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有兵就是爷 没兵屁不是
郑芝豹刚要说话,路振飞示意他坐下说。
“曰文”是郑芝豹的字,其兄郑芝龙字为“曰甲”,另有一小名“一官”。
“回先生话,学生准备先从北边过来的难民之中挑选青壮5000人编成团练,待有小成之后再招募淮扬二府乡民团练,不知先生以为可否?”
和金声恒呼路振飞为“部院”不同,郑芝豹是以“先生”来称呼路振飞的,原因是早年路振飞任福建巡按时曾授业郑芝豹三月,并向朝廷保举其为国子监太学生,故而郑芝豹得以“先生”相称路振飞。
先募北地难民团练,这个思路是郑芝豹和吴大千商量过的。
二人均认为现在就招募淮扬府县青壮团练,可能会引起地方抵触,毕竟淮扬之地一直太平,百姓不闻战火,也不经战乱,陡然加以募勇定生抵触之心。故而不如直接从北边逃过来的难民中先择选数千来练,这样省事得多。
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淮扬可用兵马不足,冒然征数万青壮团练,难以控制。就如现在运河上这数万民夫,就得以几千兵马看守,否则必会出乱子。
先练一部,再以此部为基础扩充,才是正途。
路振飞思虑片刻,点了点头,道:“也好,眼下防河为一重,清淤为二重。二者又皆需大量人力,但前者要重于后者,河防在,运河在;运河在,漕运在。二者轻重你们不要颠倒。”
郑芝豹、吴大千都是点头称是。
“练兵的事,曰文要抓紧,章程拿出来后就要马上着手办,千万不要拖延。另外,团练所需钱粮淮安府这边先行筹措,不够之处老夫从扬州调来。”
因为是在运河上的缘故,风有些大,虽说舱中还算严实,又生了暖炉,但路振飞还是觉得有些冷意,便将暖壶取了抱在手中。
吴大千却是有些为难道:“禀部院,今年夏粮早已收取,且亦已解往京师,现若团练乡勇,依部院所定前后要练数万,所需钱粮开支就是天文数字,再加供应金声恒部及其他各路兵防河,清淤数万民夫吃用,仅凭淮扬两府财赋维持实在为难...下官意部院可否向南都奏些钱粮来?”
“对啊!”
郑芝豹叫吴大千这么一说,也立时附和道:“江南赋税甲于天下,先生奉旨淮抚巡扬,练勇也好,团练也好,防河也好,都需耗大量钱粮,若南都能够给予支持,先生这里压力能少许多。”
“南都?”
路振飞却是摇了摇头:“我不是没有想过这一点,只南都兵部史可法这人节秉清刚,心存干济,是当世正直之人..然而此人门户之见深重,当年老夫曾疏劾周延儒卑污奸险,党邪丑正,而那周延儒又和江南东林复社有千丝万缕关系,尔今东林复社之人多位居南都朝堂之上,民间士林更是复社之天下,史可法纵是为国家大计想肯接济于我,也得先同这些人争口舌...
那东林党人啊,持论甚高,然于筹边制寇之策,卒无实着,他们不背后骂我路振飞便算不错,又岂指望他们能与我路振飞同心协力呢...此事,莫提,莫提。”
除去史可法门户之见颇深外,路振飞对他的才能也是质疑的,此人能有今日之声名地位全赖他的老师左光斗,可以说承荫于左。然出仕之后几无一功,以致朝廷叫他戴罪立功。
四年前,史可法因岳父去世离职,丧满后又被廷推为户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接替朱大典总管漕运,巡抚凤阳、淮安、扬州等地。
任上,史可法倒是有所作为,但只是上书弹劾罢免了三个督粮道,增设漕储道一人,使漕务大有整治,但却治标不治本,运河淤积这个关键问题却是始终不能解决,河防也是处处漏风。
故而皇帝才叫他路振飞南下淮扬,叫史可法去南京为本兵。
漕运总督兼巡抚淮扬是实权重臣,南京兵部尚书名位虽尊,但却管不到下面的督抚重臣,所以皇帝此举明显是闲置史可法。
可眼下局面,史可法这个原本是被皇帝派往南京闲置的本兵倒有可能成为左右大明政局的关键人物,万一北京沦陷,这位史本兵恐怕就是大明第一人了。
这一点,让路振飞也有些想不到。
“国事已然至此,他们如何还能有门户之见?”
郑芝豹虽入过北京国子监为太学生,但仍是武人本质,对先生所讲实是不解。
“门户之见,根深蒂固,我朝自万历起便党争不断,今日国事如此多难,与那党争、门户之见有脱不开关系...哼,老夫想呐,只怕是刀剑架上脖颈,这门户之见才能烟消云散...”
说完,路振飞有些疲倦的摆了摆手,“算了,你们也莫想着别处,钱粮之事老夫来想办法,你们只需将这团练和清淤之事做好便行。”
见状,郑芝豹和吴大千忙起身退下。
.........
甲板上,金声恒负手看着岸边大堤上正在被衙役勒令排成长队的河工队伍,这一幕让他想起早年在乡为农时常出徭役的往事。
一晃都十几年了,金声恒略有感慨,忽的侧身对身后亲卫中的一人道:“忠义,我记得你好像就是这淮安府人吧?”
“回将军话,小人是这淮安府盐城县的人。”
那名忠义的亲卫姓赵,是个约摸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左脸有一道从眼眉伸到鼻梁的刀疤,疤痕泛白且宽,如条蜈蚣般,可想当年伤势之重。
“噢,这么说来,这些河工都是你老乡了。”
金声恒抬手指了指岸上正在衙役带领走向工棚的河工队伍。
赵忠义朝岸上看了眼,点头道:“若是盐城县的队伍,那便算我老乡了。”
“你跟我几年了?”
“小的是崇祯十一年跟的将军,快六年了。”
“噢,那也算老人了。”
金声恒哈哈一笑,一拍赵忠义的左臂:“跟老子六年都能活下来,你小子也算走运。”
“都是托将军的福份,要不然小的不知在哪埋着呢。”
赵忠义这人倒也会说话,其原先在乡时是个无赖子,因伤了人怕官府拿他便往北地逃了。
一开始沿途乞讨,等发现北方已经大乱,乞丐连饭都要不到后,一次偶然的机会投了当时还是千总的金声恒部。
几年下来,凭着精明和骨子里的狠劲,赵忠义不但活了下来还成了金声恒的亲兵,也算是他的福气了。
名字忠义也是金声恒给起的,原先叫赵三喜,家乡那边又叫他赵二混子。
“这世道,能有地方埋着也不错啊,将来我要是死了,都不知道有没有人替我收尸呢。”
金声恒心有所动,有些默然。早年与他一同为盗又一同投身左帅的几个好兄弟,如今就剩他一人了。
金的部下,也是统领运河监军的吴高见状忙用眼神示意赵忠义到一边去,尔后上前压低声音道:“将军以为这些河工可用否?”
金声恒随口道:“都是青壮,稍加训练,虽不当精兵,也能壮壮声势。”说完,奇怪的看了吴高一眼。
吴高瞥了眼刚从舱内出来的郑芝豹和吴大千,低声道:“路部院真要引那刘泽清过来?”
“此事怕是要成真了。”
金声恒搓了搓了手,无意识的转动起手指来。
吴高“哼”了一声:“路部院糊涂,他是引狼入室!”
“这件事我们无法阻止,你交待下去,叫大家伙都机灵些,刘泽清的兵比我们多,得防着这老小子对我们下毒手。”金声恒这是做了最坏的打算。
吴高却道:“将军,天天防人不如自己有人,照我说等清淤结束,不如将这几万河工裹了带去泗州,到时候咱们也有几万人,难道还怕了他刘泽清不成?”
“嗯?”
金声恒心中大动,但却有些犹豫,“这些河工是淮扬征发来的,我们若裹了去,路部院那里不好交待...刚才路部院还责我军纪的事,我等寄人篱下,总要收敛些才好。”
吴高却是“嘿嘿”一笑:“将军也糊涂了不成,路部院连刘泽清那头饿狼都能接了,难道还会因为这几万河工跟咱们翻脸不成?...末将说句难听的,如今这世道有兵就是爷,没兵屁都不是!”
“好!”
金声恒虽感恩路振飞收容,但本性可不是什么善茬,凶光一闪,闷声道:“这件事你看着办,清淤结束前不要露了口风,郑芝豹也在防着我们。”
.........
作者注:明代黄河入海非山东,而在苏北。
第十七章 河工苦 猪头肉(谢盟主赵世极)
“一二三,拉!”
伴随着数十人的号子声,一大网兜的淤泥被从水中拽出,然后“哗”的一下倒入船舱。
黑乎乎的淤泥溅了船上几乎所有人一身,可除了溅在脸上挡住视线的会拿袖子抹一把外,其他人连看都不会看一眼。
整个清江埔南段三十里长的运河上,大致集结了七百多艘清淤船,这些船都是淮安府内河漕船厂造出来的,平日里船烂在那里没人管,这会却是不管好坏全拉了过来。
几百条清淤船一字沿着运河两岸排开,上千队挑着竹筐的河工在岸上不断来回,再加上河工们时不时的呐喊声,从高空看去,运河两岸如同一处硕大的工地,无比壮观。
河中央驶过的漕船和一些商船上的人对这一幕也是好奇,一个个站在船头看,就好像后世村民对修路队的围观般。
陆四也在挑淤泥的队伍当中,算上初到的那半天,这已经是他的第七天河工生涯了。
大伯陆有才给的那颗一钱重的银豆子发挥了很大作用,在排班干活时,宋五这个负责人没让陆家三个人下河挖泥,而是安排他们到清淤船上挑泥。
这个活虽然也苦,但起码不用下河挨冻。
这些天淮安一带的气温是越来越低,前天还飘了小雪。河里也都上了冻,先一天刚叫船破开,第二天早上铁定又结上,给清淤工作带了很大麻烦。
每天放工前,清淤船上的河工都得将舱里的淤泥清干净,要不然第二天冻得拿铁锹都铲不动。
如此恶劣天气,人还要下水干活,那罪要受多大可想而知。
上头也是考虑到这一点,所以吩咐下来各片区半个时辰就得换人下河,谁的片区要是冻死人了府里唯管事的问责。
从这个角度来看,淮安府包括上头的淮扬巡抚衙门对河工们的生命还是看得蛮重。
可即便如此,那刺骨冰水已让不少下河的河工生了冻疮。
也没药治,大家伙就这么挺着,顶多晚上睡觉前拿热毛巾敷敷,不管是痒还是疼,都得忍着。
一些冻疮严重的隔天再次下水时,整个人能激的一哆嗦。
说实在的,陆四真的挺佩服这个时代的人,不仅吃苦耐劳,温顺听话,干起活来还厉害。
他也想不通大哥文亮他们是哪来的力气,可以从早上一直挑到中午连气都不带喘的。
尤其是那蒋魁,两担足有上百斤的淤泥挑在肩上跟玩似的,路上还能跟人边走边聊。
陆四呢,能咬牙硬撑着就算不错了,一开口就提不上劲。
最初那两天,真是怎么干都吃不消,大哥文亮心疼这个弟弟,偷偷给了船上挖泥的几人十几个铜子,如此那些人就给陆四竹筐中每次少铲两下,将百十来斤重变成七八十斤,这样才叫陆四硬是挺了下来。
后面,倒也适应了,就是两侧肩上的皮都叫磨破了,只能拿布垫着,不然疼得很。
宋五下午的时候跟蒋魁打趣,说他要能同时挑两个担子跑一个来回,晚上就弄点猪头肉给他。
一个担子一百来斤,两个担子就是两百来斤,这个重量上肩还得跑着来回,陆四自认打死他也做不到。
可蒋魁做到了!
望着这家伙挑着两百来斤淤泥轻松跑个来回,陆四眼都直了,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当时也下意识的想到,也许人类的进步注定人类的体能会下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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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五没有食言,晚上还真给蒋魁弄了三两多猪头肉来。不过也不是他花钱买的,而是打王四棚里弄来的。
也就是刚到的那天王四的赌局没有弄起来,接下来的几天夜夜都开着。
听说不仅是好赌的河工去赌,连巡堤的士兵也有过去赌的。
动静不小,然而却没有人来管过,可见上上下下的关系王四他们都已经打点到位了。
陆小华子一直跟着王四他们鬼混,也没来找过陆四他们。倒是陆文亮时不时的念叨小华子,陆四这边却是想都不想。
河工们住的是山阳县统一在运河边搭建的木棚,十分简陋,四下用木板一钉,上面盖草,里面什么都没有,只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干稻草。河工们把自已带来的草席往上一铺,被褥打开一帮人就能并排睡了。
因为上面要赶工期,每天放工的时候都差不多酉时左右,大概后世六七点钟,那会太阳早就下山了,天色也早就黑了。
陆四现在每天最盼听到的声音就是敲锣放工声。
铜锣声一响,那就跟小时候听到放学铃声似的,整个人立时从紧绷的状态一下放松开,无论是生理还是心理,都霎那间得到很大的满足。
陆文亮有个特权,就是每天能比别人提前半个时辰放工,原因是他要回去给大伙煮饭。
淮安府这边给河工们备的粮食陆续发下来了,宋五将属于他们的一份领了就放在棚里。
除了大米外,还有白菜和青菜,另外就是一个棚给一壶油。除此之外还给发一口铁锅和一个木桶,铁锅是方便河工们煮饭烧汤用的,木桶则是给河工们洗脚用的。
铁锅和木桶上面都有商家印记,想来是官府指点供货的商家。
别看这些东西不值钱,但经不住量大,一个河道工程上上下下不知道要分多少银子。
一个棚住十几个人,一壶油省着点用,倒也能撑到最后。
给发油最大的原因就是河工们干的都是重生活,没肉吃就罢了,但一定要有油水。
否则,用不了几天,河工们连大解都拉不出来,何提干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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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四他们回来的时候,陆文亮已经把饭煮好,锅里的菜汤也快沸了。
“爷,饿了。”
广远这孩子可是一点也没了刚开始来的新鲜劲,把工具往地上一搁就一屁股坐在了他爹烧火的小木头墩上,两只手往锅下面的火堆一凑,别提多暖和了。
几天的泥工生活干下来,这孩子也算是真正知道什么是苦了。
“马上就好了,你先坐着。”
陆文亮一边说着,一边起身帮大家伙把工具放好。他这人闲不住,大伙吃完饭后也是他张罗着把碗筷拿去洗。
陆四猜测可能这和宋五安排他们陆家三人不下水有关,文亮哥多半是心中过意不去,怕旁人说话。
因为干的都是泥工脏活,大家伙身上没一处干净的,因此没人这个时候进棚子,都在外面坐着一边闲聊一边等吃饭。
陆四坐在地上把脚上的草鞋脱了下来,几天活干下来,这双草鞋的底板都快磨通了,前面也叫顶破了。
而且草鞋穿在脚上不舒服,特别的磨脚,要不是脚上有双袜子垫着,陆四肯定自己这双脚一定会磨破。
见堂弟手中的草鞋已经不行了,陆文亮就让他扔了,等明儿重新再给他拿一双。他带来的几双草鞋都是他爹编的,老人家手艺是绝对没话说的,但草鞋再好也是草编的,实在是经不住这一天天的来回。
陆四“嗯”了一声随手将草鞋塞进火堆中,又顺手把袜子脱下来烤干。
虽然没有下水,但挑的是淤泥,莫说袜子了,就是裤子也早是湿的了。
干活的时候不觉得如何,停下来风一吹,那真是贴着身子的凉。
见汤锅沸了,陆文亮忙叫大家伙拿碗来装饭盛汤。
汤虽然放了盐有点咸,但肯定不能就这么下饭,好在大家伙都带有咸菜,一帮人就或蹲或坐在棚子里吃起饭来。
吃到一半的时候,宋五过来了,把用纸袋包着的三两多猪头肉递给蒋魁,挤挤眼道:“怎么样,我宋五说话算数啊?”
