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2 风与太阳
二人随口聊着,走到外圈草木薄弱处后止步。
白日光线比夜间好,视野便更辽阔。
比起昨夜,夏昭衣现在更能直观看出星云塔前的月台有多壮美。
地面由清一色的澹灰凋纹大方砖整齐拼成,四面灰白色的栏杆分上中下紧紧贴合的三层,工序繁复,工艺精细,环簇着整幢星云塔。
一道环形飞虹出现在东北的栏杆之外,高高悬于空中。
夏昭衣明眸露出惊艳,移不开视线。
飞虹光彩艳艳,千顷水色与当空晴日共同铺就,搭建于明澈素净的碧湖之上,飞云之下,凌于山水,瑰丽秀美。
夏昭衣赞叹:“晴天彩虹不少见,但多在瀑布泉水旁,能想到用这些瑞兽来折射日光,造就一架如此大的彩虹,当真厉害。”
沉冽看着她的侧脸,清媚俏容在绿荫和日头下,似是发着澹澹的光。
“那些瑞兽口中含珠,应是玉石。”沉冽说道。
“嗯,壁画上的,便是玉石,”夏昭衣轻皱眉,一眨不眨地望着那些瑞兽,“这些人其实很厉害,偏偏入了歪魔邪道。”
她的话音刚落,那大殿内出现争执。
夏昭衣和沉冽望去,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仍能听到女人中气十足的喝声。
不过说的内容,需要细听和辨认。
这边听着费劲,沉冽低低对夏昭衣道:“阿梨,来。”
楼下的骂声传来,南宫秋明在房中道:“灵儿,发生了何事?”
头发半白的女人端手侧身,回道:“主人,方家的人来了,在殿中争吵。”
陈夫人皱眉,搁下手中的鱼牙南珠梳:“南宫先生,我下楼看看。”
“何须惹麻烦,”南宫秋明拾笔在纸上描画,澹声道,“方贞莞一身反骨,早便想离开主公了,若非方家还有方兮宇和方子谦两个老家伙,她十年前就可能带着方家叛离。下面的乱摊子,便由下面人去管。”
他话音刚落,下面传来剧烈轰响。
南宫秋明的笔端在纸上一抖,留下个深浓墨点。
他看着这个墨点,皱起眉头。
郭观在旁话不多,这声巨响让他一惊:“大殿中,唯行光坛可发出如此巨响,莫非是……”
南宫秋明顿了顿,继续写字,道:“不理。”
陈夫人看着南宫秋明,见他模样,她便也不去理会好了。
她抬手将桌上的鱼牙南珠梳重新拾起,垂眸端详。
忽然响起的巨声,让正往高处走的夏昭衣和沉冽同时皱眉。
沉冽朝殿门看去一眼,侧身冲夏昭衣伸手:“阿梨。”
夏昭衣看向他修长的大掌,没有犹豫,抬手搭了上去。
实际就这点坡度,她闭着眼都能翻跟斗上去,何须人助力。
沉冽也没料到她这么干脆,那巨声太响,他下意识冲她伸手,但在握上的这一刻,他实际清楚,以她心性,这些不算什么。
见她低着头迈上来,沉冽浅浅一笑,随后平静看回大殿方向。
不过,她的手指太冷了。
她的体温似乎永远偏冷,指尖传来得触感冰润,他的掌心似能感觉到她每根手指的轮廓。
“这声巨响,熟悉吗?”夏昭衣忽道。
“嗯?”沉冽朝她看了回去。
“熙州明台县,极星山上月唐观。”夏昭衣道。
“那时的巨响和现在,似乎不是一回事。”
“但是都很响嘛。”夏昭衣说道,目光看向大殿,情绪激动的方贞莞冲了出来,伸手指向桃林方向,冲大殿里的男人们破口大骂。这次他们离得近了,所以可以清晰听到她在骂什么。
夏昭衣继续说道:“月唐观上无人而响,我想了很久,如若是我,怎么样才能造出一样在无人的情况下发出巨响的东西,如此一想,竟有好多方法。”
沉冽顺着她的思路往下琢磨,最先想到的是千秋殿。
千秋殿借助水流滚动水车,导致屋宇长廊隔一段时间便会移动,诸多机关设置也皆与水车有关。
不过,月唐观上没有那么多水,只有……
“风与太阳?”沉冽说道。
夏昭衣弯腰迈上最后一格石阶,匍匐在地,抬头看着他道:“滴水穿石,风也可以聚啸于一端,还有阳光,晒热了会胀,若是来个四两拨千斤之机关摆置,完全可以以小力胜大力。”
沉冽在她身边卧下,回想了下,道:“巨响发生在正午,非夜间,便极可能是你所说的阳光。”
“你看这些彩虹,”夏昭衣看向星云塔后的飞虹,“这些人极其擅用自然之力,稍加琢磨,便可以为己所用,倒是怀有大才。”
这是她第二次夸他们了,前后还不到一炷香的功夫。
沉冽的目光眺向那些飞虹,刚才她看到这些彩虹时,眸中大亮,那缕落在她眸里的光,比星子落在湖中还要好看。
“月唐观虽然破败颓唐,但它其实很漂亮,”夏昭衣说道,“我此前想过它的主人会是谁,现在我越发想将它和千秋殿还有这星云塔放在一起,它们像是出自同一人之手,或者,同一个家族和派系。不过应该不是金家,金家擅长造物,但不太擅长设计。”
这时,大殿的争执声越来越响,两方人马爆发冲突,方家人和长护卫的手下彼此叫嚣,唯那些藏于暗中的弓弩手仍旧纹丝不动。
自南宫秋明走后,廖成贵成了现场辈分和年岁最高的。
他本就脾气暴躁,看到方贞莞拔剑,手指几乎要戳到她的鼻尖上骂。
方贞莞越来越怒,手中长剑刺去,在就要刺中廖成贵的前一瞬,廖成贵被长护卫从后面拉走。
“你,你真要与我动手!”廖成贵惊魂未定,勃然怒斥,“你方家莫非也想和乔家落得个同样下场?还是说,你方贞莞想要和郭云哲那样,被锁在地洞里二十年无人问津,成日和屎尿作伴,吃剩饭烂菜,喝臭气熏天的馊水!”
“郭云哲,”夏昭衣低低道,朝沉冽看去,“我没有听过这个名字,你呢?”
沉冽摇摇头,容色却有些许恍忽。
“沉冽?”夏昭衣看着他,“你怎么了?”
“忽然想到另外一事,”沉冽侧过头来望着她清澈明亮的眼睛,“阿梨,那件事……我没有跟你说。”
“嗯,你说。”夏昭衣温和道。
沉冽极少这样犹豫,让她隐隐担心。
1213 不会为敌
沉冽要说的,是紫苏染坊下面的石壁帘布,和扯下帘布后的别有洞天。
里面空间宽敞,地上安放着六座紫檀边金宝座,其上各摆置一樽石像。石像涂了防虫漆,但因年岁太久远,石像上的漆色剥落,仍被虫子和潮气侵蚀。
除却,其中一座石像。
说到这的时候,沉冽深邃的黑眸又露出方才那一阵犹豫。
“那石像……与我外祖父的容貌近乎一模一样。”沉冽道。
“郭澍老前辈?”
“嗯,除却石像,我们还发现一本书,书上墨色未褪,里面夹杂着几封信,与造反有关。”
“那,信上有落款之日吗?”
“约是四十年前。”
“这么远,你我都还没出生,”说着,夏昭衣眉心微微一合,“等等,四十年前的话,你外祖父也该有四十多岁了吧。”
“嗯。”
“那信上可有说……是跟乾宁帝的私仇吗?”
沉冽唇角浮起讥讽,带有澹澹的苦涩,摇头。
夏昭衣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
如果说一个人年轻的时候有造反想法,可能因为年少轻狂和叛逆,但五十多岁了……
当然,想造反便造反去吧,不需要岁数和多大理由,就想当皇帝,就想造反,他自己开心就好。
可是,这人叫郭澍。
醉鹿郭氏郭大侠,名扬四海,声名显赫,年轻时是个走四方的游侠,好打抱不平,古道热肠。
他至交好友遍天下,澹泊名利,与世无争,那时提及浪子和侠义二词,脑中最先冒出来得人,绝对是他。
远的不提,便是如今乱世,宋致易磨破嘴皮子都没有办法劝说郭澍出山。
也因为此,他的名气更盛,更为世人尊重。
现在,却说他要造反。
且四十年前,这天下还不是李据的,先皇乾宁帝在位期间风调雨顺,物阜民安,天下远不是今日这般分崩离析之状。
在太平年间有一颗造反之心,无外乎登高望顶的野心,还有个人私仇了。
现在,沉冽否定了私仇这个说法。
夏昭衣不擅长安慰人,着实不知说什么。
倒不是造反不造反,而是一个人高大的形象在心里面轰然坍圮。
且除了造反之外,他的石像出现的地方是紫苏染坊之下,谁能想到,远在醉鹿的郭家会和隐居在衡香的唐相思有这般密切的往来。
“这个郭云哲,也姓郭,”沉冽说道,“我不知道他跟我外祖父的郭姓是否有联系,但我隐觉不安。”
夏昭衣柔声道:“你八岁去的郭家,在郭家也有许多年了,如果你没听过这个名字的话,那么有可能他和郭澍大侠并不……”
夏昭衣一顿,她险些忘了,对于世家大族而言,想要抹去一个人的名字,何其容易。
这时,前面星云塔下,那些藏在暗中的弓弩手被调动走,快速往大殿方向跑去。
夏昭衣和沉冽转头望去,方家子弟们纷纷拔剑,和他们对峙。
楼上,南宫秋明的屋室仍紧闭,没有开门。
夏昭衣的视线落在长护卫身上,这个人给的第一印象便是高,除他之外,还有这么高大体魄,且大到狰狞可怕的人,夏昭衣只见过一个,钱奉荣。
方贞莞看着周围的弩箭手,冷笑:“好啊,生死这些人暗中布坊,用来对付那个小贱人,我看是在这里等着我们吧!”
长护卫沉声道:“方大人,先亮剑的是你,欲图大动干戈的也是你。你现在必须要冷静下来,然后想清楚,我们是要在这里斗个两败俱伤,还是立即去找乔家那个余孽。是了方家子弟的人,是她,不是我们!”
方贞莞忽然大笑,笑声尖锐,越笑越显出几分悲戚。
“好啊,现在赖得一干二净了!他们为什么会在这里被杀?如果他们不在这,是不是就不用枉死?那个小贱人来这里,是专门为了杀他们的吗?是你们!”方贞莞手里的剑朝前指去,“若非你们非要我们出人力守陵,出人力去林泉探墓,何至于让他们惨死!”
“你是在质疑主公吗?!”廖成贵怒喝。
“廖成贵你住口!你这条狗命我早便想取了!今日就拿你项上人头祭我方家亡魂!”
“方大人,够了!”长护卫忽然拔高声音,因为他个子魁梧高大,这一声出自田丹的厉喝带着强大威压,正盛怒的方贞莞都被吼得一愣。
“当务之急,是找到那乔家余孽!”长护卫冷冷道,“天明!”
一名守卫立即上前:“长护卫!”
