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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傲骨铁心     大流寇txt下载     大流寇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十一章 我陆文宗许你一个太太

    “杀官兵,打淮安!”

    “杀官兵,讨公道!”

    清江埔运河南段无数身影在黑夜中向着同一方向汇聚而去,人数越来越多,从一开始的千余人变成了数千人。

    浩荡南奔的队伍如同家园归宿,如同寒冬中的烈日,让那散落于运河东岸仓皇失措的河工们纷纷置身其中。

    经历了同伴被活活杀死,经历了屠刀下侥幸逃生的河工们,此时的内心无一不在燃烧愤怒的滔天火焰。

    那一声声在河畔响起的怒吼声,饱含着他们的委屈和不甘。

    黑夜中,他们的声音传出数里,甚至十里之远,使得运河两岸的村庄无一不被惊动。

    鸡在叫,狗也在叫,鸡鸣狗叫声中,是那一个个站在黑暗中目瞪口呆望着运河的村民。

    有机灵的里正和乡老已经惊慌失措的往县衙报讯去了。

    运河两岸树林中的飞鸟早已惊飞,河上亦充斥着冰裂声。

    那些幸运抢到船只逃到西岸的河工们,三五成群的瘫坐在地,目光痴痴的望着对岸。

    侥幸游过河没被淹死的那些河工则快要被冻死,他们团着身子四肢不受控制的在抖。

    有好心的附近村民给他们抱来干草,又或是抱来柴禾帮他们生起火堆。

    然而当村民问他们究竟发生什么事时,这些河工们却谁也说不上来,只反复说着官兵要杀光他们,官兵要杀光他们。

    有的可能是刚才被吓傻了,这时才反应过来,“哇”的一声就嚎啕大哭起来。

    村民们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们也都糊涂了,好端端的官兵为什么要杀河工?

    而且看对岸那吓死人的动静,那分明是在造反啊!

    渐渐的,村民们都陆续消失了。

    他们也害怕,如果河工真的造反了,他们这些住在附近的村民怕就要倒霉了。

    谁让那些河工都是外地来的呢!

    很快,运河两岸的村民就开始了连夜“撤离”,脑子转得快的直接拉上老婆孩子就跑,转得慢的却是在家里慢吞吞的收拾着。

    随着那些村民的四散“撤离”,河工造反的消息也迅速传播开。

    ........

    陆四不知道附近的村庄正在集体大逃跑,他只知道必须要快!

    在他那急促的步伐带动下,浩荡人群是以小跑的速度在向南边十余里外的桃花坞前进。

    那里是盐城县河工和山阳县河工的分界点,桃花坞南边则是扬州府河工的区域。

    据宋五说,扬州府这次出动的河工比淮安还要多,大概有四万人左右。

    虽然扬州府的河工和淮安府的河工一样,都分散在长达上百里的运河段上,但彼此却又是个相互连接的整体,只要盐城县的河工抵达桃花坞同山阳县的河工队伍汇聚,接下来不需要陆四专门派人去鼓动,邻近的扬州府河工们也会主动加入这支造反的河工队伍中。

    因为,官兵要屠光河工。

    这件听上去十分荒唐的事情已经是事实,陆四身后悲愤的人潮就是证据!

    桃花坞那边想必已经被这里的动静惊动,不排除先前的大混乱中有不少盐城县的河工逃往了桃花坞,但他们只会把官兵杀人的消息带过去,因此桃花坞那里的山阳县河工们即便还没有乱起来,也已经是人心惶惶了。

    在没有及时通讯的这个时代,尤其还是黑夜,驻扎在桃花坞的官兵更不可能意识到,此刻最重要的是北上堵住盐城县的河工,而不是如临大敌的监视山阳县的河工。

    这就是时间差了!

    .......

    “报仇!”

    从前很胆小的甘二毛悲愤的将他那只失去了手掌的胳膊向上举去,他恨死那些官兵了。

    没有了一只手的他就是个残废,哪还有姑娘愿意嫁给他!

    他以后还怎么干农活,编草鞋呢。

    陆四沉默的走在最前面,他的呼吸已经很平稳了,他的心跳也变得无比正常。

    咬牙决定反了的那刻,他就已经做好接下来遇到所有可能的心理准备。

    前方已经没有什么烟,但雾还很大。

    浓雾中,或许会有官兵正在严阵以待,但无所谓了。

    不管对面有多少官兵,陆四就一个念头——冲!

    只要他陆文宗不退缩,身后的愤怒人潮一定可以吞噬一切!

    “爷,我背你吧!”

    陆文亮捂着伤口表情很痛苦,他一声不曾吭过,始终咬牙撑着同儿子一起坚定的跟在弟弟身后。

    可是广远看在眼里却是心疼无比,几次想要背他爹,都被他爹以伤口压着会更痛拒绝。

    “我没事,庄户人,受点皮肉伤流点血算什么,倒是你,”

    陆文亮的眼角流出泪水,若知道这次出河工竟会生出这种事来,他是打死也不会让儿子来的。

    现在,他也不知道怎么办了,也许弟弟说的对,他们没有退路了,不如大家伙拧成一股绳跟官兵干了。

    但那要死多少人?

    他们还能不能回到家?

    “文亮哥,你放心,有我在,谁也伤不了广远!”

    夏大军拍了拍陆文亮的肩膀,转头朝后面喊了句:“等打进了淮安城,咱把城里所有酒楼都给大伙包了,叫大伙吃个够,吃个饱!”

    不远处拿刀走在前面的新兴场程霖听了这话,不由笑了起来:“咱们这怕得好几千人,你小子有银子吗?”

    “我没有,那官老爷有啊!咱要是打进淮安城,那官老爷的银子不给咱们使还给谁使!”

    “嘿,对啊,我怎么没想到!”

    “......”

    听着夏大军和程霖在那一唱一和,陆四心中一动,这世上从来不缺聪明人啊。

    别看夏、程二人不过是这个时代最普通的农家子弟,但他们却很快适应身份的转变,同时意识到如何做才能更加有利。

    显然,二人是在通过这个方式向身后的人潮传递他们能活下去的信念。

    有了信念,才能更加拼命。

    “进了淮安城,我请大伙吃八大碗,叫那总督巡抚、知府知县都来给咱当伙计!”

    陆四也喊了一声,“不过先得把那帮狗日的官兵收拾了,要不然怕人家当官的不肯咧!”

    “那就把狗日的官兵统统收拾了!”

    “一对一咱们干不过他们,可十对一,百对一,咱们再干不过他们还不如去死呢!”

    “问个事,我还没娶婆娘呢,要是进了淮安城能抢个官太太回去当婆娘么?”

    “宋老瓜子,你都打了几十年光棍了,还要什么婆娘!”

    “放屁,我拎着脑袋跟你们反了,要个婆娘昨的了!”

    “宋老瓜,打进淮安城我陆文宗许你一个官太太!”

    陆四知道这个许诺可能会给淮安城带去大乱,但还是毫不犹豫的许出去了。那个宋老瓜听了这话顿时高兴的连说几个好字,尔后和身边的同乡们说进了淮安城大伙得帮他抢之类的话。

    很快,人群讨论的话题就从复仇慢慢演变为抢钱,甚至是抢女人上去了。

    陆四面无表情的在前面,没有半点阻止众人对未来的“畅想”。

    因为,这也是人性。

    虽然很不好,但包括陆四在内所有想活命的人,都需要这个人性。

    只是,陆四突然停了下来,身后的人潮随之一滞。

    数千人的队伍很长,前面的突然停下来,后面的人难免会撞上去,顿时有些混乱。

    “小四子,怎么了?”

    陆文亮见弟弟面色凝重,四下张望,不由有些紧张。

    其余人也凑了过来,不解的看着陆四这个领头人。

    “官兵哪去了?”

    陆四皱着眉头望着身后还在燃烧的工地,以及那看不清视线的烟雾。

第三十二章 桃花坞 刘家庄

    陆四猜的没有错,事实上驻扎在清江埔南段运河的运河监军的确只有几百人。

    几百人屠戮上万温顺不敢反抗的良民,那自然是小菜一碟,不费吹灰之力。

    但要是这上万人中突然冒出个领头的把人给凝聚在一起,形成了一个无比浩瀚的人潮,这几百人就是再精锐也得先跑。

    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谁都明白。

    杀贼人领赏的机会有的是,没必要和他们死扛。

    散在各处的官兵都在一窝蜂往大堤上跑,有的半道上就被那些聚到一起的河工给拦住,然后不等他们反应过来四下里就是无数的人潮涌来将他们淹没。

    有听到远处同伴凄惨叫声的也不敢去救,有的就地装起了死尸,有的则是悄无声息的伏在某处,等着那帮疯了的反贼队伍跑过去后,才跟猫一样的赶紧往大堤上跑。

    要不是把总葛国泰带兵及时上来,这些兵说不定也跟刚才的河工一样四下乱窜了。

    黑夜,对双方都是不利的。

    “总爷,河工真,真,真反了,他们...他们要打淮安城!”

    一个好不容易从河工人潮中跑出来的哨官这会还心有余悸着,想到那几个被河工抱着啃咬的手下,他的心跳的比什么都快。

    “老子还要你说!”

    葛国泰骂了句,他不是聋子,河工反贼把个打淮安叫嚷得震天响他能听不见!

    葛国泰的亲兵队长见堤下的反贼都往南边汇去了,赶紧提醒了一声:“大人,这帮反贼明显是去桃花坞的,要是让他们合在一起,淮安城怕是真保不住啊!”

    葛国泰当然知道让河工合流的后果,可他真不敢去追。

    那帮河工已经不是先前的无头苍蝇,他要带兵追上去,那帮河工哗拉一下掉头不要命的冲过来,他这几百人挡不住。

    不如放他们往桃花坞,任老九的兵比他葛国泰多,想来能撑到天亮。而等天一亮,其它各处的兵马就能赶过来,届时他造反的河工再多,也能立时镇压住。

    把总不想追,下面的人自然更不想追。先前的河工大反抗中,他们也死了不少人,虽说没清点,但瞅着怕是有大几十号人。

    可有些事不是葛国泰这个把总能决定的,后面赶来的参将吴高见葛国泰领着手下在堤上不动,气的就要拿鞭子抽他。

    “怎么回事!为什么不追!”

    葛国泰急忙道:“大人,贼人太多了!而且贼人明显是想去桃花坞的,我们要是在后面追,他们跑得更快啊!”

    这话在理,不说有多少河工跟着领头的一起反了,就他们现在这架势,官兵真要在后面追杀,河工们就会同惊弓之鸟一样跑得更快。

    几千上万人不要命的往南冲,桃花坞那里任老九的兵再多怕也能一下叫冲散了。

    然后就不是这几千人的事了!

    吴高也觉棘手,他手下这支监河兵是步卒,要是骑兵的话就没有这顾虑了。

    “任千总那里肯定有了防备,不若我们就跟在这帮反贼后面,等他们和任千总的兵打起来时,我们再从后面杀出去,这样内外夹击,反贼们肯定吃不消。等到天一亮,大事就能定了!”

    葛国泰说出了自已的想法。

    两者都是跟在反贼后面,意义却大不一样。

    “好,就这么办!”

    吴高采纳了葛国泰的法子,这法子也是他们当年跟流寇打仗总结出来的好办法。

    别看流寇人数多,但只要被两面夹击,多半都是撑不住的。可要是只跟在后面追杀,那流寇却是叫逼急眼,如此前面拦截的兵马反而会被他们冲散。

    这法子能对付得了流寇,难道对付不了那帮挑河的暴民!

    就这么着,在吴高的亲自带队下,五百余官兵从堤上涌下,紧跟着往桃花坞方向奔去的河工大队后面。

    距离始终保持着里许,如此就会让前面的河工以为后面没有官兵追杀,从而不会被吓得往桃花坞拼命跑。

    沿途有些才转过神来准备跟上大队的河工发现了官兵,就在他们以为官兵会过来杀他们时,那些官兵却看都不看他们一眼直接往南而去。

    这让那些河工以为菩萨保佑自已,庆幸的对不杀他们的官兵竟然感恩戴德起来。

    虽有人意识到官兵不杀他们是担心被前面的大队听见,但他们也不敢出声大叫提醒过去的大队。

    他们只能默默的赶紧往北边跑,同时祈祷往南边去的同乡们能够活下来。

    ...........

    吴高要对付的是组织在一起的河工大队,对那些掉队的的河工自然不会理会,就算他们跑了也不要紧。

    说是把人杀光,难道真要杀光,又真杀得光?

