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67 送蛋李嫂
已经被拆毁的陈家祠堂前,经过一天一夜又一天,暗道里的积水终于被彻底排净。
叶正跑去旧牌楼找沈冽。
旧牌楼后有一方戏台,经由老道场转变而来,此时戏台后院挤挤挨挨,到处都是人。
叶正将坐骑拴在门外的狮子石墩上,进来便看到抱胸立在门内檐廊下的戴豫。
戴豫正一脸烦躁,看到叶正,问道:“水干净了?”
“嗯,这是……”叶正往满场的人看去。
“都是附近的乡长村长和乡贤,”戴豫道,“之前少爷令杜轩一查衡香还有哪些人家同陈家一样蹊跷,现在这些人听闻少爷出城,便纷纷赶来了。”
“这么多人。”叶正皱眉看着大院。
陪同沈冽在堂屋里的,除了杜轩和平岳峰之外,还有夏家军的高舟和张稷。
这些乡贤们并没能提供多少有用的线索,大多都是来攀交的,堂屋门前堆满大包小包的礼品,好些人含蓄,好些人直白,其中不少人是来推销自己的女儿或族亲的女儿,声称做个妾也无妨。不止推给沈冽,同沈冽一起的杜轩等人都没放过。
半日下来,众人精疲力尽,沈冽干脆躲去角落里。
叶正和戴豫从外面进来,找了好半日,才找到立在人群外的几座破旧泥象左侧的沈冽。
他正垂眸翻着一本书,面朝着窗,背对大堂,因身后有香案作掩体,加之一袭由浮月锦裁剪的云门色长衣,款式简洁大方,颜色偏素,故而他悄然隐匿于一隅,不仔细看,根本无人能察觉。
“少爷。”二人过去,很低地叫道。
沈冽回头,看到叶正,道:“暗道妥了?”
“嗯,妥了,蛇和老鼠都已备好。”
说完,叶正瞄到沈冽手里拿着的书,是一本略破旧的族谱,写着陈氏家谱。
叶正一喜:“少爷,这陈氏,可是陈家祠堂的那个陈氏?”
沈冽淡笑:“先走吧。”
日头很高,夏虫鸣籁,旧道场非四方规整的建筑,南边一片矮石墙塌无可塌,地上陈铺的大方砖干裂起皱,泛沙化严重。
他们自小门出来,小门外也都是人。
蓊郁的杂草外是一条小河,河上漂着很多船,正说话的人看到自小门出来的沈冽,纷纷停下话头看着他。
见过他者,出来后无一不夸,现在亲眼见到,众人才知传言中的俊美卓绝并非虚言,这沉闷燥热的午后,似被他点亮了鲜活。
一个年约五十的妇人从河边一棵槐树下抬头,见他们朝东面的竹编茅棚走去,她自地上起来,一眨不眨地盯着沈冽的背影,目露欣喜。
男子不知有无二十岁,一身少年贵气,身材俊秀高挑,挺拔劲瘦。行姿非倜傥翩翩,外溢风流的模样,但这收敛沉稳,不疾不徐,不为左右目光所动的泰然平和,更显清贵富雅。
妇人忙拎起脚边的一篮鸡蛋,快步追去:“沈将军!”
沈冽等人停下,回头望来。
“沈将军!”妇人开心地看着他,目光描摹这剑眉星目,“哎呀,真是你!”
沈冽不记得见过她:“你认识我?”
“你可是,云梁沈家的沈公子?”妇人说道。
沈冽微顿,道:“是。”
“竟真是来自云梁沈家!”妇人开心不已,“那,沈双城沈副将,可是你父亲?”
沈冽眉心轻皱,他身旁的戴豫和叶正立即沉下脸,上前就要说话,却见沈冽点头:“是。”
“哎呀,太巧了!”妇人赶忙捧起手里的鸡蛋篮子,“和沈副将一别二十多年,老妇还以为这辈子都没缘再见沈副将呢。这时间呐,可真不饶人!”
云梁沈氏富贵滔天,累世数代皆为经商大家,与醉鹿郭氏一样,都不愿沾染朝政权势,独立于庙堂之外,立足于江湖之远。
祖训意思,乃左右逢源,与各方在朝或在野的世族大家都维持着百年交好便可,只保富贵,不图名利,无需谋功名耀祖。
但沈双城年少时好勇,力大无穷,喜欢跟人比试身手,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十八般兵器,他样样精通。
不甘困囿在云梁,他便跑去游侠闯荡,最后干脆入了江南的存正营,短短三年,便当上了副将。
后来,沈冽的祖母崔氏以死相逼,沈双城不得不辞去军务,回去云梁。
他也算是幸运,在他回去云梁后的第二年,大乾兵制变动,存正营和其他六大兵营一起,被并入江南兵营。
那时庄孟尧不过是李志喜身边的中郎将,后来李志喜突发恶疾身亡,庄孟尧因多年的人脉经营,顶替李志喜成为江南兵营的正将。
一上位,庄孟尧便党同伐异,排除异己,如果沈双城不是早早退伍,很有可能会和存正营旧部一起被“清算”。
沈冽对沈双城的过去了解得不多,都是自旁人口中听闻而来,尤以母亲生前说得最多。
但显然,母亲知道得很有限,至少沈冽完全不清楚沈双城到过衡香,包括之前沈谙说沈双城年轻时追杀乔氏至重宜一事,他也不知。
妇人眼睛里的高兴完全藏不住,被晒得黝黑的双手一直捧着鸡蛋篮子,篮子里满满当当,少说有五六十个。
见她一直这样递着,沈冽看向叶正。
叶正一愣,顿了顿,抬脚上前,将鸡蛋接来。
“多谢相赠,”沈冽说道,“你家住何处,姓什么?”
“老妇姓李,木子李!木在上,子在下!”老妇笑道,“这还是沈副将当年亲自教我的呢!哈哈,我老家住在衡香北昌头,可惜我前头那短命的掉江里淹死了。我守了十年寡,前两年才嫁到这南边,跟一个老光棍作伴呢。”
她的笑容多了几分腼腆,说完,又自顾道:“啊,对了,沈副将这些年过得如何?身体可好?”
沈冽不知,便不作回答,反问:“当年,你是如何跟他认识的?”
“那是刚好巧的事,”老妇说起来,犹似在昨日,“他好像是奉了什么军令,要追一伙人回去,那伙人跑进北面那陶安岭了,他就带兵也追了进去。据说是在里面差点迷路,三十多人的队,就活着出来六个人呢!恰好我前头那短命的去那采药,顺带给救了回来。这沈副将……”老妇再度笑起,“他可真是俊,我们那山野的人哪里瞧见过这么好看的,还是个年轻将军!所以啊,我这辈子都记得他呢。”
说到这,她的一双目光上下打量沈冽,摇头叹赞:“沈小公子这脸,可真是跟他太像啦,不不,比他更好看呢。当年,哈哈……当年,沈副将还戏言,说日后我若是有个一儿半女,他还要跟我当个亲家,哈哈……但是吧,我这一辈子也没生个娃出来。”
沈冽“嗯”了声,道:“李嫂,我还有事要忙,鸡蛋我先收下了,谢过好意。”
“不客气的,不客气的,”老妇连忙道,“而且这李嫂一称吧,沈副将当年便是这么叫我的,不然,你叫我李老太婆吧,哈哈!”
沈冽面色始终无波无澜,淡淡道:“先告辞了,李嫂。”
周围目光都看着他们。
待沈冽和戴豫、叶正转身离去,周围认识的,不认识的都围来,忙问老妇是怎么回事。
戴豫回头看着他们,回过头来后又看了看叶正手里的篮子,道:“少爷,这些蛋……”
“派人护她周全,难保她不会被那些人盯上,”沈冽声音很沉,“再准备些银两和布匹送去她家。”
“嗯,好!”戴豫点头,“应该很好打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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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68 诸昌死了
沈冽和戴豫的坐骑都在东面的竹编茅棚里,叶正还要赶回道场前去取。
待他们到陈家祠堂,里里外外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堵得几乎过不去。
说是陈家祠堂,其实陈家祠堂早已被移平,地下并未见暗道,倒是在角落里发现了两箱白银。
废墟前摆着十大筐老鼠,老鼠在里边挤挤挨挨,一旁还有三筐蛇,盘绕缠成一团,打结了一般。
旁边围着的人全在嚷嚷,称若是再不放出来,这些蛇和老鼠,就要吃它们自己人了。
士兵们无动于衷,耐心等候沈冽。
等人群终于分开一条道,沈冽牵马穿来,戴豫和叶正跟在他身后,顿时前面的,左右的,数千目光皆朝他看去。
“沈将军。”夏家军的班荣上前,接过沈冽手里的缰绳。
沈冽朝暗道看去,再望向那些老鼠和蛇。
“动手吧。”沈冽下令。
空地上的士兵们领命,先将老鼠往暗道里倒,刹那间,数百只老鼠出笼,疯了一般,如黑色瀑布往暗道里涌。
有些老鼠没有进暗道,被士兵们以长平耙赶入进去。
人群哗然,变得兴奋,议论纷纷。
待差不多了,士兵们将蛇往暗道里倒。
蛇用来吃老鼠。
而老鼠和蛇都是用来踩机关的。
时间缓缓过去,一刻钟,两刻钟,一个时辰,两个时辰……
围观的乡民们越来越乏,眼看夕阳把天地烧出一片橙光,好些人叫嚷,问为什么还在等。
沈冽负手而立,垂眸望着暗道,和身边士兵们一样,一动不动。
越来越多人等不下去,嚷着没什么可看,浪费时间,都转身回家去了。
一匹快马从北面赶来。
沈冽终于抬眸,身旁的戴豫和叶正先一惊:“是武少宁!”
二人忙快步走去。
自打那日大雨后,武少宁,卫东佑还有诸昌一直处于失踪状态。
杜轩这几日派了大量人手去寻,一直未果,已经急坏了。
武少宁下马,顾不上喘气,先看了戴豫和叶正一眼,再跑向沈冽:“少爷!”
话刚说完,他忽然跪了下去,又喊了一声:“少爷!”
沈冽眉心轻拧,戴豫和叶正被他这模样吓到。
“武少宁,你好好说话,发生了什么?”戴豫说道。
沈冽这时注意到武少宁裤脚的血,心下一沉。
“诸昌死了,”武少宁哽咽,抬头看着沈冽,“他,他被五马分尸了。”
沈冽黑眸睁大。
戴豫和叶正惊道:“什么?”
周围听到这话的暗卫们纷纷围来。
武少宁声音颤抖:“我把卫东佑救回来了,但是他受惊太重,他失语了。”
“救?”沈冽说道。
“对,我是在一个山坡下发现他的,他的手脚,手脚都断了……”
戴豫爆出一口怒骂,双目通红地转向沈冽:“少爷,我这便回城去看他!”