“不丑不丑,五爷说话比皇上还有用呢。”
蒋魁那个高兴劲儿,自出河工以来他也是半点荤腥没吃过的。
第十八章 一把菜刀
“嚼舌头根子呢,我要说话比皇上还有用,现在就叫你们家去了...”
宋五哈哈笑了起来,“不过我们这淮扬猪头肉,皇上他都吃不到呢!”
众人跟着笑了起来,陆四觉得这话没毛病。
他敢打包票,崇祯爷没吃过猪头肉。
“行了,猪头肉弄给你了,你也别嫌少,老马叫我去陪县衙的人喝酒...你们吃完了就睡觉吧,这一天活干下来苦死了呢。”
宋五走时还朝边上的陆四点了点头,想必这个小绝怂瞎起名字给他的印象很深刻。
“五爷慢走,多喝点啊!”陆文亮端着碗起身目送宋五离去,骨子里透着老实。
“嘿,怕有三四两呢嘛!”
蒋魁掂了掂纸袋中的猪头肉,打开闻了闻竟是没有吃独食,而是朝众人叫了声:“人人有份,大家一人弄一块尝尝。”
“蒋大敞亮!”
平日和蒋魁要好的夏大军第一个过来夹了块肥肉往嘴里那么一丢,然后大口嚼了嚼,再往肚中那么一咽,舌头那么一咂叭,好吃死了的样子。
“不丑不丑,真杀馋,过两天我也去买点吃吃,辣妈妈的,馋死了。”
夏大军说着又回到原地蹲着继续吃他的青菜汤泡饭。其他人脸上都挂着笑容,有人喉咙不由自主的咽了下,比如陆四和广远这对叔侄俩,可没人过来跟夏大军一样夹肉吃,因为他们都不好意思。
“怎么?都是家里人有什么难为情的?大不了下次你们哪个有肉的时候也把块我尝尝,来啊,快些,外头冷呢。”
蒋魁说完见大家伙还是没动,索性直接起来到他们面前一人给他们夹了一块。
“小四子弄块猪拱拱吃吃,”
蒋魁夹给陆四的是猪嘴唇上的一块肉,特别嫩,再加卤水煮过,吃进嘴里那是又香又好吃。
“那五爷我就不好意思了,谢谢了啊!”
陆四由衷感谢蒋魁,将那猪拱拱迫不及待塞进嘴里,一口嚼下去跟刚才夏大军一样咽进肚中。
淮扬猪头肉,真是人间最下饭的美味啊。
蒋魁又给陆文亮父子一人夹了一块,袋里还剩三块自个便就着饭吃了。
吃完,陆文亮叫广远帮大家把碗筷洗了,他则是去拎了一桶水来倒进锅中烧起热水来。
外面冷,大家伙进了棚子,身上的脏衣服脱了直接扔在门口边的地上。
虽说棚子里简陋得很,但十多人往里面一挤,没一会倒也不觉着怎么冷了。
没过多久,陆文亮那边就烧好热水,陆四提了木桶舀了拎进棚里。
就一个洗脚的木桶,肯定得轮流来。
夏大军、周旺他们几个下河挖泥的先洗,几个人脚往热水里一泡,先是一个个烫得嘴直歪,然后就是一个个的叫舒服。
等这几人洗完,陆四又去换了桶水来,没一会众人就陆续洗完脚。
陆四这边拿毛巾刚把脚擦干净,就见周旺把自已从家里带来的另一套干净衣服换上了。
“周二,你又去玩了?”夏大军坐在被窝里看着周旺。
蒋魁闷声道:“有什么好赌的,赢了是欢喜,输得了呢?不赌就是赢。”
“晓得呢,我不赌,就是去看看,反正也睡不着。”周旺吱唔两声穿上鞋子走出了木棚。
陆文亮本想叫住他的,但他又不是周旺的长辈不好说人家。
陆四暗暗摇头,这个周二哥不知道哪来的赌瘾,打王四他们赌局开起来的第一天就过去赌了。天天如此,不到深更半夜不回来,也不知这家伙是输还是赢。
等周旺出去后,蒋魁突然道:“周二怕是输的不轻呢。”
“怎么了?”
说话的是家住周旺家对面的甘秉良,年纪和陆四相差不大,不过胆子特别的小,人唤“二毛”。
陆四印象中他和广远十几岁时就打过这甘二毛,原因是广远说要娶人家姐姐做婆娘,二毛就说广远是赖蛤蟆想吃天鹅肉,把个广远气的喊上老爷一块揍他。
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甘二毛那个比他大两岁的姐姐竟然始终没有嫁人,成了四里八乡有名的老姑娘,挺稀罕的。
蒋魁抖了抖被子上的灰尘,说了句:“昨天周旺跟我借钱的,我估计他怕是输不少了。”
一边已经进了被窝的夏大军“啊”了一声:“他也跟我借过的。”
“没命,这家伙怕真是输大发了,今天下午他跟我又借了30文。”
“前天也跟我借的,不过我没借他。”
“......”
众人七嘴八舌,那周旺竟然跟七八个人都借过钱。不用问,这小子肯定输惨了。
“都输这么多了,跟他借跟你借的还去赌,他脑子坏得了!”陆文亮有点恨铁不成钢,他是看着周旺长大的。
蒋魁道:“行了,大家不要说了,就当不晓得,反正你们也不要再借钱给他...他婆娘要知道他输这么多钱,不跟他吵才怪。”
甘二毛“嗯哪”一声:“晓得呢,回去在他婆娘面前半个字都不能提。”
“算了吧,反正也不多,他能还就还,不能还就当我也去玩两把输的了。”
夏大军这人倒也洒脱,既然钱借出去了,周旺也输惨了,那再想着这钱几时能还也没意思。
乡里乡亲,又是一个村从小玩大的,为了点钱闹翻脸也没意思。只盼他周旺能收手吧,要不然窟窿越来越大,补都补不住。
众人也是纷纷唏嘘,对周旺既是同情也不同情,一个个都不知道周旺这个老实人怎么就好上赌钱的。
这人,沾嫖可以,沾上赌那败起家来可狠着咧。
说了一会,众人便陆陆续续睡下了。一天的泥工生活干下来,一个个都累的好像骨头散架似的,哪还有什么精力闲聊。
很快,随着夏大军的第一个呼噜响起,木棚里的呼噜声就开始起伏不定,时而雷鸣,时而号角,时而低沉,好不热闹的很。
陆四叫这帮人的呼噜声搞得脑壳大,加上来淮安都七天了却成天窝在这运河当苦力,前路一片迷茫,自然一时半会也睡不着。
想出去走走,天寒地冻的实在是受不了,便躺在那胡思乱想着。
一会竟是想李自成这会在想什么,一会想崇祯这会又在想什么,一会想多尔衮是不是真的偷了他嫂子...总之,乱七八糟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陆四迷迷糊糊的终于困意上头,却隐约听见有人推门进来。
陆四一凛,旋即想到可能是周旺回来睡觉,但没听到对方脱衣的动静。
棚子里,除了众人呼噜声外,竟是没有别的声音。
陆四很困,他想合上眼睡觉,管周旺在干嘛。但是,总觉得不对劲,所以还是强撑着悄悄抬头看了过去。
黑乎乎的也看不清,地上有个人一动不动的坐着,似乎就是周旺。
这就让陆四有些疑惑了,不明白周旺不睡觉坐地上干什么?
想了想,他还是准备叫一声周旺,这时外面却有个刻意压低的声音传了进来:“周旺,你出来一下,王四爷要和你说几句话。”
声音很熟悉,是陆小华子!
呆坐在地上的周旺听了陆小华子的声音,身子明显动了一下,却没吱声。
等了片刻,见里面没动静,外面的陆小华子声音又传了进来:“四爷说你不出来的话,他就进去了。”
闻言,周旺有些惊恐,扭头看了眼身后酣睡的众人,一脸不情愿的走了出去。
就在周旺刚把门带上的时候,陆四听到了一声痛苦的闷哼,似乎周旺胸口或肚子被人踢了。
“走,去那边说话!”
陆四听到了王四的声音,与上次在渡船上听到的不同,这次王四声音明显带着凶狠。
陆四眉头皱了皱,他不知道周旺是怎么得罪了王四,但这人和他是邻居,平日两家关系也好,尤其是自已身体的原主人特别喜欢周旺的儿子大宝,加上周二嫂人也不错,所以陆四迟疑再三还是从床上轻轻爬起,摸到门口捡起地上一件也不知道是谁的衣服穿在了身上。
他要跟着去看看,他怕周旺出事。
但不知为何,在要拉门的那瞬间,陆四却鬼使神差的将和米袋放在一起的菜刀拿在了手上。
刀,是他从家中带来的那把。
第十九章 刀,是什么样的刀
深夜的运河两岸格外的冷,怕是撒尿都能结冰那种。
出了木棚的陆四本能的将脖子往棉袄里边缩了缩,然后哈了口气四下看去。
运河上起了雾,雾气还很大。
唯一的亮源是守堤官军每隔半里设的火堆,这让陆四的视线受到限制,好在王四他们没走多远,依稀能听到动静,便将菜刀揣在背后裤腰带中,悄悄的跟了过去。
周旺被王四等人带到了一里多外堆积淤泥的一处鱼塘边,鱼塘早就被放干了水,里面现在堆满淤泥。
每天都有人过来将这些淤泥运到乡下发售,因为这东西很肥田,比农家肥还好。
当然,这些淤泥也无一例外的被大户垄断了。
因不知周旺到底为何事叫王四带到这边来,陆四也不好露面,就蹑手蹑脚到淤堆边一棵杨树后躲着,想听听究竟是什么回事。
王四那边好像是四个人,其中一个是陆小华,其余两个因背对着陆四这边,陆四不知道是谁,猜测可能是王四棚里的打手。
“四...四爷,你放心,钱我,我肯定会还的!”
深更半夜被人带到这里,刚才还挨了王四一脚,加上王四在上冈的凶名,周旺不恐惧是不可能的。
人已在发抖。
“还?”
王四笑了起来,“周二,你在我这里前前后后借了有十几两了吧?”
“嗯。”
周旺脑袋耷拉着,心中已经后悔万分,恨不得拿刀剁了自已的手。
陆四这边听了也是吃惊,十几两是什么概念?
盐城县最好的水田不过才卖二两多一点一亩!
十几两相当于把周旺家几亩地全卖了,再搭上他家的房子都不够还的,说是倾家荡产一点也不为过。
这周旺,真是疯得了!
“周二,大家都是乡里乡亲,不是我王四不好说话,只是你欠的实在有些多,再说你家什么条件大家心里都有数,所以我呐也不问你别的,就问这钱你打算什么时候还,又怎么个还法?”
王四说完摸出烟袋,陆小华子见了忙拿火折子帮他点上,然后拿脚轻轻点了点周旺,低声道:“四爷是通情达理的人,你有什么想法就说说。”
周旺“吱唔”道:“钱...我肯定还,但现在真没有...等开完春我打算去海子里给人烧灶...反正四爷放心,这个钱我是肯定还的!就是可能要拖拖。”
说完,他抬头有些期待的看着王四,换来的却是王四拿烟袋狠狠打了他下,“呸”了一声:“你活见鬼呢!还海子里烧灶?你他娘的烧一年灶才几个钱啊?欠我十几两再加利息,把你烧成骨头你也还不上!”
周旺可能是眉眼那边被烟袋打到,疼得捂着自已的左眼却是一声也不敢吭。
“四爷,不打他撒,他老实人一个,让他再想想办法嘛。”陆小华子毕竟和周旺一个村,这会要不帮他说两句过不去。
“他能有个屁的办法!”
王四却是根本不理会陆小华子,随手将陆小华子推到一边,上前对着周旺又是一脚,结果把人踹在淤泥堆上。
“办法我替你想了,就看你愿不愿意了!”