    河工的大队已经越过了刘家庄,前后大概有几里长。吴高带着兵就悄悄跟在后面,直到目前为止前方河工大队丝毫没有察觉到来自后方的危险。

    过了刘家庄,距离桃花坞就剩不到五里地,这里有几家竹厂,卖的都是那种长长的竹篙。

    淮扬地带是鱼米之乡,境内河道纵横,船只是百姓们出行和生活的一大重要工具,这就导致撑船的竹篙很有市场。

    竹厂的人和刘家庄的百姓早就跑了,四下里除了前面河工反贼们的叫喊声,没有任何声息。

    雾气也是越来越大,人的可见视线甚至不足一丈。雾气之中还有浓烟,可能是从北边顺风吹过来的,十分的呛眼睛,也让人呼吸有些难受。

    这时当兵的和百姓的区别就出来了,虽说看不清前面,但吴高手下这几百士兵却没有任何人走散,除了默默提刀跟在后面,时不时的发出咳嗽声,竟是十分的安静,有秩序。

    但是又走了里许后,吴高却总觉哪里不对劲,因为鼻子嗅到的烟味越来越浓,而不是越来越淡。

    距离先前被大火焚烧的工地已经几里了,也过了这么长时间,没理由顺风飘来的烟味不减弱反而增浓的。

    官兵队伍中的咳嗽声也是越来越大,不少人接连咳嗽眼泪都呛下来了。

    “不对劲!”

    吴高一凛。

    “怎么?”

    葛国泰不解,哪有什么不对劲,反贼仍在前方里许外。

    “烟味太大了!”

    “快退回去!”

    吴高这突然其来的命令让葛国泰和那些士兵们都是吓了一跳,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就听两侧的烟雾中突然传出一声怒吼:“杀!”

    继而官兵的耳畔同时传来无数人的喊杀声,然后他们头顶的上空就有无数砖块、淤泥块、石子、瓦片如雨点般落下。

    官兵们本能的伸手护头,被砸中的官兵惨叫声中,烟雾中有无数人冲出。

    这些人嘴巴上系着湿水的布条,手里拿着的却是一根根长长的竹篙。

第三十三章 杀人何必废话

    站在参将吴高身边的葛国泰出营匆忙连头盔都没带,所以当半块瓦片从天而降笔直落在他额头上时,很自然的在他额头划出一条深口子来,伴随着痛感的是鲜血的溢出。

    瓦片和头骨接触的瞬间裂成了几块,其中一小块直接插在了葛国泰的脑袋上。看着,就好像这位葛把总一夜之间长出了块红色的龙角出来。

    “妈的!”

    疼痛之下葛国泰张嘴就骂,可没等他看清烟雾中冲来的河工时,一根足有十六七尺长的粗竹篙就一下到了他的胸前,然后重重捅在了他的胸口,将他整个人顶着往后不由自主的直退。

    “啊!”

    两个河工发着呐喊声,合力端着手中粗壮的竹篙一步不停的向前冲。其中一人的眼睛甚至都是闭着的,不知道是害怕还是这样做会让他更加的无畏。

    “......”

    葛国泰慌了,他还是第一次被人用竹篙顶着身子不受控制的往后退。那感觉就好像被一匹马拉着跑似的。

    不同的是一个朝前,一个朝后。

    他试图伸手将那竹篙从胸口移开,可直往后退的他怎么可能如愿。即使他抓住了竹篙,强力作用下也休想脱离。

    后退的过程中,葛国泰不停的撞击着后面的士兵。而在他的两侧,有很多士兵同他一模一样的在被人拿着竹篙往里面顶。

    乱了,官兵完全乱了!

    队伍中央的官兵刚刚敢把抱着头和脸的手拿下来,就被两边同时被人顶过来的同伴们撞得人仰马翻。

    侥幸没有被撞倒的也不得不被四周拥挤过来的人群夹得难以动弹,一些倒霉鬼更是被同伴无处安放的长刀给割伤、划破。

    与此同时,那些攻击的河工队伍后又有人将大量的火把扔在了官兵当中。上百个抬着竹筐的河工勇敢的跟在竹篙队的后面,等到差不多时便将竹筐往地上一丢,捡起里面装着的砖头就朝前方砸去。

    在河工突如其来的袭击下,五六百人的官兵被一下压缩在一个方圆恐怕只有几百丈的圈中。

    他们不仅要承受着两侧几百根顶向他们的竹篙,还要忍受着泼天而下的砖块,以及那不时落下的火把。

    混乱中,竟是有差不多五分之一的官兵被自已人撞倒,进而被自已人践踏。

    那些踩踏自已人的官兵也没有办法,他们被人用竹篙顶着根本活动不了!

    “稳住,不要乱,不要乱!”

    接连撞倒三个士兵的葛国泰胸口被顶得快疼得说不出话来,但那些被撞倒的士兵也有效的减弱了竹篙的冲击力,使得葛国泰被顶进人群两三丈后终于得以稍稍稳住了步子,不致于被那两个河工直接顶翻在地。

    否则,一片大乱中他葛把总弄不好会被自已人踩断肋骨,甚至活活踩死。

    自相践踏死人无数的场面,葛国泰见得太多了。

    “妈啦个巴子的!”

    凶性大发的葛国泰在感觉能“刹”住时,想也不想就挥刀向胸前的竹篙砍去。

    他要用手中的长刀让那两个河工反贼知道什么才是杀人!

    刀挥落下去后,葛把总却突然面色大变,他想止住手中的长刀,可已经来不及。

    “咔”的一声,竹篙在前端两尺处被劈成了两截。

    顶在葛国泰胸口的那截直接掉落在地,另一截却在葛国泰惊恐的目光中又捅上了他的胸口。

    这一次不是顶,而是“噗嗤”一声直接刺进了葛国泰的胸膛。

    在两个人浑身力量的作用下,竹篙径直没入葛国泰的身体,然后又是“噗嗤”一声从他的后背穿出。

    堂堂正七品的把总就这么被直接捅成了穿在竹篙上的“肉串”。

    望着完全没进身子的竹篙,葛国泰的心脏还在跳动,意识也还清醒。

    他现在完全没有愤怒,也没有怨恨,而是后悔——后悔不该愚蠢的去劈那竹篙!

    就是他自已那一刀,将原本根本杀不了人的竹篙变成了可以瞬间要人命的锋利武器!

    后悔的也不是葛国泰一人,很多官兵在成为“肉串”后都在后悔,然后喃喃咒骂着一动不动。

    一动不动的原因是竹篙的另一截还在河工的手中,这使得被竹篙捅穿的官兵在力的作用下完美的保持了平衡的姿势。

    有些官兵是真的倒霉,倒霉透顶了那种。

    他们死在了毫无防备之下——一杆杆从同伴身体中穿出来的竹篙将他们也“钉”住了。

    经过前面一人的鲜血浸泡,干燥的竹篙在“润滑”的作用下很轻松的就将后面一人也给捅穿了。

    如果持竹篙的河工力量足够,一杆十几尺长的竹篙甚至可以无限穿刺下去,直至成为一根真正的“粮葫芦”。

    当然,如果竹篙的尖利前端劈叉了,那么也就自然的失去了“武器”价值。

    “噗嗤”声中,惨叫声中,被部下们挤在中间都喘不过气的参将吴高感受到了末日。

    他看不到四周发生了什么,但他知道完了。

    河工中有能人,说不定真是李闯的细作!

    一些官兵甚至都没办法去掸灭他们被火把点着的棉衣,手实在伸不开,太挤了。

    他们也没办法去躲避头上掉落的砖头,只能硬咬着牙去挨。

    运气好的避过去,运气不好的头破血流。

    但相比那些被竹篙刺死的同伴,他们都是幸运的。

    “大刀队,跟我上!”

    陆四提刀走向跟罐头一样被那些“糖葫芦”挤在中间的残余官兵,来到这个世上,他第一次笑了。

    他成功了,他的笑中有泪。

    说是大刀队,但长刀不过是抢自官兵手中的几十把,大多数人拿的还是铁锹。

    不过足够了。

    竹篙队的那几百河工依旧紧紧握着手中的竹篙,也依旧用力顶着,这使得“糖葫芦”后面那些被挤到一块的官兵,根本没办法从里面挣脱出来。

    即使有,也是少数,出来也是死。

    残余的官兵根本挡不住那些扑上来的持刀河工,或者说他们已经彻底丧胆,一个接一个的被砍翻在地。

    吴高吓的心都要从嗓子眼跳出来了,他所在的地方越来越宽敞,原本因为挤压导致的胸闷也瞬间消失。

    满是血腥味的空气虽然难闻,但总比窒息的要好。

    又是几声惨叫过后,吴高的面前为之一空,然后他看到了一个双手握刀的年轻人在看着自已。

    “我是...”

    吴高张嘴想要说话,那个年轻人的刀已经落了下来。

    没有丝毫迟疑,也没有半句废话,哪怕他吴高看着明显是个大官。

    陆四知道眼前这个自已也不知道是谁的军官想和他说话,但他于对方的身份毫不感兴趣,更不想听对方说什么,哪怕这个人就是金声恒,他也不会多说一句。

    杀人,何必废话。

    都已经是你死我活的局面了。

    砍翻那个不感兴趣的军官后,陆四扫了眼四周,叫了声正在检查有没有官兵装死的蒋魁:“蒋三爷,你带些人把官兵身上能穿的衣服都脱下来,然后换上去!”

第三十四章 咱们要比官兵更狠

    “好!”

    蒋魁的左耳被官兵的刀削掉了,凝结成冰的血让他的左耳洞看着像被用刀剜过似的。

    虽然不知道陆小四子叫他们换官兵的衣服干嘛,但蒋魁还是毫不犹豫的带人开始扒拉官兵的尸体。

    尸堆中不是所有的官兵都断了气的,时而有重伤未死的官兵被河工们扒出来。

    第一个被官兵扒出来的重伤官兵竟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他的模样十分清秀,换身干净的衣服肯定是个让姑娘喜欢的小郎君。

    少年兵不敢说话,他的目光十分哀怜,这让扒他出来的两个四十岁左右的河工都犹豫了。

    这少年跟他们的孩子差不多大。

    面对群体的官兵,他们爆发出了从未有过的勇气和凶性;

    但当杀戮结束之后,面对个体的官兵,尤其还是个孩子时,他们却又生出了不忍。

    “嗙”的一声,少年的脑袋被一把铁锹铲中,鲜血和绽开的鼻眼眉肉让他英俊的相貌一下变得无比狰狞。

    动手的是走过来的另一个河工,他叫谢金生,二十五六岁年纪,来挑河前在上冈一带给人弹棉花为生。

    “他们杀老贾时可没心软过!”

    老贾是谢金生的师傅。

    官兵到处杀人时,老贾领着谢金生跪在他们面前求饶说他们不是贼人,求他们放过,可官兵根本不听一刀就把老贾抬起挡刀的胳膊给砍断了。

    老贾是活活疼死的。

    谢金生跑出很远都能听到他师傅凄惨的哀号声,甚至只要大脑一停下来,他的心就揪得疼。

    他十二岁就跟着老贾给人弹棉花,说是师徒但更是父子,就连他的妻子都是老贾的侄女。

    师徒父子的那份情感让谢金生永远不会宽恕这些杀人的官兵!

    “别站着了,前面的人还等着我们!”

    蒋魁过来拍了拍那两个没动手的河工,朝地上那个血肉模糊的脑袋看了眼,轻轻摇了摇头,微叹一声。

    不是被逼的,谁会愿意杀人?

    大家伙好好的过日子不好么?

    是官兵不让他们过日子,是官兵逼着他们反抗,逼着他们杀人,逼着他们成为反贼!

    这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没死的给他们补一刀!”

    “手脚都快些,能穿的衣服都扒下来,官兵的武器,刀还有长矛什么的都捡起来分给大伙!”

    蒋魁不住喝喊着,伴随他喝喊声的是那些被发现没死的官兵惨叫声。

    内心满是仇恨的河工占了大多数,刚才的厮杀让他们噬了血,也杀红了眼,哪里会放过这些该死的官兵!

    很多人的脸上充满仇恨和凶残,完全没有了昔日温顺的老实农夫样。

    陆四知道,这不光是仇恨和委屈让河工们变了样,更是环境的异变导致。

    浓烟大火、废墟灰垢、鲜血尸体...

    当他举刀喝问身后的人潮谁愿意跟他留下来时,那些勇敢站出来的人已经不再是民,而是兵。

    会杀人的兵。

    民成为兵的唯一过程就是杀人。

    杀得人多了,死得人多了,剩下来的就是精兵。

    “呼”的一声,陆四将蒙在脸上的湿布巾拿了下来,喊了一声:“竹篙队的人都到我这边来!”

    “哗拉”一声,几百个河工不约而同的奔向陆四所在,虽然很乱,没有秩序,但所有人的脸上都是坚定以及胜利的喜悦。

    是啊,他们刚刚把不可一世的几百官兵给收拾了,凭什么不激动,凭什么不喜悦!

    “扎布巾的队长出来!”