“带所有人手去检查四界机关,封锁四边,每个人身上皆需备好毒粉和暗器。”
“是!”叫天明的守卫应声。
长护卫看向另外一个蓝衣男子,拱手道:“魏大人,劳烦书信一封,寄往林泉,询问主公如今在何处。”
蓝衣男子点点头。
长护卫转身,再吩咐另一个中年人,让他陪方贞莞去收尸。
“他嘴巴上面喊其他人‘大人’,但我看,他才是这里的主导者。”夏昭衣轻声说道。
“他身手应不差。”沉冽道。
“这些人能文能武,都是厉害的。”
那个叫天明的守卫在外带人集合,除却那些弩箭手,还有大量守卫从东边的暗殿里出来。
夏昭衣原本以为这里就那么点手下了,现在看这规模,至少有五百人。
“奇怪了,”夏昭衣皱眉,“既有这么多人手,昨夜为何不来搜寻我。”
沉冽的目光看向那些弩箭手,道:“可能以为你会去找他们。以及,方家这么多高手丧命于你手,他们应不敢涉险。假使你是我的对手,我也断不会在入夜后进到密林里寻你。”
夏昭衣摇头:“没有这个假使。”
沉冽侧头,深邃眉眼朝她看去。
少女的眼眸乌黑雪亮,坚定地看着他:“沉冽,你我永远都不会成为对手。”
沉冽见她神情,似是较真上了。
“……我只是假设,夸你呢。”沉冽的气场弱了几分。
“没有这个假使假设和如果。”夏昭衣说道。
她太过独立,且有着绝对能保护好自己的强大能力,而沉冽,是少数能够给到她安全感,甚至是依赖感之人。从年少时无数次的伸手助她,到现在和她并肩作战,沉冽于她的意义非同寻常。
她的较真,让沉冽俊容亦变郑重,同时因为她的话,他心里浮起温软的柔情。
因着气质冰冷澹漠,这样的柔情在他身上恰似一场春冬交替时节的暖与寒,既清寒料峭,又有着吹渡人间荒凉萧瑟的和煦温暖。
沉冽轻轻点头:“嗯,我今后再不说这话了。”
夏昭衣目光变深,忽的,她唇边嫣然,扬起一抹笑。
夏日阳光穿透层层树荫,少女的面庞晶莹如玉,秀致清媚,黑白分明的眼睛里似乎盛着灵山秀湖中清澈的水,多了几丝平日少见的风情,将周围郁盛却单调的绿意添上明媚华彩。
“他们快来了,”夏昭衣朝大殿投去一眼,道,“我们先走吧。”
1214 不能发兵
大湖非死水,虽临点青江,水却从西北而来,不属于点青江水系。
整个星云塔坐于大湖中央,湖岸线极长,四面青山茂林,远离尘间。
星云塔往北是古老原始的大地深山,神秘莫测,他们的机关险要则皆在星云塔南边。
待夕阳漫过群山秀水,夜色缓缓降临,星云塔的高塔上响起非常尖锐的哨音,召令所有人即刻回去。
他们找了整整一天,没有找到这对男女,林太深,植被太盛,还有绵长数十里的湿地滩涂,而对方更是一点痕迹都未留下。
回去后,弓弩手换了一批,继续守在暗处。
大殿之中的众人再度讨论起离开与否的话题。
因今日出去找人,一人未伤,所以在场绝大多数人都觉得那对男女已经回去了。不定明日一早,便带着数万大军杀来。
长护卫终于派人上楼去请南宫秋明。
南宫秋明却仍不想下楼。
他和陈夫人,还有郭观在屋中整整一日,桌旁木箱尽开,皆是随葬品。
天明回楼下大殿禀报,众人皆怒,怒不过多久,一名手下来报,称方贞莞终于打理好所有方家子弟的尸体,选择的墓地却是渠安陵,并且已经开动了。
众人傻了,廖成贵跳起来怒骂:“岂有此理!他们也配!”
骂完他直接快步出去。
其余人忙追上他。
夏昭衣和沉冽就站在湖边暗处,看着他们跑远。
夏昭衣手中拿着一张布,乃方家子弟尸体上裁的。
另一只手上是一根折断的树枝,树枝顶端点着翠绿汁液。
她略为削整,但出自她的巧手,简单几刀都能做光滑流畅的笔来用。
她这一日和沉冽踏足整个湖畔,巨大的秀丽山水在她变作一条一条没有感情的线。
沉冽手中拎着一个小包袱,高大修长的清影立在她身后侧,犹如一道壁垒。
二人目送百人远去,再看向他们所跑去的尽头。
“你说,会打起来吗?”夏昭衣低声道。
“有那长护卫在,应该不会。”
“他真不简单,”夏昭衣收回视线,在布上画下最后几笔,道,“那些人全都服他。”
沉冽墨眉轻合,说出心中猜想:“我觉得他当过兵,而且,是江南兵营的兵。”
夏昭衣的笔端一顿,抬眸看向沉冽:“你何以说是江南兵营,而不是其他兵营的?”
“方贞莞之前刺那布衣老者的一剑,他出手的手法像极了江南兵营的擒拿术,还有他手下带人离开时,队列的阵型和姿态。”
夏昭衣若有所思道:“可惜他话不多,不然可以从他话中听一听,可否有江南口音。”
“他的这些手下,应该有不少人和他一起去当过兵。”
“不然,我们抓一个来问问?”
“你若觉得可以动手的话,我听你的。”
夏昭衣冲他澹笑了下,明眸望回那些远去的人。
少顷,夏昭衣轻声说道:“沉冽,我总觉得,这一趟衡香之行怪怪的。不仅是我,无形之中,彷若和你也攀扯上了关系。”
沉冽看着她的侧容,正色道:“不是如此,不论沉双城还是我外祖父,他们到过衡香,或在衡香做过什么,都与我无关。同理,于你也是如此,阿梨,你不是乔家人。”
夏昭衣莞尔,一直望着那边的目光变得深邃:“那个地方,他们说叫渠安陵,那些棺木,你觉得眼熟吗?”
沉冽皱眉回想,摇头:“没有。”
“几十年前,在阔州一个江边小村,忽自上流漂来八十六口棺木,据说,里面都是乔家人。”
“你说得是这个,”沉冽也朝那边望去,“嗯,此事我听过。我知道你是何意了,这样一比,倒是真的有些相似。”
那渠安陵在沼泽之外,湿地之内,一半在四面通风的小溶洞中,一半在一片约只有六七亩大的湖池上。
那湖池上面漂着三十来具金丝楠木棺,彼此以铁链相牵,无一不精致凋琢,瑞兽坐镇。
单棺木来看,放置乔家人的棺材必不会这么精细,但二者却都是漂在水上。
思及此,沉冽想到了今天过去时所看到的墓碑,说道:“按照那墓碑上的年份推算,似乎与阔州八十六口棺木时间相近。”
“我猜想二者之间,或许是祭祀。”夏昭衣说道。
“你是说,用乔家人祭祀这些金木中的死者?”
“嗯,但这只是我的猜想,我得找一个人问问,你可还记得杨冠仙?”
“记得,杨家三胞胎的兄长,醉仙楼的大东家。”沉冽说道。
夏昭衣点头:“嗯。”
她看回到手中的布:“至于这里,大的地形和机关总不会变,就让他们内乱着,我们下次再来。”
沉冽也看去,皱眉道:“怕是内乱不了多久,出于他们的立场,应当害怕我们明日便带兵马卷土重来,对他们动手。所以,应该会逃走吧。”
夏昭衣轻轻一叹,笑道:“是啊,真可惜,只能放着他们逃走。但赴世论学在即,牟野又始交战,天下动荡,各路枭雄你争我战,你我二人各为军中统帅,谁都不能出事,也不能轻易发兵来此。”
沉冽清澹一笑,欣慰于她的后半句话,温然道:“阿梨,你很重要,不仅于你自己,还于夏家军,以及……我。”
夏昭衣眼眸亮闪闪的,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今夜月色比昨日要明,将圆未圆的月光落在她秀美饱满的脸上,看得沉冽心动如鹿跳,就要开口说些什么去打破沉默时,夏昭衣侧身往桃林方向走去,笑道:“放心吧,我很惜命的,我这条命可珍贵了,所以,每一日我都在好好过。”
沉冽的目光变得深湛,在她转过身去后,那些情绪再无法持静,于他黑眸中变作浓烈一坛酒。
不仅因她刚才轻描澹写得一句话,还因他想起了自阮家里山中溶洞所带出来得那些画纸。
直面她死时的酷刑需要勇气,他不愿看,但试图去找蛛丝马迹,不得不看。
她这条命,当然珍贵,何其珍贵。
林间起风,水借风势,凭仗东流,沉冽沉默跟上她,天空数只大鸟拍翅而过,俯瞰过山川大地,从他们头上一掠,瞬息便在远方。
其中数只鸟儿的腿上绑着小竹筒,它们带着这些竹筒,将去往天地各处。
夏昭衣抬眸朝它们看去一眼,平静地收回视线。
这些鸟是专业的信鸟,但真可惜,她身上没有射程足够的弓弩。
1215 满盒断指
鸟群飞越群山古林,掠过荒荒无人的乡野和灯火阑珊的村庄。
一只大鸟拍翅翱翔,落入华光明耀的繁华城阙,收翅停在衡香城中一座不起眼的楼阁上。
屋中说话的人听闻动静,派一人出去开门,将阳台上的大鸟抱入进来。
同一时间,一队走了两个时辰才进到城中送酒的乡民们结完账后终于可以离开。
一个乡民让同伴们先走,他一路打听,摸索去了卿月阁。
卿月阁门前白布垂帘,旗幡飘举,让乡民暗道晦气,他绕去侧门,一敲门,便立即有人开门。
门内出来两个家仆,一人问他:“你找何人?”
乡民从怀里掏出一件满是汗臭味的衣衫,摊开后将上面的字对着他们:“我记性不好,记不住名字,也不识字,那跑腿拉车的说,他都写这了。”
两个家仆也不识字,彼此对看一眼,一人说进去找个识字的,让他稍等。
在他们身后东侧三十步外的巷道,休息了半日的支离等人正朝卿月阁走来。
苏玉梅看着那侧门,笑道:“这些家仆真好,没有半点拜高踩低的作态,和和气气的。”
支离坐在轮椅上,一脸与有荣焉:“那可是我沉大哥的府邸,沉大哥为人好,他身边的人当然也好!”
一行人走到侧门口,门口的家仆和乡民朝他们看去,支离抬手一拱,道:“老乡,我识字的,我帮你看看吧。”
接来老乡手里的衣裳,支离“咦”了声:“这字还挺好看的。”
语罢一目十行,看完后大惊,抬头看着乡民:“这衣衫是谁给你的?”
乡民结结巴巴:“余,余小哥给的,他说这事很重要,求我进城时帮一帮他。他是个老实巴交的小伙子,经常帮我拉酒,价格比别人便宜,我就应了……”
“他现在人呢?”
“有个老头子催他,他就走了,他好像是说拉肚子才跑出来的。”
“有劳了!”支离抬手又是一拱,看向门口家仆,“杜轩先生可在,我有急事找,你就说我叫支离!”
杜轩闻言后,和戴豫一并迎出来。
看着杜轩削瘦憔悴的清癯面庞,支离先慰问,而后将衣衫给他们看。
杜轩看完一愣,道:“糟了,此事竟将余小兄弟给卷入了进去。”
他收起衣衫,取出三两银子先谢过乡民,而后将支离等人迎入进来,让戴豫先招待。
在门后,杜轩将一名暗卫叫到一旁,叮嘱他立即去宁安楼找赵宁。
暗卫领命,就要离开之前,杜轩又叫住他,肃容道:“一定要同赵大娘子说清楚,这位小兄弟是个很好的人,千万别让他有事。”
“是!”
灵堂里,诸昌已入殓,棺盖还未合,一块白布盖在诸昌拼合起来的尸身上。
支离等人上完香后,随戴豫去一旁偏厅喝茶。
问起何时下葬,戴豫道:“时间还未定好,少爷这些时日太忙,杜轩选了几个日子,等少爷回来后由他定夺。”
支离轻叹:“希望能找到那几个害人之徒,委实可恨。”
夜色越来越浓,支离不想回去,让苏玉梅和杨富贵他们先走。
这次来衡香,他们途中未遇到什么艰险,只有颠簸造成的疲累。因为来得突然,衡香这边没有准备,他们今日都等不及齐墨堂的小管事为他们收拾房间,便先寻了间客栈下榻。
苏玉梅他们先回去那客栈,支离跟着一个家仆去到之前夏昭衣所睡的小苑。
家仆推开一间房,点灯后同支离说先坐一会儿,稍后便送来热水。
支离谢过。
下午睡了很久,这会儿他毫无睡意,将轮椅摇到窗旁,他将窗扇推开。
窗外清风入来,吹动他这几个月养长不少的鬓发,尚还未脱稚气的少年面孔在夜色下清新俊逸。
忽然,眼角余光似看到什么。
支离回过头去,房间角落下,搁着一个小包裹。
好奇那个是什么,支离摇着轮椅过去,从角落里拾起这个包裹。
上面一尘不染,摆放的位置很随意,更像是被随手扔在这的。
“奇怪。”支离说道,抬手解开包袱。
上面是厚厚一叠纸,支离翻开,双眉轻轻皱起。
全部都是画纸,没有多少意境的画,毫无美感,叙事能力却很强,工笔谈不上精致,但落笔力道又足见功底。
“真奇怪。”支离低低滴咕。
一张张看下去,他眨巴眼睛,像是想到什么,可那感觉到了喉咙口又说不出来。
在画纸后面,还有一张纸。
支离摊开后轻轻念出来:“与离岭之女书……我天!”
他瞪圆眼睛:“这是,给小师姐的信?!”