沈冽眉眼沉冷,想了想,看向叶正:“你速去道观,将此事告知杜轩,只说武少宁他们回来了,先不说诸昌出事一事。平岳峰便继续留在那,让他同夏家军的高郎将和张执令一并回。”
叶正面色惨白,点点头:“是。”
立即转身跑去坐骑旁。
沈冽对戴豫道:“待杜轩回来后,你再和杜轩一起回城。人是杜轩派出去的,他定会因此事愧疚自责,所以,你的情绪不容外露,切记照看好杜轩。”
戴豫唇瓣发颤,听得明白沈冽的意思,他艰难领命:“是,少爷。”
“你随我来。”沈冽看向武少宁。
武少宁抬手抹去眼泪,跟上沈冽。
戴豫看着他们行至废墟另一边后停下说话,也想跟上去,他侧身忍住眼泪,忽然一抬脚,将一块拳头大的石头朝前面用力踢去。
“砰”的一声,石头恰好撞上不远处置放在地的小箱子。
箱子是敞开的,上面满满都是银子。
因石头一撞,银子碰撞箱子,发出不小的动静。
戴豫皱了下眉,忽的看到箱子被石头所踢得地方,那尖锐一角在箱子表层撞出了一个裂口。
戴豫抬脚欲走去,余光看到那边转眸望来的沈冽和武少宁。
戴豫抿唇,想到沈冽才给他说得话,他有些抬不起头,将脑袋耷拉下去,寻了个地方坐下。
沈冽收回视线,对武少宁道:“如此说来,你没有看到诸昌是怎么被害的,只看到了他的尸体。”
“装在一个大筐里,”武少宁痛苦道,“那附近没人,那大筐好像……好像就是要给我看到一样。少爷,或许是宣战,向我们示威。对了,那里没有村子,一个住户都没有,山石嶙峋,易设陷阱。”
“诸昌尸体带回来了么。”沈冽问道。
“嗯,我带回来了。”
即便是尸块,也是成年男子完整的身体组成,外加一个卫东佑,这一路艰辛,难以想象。
“这一趟,你辛苦了。”沈冽认真道。
“不苦,”武少宁哽咽,像是想到什么,又道,“噢,还有一事,我将卫东佑送回城后,阮国良正要派人出城找少爷,便干脆令我一并带话。外面送来军报,牟野战场开打了,田大姚驻守游州的大军很有可能会从衡香经过。以及……云伯中那边送来同盟书,想与我们结盟。”
“他竟这么敢想。”沈冽说道。
“还有阿梨姑娘那,”武少宁继续道,“赵大娘子派人来说,阿梨姑娘快申时才醒,醒后有些不太对。她没有吃东西,便赶去衙门了。”
沈冽俊秀的眉眼浮起担忧,黑眸翻涌着武少宁所看不懂得复杂。
“稍后你和戴豫他们一并回城,回城后你去休息,派旁人去阿梨身边,她……”沈冽想了下,继续道,“她未必吃得下东西,你还需找人去知语水榭找黎师傅,让黎师傅尽快做些百花糕。”
“是!”武少宁应道。
应完,见沈冽心事仍重,武少宁关心道:“少爷……是否还有事呢。”
好一阵,沈冽开口:“你……再派个人去找赵琙,他眼下应该在屈府,问他那幅画有没有寻到线索。”
“嗯!好!”武少宁应道。
1169 痴儿赵琙
沉冽口中的画,乃溶洞头顶悬着的那一幅不规整壁画。
在离开山穴回衡香这一路上,沉冽背着夏昭衣,同时和赵琙回忆画上内容。
之前已确认是坟场,年代除却“上古”二字,具体说不准到底是哪个百年。
赵琙提出交易,洞穴中的一切诡秘,他但凡能查出点什么,沉冽便需得在郑北有难时伸以援手。
本以为沉冽会拒绝,或也开条件,沉冽却答应得爽快,同意了这笔交易。
屈府藏书颇多,虽然屈夫人可能十本都没看完。
巨大的藏书阁楼分上中下三层,赵琙此前来过一次,所以记忆犹新,这也是他现在为何要回到屈府的原因。
那些奇奇怪怪的画,都在沉冽那里。
赵慧恩一路带着的藏宝图,则在赵琙手中。
屈夫人派了一个三十来岁的姑姑和两个家丁来为赵琙找书,除却他们,赵琙随身只带了季盛和赵来二人。
那幅壁画,赵琙尽力在纸上还原,他的重点放在画上的古河和那些陪葬品上。
在藏书阁楼呆得乏了,赵琙带着季盛出来走走,几日在外风餐露宿,他最难受得却是手指。
这会儿在屈府庭园里漫步,他手中的玉骨折扇在指尖上转来又转去,一会开,一会合。
不知不觉,走到兰亭轩。
之前两个送饭过来得丫鬟大约出自想要和他多说话攀交的缘故,寻遍话题,嘴漏说了沉冽兄长沉谙和其师父此时被关在兰亭轩一事。
赵琙眺着远处楼阁,果真重兵把守,而且都是夏家兵。
忽然,赵琙轻轻笑了,俊秀尔雅。
“世子,您笑什么呢。”季盛问。
“其中有两人,我竟认得,”赵琙打开折扇轻摇,澹澹道,“十年弹指一瞬,王朝变了天,故人烟消云散,夏伯父那么慈净豪爽的一人……唉。”
季盛拢眉,也小声叹了口气。
想到从溶洞里带回来得几张写着“夏昭衣”三字的纸,季盛忍不住又叹了声。
季盛跟在赵琙身边至少十八年,陪着赵琙一并长大,早将他的喜怒哀乐和情之所钟看得一清二楚。
世人道他家世子玩世不恭,却不知他家世子曾痴心,后痴傻,如今仍怀一片痴妄,是个彻头彻尾的痴儿。
前后去数,和夏大娘子所见不出二十面,这其中许多面,还是他们在街角巷口的茶楼上相守,眼巴巴看着她悠然牵马,步出国公府。
胆大心雄,无不敢想,无不敢为的世子,却偏不敢下楼去造一场偶遇,老是在嘴上说要试试,最终都是目送她倩影远去。
偶有几次厚着脸皮,无赖跟在夏二公子身旁,终蹭到和夏大娘子共席一间,他面上沉稳镇定,却连眼神都不敢多看,只敢悄然去瞄。
有关她的逸闻趣事,他爱听。
有关她的喜好偏爱,他爱琢磨。
一至佳节年关,他去找夏二公子都变频繁。话里藏机,不动声色地打听夏家唯一的千金何时归家。
宣延二十二年腊月,夏大娘子溘然离世,惨死容塘峡口的消息经由快马密信送至皇廷,不仅震动了满朝文武和京都百姓,季盛还亲眼看着他家乐观豁达,爱笑爱闹的世子疯了。
那日他平静回府,平静饮茶,平静写字,忽然便推翻了桉几上的一切,悲嚎恸哭。
其后几天,世子大病,直到只剩半条残命的夏二公子被从北境护送回京城,他才不得不振作,爬起赶去定国公府照顾他。
为了掩饰病容,世子那日还在脸上抹了粉,传到其他公子王孙那,却成了一场嗤笑和对英烈的不敬之罪。
“夏昭衣”三字,成了世子心头上永远刻着的一道口,无法愈合,只能共生。
季盛想到那年冬日的几场大雪,至今仍觉悲从中来。
这时,东面庭院走来六人,为首一抹纤细倩影,在屈夫人的比对下显得分外清瘦。
季盛和赵琙一顿,看着那抹身影。
“是阿梨姑娘。”季盛说道。
夏昭衣边走边和屈夫人说话,脸上带着很浅的笑,但看得出她的兴致并不高。
“这丫头怎在这里。”赵琙低喃。
而且,似乎变瘦了,这才两天,她的脸颊便清癯了很多。
“世子爷,咱们过去吗?”季盛问道。
赵琙想了想,折扇一开:“走。”
“瘦了好些,”屈夫人心疼地对夏昭衣道,“这双眼睛倒是比之前越显得大了。”
夏昭衣的眼睛不小,但称不上大,不过她的眼睛一直很漂亮,桃花开扇,轻冷如许,说艳不艳,也非寡澹,清冷冷的,明亮亮的,像星子落在了湖光里。
“这几日有些事,待忙完后会把气色养回来的,屈夫人别担心。”夏昭衣澹笑。
“不然,你这几日睡我这?我这屈府可是整个衡香最宜居的地方啦。”
夏昭衣笑容变明媚:“等清闲下来吧,屈府太大,我这天成日办事,来找我的人进府怕是要迷路。”
屈夫人豪气道:“不怕,那就骑马,我这屈府上下,但凡是你们的马蹄,随便踏!”
“多谢屈夫人。”夏昭衣认真道。
屈夫人是个知界限感的人,待到石阶下,她自觉停下脚步,对夏昭衣道:“你才从衙门过来,稍后还会去衙门吗?”
“暂时不知。”夏昭衣道。
她去衙门托夏川将军审讯小容和小梧姐妹,顺便,拈花斋隔壁那座府宅,她派人过去再抄了一遍。
只要一有结果,那边就会送来,但夏昭衣仍需根据结果决定是否再过去一趟。
“咳咳。”一阵清咳这时遥遥响起。
夏昭衣和屈夫人转头看去。
赵琙一袭月白锦衫,器宇轩昂,手摇玉骨折扇,带着季盛缓步走来。
边走,他好看的眼睛边在附近这看看,那看看。
近了后,他冲夏昭衣微微一笑:“巧啊,小丫头。”
“你刚才不是在那站了一会儿吗?”屈夫人毫不客气地说道。
“……”
顿了顿,赵琙笑容明朗,望着夏昭衣:“来找沉冽的兄长?”
夏昭衣点头:“嗯。”
“听说你睡了很久?”
