认为自己判的没错,是大理寺错了,于是直接上疏将此官司禀告给官家。

    但审刑院,大理寺坚持认为自己没错。

    官家就让此事交给两制商议。

    王安石,司马光得出不同的结论,司马光认为阿云罪大恶极要重判,但王安石却支持许遵认为要减刑。

    因此王安石与司马光便在两制大臣的集议上第一次出现了意见不合,事后各自给官家上疏。

    官家看到王安石和司马光的上疏后,也是对一旁侍直的章越进行问询。

    章越如实道:“臣没有任过刑法官,于桉律之事不甚精熟。”

    官家道:“卿直说无妨,不过王学士在地方多年,应是熟悉刑律,你看此桉为何如此简单,但朕的两位大臣会有截然相反之议。”

    章越道:“回禀陛下,其实桉子背后乃慎刑重刑之争。”

    “数百年以来,官员断桉都是如司马光之议,谋杀亲夫违背纲常伦理,应是要重判的,哪怕是在丧期之内。因为民间娶妻都是先定婚约,至于成婚可在丧期之后再办,虽有些违背小礼,但是无大妨碍。所谓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庶民岂人人都能尽礼?可夫妻就是夫妻,人伦纲常乃大节,不可以害大节。”

    官家点点头。

    章越又道:“不过王安石所言也有道理,本朝对下百姓量刑一贯太重,徒罪流放刺面如常事,劫钱盗钱三千则死!百姓苛税重役之下,还要重刑迫之,也难怪流民流盗之事不绝了。”

    官家闻言点了点头道:“章卿这话是至论啊!”

    “之前司马光反对免役法,朕还道你心底有气,如今看来你真是君子。”

    没错,章越虽因免役法被司马光阻扰了心底有点气,但这一次倒是没有因支持王安石,而批评司马光。

    因此与天子奏对一定尽量显得客观,这样才能一直保持官家对自己的信任。

    面对阿云桉,官家这一次倒是没有明确表态,由着他们先去争论。

    不过在这一次王安石与司马光的争论上,学士院里韩维,吕公着都是坚定地支持了王安石。这与往日司马光在朝堂上一面倒,呼风唤雨的局面有了改观。

    终于有人能站出来硬撼司马光了。

    你最要好的朋友有时候摇身一变就是你最可怕的敌人!

    这日司马光退朝之后,遇到了盐铁副使吕诲。

    吕诲对司马光道:“君实,我打算弹劾王介甫。”

    司马光闻言失色道:“献可,这是何意?介甫并无不妥之处。”

    吕诲道:“当年我与君实你一并在谏院共事时,知你与介甫是莫逆之交,此人也并非大奸大恶之人,然而唐子方(唐介)早言此人好学泥古,好议迂阔,如今至阿云桉看来,此人喜好改作而立异,乃罔上欺下,文言饰非之徒,日后祸害苍生的必是此人,有他在朝堂上,天下绝无安静之理!”

    “君实,你所见与我相同吗?”

    吕诲向司马光问道。

五百五十章 延和殿论辩

    司马光与吕诲二人在濮议时同为谏官,在那疾风浪高的时候二人联手作战,硬着逼着英宗皇帝认爹之事,不得不告一段落。

    当时满朝官员几乎都站在了司马光,吕诲二人的身后,正是在那时候他们建立了深厚的友谊。

    如今司马光听到老战友吕诲要弹劾王安石道:“自古圣贤能够见微知着,献可之见定在我之上。其实介甫此番回朝,我看得出有些话我与他相谈时,他避重就轻,不肯交底。”

    司马光察觉到王安石这一次间隔数年从江宁返回后,原先无话不谈的他们,竟生出了许多隔阂。

    特别在这一次阿云桉之上,韩维,吕公着二人竟支持了王安石,而并非是他司马光。

    当初的嘉右四友,如今竟分作了两个阵营。

    不是两个阵营,而是他司马光被孤立了。

    司马光却道:“此番我与介甫如今只是就事论事,于公事上所见不同,再说介甫为学士,如今满朝都称此番得人,献可,我看你是多虑了。”

    吕诲听司马光这么说,不再言语。

    他心想当初濮议时,他们连英宗皇帝,韩琦,欧阳修等人都是不惧,如今又何惧于王安石一人呢?

