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6章 姐夫
时间回到不久之前,沈家的明堂之中,作为重要宾客的周光远受到了最高规格的接待,便是身体抱恙的老太爷也安排了人过来打了声招呼,如今整个沈家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汇聚于此,不管是有无学问在身都想在这位祭酒大人面前露个脸,毕竟这年头读书人地位尊崇无比,更不用说国子监这样掌管天下读书人的机构了,在得知周光远要来的消息后,一众沈家学子早早就来到了明堂,争取在这位周大人心中留下一个好印象。
沈家这些年的确挣了不少钱财,除了在京中置办了诸多宅邸之外,还在山西江宁等处遍地开花,但或许是在商路上走得太过顺利,反倒是文路上没有丝毫建树,早些年沈老太爷还兴致勃勃的创办了自家的私塾,将家族里聪慧的孩童统统送了进去,甚至不惜大价钱从国子监请来几位儒生过来讲课,可惜几十年下来沈家非但没走出来一个状元探花,甚至连个秀才都没有,以至于大家都对读书做官这件事绝了希望,尤其是当杨林这个秀才生最后沦落到沈家做了上门女婿之后,大家对读书人的感观又改变了不少,所以后来老太爷也就放宽了要求,只要年龄达到了不管是男女都可以送进私塾读书,不求能学成多高深的学问,只要能认字便也足够了。
当然,眼下在场的都是沈家私塾里就读的一些孩子,一个个也到了考取功名的时候了,此时面对的是日后可能要监考他们的大人物,看得出来,大家的样子还是颇为紧张的,有种被老师抽查校考的感觉。
“子曰,吾尝……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无益,不知学也……意思是整天吃不好饭,睡不好觉……总在考虑理想如何实现与生命的价值……后来终于明白,空想无用,最有意义的就是立刻学习……孔子又曰……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指的是一味的读书而不去思考的话,终究会一无所有……”
小雀儿虽然平日里口舌也算伶俐,但此刻面对的是国子监的大人物,不免有些紧张,将几句论语背出来的时候结结巴巴,甚至还停顿了半天,似乎在回忆什么。
“理想如何实现,还有生命的价值……这应该是老庄那一套性命双修的持法,小雀儿,这些东西,是你自己想出来的吗?”
这年头读书人还是以儒家为尊,似老庄那一套辩证主义的说法其实很少为人所知,更不用对方还只是一个刚上蒙学
的小丫头,能说出这样的话来,背后应该有人指点才对。
听周大人问起这个,小雀儿微微有些紧张,抬头看了对方一眼,见他脸上似乎没有责备的神色,于是摇头说道:“回……回大人的话,这些都是姐夫平日里说的,姐夫还说过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做学问就和做农活一样要做到亲力亲为,才能真正的把学问做通透……”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周光远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眉头微微立了起来,轻声呢喃着。
作为沈家私塾里诸多孩童里课业最好的人,小雀儿一早就被她爹拎过去耳提面命了一顿,此刻作为第一个代表出来参加校考的,自然关乎着沈家的颜面,若是出了任何差错的话,丢的可不仅仅是四房一家的脸面,所以当她说出姐夫两个字的时候,她爹整个人脸色都变了。
见周大人眉头皱起,雀儿他爹急忙说道:“周大人某要见怪,小孩子不懂事,被那不成文的书呆子带坏了……”
说完,怒狠狠的瞪了小丫头一眼,没好气说道:“让你平日里少和他往来,一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书呆子,能有什么学问可言!”
周明远没有理他,而是抬头看向身前的小姑娘,轻声问道:“这句诗也是你姐夫说的?”
小姑娘想想,点了点头,随后又小心的摇了摇头,偷偷看了一眼身后的爹爹,似乎颇为害怕。
周明远看她如此神态,自然也猜到了一些东西,眉头微微皱起,沉吟片刻说道:“能有这番见解之人,又岂会是泛泛之辈。”
“啊……”
一时间,雀儿他爹有些怔住,怀疑自己是听岔了。
“不知雀儿这位姐夫可在这里?周某倒是想结识一番。”
能让心高气傲的周大人说出结识两个字,可想而知,对方给他带来的触动有多大,整个沈家能让他看得上眼的或许也就一个沈老太爷罢了。
沈府中众人对杨林的印象,还停留在上门女婿的层面上,听周光远提起此人的时候,也都是满脸疑惑。
“难道是二房哪位赘婿?”