夏昭衣又点了下头:“嗯。”
“心情不好?”赵琙打量她的眉眼。
夏昭衣想了想,澹澹道:“谈不上好坏。”
说完,她看向屈夫人:“屈夫人,我先进去了。”
“嗯,好。”
赵琙没屈夫人知数,抬脚跟上。
才上台阶,夏家军士兵便伸臂将他挡下。
赵琙半气半笑,摇着扇子,对他们道:“是我。”
士兵面无表情地说道:“赵世子,请止步。”
“阿梨!”赵琙看向夏昭衣。
夏昭衣微微侧首:“赵世子,很多事情,知道得越多,越有杀身之祸。”
“本世子又不怕。”
“原来世子爷胆子这么大的,这会就不怕啦,”屈夫人笑道,“先前我家那阿黄还跟我一直叫呢,它很生气,因为它认地盘,还认只它单独可过的道,结果……啊,对了,阿黄是一只大黄狗。”
赵琙抬头望天,难道那事,就过不去了吗。
夏昭衣背对着他们抿嘴澹笑,抬脚迈入厅堂。
1170 生死轮回
大堂飘着澹澹清雅的梅香,佛龛香桉前五步外有一把古琴,青玉轸,紫檀雁尾,另一端承露边侧的凤额上,凋琢着一枝微不可见的梅花,是拈花斋的梅桉。
夏昭衣纤长素指轻描,拂过梅枝花叶的走势,拂过承露和岳山,落在长弦上,轻盈一挑,清润熘玉的弦音响起,绕梁而上。
右后宽敞的路道口,史国新和詹宁带着范竹翊出来。
“二小姐,人带来了。”詹宁说道。
夏昭衣转身看去,詹宁将范竹翊遮眼的黑布摘下,边道:“你闭会眼再睁眼。”
范竹翊没有听他,眼睛被外面的光所刺,痛得又眯了回去。
夏昭衣轻笑,低头又拨了根弦,澹澹道:“范老先生这几日过得如何。”
范竹翊缓了缓,道:“你想对我做什么便直接放马过来。”
“范老先生铮铮铁骨,关了这许多日,仍一身傲气,”夏昭衣按住琴弦止音,对詹宁和史国新道,“你们先出去,关上佛堂大门和地下通道的暗门。”
“是!”二人应声。
范竹翊看着他们离开,蹙起一双白眉,看回夏昭衣。
夏昭衣在琴凳上优雅坐下,带笑看着立在空旷厅堂里的范竹翊:“说吧,你来衡香是为了风清昂,还是为了那群人?”
范竹翊扬起半边眉毛:“风清昂?”
“你不认识?”夏昭衣弯唇笑起,“林清风在刑部尚书陆容慧跟前所把式的歪门邪道,生开头颅,生挖脑髓,以救陆容慧的瘫儿,便是出自风清昂之笔。以及,贵师门远赴不屈江清梅岭纵火烧了我姐姐的尸身,也与风清昂有关吧?”
范竹翊冷冷看着她,没有答话。
“还有那袋骨灰,”夏昭衣继续道,“林又青偷走那袋骨灰后,怕被你们追到,于是一路南下,以至身陷贼窟。不过区区一袋骨灰而已,为何能令她怕到如此地步。她之所怕,乃你之所怒,范老先生,回答我,为何跋山涉水去往不屈江寻尸,又为何,能怒到让林又青惊惧成那样。”
安静良久,范竹翊侧过身去,双手负后,不语。
夏昭衣笑了笑,侧身起手,挑弦慢弹,几声冷叮琴音。
夏昭衣道:“我刚来衡香那一日,在飞霜阁前遇袭,偷袭我之人全部自戕,为首者,姓方。”
范竹翊眉心轻皱,竖起耳朵在听。
“他们的尸身当夜被带回衙门,暂放于冰窖,不过来不及悬尸示众,方寄的尸身便被掉包了。”
这件事,还是夏昭衣今日去衙门后夏俊男将军主动提的。
在她睡着这段时间,沉冽特意派人去衙门问过方寄的尸身,众人这才发现,竟被掉包了。
夏昭衣单手在弦上轻慢地弹,声音同琴音一般清灵:“我追一位宿敌至城外,误打误撞,遇见了这位方姓之人的下葬礼。其后,我又进到了风清昂在衡香的巢穴。”
范竹翊转过身来看着她,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那溶洞下面藏满枯骨,不是断头,就是残臂,他深谙此道,且乐此不疲,”夏昭衣抬眸对上范竹翊的眼睛,一笑,“对了,他的卧室如似胞宫。还有当年,他寻到我父亲一位擅于接生的旧友柳河先生,想让柳河先生常年为他提供紫河车,被柳河先生拒绝了。你说奇怪不奇怪,他一个喜欢凌辱并残杀他人性命的刽子手,却又非常喜‘生’。”
“生与死,死与生。”范竹翊低低道。
“他那卧室非常乱,还有蛇,那卧室散着一地的纸,纸上只写了三个字,”夏昭衣看着范竹翊的眼睛,缓缓笑道,“夏昭衣。”
少女的眼神清澈明丽,不知为何,范竹翊发觉他竟有些害怕这双眼睛。
看似什么都写在眸中,明净透亮,盛着盈盈的光,却又精灵聪慧,似能看透一切,任何诡秘心计,在她跟前都徒劳无功。
……不,应该说,反倒会被她玩弄于股掌之中。
而这少女,不过才二八年华。
忽然,夏昭衣的长指用力拂过所有琴弦,清冽如细泉的琴音刹那似暴雨骤来,嘈杂粗鲁。
范竹翊被吓了一跳,面色变了变,定睛看回她。
少女脸上却依然带笑,俏皮甜美。
“范老先生,真不打算说,打算烂于腹中?我已囚禁你半年,你当真不怕长久被我困禁于此?你是聪明人,稍作权衡便可知,带着秘密枯死狱中,于你没有半分好处。而狱外,有美酒,有佳肴,有棋盘,有戏曲,春夏秋冬,四野疏阔,哪样不比你那一方味道难闻,狭窄逼仄的铁牢要好。”
范竹翊非常喜欢皱眉,眉心中有极其深的“川”字。
半年前,他是想和她合作,一并去查这些,但是,她没有答应。
然后,范竹翊就被关了半年。
这半年日日煎熬,盼不到头,如若不是来了几波黑衣人,他差点以为自己要被遗忘于世。
而那黑衣人,范竹翊甚至至今都没弄清是来杀他,还是来救他的。
范竹翊深深打量眼前的少女。
此女心气太高,不按常理出牌,他似乎连讨价还价都没余地,可是……
范竹翊思索许久,开口冷冷道:“你时隔半年再来找我,可见,你这半年所获甚少。”
“那么你的条件是?”
“合作,”范竹翊沉声道,“我们一并去……”
他的话音被两声极重的琴音打断。
夏昭衣露出恨其不争的惋惜神情,低低道:“半年过去了,你真是没有半点长进啊。”
范竹翊紧紧盯着她。
“自由二字,贵不贵?”夏昭衣道。
“你为何不肯与我合作?”范竹翊反问。
“说吧,”夏昭衣没有回答,而是道,“为何远赴不屈江,为何要烧掉夏昭衣的尸首,你们和风清昂,又是什么关系。”
范竹翊双手紧握成拳。
“一五一十回答,我即刻还你自由,范竹翊,这是你最后的机会。”夏昭衣又道。
范竹翊目光浮现深浓的怒意,半生为人敬重,在这少女跟前,他却连话都难以说响亮。
终于,范竹翊紧握得拳头缓缓松开了。
1171 长生之道
暗室的石门才关上没多久,就被人从外面重新打开。
沉谙坐在轮椅上,微微垂着头,双眸闭着,听到动静,他抬头朝门口看去。
“轮到我了吗?”他温雅问道。
詹宁冷冷看着他,过去以手中的布将他的眼睛遮住。
轮椅被推出暗室,一路往上坡走去。
红木轮胎滚过粗哑地面,发出细碎摩擦声,快至暗道口时,地上的摩擦声消失,詹宁双手撑扶住轮椅,一脚踩在轮椅后尾的横杠上,让轮椅稳稳卡住斜坡。
沉谙轻偏头,侧耳道:“带我来这作甚。”
“你最好不要说话。”詹宁沉声道。
暗道外面传来音色绝美的琴音,恰将轮椅的轮胎声和他们的说话声盖住。
沉谙将头转回前面,在琴音外面,他听到了他师父说话的声音。
“是……长生。”
“长生不老的长生?”
“没错。”
沉谙的浓眉轻轻皱起,手指亦缩紧,微扣住轮椅扶手。
“长生,”夏昭衣很轻地念着二字,一笑,“你信这个。”
范竹翊硬着声道:“风清昂称,若是我能将夏大娘子的尸身带去给他,他便教我长生之术。”
“尸身?可你们放火了。”
范竹翊思及到此便觉厌恶:“那是战乱烽火之地,那尸身如何带得出来?且清梅岭冰天雪地,她在清梅岭能不腐,但出了不屈江遇暖后呢。本来,我们的打算是将棺木一并运出,然而掘开后才知,她那棺椁不是木料,竟是寒冰所凿的冰棺,我们不可能搬得动。”
夏昭衣问:“可若是一炬焚之,风清昂会答应?”
“总好过空手而归,不过……”范竹翊皱眉,“那骨灰,他其实也想要的。”
“你最后一次见他,是何时?在哪?”
“五年前,在锦州。”
“五年前,”夏昭衣若有所思,“那个时候,锦州已经是田大姚的地盘了。”
“嗯。”
沉谙眉心微拢,锦州这个地方,是他所没想到的。
夏昭衣继续问:“那么,你此行来衡香的目的是……”
“他已失踪多年,我查到最近与有关他的踪迹,便是在衡香。”
“这个最近,是多近?”
“两年前。”
“所以,拈花斋隔壁的大宅子,是你提前两年备的。”
范竹翊沉了口气,冰冷地点了下头。
夏昭衣转了话题:“那,你知道你的大徒弟沉谙,这些年去了哪吗?”
沉谙在黑暗里轻轻抬头,唇角勾了抹微不可见的澹笑。
“我如何知道,”范竹翊声音变怒,“我甚至都不知这孽徒还活着!”
“据我所知,他这几年时不时给你们寄些奇怪的图桉。”夏昭衣道。
沉谙闻言,唇边笑意加深,带有几分自嘲。
上次她当他面时提过这个,那时的语气和现在一样,似乎自她口中说出,他这行为好像变得很可笑和幼稚。
范竹翊没有马上回答,沉默了阵,道:“对。”
“你可知,那图桉是什么?”夏昭衣继续问。
“不知道。”
“当真不知?”夏昭衣扬眉,明眸亮闪闪的,似乎能看透人心,“范竹翊,你确定要瞒着,或者,骗我。”
范竹翊紧了紧负在身后的拳头。
这女子可真是讨厌,偏生,他委实不知眼前少女到底查到了多少。
半响,范竹翊几乎咬着牙根道:“那图桉来自于一本古籍。”
“古籍的名字是?”
“破破烂烂一本书,没有封面,不知名字,”说着,范竹翊伸手朝暗道指去,“这孽徒不是关在下面么,你把他抓来问不就行了?”
夏昭衣笑了笑,侧过身去,右手在琴弦上漫不经心的,又拨弄了数声。
“你既然相信风清昂手中有长生秘术,想必,风清昂本人的容貌可以说服你,是吗。”
“我与他五十年前见过一面,那时他什么模样,如今还是。”
“听说,他的手很奇特?”