    熙宁元年八月,河朔大地震。

    汴京也是受到影响。

    去年官家刚登基时,也是京师大震,曾公亮向天子禀告说是‘阴有余’所至。

    如今河朔大震,官家想起曾公亮的话,生怕狄夷不利中国,河朔是大宋防御辽国的前线。

    西夏人虽屡胜宋军,但李元昊兵势最盛时,也不过喊喊打个长安什么的。但辽国边境稍有什么风吹草动,满朝文武便瑟瑟发抖。

    因为河朔一旦有事,这一马平川之地,辽国直接趁虚而入,那就直捣汴京了。

    故而官家听闻河朔地震第一件事,便是令沿边安抚使以及雄州刺史刺探辽人军情。

    同时施以前钱粮安抚百姓。

    另外官家还遣御史中丞滕甫、知制诰吴充安抚河北。

    吴充在上一次与章越一并起草募役法时,深受官家赏识。故而这一次也是委以重任,安排了他安抚河北的重任。

    章越听说后大喜,这说明岳父得到了官家的信任器重啊,出使河朔回来,肯定是要大用的。

    不过地震之事,官家担心的是狄夷阴盛,但官场上总有人不忘搞事。

    梓州知州何郯因上书言,这一次河朔地震,是阴盛,是臣强君弱,以此喻韩琦谋朝篡位,请求召还王陶。

    吕公着上疏说,王陶此人在韩琦秉政时整天谄媚,到担任御史中丞了,便说韩琦不是,这样的人可以用吗?

    王陶终于没有回朝。

    此后一生也没有回汴京作官。

    八月午后汴京经过了一场大雨洗礼。

    雨后的宫城屋檐上正在滴着雨水,朝廷大员们撑着伞拾阶而上,抵至殿门时,便将雨具交给宫门前伺候的宦官,再看看官袍鱼袋有无被雨淋到,然后再步入殿中。

    章越从崇政殿的柱廊下经过,面前倒座殿则是延和殿。

    崇政殿朝南,而延和殿朝北故称倒座殿。

    这延和殿乃大中年间所建,本名为承明,章献太后垂帘参决朝政时便是在此。

    现在在朝的大臣们几乎都记不得当年章献太后垂帘时的光景。

    如今这延和殿因靠着官家的正寝福宁殿,便相当于是崇政殿的后殿,故而君臣在崇政殿议事后,常常退至此殿来歇息。

    现在延和殿就是便殿的存在。

    章越收了雨具在台阶上拍了拍,沥干水后交给一旁的宦官。此刻但见一位紫袍大员站在一旁拂去袍角上的雨水。

    对方不是别人,正是王珪。

    章越上前毕恭毕敬地行礼道了声:“下官见过翰长。”

    王珪见了章越亦是笑呵呵地打了招呼。

    章越忙上前给王珪整理衣袍,王珪稍稍推辞,还是接受了。

    王珪是章越的座师,虽说这师生关系摆不到台面上,但私下章越对王珪还是持弟子礼的。

    这时候一旁传来脚步声,同样身为翰林学士的王安石和司马光正好到此,看到了章越给王珪整理衣袍的一幕。

    王安石与司马光的表情各有不同,然后与王珪打了招呼。

    王珪笑着与二人说了几句话,王珪为翰林学士已经十二年,可谓是老翰林老学士了,而王安石司马光都是刚出任翰林。

    不过章越感觉到王珪在司马光,王安石面前好似气势短了一截,彷佛十几年的资历优势不存在一般。

    章越明白在仁宗立储的事上,王珪出了差错,这一步错步步错。英宗在位三年,王珪一直是谨小慎微,直到英宗去世前,让王珪为端明殿学士,这才缓过来。

    相反司马光是建储的大功臣,走到哪里都是理直气壮的。

    这时候官宦来此道:“几位学士都到了,官家早就在殿内等候呢。”

    几名官员立即举步进入延和殿。

    王珪是翰林承旨学士,地位最高走在前面,其后是司马光,王安石,章越陪在最末。

    今日官家召见几位翰林学士议事,章越则是来当人肉背景墙的。

    入殿之后拜过了官家,议论的便是如今河朔的灾情。

    生了灾情就要赈灾,可是国家没有钱,三位学士便讨论人事,官家抱怨天下三百军州官员多不得人。

    司马光上前侃侃而谈说,我们一级一级监督,以监司监督地方州官,州官监督县官,再让谏官监督监司,如此就可以得人了。

    官家道:“可惜如今谏官也不得人。”

    司马光道:“陛下,谏官需三者,一不爱富贵,二重于名节,三通晓治体,如今盐铁副使吕诲可以胜任。”

    官家听了点点头。

    章越在旁听延和殿内议事,主要是司马光在说,王安石偶尔发表几句意见,至于王珪始终一言不发。

    这时候官家道:“这一次河朔大灾,国用不足,曾公亮建议今岁朕祭祀南郊,两府大臣辞去赏赐,朕命学士院取旨,你们可有札子上!”

    司马光和王安石各取出一封扎子奉上。

    章越从官家身旁降阶拿过扎子奉给官家。

    却见王安石与司马光意见截然相反,然后章越便看着司马光,王安石二人当殿开撕起来!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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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太祖赵匡胤曾言:“宰相须用读书人。”简单的说,这是寒门学子官至宰相的故事。寒门宰相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寒门宰相,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寒门宰相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