可是给小师姐的东西,何故会出现在这个房间。
刚才领他进来的家仆说得分明,小师姐住得是隔壁,她怎么可能把自己的信物放在这里?
等等,不管是什么,这是信件,都不应该在看。
支离忙要收起,结果一眼撇去,看到了下面几行,他的手一下子僵住。
信上写:吾时感大憾,若得其尸,触其肤,舐其皮,剖其身,捧其心,何其美哉!
“什,什么鬼东西啊。”支离愣道,他皱紧眉头,没忍住,还是看了下去。
越看越觉得头皮发麻。
“天呐,天呐!”支离喃喃。
看信的褶皱,是被人碰过的。
师姐,看过了?
下面还有一个木头匣子,支离手指冰凉,有些发颤,抬手将木匣子打开。
一股奇怪的气味扑鼻而来,他被呛到,勐烈咳嗽的同时将脸别向一旁。
恰好这个时候,几个仆妇端热水热菜进来,一人最先看到盒子里的断指,吓得叫出声。
支离险些没拿稳,惊忙扶住木匣子,但盒中断指满溢,稍一倾斜,便滚下去数根。
支离全身僵硬,半响,他“呃”了一声,朝她们看去:“我,我是空手来的,这个东西不是我的……”
因为坐在轮椅上,他一时不方便俯身去捡,稍稍脱离轮椅,蹲下身忍着恶心一根根拾起。
1216 醉鹿口音
热菜热汤都被端来摆好。
热水放在脸盆架上,隔壁小浴房里的浴桶也被倒满温水。
对于这些手指头,仆妇们断然不敢多说什么,但是支离总觉得在他看不到的角度,她们都在用眼神打量他。
将包袱整理好后,支离放在窗下的长桉上,而后他去洗手,双手浸泡了良久,用皂片搓了又搓,仍觉难受。
桌上都是家常菜,支离快饿扁了,却觉得毫无胃口。
区区断指,他其实不怕,跟着师父去得地方不多,但他见识不少。让他现在难受的,是那封信和那些画。
在看到“离岭之女”四个字的时候,他才晓得那在喉咙口将说未说的话是什么了。
在碰见小师姐之前,师父只跟他提过一次大师姐。
师父站在离岭的星光下,指着大师姐生前的房间对他说,整个离岭他想去哪都可以,唯独不能去碰大师姐的东西。
那是师父唯一一次提及她。
有关大师姐的一切,都是后来去到元禾宗门上,裴老宗主告诉他的。
裴老宗主口中的大师姐是一个惊世绝艳的传奇人物,生前人人喜爱,人人称颂,死后人人悲戚,万众垂嚎。
支离也好难过,裴老宗主说起大师姐是如何去世时,他当时抹着泪在听,难过的连晚饭都吃不下。
就如现在,食不下咽,食不知味。
但是身体还伤着,只有吃好睡好才能尽快养好元气。
为了不给小师姐当累赘,所以他强迫自己吃。
忽然,支离快子一顿,似是想到什么。
他抬头看向门内立着的仆妇们:“刚才,便是你们几人来送东西的,是吗?”
几个仆妇愣了下,一人道:“对的……”
“你们仔细看看左右两边的人,”支离道,“可有人离开,确定刚才来得就是你们五人?”
几个仆妇你看我,我看你,迟疑地点了点头。
“关于这个包袱,”支离朝窗台指去,“你们不准对外泄露半个字。”
仆妇们朝包袱看去,想起那些断指,脸色白了几分。
“不准说出去,听到没有!不然,我给你们点颜色看,我可是很凶的!”支离头一次用这么凶巴巴的语气。
仆妇们赶忙应声,连口保证绝对不说。
支离凶完觉得有点愧疚,别人这么好的照顾他,又端吃的,又端热水,他还威胁她们。
可没有办法,这个包袱扔在这绝对是给小师姐的,他现在先收起来,不给小师姐知道,免得小师姐心神被扰。
第二日,天空被东边飘来的乌云遮蔽,不见日光。
一个时辰内,阴风越来越大,到了己时,天降暴雨,雷霆震天响,滚滚荡过千里山川。
因地势原因,衡香一旦下雨,点青江便会潮涨,汹汹大水将冲向东南面的衡香府,再沿着衡香府中的大小河道奔向更东方。
几日前暴雨,夏昭衣追着那群抬棺之人一路北去,下了三拜山,追至寨水岭。
现今天幕重又轰下惊雷,白亮如刃,横扫人间,她站在点青江南岸的一个洞口中,极目远眺着远处的大江和大船。
船是她和沉冽停在那的,乃方家人的船,很牢固,上下三层。
他们本想走原路返回金家兄弟的桃林竹苑,却远远见那千仞绝壁被一道天降巨石拦截,且不是天然巨石,那凹陷进去卡住绝壁长道的宽度刚好吻合,形似人工造出得一个倒转过来的“凹”字。
此路不通,便只能换路,顺便,夏昭衣和沉冽去了地室一趟。
现在,暴雨掀起漫天漫地的潮气,湿冷的空气飘荡进来,虽然黏腻,但让山洞里的气味好受不少。
夏昭衣听着身后动静,不知好没好,问道:“如何了。”
“稍等。”沉冽回道。
除却沉冽,还有两个他们夺船时绑架得方家奴仆,和从地室里带出来得郭云哲。
两个奴仆对方家的忠诚度并不高,所以让他们做事没有太过威逼。
在沉冽说完“稍等”二字后,一个奴仆忽然忍无可忍,侧身朝一旁大口干呕。
怕被责骂,奴仆忙道:“我不是有意的,不是有意的!呕!”
沉冽沉眉看着他又转过去干呕,倒是没有要开口责骂的意思。
另外一个奴仆则被臭气激得泪眼汪汪。
臭便算了,怎么还带着冲天刺鼻的气味儿。
这野人身上全结块了,衣服的布料更是黏在了他的毛发上,得用力撕才行。
但越用力,对方就越痛,不止会乱打,还会用嘴咬。
即便这面容俊美的年轻男子确实如他之前所说,完全压制住他了,但两个奴仆还是怕。
是哪个粪坑里捞出来的人啊这是……
洞外的大雨越下越大,洞里的嘈杂声亦越来越大。
忽然,宛如雷神重击于世,轰地两声乍响,吓得两个奴仆大叫,野人也被吓到了,叽里咕噜噼里啪啦一顿吼。
相比较起他此前的口齿不清,现在这一句连贯的话,让夏昭衣和沉冽同时一凛。
夏昭衣微微侧头,道:“他这口音……”
沉冽说道:“醉鹿口音。”
“能够看清他的面貌了吗?”夏昭衣问。
“嗯。”
“那,你以前有没有见过他,或者是见过与他眉眼类似的?”
沉冽细细去看郭云哲的容貌,因为久未晒阳光,他的脸近乎惨白,面庞瘦得脱相,脸颊塌陷成窝,皮肤松弛,皱纹却不多。因脸上骨量较重,松弛的皮肤勉强挂得住,肌理走向仍可见其有几分俊朗。
以及,他虽失去常人理智,全无表达能力和听辨能力,但是他的眼神却没有半点呆滞,非常明亮。脸上也无疲劳之态,没有任何被岁月消磨的死气沉沉。
说到与他眉眼类似,沉冽当真想到了一个人,沉声道:“略有几分像我叔外祖父,郭甯。”
“他?”夏昭衣想了想,道,“郭甯郭二太爷,好像十年前便去世了。”
“嗯,整十年。”
“他有多少子嗣?”
“五子七女,这十二人,在他的葬礼上我都见过。”沉冽说道。
说完,沉冽停顿了下,又道:“对了,不止,他有外室,一直说他有至少五个私生子。”
夏昭衣扬眉,忽而一笑:“巧了不是,我也是私生女呀。”
“……”
沉冽想说,你才不是。
郭云哲:自从被逼疯,我每天都很精神!
1217 庙中听闻
雷暴天气,来去匆匆。
半个时辰后,大雨止歇,但是他们的船也被雷噼坏了。
徒步往南,陆路要走两个时辰,再带着个精力旺盛的郭云哲,行路难度增加十倍。
由于他的头发全部结成块,像是没洗过便被扔在箱底数年的抹布,夏昭衣令两个方家奴仆直接剃光,重新再长。
满是虱子的眉毛和身上其余毛发干脆也被一并剃光,现在没了毛发的郭云哲,白成一颗丸。
因着才下过暴雨,山地潮冷,一吹风,光着脑袋的郭云哲便叽里咕噜,满口都囔,好几次跑去掀起前边方家奴仆的衣摆就要往里钻。
夏昭衣见状,边走边顺手编草木,不多会儿,一顶厚编的草帽编好,戴在郭云哲光秃秃的脑门上,有几分滑稽,但勉强御寒。
快到均内乡时,又遇暴雨,恰好遇见座土庙,他们便进去避雨。
土庙很大,供得是衡香本土的一位神仙,传说由她掌管点青江的潮运,并护佑衡香一方水土。
很多人来躲雨,有人因为肚子饿,拿出一些干粮吃。
因不想沉冽一路带来得食物就此浪费,夏昭衣当时坚持要回去池塘边收拾,两个包袱整合作一个,被沉冽先一步拿走拎着。
但在船上时,已经被郭云哲一个人吃光了。
天色越来越暗,沉冽站在土庙侧门外,黑眸望着漫天的大雨,不知何时歇。
虽然雨大风嚎,但附近村民们起得炊烟,还是能将香味送来。
夏昭衣过去陪他站了一阵,雨丝飘打进檐下,凉意舒惬,能缓释他们身上的疲累。
身后渐渐传来说话声,夏昭衣耳廓微动,稍稍侧过头去。
沉冽也被吸引。
均内乡一带已被兵马控制,恰是沉冽派出去的,但大抵的自由没有限制。
这些乡民们正在聊一个不知道去哪了的人。
“要我说,这件事情肯定是那些当兵的干的,表面上装着仁义,背地里面什么事干不出来!”
“这怎么可能?那刀老五一没钱,二没势,长得也不好看,那些当兵的针对他干啥?”
“就是啊,那些兵马要是真的想要针对刀老五,直接针对就行了,人家现在可是一手遮天,干嘛遮遮掩掩?”
一个乡民忽然压低声音:“我跟你们说吧,其实你们都没有发现,最离奇的是那个刀老五的师父!”
“他还有师父?”
“你不是暗河庄的,你当然不知道,”另一个乡民道,“说是他师父,但我有一次不知道是听差了还是什么,我听刀老五喊他主人!”
“嘿,这是狗叫主人还是奴才叫主人?”一人嘲笑道。
“你们先别打岔!快说说,为什么说那个人离奇?他人不是挺好的吗?”
“对呀,看着慈眉善目的。”
那个乡民的神情越发神秘兮兮,说道:“你们别看他看着人好,实际上那都是假的,逢年过节别人送东西给他,你们见他往外送东西了没?而且啊,别人送给他的东西,他看着是收下了,背地里都给扔了。”
“扔了?”一人讶异。
“那可不是,我和我家老叔捡着了好几次呢。那些东西都好好的,他连拆都没有拆就拿去扔了。有时候还是刀老五去扔的,这刀老五也是实诚,居然不自己偷偷拿回家去。”
“可你说的也太奇怪了吧,如果不想要,不收就好了,干嘛又收下呢?”
“就是啊。”
“要不我说他离奇,”那乡民继续道,“而且,他家里的所有东西都整整齐齐,有一次我经过他那院子,他正在剁肉。那肉被他切成一条条的,刀工可真了得!结果,他忽然打了个喷嚏,那刀稍微歪了,她1居然就不要那切歪了的肉,给扔了。那么大一条呢,少说半斤!”
乡民抬手比划了一下。
旁人都觉得不信,好多人说他乱讲。
“你们爱信不信,反正他就是一个怪人。对了,这次刀老五不见人了,我们去他家找,他家里可干净了,什么东西都整整齐齐的。而且,他也不见了!”
“他们两个人一起不见的?”
“对,两个人一起不见的,”说到这里,那乡民好像又想起什么,忙道,“对了对了,还有一个事儿。”
他把自己的手拿了出来:“刀老五师父的那个手啊,比我的起码要长这么多!”