“什...什么办法?”
周旺明明个子比王四还高,可被对方拿脚顶着自已胸口愣是不敢动半分。
“别说我王四不帮你,和你说明了,你欠这么多钱肯定还不上,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你把婆娘叫我带出去做一年工怎么样?”
王四竟是带着微笑说的这话。
“这不行!”
周旺则是惊恐万分,王四嘴里说的做一年工是什么意思,他能不知道!
陆四也是眉头皱起,这王四也真是丧尽天良的很,带人家老婆出去跟逼良为娼有什么区别?
“好四爷,我求求你了,钱我肯定还,你通融通融...你那个法子肯定不行...”
周旺挣扎了,却不是反抗,而是“扑通”一声跪在了王四面前直磕头。
站在一边的陆小华子也是愣住,他可不知道王四竟然是想要周旺婆娘出去卖,心里很是纠结。
这时,王四带来的两人中突然有人说了句:“我说四哥,你也够缺德的,这把人逼的我都看不下去了。”
竟是那天和宋五闲扯的马新贵。
王四扭头望了眼马新贵,哼了一声道:“看不下去可以,钱你不要分。”
一听这话,马新贵忙咧嘴笑道:“瞎说,我的钱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
“那就不要说话,”
王四扭过头看向给他磕头的周旺,“你就是把头磕破了也没用,要么现在还钱,要么就让婆娘跟我出去。”
语气根本不容商量。
“不能,不能...肯定不能...”周旺又急又害怕,眼泪都下来了。
“跟你好商量你不睬,非要我打你一顿才肯是吧!”王四直接威胁。
周旺滞了下,随后咬牙道:“四爷,我求求你,这件事真不行,欠你们的钱我回去卖地给你们行不行!”
“不行!”
王四手反给了周旺一个嘴巴子,狠狠道:“我就要你婆娘跟我出去!”
然后朝后面叫了声:“仇五,教训教训他!”
“嗯哪!”
被唤作仇五的打手二话不说上前就朝周旺身上踢去,周旺疼得抱住脑袋蜷在地上痛苦的叫了一声。
王四听了却骂道:“你再敢喊一声,今天就把你打死!”
“唔...”
周旺不敢喊,他知道王四这帮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仇二也是个下得了辣手的,拿脚不停的在周旺身上踹,似乎要打到对方求饶同意王四的要求才会住手。
陆小华看不下去了,本着同村人的念头想上前替周旺求个情,可王四却瞪了他一眼,无奈只好闭嘴。
马新贵一脸无所谓的看着,其实如周旺这种人他见得多了,一开始这不行那不行的,最后一打通通都行。
“住手,你们要把人打死吗!”
陆四没办法不出去,照这般打法周旺不死也得受重伤。
“小四子?”
看到堂弟陆四出现在这里,陆小华子愣住。
“你们认识?”
王四转身看了眼陆四,对陆小华子道:“叫你家兄弟不要管闲事,这里没他什么事,回去睡他的觉。”
“好,”
陆小华应了声上前想要把堂弟拦住,他知道堂弟跟周旺家关系近,怕堂弟无端卷进来。
却没想到堂弟没有理他,而是径直走到周旺那边,蹲下身去将蜷在地上的周旺扶了坐起。
仇五下手太重,周旺脑袋都被打破了,流出来的血在他脸上结了一道长长的冰霜。
至于身上的伤势一时看不出,反正不轻,因为周旺已经疼的说不出话来。
“欠债还钱是天经地义,但你们逼人卖婆娘就未免说不过去了吧?”
陆四缓缓起身,看着那传说中上冈一霸的王四。
王四还没说话,仇五先开口了,阴侧侧的盯着陆四干笑一声:“你晓得我们是谁啊?”
“不晓得。”
陆四摇了摇头,这种人晓得不晓得都没意义,在他眼里,这些人都是死人。
用不了几个月,北边过来的刘泽清、高杰两支兵马就会跟蝗虫过境似的席卷淮安,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随后跟进的清军则是一锤定音,将数百万人口的大府淮安瞬间变成只有三十余万人的小府,直到伪康熙末年才恢复过来。
不管是在明军眼里,还是清军眼里,淮安府的百姓都是蝼蚁。如王四这般只会欺负百姓的油混,在那当兵的眼中也不过是一刀的事。
越是有钱,越倒霉。
“不晓得你出什么头!”
陆四很淡然面对他眼中的死人,可对方却在他没有任何防备的情况下,一拳就打在了他脸上,当时就觉眼角火辣辣的疼,还有那么一阵晕乎。
“仇五,你什么意思,他是我兄弟!”
陆小华子虽然跟陆家人没有什么血缘关系,但总是陆家的人,见仇五竟当他面打自已的堂弟,顿时也火了,上前就要将仇五推到一边。
可没等他动就听后面有人愤怒的骂了一声:“狗杂种,你眼瞎了敢打我老爷!”
在陆小华和一边的马新贵错愕之际,一个人影从他们面前跃过直奔仇五而去,然后他们就看到一根扁担笔直的砸在了仇五额头之上。
“咚”的一声,声音很大,扁担也是“叭”的一下断成两截。
“狗杂种...”
仇五有些难以置信,他瞪大双眼死死盯着拿扁担砸他的人,然后晃了一晃,“扑通”一声瘫倒在地,一动不动。
这一幕把陆小华和马新贵他们都给吓住了。
陆广远自已也呆住了,手一抖半截扁担脱落在地,心跳得好像要蹦出来似的,脑海中也是一片空白:他似乎把人打死了!
这人怎么这么不经打的?
广远脸色煞白,一动不动,看起来也是魂飞魄散的样子。
“小杂种,你敢杀人!快,快报官!”
最先回过神来的是王四,惊骇之余这个老油混想到的竟是报官!
可没等他去报官,一个人影突然闪到他的身侧,然后就觉有什么东西砸在了他的左肩和脖子连结处。
定睛一看,是一把菜刀。
刀把子上还粘着根小拇指长的菜叶。
第二十章 杀人者,陆文宗
陆四杀人了,他没有选择。
他不可能让广远叫官府捉去。
但他从来没有杀过人,所以菜刀在颤动,这让被砍的王四感受到了疼痛,同时也是无法相信自已的眼睛,如同刚才亲眼目睹仇五被一个愣头青拿扁担砸死般。
这小子敢砍我?
这世上还有人敢杀我!
这些小崽子下手可真狠啊...
出于本能,王四抬起右手想要将脖子上的菜刀拔出,但对面那个同样愣头青的年轻人却颤悠悠的用另一只手阻止了他的动作,然后将砍在他脖子上的菜刀用力的向内压了压,顺着手劲向下带了带。
菜刀虽磨的锋利,但实际仍是很钝,如同剁那带粗皮的肉,有的时候必须用刀刃来回拉一下才行。
“呃...”
脖间的巨痛让王四痛苦的发出低沉声,他半张着嘴巴,呆呆的望着陆四,有气无力喃喃道:“你...敢杀我...你知道,知道我是谁吗...”
大约四五个呼吸后,陆四咽了咽喉咙,回答了王四的问题。
“你以为你是谁?”
紧接着,可能是肾上腺素的作用,也可能是出于要做就做得彻底的念头,第一次杀人的陆四抬脚踹向王四。
“阎王也是官,你到他那报吧...对了,记住,杀人者,陆文宗!”
伴随着王四的身子向后倾倒,菜刀从他脖子中间脱出,尔后一道血箭“噗嗤”一声喷了边上震惊与一脸懵逼的马新贵一脸。
腥腥的,热乎乎的,然后是冰凉。
这天气,实在是冻得太快。
王四被破开的脖子皮肉绽放,有热气外冒的同时又结了无数血凌子、血团子,模样实在是太恐怖,以至陆四胃中有些翻江倒胃,但他忍住了。
他知道自已不能吐出来,他还有事要做——还有一个人!
.......
爱吃猪油渣子,长相酷似后世演员王大治的马新贵看到刚刚杀了王四的小子突然转身对着他,手中的菜刀还挂着一条长长的血凌子。
他意识到不妙!
果然,陆四动了,动的同时朝边上傻看着的堂哥和侄子喝了一声:“杀了这姓马的,今天这事不能有活口!”
“啊?!”
陆小华一个激灵,身为兄长的他有些迟疑,但也就是三四秒的时间,他纵身跃到马新贵身边将对方狠狠扑倒在地,一只手按着对方的一条胳膊,另一只手去捂对方的嘴,同时右腿膝盖死死的抵在对方的大腿上。
沉浸在自已杀人恐惧中的广远也被老叔的喝声惊醒,扭头看到华大爷已经将人扑到,迅速反应过来提着手中的半截扁担冲上去就要打那姓马的脑袋。
老爷说的对,今天这事不能让人知道!
只要没人知道,他就没有杀过人!
“唔唔...”
马新贵死命的反抗着陆小华,嘴巴被捂的他脸胀得通红,叫陆小华压得也是气都快喘不上来。
等看到杀人的两个陆家人一个拿扁担,一个拿菜刀朝自已过来后,人吓得魂都快离身了。
陆家这几个崽子怎么这么毒的!
马新贵想不明白,也急了,不停的挣扎,右手几次脱出拼命捶打陆小华的脑袋,打不动就揪陆小华的头发,可陆小华这会也是发了狠,哪怕头皮被马新贵拽下一片都不肯松手。
小四子说的对,今天这事不能有活口!
他陆小华虽不是陆家的根,但也是陆家把他养大的!
.......
陆四紧张的向四周看了眼,他也很慌,好在四下里除了远处堤上的火堆,没有任何动静。
马新贵是跑不掉了,他不是杀人狂,但却不能不杀马新贵,哪怕对方是里长老马的侄子。
两条人命注定这个马新贵要被灭口,否则他陆家叔侄俩就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了。
谁让现在的淮安府还没有大乱呢,那官府可还是正常运转的。
陆家三人杀人同时,坐在地上喘息的周旺一点反应也没有,可能事情发生得太快,他的大脑还在死机中。
“广远,快动手!”
马新贵的拼死反抗让陆小华红了眼,然而就在广远手中的扁担要砸下去时,那马新贵终是使出吃奶的力气掰开了陆小华的手,顾不得吸口气就惊慌叫了声:“别杀我,我们是一伙的!”
“一伙的?”
单纯的广远听了这话,生生的刹住了要落下的扁担,狐疑的望着瓜皮帽子掉到一边,头发上满是淤泥的马新贵。
什么一伙的?
陆小华也是一愣,就这么个愣神叫马新贵逮住了机会,猛的张嘴在陆小华手上一咬,疼得陆小华一下甩开了马新贵。
等意识到不好时,马新贵已经地上连滚三个跟头,脱离了他的控制。
然而让人惊讶的是,这个马新贵却没有就此往大堤跑,也没有喊人救命,反而一边呼呼的喘着气,一边对面前的陆家三人道:“我说哥几个别怕,王四死了活该,他棚里的钱我们几个分了!”
陆四却是置若罔闻,沉着脸往前走了一步,可他一动,那马新贵也发狠的朝远处的军营一指:“你再动一步,我就喊了!”
这话让陆四真的停了下来,他没把握能在制伏马新贵的同时堵住他的嘴巴。
深更半夜的要是嚎一嗓子,半个运河都能听得见。
见陆四没再过来,马新贵松了口气,道:“我说的是真话,这王四我早就想弄死他了,所以我不仅不会告发你们,还会跟你们一块分王四的钱。”
“有多少钱?”
陆小华下意识问道,然后就知道不妥。
“这几天他棚里赚了不少,少说也有一百多两。”
马新贵说话的同时仍是保持着高度戒备,尤其提防着手中拿菜刀的陆四。
“这些钱我们几个人分了,今天的事就当什么也没发生,如何?”
说完,马新贵又朝仍跟个痴子似的周旺一指,“他的债也不用还了。”
陆小华听的很是动心,一百多两啊,他替王四打下手混饭吃,一年顶多从王四手里得个三四两,就这还得跟个孙子似的巴结王四。现在却能分到二三十两,王四又死了,回上冈后他自已都能开棚了。
“老爷?”
广远这孩子没啥想法,老爷说啥他就干啥。
“你以为这样说我就能放过你,两条人命,你叫我拿什么信你?”
陆四不相信马新贵,他不会给自已留下任何祸患。
“小子,现在你杀不了我!...就算你能把我杀了,这里三具尸体,你以为官府会查不出来!别忘了,你们棚子里有人知道王四找过周旺,那些府里县里的捕快再蠢也会查出是你们干的!到时候你们以为你们能跑得了?”
马新贵笃定他死不了,他知道对方也害怕他大喊救命,更重要的是他们没办法把屁股擦干净。
广远“啊”了一声:“对,老爷,我爹和蒋大爷他们知道我来找你。”
“你真不会告发我们?”
陆小华本来就没杀人,再被马新贵这么一说,自然就更不想沾上人命了。
“我马新贵说话什么时候不算数的?小华子,现在王四死了,仇五也死了,以后你要自已干,我马新贵撑你,别的地方不敢说,上冈这一片你就是数得上号的人物!”
马新贵这家伙倒是懂得分化,几句话一说,再给陆小华描绘出个好前景来,还真让陆小华大为心动。
陆四见状眉头不由皱了起来,他在考虑马新贵所言值不值得信。
毕竟事关他和广远的性命,疏忽不得。
正思索着时,身后的周旺突然“啊啊”两声,陆四一惊,回头看去,也是吓了一跳——那个被广远用扁担砸死的仇五竟然又站了起来!
诈尸?!
陆小华他们也吃了一惊,愣愣的望着正在揉脑袋的仇五,很快意识到这家伙不是诈尸,而是没死!
“妈的,小狗崽子敢拿扁担砸老子,老子弄不死你!”
仇五真没死,他是被打晕过去,现在则是被冻醒了的。只不过,他的前额明显凹进去一截,看上去就好像少了一块头骨似的。
不过很快仇五也愣住了,他看到了地上的王四尸体。
“四哥?”