“……确是此人。”
“好像名字叫什么杨林的,不是说以前是个书呆子吗?”
“听说从骑马摔下来以后好似变了个人似得,一下子就开窍了。”
“原来如此……”
众人议论纷纷,然后抬头望向现场,眼下沈府里诸多亲戚皆已经到场,不过却没有看到杨林的身影,见周大人发问了,那边便有人问到:“杨姑爷人呢?”
“好像还没来……”
“真不知好歹,今天是三爷大寿的日子,难道还要人去请他不成?”
“方才听到容儿的声音,想必他们已经到外边了。”
一介赘婿罢了,若不是周大人忽然提起,在场的根本无人会想起他的存在。
眼下虽然那几首词在文人仕子间流传颇广,但对沈家的人而言终究还是太遥远的事情,而作为唯一知情人的沈有才更加不会说出来了,毕竟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当然,趁着当事人不在,黑他两句还是很有必要的。
“周伯伯有所不知,那杨林是不是沽名钓誉之辈不好说,不过当初他也曾说过,在河东之时曾有一名高人传授过他一些东西……”沈有才这个时候站了出来。
所谓高人,应该就是杨林杜撰出来的那位胡人,估计他自己也没想到,有朝一日会被沈有才拿来抹黑自己。
“没错,他若真有那份才华,又怎么会自甘堕落到入赘为婿,依我看就是个绣花枕头。”沈家里不服二房独占大权的大有人在,沈有才话音刚落,便有人站出来附和道。
“雀儿年纪还小,容易被人蛊惑了,那赘婿暗自传授这些东西,未必是安了什么好心,照我看来,不如趁周大人在此处,直接揭穿此人的真面目,免得辱没了读书人的名头。”
众人连忙点头,众志成城,充满了替天行道的正义感。
“二姐夫不是这样的人……”雀儿低声的解释道,可惜并没有人在意她的看法。
而作为邪恶化身的杨林,还不知道名堂里发生的事情。
此刻的他正扶着沈有容从外面走来,推开门的那一刻,大家都不约而同的看向了自己,这种感觉很微妙,就连沈有容也微微怔神了一下。
倒是杨林瞬间就反应了过来,神色平静说道:“大家好啊。”
大家好啊?
第077章 忌惮
现场气氛有点古怪,倒不是因为杨林那句莫名其妙的招呼,而是背面说人闲话被抓到的尴尬,只是看他脸上神色不似生气,倒也不知是否真的听到了。
杨林扶着沈有容从外面走来,看上去倒是有几分琴瑟和鸣的样子,只是联想到对方赘婿的身份,众人心中未免就看低了几分。
没人开口说话,倒是雀儿刚想喊声二姐夫,就被他爹一眼瞪了回去。
“这位是?”
周光远没有见过杨林,但见众人的反应,大概也猜到了他的身份。
那端丽芳韵的少女许些年没见,依稀能瞧见当年的影子,身边那位青衫布鞋的年轻人倒是有些面生,眉目间有股书生气,见自己看过来,拱手便行了一礼。
“弟子杨林,见过周大人。”
来的路上,其实沈有容早就把今天的客人告诉了他,名义上掌管天下文事的国子监祭酒,官职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周光远的名字早些年在市井间流传颇广,也是同柳永一般流连于花柳巷的常客,留下几篇传世的词作,后来辗转踏上了仕途,只是没想到他和沈家这般渊源在,认真算起来自己还要叫他一声姑父。
“自家人,不必拘礼,方才还谈及到你,没想到眨眼正主就到了。”周光远久居官场,自然照顾到所有人,一句话便缓解了现场的气氛,然后吩咐两人坐下后,看向杨林,“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这两句说的好啊,做学问的若都有你这份心气,又愁何事难成?”
“不敢当……”
“只是不知可有上阙?”