    在陆四的命令中,十几个右臂系有布巾的汉子从人群中挤了出来。他们是竹篙队的临时小队长,每个人所在的小队都是同村或者同片的乡民。

    这是最简单的组织方式。

    陆四没有时间去辨别哪些人堪用,哪些人不堪用,也没法将这些以邻居、亲朋、好友为纽带联系在一起逃命反抗的河工打散,所以让这些人自已推举其中一人出来带队是最好不过的办法。

    否则,成千上万人他陆四又哪里能指挥得了。

    指了七八个小队长后,陆四让他们带本队的人去把竹厂所有的竹篙都扛过来。

    几米长的竹篙是好东西,也是缺少装备的河工非常容易上手的武器。

    在突然袭击时,这些竹篙能发挥出一寸长一寸强的作用,能够凭借足够的长度使敌人陷于混乱。

    即使被削断,竹篙也能瞬间变身为竹刺,或者说是竹枪,使得敌人防无可防。

    但缺点也有,就是竹篙只能以多击少,以有备对无备,并且只能在敌人没有远射武器的前提下压制敌人。

    不然,不等竹篙靠上去,河工们就得死伤一大片。

    幸运的是驻扎在清江埔这段的官兵没有火铳,他们可能配有弓弩,但由于事件突然发生,使得参与屠杀河工的官兵们也是仓促上阵,加上对河工的轻视,官兵自然不可能在这黑夜中舍刀用弓。

    这个很自然的举动和本能造就了现在的几百具尸体。

    几家竹厂的竹篙怕是上万根都不止,但很多是捆在一起放在运河中浸泡的。

    时间太急,陆四不可能让人去打捞运河中的竹篙,所以竹篙队那帮人前后大概又扛了不到千根的竹篙过来。

    在那些临时小队长的分派下,竹篙被重新分配下去,每人都扛了两三根。

    蒋魁那边带着大刀队的人也基本收拾干净,约摸两百多人换上了官兵的衣服。其余的衣服都是烂了或是血太多不能穿的。

    官兵的武器也都被分配了下来,这使得大刀队成了名符其实的大刀队,也使得陆四第一次拥有了数百名有了武器的“兵”,加上竹篙队,再遇上小股官兵便是浑然不惧了。

    “小四子,你也换吗?”

    蒋魁将那个被陆四砍死的军官衣服扒下拿了过来。

    “换!”

    陆四点了点头,直接将那件衣服套在了身上,旋即想到什么,忙要蒋魁想办法找些红布来。

    “这地方哪有红布?”

    蒋魁有点为难。

    陆四一想也是,索性走到一具官兵尸体前撕了块布条,然后一刀斩在这官兵的肚子上,顺手就将布条伸进这官兵的肚子浸了一会,再次拿出来时已经是块红布。

    地上的血泊早已冰冻凝实。

    “大家跟我学,要不然咱们的人认不出咱们!”

    陆四将红布系在了自已的胳膊上。

    “是这回事!”

    蒋魁明白过来,赶紧让那些穿官兵衣服的弄血浸布。不一会大家伙的右臂上就多出了一条红布。

    所有人的眼光都在看着陆四。

    “我陆文宗不跟大伙说多少废话,就一句,想要活命,咱们得比狗日的官兵更狠!”

    “走,去桃花坞!”

    说完,刀一挥,陆四带头向南。

    大刀队跟上,竹篙队跟上,众人沉默跟随。

    这一次,他们个个有胆。

    人群的最后面,一个手里拎着把铁锹的光头男子突然停了下来朝后看去,然后将铁锹放下,双手合什竟是在嘴中默诵起来:“尔时,佛告长老舍利弗:从是西方,过十万亿佛土,有世界名曰极乐;其土有佛,号阿弥陀,今现在说法...”

    念的是佛家超度亡灵的《阿弥陀经》。

    念完经文后,光头男子忽的朝那些官兵尸体“呸”了一声:“狗日的,早死早超生!”

    拎起铁锹追赶前方的队伍,他叫徐和尚,但他并不是和尚,只是家乡附近佛寺朦胧院的信徒。

第三十五章 当爹的就得复仇!

    桃花坞没有桃花庵,有也没桃花仙,倒是有无尽的酒香味。

    有着两百多年历史,早在洪武九年就开始酿造的苏记酒厂燃起了大火。

    冲天大火中,是沁人脾胃的酒香味。

    没有人知道酒厂的火是谁放的,因为当时一片混乱。

    驻扎在桃花坞的监河兵千总名任万年,曾是昌平副总兵汤九州的部下。后汤九州误入深崖,被数万流贼围攻而死,侥幸逃出的任万年便转隶了当时与汤九州一起镇压流贼的左良玉,两年后又被拨于金声桓部。

    按任万年的资历其实远不止千总一职,只其人好酒且屡屡误事,所以从军十余年来,竟是止步在千总一职。

    且因了这爱喝酒的毛病,得了个“任老酒”的绰号,时日久了演变为“任老九”,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是在家排行第九呢。

    上面分派监河任务时,任老九听人说桃花坞有家苏记酒厂很有名,不比洋河镇的酒差,所以便主动请缨坐镇桃花坞。

    参将吴高知任老九打什么小算盘,考虑桃花坞乃是淮安府与扬州府河工的接壤段,任老九的部下有千余兵,由他在此驻扎可能更稳妥些,便遂了任老九的心思。

    爱喝酒,驻扎的地方有酒厂,任老九便跟好色的男人进了鸡窝般,那真是一日三顿酒,醉生梦死,甚至早上起来都拿酒漱口。

    说上梁不正下梁歪也好,说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也好,总之任老九部下中的酒鬼也多得很。

    有好多回任部在和流贼交战前,任老九都会主动让部下们喝酒。

    他觉着阵前酒一喝,士兵们的胆气会比任何时候都壮。事实上这种做法也的确有效果,渐渐的就成了任部不成文的规矩,连带着这支兵也被友军笑称为“酒鬼兵”。

    既然是酒鬼兵,那自然是打仗要喝酒,不打仗也要喝,要不然算什么酒鬼兵?

    苏记酒厂首当其冲,每日里都是军爷三五成群的过来抬酒缸,不给可以,军爷也不嫌烦,把一通道理与你讲明白就是。

    试问,军爷们上刀山下火海的卖命,为的是什么?

    不就是为了保住咱大明朝,保住你们这帮百姓吗!

    如果不是军爷们提着脑袋跟流贼厮杀,你等淮扬百姓能有今日之太平?

    饮水不忘挖井人,叫你百姓自已说,军爷们喝点酒算事么?

    苏记的东家肯定是晓事的,也是体恤军爷的,只是心疼得几回想在夜里找根绳子。

    好在,这帮大头兵不懂,没硬逼着东主把那比金子都值钱的原浆给抬走,不然怕是真要上吊才行。

    别说,这帮军爷也厚道,看在酒厂每日让他们有酒喝的份上,倒是专门派人在酒厂定点看守。

    这样既能帮着东家督促伙计干活勤快一些,也能顺便帮东家保管卖酒钱,体贴得不能再体贴。

    可是,镇上其余百姓就没这个贴心服务了,先头递到淮安府衙的状纸就有十几桩是与桃花坞有关的。

    无一不是人命案,作案者也无一不是军爷。

    民怨沸腾之下,部院终是过问,一层层压下来,总算是把军爷们约束了起来。

    杀人抢劫的事是不能干了,但强买强卖、敲诈勒索这种事就难免,至于和女人相关的事也不新鲜。

    总之,只要不弄出人命来,上面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毕竟,这些军爷们眼下是淮扬的救命稻草。

    ........

    清江埔那边奉参将吴高之命往桃花坞报讯的什长周大见到任老九时,这位千总大人可不是在自已的军营,而是在镇子西边一户人家的东厢房。

    “造反?!”

    睡得迷迷糊糊被叫醒的任老九极不情愿的从被窝中坐起,一边摇了摇宿醉的脑袋,一边骂道:“哪个王八蛋活腻歪了造反!”

    “大人,是清江埔的河工反了!”

    马大注意到任千总身边躺着的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目光有些呆滞,脸上也有青红淤色。

    “妈的,河工?”

    任老九愣了一下,然后“嘿”了一声,一把掀开被子从床上跳了下来,光脱脱的下面连个遮羞布都没有。

    小姑娘的身子微微抖了下,却依旧僵硬的躺在那。

    她没法动,疼,浑身上下骨头都疼的那种疼。

    “那帮河工是嫌老子最近没军功领,还是以为老子醉得提不动刀了!”

    任老九随手拿过床尾的衣服开始穿,系好裤腰带后想到什么,咧嘴一笑摸出颗银豆子扔在床上的小姑娘头边。

    “走,都他娘的跟老子领军功去!”

    晃着身子来到堂屋,任老九扫了眼被手下用绳子捆着的姑娘父母,大手一挥道:“别说老子欺负你们,老子可是给钱的,你们就是告到天边去,老子也没犯法!...把人松了吧。”

    说完,也不管人姑娘父母正浑身哆嗦着,摇摇晃晃的抬腿迈过门槛,叫外面的冷风一吹,脑子也一下有些清醒,舒服得很。

    “大人,你的刀!”

    任老九的亲兵跟在后面将一把腰刀递了过来。

    “噢,噢,对,没刀怎么砍反贼,”

    任老九拔出刀的同时打了一个嗝,那味道冲得马大鼻子下意识的就止住了呼吸。

    真他娘的臭啊!

    院子里,站着七八个任老九的亲兵,一个个神色都很慌张。

    “慌什么,不过是帮河工作乱,又不是流贼打过来,瞧你们那怂样!”

    任老九没好气的骂了一句,正准备带亲兵出去,耳畔却有呐喊声传过来。听声音很近,是从北边传过来的,就在一两里外。

    “反贼怎么来得这么快?”

    陆老九有些发怔,不是怕,而是奇怪。

    清江埔那里的兵虽然没他这边多,可也有好几百人,任那帮河工怎么个闹将法,终究是帮乌合之众。几百拿刀的兵就算一时砍不光,也没理由叫反贼们冲到桃花坞来的。

    “小的不知道!”

    马大也纳闷,他来的时候参将大人和葛把总他们正在指挥人手镇压河工造反,弟兄们可是把河工反贼砍得都吓得往运河跳的,不可能突然就冲了过来。

    “不管了!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回营!”

    任老九喝酒是误事,但清醒的时候应对突发情况也是极有经验。

    不管北边的河工反贼冲过来多少,只要他手下的兵没乱,这帮河工过来的再多也是给他任千总送军功而矣。

    等任老九这帮人冲出院子后,堂屋里那对哆嗦的夫妇才跌跌撞撞的冲进东房间。

    望着床上女儿的惨样,当娘的顿时嚎啕大哭,两只手死死的抠在床板上,指甲盖都顶破了两个。

    当爹的则跟打嗝似的不住抽来抽去,在女儿呆滞的目光看向他那刻,他终于受不了了,一把抓住那颗银豆子狠狠朝地上砸去,然后猛的转身冲到外面的小屋。

    “梅儿他爹,你干什么!”

    当娘的吓得跟出来时,丈夫的手上已经多了把镰刀。

    “我不去给梅儿报仇,我还算是她爹,还算是个男人吗!”

    男人最后看了眼自已的妻子,握着镰刀头也不回的冲出了家门。

    他要报仇,他要给闺女报仇!

第三十六章 朝廷不仁灭朝廷

    “爷,老爷他们会不会有事?”

    广远走在队伍的最前头,因为老叔跟他交待过不管发生什么事,他们姓陆的都要在前面!

    哪怕死,也要在前面!

    最听老叔话的广远,肯定不会当孬种,更不会给陆家、给他爷、给他叔丢人。

    真要是死了,大不了就跟老叔说的一样,吊朝天呗。

    多大的事!

    “你老爷不会有事,他一定会回来找我们的!”

    陆文亮不知道堂弟会不会有事,但他知道堂弟已经不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那个孩子,而是成了一个比他这个堂哥还有种的男人,更成了他身后这数千河工的领头人和主心骨。

    没有小四子,这里的人没几个能活下来的。

    而小四子,已经不需要他这个文亮哥的照顾了。

    陆文亮的伤口早已经凝结,只是走路的时候会牵动伤势,一阵阵好像盐洒在伤口上的疼痛让他的步伐有些蹒跚。他始终咬牙不吭声,他不想让儿子分神担心,因为他们还没有脱离危险。

    他们现在必须尽快冲到桃花坞去,否则小四子和那些勇敢留在后面的人说不得就真的回不来了。

    一路上,陆文亮仔细想过,堂弟说的没错,只有将整个运河都搅乱,只有几万人合起心来跟官兵干,他们才有活路!