还有些昏沉沉的仇五没搞清楚状况时,耳畔就听有人说了句:“快弄死他!”
动手的竟是马新贵,他从广远手中一把抢过扁担飞步上前,就照傻愣着的仇五脑袋重重一下。
这一下,把仇五砸得是眼冒金星,本来就没平衡好的身子一下又倒在了地上。
可这人脑袋真是结实,竟然还是没死,反是张大嘴巴吃惊的问马新贵:“你打我做什么?”
“我...”
马新贵看了眼手中的扁担,“叭”的一下对着仇五的脸就来了一下。
仇五就跟断头的蛇一般身子一下蜷了起来,疼得喊了一声,陆四一慌忙要上前用菜刀结果这家伙。
周旺却扑了上来,一手死命的勒着仇五的脖子,任凭仇五怎么踢打双脚也不松手。
直到仇五的舌头伸得老长,眼珠子都要爆出来,整个人也不再动弹时,周旺才缓缓的松开了右臂,然后一下又瘫软在地。
脸上竟满是泪水。
马新贵看了眼周旺,拿扁担捅了捅仇五的脸,又不放心蹲下去探了对方的鼻息,方才出了口气,抬头对陆四三人道:“哥几个,这下我们是一伙的吧?”
第二十一章 淤泥埋尸 官兵裹夫
陆四认可了马新贵,这家伙确实不会出卖他们,但他也没就此将马新贵当成“一伙的”。
怎么看,这马新贵也不是个刚杀人的雏,就刚才的果断和狠辣劲,弄不好这小子手上有过人命。
这种人,还是离的远些好。
陆四可不想哪天叫这人给当了垫脚石,正所谓防人之心不可无。
不过,这马新贵倒也有胆识,刚才面对陆家三人“行凶”时的表现,还是让陆四刮目相看的。
这世间,总不缺亡命徒。
只是,王四、仇五两人的尸体怎么办?
眼下是什么时辰,陆四不知道,但估计离天亮不会太远。要是不赶紧处理尸体,天一亮就等着被人发现吧。
两具尸体不是两个小石子,随手往河里一扔就沉下去的,往哪里藏是个大问题。
运河绝不是抛尸的好去处,莫说正在清淤,铁龙爪随便就能勾出来,就说让那尸体如何不浮上来就是个大难题。
剁了分解,陆四还没这狠劲。
说一千道一万,他骨子里还是个良民,要不是怕广远叫官府捉去,他不可能动手杀王四的。
至少,现在没有杀人的冲动。
带刀出来,也仅仅是为了万一出现什么紧急情况,能够自保而矣。
最终,还是马新贵出的主意,他让几人合力将王、仇二人的尸体抬到淤泥堆中央,然后让周旺去找两把铁锹来。
“动作快些,别惊动人,取了就来!”
周旺却没立即就去,而是朝陆四看了眼,后者点了点头后他才“噢”了一声,默默去住的木棚取铁锹了。
广远这孩子却挠了挠头道:“埋这怕是不行,天亮后当地人会过来运淤泥的,到时挖出来怎么办?”
“这么多淤泥,他们要运到什么时候?尸体埋在中间,我看没半个月当地人不知道里面埋着人。”
马新贵说着探身在王四和仇五翻来翻去,却不是为了搜刮二人身上的钱财,而是将二人随身带的户贴给拿走。
此人果然有心,且是个老手。
陆四暗自警惕,至于埋尸淤泥堆这个法子他没意见,别说半个月后尸体才会被人发现,就是七八天也够了。
宋五说过,再干几天这工程差不多就结束了,到时河工返乡撤的干干净净,工地上突然冒出两具死尸来,够官府那些捕快们忙活的。
这年头可没什么监控,也没什么指纹,想要核对两具死尸的身份虽说不及登天之难,但也绝对能让那帮捕快跟群瞎子似的先转几个月圈。
几个月后,还有官府吗?
还有王法吗?
......
周旺将铁锹取来后,广远和他便开始挖那冻得冰硬的淤泥堆。挖了没一会,陆小华换下周旺,因为周旺先前被仇五打的太狠,身上有内伤。
几人合力之下终是挖了一个差不多一米多深的大坑,马新贵跳下去看了看说可以了,众人便将王四和仇五的尸体扔了下去,又将刚才挖出的淤泥再堆了回去。
广远不放心,在埋尸处跳了一会,看脚下压得结结实实的才算安了心。
周旺和陆小华则累的坐在地上休息,二人刚才挖坑的时候还不如何,这会尸体埋了反而都有些心跳加速。
“拿着,”
马新贵将刚才从王四、仇五身上摸出来的散碎银子和一些铜钱丢给了陆小华,那两张户贴则蹲在一避风处摸出火折子给烧了。
这下就是查无可查了。
见陆小华望着埋尸地有些发呆,马新贵嘿嘿一笑,拍拍他肩膀道:“放心吧,别说官府一时半会不知道这里死了人,就算知道了也没事。”
陆小华一愣:“怎么?”
马新贵没答陆小华,反而看向边上的周旺,问他:“你知道王四为什么逼你?”
周旺一怔,摇了摇头。
陆四扭头看向马新贵,王四今天的确过份了。
欠债还钱是天经地义,但人家既然答应回家卖地还钱,你王四也不至于非要拉人家老婆出去卖啊。
说到底,干赌局放利子的图的是财,不是图人家破人亡的。只要有钱收,哪个愣种会往死里逼人?
要知道,兔子急了还咬人呢。
不过...
陆四朝周旺瞄了眼,这个周二哥先前的表现似乎连兔子都不如,还好,在最后关头总算硬气了一把,没让人彻底对他失望。
陆小华也奇怪这事,印象中能让王四这么干的是那些已经输得倾家荡产,家里实在拿不出东西还债的,这才拉人妻女,而周旺显然不属于这类。
“你们都不知道吧,实话告诉你们,他王四这么干是缺德的冒烟,他是根本不指着周旺还钱...”
说到这,马新贵却突然闭嘴不语,然后扭头朝陆四看了看,道:“等会你们跟我去王四的棚里取银子,大家分了之后我劝你们赶紧离开这里,越快越好。”
“为什么?”问话的是陆小华。
“我们不能走的,公家还要我们挑河呢,现在回去公家要罚我们的。”
广远摇了摇头,要是杀人的事发了,他说不定能和老爷立即逃走,可现在这事发不了,他干什么要跑?
跑了,才是做贼心虚呢。
到时候尸体被挖出来,官府一查谁跑了,他不就完蛋了么。
“挑河?”
马新贵“嗤”了一声,白了眼憨憨的广远,“你知道个屁,再挑下去你们小命就都没了!”
“你这话到底什么意思?”
陆四觉得不对劲,马新贵一定知道些什么。
“新贵哥,你是不是知道什么?要是的话,大家现在是一伙的就告诉我们吧。”陆小华也紧张起来。
“这个嘛,”
马新贵想了想,咧嘴道:“行,反正咱哥几个现在算是一条船上的,看在你们替我弄死王四的份上,我就再帮你们一次...不过这事只能你们几个知道,千万别传出去,要不然会出大乱子的!”
“到底什么事,说得这么悬乎?”陆小华紧张的都坐不住了。
陆四也是神情凝重,这马新贵是里长老马的侄子,平日里与王四他们和县里的人、守堤的兵打得火热,所以知道些他不知道的事情很正常。再结合王四没理由的往死里逼周旺,马新贵所说的恐怕真是件很严重的事。
“到底出什么事了?”
陆四的语气并不重,但他手里那把结着血霜的菜刀却给人无形的压力。
马新贵也许是感受到了这股压力,也知眼面前这陆家的小崽子毒的很,便直说道:
“守堤的官兵要把你们这些河工拉到北边当夫子...这些个兵可不是我们本地人,所以给他们当夫子有什么下场,你们自己去悟,反正我听说十个里面能活一个就是祖坟冒烟了...别怪我没提醒你们,想活命的赶紧走,迟了,你们后悔都来不及。”
第二十二章 夫子炮灰 何去何从
“你这消息听谁说的?不可能,我们是来挑河的,他们凭什么拉咱们的夫子啊!”
周旺叫马新贵说的这事再次给吓着了。
“我看没这回事,守堤的那些军爷看着挺好,怎么突然就要拉咱们当夫子?”
陆小华子也有些不相信。
他跟王四和堤上那些兵打过交道,虽说看着凶,但赌起钱来也爽快,从不赖账,跟他们也称兄道弟,怎么看也不像是要祸祸他们的样子。
“老爷,他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要是真的话,咱们是不是就回不了家了?”
广远曾听宋五说过有官兵拉人当夫子的事,不过他以为当夫子顶多就是替官兵搬搬东西,帮他们喂喂马,端端水、做做饭之类的杂务,就跟给人打短工似的,时间到了就放回来,所以没什么大不了。
但马新贵说给官兵当夫子是九死一生,这就有点吓着广远了。
陆四却知道马新贵说的没错,这年头无论是叫官兵还是叫流寇拉去当夫子,都注定是条有去无回的路。
因为不管是官兵,还是流寇,他们在打仗的时候都会把夫子用在第一线,是谓以人命去消耗对手的弹药箭枝,或以人命去填平对手的堑沟。甚至,还会在缺粮的情况下以夫子为食物,如那位已经降了清的祖大寿。
夫子不是人,他们甚至连被称为人的资格都没有。
他们只是炮灰,只是一群被用刀枪驱赶的牲畜。
极少数的夫子会幸运的存活下来,然后他们就会被称为精兵。
精兵的定义在这个时代其实很简单——别人死了,你还活着,你就是精兵!
如果真如马新贵所言,守河的这支官军要将他们几万河工裹去当夫子,那陆四敢断言,这些河工的家里怕是十有**都要戴丧了。
陆四曾想过叫新来的淮扬巡抚拉了壮丁当兵,因为这说不定是他的一个机会,但这个机会的前提是淮扬巡抚募兵,而非是叫外地来的兵拉了夫子。
当兵和夫子可是两回事。
家乡的兵和客兵更是两码事。
要在淮扬巡抚衙门和北边来的不知名军队选一个,陆四肯定毫不犹豫选前者。
前者还算家乡父母官,后者,虎狼也!
明末军纪败坏之罪魁祸首就是客兵。
显然,运河上这支监军就是客兵。
“这件事你是怎么知道的?守堤的官军是谁的兵马你知道吗?”
陆四必须要搞清楚消息的真假,也急于知道运河上这支打着“金”字标旗的军队究竟是谁在统领。
马新贵瞥了眼陆四,有些郁闷:“你不信我说的?”
“我不是不信你,我只是想知道更多一些。”
陆四向前近了一步,“有些事,知道一点和知道所有可不一样,好比你们棚里摇骰子,一颗骰子决定不了输赢,得全开了才知道。”
“有道理,”
盯着表情凝重的陆四看了几个呼吸,马新贵“嘿”了一声:“那好,都是乡里乡亲的,我就统统告诉你。”
.....
按马新贵的说法,王四有个表弟叫赵三喜,几年前在镇上失手把人打成重伤,害怕官府抓他做牢吓的连夜跑了。
结果这小子在北边的河南要了一年饭后不知怎么的就当了官军,因为打起仗来不要命,被上面的将领看中收在身边当了亲兵,还给改了个名字叫赵忠义。再后来赵忠义跟着的那个将领受漕运总督所召带兵来了淮安防河,他便也跟着过来,算是回老家了吧。
听到这里,陆四打断了马新贵,问道:“赵忠义跟着的那个将领是不是姓金?”
“好像是,”
马新贵侧头想了想,“对,听王四说他表弟跟着的是一个叫金声恒的将军。”
“果然是他。”
陆四自言一句,同时心下暗凛,金声恒这个**害百姓的程度比刘泽清还要过之,赣州屠城就是这家伙干的,杀了二十几万人。
被这家伙的兵拉去当夫子,绝对没有好下场。
“什么?”
马新贵叫陆四的反应弄得有点困惑:什么果然是他?
陆四忙摇头:“没什么,你继续说。”
马新贵“噢”了一声,带着几分疑惑继续说道:“赵忠义那小子离家几年,知道我们盐城县的人在这出河工,便想过来看看有没有熟人在,没想撞上他表哥王四...”
据马新贵讲,赵忠义虽离乡几年,但对家乡人也重感情,不忍心家乡人被拉去北边当炮灰,就将上面准备把运河上的河工给裹到北边当夫子的消息偷偷告诉了王四。
赵忠义的想法很简单,就是能救一个算一个。他认为只要表哥王四把这个消息散出去,不能救下所有人,至少也能让老家上冈的乡亲们躲过这一劫。
“赵忠义是对得起咱们家乡人了,可他不知道他表哥王四真他娘的不是人养的!”
马新贵恨恨的“呸”了一口,“王四不但没把消息传出去,反而想你们这帮劳力反正要被官兵拉走,到时都是死在外面的多,所以不如在溜之前逼周旺签卖他婆娘的契书,这样能从周旺他婆娘身上把钱赚回来,要不然周旺死在外面他的钱跟谁讨呢...嘿,这黑心肠却没想到栽在你手中,活该!”
“畜生!”
想到王四逼迫自已的情形,周旺拳头紧握,死死看着脚下的淤泥,恨不得把王四再扒出来剁成肉泥才好。
“这么说来,事情是真的了。”陆四的神情从凝重变得阴沉。
“当然是真的,我骗你做什么,有好处?”
马新贵搓了搓手哈口气,朝陆小华他们三个道:“你们也别愣着了,赶紧跟我去拿钱,然后你们想办法离开这里,迟了我怕你们走不得了。”
周旺失神的问了句:“官兵什么时候拉我们走?”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反正早走早好,说不定那帮官兵等不急了天亮就要带你们走呢?”