“妙手偶得,未曾有之。”
“可惜了……”
看得出来,周光远是真正衷于此道的人,神色间毫不掩饰的惋惜。倒不是杨林真的记不得上阙的内容,而是这时候就算把陆放翁那首《冬夜读书示子聿》完整搬出来,也不能改变什么,对方是三房拉拢过来的人,所以他至始至终也没想过靠些许赏识,就能获取对方的好感。这时候风头出的越多,只会让自己成为众矢之的,就像他和沈有容说的那样,他真的只想安静吃个软饭。
言尽于此,周光远也没有多说什么,抽查沈家这些年轻子弟的课业,也只是临时起意罢了,倒也没指望这些商贾人家当真能出几个读书种子
,至于小雀儿口中那套性命双修的说法,乍听起来有些离经叛道,但仔细想想其实还是走了黄老之术的路子,黄口稚童能懂什么经世致用,无非是旁人借其之口转述罢了,想到这里,周光远对杨林的感官便又差了几分,看来又是一个有点野心的年轻人,这些年他也见过太多这样的人,或离经叛道,或剑走偏锋,到头来不过是误了自己。
灯火之中,喧嚣热闹的声音,名堂之中人声鼎沸,这场家宴比想象中还要热闹,原本是三房老爷沈云海的寿辰,国子监的周大人却成了当之无愧的主角,不过看样子他自己倒是挺满意的,周光远越是受人敬重,三房的地位也越是水涨船高,从眼下的情况看来,除了退出权力争夺的大房,二房四房也完全成了陪衬,座席之上,杨林低头翻阅着书册,沈有容则是熟练的应付着一个个过来打招呼的人,汴京的掌柜,江宁的掌柜,太原的掌柜,熟悉的,不熟悉的,总之面面俱到,不会冷落到任何一个人,不管是喜欢她亦或是不喜欢她的,对于沈有容待人处事的手腕上,都是佩服的。
至于沈有才这个三房少爷,方才见杨林和周光远交谈的时候,其实心中已经有些妒火,眼下见有机会就凑了过去,周伯伯长周伯伯短的,背了几篇从落魄书生手上买来的词作让人点评,得了几句夸赞以后,便挑衅似的朝杨林挑了挑眉,可惜杨林的心思并不在这里,连个反应都欠奉,让沈有才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
酒过三巡以后,周光远拱手告辞,沈有才这边主动跟上去送行。
“这些是爹给你准备的一些礼物……不是什么贵重物品,也知道你不喜那些俗物……嗯,里面放了一些字画,还有江西那边的歙砚……”
沈有才虽说早就做好了功课,只是单独跟在周光远身后,说起话来还是有些斟酌,一边打量着对方脸上的神色,似乎害怕被直接婉拒。
好在周光远只是微微颔首,没有多说什么,若是太过贵重的物品,他当然会婉拒,只是寻常墨宝的话,倒也不用担心落人口实,做官到他这种地步,攀炎附势的数不胜数,背后盯着他的眼睛自然也不在少数。
当然,以他和沈家的关系说起来,些许人情往来本就正常,在他还未发迹的时候,沈家就对他有诸般照顾,结下了善缘,后来又将家中最小的闺女嫁给他,成了通家之好,两边的往来渐渐频繁了点,再后来
发生了那场变故,关系自然就淡了下来,如今三房这边主动牵线,给了一些承诺,他也就顺势答应了下来,至于未来三房是不是能接管沈家,亦或是沈家能不能撑过这场风波,其实也都是在两可之间,如果两边当真到了要分个你死我活的地步时,他也不会蠢到搭上自己的前程。
至于沈有才这个侄子,感觉上有点小聪明,但也不算惹人讨厌,毕竟整个沈家年轻一辈里,除了那个叫沈有容的女娃儿有些意思外,其他也只能说资质平平,倒是那个叫杨林的读书人给他留下了挺深的印象,相貌堂堂一表人才,才学在同辈之中也算出众,就是不知道这样的人为何要选择入赘。
想到这里,周光远摇了摇头,安静了片刻,那边沈有才像是想起了什么,压低了声音。
“周伯伯,你被人骗了,今日家宴上念的那些诗作,其实并非那杨林所做,侄儿也听到一些传言,说他沽名钓誉,专门从旁人手中买些厉害的词作回来,这次的半首残阙也好,还是上次的《青玉案》也好,都是拾人牙慧的东西……好在此人身为赘婿,也绝了科考之路,否则将来考场上,还辛苦周伯伯来揭穿他的底细……”
周光远皱了皱眉头:“此时你听何人说起?”