    否则,等待他们的只有死。

    官府是绝不会允许敢和官兵反抗的河工回家的,尤其是那些带头的。

    新兴场的程霖也走在队伍的前面,他本是个卖油郎,现在却成了同村人跟随的对象,也是这支向着桃花坞前进的河工大军领头人之一。

    这一切,只因他在官兵屠刀向同伴挥落的时候,本能的将手中扁担朝着对方的脑门砸了过去。

    也许他是所有河工中第一个反抗的人,也许不是。

    但现在,他肯定是人群中最坚定的反抗者。

    或者说,他真的要造反。

    “那么多人不能白死,这个公道我们一定要讨回来!”

    “县衙不给我们公道,我们就砸了县衙!府衙不给我们公道,我们就砸了府衙!巡抚不给我们公道,我们就打破他狗日的脑袋!朝廷不给我们公道,我们就灭了朝廷!”

    “老子就要问问,他官兵凭什么杀我们,我们做错了什么!”

    卖油郎咒骂着,他的怒气需要途径发泄,桃花坞那里的官兵无疑是最好的对象。

    同卖油郎不住咒骂不同,队伍的另一个领头人夏大军则突然变得沉默起来。只是这个专门给村民抬死人、挖坟的家伙,脸色却阴沉的可怕。

    他在担心留在后头的陆四和蒋魁他们。

    官兵不可能突然放过他们,任由这几千河工朝桃花坞涌去,然后卷起运河上几万河工和他们拼命,甚至去攻打淮安城的!

    这个用屁股都能想到。

    所以,陆四说官兵就尾随在他们后面的猜测极有可能是对的。

    那么,就必须要有人留下阻击那帮该死的官兵,否则当他们正在和桃花坞官兵拼命的时候,后面再冒出帮官兵来会是什么样的后果,谁也无法想象,也无法承受。

    弄不好,这几千上万人都要死。

    毕竟,他们不是当兵的,诚然,他们的人很多,可却是群乌合之众,甚至武器都少得可怜。

    夏大军不希望留下的是陆四,他希望留下的是自已。

    因为,河工们是被“上冈陆文宗”的名字汇聚在一起的,不是他夏大军!

    如果陆文宗死了,谁还能成为下一个陆文宗?

    没有,没有时间。

    天,马上就要亮了。

    “记住,不管发生什么,你们都得豁出去冲,哪怕所有人都死了,你们也得冲。除了冲,除了牺牲,我们没有活路!”

    这是陆四留给夏大军的话,说完这句之后,他就和蒋魁带着那几百个主动站出来的人去了刘家庄。

    陆四没有说万一他死了,南进的人怎么办。

    显然,这个不需要他说。

    其余的人目送着留下的人离开,然后在前面的人带领下继续前进。

    无论留下还是前进的人群,都带着悲壮。

    谁都知道他们没有选择。

    留下的,前进的,都是在用生命为对方争取时间。

    东方,隐约有点微白。

    河工们眼前的烟雾已经散了许多,最前面的人已经能看到半里外。

    卖油郎程霖突然停住脚,没有说话,只是向两边的人看了眼。

    众人也谁都没说话,大家除了彼此对视谁都没有任何动作。

    前进的人群随之静了下来,但南进的河工人数太多了,几千没有经过任何训练的农民们哪里能做到整齐如一。

    于是,人群再次混乱起来,就好像前面的浪头已经平复,后面的还在一波接一波的涌来。

    持续了数十个呼吸之后,人群终于静止了。

    接着,他们听到了后方几里外传来的喊杀声,那一刻,所有人的脑袋都朝后方看了过去。

    再接着,他们听到了前方的呼吼声:“日他妈逼的,冲啊!”

    “冲啊!”

    “杀官兵,讨公道!”

    人潮爆发出震天吼声,跟开了闸门的洪水一样向着前方喧泄而去。

    .........

    桃花坞并不安静。

    任老九领着亲兵在匆忙回营的路上,就听到远处大堤下有阵阵喧嚣声,耳畔还有人在哭喊什么官兵要把挑河的民工全杀光。

    那些人的哭喊在夜色中十分刺耳,但听着却是十分的真实,就好像他们叫喊的是真的。

    “妈的,贼子敢造谣!”

    任老九怒不可遏,谣言这东西是十分可怕的,弄不好北边清江埔河工造反就是听信了谣言才反的。

    “快去把造谣的给我抓起来,就地阵法!”

    北边清江埔过来的河工马上就要冲到桃花坞了,这个节骨眼任老九可不敢让山阳县河工也乱起来。

    那样的话,他手头千余兵马可应付不了。

    当下就有亲兵赶去大堤传令,陆老九则是直接奔回军营,将那帮同样被河工喧嚣以及北边喊杀声惊动,正在营房中慌成一团的士兵们召集起来。

    “河工造反,随我杀贼,论级记功!”

    “乱我军阵者,杀!”

    “临阵退缩者,杀!”

    “听令不前进,杀!”

    三个“杀”字从任老九口中杀气腾腾的说出,寒意好似令周边空气都为之一凝。

第三十七章 走投无路当流寇

    “完了,完了...”

    运河西岸,浑身湿透的里长老马望着远处的大火浓烟,吓得面无血色。

    老马的边上,官兵屠杀、河工作乱的始作俑者马新贵也在呆呆看着遥远的对岸。

    耳畔传来的“杀官兵、讨公道”的叫喊让他连续打了几个寒颤。

    “都怪你小子胡来!你要不胡来,能变成这样!”

    “你知不知道你害死了很多人!”

    “老天爷啊,我马家怎么出了这么个孽子啊!乡亲们呐,我马家对不住你们啊!”

    “......”

    老马捶胸嚎哭,他要是知道侄子所为会害死这么多人,说什么也不让他乱来啊!

    “我...”

    马新贵有愧疚,他也不知道事情会弄成这样,会死这么多人,但他当时真的没有想太多,要怪只能怪那几个撞着他叔侄的官兵太过贪婪。

    “你什么你!为了点钱死这么多人,你高兴了!”老马越想越气,竟是抬手给了侄子一巴掌。

    不想,这一巴掌却激怒了侄子。

    “够了!”

    马新贵气的跺脚,“我不这样做你能逃出来吗!...再说我也不知道那帮狗日的官兵真敢胡乱杀人!”

    “你!”

    老马没想到侄子竟敢这么顶撞他,一时有些发怔。

    叔侄二人就这么大眼瞪小眼的看了会,终是做侄子的软了下来。

    “大爷,我知道错了。”马新贵低着头。

    “唉,”

    望着耷拉着脑袋的侄子,老马长长的叹了口气,“别说没用的了,趁天还没亮,我们赶紧走吧。”

    “好,我们回家,这就回家。”马新贵说着就要去扶老马。

    “回家?”

    老马凄笑一声,摇了摇头:“河工反了,我们哪还能回家!”

    “河工反跟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们又没反,再说你是粮长,谁反了你也不会反啊。”马新贵不以为然。

    “屁!官府会管你反没反?我这个粮长要是有用,那官兵能不让我爷儿俩走吗!...这种事说不清的,就算我们回去了,官兵也会来抓人,把咱们当反贼同党绑了去领功的噢...我的傻侄子,咱们可是都在册上的,人家一抓一个准啊!”

    老马当了一辈子粮长,官府的德性最是清楚不过,尤其是这镇压河工的还是外地来的官兵,听县里说那帮人不讲理的很,所以这件事不知道要牵连多少人呢。

    “那怎么办?”

    马新贵脸色陡变,意识到自已有大麻烦了,真要是他大爷说的那般,那他们逃出来也是个死。

    “我哪知道怎么办,方才你要是带着钱先生他们一起跑回去,说不定县里还能保咱们,现在...”

    老马沉默,饶是他做了几十年粮长,被乡亲们尊称为“马爷”,四里八村大小事情他都能一句话给定了,可这会真是没了主意,且心中也慌得很。

    见大爷也没了章程,马新贵是真急,也真是后悔。

    闹出这么大动静,死了那么多人,只因为他不舍得将从王四那弄来的钱都交给那帮贪财的官兵,说起来也真是可笑的很。

    不过天地良心,他马新贵只是想把人乱起来后趁乱逃跑,来个混水摸鱼,没想着把天给捅破了的!

    “他妈的,回不去咱们就不回去,大不了也反了!”马新贵豁出去了,反正没活路。

    老马则是叫侄子的疯话吓了一跳,骂道:“胡说八道,你当官府都是死人吗!”

    马新贵“哼”了一声:“狗屁的官府,朝廷都快没了还官府!”

    “什么?”

    老马一愣,没明白侄子的意思。

    “大爷,我听那些兵说北边的流寇已经闹上天了,咱们这大明朝马上就要完了...都快改朝换代了,这官府还能问得着咱们,照我说咱们真要反了,害怕的是他官府,要命的也是他官府,可不是咱们!”

    马新贵越说越来劲,朝廷要完蛋的事就是王四他表弟赵忠义说的。

    “朝廷真...真要完了?”

    虽说也听县里的人隐约说了些北边的事,但具体他们也不清楚,所以老马即使知道一点也有限的很,这会听侄子说的这么肯定,那心一下也是突突的跳了起来。

    是啊,朝廷要是完蛋了,这淮扬的巡抚衙门、知府衙门自身难保,还顾得上他们?

    顿时还真生了不如反了的念头,但转而一想,赶紧摇头:“北边的事我不管,我只知道朝廷这会还没完呢,那官兵打不过流寇,还打不过咱们这帮老百姓?造反,死路一条,活不了的,你小子给我安份些!”

    “大爷,你糊涂了不是!...反正回不回去都是死,还不如拉帮人反了,官兵要来打咱们,咱们就往北边跑!”

    “干什么?”

    “咱们投流寇去!”

    马新贵决定了,就拉帮人去投流寇,到时候再带着流寇杀回来,看这淮扬的官府能不能砍了他脑袋!

    老马叫侄子的大胆想法给弄懵了,没等他反应过来时侄子已经一把拽起他,向着方才跑过去的一帮河工撵去。

    马新贵跑的时候还朝桃花坞方向看了眼,嘴角翘了翘,一脸同情的模样。

    什么上冈陆文宗,不就是陆四那个傻子么!

    这傻子真当他是太祖朱皇帝么,拉了帮河工就想跟官兵干,还想打进淮安城,他也不撒泡尿照照!

    .........

    桃花坞。

    为了活命而冲的河工人潮同紧急赶来的官兵队伍撞在了一起。

    到处都是厮杀,到处都是尸体。

    在任老九的指挥下,几百官兵牢牢控制着通往镇上的石桥,任凭河工的人潮如何撞击,石桥上的官兵都始终未能被冲乱。

    “跳河!”

    杀红了眼的夏大军第一个跳下河,“扑通”声中,数以百计的河工或从桥上,或从岸上跳进那冰冷的河水。

    “贼人下河了,贼人下河了!”

    官兵们大声叫喊着,他们虽然堵住了石桥,但那帮冲过来的河工反贼实在太多,杀都杀不绝。

    更要命的是桃花坞的山阳县河工们也作乱起来,正在冲击看守他们的官兵。

    任老九还是轻视了谣言对河工的冲击力,他那道就地正法的军令并没有让惊慌狐疑的山阳县河工们安静下来,反而证实了谣言的真实性,更催化了河工们的反抗。

第三十八章 红日

    桃花坞镇子里的河道并不宽,但那些跳下河的河工们在爬上岸的那刻,无一不是被冻得浑身冰凉,浸过水的棉衣不仅寒冷刺骨,更是异常沉重。甚至在他们刚上岸的那刻,很多人头发瞬间就给冻得笔直。

    然而这些河工们却连半点迟疑也没有,就举着手里的铁锹、扁担朝岸上的官兵扑了过去。

    “跟我冲!”

    “不冲没活路!”

    夏大军依旧冲在最前面,他知道现在就是陆四说的往死里冲的时候!

    任老九深知石桥对官兵太过重要,只要守住这石桥,河工反贼再多也没法全涌过来,这样局势仍掌控在他手中,等到天亮其它地方的援军就能赶过来。

    可要是丢了石桥,他任老九再厉害,也是双拳难敌四腿。外面的清江埔河工加上里面的山阳县河工,那可是黑压压的人头啊,堆也能把他堆死了!

    也不知道吴参将他们干什么去了,怎么还不来增援的!

    以为反贼过来不过是给自已送军功的任千总终是慌了,情急之下大声喊道:“万全,你带人去挡住他们,千万不能让反贼靠近石桥!”

    万全是任老九的亲兵队长,听了千总叫喊,忙喝喊一声带了几十个士兵朝正在上岸的反贼扑了过去。又有一周姓军官带着部下赶往石桥另一侧去拦截上岸的河工。

    一下分出上百人去防两侧,石桥上的官兵力量肯定要削弱。

    一直和陆广远带人顶在前面的程霖趁势又鼓劲再冲,奈何石桥实在太窄,他们人数虽多却无法发挥出来。

    双方接触的人群已经是难分敌我,很多人甚至都没法看清对手是敌是友,只知道胡乱去砍,胡乱去砸。

    “扑通”的落水时不绝于耳,有主动下河的河工,也有敌我双方抱在一起落水的。

    ......