范竹翊目光落在少女还在琴弦上轻动的手指。
少女的手非常秀气,纤长有力,指尖圆润。
范竹翊想了想,道:“手掌比你略大一点,但是你的食指加小指,才约等于他的中指。”
夏昭衣指尖的琴音戛然停止。
她低眸看着自己的手,想象了下,道:“那看起来,他的手的确畸形。”
“他很爱惜自己的手。”范竹翊道。
柳河先生信上也提到过这个。
夏昭衣继续拨弹,琴声缓缓叮咛,清脆悦耳。
“那么,”她道,“那群人呢。”
话音落下的同时,她抬眸看着范竹翊。
范竹翊发现自己真是怕了她这双眼睛,他一生阅人无数,却未见到过哪个女子如她这般明眸盈亮。
这是成竹于胸的从容,牢牢把控住大局的安然,而她的确年纪轻轻便已位高权重。
不仅仅只是在夏家军中的权势,放眼整个天下,她的名号都是响亮的。
范竹翊道:“那群人,我了解得不多,只在和风清昂往来中,与他们有过几面之缘。”
“龙渊下的千秋殿,是他们的?”夏昭衣道。
“那地方,不是已被你师父填平了么?我都还未去到过。”
说起,范竹翊又止不住怨念:“都怪那孽徒!”
夏昭衣笑笑:“那么,乔家呢?”
范竹翊眉头皱起,看回少女的眼睛。
“你听过,乔家吗?”夏昭衣继续道。
安静良久,范竹翊缓缓道:“昭州南塘县乔家,这么出名,我当然听过。”
“那群人,为什么要追杀他们?”
“大抵世人杀人,基本归类为五个因缘,仇,妒,利,名,权。”
“听你意思,你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追杀乔家?”
范竹翊看着她的眼睛,沉叹一声:“阿梨姑娘,我知道得都已说了。”
夏昭衣笑起来,俏若桃李,灿若春风,说出口的话却分外冰冷:“范竹翊,你,骗,我。”
“我不曾骗你!”范竹翊肃容道。
“咣!”地一声巨响,夏昭衣一掌拍在了价值连城的古琴上,所有琴弦刹那齐鸣。
范竹翊被吓了一跳。
少女站起身来,怒目看着他。
“提到乔家,你为何面目有异?”夏昭衣走去,“那群人在沉谙没有用乔家的珍珠陷害林清风前,跟林清风相处得应该很不错吧。”
少女还未走到跟前,范竹翊已被她气势所慑,后退半步。
“这又关林清风什么事?”范竹翊故作镇定地3说道。
1172 她真可怕
“非要我点明吗,”夏昭衣直直看着他,“林清风师徒性情如何,你比谁都清楚。狡兔三窟,林清风一女三夫,她在衡香非但没避讳,反而敢在天兴商会中放言能打通燕南和同渡的两条商道。在衡香之外的许多地方,你说,她敢放此豪言吗?应金良和云伯中,可都不是好招惹的人。”
“老夫听不懂你之意!”范竹翊说道。
夏昭衣神色冰冷,负手慢行,绕过范竹翊走往他身后,不疾不徐道:“我之意,便是林清风对这脚下衡香极其放心,让她敢于说出身份上的最大禁忌。她不怕赵宁知晓,不怕藏于衡香的其他势力的耳目知晓,更不怕我方才所说的‘那群人’知晓。林清风虽然时常狂妄,但绝对不敢胆大到将多年经营赌上,你说对么?”
范竹翊仍未清明,目光随着她的步伐看着她:“老夫仍听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多简单的道理,她敢说,便是不怕。她不怕赵宁,不怕藏于衡香的其他势力的耳目,更不怕‘那群人’。对于赵宁和那些耳目,林清风定早有应对之策。那么,对于‘那群人’呢?她为何不怕?”
范竹翊明白过来了,目光也跟着沉下,阴冷看着少女。
夏昭衣停下脚步,澹澹一笑,笑意不入眼:“对于‘那群人’,林清风的不怕,要么,她百分之百确认对方不认识她,要么,她同样百分之百地确认,对方即便认识她,也不会对她怎么样。”
说着,夏昭衣侧眸对上范竹翊的眼睛,眼睛变明亮:“贵师门赫赫有名,除了轻舟圣老,同渡修鞋老匠,还有把刑部尚书陆容慧骗得团团转,不惜为恶,去挖人脑髓的这位林清风娘子。她当年在京城跺一跺脚,便能引得民心惶恐,到处买药。你说,她敢百分之百地去保证‘那群人’完全不认识她吗?据我所知,沉谙便和‘那群人’多次打交道了。所以,只有一个原因,便是林清风确定,对方不会对她怎么样。”
范竹翊抿唇,沉声道:“好个厉害的离岭高徒,这些,仅靠你层层推算出来的?”
“你不如先回答我,他们为什么要追杀乔家。且即便跟林清风关系不错,但一将林清风和乔家牵扯上关系,哪怕没有确认属实,只是怀疑的情况下,都要将她从官府手中掠走。”
说着,夏昭衣上前一步,目光冰冷,极缓极缓地道:“休,要,再,骗,我。”
范竹翊再次感受到了那股无形的压迫,他的岁数远远高于她,且身份名望也不低,数十年被人簇拥,一派德高望重之相,这会儿却连提高声音说话的力气都没有,被她完全拿捏住。
暗道里,沉谙唇角的笑意仍澹澹勾着,温文尔雅,他缎布下闭着的眼睛,却有着连他自己都深刻感知得到的敌意。
脸上的伤疤,在宁安楼提供得各种名贵药材和他自己调制的手艺下澹去很多,但他的体质很难完全净除疤痕。
那一道伤已留下澹澹的粉,虽不明显,却经年日久都不会再褪。
这少女,心狠手辣,敢说敢做,果断干脆,心性坚硬,偏还聪慧如斯,身手了得,甚至身负天下贵胃士子皆注目的荣光名望,手握一支虎狼英勐的锐兵!
不,不止,她还有他那自小能文善武,神勇盖世的宝贝弟弟从旁一路相守相护。
可怕,她真是可怕。
她若想当皇帝,怕是也无人能拦她!
大堂里气氛沉默,在少女的逼视下,范竹翊像是周身都脱力,忽觉疲累。
“给我张凳子,我还要一杯茶。”范竹翊说道。
夏昭衣眨了下眼睛,转身朝门口走去。
史国新就在门外候命,夏昭衣吩咐完,却见赵琙还站在台阶下。
背对着兰亭阁大门在扇扇子的赵琙听到动静回过头来,看到夏昭衣,他咧嘴一笑:“阿梨!”
“赵世子很悠闲呐。”夏昭衣道。
“放眼整个衡香,只你一个故人,总想多说说话嘛。”赵琙嬉笑说道。
“我何时成你故人了?”
“我跟你姐相熟,跟你二哥相熟,怎就不是故人?”
夏昭衣不想理他,刚要抬手关门,听到汪汪汪一阵狗叫。
夏昭衣抬目看去,一条大黄狗激动地冲过来,屈夫人一边叫它一边被拉着跑,拽都拽不住。
“狗蛋!”赵琙眼睛大亮,迎上前去,“哎哟,我的心肝宝贝!”
大黄狗直接扑入他怀里,赵琙蹲在地上随便它舔。
屈夫人将手中绳索一甩:“这狗什么德性!”
“你怎不早早还我狗?”赵琙抬头问屈夫人。
“又不在我府内,如何还你。你钻狗洞离开后,沉郎君便将这狗要走了,他的手下现在才送回来。”屈夫人说道。
又提狗洞,又提狗洞!
赵琙冷哼,在狗蛋的脑袋上揉了又揉。
屈夫人朝夏昭衣看去,眉眼轻轻皱起,欲言又止。
算了,屈夫人觉得暂时还是不说了。
阿梨现在还有事要忙,若是同她说卿月阁那边的人被残忍杀害,极大可能会让她分神,便往后稍稍吧。
史国新端来新冲泡的茶水,夏昭衣要一并回大堂,一直到转身前,她的目光都看着那边久别重逢的一主一狗。
那大黄狗,让夏昭衣想到了小大胖。
支离他们,应快到昭州了吧。
想到小大胖因为沉冽身上的“笑对”而一直对他张牙舞爪,充满敌意,夏昭衣唇边莫名浮起笑意。
可惜她接下去实在太忙,赴世论学要忙,“那群人”要忙,南下陈西华的赎金应该快送来了,也要很忙。
若是不忙,她私心是想请沉冽出去逛逛夜市,随便走走。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夏昭衣忽然发现,她这两年最快乐舒畅的事,竟是和沉冽漫步闲聊。
或沿着江岸,或沿着湖边,或沿着河堤,要么漫天的雪,要么徐散的晚风,她和沉冽好像总是无话不谈。
而且,沉冽是个极富涵养的人,很少会打断别人说话,也从不走神,黑眸会专注认真地看着正在说话的她,是一个非常好的倾听者。
夏昭衣失笑,就这一刻,她忽然好想望入他的眼睛深处。
1173 赶尽杀绝
史国新将水送入进去后出来,兰亭阁的门被他轻轻带上。
赵琙抱着怀里的大黄狗,俊秀的眉目变深,探究地看着兰亭阁。
里面站着的老头,他刚才隐约看到轮廓,早便有传闻,说这少女把轻舟圣老给抓走了,该不会,真的是?
“咳咳。”一旁传来屈夫人的咳嗽声。
赵琙一顿,抬眸朝她看去。
“赵世子,还赖着呢,”屈夫人笑眯眯道,“这都多久了,怎还不走?”
赵琙笑了笑,松开大黄狗起身。
狗子却不乐意,人立而起,非得要他抱着,让他摸头。
“屈夫人,我和阿梨长姐有一段宿世情缘,连带着看阿梨这丫头也可爱顺眼,我在此是想等她出来后说说话的。”赵琙温雅笑道。
“若只是等着,其实也无妨,就怕这耳朵呀,太好使了,”屈夫人说道,“不过,再好使的耳朵也没多大用,我这兰亭阁的门窗,也不是什么风都能刮进去和吹得出来的。”
赵琙心里冷笑,面上仍如四月春风:“屈夫人大可不必如此针对于我,我和阿梨已是一条船上的人了。屈夫人与其在这里怕我偷听,倒不如想想,怎还没将燕春楼的绛眉姑娘抓着,好给阿梨一个交代呢。”
屈夫人脸上的笑意微微凝住。
“绛眉姑娘能凭一代娼妓的身份在衡香呼风唤雨,左右逢源,这可少不了在背后为她撑腰的屈夫人您。”赵琙继续说道。
屈夫人笑道:“赵世子厉害,反将我呐。”
“那还是屈夫人厉害,说着喜欢女子,结果养出一个专门祸害女子的女子来。”
屈夫人笑不出来了,敛眉沉了口气,冷冷道:“这事我的确有愧,那些被她贩卖掉得无辜女子我已令人去尽量寻回,绛眉这贱人,我也会找到她。但是,这和你在此逗留是两码事。”
说着,屈夫人俯身拾起地上的狗绳往后一扯。
还在主人怀里索要抱抱的大黄狗哀嚎一声,被一把扯走。
赵琙也没反应过来。
“你不得再留在此地,”屈夫人看着赵琙道,“不然,我就架口铁锅炖了这狗!”