“他自己亲口承认的,还说什么胡人传授给他的……”
“等等。”周光远忽然瞳孔一缩,像是想起了苏明,“你说的《青玉案》,可是东风夜放花千树的《青玉案》?”
“原来伯伯也听过……”
听到这话,周光远的眼皮跳了跳,脸上表情收敛,转头望向身边的沈有才,沉默了好一阵子:“有才,那你知道,文坛泰斗张家那位前辈,近日收了一位弟子?”
沈有才当然不认识什么文坛泰斗,不过瞧周光远的语气,对方一定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便摇了摇头:“不知……”
话刚到嘴边,他神色忽然僵住:“难道周伯伯说的弟子……是他?”
这话说出来他自己都不信,但周光远的反应其实已经证明了一切,沈有才说完,周光远摇了摇头,拍了拍他的肩膀:“就是他……张家虽然如今远在庙堂之外,但在文坛之上的地位无可撼动,既然连张因都认可了他,所以无论那杨林是否沽名钓誉,你都记得。”他顿了顿,轻轻叹了口气:“等闲莫要去招惹他。”
第078章 图穷
送别周光远后,再次回到府里时,那边酒席已经散了个七七八八,偏厅那边灯火通明,偶尔还传来孩童嬉笑打闹的声音,明显大家都还没有散场,无论是那些亲眷内室,还家丁下人身上,都能明显感觉到一种许久未见的精神气,或许正是因为周光远的到来,给已是风雨飘摇中的沈家带来了一些希望。
“三少爷,三老爷和周掌柜他们已经去偏厅了,另外,孙掌柜,李掌柜,吴掌柜还有也已经过来了,吩咐说等你回来以后一起去偏厅议事。”
这些掌柜的都是沈家在各地的管事,平日里难得一见,也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才会回到汴京主家,这次千里迢迢赶回来是为了何事,其实他心里早已清楚。沈有才点了点头,一路沉默的朝着偏厅走去,才走到游廊里,便听到里面砰的一声,有东西摔在地上的声音。
“这么重要的事情,你到现在才知道?这些天你人去哪里了?整个汴京这边的铺子都交给你打理,这种要命的关头弄出这样的事情,你要我们怎么跟老太爷交代?”
沈云海脸色铁青的看着远处的老掌柜,情绪难以自抑,甚至连衣袖里的手都在轻轻颤抖。
消息也是刚刚传来,汴京铺子里数十万两银票不翼而飞,其中大部分都是要交付给各家的货款,若是期限到了沈家却交不出钱来,后果可想而知。
老掌柜的此刻坐在一张八仙桌旁,皱着眉头闭了闭眼睛,沉默许久方才说道:“我也不知道,到了的时候才发现丢了……”
“你!也!不!知!道?”
“不知道……但是。”老掌柜的豁然站了起来,朝着不远处的沈有容拱了拱手,几步走上前来,随后将身上那件象征着掌柜身份的乌青色长袍脱下,认真叠好放在桌上。
“银两在老朽眼皮底下丢了,所有罪过便由老朽一人承担,送押报官也好,杀头谢罪也好,此事与二小姐无关,也与沈家无关……”
沈云海怒极而笑,看了眼处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学徒,又看了眼
沉默不语的老掌柜:“你是觉得死了你就能抵上那十几万两的空缺,还是说凭沈家这几十颗人头就能平息他们的怒火?”