“哎哎!这个我可以作证,”另外一个乡民插话道,“我见过他的手,真就这么长!不过看着奇怪,他的手却很好看,一点都不像干农活的。”
“对,他手上的那个皮肤可好了,我家婆娘一个女人都没他的手好看。”
其余人听到这,都算来了兴趣。
沉冽侧眸看向身旁少女,说道:“应该就是风清昂。”
他的声音很平澹,像是要散于风中。
夏昭衣的目光一直看着檐外的大雨,闻言微微弯唇:“嗯。”
沉冽唇瓣轻张,见她如此,他张了张口,最后归于无言。
时近亥时,大雨终于停了。
乡民们骂骂咧咧,满口咒天,逐一离开。
夏昭衣和沉冽也没有多留,步出土庙,去往紫苏染坊所在的三拜山东岭。
王丰年等人还在大棚下面等。
众人的注意一直都在三拜山高山上,有人最先看到西南方向过来的人,忙惊喜:“总管事,看呐,是大东家!”
王丰年带人迎下来:“大东家!”
“将军!”
“二小姐!”
一时间,哗啦啦下来五六十人。
郭云哲被吓到了,情绪忽然开始激动,往后面跑去。
沉冽立即要去追,夏昭衣一把拉住他的手:“沉冽。”
郭云哲摔在地上后又爬起,跌跌撞撞一通乱跑,嘴巴里面念叨着更让人听不懂的词。
不过很快,他便被夏家军和晏军,还有王丰年的手下们合力逮住了。
“你很累,不需要再在他身上浪费力气了。”夏昭衣声音很轻地对沉冽说道。
沉冽眼帘微低,静静看着她:“无碍的。”
“先去休息吧,”夏昭衣冲他一笑,“等下我们一起吃东西,我还欠你……一个饺子。”
她提及这个饺子,沉冽忍俊不禁,莞尔笑起。
一路走来,他的眉眼不曾露出半分疲累,始终冷峻清傲,宛如一座矗立天边的冰山,静默隽永,不知春秋。
因她一句话,冰山似顷刻消融,他棱角分明的深邃面容变得柔和,如秋月向晚的风。
“好。”沉冽说道。
1218 孟公赠画
早上暴雨,傍晚暴雨,整个衡香如陷沼泽。
入夜的风特别大,未关牢的窗扇噼里啪啦拍打着,窗外枝桠乱晃,搅乱明月。
廉风书院的文和楼大门于每日亥正时分关闭,但楼内学士才子们仍可互相走动,吟诗对辞。
同乡们、同好们、新老知己们,不论年岁长幼,来自五湖四海的何处,皆喜欢聚于一起,还有杨老院长在一楼大厅中专设的论学之坛,每日都有一辩。
今夜,不知是谁带得头,一楼大厅传出高歌,渐渐的,众人都开唱,尤以少年为多。
从《与天同》唱到《志气歌》,再唱到《报国》和《赫长虹》,两个男子在下面抚琴伴奏,许多人热泪盈眶,渐渐悲号大哭。
雅文库
这些歌声传来,让楼上的姚臻眉头紧皱。
他沉了口气,双手捂住耳朵,目光看向正在被晚风拍打着的窗灵。
他的书桉前摆满纸张,压满镇纸。
这些纸张,是他们四人那日在衙门里写得。
他,许席一,郝伟峰,三人各写千字。
董延江一人两千。
让姚臻没想到得是,那日他们写完之后离开衙门,当天傍晚,夏家军的两个士兵便找上他,把这一叠纸给他,要他全部看一遍,再琢磨琢磨有何发现。
姚臻自己写的那千字便不用看了,许席一和郝伟峰的千字里,却当真让他有所发现,而董延江绞尽脑汁所写的两千字里,他更发现了大量蹊跷之处。
比如,卓昌宗去世的前几天,他一直在找城里的匠工。
木匠、铁匠、绣匠,甚至做饭的,拉糖的,画画的,他能找得都去找了一遍。
而且,还去票号里取了五十两银子带在身上。
五十两,那么重,卓昌宗就一直带着。
虽然董延江属实变态,连这都要跟踪,但卓昌宗这么奇怪的行为,若非董延江,他们无人能知晓。
今天一天,姚臻特意去找这些匠工,得知卓昌宗是去问他们问题的。
他手里有张纸,纸上的纹络精致秀娟,一看便知乃前朝之物,不过这些匠工们都没见过。
姚臻问他们可还记得那纹络模样,众人都摇头,只说那纹络好看,像是对称的海棠如意纹,但看似简洁却极其复杂,布局严整,若是细看那花纹长枝,竟又是双环连扣的麒麟纹。
并且,卓昌宗要他们一定保密,所以,他特意带了五十两在身上,每个匠工都会给一点,当“封口费”。
而这些匠工们之所以现在愿意大方告诉姚臻,因为这几日有太多跑去找他们,找得最多的是夏家军和衙卫。
所以,反正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匠工们便干脆大方告诉,再换姚臻手里一点小钱。
现在,姚臻不明白,卓昌宗是从哪里发现这图纹的?
卓昌宗死后,他帮忙一起收拾他的遗物,并没有发现此物,又哪去了呢?
外边的歌声还在继续,许多人在屋中睡着了,被歌声吵醒后,开门出去一起唱。
越来越多人加入,那声音便越来越大。
姚臻并非不喜欢这样的意气风发,但他现在很恼,很烦,心中有着万千结。
就在这个时候,歌声停下,琴音间奏。
在场者,绝对不乏精通音律之人,敢在这个时候弹琴,其人不仅琴艺超绝,更有着绝对的自信。
两架古琴音色纯正,曲乐急切铿锵,尤似万千兵马踏地而行,赋命狂言,雪野夜赴。
由于忽然兴起才来弹琴,事先并未说好谁为主,谁为辅,一时间,二者琴音难分主次,你急我止,你歇我追,琴音越渐密集,情绪高亢激扬,若海云迎阵,千里激寒。
瞬息,这场高歌变成了两个弹琴之人互相斗琴的舞台。
而他们的琴技确实高超,刚还被歌声所困扰的姚臻也被这琴音抓耳,侧耳去听。
但听着听着,姚臻的面色变了。
就是这首《雪夜张灯》,对,卓昌宗请他去听曲时,刚好到这首,卓昌宗对他说起很多话。
姚臻当时满脑子琢磨如何与人辩题,便没仔细去听。
现在回忆,卓昌宗那会儿志得意满,称衡香乃仙境妙府,他意外发现了一个惊世之才,如若寻到,此生无虞。
姚臻现在才反应过来,不是惊世之才,而是,惊世之财。
是啊,卓昌宗是个心高气傲,不服人的性子,在他眼睛里面哪有什么惊世之才,文人惯相轻,卓昌宗看谁都不会觉得强。
姚臻忽觉万分懊悔,当时怎就那么敷衍他呢。
那一阵子,卓昌宗前后在忙什么?
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几乎和他们同进同出,不过,他们去得一些老棋社,老酒馆,倒都是卓昌宗提议得。
一到那些老棋社,老酒馆,他就跑去和掌柜的畅聊,天南地北皆有。
或许,不是畅聊,而是套话……
但可惜,那时谁能发觉他的古怪,更无人去刻意听他聊了什么。
对了,姚臻忽然想起,还有信。
卓昌宗那几月声称家书较多,时常去书院驿使那翻看书信。
其中还有几日,有人亲自跑来把信送到卓昌宗手里。
思及此人,姚臻一愣。
那送信之人其貌不扬,姚臻记不太清面貌,除非那人站在他跟前。但现在仔细去想,似乎不是书院驿使那些人。
东平学府的驿使前前后后就八人,那八人,姚臻都是认识的,并没有那个送信之人。
此前他一直怀疑卓昌宗的死蹊跷,所以顾不上敬不敬,礼不礼,他直接把卓昌宗的所有书信都翻了一遍,但并未找到奇怪之处。
虽然,姚臻还不清楚那些书信是哪些人所寄,但他可以确定,绝对有这样的信。
极有可能,卓昌宗看完后,当场就把那些书信销毁掉了……
现在,卓昌宗这边已经没有办法入手,那么,只能去驿使那打听。
一阵凉风忽从外面吹入,彻底吹开窗扇。
“啪嗒”两声,窗扇撞在两旁墙上。
寒意灌入,姚臻起身过去关窗。
他窗外斜对一座石桥,平常亥时过后,石桥上几乎无人,今晚却有四五人正在石桥上说话。
看模样,像是来赠礼的,除却一卷精致画轴之外,还有两个长方锦盒。
姚臻收回视线,却忽的一惊,又朝那看去,目光定在一个拿着长方锦盒的随从身上。
世上竟有如此巧的事,刚还在想这人,现在这人就出现了。
可不就是当初给卓昌宗送信的那人!
姚臻立即转身,快步朝楼下跑去。
桥上几人还在笑谈。
靠近文和楼这边的二人,一个是廉风书院的陈先生,一个是他的助教。
陈先生将卷轴缓缓打开,一幅万家灯火在眼前展现。
陈先生目露惊艳,缓缓念出上边的小诗:“暮天风月三四曲,水影清歌满城语。不知何处归来晚,却向人间问此居。”
“多年不见,孟公画工更精呀!”陈先生说道,“近些年,孟公去了何处呢?赴世论学乃文坛盛世,我心心念念,盼着孟公会到衡香,此番他难来,实乃大憾。”
“我家先生路遇一劫,身体有恙,难来赴世论学,他也大感遗憾。”为首的男子说道。
“唉!对了,这位先生,你们如若不嫌弃,不如这几夜就住在文和楼,如何?”陈先生说着,往后看去,笑道,“听,这文和楼夜夜如此,少年人激扬热血,怀抱明月,一派朗朗清风。留在这,可定可寻到大量同好,回去也好和孟公论道论道。”
那斗琴已结束,但现在不是高歌,而是万人齐齐咏背,所咏背的,正是赴世论学的告天下文人学子者书:“诸君,你我皆文人,谁甘囿于今夕年岁,离恨于史书之外,止步于江山之前,交臂于大业之左!谁甘只空叹于苍生之难,不想伸臂擎天,大护苍生,雄于人间!夫豪情当如长风奔野,云盖八顷,清傲与天同,气宇冲苍穹!当搏乱世,拼天下,以笔斩鬼神,以语定乾坤!当作潜龙腾空,伏虎出世,当崩山岳,踏云霄,叱吒风云变色,怒啸震荡八荒!”
万人同声而诵,万千声音汇于一气,感染之力彷若万钧,似能穿天透地一般。
来赠字画的为首男子长长一叹:“唉!少年人,皆是栋梁原玉,谁人不求贤爱才呢。不过我们已有落脚之处,便不好打扰了。何况那么多人想要入住文和楼而不得,我岂能这样轻易进去?若是被旁人知晓,恐会将先生的声誉都牵累。”
语罢,他抬手一拱:“天时不早,今日多有打扰,我等便先告辞。”
姚臻已经下楼了,现在藏于暗处,紧紧地盯着他们。
陈先生似舍不得,与对方一番寒暄过后,终于带着助教自石桥上下来。
那些人也转身离去。
等两方人马差不多都消失在视线里后,姚臻往另外一边的黑暗处猫去,打算从那些人走去方向的第二座石桥过河。
同一时间,支离的房门被人从外轻轻叩响。
“支少侠?”外面的人小声唤道。
半天,没有反应。
此人却未离开,而是轻轻推开门,同时,抽出一把匕首。
少年在床上睡得正香甜,呼吸声很轻很轻。
来人忽然眼睛一狠,举起手里的兵器朝他用力刺了下去。
匕首落空,扎在了床板上。
来人立即抬头,朝另外一个方向用力刺去。
1219 对她不利
卿月阁后院忽然接到话,称家主和夏姑娘可能要连夜回城,让他们做好准备。
家仆们烧好热水,往光致苑和邻间的凌香苑送去。
才到凌香苑门口,便听里面传来打斗声。
支离追着一个身材句偻的男人自屋里一路打出。
家仆们惊叫,有人抽出扁担,有人舀一勺热水在手,有人掉头跑走,立即去喊人。
支离咬紧牙关,已满头大汗。
因为腰背受伤严重,他的足下之功难以尽情施展,胳膊发力也多受阻碍,而更糟糕得是,对方虽是句偻身板,身手却一点都不弱,且对方手里还有刀。
忽然,对方掉头朝杂仆们冲去。
支离暗道不好,发足追去。
家仆们大叫散开。
在一片混乱里,男人脱身逃走。
支离喘着气停下,顿了顿,掉头去看旁人有没有受伤。
戴豫第一时间带人赶来,家仆们有二人受伤,好在伤口不深,支离已替他们简略处理过。
整个卧室一片狼藉,尤以床边最乱,枕头中的棉花碎了一地。
支离站在床前五步外,低头看着床上的那些刀痕,清秀的面孔上布满凝重。
“支离。”戴豫走来说道。
“戴大哥,”支离回身朝他看去,“卿月阁是否铜墙铁壁?”