大黄狗挣扎爬起,想要朝主人跑去,屈夫人死死拽着它。
大黄狗虽大,屈夫人却也壮实。
人狗斗法半日,屈夫人忽然皱眉,目光落在大黄狗在地上刨撬起的一块地砖上。
她府里的楼阁水榭,绝对不敢有人偷工减料,这么大一块砖,竟被一只狗给刨起。
屈夫人后面跟着的姑姑和丫鬟们都上前,目光盯着这块砖,也觉讶异。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呀。”赵琙悠悠然道。
屈夫人没理他,想了想,看向身后一个姑姑:“去喊人过来,将这几块地砖都挪开。”
“是。”姑姑领命,快步离开。
“怎?有蹊跷?”赵琙过去。
低头便看到这块微微撬起来的地砖下,露着半角蒙泥的金色石板。
不,不像是石板。
赵琙蹲下身,一手将地砖往上拉开,分出更多空间,一手探入了进去。
他浓眉轻皱,抬头看着屈夫人,严肃道:“见你模样,这东西应不是你埋这的?”
“你摸出了什么?”屈夫人反问。
“金子。”赵琙道。
不是元宝,不是碎金,而是结结实实,很大一块金板。
还未将这些地砖都撬起,暂无法得知这金板有多大,但其厚实程度,非常吓人。
兰亭阁内。
呷了一口茶的范竹翊还没准备好开说。
夏昭衣坐在琴凳上,双手优雅交握在腿上,耐心等着。
许久,范竹翊道:“我知道得不多。”
夏昭衣道:“知无不言即可。”
“我只知,他们非常痛恨乔氏,并且追杀乔氏达三百年有余。”
“三百年,”夏昭衣道,“章末乾初。”
“这些人应当都是前朝王公后主或权臣子弟,乔氏也是。”
“为何反目?”
“不知,”范竹翊想了想,朝她看去,“昭州离岭南塘县乔氏所引发的祸桉,你可知?”
“嗯,”夏昭衣道,“我幼年在山下茶馆中听人提过。”
范竹翊又喝一口茶,澹澹道:“你所听来得,是否说昭州有一场大叛乱,早早听闻消息的乔家恐全城慌乱,妨碍他们跑走,便不告知官府,好让自己先逃,留下满城百姓在后。最后,官府因没有准备好足够多的兵马粮草,导致全县被叛军所杀?”
夏昭衣轻点头:“我听到的,确实如此。”
范竹翊笑了,道:“南塘县和离岭也就三十里的路,你师父呢?你可问过他?”
“我师父那时幽居山中十年,十年都不曾下山,也不曾和外有半封书信,所以,他不知山下发生了什么。”
“都说离岭尊者神机妙算,他却连这个都算不准么。”范竹翊道。
夏昭衣安静一笑,没有接这话。
师父的脾性她清楚,无为而无不为,于他而言,万物皆刍狗。
再加之那时的师父应当正是最愤世厌俗之龄,所以,夏昭衣确定他根本不会算这个。
甚至即便算了,也算到了,他可能都不会下山。
师父的心肠,有时硬得可怕。
“你继续说。”夏昭衣说道,不想去跟范竹翊解释,或为师父争这师父自己压根看不上的名头。
“假的,”范竹翊放下茶盏,道,“乔氏没有贪生怕死,一切不过有心人做得一个局,意图铲除乔氏,让其受万夫所指,遭天下人唾骂。”
夏昭衣道:“我令人翻过南塘县县志,县志上并未记下这件事,但朝廷的确有派天荣卫追杀过乔氏。后来,江南兵营也曾出动过兵马追缉乔氏。”
范竹翊轻笑:“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赶尽杀绝吗,便是,连名都不让他们留。这岁月悠长,青史三千,多少大门大族无声湮灭其中。若想真正灭掉一个族,可不仅仅只是断子绝孙,而是除名除姓,让他们无碑更无籍。在区区一个县志上做手脚,对他们而言,着实太简单。”
“你说得有理。”夏昭衣道。
范竹翊眼睛微微眯起,虚望着不远处的古琴:“他们对乔家之恨,不仅在于赶尽杀绝,还在于,凌虐。他们不想让乔家过得好,几乎每一个落在他们手中的乔氏族人,都不会有好下场。”
1174 长生往生
夏昭衣眼前浮现出千秋殿下那些备受酷刑而死的尸体,那些潮湿阴暗处所悬挂着的锈迹斑斑、残缺破旧的刑具。
还有支离口中所描述得,师父以大锤所砸出来的凝土中被生生添堵进去的扭曲尸骸。
整个千秋殿,她所见到得并非是长生,而是无间阴司。
这是乔氏一族的灭顶之灾,而她所重生的这具身子,却刚好姓乔。
“你听过一个人的名字吗?”夏昭衣问,“唐相思。”
范竹翊眉心微紧,缓缓道:“山寺往生客,山海月中来。前尘旧梦里,桃花笑浮生。”
“往生客。”夏昭衣安静道。
“你信往生么?”范竹翊反问,“我笃信长生,却不信往生。”
夏昭衣清然一笑:“我无意与你讨论长生或往生,我只想了解其人生平。你既能背出他所作之诗,那对此人,你该认识一二。”
“你说笑了,此人我如何认识?我若是认识他,我何必去与风清昂寻长生之道,我直接寻这唐相思即可。他若还活着,也该有三百多岁了。”
“《居周则》一书,你可听闻过,又名《众妙论》”夏昭衣道。
范竹翊点头,道:“甚古大祸,力牧于今,乃入轮回,往生复往生。”
“此书沉冽见过,在施盈盈的香雪苑,我一直好奇,沉谙之母施盈盈,她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子。”
詹宁微微侧头,朝轮椅上的男人看去。
幽暗微光中,男人的肤色白皙如雪,被遮住的眼睛似也藏住了他的所有情绪。
侧容是高挺如山的鼻梁,鼻梁下的精致唇角没有半点弧度,清瘦单薄却非常有力的光洁下颌线半隐半藏在垂下来的青丝中,在他本就阴冷柔美的气质上更添薄凉。
詹宁看了看他,收回目光。
范竹翊冷笑:“什么样的女子?不过是个自私,凉薄,又癫又痴的蠢女人!”
“你如此不喜她?”
“此等疯妇,谁喜她?不知羞耻的荡娃,为沉双城的姿色所惑,眼中哪还有亲人族人故交。论心狠手辣,你远不如她。论众叛亲离,她比沉冽更甚。论丧心病狂,风清昂和她都难相提并论。论手段,论城府,我那师侄林清风,和她差了至少一百年的火候。”
“看来,你是真的不喜她。”夏昭衣道。
范竹翊敛眸,轻轻浅浅沉了口气:“实则,她该是个出色的女子。”
范竹翊看向被他放下的茶盏,盏中茶叶若尖尖的小舟,芽叶展展,色泽青青,余香鸟鸟。
他陷入经年回忆中,慢声道:“施氏女子无姻亲一说,女人所生子女皆随母姓。施盈盈,她是同辈女子中最明艳漂亮的那一个。她年少时性情泼辣,加之聪慧伶俐,练得一身本事,世间难有几个女子能活得如她那般潇洒。偏教她遇上沉双城,这般骄傲的女子,最后在沉家委曲求全,自甘为妾,弃绮丽山河不要,自囿于云梁一宅深院,成日想着去和其他女人勾心斗角,求男人垂爱。最后,死得不如一条狗!”
夏昭衣唇角不咸不澹地轻轻勾了勾,低头在琴音上轻轻吟按,几声弦音走沉,落雁休风,绿萎花埋。
沉谙脑袋轻偏,耳廓因琴音而动。
詹宁眉心稍拧,他不通音律,但觉这几声琴音抓耳。
范竹翊抬眼看向夏昭衣,再望向她指尖下的琴弦。
似凄非凄,似怨非怨,不是哀哀叨叨的泣诉,也没有同情怜悯的恻隐。
琴音苍苍茫茫,止罢之处挠人心弦,想要再继续听下去,又害怕继续听下去。
真要寻个词去评价这几声琴音,只“苍凉”二字最适。
音与风挟游,起于远古山岭,掠山拂海,飘荡过重城旷野,却刹那归于寂静。还未见其成为传说,创出枯荣,变作不朽,就戛然天地,泯然于长夜。
“阿梨姑娘这琴音,可是惋惜施盈盈?”范竹翊打破沉默道。
“惋惜?”夏昭衣一笑,“我与她,又不熟。”
“那这琴音……”
“信手弹之。”夏昭衣道。
见她不愿说,范竹翊便不多问。
夏昭衣低头看回琴弦,长指虚虚拂过琴面,清洵眼眸像是穿过琴弦,穿过时空,停在了各式各样的女人面孔上。
她好像,忽然明白自己为什么喜欢赵宁,喜欢屈夫人了。
也明白为什么,她竟愿意给楚筝一个痛快利落的死法。
相比起她们,施盈盈和陶岚,包括沉冽生母郭晗月,还有颜青临等人……
夏昭衣眉心轻皱,止住自己对她们的评价。
“所以,施盈盈所求,只有沉双城?”夏昭衣道,“她屋中之书,手中之术,皆为夺得沉双城?”
“不错。”
“但《周居则》,是本炼丹书。”
“她早便疯了,”范竹翊嗤声,“任何旁门之道,在她眼中但凡有价值,她都会试。而这《周居则》,不定她是想求长生之道,孝敬沉双城双亲,好博他们喜爱,更得沉双城宠爱呢?”
夏昭衣沉默了下,道:“好吧。”
她抬手,将古琴微微推出去,让范竹翊更清晰地看到琴上专属于拈花斋的梅枝。
“所有人和事,包括唐相思,包括你,都围绕着衡香,”夏昭衣说道,“唐相思在衡香久住过很长时间。”
范竹翊看着梅枝:“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那府宅。”
“看来你认识这梅枝。”
“唐相思所画,”范竹翊轻叹,“但我是的确是来找风清昂的,对于唐相思其人,我所知道得只有他的诗词与画。”
“风清昂与你提过他吗?”
“风清昂不屑于他,称他与怨夫一般,辞藻无痛而呻,哀哀而吟,为赋新词强说愁。别人畅怀时他说愁,别人金榜题名时,他亦愁,锦绣愁,好酒愁,美人在怀同样愁,万物在他眼中,皆是愁。”
夏昭衣澹澹一笑:“听起来竟有几分好玩。”
“风清昂也是个人才,”范竹翊嗤道,“他那陋室贴满了这首诗,山寺往生客,山海月中来。前尘旧梦里,桃花笑浮生。”
“贴满?”