汴京这边的老掌柜是跟着老太爷身后多年的人,平日里便是沈有容看见都要喊一声韩老,做人做事张弛有度,从未出过这样的差错,也是因为这次问题的后果太过严重,出现的也真是太过突如其来,让所有人都有种措手不及的感觉,前一刻还在欢声笑语,下一秒却就要家破人亡的感觉。
偏厅之中,其他各地的掌柜们也是沉默不语,没有一个人出来替韩掌柜求情的,他们各自身后代表的是沈家其他各房的利益,而韩掌柜这边显而易见是沈有容的人,沈云海不好直接对付她,便只能拿她的心腹之人开刀,当然,以韩掌柜沉浮了大半辈子的眼光,又怎么会看不出这些事情来,所以他主动站出来担下所有,未必没有替自家小姐开脱的意思。
“事已至此……眼下也不是论罪处罚的时候,当务之急是赶紧找到银票……本身这件事出现的时机就比较蹊跷,对方是如何知道药店账簿交接的时间,又是如何瞒过韩掌柜和大贵的眼睛,神不知鬼不觉的的偷走银票的?按照韩掌柜的说法,那些银票已经装点完毕,打算送入附近钱庄的,等到了以后才发现东西丢了,到底是在铺子里就丢了,还是去钱庄的路上被人掉包了?”四房的沈云松,也就是小雀儿的爹此时出来当和事佬,看了沈云海一眼,开口说道。
“这些还重要吗?”
沈云海到底是沈家之中除了老太爷,权势最大的那人,此刻暴怒之下,偏厅内的众人之间,没人敢说话,这句话其实不用问大家也知道,事情到了这一步已经不是找到线索就能解决的了,过了明天如果还拿不出货款的话,不用那些幕后黑手亲自出手,沈家那些生意伙伴就会将沈家推倒,如今的一切都将化为乌有。
一阵沉默之后,几位掌柜彼此对视了一下,都是无奈的摇了摇头。
都不重要了。
如果今晚拿不出足够的银子。
明天的沈家或许就真的不复存在了,甚至还要背上牢狱之灾。
“远水解不了近渴,就算现在快马加鞭去各地调动钱款,也来不及弥补上这个窟窿。”
“此事尚有蹊跷,不过如今沈家四处受敌,被人惦记上了也未必没有可能,老夫听说上次在矾楼之中,杨姑爷似乎就和几个江湖中人结下了死仇,这事未必不是他们下的手……”
太原的孙掌柜和江宁的李掌柜这个时候开口说道,有意无意,矛头都是指向了二房。
一旁的吴掌柜也是点了点头:“多事之秋,没想到三老爷刚请来了周大人,却又遇到了这等麻烦,可惜了……”
“此事明日便要有个分晓,难呐……”
几个掌柜的都是沈家待了很多年的老人,同样都意识到了这件事的严重性,这番话说出来,几乎是给这件事定了性。
无论是之前的命案,还是如今的银票丢失,问题都出在了二房身上,这些话虽然没有明说,但意思却已经很明确了。
大家都下意识的看向另一边的角落,那一对年轻夫妻所在的地方。
“事情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总要想出解决的办法来,欠下的货款当然不能不还,以沈家和他们之间的关系,拖延个几天应当没有问题,只是如果这件事从最初就和我们猜想的不一样的话,那接下来可能还有更麻烦的事情在。”
这个时候,沈有容站了起来,看向不远处的沈云海,顿了顿说道:“就像三叔说的,有些事情不是找回银票就能解决的,今天银票能出问题,明天货物未必不能出问题,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三叔有没有想过,这个贼如果出在咱们里面的话,那就更是防不胜防了?”
“容儿此话怎讲?”沈云海闻言眼睛微微眯了起来,说道:“难道你怀疑此事是咱们自己人做的,监守自盗?”
能够有条件去监守自盗的只有两个人。
韩掌柜,还有他的学徒大贵。
第079章 匕现
众人惊诧,二小姐这是什么套路,打算断臂求生了?