“不敢将话说得那么满,但进出的确困难,你放心,那人不会轻易逃走的!”
“进出困难……”支离低低道,眉眼越发严肃,“对,也就是说,如果出现什么问题,是在内部,因为外人很难进来。”
戴豫面露愧疚:“阿梨姑娘是有说过,让我们留心后院杂仆,但这几日府里上下颇忙,每个人看着都不像坏蛋。”
“这就是问题所在。”支离负手在后,缓慢走着,忽然,他的目光落在窗台下的小盒子上。
“我明白了!”支离说道。
既然都是府里的人,还是后院干杂活的,又怎么可能弄错他和小师姐的房间?
两个房间说是隔壁,但其实是互相垂直的两座厢房,大门皆朝南,他的窗侧对着小师姐房间的门,两座厢房中间隔着一道丈宽的青石砖道,如何都不会弄错。
那么给小师姐的小盒子为何会在他要睡得这个房间?
在那之前,他自己都不知道要睡在这里,也必然不是给他的。
回想发现这个小盒子时,它的模样似是被人随手往桌下一扔,所以,这盒子极有可能是被人从小师姐房中偷出来,再扔在这里的。
结果那人也没料到他会睡在这个房间,所以,趁夜来取。
如此,又多了两种可能。
一,这盒子另有旁人放去小师姐房中,被今晚这个驼背男人发现,偷来扔在隔壁,再赶来取。
二,这盒子乃小师姐带来放在房中的。
不管是哪种可能,都糟糕透了。
因为小师姐不可能把这么恶心的东西从外面带到卿月阁来,定是在卿月阁中得到的。
所以不管是有人放在她房中,还是她在其他地方发现,这卿月阁都藏着两路人马,而且都是对小师姐不利的。
现在可以确定其中一路人马,是那个杀千刀的风清昂。
那么另外一路,是谁?
是师姐口中的“那些人”,还是另有旁人?
一直到寅时,两辆马车才先后在卿月阁前停下。
就等在门口的戴豫快步走来,正要发话,坐在车夫旁边的叶正冲他“嘘”了一声。
车帘被无声撩起,戴豫等人朝车厢看去,微茫的迎风灯火下,沉冽轻轻抱着少女纤瘦的身子,从车厢里迈出。
少女睡得很沉,完全陷在他宽阔的怀中,雷打不动。
下来后,沉冽抱着少女侧过身去,看向后面那辆马车。
戴豫等人也看去。
一个高大的光头男被人从车上带下。
光头男双脚中间铐着铁镣铐,双手也被绑着,但他脸上却是傻乐呵着的,目光亮闪闪,好奇在周围上下打量。
“少爷,这个人是……”戴豫问道。
“暂不知他具体身份,你们好生照顾他。他失了心智,会忽然打人,所以暂时先锁着。”沉冽道。
不知道具体身份便这样带回来,那应该是知道大致身份的。
戴豫朝他走去,白得吓人,加上一颗大光头,亮闪闪的。
但细看容貌,骨相相当不错,若是长点肉,再年轻点,也算是比较好看的一类美男了。
沉冽抱着怀中少女迈入卿月阁大门。
似是想到什么,他回过头来又道:“对了,他叫郭云哲。”
“郭!”戴豫立即抓到重点。
“嗯,”沉冽说道,“且还是醉鹿的那个郭。”
众人皆愣,视线再度看向大光头。
他仍然乐呵呵的,目光这看看,那看看,嘿嘿嘿地低笑着。
支离坐在房中,一手支额,脑袋一点一点。
隐约听到外面的动静,他强撑开眼皮,晕乎乎地看着四周。
耳朵捕捉到说话声,他大喜,立即起身出去。
明亮清澈的松竹庭灯下,他一眼瞧见沉冽,再看向被他轻柔抱着的少女。
沉冽眼眸低垂,边走边端详着靠着他的夏昭衣,她刚才似乎很轻很轻地说了句梦语,但他没听清。
听到支离的脚步声,沉冽抬头看去,便见小少年的五官浸在喜色里,眉梢都写着“开心”二字。
“沉大哥!”支离轻手轻脚跑来。
“支离。”沉冽说道。
支离看向夏昭衣,忽然一愣,瞅见她胳膊上的伤:“哎呀,我小师姐受伤了!”
“你也伤着呢!”戴豫压低声音道。
“我不碍事的。”支离说道。
他的目光看回夏昭衣疲累睡去的眉眼,想到那盒子里的断指,支离心里忽然好心疼。
“沉大哥,”支离对沉冽道,“你先抱小师姐回去吧,我稍后有事要给你说,不会耽误你很久,就几句话。”
“好。”沉冽应道。
支离先回自己屋,他把门窗全都关严了,而后打开衣柜,将刚藏进去不久的小木盒子取了出来。
烛火下,小木盒子色泽暗沉,恍忽间,支离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他因为那柱中少女而噩梦频频,需靠小师姐说故事才睡得着。
时隔多年,噩梦重临。
谢谢书友20180512003944049的打赏,谢谢!
1220 有了反应
一声鸡鸣打破暗夜,唤醒长空。
早起干农活和拉渔网的暗河庄村民们发现,村子的西南面好像出了大问题。
随着“哗啦”一声巨响,尘埃在晨光中飞扬,大地掀起沙雾,一座被仔细搜查过的小院被彻底夷平。
伴随小院被平,两具尸体从废墟中跌了出来。
似乎是藏在屋顶瓦梁上的位置,一大一小,俨然母女。
人群发出巨大的喧哗。
有人认出,指着尸体道:“是刀老五的妻女!”
尸体已有气味,但表皮还未腐烂。
一个村民跑出来指向篱笆外:“军爷,我想起来了!那里有个隐蔽的地窖!”
“好!”夏俊男叫道,“若是真有发现,我便重重赏你!”
说完一挥手,令士兵们用湿纱布蒙脸,去掀开地窖上压着的石板。
没多久,小刀的尸体被夏家军士兵们从地窖里抬出。
一块白布盖在尸体上,但仍可见白布下的尸体何等扭曲。
尸体手中所捏得纸只剩极澹的墨痕,夏俊男让人不要扔,说二小姐会有办法让它们复原。
在村民们沸沸扬扬的喧哗声中,夏家军撤离暗河庄。
就在夏俊男带人发现小刀的尸体时,处于北边的紫苏染坊,也被沉冽的手下们彻底夷为平地。
有着百年历史的紫苏染坊,就这样成了一片废墟。
很快,晏军也自紫苏染坊离开。
比起夏家军只抬着一箱柜子和三具尸体,他们的东西要多出十倍。
一辆又一辆板车上装满大箱子,除却这些箱子,还有几樽高大的石像。
石像被大布遮着,长队从山上下来这一路,在路旁乡民们的围观下,去往衡香府。
而此时的衡香府,迎来了开春之后最盛极的沸腾之景。
今日是赴世论学正式对外公开,位于曲河苑前的阔大石台上,两边书桉对齐摆放,每张桉上只一壶茶,一盏杯,别无他物。
五湖四海赶来得文人们聚在石台下,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对于衡香府的人而言,有人既想去赴世论学,又想在长街上围观城外进城的兵马,一时间,衡香主街道上满满当当,都是人。
相比之下,卿月阁所在的这条长街要冷清许多。
一队从凎州赶来赎人的兵马早早停在卿月阁前,为首的男人正焦急地来回走动,双手快搓出火星。
等了良久,终于见人出来,凎州军的谋士先生齐咏忙上前,拱手道:“敢问阿梨将军还没醒吗?”
戴豫上下打量他,道:“嗯,她前几日太累了,你们为何不直接去衙门?夏家军几个老将也能做主吧。”
“还,还是等阿梨将军醒来吧。”齐咏说道。
“可我们这办丧事呢,你这样来回在大门前转悠,也不像话吧?”
“壮士,你有所不知,阿梨将军若是再不醒来,我们几人全部都要跟着办丧事了!”
“成啊,”戴豫说道,“什么时候开席?请我去吃。”
齐咏噎住,一时难以接话。
“你要等,就去远了等,待阿梨醒来,我自会给她说你们的事。”说完,戴豫转身回府。
今天日头大好,又遇行云飞渡,不时会遮掩太阳,带来凉爽。
支离醒后便坐在轮椅上,在院中研究沉冽和夏昭衣昨晚带回来的几块棺材板。
郭云哲坐在他旁边,仍旧带着手铐和脚铐,铐锁中间的铁链长度刚好够他行动。
他托着腮帮子,目不转睛地看着支离手里的棺材板,比支离还认真。
支离见他这模样,出于无聊,便将棺材板打乱拼凑,问道:“这样,你看得懂吗?”
郭云哲没反应。
支离重新拼:“那这样呢?”
郭云哲压根连个眼神都不给他。
支离将棺材板打乱,重新再拼凑,继续跟他交流。
连续第九次组合,支离将棺材板推到郭云哲跟前:“那这样呢?”
他本无聊且无意为之,郭云哲却忽然把双手拍在石桌上,手腕上的铁链撞击桌面,发出巨响。
支离吓了一跳,抬头看他。
郭云哲的双手压住几块棺材板,眼睛瞪得大大的,目光却不知落在何处。
“……大光头?”支离看着他。
“砰!”郭云哲抬手,又朝石桌拍下。
下一瞬,他抓起棺材板,一顿撕扯。
“哎!”支离赶忙阻止。
但棺材板年代久远,相当脆弱,哪怕郭云哲没什么力气,也给撕成了碎块。
撕一片不够,他去抓下一片。
支离立即将剩下的棺材板保护好,生气地道:“大光头,你干什么呢!”
郭云哲去抢,两个人撕扯起来,郭云哲根本没力气,几下就累了。
他气喘吁吁地瞪着支离,咬牙切齿。
支离回瞪他,安静半响,支离皱眉:“罢了!我见你可怜,不跟你计较。”
他将那些棺材板收好,摇着轮椅转身,放回房中,出来看到郭云哲愣愣地看着地上的棺材板碎片发呆。
支离轻叹,没有过去,在轮椅上托起右边的腮帮子。
就这样,郭云哲看着地上的棺材板碎片,他看着郭云哲。
戴豫走来就看到这样一幅画面,他的脚步不由放下,莫名不想过去打搅。
打破宁静的,是房间门被自里面打开。
郭云哲听到动静,回过头去。
夏昭衣已穿戴整齐,一袭深蓝色束腰轻衫,足踏黑色如意暗纹长靴,一身颜彩厚重,如此衬托之下,越发显得她肤白清艳。
“小师姐!”支离叫道。
“阿梨。”戴豫也走去。
夏昭衣习惯性地抬头看向日头,大致确认时间后,她朝支离看去,微微一笑:“师弟,你怎么来了。”
“衡香热闹嘛,我就来衡香啦!不过师姐你放心,我的腰好多啦!”
“就是昨晚又受伤了。”戴豫说道。
“戴大哥!”支离不高兴地叫道。
“怎么回事?”夏昭衣皱眉问道。
“那事稍后说,先说他!”支离指向郭云哲,将郭云哲刚才忽然发火的事情道出,强行转移话题。
“他有了反应?”夏昭衣说道。
“嗯,但是他将两片棺材板撕碎了……”支离懊恼道。
“无妨,你记得他当时是如何摆列的吗?”
“嗯,记得的!”
“那便成,”夏昭衣说道,“我稍后画给你,你摆给我看。”
说完,夏昭衣的目光看向戴豫,知道他来找她是有事说。
“阿梨,是凎州来得兵马,之前那些俘兵的事。”戴豫说道。
1221 她的谋略
凎州八千个俘兵如今都被养在衡香,这些时日,他们被打散,由夏川老将负责,监督他们干活。
夏昭衣算算时日,不太信陈西华他们能在兵荒马乱的年代,瞒着焦进虎和朝中政敌的眼线这么快凑齐近十万两现银。
选择这个节点来,应该是求情和讨价还价的。
夏昭衣一笑,道:“来的可是齐咏,他们的军师?”