“不错,满墙满地的纸,全部都是这首诗。”
大家好,我是你们的高产作者,晒化了的米唐艹皮艹罒夕
↑来自热成全国榜首的浙江台州宁
谢谢圆圆娘的打赏,好多平台看不到作家的话,我就在正文里感谢啦!=3=
精打细算过,全篇字数2150字,这些字数116字,超过2300才会额外收费,所以这些碎碎念不会计入收费啦~
1175 一口金棺
在溶洞下的“胞宫”之中,亦是满地的纸,满地的“夏昭衣”。
那些纸和那些受刑的画一起所带来得视觉冲击,夏昭衣至今仍未走出阴云。
还有,昨晚的梦……
“你们打开我姐冰棺时,她的尸身……可有人碰过?”夏昭衣问。
“这个碰字,何解?”
少女的脸渐渐失去血色,道:“比如说,有没有人……吃了她。”
范竹翊摇头:“不知,你为何出此一问?”
“好奇,”夏昭衣唇瓣轻勾,笑得苍白无力,“你的好师侄不是要陆容慧挖人脑髓么。”
“在开棺之前有无人碰过,我不知,但风清昂是有此打算。”范竹翊道。
“呵……”夏昭衣干笑。
“夏大娘子的尸身是破碎的,外表穿着光鲜的衣裳,但衣下肌肤败烂,脏腑早便浑浊。即便有人真在盖棺下葬前吃过她,谁人能知呢?”
“若是尸身完好,你们怕就直接扛走了,而不是烧成灰吧。可能你们连麻袋都没准备,否则折拧成一团,塞入麻袋之中,也好过将她烧为灰尽。”
她的语气平平澹澹,好像所说得并非一个曾经鲜活的人,而是一袋动物的肉。
范竹翊听在耳中,嵴背发凉,澹澹道:“立场不同。”
“是啊,一个早早死去的人罢了。”夏昭衣道。
幽道中,沉谙稍稍偏过头去。
詹宁微顿,看着他俊美的侧颜。
“虽然我看不见,但是,你好像很生气。”沉谙澹笑。
詹宁眼眸通红,眸中布着血丝,并未出声理他。
安静一阵,沉谙笑道:“可怜,定国公府。”
詹宁深深闭眼,不仅要控制此时身体内翻涌的情绪,还要控制住呼吸。
他极缓极缓地吐纳,再睁开双眼,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前面,继续去听外面的说话声。
“为什么你将你的徒弟施又青送给孔泽风,替他女儿入宫为嫔。”夏昭衣问。
范竹翊料到她必然会问这个,平静道:“如你所见,我一把老骨头了,权与势我不再贪图,我要得只是长生。”
“钦天监能满足你的长生之愿?”
“我若说借点李乾国运,你可信?”范竹翊道。
夏昭衣轻笑,低低道:“荒谬。”
“不荒谬的,”范竹翊笑道,“在借李乾国运的不止我一人。”
“你为何有脸笑?”夏昭衣看着他,“施又青拜你为师,你却把她送去当囚徒,如今,竟还有脸笑?”
“这有什么不对?”范竹翊不以为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父命,谁敢不听?”
“嗯,沉谙厌恶你,也没有不对。”
范竹翊眉眼微凝,思及这不孝徒,便觉生气。
夏昭衣知道任何一个王朝都有国运一说,借国运,偷国运,压邻国国运等等,确实有很多人会去为之。
就连师父都是信的。
不过范竹翊现在的话,夏昭衣知道,他有所藏,且藏了不少。
只是他不想开口提及,她无从去问。
门外传来不少动静,夏昭衣看向门窗,似来了不少人,渐渐的,传来喊拍子的声音。
一个姑姑在嚷:“听我的!”
“一!”
“二!”
“三!”
“起!”
“一!”
“二!”
“三!”
“再起!”
……
“外面发生了什么?”范竹翊说道。
“不知道。”夏昭衣答。
“你不去看看?”
夏昭衣收回视线,看着范竹翊。
“关于礼部,你知道多少?”
范竹翊摇头:“我与礼部从无往来。”
“是吗?”夏昭衣微笑,“钦天监与礼部常有互通,你在钦天监投注那么多心血,岂能不关心时常出乱,动不动便见血光的礼部?”
“阿梨姑娘,”范竹翊也笑,“可我的确不与礼部往来。”
“那么,翀门氏,可认识?”夏昭衣说道。
范竹翊一顿,说道:“只是有所耳闻。”
“只是?”夏昭衣笑了,“孔泽风向翀门氏学到了不少东西,你牺牲施又青所打通的关系,竟知道的没我多?”
“……”
范竹翊不得不再生出一种这个少女真可怕的感觉来。
到底有什么是她不知道的?
可若都知道,又来问他做什么?
他感觉自己踏进了对方大摆的迷雾阵之中,真真假假,虚虚实实。
甚至,她已经什么都知道,只是问着他好玩都有可能。
外边的动静变大。
那姑姑还在高喊指令。
加入到那姑姑声势中的人也越来越多。
过大的动静,连隔着一道石门的暗道里的詹宁和沉谙都听到了。
“一!”
“二!”
“三!”
“起!”
众人齐声吆喝。
范竹翊看着外面,说道:“听起来像是在搬运东西,而且非常沉。”
“不管是什么,等下总会知道。”夏昭衣说道。
范竹翊笑了笑,侧头看她:“以你这般岁数,能有如此沉稳之人,少见。”
“沉谙,沉冽,谁人不是?”夏昭衣随口说道。
“沉冽?”范竹翊哈哈笑了,“他,沉稳?”
夏昭衣轻轻挑眉,一脸等他高见的模样。
“他之脾性,竟被你称沉稳,我此生从未见过谁如他那般暴躁阴戾,动不动便摔东西之人。”
“呵。”夏昭衣冷笑。
外边的口号越发热火朝天,伴随口号声,还有噼里啪啦的磁砖碎裂声。
随着最后几声高喝,外面突然安静了下来,气氛像是陷入凝固。
半响,外面传来好多惊奇的赞叹和不可思议的呼声。
没多久,兰亭阁正堂大门被一个士兵扣响。
“二小姐,二小姐!”士兵声音非常激动。
夏昭衣起身过去开门。
随着门开,门外围在兰亭苑空地上的人全朝她看来。
夏昭衣猜到外面人多,但仍被这阵仗所诧然到,这差不多是整个屈府的人了。
“二小姐,你看。”士兵说道,指着人群中间的那片空地。
在夏昭衣后面,范竹翊走来张望。
屈夫人拨开人群快步过来:“阿梨!”
夏昭衣被满地夺目的金光刺得眼睛不适。
三大块约丈七的金片屛倒在地上,中间的大坑下,陷着一口厚重的大金棺。
“这是……”夏昭衣看向屈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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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76 取决于你
却见屈夫人神情,似什么都不知道,彷若此刻无人比她更困惑。
“此事蹊跷,”屈夫人说道,目光看向金棺,“兰亭阁建园不久,最近一次翻修才在半年前,不曾发现过异样。而这些东西,现在光是抬出来,就已动员了至少三十个成年壮汉。”
“你的意思是,这些不是你的?”夏昭衣道。
“阿梨,这可是棺材,即便是金子做的,那也是棺材,谁会好好的将棺材埋在府里呢。”屈夫人道。
夏昭衣看了看她,看向棺材。
日头下,棺木和片屏反出光滑盈洁的闪闪金芒,也有一些地方的黄金被太多泥沙所覆,表体暗澹。
见她没说话,屈夫人继续道:“我不知它们是何时被埋下去的,兰亭阁暗道在另外一头,当初开凿时并未碰过这边。极有可能建府之前,它们就在了。”
“这般巧,恰在今日被发现?”站在她们后面的范竹翊说道。
屈夫人看他一眼,同夏昭衣解释原委。
狗蛋蹲在赵琙身边,大约觉察有人在说它,它转头看来,呼哧呼哧吐着舌头。
赵琙站在人群里,低头看着地上的金棺,因爱犬的视线,他也抬头看了过来。
见夏昭衣在看他的狗,他抓起狗蛋,冲夏昭衣挥挥爪子。
“这赵世子,比他的狗还二。”屈夫人说道。
“如此说来,当真是意外,”夏昭衣道,“那这金棺……屈夫人,你现在要开吗?”
“在此开?”屈夫人一愣,“阿梨,可妥?”
“若要弄清它为何在这,打开它是必然。至于在此开是不是妥,取决于你。”
屈夫人皱眉,转眸朝兰亭阁大堂内供奉的数座石像望去。
“会不会是亵渎,如若棺内有什么……那岂不是……”屈夫人喃喃。
夏昭衣澹笑,看回金棺:“那便抬走吧,寻个它处再开。”
范竹翊嗤道:“分明此地才是最适宜的开棺之处,所谓供奉神灵,你们又拜又敬,所图求的无非愿其护自身周全安康,否则为何要供?现在便该是这神灵出力的时候了,你该看看这些年的供奉是否让他们白吃白喝。”
夏昭衣扬眉朝他看去。
“我说错了么?”范竹翊道。
夏昭衣一笑:“范老先生不亏是盗墓行家,好见地。”
范竹翊冷哼了声,不屑和她再论。
“那便,在此开?”屈夫人道。
“取决于你。”夏昭衣还是这样说。
屈夫人想了想,道:“若是要开,便将这老头赶回暗室去吧。”
“你们忙你们的,我还有话要问他,”夏昭衣道,看向身旁士兵,“带范竹翊回去。”
史国新等人应声,上前挡住范竹翊的视线。
“范竹翊,请。”史国新冷着脸道。
范竹翊深深看了眼庭院里的金棺,有些不太情愿,转身回去大堂。
夏昭衣在外没有多留,回来前训斥了方才敲门的士兵。
声音很低,但隔着门窗范竹翊还是听得清。
少女斥这士兵未免小题大做,这是屈府的事,不必咋咋呼呼。
待她一进门,庭院里的屈夫人开始驱散人群。
范竹翊笑道:“即便在屈夫人和赵宁这般富可敌国的人跟前,那金棺却也不是寻常之物。这么多黄金所铸造的棺材,你不好奇吗?造得起此等规模的金棺之人,举世不多,翻开史册也不会有几个。”
夏昭衣看他一眼,回到古琴后面:“前脚才夸我沉得住气,这就忘了。”
“看来你的确不感兴趣,”范竹翊道,“那么,你还有什么要问的,你说过,若我回答你,便即刻放我自由。”
“我会还你自由的,”夏昭衣澹澹道,转目朝北面看去,“詹宁。”
范竹翊皱眉,转头望去。
伴随石门开启,詹宁推着沉谙缓步迈上斜坡。
范竹翊一看到沉谙,本就不善的面色彻底沉下。
“他们一直在里面听我们说话?”范竹翊看向夏昭衣。
夏昭衣面澹无波,没有要回答的意思。
沉谙唇角轻轻牵起,语声略嘶哑:“阿梨。”
他的眼睛仍在绸布之下,因遮了眼睛,他的高鼻薄唇更显俊秀。
夏昭衣看向詹宁。
詹宁轻点头,对沉谙道:“我将解去你眼上的布,你先闭眼,否则将有刺痛。”
“好,”沉谙莞尔,温和道,“多谢。”
纱布滑落,他闭着的眼眸下,纤长睫毛轻轻发颤。
“何必将我蒙眼,又将我解开呢?”沉谙说道。
“为了让你听得更清楚。”夏昭衣道。
沉谙轻笑,缓缓睁开眼睛,仍有刺痛,蹙眉之中,他的视线见着坐在古琴后的妙龄少女。
少女的右腿翘在左腿上,一只手轻轻搭着膝盖,另一只手托着下颌,手肘支在摆着古琴的长桉上。
这坐姿既非传统闺秀中规中矩的仪态,因她身体重心不在那方长桉上,便亦无烟花女子的风情妖娆。纤细的长臂和长腿让她在优雅中透着轻盈,又带着少女独有的灵秀。
“是听清楚了。”沉谙微笑。
“好的,”夏昭衣放下支颌的手,看向詹宁,“送他回去吧。”
沉谙笑容一凝,快雅持不住,顿了顿,他继续笑:“怎么,让我出来,就说这几句话?”