    石桥两侧岸上。

    几个河工因为过于寒冷加上手脚冻得麻木,在他们还没有举起手中的“武器”反抗时就被官兵用长矛捅翻在地,顺着河边的斜坡滚了下去。

    还有十几个河工却是没等官兵靠近就自已滚了下去,不是他们怕死,而是脚下实在太滑了。

    夏大军也险些滑落,好在及时用刀支了一下,左腿猛的向上一蹬翻落在岸上。

    一个持矛的官兵举矛就向他刺来,夏大军本能的在地上向着那官兵滚了两下。

    官兵连刺不中,急忙往后退去,因为手中长矛无法刺向近身的反贼。不待他后退,夏大军已是一刀在地上横扫了过去。

    直接就是砍腿!

    那官兵惨叫一声,就觉脚骨好像支撑不住,低头一看,左脚根处已被反贼用长刀切开了。

    一击得手,夏大军从地上爬起,领着上岸的河工们向官兵奋勇冲去。但是官兵也甚是悍勇,河工被接连斩杀数十人,连那夏大军都险些中刀,不得不狼狈往后退去。

    然而官兵已经没有办法将河工们重新赶下河。

    越来越多的河工勇敢跳进河中向对岸游来,上岸的河工也越来越多,他们从河岸不同地方蜂涌而上,官兵人数不足的劣势一下就显现出来。

    冲上来的同伴越来越多,也让最先上岸和官兵奋战的河工们大受鼓舞,他们呼吼着再次向官兵涌去。

    面对不要命死冲过来的河工,望着河中密密麻麻游动的人头,万全也是吓得带人不住后退。

    另一边的周姓军官也撑不住,派人向桥上的千总求援。

    任老九哪还有兵派给他们,除非将镇压山阳县的几百人调过来,可那样做等于把后背完全交给那些也反了的山阳县河工。

    可不增援两侧,那些上岸的河工也会将他们冲散。不得已,只好命令手下把总李永胜带人增援两侧。

    石桥上的尸体堆积得快有半人高了,没法子,敌我双方根本没功夫去清理那些尸体。

    从远处看去,就好像一群人站在草垛上彼此厮杀般。

    桥下面的河面更是有很多尸体飘浮着。

    广远咬牙在死撑,他的右肩被官兵的长矛捅了下。

    程霖没有受伤,但身上满是血。

    如果不是地上的尸体实在太多,怕官兵和河工都得滑到一片。

    “捅死他们,捅死他们!”

    任老九站在队伍的后头挥刀怒喝着。

    官兵手中的长矛如林般向着前方的河工捅去,有的收回来,有的则收不回来。

    河工们虽奋勇,虽人多,但缺少长兵器的他们始终处于劣势。现在唯一的指望就是下河的同伴们能从对岸两侧发起攻击,搅乱守桥的官军。

    “都死了,都死了...”

    从清江埔过来的河工不是所有人都看到官兵杀人,也不是所有人都经历血腥的。

    一些在乱起之时就蜂窝跑的河工们被眼前的血腥杀戮吓着了,他们腿脚发抖,身子发凉,任凭后面的人怎么喝喊都不肯动一步,直到被后面的人直接推倒在地,然后被活活踩死。

    没有人往后面跑,所有人都知道后面同样有官兵,也同样有厮杀。

    要活,只能向前冲!

    岸上的河工还在不住的下着水,就如同江畔的山峰倒塌般,使得桃花坞镇这条不宽的小河浪花不止,也使得那些破裂的碎冰静止不动。

    人太多了,多到河水都不流了。

    “杀官兵,杀官兵啊...”

    桥头上重伤未死河工绝望的望着还在杀戮的四周,他们挣扎着想要朝官兵爬过去,但他们爬不动了。

    尸堆里更是不住的传出呻..吟声,这些都是没死却被堆在下面的人,也不知道是官兵还是河工。

    天已经亮了,东方的天际半轮血红般的太阳正在缓缓上升。

    半个多时辰的惨烈厮杀让所有人都精疲力竭。

    官兵们也累,也恐慌,但看到太阳升起的那刻,他们却是没来由的有了信心。

    河工们没有放弃,他们仍在勇敢的冲杀,但一些人的心底却是蒙着阴影。

    他们即便再不愿相信,也知道天亮之后官兵将会越来越多。

    直到,他们的身后传来几百上千人的怒吼声:“陆文宗到!陆文宗到!”

    那吼声如同魔音般,驱散了河工心底的阴影,让那东方的红日真正给寒冬带来温暖。

第三十九章 攻陷桃花坞

    谁是陆文宗!

    官兵人人惊疑,皆因为陆文宗一到,那些河工反贼顿时爆发欢呼声,一扫先前的颓势,且更加的不要命。

    “陆文宗到了,大伙冲啊!”

    夏大军有绝处逢生之感,激动的带着身边那些河工们再次向当面的官兵发起反击。

    太阳虽升出,可河工们的衣服早已被冻硬,看着就好像一个个冰人似的,行动十分迟缓,但他们依旧不要命的往前冲去,只因为他们相信陆文宗到了,他们就能打赢官兵,他们就能活下去!

    石桥上的广远激动的要落泪,双手已经酸痛的快抬不起来的卖油郎程霖也好像被打了鸡血般,没了一只手的甘二毛扶着石桥的栏杆“呜呜”的叫着...

    河工们欢呼,呐喊,冲击。

    瘫坐在桥下的陆文亮没有回头去寻找弟弟的身影,他只是望着桥上隐约闪现的儿子身影,目光中满是关心。

    但跟刚才的担心不同,这刻,陆文亮很安心。

    “前面的人让开!”

    随着蒋魁的一声大喊,潮水般向石桥涌去的人潮如被巨舟驰过,浪头一下分向两侧。

    “跳河!”

    程霖朝后看了一眼,就一把拉过挥刀劈砍官兵长矛的陆广远纵身跳入冰冻的河水。

    “跳!”

    桥上的河工也个个毫不犹豫的朝河中跳去,这让官兵当面除了尸体瞬间空出一段长约数丈的空隙出来。

    官兵却没有趁机往前冲去,试图将对面的河工一举击散,而是本能的转身向后跑。

    因为,上百根比长矛还要长两三倍的竹篙,在一群不要命的河工紧握下向着他们冲了过去。

    后面,竹篙更多,林立向上怕是有千根都不止。

    阳光让这一幕无比清晰,也让官兵上下都知道竹篙的作用。

    可如同被伏击的吴高部,那些没能退到后面的官兵哪怕做了一万个准备,可在竹篙捅向他们身子前,他们还是没有任何办法能够阻止,因为他们手中的长矛根本够不着对方。

    有即将被竹篙捅到的官兵,出于本能将手中的长矛向着对面狠狠投了过去,但是十几个河工的倒地并没有让冲上来的队伍为之停滞。

    竹篙还是无情的捅了过来。

    “噗噗”声中,是身体被顶住不断往后退,继而撞倒同伴的声音。

    “噗噗”声中,是那些被顶得无法说话,也无法动弹,下意识挥刀砍断竹篙,继而被竹尖一下入肉的声音。

    狭窄的石桥限制了双方的人数,却限制不了粗长的竹篙。

    不少官兵也纵身跃河了。

    他们要是不跳河,要么就是被前面的人撞翻在地,要么就是被那不知从哪个同伴身体中穿出的竹尖“钉”到。

    初期的惊恐之后,随之而来的就是大混乱。

    “不许退,不许退!”

    任老九不能让部下们就这么被河工反贼从石桥上“顶”下来,但他想不到任何办法可以阻止那些该死的竹篙,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部下们一窝蜂的从上面狂奔下来,哪怕他带着亲兵在那督阵,斩杀了两名逃兵也无法阻止溃乱。

    最先跑的还不是桥上的兵,而是把总李永胜。

    这位千总大人最信任的部下在关键时候选择了独自逃生,河工反贼实在太多了,他李永胜可不想被这群暴民活活打死,夫妻大难临头还各自飞呢。

    李永胜的逃跑自然带动了那些还在苦苦抵抗从河中上岸反贼的官兵,他们转身就跟着把总大人往镇子里逃去。

    西边的运河码头有船!

    亲兵队长万全是忠心的,但是李永胜的逃跑让石桥右侧一下暴露,加上石桥上面也开始溃退,他这边再如何死撑也改变不了大势已去的局面。

    无奈,他只能边战边退想和千总大人汇合。

    “官兵败了,官兵败了!”

    官兵的溃逃让河工们更加凶悍起来,爆发出的欢呼声让整个桃花坞镇以及更远的山阳县河工们都听得一清二楚。

    任老九惧了,他知道挡不住了,同李永胜一样他也想到了运河码头。

    于是,他跑了。

    在逃跑的那刻,任老九最后看了一眼石桥。

    他却愣住了。

    因为,他竟在石桥上看到了很多官兵,并且还看到了一个穿着参将吴高军服的人。

    吴参将反了?!

    任老九既惊又怒,惊的是吴高怎么能反!怒的是吴高要造反为什么不拉他任老九一起反!

    反贼,他们又不是没做过啊!

    可很快,任老九就确定那个人并不是吴高,而是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年轻人——一个在无数持刀“官兵”簇拥下向着石桥这边走来,胳膊上系着块红布的年轻人。

    他是谁?!

    任老九的困惑很快被解开,那个年轻人所到之处,河工反贼们都在欢呼陆文宗的名字。

    陆文宗?

    任老九不甘,不甘输在一个连吊毛都没长齐的娃子手里,可他再不甘也只能跺脚逃了。

    再不逃,几百根竹篙就要捅过来了。

    至此,在石桥死顶了近一个时辰的任万年部终是崩溃,盐城县河工在付出近千人的伤亡之后,终于冲进了桃花坞。

    镇上一片大乱,到处都是急于逃命的官兵,到处都是奋勇追杀的河工。

    一切,都颠倒了过来。

    山阳县的河工也冲破了任部的堵截,而十几里外听到动静的扬州府的河工们也已经骚动。

    骚乱如同病毒般开始蔓延在长达百里的运河工段,谁也无法阻止。

    赶到半路的另一部官军在发现桃花坞已经被反贼攻陷后,让人难以置信的一幕发生了,为首的几个军官在简短商议了一下后,竟决定回去裹挟所部监视的河工一块造反,他们的目标赫然是淮安城——城中的无数财富!

    陆四对此毫不知情,他正在燃烧着大火的苏记酒厂门口。

    那里有几十个被合围无路可逃的官兵。

    “杀了他们,替死去的人报仇!”

    愤怒的河工人潮让这几十个官兵骇得腿脚都在发软,然而就在人潮要将他们吞没时,一个声音却响了起来:“放下武器者,不杀!”

    听到这句话的河工们都愣住了,但却没有人质疑,因为说这句话的人是上冈陆文宗!

    官兵们惊恐交加,你看我,我看你,最终一个官兵将手中的刀扔在了地上,然后跪倒在地。

    然后是所有的官兵都跪倒在地。

第四十章 富贵险中求

    “老爷,为什么放过这些官兵?”

    广远这孩子虽然什么都听老叔的,但却不代表他没有自已的想法。

    陆四一边给广远包扎受伤的手,一边道:“因为我们需要他们。”

    “需要他们?我们要他们做什么,这帮狗日的就知道害咱们老百姓!”广远真是恨死这些官兵了,要不是官兵胡乱杀人,他爷能受那么重的伤,乡亲们能死这么多人!

    “他们是狗日的,但这些狗日的可以让我们更强。”

    陆四放下广远的手,这孩子的右手掌叫官兵的长矛戳掉了好大一块肉,伤好后肯定会留下一块大的凹疤,好在不影响手指活动。

    “你老爷说的对,咱们需要这些狗日的!”

    说话的是夏大军,他刚刚在酒厂扒了一坛酒出来,又烤了好一阵火才算把身体恢复过来,不然跟个冰棍似的不死也要废。

    “大军哥,你怎么也说这话?”广远是越发糊涂,接过夏大军递过来的酒坛子便给自已灌了一口,差点没呛得咳出来。

    夏大军“嘿嘿”一笑,朝那几十个被勒令蹲在墙角的官兵一指:“原因很简单,这些狗日的是兵,咱们是老百姓。”

    “啊?”