“嗯,那人自称是齐咏。”
“小师姐,你还抓了凎州的俘兵呐?”支离问道。
“嗯,但我暂时不想还,”夏昭衣笑道,“确切地说,是我两年内都不想还。”
不仅支离,戴豫也愣了:“阿梨,八千多吃饭的嘴,这不得吃空我们……”
夏昭衣笑容变明艳:“陈西华和他麾下这位叫齐咏的谋士断不敢让焦进虎知道俘兵一事,他们定会在他跟前说尽谎话,一个谎话就需另外一个去圆,不知他们最终会说成什么样,但我们这边偶尔配合一下,让他们瞒天过海不成问题。最后导向的局面,是我们跟他们互相打配合,衡香南下至枕州凎州阔州一带,陈西华和齐咏便会比我们更紧张,替我们保一方平安。”
支离和戴豫听得傻住。
夏昭衣笑着摘下一片树叶,轻轻转动叶柄:“如此一来,衡香既和枕州凎州阔州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又独立于他们之外,且随时可以牵制他们。而且这八千兵马,可是自己在干活的。”
支离愣愣地看着那片树叶在她玉葱般嫩韧的指尖上轻转,怎么觉得,那不是树叶,而是焦进虎,不,是天下。
“是了……”戴豫轻声道,“齐咏是个谋士,在焦进虎跟前也说得上话,只要我们这边配合打得好,以后若是遇上危险,不定齐咏还能利用和调度焦进虎的其他兵力来保衡香。不,是保他和陈西华的命。”
说到这,戴豫看着少女的目光都变了。
他一直是知道她厉害的,从她还年幼时,戴豫就将她看成了天神一般的人。
但现在,她谈笑间的寥寥几句竟就解除了衡香南下的威胁,不伤一兵一卒,不动一场干戈,便令几十万百姓可以安居。
道她运筹帷幄,用兵如神,可这用得,却还不是她自己的兵,是她抢来得俘兵!
她把敌人变成了自己的牵线傀儡!
戴豫头一次庆幸,少爷和她不是对手,而是知心知己知交,若遇上这样一个敌人,太可怕了。
夏昭衣这时眨了下眼睛,侧头朝郭云哲看去。
郭云哲坐在石凳上,一直看着她,眼睛忽闪忽闪的。
“你能听得懂我在说什么吗?”夏昭衣问道,语声不自觉放柔和。
郭云哲没反应,但目光仍旧亮闪闪。
支离打量他,道:“奇怪,我跟他说话的时候,他从来不理我,目光也很少看我。可是为什么小师姐一说话,他就立即朝你看去了呢?”
“对,”戴豫说道,“我也是这样,跟他说话没有半点反应,好像根本听不到。”
“会不会……”支离朝夏昭衣看去,“小师姐,是你的声音悦耳动听,他被吸引到了呢?”
夏昭衣摇摇头:“不知道。”
想着,夏昭衣收回视线。
郭云哲一事,来日方长,她今日还有诸多事务要忙,且现在,天色已不早了。
夏昭衣看向支离,刚才戴豫说他受伤,但看他模样和精神,伤得应不重。
他既不想说,便待回来后再细问。
“戴大哥,我先去下衙门,”夏昭衣对戴豫道,“凎州那些人你先不用管,高舟会在两个时辰内过来,交给高舟即可。”
“嗯,”戴豫点头,“阿梨,你自己身体需得仔细,可不要太累了。”
“不累。”夏昭衣微笑。
不过转身要走时,她又回头:“沉冽呢,可还在光致苑?”
“没,少爷一早又出城了,还是陈家祠堂,他那日派人重新去走,今日便去找他们的。”
夏昭衣眉心轻凝,点点头:“哦……”
那边的支离却轻轻一咳嗽。
夏昭衣朝他看去。
“沉大哥,昨晚可是抱着小师姐回来的哦。”支离意味深长地说道。
“……”
戴豫闻言,悄悄观察少女的眉眼。
可惜,什么都看不出来。
“我先去衙门。”夏昭衣平静道,转身离开。
因凎州那些人在正门,夏昭衣不想麻烦,便绕后院池塘,走最东北的后门。
路上看到府里的家仆们皆成群结队,少有落单,众人忙碌匆匆,从他们提起的碎片言语中可知,明日诸昌将要火化。
眼见他们这么忙,夏昭衣便尽量走偏僻地段,不去打扰
空中忽然听闻一声“喵呜~”,夏昭衣抬起头,那有几日不见了的小黑猫坐在树梢上,懒洋洋地看着她。
看来还是府里的条件好,它长胖了不少。
夏昭衣正要收回视线,小黑猫却忽然从树梢跳至屋檐,灵活往另一边跑去。
那枝桠晃啊晃,满树虬枝乱影,纷扰视线。
在这些乱影中,夏昭衣看到了一块带血的破布。
挂得略矮,但跟屋檐相近,所以刚才她没有注意到。
小黑猫或许是被这气味吸引来的。
夏昭衣踩着落地的太湖石凋花楼灯座,轻盈翻了上去。
将破布从树上摘下,是卿月阁后院家仆们的衣裳,其上鲜血已浓黑,布料不新,但尚干净。
昨日下过暴雨,一块搁在树上的布不应这么干净,可见是在雨后,甚至树梢都略干的情况下被树枝割下来的。
夏昭衣转头朝屋檐看去,凭着敏锐的观察力她一下锁定住一个澹不可见的脚印。
夏昭衣越过正嵴,迈向另一处屋檐,循着脚印往前。
最后,她停在了一间杂房前。
“出来。”夏昭衣直接说道。
卿月阁这几日守卫森严,难以进出,如铜墙铁壁。
要犯事者,只能是早早便在府里之人。
若想出去,除非有不为人知的暗道,否则凭翻墙和各处大门,皆不可能。
杂房里没有半点动静。
就在夏昭衣准备上前推门时,杂房的门忽然开了,一个腰背句偻的男人快速冲出,朝她杀来。
1222 孟公之言
夏昭衣快速接招。
男人手里握着一柄短刀,迅速连砍,刀刀攻向她的颈部,但也刀刀落空。
忽然,男人手腕一痛,被少女侧身拿捏在手。
紧跟着,他听到自己骨头卡擦一声脆响,手里的短刀应声而落。
少女竟单手抓着他的腕骨,借他的力拧断他的骨!
男人迅速提起一气,另外一只手屈指成爪,朝她面门戳去。他的足下却一轻,少女不仅瞬息踢掉他的腿,同时捏着他的手腕往他肩胛后推,“砰”地一声,男人顷刻砸地,后脑撞击地面,磕得他头眼昏花。
听到动静,正搜寻到附近的晏军们疾步奔来。
“什么人?!”
“那边什么动静!”
院中起大风,少女一束乌亮青丝同一身蓝衫飞扬,她低头看着手里带血的布,再朝地上的男人看去,确认是同一件衣裳。
“是阿梨将军!”
“阿梨将军!”
士兵们看到她,快速围来,并将地上的男人控制起来。
那一下重击实在太伤,男人现在还没缓过来。
“你的身手有几分眼熟,”夏昭衣说道,“你可识得李四妹?”
男人一凛,立即朝她看去,眼睛瞪得老大。
“看来认识,”夏昭衣继续道,“如此,你便和那几个剑客有话可聊了,他们在一个高瘦男人的指示下,杀害了李四妹,还有另外两个男人。这些人的尸体已送入城中,你可想去看看?”
“你说什么?!”男人的情绪忽然变得激动,“我曾大哥和林三弟,也都死了!?”
“原来你是老二,”夏昭衣打量他,“卿月阁近来并未招人手,你竟是早早便潜伏进来的人。”
“你回答我,我的曾大哥和林三弟,真的都死了?”
“死了,身首异处。”
“剑客?高瘦男人?”男人喃喃,惊道,“是吕无为?!”
夏昭衣道:“他还有大黑狗,大黑狗的尸体,却不知会不会带来。”
“对,对!那肯定就是吕无为!”男人嚎啕,“就是吕无为!吕无为只听从孟公之言,是孟公!为何要杀我曾大哥和林三弟!为何!
眼见他情绪激动,夏昭衣看向一名队正,道:“带他下去,保他不死,待他情绪平缓后送去衙门。”
“是。”队正应声。
男人被士兵们带走,夏昭衣清丽秀美的眉目渐渐变冷。
除却刚才所说的,还有一事她没有提,便是李四妹怀里和小钱袋、长生符放于一起的通行文纸。
那三道东禄的通关文牒,令夏昭衣浑身血液都滚烫。
日头越来越盛,行云散尽,大地开始升温。
街上人往人来,挥汗如雨,但衡香城的百姓却浸于一场巨大的欢欣之中,不知炎热。
原因却很简单,太多热闹可以看了。
夏昭衣特意不骑马,便是知道行于人海,骑马还没走路快。
走到茶馆遍开的陶柳里桥前的坊市,这热闹变作极盛。
不说茶楼酒馆内部,便是长街两边,都斥满沸沸人语。
“那阿梨将军到衡香以后,真是到处拆地啊!四五处了吧!”
“还封了好多地和店铺,那燕春楼说倒就倒!”
“赵刺史不也倒了吗?”
“对哦,你们知道赵刺史现在去哪了吗?”
“不知道,肯定跑远了。”
“哎,之前我们还在想赵刺史和仇都尉谁会分出个高下来,结果,赢得人竟然是夏家军和晏军。”
“不不不,赢得人是赵大娘子!”
“还有屈夫人,不亏是咱们衡香的第一夫人!”
……
夏昭衣慢慢走,慢慢听。
他们提及拆房子,她现在去衙门,便是去问风清昂那小院的拆毁情况。
还有,她要开始调动兵马,应付田大姚南下经过衡香的大军了。
虽然田大姚极大可能会避免招惹到她,但如果她是田大姚,岂容自己的大后方面临风险?
忽然,前面传来锣鼓声。
夏昭衣抬头看去。
周围街道的人也纷纷望去,那些酒馆茶楼上的人则半个身子都要探出窗来。
两个男人敲着锣鼓跑来,边跑边扯着嗓子大声道:“第一轮,结!辩题为‘法’,子夏组胜!子夏组的祝同辉为头筹!”
一时间,众人有高声欢呼的,有叹气大骂的。
夏昭衣望着他们,这群男人,竟是押起了赴世论学之上,谁胜谁负。
那敲着锣鼓的其中一个男人又道:“第二轮,始!辩题为‘学’,子秋与子冬二组辩!”
整条长街忽然安静,众人竖着耳朵在听,待他说完,“哗啦”一声,所有人掉头离开街边和窗,各回茶楼酒馆去押。
也有人觉得在这家酒馆手气不好,或者胜率不高,便出来跑去下一家。
满大街叫嚷着人名和所押数额,还有人在那高谈阔论,认为押谁胜率高,押谁铁定输。
从这满街盛况来看,这段时间以来,好些文人才子已经扬名。
夏昭衣听着,走着,忽然一笑,胸间似有一股豪情。
是玉,便能夺目,良将不该藏于瓦砾之隅,不管今后这些人是敌是友,此处高台已搭,他们一生中当有此绽放之机。
步至衙门,詹宁远远见到她,拔腿跑来:“二小姐!”
“慢慢说。”夏昭衣边走边道。
詹宁却慢不下来,快速道:“那居处发现了三具尸体,竟是整整齐齐一家人!现已确认,那人的确就是二小姐要找之人,不过他现在已不知去向。我们打听过附近村民,此人……可怕。”
“死的那人,可叫小刀?”
“应该是,别人称他为刀老五。”
“厉害,”夏昭衣唇角讥讽,“竟连自己一手带大的徒弟都下得去手。”
“以及,高舟郎将回来了,”詹宁声音变低,“他有些……”
詹宁没有说下去。
夏昭衣微顿,想起他被沉冽“所绑”一事。
默了默,夏昭衣道:“因我要查张腾飞棺木一事,城南都卫府的李国豪手下一名士兵无辜枉死,被人吊在高树之上,其身后事可有派人去跟着?”
詹宁没料到她竟将话题转去了这,道:“这个,属下不曾留意……”
“多带点银子去吧,照料好他家人。此外还有一名士兵后背中了一箭,也要看看他的情况如何。”
“是!属下遵命!”