马新贵说着就要下淤泥堆,陆四却一把拽住他,闷声道:“知道这个消息的恐怕不仅是我们几个吧?”
马新贵回头朝陆四看了一眼,嘿嘿一笑:“你说呢?”
第二十三章 风起运河
人都有亲朋,乱世里当兵的眼里也没有贵贱。
知道拉夫这件事的肯定不止陆四他们几个,起码老马肯定知道,马新贵这个做侄子的再坏总不能坑自家伯父吧。
粮长,可不算官。
金声恒真要裹夫,老马这个粮长也别想跑,弄不好县里的什么书办、先生一个都落不下。
纵是官又如何?
隔壁村做过知府的吴老爷不也叫刘泽清给拉了夫么,要不是他自已跑得快,这会怕早就成了大顺军的刀下亡魂了。
当然,在没到迫不得已时,这些原先“体制”内的大小头头们还是能继续发挥作用的。
夫子,能当炮灰,能当牲畜,也能跟着摇旗呐喊,壮壮声势的。
盘踞在武昌的左良玉那二十几万人马不就是这么来的么。
只是,如果老马知道要拉夫的事,那他为什么不透露给乡民们?
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还是老马也跟王四一样不顾乡亲死活呢?
陆四认为应该是前者,毕竟,这世上不重乡情的人真的没几个。
但很快,他就意识到一个问题,那就是也许王四的做法是对的——如果他真将消息散开,恐怕就一个都走不脱了。
这不是单纯人性的考量,而是事实的决择。
世上没有守得住的秘密,运河上的数万民工虽然是从不同府县征发过来,但几乎每个片区的河工都沾亲带故,因此一个人知道,那就等于所有人都知道。
那样一来,恐慌就会让所有人无法再冷静。之后,就不可避免的会大乱。
尔后,恐怕没等官兵正式拉夫子,这运河上的民工就得先死一批了。
正如他陆四现在知道,他大哥文亮马上也要知道,那同一个棚里的蒋魁、夏大军他们要不要告诉?
都是一个根上出来的,用宋五的话讲,把谁扔下都没法回去跟他们的亲人交待。
所以,王四是狠了些,但他真的很聪明。
陆四不是王四,他没办法把邻居们扔下等死,所以他只能抓紧时间,赶在这件事还没有大规模扩散开前,争分夺秒的将人带走。
这就需要钱了。
......
王四的赌棚开了有六七天,前后赚的现银和铜钱加起来有一百多两,另外就是外面的欠债,也就是所谓的利子。这笔放出去的利子数目可不小,单周旺这里就有十几两了。
要是没有官军拉夫子这桩事,王四的死也算解脱了一批人。用佛家的话讲,陆四是功德无量。
棚里还有两个王四的下手,不过这两人和陆小华一样算是个帮闲,就是帮着收钱发钱,倒倒茶水,吓唬人,远比不上仇五这个正牌打手。
“三爷来了啊,哎,四爷呢?”
两个正在瞌睡的下手见着马新贵和陆小华领了三个陌生人进来,王四和仇五又不在,不禁都有些奇怪。
“县里有个大局,四爷过去陪了,叫我们先回来。”陆小华的说辞是刚才和马新贵商量过的。
“行了,没你们什么事,都去睡吧,一个个的眼皮子都撑不开了。”
马新贵示意那两个打下手去住的棚子睡觉,他平时跟王四称兄道弟,说话还是挺有用的。
王四陪县里人赌钱是常事,两个下手也没怀疑,“噢”了一声求之不得的便去睡觉了。
“在里面,”
马新贵朝陆小华使了个眼色,后者走到用布隔开的里间,在一堆草丛中扒了一会摸出一只小箱抱到了赌桌上。
马新贵拿着从王四尸体上摸到的钥匙打开铁锁,将里面的碎银铜子倒在桌上,也没细数,拿右手拨拉了几下就给分成了五堆。
这是把周旺也算了一份。
“自已拿,多了少了就这样。”马新贵顺手将看着比较多的那堆划拉进自己的钱袋。
他倒是一点不客气的很。
陆小华见状也划拉走一堆,周旺迟疑了下也取走了属于他的那一份。
广远却将剩下的两堆合在一块,然后找了块棚里的破布包了塞在陆四手里,道:“老爷,钱你拿着,我怕丢。”
陆四点了点头,问马新贵:“你什么时候走?”
“我等会就走,不走的话心里不踏实,说实话,打王四死后我这眼皮子就一直跳。”
说完,马新贵一拍陆小华,问他:“你是跟我走还是跟你家里人一起?”
“这...”
陆小华有些犹豫。
“二哥,你跟他一起走吧,我们去找文亮哥。”陆四说了句。
“老爷,公家肯放我们走吗?”广远有些担心这个问题。
马新贵听了有些好笑,对广远道:“你老爷手里拿的是什么?”
“钱啊。”广远不加思索。
“钱能干什么?”
“啊?”
广远还真没明白什么意思,陆四则晓得马新贵这是让他拿钱买路,而这也正是他要钱的原因。
官兵拉夫这件事肯定还局限在少数人知道,淮安府县这边晓得的人估计也不多,加之清淤工程还没有结束,金声恒的人也不可能现在就把人拉走。
毕竟,漕运这块对北京的朝廷也好,对金声恒他们这些败兵也好,都有十分重要的意义。
只要北京一天没有沦陷,江南的漕粮就要经运河北运,如此金声恒他们随便劫上一批也能撑一段时间。还有他们也总要给新来的淮扬巡抚面子,工程干完再裹人,至少能有个交待。
因此,理论上陆四他们现在是可以花钱提前回家的,理由随便编个就好,诸如病了,诸如家里老人去世了什么的。
“走吧,你兄弟是个聪明人,知道怎么做的。”
马新贵叫了一声陆小华,后者点了点头又有些不放心的对陆四道:“你们也要快,该花钱的地方不要舍不得,等回家我这还有一份呢。”
陆四点了点头,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二哥在大事上是不含糊的。
马新贵带着陆小华离开后,陆四便让广远、周旺跟他回去。路上陆四问广远怎么出来的。
“我听到华大爷的声音,也听到你出去了,怕你们出什么事就也跟了过去。”
寒风冻得厉害,广远将双手抄在棉袄的袖子中。这孩子倒是对刚才杀人的事不害怕了。
陆四问他:“你爷不知道吧?”
“不知道。”
广远摇了摇头。
前边的周旺突然停下脚步,将自已装钱的布袋递到陆四手中:“这钱你都拿着...咱们一起来的就得一起回去。”
“你先拿着,万一不够再说。”
陆四没要叫周旺先收着,他现在头疼的是怎么一次性能让十七人同时回去。
他想到了宋五,这件事如果由他出面去办可能要好些,但宋五这会不知道在哪,所以当务之急是先回去把事情跟棚子里的人说透,让大家有个心理准备,并且还要阻止他们把这事跟其他人说。
要不然统统晓得,结局还是个大乱。
走了有二里多路,陆四三人到了他们住的木棚,却看到他大哥陆文亮还有蒋魁、夏大军三人站在外面。
“深更半夜的你们去哪了!”
找了好多地方不见弟弟和儿子的陆文亮急得是满头大汗,叫冷风一吹头上都结冰霜了。
蒋魁和夏大军看样子是帮陆文亮也找了好久,站在寒风里冻得都是直缩脖子。
“大哥,我们...”
陆四正要说话,远处却传来一声尖叫。
“快跑啊,官兵杀人了,官兵杀人了!”
突如其来的这声尖叫撕破了运河两岸的寂静,也把陆文亮他们吓了一跳。
陆四也是心中猛的一跳:这声音?是马新贵!
第二十四章 宁杀一万,不乱数万
“外头喊什么?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被惊醒的甘二毛披着棉袄从门中刚探出脑袋,就被外面的冷风冻得缩了进去。可瞬间他的脑袋又重新探了出来,并且眼神中满是惊恐。
视线中,几十座木棚正在升腾着火焰,发出“霹雳叭拉”烧木声,本是漆黑一片的运河两岸被照得通明,就连那运河上的雾气都透着红光。
在呼啸北风助燃下,一座又一座河工木棚被大火点燃。
最先燃烧的是覆盖在上面的稻草,掉落的火星烫得下面那些熟睡的河工哇哇叫。等到他们扑腾跳起来时,才发现四周已是火光一片了。
“失火了,快跑,快跑!”
反应过来的河工们连裤子都来不及穿就争抢着冲到棚外,有的甚至直接踹开正在燃烧的木板冲出去。
“啪嗒啪嗒”,一些失去支柱的木棚轰然坍塌,火苗四溅的同时一些动作慢的河工被棚子砸到,幸运的只是被烫伤,倒霉的竟是被活活的烧死在里面。
大火从北到南熊熊燃烧着,除了河工居住的木棚,还有官府从其它地方运来的一处处草垛也叫大火引燃。
木棚着火还罢了,有火无烟。那草垛可不得了,外面冻得湿湿,大火一起,顿时就是浓烟四起,周围的河工呛的都睁不开眼。
“快救火,快救火!”
逃出来的河工本能的想寻找工具灭火,可没等他们去拿灭火的工具,四下里就有无数的人涌来,在他们毫无任何心理准备的情况下就将他们裹走了。
没有任何挣扎,就好像一点水滴进江河之中。
人,实在是太多了。
当无数人拥挤到一处拼命往一个方向时,那力量大到所过之处没有任何个体能加以阻止。
一座座没有着火的木棚相继被人群推挤坍塌,而无数的人群向着他们自认为安全的方向鬼哭狼嚎跑去。
促使这一切的不仅仅是大火,还有那已经杀红了眼的官兵。
“快跑,快跑,官兵杀人了,官兵杀人了!”
“大家往东边跑,快往东边跑!”
“......”
没弄清楚状况就被人群裹着一起跑的河工们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但到处传来的惨叫声和那些叫嚷官兵杀人的惊呼声,却让他们本能的随着人潮往外跑去。
这完全是人的本能,也完全是无意识的行为。
骚乱跟病毒似的蔓延开,大火也如同毒蛇般的肆意吞噬着面前的一切,整个清江埔运河南段在短短一柱香时间内,就完全成为了无序而又极其可怕的存在。
救命声,哀号声,哭泣声,反抗声以及女人的尖叫声交织在一起,让那对岸听到动静爬上大堤想看出什么事了的当地村民们目瞪口呆。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太快,快到陆四都有些发怔,直到鼻间嗅到浓烟味,他才反应过来,一把拉住广远,朝众人大吼了一声:“快走!”
........
“妈的,到底怎么回事,谁让你们放的火,谁让你们杀的人!”
运河监军参将吴高也是在睡梦中被运河边的尖叫声惊动的,等他赶到的时候事态已经无法遏制——运河边的工地都已经成了火海,而他部下的士兵正在疯狂杀人。
“说啊!”
吴高一鞭子抽在了当夜值守的把总葛国泰脸上,后者的脸上一下就多了条血印子,冷风一刮,当真是火辣辣的疼。
葛国泰却不敢捂脸,甚至都不敢露出痛苦的表情,只能硬着头皮道:“大人,这事不怪我们,是河工反了!”
“胡说八道,河工怎么会反!”
吴高气得抬手又要给葛国泰一鞭子,淮扬之地承平日久,百姓皆安份守己,温饱也能勉强,他们是吃饱了撑的要造反!
葛国泰害怕副将的鞭子甩下来,赶紧指着身侧的几个士兵道:“大人,河工是真的反了,不信你问他们!”
“没错,河工反了,小的亲耳听见他们造反的!”
“是那些河工先动的手,他们偷袭了我们的人,然后到处放火!”
“小的听见带头的说要打进淮安府,活捉总督大人!”
“......”
士兵们七嘴八舌的说着他们的见闻,也不知是真见着了还是真听着了,甚至还有一个家伙指天发誓说他听到有河工在唱李闯那帮流贼的童谣!
河工真反了?!
这一下吴高也吃不准了,他一把推开面前的葛国泰朝大堤上狂奔过去。
漫天火光之下,能看见的地方果然有很多河工正在和他的士兵厮杀在一起,并不时听见有人在喊什么和官军拼了的话。
而在看不见的地方,河工们的叫唤声更是彼此起伏,虽然听不清,但想来多是在咒骂官军的话。
怎么会这样?
吴高不怀疑河工是真的反了,就他所看到的,河工反与不反已然不重要,重要的是河工为什么要反!
难道真如刚才那个小兵所言,有闯贼的细作潜到了淮安来?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突然,吴高一个激灵,转身喝问跟上来的葛国泰:“闽兵在哪里!”
“末将不知。”
葛国泰在离吴高几步远的地方就站住了,他实在是被参将大人那鞭子抽怕了。
“废物!”
吴高气的一鞭子抽在了身旁杨树上,“是郑芝豹那个王八蛋在害老子!”
“郑芝豹?”
葛国泰怔在那里,河工造反怎么和闽兵扯上关系了?
.........
吴高这么想是有道理的。
作为漕运总督、淮扬巡抚的标营,也是嫡系的郑芝豹部对从武昌来的金声恒部一直抱有警惕,或者说是排斥。
正如金声恒排斥北边的刘泽清,郑芝豹同样不希望淮扬这块地盘落在金声恒手里。
那么,在得知金声恒想要裹走几万民工壮大自已后,郑芝豹必然要从中破坏。
否则,让金声恒得了这几万河工,他郑芝豹还拿什么和金声恒抗衡?
吴高越想越是这个理,郑芝豹这王八蛋背后煽动河工造反,一来能借河工之手干掉他吴高,干不掉也能让吴高部元气大伤;
二来则是能借此向路部院表明金声恒部的无能,甚至还会说是因为吴高部想要强拉夫子才导致河工造反。
总之,河工大乱于郑芝豹有百利而无一害。
而他郑芝豹说不定早就带兵潜伏在附近,就等河工大乱再从背来给他吴高来一刀,反正事后都能推到河工头上。
死无对证,又少了吴高部这支精兵,远在泗州的金声恒难道还敢吭声不成!