不过很快就反应过来了,她的意思当然不是韩掌柜两人监守自盗,而是家族里出了其他叛徒,可惜还没说出口,就被沈云海直接一句话堵死了。
要说监守自盗,于情于理上,最大的可能都是韩掌柜师徒两人,但事实上大家都知道这个可能性太低了,没有人会蠢到将把柄送到别人手中,除非是有人刻意营造出这样的假象。
沈有容还没有说话,大贵却是已经吓得跪倒在地上,一个劲的磕头:“冤枉啊,莫说几万两的银票,便是几文钱摆在眼前,小的也没有多拿过半点,师父从小就告诉小的,给主家做事手脚要干净,不敢有半点逾矩的心思……”
被他称之为师父的韩掌柜,更是眉头动了动,看了眼远处的沈有容,轻轻摇了摇头,一句话都没有说。
这件事需要一个人来承担,一个无足轻重的大贵显然不够资格,所以无论结局如何,韩掌柜都是最好的人选,这一点,他至始至终都清楚,所以并没有解释什么。
“出手的自然另有其人。”沈有容似乎没有看懂韩掌柜眼神中的意思,而是平静的看向远处的三叔,“很简单却很有效的栽赃手段,至少在面前这个时间来说,拿捏的恰到好处,让人有苦也说不出口,不过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人在做天在看,是阴谋也好,是阳谋也好,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三万两银子的空缺,二房这边会尽力补上,就不劳诸位掌柜的费心了。”
“容儿的意思是,大家的推断都是错的,还是说你偏要将这两人从这件事里摘出来?”沈云海闻言神色微微冷了下来,眯眼说道:“沈家可不是一个人的沈家,谁家里没有一家老小十几口人等着吃饭,若是今日有人高兴砸了饭碗,明日高兴又来一人,最后谁还能安生过日子?”
这话说的已经相当严重了,其实往日里两叔侄之间虽然也有摩擦,但倒也不会激烈到如此地步,眼下算是很严重的警告了。
“沈家当然不是一个人的
沈家,这点容儿从来都很清楚,所以当初老太爷将汴京这边的铺子交到手上以后,容儿便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懈怠,韩掌柜是跟着老太爷身后多年的老人,不止是他,在座的诸位掌柜从商的时日都比容儿要久上太多,自然也经历过更多,有些话其实用不到我这个晚辈来说,今日发生在韩掌柜身上的事,或许将来的某一日也会发生在大家身上,无论出于怎样的目的,我会站出来替韩掌柜说上几句,只是到那时候,是否也有人站出来替你们说两句?我说这些话倒不是要诸位这时候能说些什么,只是有些选择总归是要做的,正义上的,良心上的,就像当初相公跟我说的那样,凡事嘛,将心比心无妨,问心无愧即好。”
她一口气说了很多话,一如既往的冷静,哪怕眼下情况里二房已经成了众矢之的,但在她脸上已经瞧不出半点慌乱亦或是畏惧的神色,从某种意义上而言,整个沈家里就只有她和当年的老太爷最像了。
她的这些话看上去是对在场的所有掌柜的说的,但事实上沈云海听到这些话以后,整个人脸色已经变得有些难看起来,项庄舞剑意在沛公,看来今晚这件事的确无法善终了,大家都有撕破脸皮直接血刃的意思。
真正来打开局面的,当然不可能是沈云海这个做叔叔的。
沈有才的出现,恰到好处的解开了这个难题。
“二姐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做没人替大家说话,你这是明目张胆的挑拨离间吗?还是说你以为几万两银票的丢失,就凭你只言片语就能蒙混过去的?我爹爹念在家中长辈的份上不和你说些难过的话,但莫要以为有老太爷的撑腰,你就能把大家的利益置之不顾,砸了大家的饭碗,以后谁都别想好过!”
沈有才这个时候站出来,直接矛头指向沈有容。
他是个愣头青,从来都没干过正经事,但在这件事上,却是恰到好处的打开了局面,让原本已经蓄势待发的局面,彻底的敞开。
沈有容也没想到,沈有才会在这个时候说出这些话来。
以他的智商当然不可能条理清晰的说出这些,若说在此之前没有人指导过他,恐怕没人会相信。
仔细想想今日的种种,其实局面已经很清晰了。
三房这是在逼宫,连同沈家在各地的掌柜的一起,想要将二房的人彻底逼出局去!