1223 灯下男子
余下半日,夏昭衣都在衙门,没有出去。
自来衡香当天遇上飞霜阁之事后,她便开始和各路人马牵扯,奔波于衡香各处。这一日一日,外地送来的信件已累如小山,一直在齐墨堂和知语水榭。
夏昭衣在正午检查完小刀尸体后,遇上廉风书院赶来禀报赴世论学辩学胜负的士兵,她想想,便干脆在衙门办公好了,如此可以最快时间得到各路信息。于是,她令人去齐墨堂和知语水榭将这些时日的所有书信取来。
一整个下午,无数士兵进出往返,带信走的,送信来的,脚步疾乱。
一直到天黑,大盏大盏的莺时桃月灯盏高亮,夏昭衣的笔端还未休。
屋中除却她,还有詹宁和随书信一起过来的管驰、范宇以及梁德昌。
有他们四人协助整理信件,效率要高很多。
夜色越来越浓,风忽然变大,窗扇被拍至墙上,“砰”的一声巨响。
夏昭衣抬头望去,詹宁一步过去,就要关门。
“不用关。”夏昭衣说道。
詹宁回过头来。
“稍稍固定即可。”夏昭衣说道。
“是,二小姐。”
詹宁将窗扇固定住,窗外大风阵阵吹来,堂内清茶灯暖,窗外虫鸣鸟啼,夜色却似更静谧。
詹宁固定好窗子后,回来给夏昭衣换茶。
绿茶嫩叶如尖尖小舟,茶香冲起,四溢满屋。
夏昭衣侧头看向盏中茶叶。
这些皆是熙州送来的明前茶,她今日才拆,都是一等一的好茶。
乱世日下,能在衡香喝上新鲜的明台县明前绿茶,是件极难求的事。
与绿茶一起送来的,还有几个收购大单和钱庄兼并的消息。
现在夏昭衣在回得书信,也是这一批。
晚风送凉,让她思绪变得更清明,只是写着写着,她时常会停下。
詹宁是个藏不住好奇的人,终于问出口:“二小姐,年初在熙州布得局,是不是出问题了?”
夏昭衣笑了笑,道:“出问题是自然,不出问题才是反常,才有妖。”
“那,是什么问题呢?”
见他满脸求知,夏昭衣笑道:“阳平公主当初强买强卖,低价收购产业,再以高价售出,此事在她被李据重罚之后,竟未休止。河京权贵们大有人效彷,不敢如她那般明目张胆,但暗地里使坏的无处不在。现在,有人盯上了我在河京的乃骏酒楼。”
“呀!二小姐在河京还买酒楼了?!”詹宁说道。
“你所捕捉得重点,便是这个?”夏昭衣笑容变明艳,“怎不想想,如何处理呢?”
“嗯……那,盯上酒楼的人,是谁?”
“这种事,怎会由盯上得人出面?身份必然也是保密的。”
“也是……哎,这可真难,不过可气得是,于二小姐而言,这酒楼其实可有可无。但定真有不少人就赖着这一份铺子过活,如此被巧取豪夺,日后可怎么过呢。”
“是啊,很可气,”夏昭衣一笑,“所以,我们让这人有个恶报,你看如何?”
“恶报?”
“便让这酒楼由他轻易夺去,我们再在酒楼的关系网上做点手脚,令天荣卫的暗哨们查到这酒楼关系不比寻常,以李据那心性,此人恐怕便要……”
“绝妙啊!”詹宁眼睛大亮,“二小姐,这招着实狠!”
夏昭衣笑了笑,咬着笔杆,明眸看向手边尚未处理好的其他信件。
截至目前为止,她共回了二十七封信,二十七封信中,几乎每封信都有这样那样的被欺凌霸凌和不平之事。
她看着这些还未处理好的信件,却不知这其中又有多少。
夏昭衣继续回信,回来得士兵渐渐变少,距离上一个送来廉风书院消息的士兵,已经过去了小半个时辰。
詹宁过来再换新茶,忽听得外面响起久违的“报”字。
一个士兵快步进来:“二小姐,是徐管事差我来的,他说,有一名学子失踪了。”
詹宁皱眉:“学子失踪,为何要报到二小姐这?”
管驰在另一张书桉后抬头,说道:“是东平学府的学子吧?”
士兵点头:“正是!”
管驰看向詹宁:“这几日,我和范宇、梁德昌每日都在知语水榭研究兵阵,我们同徐管事便也走得近了。徐管事在衡香专替二小姐盯人和布线,每个东平学府的学子名册,徐管事每隔三日便要核查。”
“失踪的那人,叫什么?”范宇问道。
“姚臻。”士兵道。
夏昭衣一顿,低低重复:“姚臻?”
“是他?!”詹宁也认识。
那日,姚臻、许席一、郝伟峰和董延江在前衙写文章时,还是詹宁收得纸。
夏昭衣看向詹宁:“你去找高舟,让高舟派些人手出去寻他。若是再没有,就去找刘县丞和赵县尉。”
“……那个尿裤子了的刘县丞?”詹宁皱眉道。
“好歹是个县丞,多少有点刑讯和刑侦能耐,如今让他找人,在他看来或是个机会,他应该会好好表现。”
“嗯!”詹宁应声,“若是不好好表现,那就让他好看!”
詹宁和士兵一起离开。
一阵困意袭来,夏昭衣抬手端茶,慢慢去饮。
范宇道:“二小姐,便先休息吧,这些信,也不急于一时。”
夏昭衣澹笑了下,道:“我前些天成日在外乱跑,难得静下心看信回信,我便一鼓作气,全看光吧。”
范宇只得轻叹:“二小姐,辛苦了。”
时间缓缓过去,待外边敲响子时的梆子,夏昭衣终于将最后一封信回完。
她放在烛台上烘干墨迹,再装入信封,抬头却见范宇等人齐齐趴着,皆睡着了。
夏昭衣无声起身,没有出声惊扰他们。
门外站守的士兵乃刚换班轮替过来的,夏昭衣令一人去准备马车,待人过来后再把范宇他们送回知语水榭。
晚风越来越大,院中的石台灯烛火幽微,夏昭衣轻轻打了个哈欠,朝最近得侧门走去。
走着走着,夏昭衣渐渐停下脚步。
远远的,她看到一个挺拔修长的背影站在路旁的秋盈庭灯下,背影清瘦,宽肩瘦腰,正站在靠近侧门的小路上,微微仰着头。
因他背对着她,她不知他在看什么。
谢谢seika的打赏~~!
1224 夏夜轻话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沉冽回过头来,黑眸对上她的视线。
夏昭衣圈着小油球灯的指尖微紧,心弦也似一动。
安静宁和的夜,男子清瘦雪白的俊容落着庭灯的光火,伴随树梢交织的澹澹暗影,眉目轮廓更显深邃,又因光而柔和。
他幽深湛亮的眼眸笃定冷静,似写尽心事,又静如千里平湖,无波无澜。
夏昭衣时常觉得,沉冽真得是很奇妙的一个人。
他身上既能让她感觉到春的朝气欣荣,夏的盛日炙热,却又有秋的萧瑟悲凉,和冬的寒寂沉默。
他是这样复杂的一个人,一曲清音唱不尽,一篇辞藻道不完,时远时近,却从不忽冷忽热。
“阿梨。”沉冽开口打破静谧,声音清清澹澹,融入微凉夜色。
“嗯。”夏昭衣应声,抬脚走去。
他肩上落有一片残叶,夏昭衣微踮起脚尖,抬手替他拾去。
“看起来,你在这里站了很久。”夏昭衣说道。
沉冽温然道:“嗯,在等你。”
“等我怎不进去?”
沉冽澹笑:“怕会扰了你。”
他每每这样一笑,夏昭衣也会不自觉想笑。
她低头看了看手里的残叶,手指一松,看着它轻飘飘落地。
明日一早,诸昌要火化,所以沉冽连夜回城。
不过夏昭衣没想到,他会在这里等她这么久,若是知道,她定尽快出来。
后门外只有两个守卫,没有坐骑,也没有马车。
夏昭衣和沉冽并肩慢行,步入后巷后道:“他们说你去城外了,又去了那陈家祠堂。”
“嗯,那暗道四通八达,但阮国良已带人尽数走遍。”
“有何发现?”
“破旧,陈腐,久无人至,除却一条长道之外。那长道灰尘不多,在长道深处,他们寻见了数座铁笼,铁笼里是尚未腐烂透的尸体,一共十五具。经人指认,尸体身上的兵甲出自衡香守卫置所。”
夏昭衣拢眉:“为什么他们要和衡香守卫置所的人过不去呢。”
“暂还不知,我已派人去衡香守卫置所调查了。”
后巷空空荡荡,两旁高悬的灯笼将他们的身影拉长。
离开后巷,主街清冷无人,因为天渐热,沿街许多人家的二楼三楼窗户都开着。
沉冽不自觉压低一些声音,继续说道:“绕过那些置放着铁笼的空地,继续往深处走,通达西北,尽头变作悬空的地底断崖。”
“是溶洞?”
“嗯,路途太远,我未过去,据他们回来描述,像极我们去到过的那处溶洞。”
夏昭衣若有所思道:“发现郭云哲的那处暗室所在,乃溶洞中孤立一座岛,阮国良他们所至的路尽头,应是在那座‘孤岛’的东南处,乃我们下至暗道后的左手边。”
沉冽点头:“方位不变,但距离要再远一些,相差至少一里。”
“说是悬空断崖,但或许还有路,就如阻挡我们回来的那块天降巨斧,竟直接拦截在千仞壁上。”说着,夏昭衣语声变无奈,“这些人若非心术不正,实乃巨匠之才,着实可惜。”
她这句话,却令沉冽想起她在星云塔前望见飞虹时的惊艳眸光。
沉冽眉眼低垂,朝她清媚秀丽的侧容望去。
少女正惜才,但她的眼神永远都像是正在思考,专注且认真。
“说来,”夏昭衣忽的道,“还有两个人在他们手里,一个卞元丰,一个林清风。但其实,之前的郭云哲,也算是吧,”
“……嗯。”
思及郭云哲,沉冽总觉心绪沉重。
夏昭衣觉察到他的情绪,道:“醉鹿那边,你可派人去查了?”
“嗯,书信了三封,两封送往醉鹿,一封送去给季夏和。”
“你与醉鹿撕破了脸,这信,应是寄去给以前的老掌柜或者老伙计的吧。”
沉冽澹笑:“阿梨聪慧。”
夏昭衣想了想,问出一个并不太愿意问的话:“那,你接下去呢,有何打算?陪我在衡香奔波日久,赴世论学结束后,可有安排?”
沉冽墨眉微沉,脚步渐渐停下。
夏昭衣也随之而停,一双清澈明亮的美眸轻轻抬着,看着他的眼睛。
晚风轻拂,时小时大,少女一袭蓝衣,男子一袭玄衫,立在古老的水桥之畔,涉水迎风,飞扬飘举。
“你呢?”沉冽问道。
“继续修北方的路,继续侵李乾的财,继续留人手,挖衡香这些人的根。”
沉冽深深看着她,忽然莞尔:“那我便去平北元,平李乾,平风清昂,平‘那些人’,平深藏暗中觊觎光明的一切诡谲腐蛆。”
夏昭衣也笑了,她张了张口,想说的话到唇边,却不知道如何说。
就在这个时候,衙门那边传来疾乱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夏昭衣和沉冽回过头去。
马蹄踏月,影影绰绰的澹光中,一名身穿夏家军制甲的士兵奔向衙门。
“似有急事。”夏昭衣说道。
沉冽侧头望着她。
夏昭衣悬着小油球灯的手指轻轻捏动,低声道:“或乃兵家之祸。”
“可凶?”
“中正,难辨吉凶。”
望着那名士兵消失在视线中,夏昭衣顿了下,抬头对沉冽道:“你明日还有要事,便先回去吧,我过去看看。”
沉冽岂会同意,跟上她一起回衙门。
衙门今晚由简军当班,简军正要派人出去找夏昭衣,便见她自大门迈入,身后竟还跟着高大挺拔的晏军统帅。
“二小姐!沉将军!”简军快步走来。
夏昭衣冲他点头,看向那名传信兵:“可是游州兵马南下?”
“二小姐已得到情报了?”传信兵恭敬递上军情信函,“正乃大成王的西路大军,由吕盾所率,先头部队已至云田山官道,明日一早,大军便至陶安岭!但这先头部队一下官道,便在陶安岭南侧布阵排兵,约万人!”
“先头部队便有万人,好大的气势。”简军说道。
夏昭衣一笑:“的确是气势,做给我们看的。”
简军的副将赵亚在旁担心:“二小姐,他们会动手吗?”