“大人,现在怎么办?”
望着眼前的一片乱象,葛国泰心中也发慌,虽说那些河工都不过是帮只会种地的农民,但整个运河却有几万河工,而他们才四千人啊!
“还愣着干什么!”
吴高一脸阴沉的看向葛国泰,“传令下去,各营兵马把清江埔这段所有的路都给我堵死,绝不能让淮扬这些河工聚到一起,也绝不能让他们冲到府城去!”
“是,末将这就去传令……可这里怎么办?”葛国泰指的是这一段正在和他们的兵乱在一起的盐城县河工。
吴高想都不想便道:“统统杀光,一个不留!”
“统统杀光?”
葛国泰一惊,“大人,这里有上万人啊。”
“不杀光他们,整个运河都会跟着乱!是上万人好解决,还是几万人好解决!”
吴高也是果断,当断则断,毫无妇人之仁。
“好!”
参将大人既已决定,葛国泰这个部下还有什么好说的,当下一面派人去各营传令,一面亲自带人前去镇压造反的河工。
对于杀光这些手无寸铁的河工,葛国泰自信是手到擒来的,当他带着所部三百多士兵赶到工地时,就见前方到处都是浓烟,根本看不见人。
正犹豫着是等烟散一些后再冲进去,还是现在就进去镇压时,却听浓烟中有铜锣的声音敲起。
“咣咣咣咣!”
铜锣声急促而又有力。
第二十五章 时势如何造英雄
敲锣的是陆四!
从马新贵喊出第一声再到第一座木棚点燃,用时很短,就好像记忆中闪过的一个片段。
等到风使火势已如龙时,陆四他们眼前的运河东岸已是浓烟四起,乱成了一片。
“发生什么事了?”
“怎么走火了!”
“啊?官...官兵在杀...在杀人!”
“亲娘老子啊,到底怎么了哇!”
“......”
屋内的人早已都走了出来,一个个呆呆的望着前方。胆子比较小的甘二毛半倚在木棚上,他的腿有些站不住,吓得。
陆文亮和蒋魁他们也叫这一幕吓的不轻,几个人跟个木头一样傻傻的站着,傻傻的看着。
所有人的脑中都是一个问号:到底出什么事了?
广远倒还镇定,他轻轻推了推也在发怔的陆四,低声问道:“老爷,刚才是那个人在叫吗?”
“嗯。”
陆四肯定刚才叫嚷官兵杀人的就是马新贵那家伙,但他现在被眼前的景像弄懵了,他不知道马新贵那边到底出了什么事,官兵又为何杀人。
就算是金声恒的兵提前拉夫子,也不可能在夜里拉,更不可能拉都不动直接动手杀人啊!
他们要的是活的夫子,而不是死人!
凡事总要有个理由,哪怕是荒诞的、可笑的、残暴的、蛮不讲理的。
陆四实在想不出理由,他真的困惑。
眼前这一片火海,这一团乱象,以及那恍若地狱传出的哀号都在深深的刺激着他的的感观。
他见过人山人海,见过人头攒动,见过一眼望不到头的壮观景象,见过杀猪宰羊,甚至亲手杀过人,但他真的没有见过眼前这一幕——杀人,活生生的杀人,将人当草包一样肆意砍杀的杀人!
远处一座正在燃烧的木棚前,几个手提长刀的士兵正在疯狂砍杀着十几个跪地求饶的河工。
陆四看不清那些求饶河工的表情,但他知道他们一定极度恐惧,这是人的天性。
他看到一个河工为了护住脖子本能的抬起右臂挡刀,结果右臂被一下切断,半折连着骨筋垂落在地。
那个河工疼的抱住自已的断臂在地上扑通翻滚,哀号,然而没有人能救他,也没有人理会他。
他的同伴都被砍死了,没有一个反抗,也没有一个起身逃跑的。
而他就那么在地上滚,在哀号,然后被倒下的木棚掩埋,继续燃烧。
这一幕不止陆四一个人看到,蒋魁看到了,夏大军看到了,很多人都看到了。
他们就好像同时被人拿针刺了似的,不约而同的哆嗦了一下,从内到外透着冰凉。
.......
骚乱并没有放过河岸边任何一处,老天爷也似乎不想放过这些可怜的河工,风陡然停了。
运河上的雾气向岸边扩散的速度远不及那呛人的浓烟。
烟味和那越来越近的喊杀声以及救命哀号声终于让陆四反应过来,他顾不得多想就一把拽住广远,然后对身后的众人叫了一声:“快走!”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骚乱,而是一场堪比营啸的炸营。
无论是河工这一方,还是官兵那一方,除非死尸遍地,否则这场混乱就会一直持续下去。
波及的范围也将越来越大,所涉及的人群也不仅仅是这盐城县的上万河工,还将会是山阳县、宝应县、高邮州...
几万在运河挑泥的淮扬民夫将会全部参与进来!
他们在极度恐惧的情形下,为了求生爆发出来的力量甚至会将淮安府城变成废墟!
谁也无法阻止。
因为谁也不知道真相。
陆四相信,不管金声恒的兵是不是要屠杀河工,随着这大乱一起,运河上的几万河工人人都会深信是官兵要杀他们!
谁都不想死!
反抗必然会发生。
中国历史上,类似的一幕太多。
也许,这就是时势。
但陆四不敢要这个机会,不想成为这个时势造就的英雄。
他很清楚,没有人能在偶然性的事件中主导事件发展,进而成为一个群体的领袖。
陈胜吴广学了狐狸叫,张角有《太平要术》,绿林有威望深重的二王兄弟,红巾军有韩山童埋了独眼人,李自成有“十八子主神器”,太平军有洪秀全的“拜上帝教”,他陆文宗有什么?
他什么都没有,所以他必须走。
再不走的话,浓烟就会瞬间笼罩此地;
再不走的话,那跟无头苍蝇乱窜的河工们就会将他们也裹进去;
再不走的话,那些不问青红皂白见人就砍的官兵就会来到他们面前!
“快走,跟我走!”
陆四几乎是炸嗓子在嘶吼,他没有时间去想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只知道必须马上走。
“啊?走,快走!”
蒋魁醒悟过来,拉着陆文亮就紧跟在陆四身后。其余人见状,哪还敢留在这里,一个个失魂落魄的也跟着逃。
夏大军是最后一个转身的,和前面的人只顾跑不一样,他将挖泥的铁锹拿在了手中。
他可不想跟刚才那些被砍死的河工一样不反抗。
纵是死,也要铲掉一个脑袋!
.......
随着骚乱的快速蔓延,随着官兵的胡乱杀人,很快就有反抗声传了过来。
不甘丧命的河工们终于有人迸发出了心底的勇气,抄起扁担和官兵拼命了!
一个人反抗就会有第二个人反抗。
越来越多的河工反抗了,他们的反抗让杀人不眨眼的官兵有些慌乱,也让运河东岸变得更加混乱。
陆四一行人不断的在工地中穿梭,陆四也不知道哪里是安全的,他只知道不能往人多的地方跑。
浓烟也是越来越大,雾气也是越来越大,很多地方已经只能听见声音而看不见人影。
“上船,到船上去!”
陆四想到了运河,想到了河边的清淤船。
蒋魁叫烟呛的猛咳了一声:“听小四子的,快到河边去!”
“走,走,快走!”
一行人忍着眼中的不适和泪水,捂着口鼻他拉你,你拽他的跌跌跄跄往河边摸去。
还没到河边他们就被一群南边过来的人群冲乱了,混乱中陆广远看到了人群中披头散发的陆小华,他忙叫喊了起来。
陆小华子显是被吓的不轻,面无人色的从逃命的人群挤了过来,一把拉住大哥文亮的手,直喘道:“哥,快逃,官兵要把我们都杀了!”
“啊,逃,逃...”陆文亮也怕的很,手直抖。
陆四则是一个箭步猛的抓住陆小华的肩膀,喝道:“二哥,到底出什么事了!”
“是马新贵!...是马新贵放的火,也是他乱叫官兵杀人的!”
陆小华惊魂未定。
第二十六章 活命者随我来!
“他疯了!”
陆四骇然。
“不是,马新贵说...他说官兵不让我们走,要是不把大家伙煽动起来,不让这里乱起来,大家伙一个都别想跑,咳咳...”陆小华被烟呛得快说不出话来了。
什么?!
陆四再次愣住:眼前这地狱场景都是那个猪油渣搞出来的!
这王八蛋是吃了疯药么?
他不知道这会死多少人吗!
这刻,陆四是真后悔放过了马新贵。
他宁愿带着广远逃到外地去,哪怕是去投即将败亡的大顺军,也比亲眼看着这成千上万的大活人马上变成一具具冰冷冷的尸体好。
“他人呢!”
陆四想亲手拿菜刀砍了那猪油渣。
“我不知道!”
陆小华最后见到马新贵的时候,那小子正到处放火,并且大声叫喊着官兵要杀光河工,结果河工们被他吓得大乱,再之后那些官兵就开始疯狂的杀人。
官兵也不得不杀,事态的发展脱离了他们的控制。黑夜之中,突然成千上万的人乱起来,手里有刀的兵骨子里也是惧的。
镇压是必然的选择,刀一旦见血,屠杀也就不可避免。
“操!”
陆四爆了粗口。
陆文亮听的一头雾水,但也来不及问两个弟弟到底出了什么事,因为不远处有一群人正在拼命的往河边跑,他们的身后是一群官兵在追砍。
不时有落在后面的河工被官兵追上砍倒在地,那些官兵跟疯子似的都不听河工们讨饶一句直接挥刀落下。
显然,这些兵早已习惯这样干。
“快去抢船!”
陆四惊醒,知道河边有船的不止他这么一个聪明人。他们再耽搁下去,恐怕只能跳进那冰冻的运河了。
“抢船!”
蒋魁也意识到了船只重要性,他一拽陆文亮,二人当先朝河畔冲去。
“快去啊!你们想留在这等死啊!”
夏大军拿铁锹一拍甘二毛的屁股,连吼带骂带着这帮乡亲跟了上去。
浓烟和大雾中众人不知道河畔现在什么情况,但耳畔传来的惊叫声提醒他们刻不容缓。
没有人想死!
越接近河畔,人就越多,到处都是人群,隐约还能看见有人直接“扑通”跳下河,不要命的往对岸游。
“快撑船,快撑船啊!”
“等等我,让我们上去!”
“......”
已经有人抢到船了,可是这些人被官兵的残暴吓坏了,竟然不顾还在岸上的邻居,甚至是亲朋好友,抢过竹篙就将清淤船往河中央推去。
这让岸上的人更加疯狂,咒骂声、乞求声、以及后面的求饶声彼此交织。
“船,船,船在哪...”
陆文亮呆呆的望着前面混乱的人群,蒋魁也停了下来,他们过不去。
人实在太多了,密密麻麻。
陆四也静止了,他知道他们抢不到船,除非他们将面前的人杀光。
但这不可能。
“回去!”
陆四没有选择跳河,水太冷了,大家又都穿着棉袄,一旦下水瞬间就会加大负重,恐怕没有几个人能游到对岸去。
“回,回去!”
蒋魁清醒过来,拉着陆文亮就要往回路走,可身子刚转过去,他的心就狂跳了起来。
在他们来路方向的烟雾中,突然闪出十几个拿刀的身影。看到前面有一群人,那帮拿刀的毫不迟疑就冲了过来。
“这里有反贼!”
“参将有令,杀光反贼!”
官兵根本不管前面的是良民还是反贼,提刀就砍。
“别杀我,我是好人,不是反贼...啊!”
陆四听到了一声惨叫,难受眯着眼的他看到跟他住一个棚的河工钱大倒在了地上。
又是几声惨叫,不知道是谁被官兵杀了。
“杀人了,杀人了...”
甘二毛双腿发麻,愣愣的都不知道跑,边上的夏大军一脚将他踹到了边上。
其它方向被官兵追赶的几股人群同时朝着陆四他们所在跑了过来,在官兵和人群的双重作用下,陆四他们被冲散了。
“爷,老爷!”
广远在烟雾中大叫,他不知道他爹在哪,也不知道他老叔在哪,这孩子急得都快哭了,殊不知危险正向他靠近。
一个官兵平端着长矛向广远接近,他要捅死这个反贼。
“广远,快躲开!”
陆四看到了侄子的身影,也看到了那个想要取他侄子性命的官兵。他疯了似的随手抓起一块淤泥朝那官兵砸了过去,然后不要命的扑了上去。就如同广远从黑暗中冒出拿着扁担毫不迟疑砸在仇五脑袋上一般。
淤泥块冻得很结实,一下就砸在了那个官兵的脸上,疼得对方连骂几声。而此时陆四已经扑到他的跟前,并且一只手抓住了那官兵的长矛。
“找死!”
持矛的官兵猛的将长矛向左侧横扫过去,强力使得陆四重心不稳摔倒在地,但他的一只手仍是死死抓着长矛,另一只手则是胡乱的向着跟前挥砍。
“噗嗤”一声,陆四的手腕明显被一震,似乎菜刀砍在了石头上,然后就见到那官兵松手脱开了长矛,痛的一下大喊起来。
并且本能的想要抬腿,然而他的腿没能抬起,反而刚才找死的身影又抓住了他另一只脚,然后狠狠将他拖倒在地。
“救命!”
那官兵“扑通”倒地时下意识向同伴求救,但下一句却怎么也喊不出来。
他看到有个身影正在拿着菜刀朝他受伤的右腿狠狠剁去。
一下,两下,三下...
鲜血喷了陆四一脸,几块碎骨渣子甚至飞射到他的嘴里。
菜刀卷刃了,豁得不能再豁。
断腿的官兵晕死过去,这辈子都不可能再睁开眼。
“老爷!”
广远扑到陆四身上,抱着他痛哭起来。
“别哭!”