    广远还是一头雾水,把酒坛放下一脸迷糊的看着他老叔。

    “有了这些兵加入咱们,咱们就会慢慢变得更强,这道理你往后就明白了。”

    陆四清楚,明末农民起义之所以能够壮大,除了自然灾害使得越来越多没法活下去的农民加入造反队伍外,就是明朝大量的官军也加入了农民军。

    比如西北流寇最开始的领袖王嘉胤和王用自等人就是明军中的逃兵。而大量逃兵的加入使得农军民越发的善战,从而彻底燃起了灭亡明王朝的大火。

    导致这个现象的根源说起来还是十三年前的“己巳之变”,这是清军的第一次入关。

    京师告急之后,各地陆续派出勤王兵马赶往北京,由于中央朝廷的混乱和一系列骚操作,竟然导致大量勤王之师得不到粮草供应,空着肚子来空着肚子回,结果就有大量在军中吃不饱饭的士兵开了小差,同时也对朝廷生了怨意,如此很多逃兵就加入了农民军。

    甚至可以这么说,在崇祯初期西北造反的那些所谓流贼,半成以上都是大明的官军!

    包括那位可能在西安已经登基称帝的大顺皇帝李自成也是官军——驿卒同样是兵。

    攻陷桃花坞距离真正的活命还很远,战斗的惨烈也只是将河工们暂时凝聚在了一起,他们是有了变化,但这个变化还不是“民变兵”的那种脱胎换骨变化。

    想要让这几千甚至几万的河工真正变成一支军队,陆四就需要被他率领众人打败的官兵加入其中。

    比如,如何攻打淮安城,这帮河工们恐怕就不如败兵有主意。

    又如三四百人就能靠一座石桥把近万人的河工挡住,如果不是他陆四及时带人赶到,天知道河工们会不会崩溃。

    由此可见,这些兵们无论是身体素质还是战场格杀手段,以及组织性都比河工们强得太多。

    那么,将这些人补充进造反队伍中,如同崇祯初年西北流寇般,就成了陆四必然的选择。

    夏大军不识字,但这个抬死人的家伙竟然也懂这个道理,这让陆四对他刮目相看。

    果然,乱世造英雄。

    .........

    几十个放下武器投降的败兵蹲在墙角望着不住来回的河工队伍,听着远处镇上仍在传出的喊杀声,望着不远处河上还在飘浮的尸体,一个个都是很茫然,甚至有些人都没弄明白究竟发生什么事,直到耳畔传来的一声怒喝声让他们惊醒。

    “都站起来!”

    广远拿着刀狠狠的望着这帮子败兵,上百名大刀队的队员们同样以仇恨的目光看着这些败兵。

    败兵们开始惊慌起来,对面前这帮和他们穿着同样衣服,但胳膊上却系了红布的“反贼”感到恐惧。

    他们担心对方食言要屠杀他们,毕竟,这种事他们以前干得也不少。

    不过,等了一会对方却没有动手,反而他们领头的那个年轻人,也就是先前听到的陆文宗缓缓走到他们面前,然后命人将刚才收缴的武器扔在了他们面前。

    “一个选择,愿意跟我陆文宗干的拿起武器,不愿意干的马上滚蛋!”

    陆四不喜欢废话。

    败兵们听的一愣,却是谁也没有动。

    “陆某人从不食言。”

    陆四环视了这帮败兵。

    人群又是一阵沉默,约几十个呼吸后,一个败兵咬牙向前一步,然后朝着陆四一抱拳,继而提心吊胆的迈步朝石桥走去。

    又有败兵动了,同样朝着陆四一抱拳,向石桥走去。

    一个又一个,大约二十几个。

    余下的人则是经过好一番天人般斗争后,选择拿起武器。

    离开的士兵,沿途都是仇恨的目光,他们不敢抬头,一个个小心翼翼的低着脑袋,大气也不敢吭一声。

    但,竟真的没有人拦他们。

    直到那群士兵走过石桥,走了很远,四周再也没有反贼,他们才终于相信那个陆文宗真的放了他。

    “妈的,还有这种人,他是傻瓜吗!”

    一个士兵突然不走了,继而却是掉头向着反贼所在重新走了过去。见状,其余的士兵都惊住了,然后他们听到那个回头的家伙说了一句:“富贵险中求,打进淮安城,大伙要什么没有!”

    当这个士兵领着同伴再次出现在陆四面前时,陆四正在分派人手解决桃花坞的残兵,并且派人去和山阳县的河工取得联系了。

    “你叫什么名字?”

    对于离去的败兵去而复返,陆四也有些吃惊。

    “回陆爷话,俺叫孙武进,军中都管俺叫二郎,陆爷不弃的话也唤俺一声二郎便是!”

    听口音是个河南人。

    陆四点了点头,看了眼孙武进身后的败兵,奇怪道:“我已经放了你们,为何不走?”

    孙武进却没有回答,而是问了陆四一句:“不知陆爷下面准备怎么办?”

第四十一章 如何下淮安(谢盟主碧血剑1)

    陆四也没有回答孙武进这个问题,在他看来这位去而复返的孙二郎有点想做马骨的意思。

    只是,陆四爷不喜欢这个套路,所以他淡淡的说了句:“有什么话你就说,我这边还有很多事要做。”

    孙武进有点尴尬,迟疑了一下还是忍不住说道:“陆爷,你既领着河工反了,那这淮扬的官府必然震动,若陆爷只想带河工返乡,那小的这就带弟兄们走,因为那样的话陆爷和这帮反了的河工只有死路一条。小的们固然想捞份富贵,却也不想平白把脑袋丢了。”

    话音刚落,陆四身边的大刀队员中就有人骂了一声:“放你娘的屁,我们回家怎么就死路一条了!”

    骂人的是为了师傅报仇而奋起反抗的谢金生,但他的反抗同样也是为了能够活着回家。

    家里,有他的老娘,有他的妻子,也有他的一双儿女。

    孙武进没说为什么,只斜看了眼谢金生,似乎眼前这个反贼脑袋不灵光似的。

    这让谢金生很是恼火,脚下一动便要上前动手。

    “谢兄弟,听他说!”

    夏大军拉住了谢金生,然后朝孙武进冷笑一声,“我们这帮人怎么就不能回家了!”

    声音说的很大,附近的大刀队员包括那些正在抢救伤员的河工们都听得见,一些人下意识的就看了过来。

    显然,他们中的绝大多数在经历了厮杀与疯狂后,已经渐渐的平静下来,哪怕桃花坞内的战斗还在继续。

    人一平静,想的便有些多。

    而在异乡,经历了大恐怖之后,人的天性总会想着回到他熟悉的家乡,熟悉的亲人身边。

    造反,真的很吓人。

    哪怕他们盐城县的百姓本就是两百多年前,跟随张士诚起义反抗暴元的英雄之后,只不过后来因为对抗朱元璋的明军失败,从苏州被一户户的发配到苏北成了罪民之后。

    但毕竟那是两百多年前的事了,时间早已磨灭了他们罪民后代的印记,磨灭了他们反抗明朝的基因,也让他们成了朱明的良民。

    真正的老百姓,谁愿意提着脑袋造反呢,谁不愿意回乡安稳过日子呢。

    拼命和官军死战,难道不就是为了活着回家吗?

    现在有人说他们现在就算不反了也回不了家,河工们听在耳里又岂能不惊!

    .........

    陆四看了眼夏大军,后者微微点头。

    “诸位都是府县在册的河工,从前诸位可以说是良民,如今诸位可都是暴民,恕俺直言,你们聚在一起还能有条活路,这要散了回家,哼哼,俺劝你们趁早歇了这念头,不然回去也是牵连你们的家人。”

    孙武进也是实话实说,几千几万人聚在一起那力量是十分可怕的,兵马不多的官兵见了也要绕道走。但要这几千几万人分散开各回各的家,几个衙役捕快就能挨村抓人。碰上酷吏,弄不好家人都要连坐。

    “你的意思是说我们要是不反了回家,官府也不会放过我们?”

    谢金生眉头皱了起来,身边的大刀队员也一个个面色变得十分凝重,不远处抬尸体的河工有几个更是分了神失手将尸体掉落在地。

    孙武进点了点头,他可没见过造了反的百姓还能安稳回去过日子的。

    陆四没有理会包括大刀队员在内的河工们“嗡”的讨论这事,而是问那孙武进:“你们为什么回来?”

    孙武进道:“陆爷是要听实话吗?”

    得到的却是一句森然的话,“老实回我的话,再问一句,我就杀了你。”

    这话让孙武进一凛,赶紧道:“不瞒陆爷,小的们现在也只有跟着陆爷一块反了,要不然小的们走不出这淮安府。”

    “为何?”陆四眉头一挑。

    孙武进苦笑一声:“都是小的们自已做的孽,原先大队伍在,百姓们怕着小的们这些丘八,可如今小的们不过是群丧家之犬,便是陆爷饶了小的们,那百姓中的苦主又如何还能放小的们走......小的们跟着陆爷一起反,一来算是给自已赎罪,二来也是想谋个立身之处。”

    孙武进身后的那些败兵们都在点头,要不是因为走都没法走,他们也不至于放着好好的官兵不干过来当反贼。

    见陆四沉吟不语,孙武进忙又道:“陆爷若想有番作为,小的们愿意助陆爷一臂之力!”

    “嗯?”

    陆四认真打量起这个叫孙武进的家伙,但不管是第一眼还是现在,这个人给他的印象都不太好,骨子里凶残奸诈那种。

    孙武进却以为对方动心了,赶紧趁机又道:“小的们可以帮陆爷拿下淮安城!有了淮安城,陆爷就不必担心后面的事了。”

    “为何?”

    陆四闷声道。

    “陆爷糊涂了不是?...淮安城是运河南北要冲,这要是落在陆爷手里南京那边肯定要慌,如此陆爷就有足够筹码和南京谈判...小的寻思就眼下这个局面,南京那边八成会招安陆爷委以官职,届时陆爷和这帮河工兄弟们就能摇身一变成为官军,如此自然便高枕无忧了。”

    孙武进道出自已的一番见解,心中颇是自信,他相信面前这个年轻人一定会心动。

    “为什么是南京招安咱们,而不是北京的朝廷招安咱们?”一个大刀队员提出这个疑惑。

    “你们不知道?”

    孙武进怔了一下,旋即意识到北方的情况这帮淮扬的农民可能真不清楚,当下便将北边流寇已经成势,北京朝廷朝不保夕的事给简短说了下。

    “...所以眼下淮扬这一带都得看南京那边,万一北京真的叫流寇占了,咱大明朝的朝廷就又回到南京了。”

    “这么说,皇帝要来咱南京了?”

    “皇帝来了,咱南京不就又成都城了?”

    “天呐,北边那帮流寇怎么这么能打的?”

    “我早就听人说过咱大明朝要完,以前总以为是说了玩的,没想是真的...”

    “......”

    人群听了又是哗然一片,除了极少数人外,大部分人真的不知道大明朝已经成这样了。

    陆四当然清楚北京朝廷顶多还有三四个月要完蛋,但他却不认为事情会如孙武进所言,南京肯招安他们。

    历史上那位名声赫赫的史阁部可是最痛恨农民起义的,为此甚至连高杰死后都不愿认其子为义子,导致包括李成栋在内的几万精兵对南明彻底失望转而降清。

    对高杰那几万精兵都如此,况他陆四这帮河工反贼。

    招安?

    陆四想都不想,因而冷笑一声:“要是南京不肯招安我等呢?”

    “啊?”

    孙武进一滞,这个问题他还真没想过。迟疑一番,踌躇道:“要是南京不肯招安陆爷的话,陆爷大可带着河工把淮安城中的府库洗了,或南逼扬州威胁南京逼他们招安,或东返家乡据守自保,若两策都不行...陆爷还可北去泗州投我家金将军!”

    说到最后,这孙武进竟给出了一个去投金声桓的建议。

    “陆爷放心,我家金将军早年也是为盗出身,最重陆爷这种好汉子...这年头只要有兵在手,莫说地方官了,就是朝廷都得瞧咱们眼色...”

    孙武进倒真是为陆爷他们这帮河工反贼考虑,可说着说着便察觉对面的“陆爷”眼色有些不善,一下吓得闭嘴不敢再说。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我且问你,怎么拿下淮安城,那城中的守军又不是摆设。”

    拿下淮安城可是陆四的计划之一,但如何拿下淮安城也是个大问题。

    这等要冲,可不是嘴一撇说拿就拿下的。

第四十二章 老爷做皇帝

    淮安城有多少守军,陆四压根不知道,若城中有上万兵马驻守,莫说几万河工,就是再多几万,他也不敢打淮安城半点主意。

    这个时候,就需要败兵提供准确情报。

    孙武进这家伙既敢劝陆四率河工打淮安城,对城中守军底细必然是知道一些,否则也不敢说那助一臂之力的话来。

    这帮子败兵其实也贼精的很,明知不可为的事情他们才不会傻呼呼的去干,就同他们明智的放弃抵抗一样。

    “陆爷有所不知,淮安城中的驻军是支从福建过来的兵马,隶漕运总督衙门标营,但此标营人数并不多,好像...对,好像只有三千人,领军的是个姓郑的副将,不过陆爷放心好了,这帮兵原先都是干水师的,叫他们打水仗可以,步战那都是门外汉...所以只要陆爷信得着小的们,小的们豁出去绝对能帮陆爷收拾了那帮福建兵!”