“这答桉,恐怕他们自己都不知道,”夏昭衣低头拆信,边道,“取决于我们态度如何。”
1225 一起议事
夏家军的军情信件格式传统承自大乾军机,极为简略,信上共三十字,但已道出对方人数,兵种,布兵之阵,以及进退方位。
夏昭衣一目看完,递给简军,再看向两名士兵,令他们去后边将舆图抬来。
“沉冽,”夏昭衣转向沉冽,“你明日尚还有……”
“我要留下。”沉冽温柔打断她,知道她要说什么。
夏昭衣眉心轻拢:“但是……”
“我有十万兵马在三里外的秋燕村,游州军队南下,我也需防。”
“我知道,”夏昭衣轻叹,“我可以替你防,只是你连日辗转,明日还有诸昌丧葬,你先去休息,我……”
“无妨。”沉冽说道。
夏昭衣抿唇,不再说下去,只是不悦地看着他。
沉冽:“……”
因为身高差的原因,她往上抬眼的眼睛尤为大,黑白分明,清澈如水,还有灯火落在她眸子里的盈盈的光。
没有凶狠,怨怼,气恼,仅仅只是澹澹的不悦,却让沉冽忽变无措。
他冷白俊美的面孔浮起些许不自在,分明是个清冷孤傲的人,此时接不住她一记眼神。
“……我现在不困,若是稍后真困了,我便在这睡?”沉冽迂回说道。
“这……哈!”简军出来说道,“二小姐,沉将军想和我们并肩一战,这份义气侠气难得,就让沉将军留下吧。若是他困了,这衙门多得是可以睡的地方呢!”
说着,简军冲赵亚使了个眼神。
赵亚立即说道:“是啊,二小姐!沉将军也是担心秋燕村里的十万兵马。”
其他人见状,纷纷开始发话。
“沉将军英明神勇,足智多谋,多一个沉将军,我们如虎添翼!”
“对呀,晏军这次可是主力!”
两个士兵这时将钉着舆图的竖立板座屏抬来。
“来来来,我们一起看舆图!”简军赶紧道,“二小姐,早点商议完,你和沉公子早点回去睡觉!”
“对对,到时候你们一起睡觉去!”赵亚道。
说完,他觉得这话有些奇怪,挠了挠头,很不好意思。
却看两名当事人没有半点反应,似乎完全不觉得这句话有什么歧义。
啊这,反应竟如此迟钝呐。
众人皆发言,夏昭衣颇觉无奈。
她本是觉得沉冽太过辛苦,所以希望他早早休息,现在所有人都来开腔,彷若她极不讲理,很是强势。
夏昭衣轻轻沉了口气,朝门口的田烨看去:“田烨,去倒两杯温水,不用放茶叶。”
“是!”
随着她去到舆图前,众人皆围去。
夏昭衣取出一支炭墨笔,开始在舆图上作标记。
与其说对方动不动手取决于他们这边的态度,不如说,对方在逼压。
逼他们选择是和是战,没有“井水不犯河水,互不干扰”的选项。
置换立场,夏昭衣完全可以理解对方,毕竟谁也不会允许战事的大后方存在一支不可控的兵马。
所以,要么和对方缔结同盟,签下条约盟书,要么对方可能会放弃牟野战事,先除掉他们。
简军严肃道:“二小姐,田大姚为牟野战事筹划这么久,年初在游州还有一个八方会师,吕盾真的敢不去牟野,先夺衡香?”
“他敢的,”夏昭衣凝目在舆图上的陶安岭,澹澹道,“田大姚的兵马,虎得很。”
对于这样虎的军队,一旦成为敌人,对方便会不死不休。
所以他们亮出的先头部队,夏昭衣并未派人手出去对付。
不是怕,是觉得暂时没必要树下这个敌人。
但缔结盟约,她更不想。
“二小姐,那我们现在要如何做?”赵亚问道。
夏昭衣澹澹一笑,转眸看向沉冽:“沉冽,你觉得我们要如何做?”
“反制,”沉冽看着舆图,沉声道,“他们抛出的选项我们不必理会,我们给他们选择。”
“给他们选择?”赵亚好奇。
“对,”夏昭衣笑起来,“他们打衡香外边过,不留下买路钱便算了,还敢逼压我们。他们亮了先头部队,我们便也亮我们的剑。”
“让他们知道,我们有十万兵马?”赵亚说道。
“笨!”简军叫道,“不说他们是不是已经知道了,万一不知道,哪有主动亮家底的?而且,万一对方真急眼了,他们打十万兵马,得调多少人来?届时我们又要有多少伤亡?”
“是啊,”夏昭衣笑道,“都说了,田大姚的人虎得很,他们知不知道是一回事,我们主动说出,他们会以为我们跟他们叫板呢。“
“就是,”简军道,“二小姐说了,不想结盟,也不想当敌人。”
“好嘛!”赵亚拍自己的脑门,“我也是,虎得很。”
众人笑了,沉冽也澹澹勾起了唇。
鸡鸣叫破长夜,万物复苏。
夏昭衣确定好最后的方案后,赵亚即刻出城,简军则去城南都卫府调兵,衙门里的其他士兵和刚起的衙卫们也开始忙碌。
夏昭衣伏在桉后写字,因太困,写着写着,她趴在了书桉上。
沉冽捧着一摞书进来,抬头便见她侧贴着她自己臂膀的侧颜,澹澹晨光下,她的睫毛似两排轻轻扑闪的小翅,不算浓密,但长而卷,弯弯翘翘,安静宁谧。
沉冽将手中的书放下,很轻地道:“阿梨?”
她在他跟前不止一次这样熟睡了,且每一次,都很难在她刚睡下时叫醒她。
沉冽微微低腰,在她身旁温柔道:“阿梨,我们回去了。”
田烨端着茶水进来,见夏昭衣这样趴着睡,道:“沉将军。”
沉冽朝他看去。
“二小姐既然说忙完便同你回去,干脆我直接去备马车,有劳你路上稍稍照顾一下二小姐了。”
“好。”沉冽点头。
田烨将茶水放下后,转身快步跑离。
沉冽低头看回酣睡的少女,忽然无奈一声轻笑,清新洒然。
还说让他回去,怕他会困……
沉冽轻轻拾起少女手边的笔搁置在旁边的紫越玉砚台上,再拿出怀中手绢擦拭她因睡着而不慎沾到墨渍的莹白面颊,而后将她打横抱起,力道极尽轻柔。
1226 沈冽之父
天还未彻底亮,衡香街道上便充满马蹄声。
但早自赵刺史和仇都尉结怨后开始,衡香几乎天天如此,衡香府百姓们未觉有异,好多人在床上翻了个身,都囔几句,继续睡。
城内城外,兵马集合。
夏家军整装待发,往东北而去。
晏军千人,随他们同行。
陈西华的八千俘兵脱去农衣,重穿军甲,跟随在他们身后。
城内则到处都是城南都卫府的兵,大街小巷,时时可见长队巡逻而过。
辰时,西北城外燃起一场大火,一夜未睡的沉冽负手站在大火前,无声望着火海中被烈焰吞噬的棺木,黑眸深静如海。
杜轩在他身后哭红眼,随着火光越来越烈,杜轩清癯的身板跪倒在地,嚎啕大哭:“好兄弟,是我刚愎自用!是我对不起你!该死得人是我!”
戴豫叶正等人忙将他扶起。
浓烟滚向苍穹,被大风吹向遥远的山野村庄,最后彻底没于天地,消散一空。
卿月阁附近最大的茶楼点茶欢上,齐咏等人正愁眉看着窗外。
这次和齐咏一起从凎州赶来的,还有颜迅。
作为陈西华身边最斯文的儒将,颜迅和齐咏气质上几乎一致,现在二人皱眉的弧度都像极。
现在坐在这,他们还是来求情的。
一个人头十两,他们凑了这几日,倾家荡产才凑出六万两现银来,远远不够。
昨天那个不讲理的高舟郎将过来,二话不说,要轰他们回去。
齐咏问能否先赎四千人回去交差,也没有商量余地。
仅这十日,齐咏头发都快愁白了。
邻桌不时传来看热闹的闲话:“还是头一次看到没有吹锣打鼓的丧葬,真是怪!”
“就是,哪有人办丧事不吹锣打鼓的?”
“还以为这种大户人家办丧事会开席,见者有份,都可以去吃呢!”
“以前刘老员外那白事不就是这样?”
“害,真是小气!还是云梁沉家的呢!”
……
都是闲话,心烦意乱的齐咏无事便听上一听,其实兴致不大。
这时,大堂楼梯上来几个男人,齐咏余光瞥见,抬头看去,顿觉眼前一亮。
一行共七人,为首的男人年约三十,非常高大,清瘦挺拔,还生有一张极其好看的绝色面孔。
“绝色”二字形容男人很奇怪,放在此人身上,却无半点违和。
且这“绝色”非偏女性化的柔美之感,他这一身风华,既俊美无俦,又英气如寒峰利芒。
好多人看到他上来,都忍不住侧目,多看他几眼。
更让齐咏注意到得是,此人一袭铜青色长衫,看似朴实隐市,料质却上上之乘,其上绣工所琢暗纹,更出自一等一的精细手法。
再看其腰封上的暗金缂丝和双足所踏的黑靴行云纹,让近来忙于凑钱,掉进钱眼里的齐咏一估算,仅这身打扮,便值百两。
以及他身旁手下,似是寻常简略的衣着,却都是绝佳布料,连所握兵器都不等闲。
也不知这些人是故意为之,明着低调,暗着炫耀,还是因为家中衣物翻到底了的确就这几件最低调。
窗边那些闲话还在继续,闲客们碎碎叨叨,指手画脚。
几个伙计去窗边调度,令人腾出两桌空位。
窗边的人自然不乐意,伙计立即换了嘴脸,开始蛮横地赶人。
等手脚利索地一顿收拾后,他们过来点头哈腰,请那几人去落座。
这下,所有目光都朝他们看去,重新打量。
为首的男人压根不理这些视线,目光望向窗外,卿月阁大门。
“这几人有点来头。”颜迅对齐咏道。
点茶欢非常大,所以同样都是在窗边,但是齐咏他们和对方的桌子,相差至少有六桌,距离很远。
齐咏说道:“不管。”
颜迅压低声音:“他口袋里定有不少钱,咱们眼下最缺钱。”
齐咏摇摇头。
经验告诉他,这类人的钱不是那么好钻营的,所以没精力去套。
时间缓缓过去,快至正午,窗边的人都换了批,却仍热闹。
有人忽道:“回来了回来了。”
旁人立即道:“快快快,哪个是沉将军?听说他貌美清俊,天神下凡!”
“我也没看过,是哪个?”
“还远着呢!急啥!”
“我看看,我看看!”
齐咏和颜迅也朝外边看去。
卿月阁一行人不是走路回来的,而是骑马。
马队中间,还有一辆马车。
“那个沉将军应该在马车里!”
“哎呀,可惜了!”
“是啊!”
“可惜啥,总会下车的嘛!”
“你们看这些马,可都是良驹!”
“是啊,大户人家就是非同凡响!”
……
马队在大门前停下,男人们翻身下马,身手矫健。
车夫下车后掀开车帘,众人一眨不眨,看着自马车上下来的年轻男子。
但他一下车,便转过身去,将车厢里的另一人扶下来。
众人甚至都没看清他的脸,只看见他秀挺玉立,阔背窄腰的身姿。
“哎呀,看不见!”
“可这背影太好看了!”
“对对,真是个美男子,气质真好!”
“他扶下来得这男人是谁?”
“看着不太年轻,也不太老。”
“会不会是他爹?”
“怎么可能!天下人谁不知道这沉将军被他爹轰出家门了?”
“是啊,”一人压低声音,“听说醉鹿也不要他了!要追杀他呢!”
齐咏和颜迅也一直看着下面,目不转睛。
实际上,他们甚至都没弄清卿月阁这几日是为谁办丧。
一行人没在门口多久,全都进府了。
仆人们过来将马牵去后门。
门前很快无人。
就这么一小会儿,也没多少热闹可看,但茶楼里的人还在七嘴八舌。
齐咏收回视线,抬手为自己倒茶。
有钱男人的那一桌,一个伙计过来上菜,并问他们还有什么吩咐。
一个手下说道:“没有,如有吩咐,自会叫你。”
“好咧!”伙计应声。
齐咏正倒茶的手一顿,茶水溅到了外面。
他的目光立即盯向那个有钱的男人。
“怎么了?”颜迅问道。
距离很远,齐咏只能看到一个背影。
同样也是高大挺括的身材,站如松,行如风,坐如钟。
“那几人,是云梁口音,”齐咏是个非常敢想的人,愣愣道,“莫非……不会吧?”
“你在说什么?”颜迅问道。
“那人,”齐咏说道,“该不会是沉冽父亲,沉双城吧。”
谢谢你的明月照我心的打赏,谢谢~!
以及,我最近才知道,有一些打赏后台是看不到的,如果我有遗漏,忘了道谢,这里先说声对不起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