陆四一把推开侄子,向四周看去,烟雾中什么声音都有,就是不知道陆文亮和蒋魁他们在哪。
附近有人被杀,也有人在反抗。
“去找你爷!”
陆四将那官兵的长矛丢在广远手中,自已还是拎着那把卷了刃的菜刀。然而四下里早已乱成一片,烟雾又让可视距离不足一两丈,他们到哪里找人。
人,还在不在?
“老爷,我爷他们是不是叫官兵害了...”广远拿着长矛颤抖的望着四周,他不是害怕,而是担心。
陆四不知道怎么和广远说,但他知道自已必须做点什么。
“走!”
陆四拉了把广远,让他跟紧自已。
叔侄二人不知道往哪个方向找,只能凭借耳畔传来的声音去辨别里面有没有熟悉的人。
附近的官兵越来越多,想是坐镇此处的将领已经开始全力调兵镇压。
各处的反抗也越来越多,这对于陆四他们是件好事,至少有人正在用牺牲为其余的人争取时间。
“咣!”
陆四脚下好像踢到了什么东西,发出很清脆的声音。他没有理会继续往前走,但走了没两步他突然又回头将那东西捡到了手上。
是铜锣,公家管事的用来宣布上工、放工的铜锣。
四下里扫了眼后,陆四将手中的菜刀往铜锣上砸去,“咣咣咣咣”声中,伴随着他的吼声:“我是大团陆文宗,想活命的跟我来!”
第二十七章 不想死的跟我上(谢盟主新贵公子)
赶来镇压河工的官兵越来越多,通往外界的道路说不定已经被封死,陆四不想死的话,只能搏。
搏的唯一办法就是把人聚在一起,因为个体反抗的力量永远比不上集体反抗的力量。
哪怕最后的结果仍是死,也总比那窝窝囊囊死来得痛快。
人就一条命,没有重来的机会。
“我是上冈陆文宗,想活命的跟我来!”
陆四再次吼了一声,同时将铜锣敲得更响。
他要所有人都能听见,哪怕是官兵。
他没有别的选择。
清脆而又响亮的锣声瞬间穿过浓烟和大雾,响彻在慌乱惊恐的河工耳边,很多人下意识的朝锣声传来的方向看去。
广远被老叔的举动吓了一跳,却立即开口叫喊起来:“听到的快过来啊!跟我老爷走能活命!”
同时将手中的长矛端起,警惕的在四周环视,生怕跟刚才一样叫官兵摸近了都不知道。
“听到了!”
远处真的有人回应,声音很熟悉,竟是那个村里帮人抬尸体的夏大军。
此时的夏大军、甘二毛几人和一群被官兵撵过来的河工被堵在了两座木棚间,面对官兵的胡乱杀人,面对身边不断倒下的同乡,夏大军没有选择乱窜,更没有选择等死,而是操起铁锹勇敢的反抗了。
也不知是他的身手好还是运气好,一个接连砍倒三个河工的官兵竟被他的铁锹削掉了半边脸。
在夏大军的带动下,甘二毛等人也在用能够找到的所有东西奋力反抗着。
那些东西根本不能称作武器,只是扁担、木板、水桶,甚至是泥块和竹筐。
虽然他们的反抗看起来很可笑,很多人只是胡乱的拿东西乱舞,根本对官兵构不成什么威胁,但却让正在疯狂杀人的官兵不得不停手,因为他们发现反抗的人正在变多,并且他们开始有了伤亡。
这些金声恒的部下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很清楚一旦被人数远比他们多得多的河工淹没是个什么后果。
所以,那几个官兵彼此招呼了一声放弃了对夏大军等人的屠杀,转而向最近的同伴靠拢。
他们不是就此收手,而是重新聚合力量,等他们的人数聚集到一定程度后,这些视百姓性命如草芥的官兵才不会畏惧河工这帮乌合之众。
“快去,快到小四子那边去!”
面前的官兵消失在烟雾中后,夏大军连忙拽着拿竹筐“啊啊”乱叫的甘二毛往锣声响起的地方跑去,其余的人想都不想也跟着一起跑了过去。不止夏大军他们一伙人,还有很多人都在朝陆四所在的方向涌去。
此刻的锣声对于极度恐惧的河工而言,无疑就是活下去的希望。
上冈陆文宗这个名字也一下子烙在了他们的骨子里,不管这个人是谁,不管这个人是不是真的能带他们活命,河工们都想找到他!
这就是人心,更是人性。
.......
最先汇聚到陆四身边的是他附近的几十个河工,其中有两个是刚才被冲散的同村河工。
有人在咳嗽,有人在哭泣,有人目光呆滞,有人浑身发抖,有人定定的望着敲锣的陆四。
“找家伙,跟官兵拼了!”
陆四将铜锣丢给身边一人,捡起地上的一根扁担扔给了同村的一个河工。
“啊,对,找家伙,大伙跟狗日的官兵拼了!”
有人反应过来叫了一声,众人忙四下乱找起来,只要是能用上的东西都被他们捡了起来,甚至是半截还在燃烧的木板都拿上了。其中一个四旬左右的妇人手里拿着的是一把剪刀。
“走,跟着我!”
“敲锣,不要停!”
陆四必须行动了,他拿着卷刃的菜刀走在最前面,几十号拿着各式工具的河工们紧随在他身后。
他们无一不害怕,但却死死的跟着。
锣声在哪,他们就跟到哪。
与此同时,被锣声吸引过来的河工越来越多,几十人很快就达到了上百人,铁锹也有十几把。
队伍仍在壮大,有些人也意识到壮大队伍的重要性,便开始呼喊四围的人赶紧聚过来。
夏大军一行人也找了过来,看到陆四手里拿着的是把菜刀后,他将从被他削去半边脸官兵手中抢来的长刀递了过来。他还有一把铁锹。
陆四也不客气,接过刀在手就朝众人吼了一声:“都跟着我和官兵拼了,只要我陆文宗不死就带你们回家!”
“好,小四子有种,就应该和狗娘养的官兵拼了!”
蒋魁的声音从烟雾中传来,广远这孩子一下子就激动的冲了过去。他看到了他的父亲。
“爷!”
广远抱着他父亲嚎啕大哭,陆文亮也在落泪,要不是听到堂弟的声音,他还以为儿子已经叫官兵杀了。
见大哥他们还活着,陆四也松了口气。
“广远,现在不是哭的时候!”
蒋魁拉着陆家父子俩向陆四走去,“小四子,往哪冲!”
“那边,杀出去!”
陆四提刀向东边走去。
“干了!”
夏大军唾了口唾沫在手上一擦,拎起铁锹走到了陆四旁边。
众人见状,哪有不跟上的,几百人的队伍就跟着铜锣声毅无反顾的朝东边走去。
敲锣的那个乡民手都软了,但锣声却是始终不停。
附近几乎所有的河工都在朝陆四他们这个方向跑来,运河岸边那些没能抢到船的河工也在掉头。
浓烟和大雾遮挡了人的视线,但却挡住那清脆而急促的锣声。
官兵也被锣声吸引了,在发现那些原本乱窜的“反贼”们都叫锣声给吸引到了一个方向后,他们立即意识到不能让那破锣再响下去,否则所有的河工都会被组织到一起。
“把那破锣给我砸了!”
“脑袋都记功!”
带兵过来的葛国泰没有犹豫,烟雾再大他也得杀进去,要不然让那些河工跟着锣声往外冲,他们怎么也挡不住的。
就是杀,也杀不光!
最先堵在陆四他们面前的不是葛国泰的人,而是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军官带领的几十名手下。
“拦住他们!”
络腮胡子一声令下,手下几十名士兵立即提刀向着对面杀了过去。
不是所有汇聚过来的河工都有血性的,看到官兵杀过来后,人群中竟有十几个人吓的立时丢掉了手中的“武器”,然后头也不回的往后面跑了。
他们这一跑让临时被锣声聚集起来的队伍一下骚乱起来。
“别跑啊,回来,快回来!”
蒋魁急得叫了起来。
陆四却看都不看那些逃跑的人,而是将长刀朝天一指,喝了一声:“想死的就跑,不想死的跟我上!”
第二十八章 人潮 一刀斩
人决定不了出身,也决定不了命运,但可以决定自已怎么死。
陆四没有时间去做什么振奋人心的动员,这个节骨眼没有让他说废话的时间。
他能做的就是带头上,其它的,顾不上。
因为,他也很怕。
虽然,他已经杀了两个人。
但,对面是一群训练有素的杀人机器,是几十把锋利的长刀。
如果用概率学统计的话,冲在最前面的陆四死亡机率几乎百分百。
他唯一的机会就是躲过要他命的那刀,然后凭借人潮——远比对面几十人多得多的人潮将对手冲散。
机会只有这一次,如果输了,就算他陆文宗还活着也没用,他把铜锣敲得再响也号召不了人,更加凝聚不了人。
赢了,不说能让这身后几百乃至更多的河工脱胎换骨,成为一支精兵什么的,至少能让他们坚定拼下去的勇气,坚定跟他陆文宗走下去的信念,从而能在这黎明前的黑暗中杀出一条血路来。
人死吊朝天,不死万万年!
陆四不知道他死后会不会朝天,但现在他必须用双手握刀。
手,抖得很。
“日他姥姥的!”
夏大军操着铁锹和身边拿着扁担的蒋魁同时窜了出去,两个人的想法都很简单:你们不让老子活,老子就拉你们一起死!
“老爷,等等我!”
“爷,你要小心!”
前后两句话,广远就拿着长矛冲向了自已的老叔,他要和老叔并肩战斗,哪怕死也死在一起。
陆文亮没有拽自已的儿子,而是在儿子冲出去的瞬间也向前迈出了步伐。
他的手里拿着一块青砖。
死,陆文亮怕,但他更怕儿子死在自已前面!
“大家一起上啊!我们比他们人多,怕什么!”
“跑也是死,不跑也是死,还不如跟他们拼了!”
“......”
周旺动了,甘二毛动了,越来越多的人动了,他们拿着各式“武器”向着挥刀过来的官兵们冲了过去。
人群,无论敌我都是从众的。
士兵从众,百姓更从众。
只要有人愿意带头,哪怕连鸡都没有杀过的百姓也会在生死关头迸发出他一生都没有过的勇气!
“啊!”
河工们如潮水般涌了上去,他们大声呐喊着、咆哮着,甚至是不住的骂着脏话。
这里就是战场。
战场上只有沉默的士兵才是精兵,才能真正活到最后。
但河工们不知道这个道理,他们只知道从胸腔中、从喉咙中发出愤怒的宣泄。
这也是他们在为自已壮胆的唯一手段。
半个时辰前,他们还是大明温顺的子民,现在,是暴民。
是官逼民反的暴民!
那个人群中唯一的妇人也拿着手中的剪刀跟随着男人们,她的脸上满是惊恐,但她的脚步却不比男人慢。
她不想死,她要回家,她还没给儿子娶媳妇呢,她要是就这样死了,怎么对得起九泉之下的丈夫!
.........
对面冲过来的官兵显然有些错愕,他们有想过眼前这些造反的河工会有人反抗,但更多的人却会在他们接近前自已先崩溃,然后跟先前一样在这运河东岸鬼哭狼嚎的乱窜,被他们一一追上充为自已的军功。
然而,事情和他们想象的不一样。
他们看到无数举着扁担、拿着铁锹,甚至是挥着竹筐的河工,大喊大叫的从烟雾中不断的冲出,不断的冲出,不知道有多少人。
而冲在最前面的那些河工看向他们的眼神恍若食人的野兽,这让那几十名杀人如麻的官兵不由感到一丝骇然。
也让他们有一些熟悉——很多年前他们也这样过,只为活下去。
“杀官兵,杀官兵啊!”
铜锣声仍在持续,敲锣的人嗓子都喊到破音了,甚至还带着哭腔。
官兵带队的络腮胡子军官意识到他们有麻烦了,但这个时候他已经无法勒令部下们退走,只能硬着头皮和疯狂涌上来的河工反贼撞到了一起。
“杀!”
军官将手中的长刀朝着最前面的一个河工砍去,那是个很年轻的河工,手里拿着一把刀,看着脸庞还有些青涩。
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军官从对方身上感受到了投军以来从未有过的危险。
当年被八大王的贼兵追了三天三夜,都不曾让他有过这感觉。
贼首?
军官的刀落下去的同时,双方的人群冲撞在了一起。
好似黄河的浪头拍在运河之上。
“啊!”
几十声惨叫同时响起,几十具身影同时倒地,混乱中只见长刀不时落下,只见扁担不时砸下,只见铁锹不时劈下,只见泥块砖石四处乱飞,只见人命被不断收割。
临时聚集的河工队伍却没有崩溃,前面没死的人在奋力和官兵搏杀着,后面更多的人踩着同伴的尸体涌上来,咒骂着用手中的“武器”往那些该死的官兵身上打去。
陆四没有被那络腮胡子一刀带走,广远用长矛替他挡住了那军官劈落的刀。
长矛被一刀砍为两截,矛头那边落在地上,广远手中只剩半边矛杆,但他连停顿一秒都没有,握着断了的矛杆就向那军官脸上捅去。
军官没有闪躲,这种小儿科式的攻击在他眼中根本不算什么,但是就在他举刀准备结果眼前那傻小子时,他的身子却被部下们往边上撞了一下。
四面八方涌上来的河工淹没了官兵,也让官兵的阵脚大乱。
陆四的想法被证明了,蚁多的确能咬死大象。
目露惧意的军官不敢再厮杀下去,要是再不冲出去那些不断从烟雾中被铜锣声吸引过来的反贼们真的会把他堆死。
他可不想成为死后还被同僚嘲笑的倒霉蛋。
军官想跑,但迟了,那个让他第一次生出无比危险的年轻人动手了。
双手持刀的陆四使尽平生的力气向那军官砍去。
一缕血柱喷向半空,一截断臂掉落于地,断臂的手掌紧握着长刀,手指都在微动。
“呃!”