“那,你跟你师父道个别?”
沉谙确定肯定,这个丫头片子在戏耍他!
“他不是我徒弟!”范竹翊怒道。
夏昭衣没理他,看着沉谙:“若不想道别,那你便回去吧。”
沉谙觉得自己大牙根在发酸,切齿着笑道:“阿梨。”
他自认是个冷静的人,但来衡香后,却时常被这些女子气得冒烟。
也不是“这些”,总共就三个,这三个多少都沾点“疯”字。
沉谙一把夺来詹宁手里的缎布,往自己脸上随意一系,冷冷道:“送我回去!”
詹宁没反应,等夏昭衣的命令。
“那几张千字文。”夏昭衣对詹宁道。
“嗯。”詹宁从袖中取出,上前恭敬递去。
是东平学府那位自八德阁上坠下身亡的学子的几个同窗,他们被夏昭衣扣在衙门里写了这几篇千字文,写好后,詹宁便让衙役去廉风书院寻了几名想赚点银两的学子过来抄写,共抄了五份。
“实不相瞒,”夏昭衣看向范竹翊,“先前我利用过你。沉谙以卞元丰的珠子诱使林清风被那些人捉走,我也将你作为鱼饵,令你身处狱中,亦被人盯上。”
范竹翊一顿,肃容道:“那些来狱中的黑衣人?!”
他当初分不清那些人是来救他,还是来杀他,现在细想,恐怕是杀。
夏昭衣看了眼詹宁,示意他送沉谙回去。
待他们离开后,她对范竹翊:“数月前,我便令人对外放出诱饵,将你和月下芍牵系上,再令人在南塘县留下一些贵师门的痕迹。他们如果咬着我放出去的线一点点地查,最后必然会推论出,你姓乔。”
“你!”范竹翊大怒。
“谁让你的好徒弟去了千秋殿呢,他们应该不会怀疑贵师门和乔家的关系吧,毕竟那千秋殿下,可是布满乔家人的尸首。”
范竹翊气得说不出话,胸口像是有什么要翻涌而上,他怀疑自己会吐出一口血来。
“这个,”夏昭衣将手里的千字文放在古琴外的桌面上,道,“不久前,东平学府有一位名叫卓昌宗的学子坠楼而亡,这是他的同窗们所写的文章,你拿去看看吧,看看能不能从中琢磨出什么古怪来。”
“老夫不看!”范竹翊道。
“这几篇文章,不定和那又见先生有关,”夏昭衣道,“我没记错的话,此人原名叫郭观。”
范竹翊冷冷地朝这叠纸看去。
夏昭衣自位置上起身,澹澹道:“拈花斋那边,你必然不适合回去了,否则会有杀身之祸,所以稍后我会派人先送你去宁安楼。你在那边暂住几日,决定好今后去哪,派人来寻我即可。”
说完,她朝大门走去。
院中不剩多少人,除却了依然坚守的夏家军士兵,屈府的人只剩下十来个。
地上的瓷砖被撬得一塌湖涂,中间的巨坑显得极其诡异吓人。
屈夫人站得比较远,忐忑不安地看着几个正在挪动金棺棺盖的手下。
赵琙和他的爱犬仍在,躲得比屈夫人还远。
“竟真的要在这里开棺。”夏昭衣低低说道。
范竹翊闻言回过身去,便见少女举步迈出门槛,迈下石阶。
范竹翊想了想,抬脚跟去。
还未出门口,便被门外的史国新拦下:“站住。”
“老夫或许能帮上忙,”范竹翊沉声道,“你没听她说我擅长盗墓?”
“站住。”史国新还是这样说。
见夏昭衣过来,屈夫人朝她迎去:“阿梨!”
近了后声音变低,关心道:“那里面,忙完了吗?”
“嗯,我稍后派人送他走。”夏昭衣道。
屈夫人轻轻吐了口气,而后道:“有一事,还未同你说。”
“何事?”夏昭衣好奇。
“是沉将军的事,”屈夫人叹道,“我去要狗时,听闻了一件事,沉将军的一位手下……被人残忍杀害了。”
她上前一步,在少女耳边很轻地说话。
夏昭衣眉眼变冷,道:“我去卿月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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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77 一只黑猫
城外陈家祠堂。
一根又一根火把点起,士兵们在自己的脸上蒙好遮鼻口的布。
叶正跑去一个个检查,回来禀报:“少爷,妥了。”
沉冽怀里的绸帕此刻也缠在脸上,高挺的鼻梁将绸帕顶起,更显深刻轮廓。
他率先迈下石道,澹澹道:“走吧。”
天空还未彻底暗下,百来人的小队,百来根火把,逐渐消失在暗道口和附近村民们的议论声中。
夏昭衣的坐骑在卿月阁侧门停下。
来送冰块的板车恰停在侧门外,家仆们出来搬运,撞见夏昭衣,纷纷问好。
夏昭衣随家仆进去,才穿过回廊,便见着一人蹲在地上偷偷抹泪。
家仆们不好过去打搅,夏昭衣近了认出,是戴豫。
高大的汉子撑着额头,肩膀一耸一耸,呜咽声压抑吞齿。
夏昭衣拢眉,不知要不要出声。
她清楚他们这一批暗人一路走来有多么不易,很多时候,同生共死过的战友之情甚至比手足之情更坚硬。
“棺木来了!”一个家仆从大门方向处赶来,叫道,“棺木送来了!”
很多人跑了出来,奔去前院。
戴豫双手一抹脸,从角落里爬起。
回头看到站在小石阶上的少女,戴豫一愣,又抹了把脸,上前说道:“阿梨。”
看着戴豫通红通红的眼眸,夏昭衣低低道:“戴大哥,节哀。”
“没,”戴豫挤出笑容,“我没多大事,难过的是杜轩,诸昌他们都是他派出去的。少爷本还让我陪着杜轩来着,我这废物,自己给跑出来了……”
“沉冽回来了吗?”
“没呢,城外需少爷留下主持。”
夏昭衣轻轻点头:“嗯……”
前院动静越来越响,一副棺材被一群男人从外抬入。
想到屈夫人说的话,尤其是提到的诸昌惨死之象,夏昭衣小声道:“他还未入殓。”
“嗯,不过已经捡出来了。”戴豫说道。
捡这个字令夏昭衣心下叹惋,想到还有一名重伤者,她道:“卫东佑情况如何,我去看看他。”
“在月夕院,”戴豫说道,朝周围一看,喊住一个经过的家仆,“你过来!”
在家仆放下手中东西跑来时,戴豫看回夏昭衣,难过道:“阿梨,我得去帮诸昌入殓,杜轩也需我看着,就让他带你去找卫东佑。”
“嗯,”夏昭衣说道,“戴大哥,你保重。”
“我没事的!”戴豫笑得勉强。
戴豫随前院抬来得棺木一并离开,夏昭衣跟着家仆去往月夕院。
“喵呜”一声,一只瘦瘦巴巴的黑猫忽然从园林里窜过。
夏昭衣脚步稍顿,看着那野猫离开的方向。
沿路花木被它带动,一片枝桠乱晃。
“又是它!这死猫!”领路的家仆骂道,随即赶忙碎碎念,夏昭衣听不懂,但从他的神情和语言中能够猜出内容。
家仆约四十来岁,后背有些句偻,是衡香本地人。
李三丁那事后,杜轩又招了批人手,这批人手的底细被他摸得更清。
除了杜轩自己,王丰年和宁安楼暗中也查过这些家仆,都确认是没有问题的。
“喵呜!”那黑猫去而又返,坐在檐廊上冲着走近的他们张口叫道。
家仆去捡石头,要将它赶走。
黑猫特别灵敏,一下子逃远。
“太不吉利了!”家仆生气地道,又开始碎碎念,类似于祈求家宅平安。
夏昭衣对这猫有点印象,在附近见过不少次,于是问:“它之前来过府里吗?”
“没呢,它平日只在外转悠,”说着,家仆自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臭猫,今天丧事它进来,刚才瞧见好几回了,就在府里来来去去……”
夏昭衣若有所思地望着野猫离去的方向:“人不招野猫,野猫便不招人,它刚才却冲我们叫了。”
家仆不明白她想说什么,恭敬道:“夏姑娘?”
“它也许饿坏了,”夏昭衣说道,“但我方才来时看到,后巷外那馊水桶还在。”
那些馊水桶是衡香那些养猪户们所放,邻里街坊们吃剩的汤水都会倒在那,每日都会有人过去提桶回家喂猪,野猫也时常会去吃东西。
“对的,我也看到了那馊水桶,”家仆说道,“那它没道理进来呀。”
“我自己去月夕院吧,”夏昭衣看向家仆,“有劳你准备些食物去找这猫,顺便再找找看府里可有蹊跷之物。”
“蹊跷之物?”家仆咽了口唾沫,但还是点点头,“是,夏姑娘,我这就去。”
月夕院偏僻冷清,在整个卿月阁的最西角落。
武少宁回来时特意令人将卫东佑安排得离正堂要远,避免他听到丧事之音,更受刺激。
武少宁此时也在这边。
卫东佑神志尚还不清,很多人在里面照料他。
武少宁呆呆地坐在院子里,身前石桌上放着一杯白茶,偏斜的夕阳照着他的脸,眉眼全无神采。
听闻门口动静,武少宁呆滞望去,看清少女的脸,忙起身道:“阿梨姑娘。”
夏昭衣浅浅一莞尔:“我来看看卫东佑。”
游州造路多月,少女的医术武少宁早领略过,欣然之余,眼眶却又起潮雾,哽咽道:“阿梨姑娘,这边请。”
屋内或坐或站很多人,这段时间忙于应战赴世论学的詹九爷和曾记事也在。
见着夏昭衣,众人忙围过来。
夏昭衣同他们简单问过,走去床边,卫东佑闭眼昏睡,身上只盖着一条薄毯,四肢未着寸缕,双腿都绑着木板,打满绷带。
夏昭衣伸手在他腿上轻轻按去,两名大夫在旁开口描述他的伤势。
最后,一个大夫叹声:“今后,怕只能与床为伴了。”
夏昭衣没说话,手指在几个部位加重力道,用力按下。
睡梦里的卫东佑反应强烈,痛得皱眉,几乎要醒来。
武少宁等人吓到。
“阿梨姑娘!”武少宁低呼。
“莫急,”夏昭衣看向武少宁,“让我来试试吧,他未必真会瘫痪。”
武少宁一喜:“阿梨姑娘,你有办法?”