沈有容神色平静依旧,但那双纤细的手却是不经意间轻轻的扣住了裙角。
说到底,她还只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女,如何也没有想到,对她下手最恨的,竟然是她最亲的人。
“何必呢……欺负人家一个女孩子……”
杨林憋着一口气骂了一句,随后叹了口气摇了摇头,站起身来。
他在一旁把玩着手里的杯子,起初并没有参与到这场大戏之中来的意思,但对方似乎已经有了图穷匕现的味道,这时候还留沈有容在上面一个人苦苦支撑,似乎就有些说不过去了,其实在他的想法里,大家都是一家人,再大的问题最后都可以坐下来好好谈谈,再不济沈家还有老太爷这尊大佛坐镇。
但现在看来,事情明显超出了他的意料,老太爷至今还没出现,明显发生了什么意外,最坏的结局就是已经被这些人控制了起来,而沈有容这边算上韩掌柜战斗力弱到几乎不计,若不出意外的话,接下来就该到了论罪处罚、逼宫让位的经典好戏了。
谁也没想到杨林一个赘婿竟然在这个时候出声。
众人纷纷转头看向那道青衫消瘦的身影,沈云海眉头微微皱起,沈有才见到身边有一帮人撑腰,胆子更是放开了不少:“什么时候轮到你说话的?”
话音刚落,却是一声闷响传来。
瓷杯砸碎的声音。
伴随着沈有才惨叫的声音。
响彻在整个偏厅之中。
鲜血流淌一地,那道消瘦的身影,布鞋上染血,缓缓走到了沈有容的身边。
第080章 乱拳
西南角的某处院子里,盛夏刚及,这面已经长满了花草,枝头上也结满了各种果实,显得一片生机盎然,刚锄完草的沈老太爷坐在亭子里,接过宋叔手中的茶杯,举起来吹了吹,然后慢悠悠的滋了两口,眯眼看向远处。
“人老了,总是容易想起一些过往的事,一晃眼几十年就过去了,身边的人走的走,留的留,到最后也只剩老宋你一个人了……还记得那时候沈家穷的揭不开锅,为了让家里几个弟妹有口饭吃,我跟着你爹去做学徒,半年被赶走了七回,那时候连磨药都学不会,所有学徒里就我一个人嘴笨,不会讨好人,被赶走了又不敢回家,只敢一个人店门口,下着雪,好几个晚上呢……”
鬓发霜白的宋老揣着双手跟在老太爷身后,听着他说起以前的事情,一双浑浊的眼睛里满满都是回忆之色,皱纹堆积的脸庞上,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轻声说道:“是啊,那时候我爹还说那个姓沈的小子不够机灵……将来顶多做个伙计,守成有余,若谈进取的话,还要看其他几个师兄弟了。”
谁也不知道跟在老太爷身边很多年的宋老,真正的身份竟然是老东家的后人,这些年宋老一直以沈家的仆人自居,事实上沈家这些人都知道他在老太爷心中的地位,但真正的原因却无从得知,就像当初老太爷独自入川的那些往事,若非当事人刻意提及,又有谁知道沈家能走到今天这一步,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你爹这话说的其实也对,我这人做事还是太过守成,瞻前顾后,这些年是少走了很多弯路,却又丢掉了许多的机会……呃,大概从来都没有把自己当做什么商贾门户,做人也好,做事也好,被人欺负到了脸上才想着反抗一下,其实这种性子能在京城里闯荡下来,也亏得有贵人帮衬……”
说起那位贵人的时候,老太爷脸上的皱纹舒缓,笑的开心的了点,宋老那边也点了点头,随后又摇了摇头:“就算没有那位贵人帮衬,沈家迟早也能走到今天这一步……”
几十年来他一直跟在老太爷身后,他的手腕,他的能力,自然也都看在眼里,外力相助不过是些锦上添花的东西,若换做其他人,那位贵人也未必会青眼相待。
沈万山无奈笑了笑:“你啊你,一把年纪的人了……以后还是要看他们这些年轻人打天下了。”
贵人已逝,关于对方的话题向来都是点
到为止,当初刚到京城的时候,他们也不过是而立之年的岁数,如今纷纷半只脚踏入黄土,若非沈家在这种节骨眼上出了事,或许两人已经去河东老家颐养天年了。
“只是不知你我老去之后,将来沈家又当如何……”