    孙武进的确知道淮安城的底细。

    不过,实际上淮安城中不仅是那3000福建兵,另外还有2000多漕运总督隶属的督漕兵。

    只这些个督漕兵大多是原大河卫的卫所兵改编而来,平日里用来管管漕工、守着运河关卡收收税还罢了,要他们上阵打仗,怕是连这帮民工青壮都打不过。

    所以孙武进这个跟着金声桓打了好几年仗的老卒,根本不把这帮收税兵当回事。

    福建、水军、郑家,三个关联词让陆四第一时间想到了郑芝龙。

    不禁有些奇怪怎么郑家的兵不在福建呆着,千里迢迢跑淮扬来干什么?

    这就是他不知新任淮扬巡抚路振飞和郑家关系的缘故了。

    若是知那路部院正是因了和郑家合作打了红毛夷立下军功,才得以进京为官,继而来这淮扬主持大局,陆四肯定不会有这个疑惑了。

    此时的郑芝龙已经是福建的实权派,并且势力正在向北发展,后来弘光朝的长江水师就是以郑家水军为主要力量,可惜直到南京投降,这支郑家水军也没发挥出半点作用。

    海盗出身的郑芝龙也一直想使其势力能够扩大,故而不但让弟弟郑芝豹带兵北上淮扬,更在知道东林党人史可法出任南京兵部尚书后,让长子郑森到南京拜东林领袖钱谦益为师,意图巴结东林党人的目的可谓是司马昭之心了。

    东林那边对此肯定是十分欢迎的,其后郑芝龙拥立唐王朱聿键入闽,隆武朝廷中便有众多东林复社成员。

    “福建兵虽不擅步战,但亦有三千,而我河工虽多却是仓促起事,若福建兵闭城坚守不出,这淮安城如何能下?”

    不管那三千福建兵是怎么来的,陆四心头先盘算起来了。3000兵不是小数目,真打起来不可能跟对付这些监河军一样各个击破,所以胜算并不大。

    若这3000福建兵再给他陆四爷来个坚守不出,根本没有攻城器械的河工队伍只能望城兴叹。而于城下耽搁久了,“陆四集团”就要面临南北两个方向的重兵围剿,形势不容乐观。

    “这就需陆爷动作要神速了!”

    孙武进这话让陆四目光一动:“何意?”

    “陆爷领河工起事虽仓促,但正因这仓促淮安城那边怕也一头雾水,如此,陆爷便有机可趁...”

    孙武进的想法很简单,就是趁淮安城中的官员还没回过神来,由他们这帮败兵和河工一同扮作监河军入城,待陆四率领河工大部攻城时来个里应外合,如此淮安城必能一举而下。

    “要叫小的说,陆爷怕是早想着这一招了。”孙武进言下自是指陆四和那帮已经扮成官兵的大刀队。

    陆四微微一笑,确实,他让人穿上官兵衣服是有鱼目混珠,发挥奇效的想法。

    见眼前这位河工年轻首领面露笑意,孙武进心中一松,以为对方完全信他,不料对方却突然将手中的长刀一拔,然后刀尖一下对准了他下巴处的喉咙。

    很近,非常近,近到孙武进的喉咙都能感受到刀冷。

    “你说了这么一大通,听着是叫人动心,不过换作是你会轻信吗?”陆四玩昧的盯着孙武进的眼睛。

    孙武进也是惊惧,却镇定道:“陆爷放心,我等既回来便是有了打算。”

    “什么打算?”陆四逼问。

    孙武进紧张道:“任千总他们必定是逃往运河码头了,我等愿替陆爷擒来任千总,便是擒不到任千总,也愿替陆爷劝降其他同袍以为陆爷所用!”

    身后那二十多个败兵也同样紧张,万一这个年轻的反贼首领听不得孙二郎的主意,那他们就跟着不妙了。

    幸运的是,反贼首领的刀尖缓缓离开了孙二郎的喉咙。

    陆四收刀入鞘,看了眼夏大军,道:“带他们去!”

    “好!”

    夏大军点了点头,正要带人出发时,又听陆四低声道:“要是有异心,全部杀光,一个不留。”

    “我晓得!”

    夏大军目露凶光,长刀一挥,一众大刀队员当下就押着孙武进这帮官兵进了镇子。

    存了纳投名状心思的孙武进等人也是不含糊,入镇之后瞧见前方有一队官兵,毫不含糊便上前劝降起来。

    .......

    陆四这边则转身吩咐广远:“你带人去把山阳县的河工聚起来,争取让他们跟我们一起干,”

    顿了顿,“若他们领头的不愿意跟我们干,也不要勉强。”

    “嗯哪!”

    广远大声应了,却有些犹豫没走,陆四奇怪:“怎么?”

    “老爷,”

    广远竟是咽了口水进喉咙,压低声音道:“你还真打算去打淮安城啊?”

    “打,为什么不打?”

    陆四一拍侄儿后背,“老爷我不但要带你们打淮安城,将来还要带你们去打北京城呢。”

    这话,十分豪气,却把侄子吓住了。

    “北...北京,打北京城!”

    老叔惊人的想法把个侄子吓的声音都结巴了。

    “有什么不可以的?咱们真打得淮安城,就打得北京城!”

    陆四笑了笑,给了侄子一脚,催道:“行了,别想那么多,先把眼面前的事料理好再说,哪天真要去打北京城,叫你小子做个前锋官。”

    “哎,成!”

    广远重重点头,老叔说的对,管他打不打北京城,总要把当下这一关过了再说吧。

    走了几步,却突然又转身回头。

    “又怎么了?”

    陆四纳闷的看着这个和他从小一块长大的侄子。

    广远“嘿嘿”傻笑一声,然后贼兮兮道:“老爷,你要真带着咱们去打北京城,那将来老爷不就是皇帝,我就是亲王了?”

    “......”

    望着侄子那一脸向往的表情,陆四觉得当叔叔的不能让孩子失望,同时下意识的朝北方望去。

    京畿重地,此时的瘟疫应当还在肆虐吧。

第四十三章 痛打落水狗

    山阳县是淮安府的附廓县,县境却是淮安府两州六县最大,最东端越过范公堤直到海边,乡野流传说后裔射日便在此处。

    县域最大,辖民最多,故山阳县此次出河工的壮劳力也是最多,达到了17000余人。

    这17000余人也并非都在桃花坞一段,而是同盐城县河工一样散在近四十里长的河段。

    桃花坞大乱时,最先起事反抗官兵的是邻近桃花坞的草堰、海河、羊寨等来自山阳县东境片区的河工,人数约有四千余。

    乱起反抗,必有为首者,如无振臂一呼者,人数再多也无法凝聚,只会是任人屠杀的羔羊。

    盐城县河工出了陆文宗,山阳县这边则出了个叫余淮书的人。

    余淮书约摸三十左右,这人早年上过两年私塾,有童生功名,但少年时生了一场大病断了学业,便在家务农为生。

    不过余淮书毕竟识字,所以农闲时替人写写信,或者起起名,过年时则在集上摆个摊替人书写对联,小日子过得比一般老百姓要好。

    农民最重读书人,哪怕是个在家种地的读书人。所以乡民们都管余淮书叫余先生,有什么红白喜事也都会专程过来请余先生去主持。

    区上几个粮长还商议过,准备过两年报上县里叫余淮书当个里长,年纪再大些便可任乡老。

    余淮书这次过来也不是跟其他人一样出河工,而是帮区上点工算账的,相当于东一片的“会计”。

    如此人物,怎么看也没法跟振臂一呼,揭竿而起这些词汇联系在一起。

    然而,正是这余淮书用扁担砸死了第一个官兵,由此拉开了山阳县河工大暴动的序幕。

    除余淮书外,又有庄稼户吴公海、阴阳先生王二、砖瓦匠秦五三人领头反抗,三四千河工在他们的带领下与任部官兵在桃花坞南侧厮杀在一起。

    只河工武器简陋,加之任万年部数百兵不曾分散,因此河工虽奋勇,但始终被官兵压制,死人无数,那领头的庄稼户吴公海也叫官兵长矛捅死。

    形势危急之时,数千北边过来的盐城县河工终是突入桃花坞,使得山阳县河工当面的官兵腹背受敌,又惊闻千总任万年已经溃逃,官兵遂无坚持斗志,弃了河工反贼也往运河码头逃去。

    斗志大为鼓舞的山阳县河工自是趁胜追击,半道阴阳先生王二的队伍与盐城县蒋魁带领的队伍会合,双方也不需废话立时合为一大股,向着那帮仓皇逃命的官兵追杀而去。

    整个桃花坞已是彻底大乱,所有的官兵都在疯一样往运河码头逃,而杀红了眼的河工们紧追不舍。

    桃花坞是小镇,仅有两三条不足七八尺宽的青板路,这就使得逃命的官兵拥挤不堪,有的慌不择路之下害怕被河工追上,只能爬墙跳进镇上居民家妄图躲避。

    然而让那些官兵万万没想到的是,镇上的居民们也暴动了!

    很多官兵刚刚从外面的青板路翻墙跳下,就被屋子的主人用挑草的草叉狠狠刺在了肚子上。

    尤其是那些往府县衙门递了状纸的苦主们,更是男人女人,老人小孩一起上,或拿凳子,或拿菜刀,或拿锄头,或一家老小一起冲上去揪住一人狠狠嘶咬......

    即便是那些再胆小不过的居民听到院子里有人翻落的声音,也会一边死死顶着门栓,一边大声朝外面喊叫:“官兵在这里,官兵在这里!”

    这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

    部下们的死伤,任万年心疼,但不在意。这年头兵是宝贵,可同样也最不值钱,死了这一批大不了逃出去重新裹一批就是。

    所以他在亲兵的簇拥保护下只知拼命往码头跑,根本不敢停下来收拢士兵阻击河工。

    只是,到了运河码头,任万年傻眼了。

    十几个渡工竟将码头上的三条渡船撑到了河中央,而原先系在码头周边的十几条渔船也被人划到了中央,船上站着朝他们望的都是住在码头附近的居民。

    官兵们咒骂着要渡工和居民将船划过来,但那些人却跟木头一样就直直的站在船上看他们,动都不动。

    “妈的,都反了!...大人,怎么办!”

    万全一边带着手下护在千总大人身边,一边还要防止被溃兵冲乱,也是急得一头大汗。

    任万年还没开口,就见前面有人喊了一声:“游过去!”继而便听见“扑通扑通”的跳水声,扭头一看已有几十个兵跳下了河,再定睛一看,游在最前面的不是李永胜那个王八羔子又是谁!

    .......

    把总李永胜真是被吓破胆了,他宁可拼死游过运河,也不想叫后面疯了的河工反贼淹没。

    李永胜这一带头,自然有不少吓的魂都飞了的士兵下意识的跟着跳。

    有的直接往河里一跃,有的却还理智些,知道跳河前得把身上的棉衣脱掉。

    一个又一个,不一会竟有上百名官兵跳进了运河。

    只是一些士兵被冰冷的河水一冻,才突然意识到自已好像根本不会游泳,于是在水中扑腾挣扎片刻,就再也不见踪影。

    其余会水的官兵也顾不得那刺人的冰冷,撒出双手拼命往对岸游。

    河中央那些站在船上跟木头似的渡工和居民们这时却突然相互喝喊起来。

    喊的是当地方言,官兵听不懂,但他们很快就明白那些人在叫什么。

    游在前头的官兵开始惊惧的大呼起来,因为渡船上的渡工正在用力将船只将他们划来,然而却不是救他们上船,而是拿着手中的竹篙和木桨死命的朝他们身上砸。

    “呜!”

    李永胜为了躲避木桨被迫吸了口气朝水下扎了下去,但刚冒出头没等他再换气,一根长竹篙就对着他的后背狠狠一捅,然后直接将他硬生生的按进了水中。

    可怜的把总大人在水下扑腾伸手想抱着竹篙浮上来,但那竹篙的力道却一下增大几倍,把他捅得直往水下去。

    几番挣扎和不甘之后,把总大人没了动静,那竹篙才重新收了回去。

    过了很久,把总大人才重新漂了上来,只那时,他已经胀了好大。

    那些渡工和当地居民贼精贼精,就好像知道那些在水底的官兵会在多长时间,从哪个方向冒出来般,如打落水狗般死死的压着他们。

    河上的惨状让岸上那些正咬牙准备下河的官兵们呆住了。

第四十四章 我他娘的就是陆文宗!