军官先是呆住,有些难以置信的望着对方,等到意识他的手臂被对方砍断后,才觉万箭钻心般巨痛,疼得大喊大叫。
第二十九章 逼急了,打进淮安城!
陆四也怔了一下,不是因为再次杀人感到恐惧或不适,而是他没想到手中那把长刀竟然如此锋利,全力一击之下竟能将人的臂膊一次砍断!
到底是他的力大,还是这刀质量真好?
老叔在那发怔时,广远这孩子却是“呀”的一声大叫,将那半截矛杆狠狠戳向那军官的左眼。
本就因为断臂疼痛无法自制的军官猝不及防,左眼瞬间一黑,之后便用左手拽着那插在他眼窝中的矛杆疯狂大叫。
这一幕令附近的官兵都为之惊骇,一个士兵分神之下被夏大军一锹拍在脑袋上。
没出血,没破皮,那士兵还站了三四个呼吸时间,然后身子一软就倒了下去。
“广远,让开!”
陆四双手举刀果断再次劈砍。
长刀狠狠的落在了那军官的脖子之上,连臂骨都能斩断的长刀直接将那军官脖子斩断,脑袋“咕噜”落地,脖上血液狂喷,断口却不是平的,而是斜的。
“杀!”
陆四一脚将军官的无头尸体踹倒。
“杀!”
广远从地上捡起军官的佩刀都不及站直就向前面的士兵捅去,那士兵慌忙要用刀去挡,可广远弓身角度太过刁钻,那兵是砍也不是,挡也不是,想要后退却被身后的同伴挡住,急得哇哇乱叫,眼睁睁的看着一把长刀向着他的肚子捅来。
这些兵是深夜紧急从营房赶来镇压河工的,莫说他们本来就没有铁甲、皮甲,就是棉甲也没来得及套。
结果便是广远手中的长刀毫不费力的刺破那兵的棉衣,继而刀尖贴着那兵的肚皮破开肥油“噗嗤”钻进。
“去死吧,狗官兵!”
广远发狂的往前挺,带着他全身力量的长刀将那士兵不住的往后推。
肠断,肉烂。
“单旗死了!”
最先看到军官被杀的两个士兵如丧考妣的尖叫起来,继而二人不约而同的掉头往后。
“贼人太多,撤,快撤!”
残余的官兵终于崩溃了,他们本能的要跑,但四下如潮水般涌来的河工却将他们围得死死,里三层外三层。
“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包围圈最里层的河工红着眼睛在和官兵拼命,外层的河工则是疯了般大喊大叫。
一些手中没有武器的河工直接冲上前死死抱住官兵,哪怕已经没有气了,他们的手仍是死死勒着。
一个年近五旬的老人嘴里不住的往外冒着血,但他的牙却死死的咬在一个官兵的棉衣上。
那个官兵疯狂的想要甩脱这个老人,可任凭他怎么甩,那个老人的牙都咬在他的棉衣上。他想拿刀割断棉衣,但不等他的刀落,他的身上又扑来了几个河工。
或用手捶,或用牙咬,或去掐脖,或去戳眼,甚至还有人伸手去勒官兵的下身...
疯了,都疯了。
为活而疯!
官兵们绝望而惊恐,他们所处的场景如同掉落地狱,无数厉鬼前赴后继的向他们涌来。
一个连续被河工扁担砸了几下的官兵被同伴的尸体绊倒,他不甘死在这里,不屈的用刀撑在地上想从血泊中站起来。
一个身影却如飞来般骑在了他的身上,继而那官兵的后脑勺就被什么异物狠狠重击了一下。
骑在这个官兵身上的是陆文亮,他受伤了,他的右胸下侧叫一个官兵的刀给砍到了,鲜血浸透了他的棉衣。
然而受伤的陆文亮却忍着痛跳到了那个想要站起来的官兵身上,两条腿狠狠夹在这官兵的腰上,一只手揪着对方的头发,另一只手用青砖不停的击打,击打。
直到那官兵的后脑血肉模糊,直到一动不动,陆文亮才渐渐的停止了击打的动作。
他很疼,他也没有了力气。
他和身下的尸体仍缠在一起,他想大声的喘气,但他又“啊”的一声惊叫起来,因为他瞥见了手中那块粘满血肉的砖头,
他吓的将那块青砖扔在了地上,继而胃中翻江倒海,竟是“噗”的一下呕了出来。
“别杀我,我投降,我投降!”
有官兵已是彻底吓破了胆,失去勇气的他们本性的懦弱立时暴露出来,他们向那些刚才还被他们当成“反贼”肆意屠戮的河工讨饶了。
没有人住手。
几个河工将一个头上被罩住竹筐的官兵拽来拽去,扁担、铁锹不断的砸在这个官兵身上,活活的将他打死。
一个士兵被吓的跌倒在地,他看到一个年纪和他母亲差不多的妇人满脸是血的向他走来。
他开口求饶,但刚喊了一声,喉咙却是一痛,一把剪刀捅在了他的脖子。
到处都是残杀,不同的是这一次是河工们对官兵的残杀。
没有一个官兵能逃出去。
锣声还在响着,烟雾仍在弥漫,但杀戮所在却是渐渐安静了下来。
望着地上狼藉一片的尸体,经历了疯狂的河工中终于有人再次哭了。
地上的尸体中有他的亲人,有他的邻居。
哭泣声在蔓延,直到有人骂了起来:“哭什么,都他娘的别哭,我们胜了,我们还活着!”
一只耳朵被削掉的蒋魁提着铁锹站在尸堆中。
“我们打赢官兵了,我们打赢官兵了,”
甘二毛哆嗦着,喃喃自语着,他的左手没有了,手腕处是一团结了冰的血。
“去你妈的!”
夏大军手中的铁锹早就被砍断了,他跌跌撞撞在地上摸索着,摸到一把刀后立时开心的笑了起来:“杀人还是得用刀!”
“谁是上冈陆文宗!”
人群中有个汉子喊了一声。
“是我!”
陆四向那汉子看去。
那汉子带着一帮人从人群挤出,叫道:“我是新兴场的程霖,大伙都听你的,现在怎么办!”
是啊,现在怎么办?
外面的官兵还有很多,远处的屠杀仍在继续,他们不过才杀了几十个官兵!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看着陆四。
上冈陆文宗的名字给他们的印象太深刻,这个人说他能带他们回家!
陆四看向那程霖,看向正在替父亲包扎的广远,看向蒋魁和夏大军,看向这四周密密麻麻的人群。
“我们还要拼命!”
陆四将刀朝南边一指,“运河上不止我们盐城人,还有很多人,咱们往南边冲,把所有人都聚到一起,就跟刚才一样,不是官兵杀我们,而是我们杀官兵!”
“那样我们不就真的造反了吗?”人群中有人失声道。
“造反又如何?”
陆四将刀狠狠往地上一戳,“官逼民反,把我们逼急了,大家打进淮安城,叫那些老爷们知道我们不是任人宰割的猪狗!”
第三十章 淮扬大暴乱(谢盟主龙凤天命!)
都到这份上了,还有什么不能反的,还有什么不能做的!
莫说是淮安城,就是南京城,陆四也一股脑的杀进去了!
他不是说大话,是真有打进淮安城的念头,不过前提是他能把运河上这几万河工全部鼓动起来。
挑泥的这段时间,他陆文宗可没闲着。
他观察过,监河的金声恒部兵力不是太多,并且不是集中在一处驻扎,而是根据河工分布区域分散驻扎在运河沿岸。
大致是几百人监几千到一万不等。
这就是说现在镇压盐城县河工的官兵仅是这支监河军的几分之一,兵力可能过千,但也可能只有几百人。
而河工却有上万人!
所以,只要有人勇敢的铤身而出,将这上万河工组织起来,赋予他们敢和官兵拼命的勇气,这一段驻扎的官兵不可能镇压住这场河工大反抗。
毕竟,河工不仅人数多于官兵无数倍,更有黑夜的掩护。
只要能冲破附近官兵的封堵,陆四他们就能同其它地段的河工合流,届时便是一支几万人的力量!
几万人,哪怕是乌合之众,也足以在这淮安府掀起滔天巨浪,甚至连那淮左名都扬州城都要为之动荡!
干他娘的!
陆四决定了,反!
他很清楚做出这个决定的后果,说河工造反也好,说河工起义也好,不管哪一个伴随的必然是巨大破坏力。
如果事态发展到不可收拾,承平两百余年的淮扬地区,很有可能发展到和北方的中原一样赤地千里。
这对于社稷即将倾覆的明朝不亚于趁你病要你命,对于淮扬百姓也是飞来横祸。
可陆四没有选择,不是他要祸害家乡,而是官兵逼着他们走上这条路!
不管这件事是不是由马新贵引起,在官兵向温顺至极,向任劳任怨的河工不问青红皂白就挥起屠刀,不问老弱,不问男女的大肆砍杀时,原因已然不重要。
更何况,那些官兵本来就是要拉他们到北边当炮灰!
没有任何收手的可能,也没有任何妥协的可能,就算现在陆四带着他身旁这上千河工坐在地上向官兵投降,等待他们的也是人头落地。
休要指望那些曾随左良玉到处烧杀抢掠的官兵能良心发现!
谁都不想死!
没有时间了,陆四必须马上行动。
如果不能赶在监河的金声恒部回过神集中力量镇压前,利用浩瀚的河工人潮将他们一一冲跨击败;
如果不能趁淮安府城那边大小衙门还在发懵,不知情况时打进淮安城去,官兵的反扑和镇压就会接踵而至,让人连喘息的时间都没有!
.......
官员们不会去想河工们为什么会反,哪怕他们知道是官逼民反也会选择立即镇压,而非是派人来安抚河工,然后严厉惩治乱杀人的兵。
陆四相信,不管是那位新上任的漕运总督兼淮扬巡抚,还是运河监军的主将金声恒,亦或北边的刘泽清、高杰他们,甚至是南都的史可法,都会在听到消息后的第一时间抽调兵马来围剿河工,扑灭这场发生在淮扬大地的暴乱。
杀百姓比杀贼、杀鞑还狠的刘泽清、金声恒之流是不可能给河工任何商量机会的。
他们巴不得拿这几万河工的脑袋跟淮扬巡抚,跟南都,甚至是还没沦陷的北京朝廷要赏赐呢!
也许淮扬巡抚和史可法这帮文官能给河工们一个机会,但陆四却不干,因为这帮文官只会一个手段——“只诛首恶,不问胁从。”
从敲响铜锣的那刻,陆四就是谋反的首恶,所有人都听到了他的大号陆文宗!
他不是贼首也是贼首!
陆四不想死,更不想大哥、侄子、远在家乡的父亲、大伯他们也被杀。
那么,他除了干到底,还有别的选择吗?
想要活下来,唯一能指望的就是这几万河工。
不管死多少人,哪怕最后只有几千人活下来,都是陆四在这乱世活命的本钱,也是他唯一改变家国命运的机会!
快,一切都要快!
“有种的,跟我走!”
一把拔出戳在地上的长刀,陆四转身毅然向南,和先前一样不需任何动员,愿意上的就上,不愿意上的也不勉强。
“妈啦个逼的,不反肯定死,反了未必死!”
夏大军将刀在众人面前一挥,“有卵的跟老子去打淮安城!”
“手上有刀的到前面!”
蒋魁喊了一声,几十个捡了地上官兵长刀的河工们闻言,都毫不迟疑的走到了前面。
事情到这份上了,还能再束手等官兵过来杀吗!
况,他们本来就是最先反抗的勇士。
“陆文宗说的没错,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咱们就叫狗日的官兵看看,到底是他们凶还是我们凶!”
那个新兴场的程霖也是二话不说带着他那帮同乡跟了上去,他比陆四还要早一步反抗官兵的暴行。
“反了,反了!”
有血性的汉子们轰然叫喊,人群在短暂的沉寂后瞬间动了,无数人在烟雾中紧随着他们的领头人向着南边浩荡而去。
“杀官兵,打淮安,讨公道!”
周旺突然叫了一声,然后运河东岸便满是那“杀官兵,打淮安,讨公道”的呼吼声。
“走,回去,跟官兵拼了,要死大家伙一起死,要活大家伙就一起活!”一条已经划到运河中央的清淤船上传来男人的怒吼声。
“老二,别装死了,跟着反了吧!”
一地死尸中,两个长相一模一样的兄弟俩爬了起来,彼此对视一眼后向着南行的队伍奔了过去。
“钱先生,大家伙真的反了?”
一处没有着火的草垛中,浑身颤抖的赵书办将头探了出来,望着远处叫嚷着要打进淮安城的长长队伍满是心惊。
“别出去,千万别出去,造反要杀头的!...等天亮,巡抚衙门和府里就会派人过来的,到时候就有救了!...”
年长的钱先生怕年轻的赵书办受不了乡民的被杀,一时冲动也跑去加入造反的队伍,不放心的拽住了他的胳膊。
“噢,噢,”
赵书办不住点头,他哪敢出去造反啊。
他是个秀才,还是县衙的兵房,哪怕不久前那些官兵也把他当反贼追杀,可这会他不是安全了么。
没了生死之忧,赵书办肯定要静下心来想到底怎么回事。
他认为,今夜的事是误会,只要天亮后上面弄清楚就会没事。但要是他也跟那些乡民一样跑出去叫嚷什么造反,甚至真的掺和进打淮安城,那就是真正的找死了。
但就在赵书办“噢噢”时,旁边的稻草却被一个人猛的掀起,然后那个人就跳了出去。
“二位,要躲你们躲,我宋五得去找我的人...我把他们带出来,就要把他们带回去,要不然我没脸回去!”
宋五扑了扑头上的稻草,他隐约听到了周旺的声音,不管发生了什么,他宋五都要和家里人在一起。
哪怕,是要他宋五也参加这场大暴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