“儿孙自有儿孙福,何必庸人自扰。”
“说起来,这次遇到的事,看似毫无头绪,但实际上能猜到的已经和事实相差不远了,对方有人脉有手腕,若是真的拉下脸面来对付沈家,除非殿上那位开了金口,否则结果好不到哪里去……所以在这件事上,沈家其实没有任何的退路。”
说到这里的时候,老太爷脸上的笑容已经退了下去,淡淡的说着这件事,没有想象的生气亦或是恼怒的情绪。
有些事情不是想避让就能避让的,自古以来商贾在那些当官的贵人眼中,永远都只是待宰的羔羊,区别只是肥瘦而已,这几个月来,沈家众人忙里忙外,动用了无数的关系和资源,看似稳住了局面,事实上这才是危险的开始,一个没有反抗之力的羔羊暴露在狼群之中,结果只会变得更糟糕,这一点其实老太爷心里早就知道,但也没有太多的办法,亦或是到了他这个年纪,其实已经有心无力了,沈家若是在他手中能熬过这一劫,未必就是一件好事,眼下就算一败涂地,无非就是毁家纾难的下场,但若是等他老死黄土的那一天,对方动起手来恐怕就不会有任何顾忌了,沈家就算因此灭绝了也未必没有可能。
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些道理说出来其实不难理解,但在这种生死攸关的时候,沈家那群人未必就会考虑到这些,就算考虑到了,愿不愿意放手还是一回事,所以眼下能做的,大概也就是放任自由了。
“不会拖太久了,消息已经放出去了,如果对方是狼的话,肯定不会放下沈家这块肥肉……”他望了望周围的风景,“该做的都做了,剩下的只是听天由命,若是他们注定逃不过这一劫,趁早回河东也好……”
说完这句话,老太爷似乎有些释然:“那边应该已经开始了吧……”
“二房那边人单势弱……”宋老欲言又止,“会不会有麻烦?”
“杨家生了个好孩子呐。”老太爷似乎没听出他话里的意思,感慨了一句。
宋老闻言神色一怔,半晌之后,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说着,他苍老的脸庞上露出一抹憔悴的笑容,摇了摇头说道:“自己人对付自己人,便是真正分出个胜负又能如何,沈家,终究是不在了啊……”
“走吧,去看看吧。”
夜晚的灯火挑亮院中的小路,年过耄耋的老人踏着缓慢的步伐,朝着沈家三房的院子走去。
在那边灯火辉煌,隐约还传来激烈的争吵声。
“你敢动手?”
“混账!”
“来人啊,把他给我抓起来!”
“爹,我好疼……呜呜呜……救命啊……我要死了……”
杨林一把拽起沈有才的衣领,将他从地上提了起来,与他四目相对,口气平静问道:“知道怕了?”
说着,又转头看向远处似乎要暴走的沈云海,笑道:“他都知道怕了,你们怎么就学不会呢?哦,在你们心中,二房大概就是任拿认捏的软柿子吧?可惜了……”
沈云海的瞳孔陡然收缩了下,看着杨林另一只手中拿着的半截染血的杯子,目光凶狠的盯着他,脸上微微抽动了几下,终究没干真的冲上前去。
“你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吗?”
“后果?”
杨林偏着头,认真的想了想,然后问道:“杀了他的后果吗?”
“你敢!”
“草菅人命,你这是不想活了吗?”
“都是一家人,何至于此……”
那边闻言又激烈的争吵了起来。
沈有才已经被眼前的局面吓到了,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能抑制住这语气不至于咬牙切齿或是颤抖。
“别杀我……”
满堂老少,目光都落在那个赘婿身上。
杨林一手松开沈有才,后者扑通一声直接软倒在地上,吓得都站不稳了。
杨林轻轻蹲下身去,替他理了理凌乱的衣襟,拍了拍他的肩膀。
“大家都是文明人,打打杀杀多不好……”
“我的想法很简单,就是大家能好好坐下来说个话,而不是一群人围着一个小姑娘说三道四。”
“你看,这不是很简单的事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