    官兵想不到那些平日渡他们过河的渡工会变得如此凶残,更想不到那些见了他们都要躲着走的当地居民,也会摇身一变成为痛杀他们的凶恶之人。

    河中央不住传来哀求声,在河中毫无还手之力的官兵死命抓着木浆和竹篙,哀求船上的人放他们一马,迎来的却是渡工和居民更加无情的击打。

    一个士兵几经挣扎好不容易从渡工的竹篙下逃出,但他真的游不动了,一艘离他很近的渔船成了他唯一的希望。

    他不顾一切的往那渔船游去,双手死死的攥着船帮,如溺水之人抓住稻草般苦苦哀求,声泪俱下让人不由同情。

    渔船上的是一对五十多岁的老夫妻,妻子怔住了,丈夫却伸手将她拽到一边,然后望着那个已经虚脱得根本没有力气翻上来的士兵,想了想将平日给客人刮鱼鳞的剔刀拿了出来,然后对着那士兵的右手猛的剁了过去。

    士兵惊恐欲绝,伴随他的惨叫声,三根指头连着血掉进了舱中,但那士兵仍没放手,巨痛让他本能的使出最后的力气晃动着渔船。

    老人没有任何迟疑,又是一刀斩了过去,这一次还是三根指头落在舱中,另外两根却还在船板上。

    船身渐渐的不再摇晃,水面也渐渐的没有波漾,只有船身下有一股气泡浮出。

    老人的神情很是平静,弯下腰将断指捡起扔进河中,回头看了眼自已受到惊吓的妻子。

    “衙门那边不去了,孙状师那边的钱跟人家结一下,虽说没结果,但人家也帮咱们费了心。”

    叹了口气后,老人缓缓坐了下来,摸出烟袋开始装烟叶,尔后用火折子点上,深深的抽了一口后,再次起身向着不远处一个冒出头的官兵划去。

    老妇没说话,只是坐在那帮丈夫划船,快接近那个冒头官兵时,老妇突然喊了一声丈夫:“用渔网。”

    “噢,”

    老人点了点头,从竹篓中取出一张网来,同平日捕鱼一样将网朝那官兵的头上撒了过去。

    从天而降的网瞬间将那冒头的官兵罩住,惊叫声中那兵拼命的去扯那渔网,可扯来扯去却总是甩不脱,直到一根木浆狠狠击向他的脑袋。

    .....

    码头边目睹河中央情景的官兵那是真正的从心底透着凉气,吓人,太吓人了。

    远处,不断还有官兵在河工的追杀下朝码头逃了过来,他们不知前方情况,为了活命只能拼命去推搡堵在前面的人群,结果使得码头边不时有官兵被推落下水。

    咒骂声一片,可该掉的还是掉。

    好在码头附近并不深,那些拦截官兵的渡工和居民又在运河中间段,只要落水的官兵不犯傻往对岸游,暂时也丢不了性命。

    只是那河水冰冷刺骨,让这帮落水的官兵活受了大罪,可比起那些在河中被活活淹死的同伴们,他们又是无比的幸运。

    涌过来的河工越来越多,无路可逃的官兵在绝望之余,也只能负隅顽抗到底。

    困兽之斗是可怕的,追杀过来的河工们毕竟是帮没有训练过的农民,面对尚还有三四百之多的官兵,哪怕对方被他们死死压缩在河边,哪怕他们的人多到可以用唾沫淹死他们,在前面的人一个接一个的倒下后,人群还是有了惧意。

    “突出去!”

    任万年敏锐捕捉到了这一线生机,一声令下带着亲兵向左前方的一条青石板路冲了过去。

    “想活命的跟着千总上啊!”

    万全喝喊着挥刀冲在最前面,当面的河工队伍没想到这帮官兵竟敢反击,在前面的人被官兵纷纷砍倒后,一时抵挡不住纷纷向两侧逃避。

    “拦住他们!”

    赶到的蒋魁见状,长刀一挥带人就向官兵的中间段冲了过去。

    “去帮忙!”

    山阳县的阴阳先生王二也毫不迟疑带着他身后的同乡跟了上去。

    这个平日给人算命,帮人选墓位的阴阳先生竟然有很强的号召力,很多山阳县的河工看着王二先生都上了,想都不想也跟着冲。

    “杀官兵啊!”

    其它各处的河工们看到有人奋不顾身和官兵搏杀,斗志再次燃起,举着不同的“武器”从码头各个方向朝官兵们冲了过去。一些夹在河工队伍中的桃花坞居民也鼓足勇气向着那帮禽兽杀了过去。

    ..........

    这帮该死的反贼,怎的杀不绝的!

    任万年带着部下们在前面拼命的砍杀,但河工却是越来越多,他的部下也被河工的人潮切成了三断,一段被围在码头,一段被堵在路口,他这一段则在过来的巷子中。

    前后左右都是黑压压的人头,四面八方都是河工的喊杀声,听上去似乎整个镇子里都是“反贼”。

    任万年知道自已凶多吉少了,但在刀口舔了二十多年血的他还是爆发了最后的凶悍,带着尚还跟在他身边的一百多官兵向着镇子里不断冲杀。

    这是存着他只要还有一口气,就绝不放弃的念头了!

    码头那边。

    “我是孙二郎,大伙听我说,别打了,放下武器吧,降者可免死!”

    跟着大刀队赶到码头的孙武郎见前面有一群官兵在顽抗,赶紧上前劝降。先前一路过来,他已经劝降了好几十人。

    “莫听孙二郎的,反贼恨不得吃了咱们,哪会饶过我们!”有官兵被河中央那些渡工和当地居民吓着了,根本不认为投降可以活命。

    其余官兵听了这话也不信,仍在拼死顽抗。

    孙武进急了,大叫起来:“降者真可免死,陆文宗亲口答应的!”

    官兵中有人破口大骂:“谁他娘的是陆文宗!”

    话音刚落,就听有人怒喝了一声:“我他娘的就是陆文宗!”

    怒喝声中,一个穿着参将大人衣服的年轻人持刀来到了官兵对面。

    “陆爷!”

    孙武进乖巧的让到一边。

    陆四看了他一眼,视线缓缓落在了那帮死战的官兵身上,冷冷道:“信我者,生!不信我者,死!”

    言毕,手中大刀向前一指,身后人群中顿时涌过来几百手持竹篙的河工,以及数百手持大刀,臂缠红布的壮汉们。

第四十五章 以陆四为首的造反集团

    长刀只要落下,便是一个不留!

    陆四没有时间和这些官兵浪费口舌。

    诚然,他需要具有一定军事能力的官兵加入河工造反队伍,从而能够帮助壮大“以陆文宗为首的造反集团”,但不意味着他愿意收降桃花坞所有的败兵。

    在没有打造出真正的骨干班底前,甚至连宗教加成都没有的前提下,过多降兵的加入会使单一由河工为核心的造反队伍成份变得复杂,从而削弱陆四对这支队伍的掌控。

    更何况,无论是河工,还是这桃花坞的居民,有很多对官兵都是恨之入骨。毕竟,现在这一切就是因为官兵胡乱杀人导致。

    不少河工的亲朋好友死于官兵刀下,看这桃花坞居民的状况,怕也是饱受官兵欺辱,否则不会随河工一起暴动。

    那么,降兵收得越多,河工队伍中的裂隙就会越大,时日久了,很难说没有人会因此脱离陆四,甚至是发生内讧。

    然而,陆四没有时间去考虑后面的事,他必须马上结束这里的战斗,否则,他没法尽快组织河工去攻打淮安城。

    要知道,在这里每多耽搁一秒,淮安城中的官员和军队就能多准备一秒。

    而他相信,不管是造反还是起义,真正的骨干力量都是在不断的死亡后才能形成。

    以他陆文宗现在的身份,断做不了这运河上数万民工的领袖。

    他现在能做的就是将家乡人凝聚在一起,通过所有能够尝试的手段去壮大他们,而不是去考虑没有影的事。

    孰重孰轻,陆四还拎得清。

    ........

    “降者,跟陆爷去打淮安城。不降者,我孙二郎先送他上路!”

    孙武进作势将手中的刀扬了扬,其余已降的那些败兵们或为了表现他们的忠心,或不愿同伴枉死,纷纷叫嚷要他们赶紧投降。

    那伙官兵还有迟疑,有人在悄声商量。

    陆四却不能等了,暴喝一声:“竹篙队!”

    “杀!”

    几百河工瞬间将竹篙放平,经历过刘家庄和石桥的两处厮杀,这竹篙队看着倒是有了点兵的影子,看着也很威风。

    “别,我们愿降!”

    官兵中有人动摇喊了起来,有一周姓军官不愿降,还想着带着他们冲过去和千总会合,因此怒斥那说要降的士兵,结果却被身边的一个部下摸出匕首对着他的后背捅了进去。

    “反贼,朝廷不会放过你们!”

    周姓军官痛苦的捂着后背倒在地上,几把刀却不约而同的朝他身上砍了过去。

    孙武进有些不忍心,他和那周姓军官有些交情,此刻却也只能暗骂这家伙不识时务自已找死。

    转头高兴的对陆四说道:“陆爷,他们以后就是您的兵了!”

    陆四却冷冷看了眼孙武进,后者心中一凛,二话不说上前对那帮降兵喊道:“陆爷饶了你们,你们总要做点事给陆爷看,都跟我走,宰了任万年,咱们跟陆爷去打淮安城!”

    “宰了任万年,去打淮安城!”

    这帮子官兵一旦降了,还真不管昔日上司了,加上打淮安城也很是诱惑他们,当下跟着孙武郎便向不远处还在顽抗的同伴们挥起屠刀来。

    陆四指挥竹篙队和大刀队同时跟进,务要将镇上的官兵全部剿灭。

    “杀官兵!”

    一个桃花坞的居民却拿着锄头却朝孙武进他们一伙冲了上来,有人立时喝住了他:“他们已经投降,跟我们一伙的了!”

    “啊?”

    那居民愣住,呆呆的望着和河工们混在一起的官兵,目中有痛恨,有失望,有无奈。最后只能长叹一声,举着锄头掉头朝那些还在反抗的官兵冲去。

    任万年部的残兵彻底大势已去,看到冲过来的队伍中竟有自已人后,大部分官兵选择了明智的做法——向着身后的同伴反戈一击。

    顽抗的官兵越来越少,任万年彻底没了冲出去的底气,连死战的勇气也没有了。

    万全却是忠心护主,带着十几个亲兵死顶,最后被潮水般的人群逼到了一处院子的墙角下。

    一个接一个的亲兵倒下去,万全也被他认识的孙武郎砍翻在地。

    可能是被万全的死刺激到,最后的时刻任万年疯了起来。他咆哮着将长刀乱舞,却没有章法,看着更像是精神错乱。

    直到一把镰刀砍在了他的脖子上。

    生锈的镰刀并不锋利,甚至很钝,但镰刀的主人却死死拉着镰刀,让那钝了的刀刃切过了任万年脖子。

    突然失去阻挡的镰刀因为用力过猛,反刺到了主人身上,好在并没有割得很深。

    一颗脑袋滚落在镰刀主人脚下。

    望着那颗双眼还没有闭上的脑袋,镰刀主人呆了呆,然后又疯了似的拿镰刀不断的朝那脑袋上砍。

    一直到他没有力气,一直到身边来了个妇人轻轻的抱住了他。

    “阿福,女儿的仇报了,我们回家吧。”

    “啊?”

    阿福的神智还没有恢复,他有些迷茫的看着身边的女人。

    女人在落泪,不远处的人群中,同样也有一个姑娘在落泪。

    ...........

    桃花坞的空气中还有酒香味弥漫着,大火虽被扑灭,但放眼可见还有很多浓烟。

    里面已经成为废墟的苏记酒厂大门口,坐着密密麻麻的人群,桥上也站满了人,对岸更站满了人。

    黑压压的,足有上万之众。

    大门口摆了一张长桌子,桌子后面站着一帮人。

    都是河工的领头者们。

    盐城县这边以陆四为首,又有蒋魁、夏大军、程霖、陆广远等人。

    山阳县这边以余淮水为首,又有阴阳先生王二、砖瓦匠秦五等人。

    两拨人虽都是河工,虽都起事反抗官兵,但现在却径渭分明。

    “打淮安?!”

    山阳县的河工首领们听了陆四的意见,一个个都是吃惊不小。

    “官兵既然叫我们打败了,咱们就领着大伙回家,怎的就要去打淮安了,那不真成了反贼?”砖瓦匠秦五被打淮安这个想法惊到了。

    “杀官兵就是造反,造了反你秦五爷还想着回去继续干你的砖瓦匠不成?”说话的是没了一只耳朵的蒋魁。

    “是官兵要杀咱们,又不是咱们真的要造反。”

    秦五摇了摇头,为活命而反抗和率众攻打淮安城可是两桩事,怎么也混不到一块的。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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