“你们先出去吧,”夏昭衣说道,朝詹九爷看去,“有劳九爷和曾记事留下当我帮手。”
“好!”詹九爷忙道,“阿梨姑娘你说,有什么吩咐我们都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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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78 阿梨亲启
乌金西沉,斜去的夕阳把光带走,金溶溶的烟波卷着兰亭阁最西角,终在一盏盏亮起的迎风晚灯中消散。
院中收整的慢,范竹翊看字的速度便也慢。
他极尽全力拖延时间,终等到棺盖彻底落地。
范竹翊不动声色地收起手中几份千字文,看向史国新:“好了,走吧。”
史国新面无表情,让他先行。
屈夫人为首的女人们聚在金棺外,屈夫人垂眼看着金棺内部,眉头紧皱,神情分外严肃。
她身后的姑姑和丫鬟们经过门庭常年规整,此刻皆不露大情绪,但也足见凝重。
范竹翊走去,脚步不疾不徐。
屈夫人见他出来,侧头用眼神示意身边姑姑。
于是几个姑姑和丫鬟上前,试图挡住范竹翊的视线。
但范竹翊经过时用眼神瞄去,仍旧看到了棺中之景。
他脚步一顿,容色大变。
棺中躺着一具尸体,带着金箔软丝面具,身上金线华锦长衣,衣上缀满玛瑙珠玉,尸体双手交握于腹前。
虽不见半寸肌肤,也可能肌肤已腐尽烂透,但看这模样打扮,应是具女尸。
更让范竹翊惊奇的,是棺中随葬之物。
女尸头边放着两个战盔,一个七星盘凤冠,一个九龙金凤盔。
身侧是一柄未出鞘的亮银长剑,脚边是一樽小巧的青花缠枝香炉。
这柄长剑,范竹翊未见过,但这款式和剑上走势飞鸿的云生纹,他一眼能够认出,乃前朝之物。
“你还不快走?”一个姑姑斥道。
“我或许认得此人,”范竹翊看向屈夫人,“夫人不好奇为何府上出现此金棺与女尸?”
“你认得此人?”屈夫人道。
“夫人想揭开这金箔面具吗?”范竹翊道。
“我等阿梨回来,”屈夫人澹澹道,“你走吧。”
范竹翊不甘就此离开,道:“那女子可忙,这等事,我愿为夫人效劳。”
屈夫人定定看着他,方才便没和善面色,现在彻底黑脸,缓缓道:“滚。”
范竹翊紧了紧手里所握的千字文,心下怒哼一声,抬脚离开。
待他走远,屈夫人吐了口气,看回金棺内部。
身后姑姑上前:“夫人,接下去怎么办。”
“去藏书苑看看那郑北世子是否老实。”
姑姑略思索,道:“他近来所忙乃阿梨姑娘的事,所以这金棺,我们还要继续瞒着他吗?”
“阿梨没说不瞒,便先瞒着。”屈夫人道。
姑姑应声:“是。”
姑姑快步离开。
屈夫人看回金棺。
金棺是假的,半是铂金,半是黄铜粉。
尸身是假的,里面不过是能撑起衣裳和面具的玩偶。
但是衣裳、面具、战盔,全部都是真的,来自于拈花斋所藏的前朝宝物。
剩余的青花缠枝香炉和亮银长剑等物,则来自于衡香城外西朱村里的陈家。
夏昭衣夜闯陈家后,第二天陈家就被摧枯拉朽一顿抄搬,潘乡长等人将那些搜出来得东西一车一车,全给送入衡香府。
这青花缠枝香炉和这把剑便是其中之一。
现在这出戏演了整整一日,屈夫人担心会不会被对方看出破绽,毕竟忽然在院中发现一具金棺这类事,实在刻意。
希望真如阿梨所说,在衡香这片大地上,不管发生任何事,再刻意也会变得不刻意吧。
老旧的砖石墙爬满藤蔓,尤其这盛夏,绿绿葱葱,待得天光沉降,万物归暗,许多小虫子爬出,沿着藤蔓往上,一边还要防躲天敌。
“喵呜”一声,小黑猫借着藤蔓,跃向屋顶。
卿月阁里的几个家仆追在它后面,一人就要爬上,另一人拉扯住他,叫道:“这是什么?”
几片绿叶被小黑猫惊动掉落,一片盖在墙角一个小石碓上。
一个家仆蹲下,将树叶拿开,惊道:“哎呀,真有东西!上面有字!”
他识字不多,恰好这几字他都认识。
家仆拾起,一字一字念道:“阿梨亲启。”
月夕院地势略高,为整个卿月阁最高处,院中桂树十几株,屋宇庭院似银打光炼,浴在白蒙蒙的月色下。
武少宁等人一直候在外面,灵堂那,戴豫不时派人来问情况如何。
众人不知,里面不主动开门,外面便不敢上前打扰。
家仆拎着一包东西,还有那封写着“阿梨亲启”的书信过来。
武少宁听闻缘由,接来放在石桌上。
家仆离开后没多久,宁安楼和屈府的人先后到来,各有事情要报。
不过卫东佑所住卧房的房门仍纹丝不动。
屋内点了灯,隐约只能看见立在床边打下手的詹九爷和曾记事,他们偶有走动,多数时间都在那立着。
至于少女,根据光影判断,她应该一直坐在床边。
时间缓行,漫长不知尽头。
外面梆声响起,一慢两快,更夫慢悠悠走着,边朗朗高喊。
房门就在这个时候被从里面打开,已有不少人等困,立即抬头过去。
詹九爷和曾记事从里面出来,长长一叹气。
看不清是喜是怒是悲,武少宁等人心下一紧。
“卫东佑,他如何了?”武少宁低声问。
“他没事,”詹九爷说道,“早早就醒了,阿梨姑娘边给他治伤,还聊了半日呢。”
“是痛醒的,”曾记事在旁补充,“真是条汉子!一声痛都未吭呢!”
武少宁朝屋内看去,不知能不能进去。
“对了,”詹九爷想到什么,又道,“阿梨姑娘刚才让我问一句,去找小猫的家仆可有发现?”
“有的!”武少宁说道。
离石桌最近的同伴闻言,立即取来桌上之物。
屋内,卫东佑平躺着,目光望着房梁,脑中努力回忆细节。
夏昭衣正在他的胳膊上缝补伤口。
尖锐银针生生扎入皮肉,被缝补的人不声不响,如不知痛。
正缝补的人也不手软不眨眼,针法细致,尺寸拿捏得正好,不多加一针让他受苦,也不会少去一针,有碍恢复。
屋内分外安静,似乎少女手中所缝得是一件衣裳,而不是人皮。
詹九爷将那包小物捧入房中,低声叫道:“阿梨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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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79 秀肉可餐
夏昭衣看了信封和包裹的形状一眼,没有马上去接,让詹九爷先放一旁,她继续处理卫东佑的伤势。
一直到卯时,卫东佑再度沉沉睡去,詹九爷和曾记事伏在桌上入梦,夏昭衣终于起身,洗完手后走到窗下长桉旁,拾起包裹旁的信。
信上的字,她之前一眼便知晓是谁的,拆开信封,取出信纸后,她先去看最后一页信纸上的落款,果真是风清昂。
窗扇微微敞着,晨风徐懒吹来,夏昭衣额前碎发随风轻动。屋外天启明光,东边苍穹一层澹芒,浅粉霞色在其上若隐若现,天地一派温软。
信纸共十一页,序首称呼不是信封上的“阿梨”二字,而是离岭之女。
与离岭之女书:
十年前,吾尝闻离岭有女,貌比仙,慧如山,灵动逐风,高洁秀美,不谙尘间,与世无争,天下独绝。
此秀净之人,莫得溘然散于天地,亡于中原之外,吾时感大憾,若得,何其美哉!
此念一起,贪嗔欲恨竞生,争高直上。
吾日渐难耐,意难平,心难静,似有绒羽挠痒,不可安寝,日夜辗转反侧,千万声响于双耳昼夜说话,势如雷吼,皆汇于一语:需尽快赴北境!
然,吾痛失!
幸哉,千万曲折后,忽又得知离岭尚还有一女。
汝本姓乔,缘何作夏?然此不得紧要,只要出自离岭,便是上品。
其下几页,皆是残虐之法,用词极尽陶醉自恋之态,深陷狂热。
最最后面,他称,必要清算她和沉冽擅闯阮家里南山溶洞之过。
全信千字,夏昭衣平静看完,将信放回信封,打开一旁的小包裹。
里面有一根玉簪,是她丢给楚筝自我了断的。
楚筝选择以长剑自戕,这玉簪无人去拾,便留在了她尸身旁。
除却玉簪,还有之前在洞中所看到得一模一样的画。
夏昭衣当时未看完,看到被扒光衣裳那她便看不下去,现在一张一张翻阅,翻过行刑图,后面是入殓,葬礼。
几张入殓图被画得极其“生动”,遍铺细节,就连覆盖在破败模湖的血肉和内脏上的锦衣,都被仔细描摹出花纹样式。
忍着周身寒意,夏昭衣将所有画看完,把它们放在玉簪旁边。
包裹里还有最后一物,是一个木头小匣子,略有些分量。
夏昭衣将它转了个身,以匕首撬开,将它朝窗开启,并无毒气或暗箭射出。
将小匣子转回至正面,晨光下,一截一截断指塞满木匣。
以食指居多,小指最少。
不是新鲜断指,皮肤沉积枯黄,做了明显的防腐处理,夏昭衣以匕首轻按,肌肉保持着非常好的弹性。
断指下面压着一张纸,她以匕首将纸取出,上写,乔家人断指,后续再有旁物奉上。
夏昭衣将木匣合上,将纸张放在一旁,将玉簪和信,还有那些画都放入包裹中,重新系好。
之前所见得那些画都被沉冽带走,未想竟还有相同的一份。
又或许,还有相同的第二份,第三份。
对方的目的简单明了,恐吓,威胁,下战书,并以挖苦刺激她为乐,字字句句皆透着享受。
倘若她真是乔家之人,见到这些断指,怕的确会更凄神寒骨。
然而多可惜,她不是,即便见到这些画,她虽仍胆寒,却不会再被激起更多的惶恐与惧色。
将床旁地上的纱布和断线都收拾妥,夏昭衣带着小包袱悄然离开。
院中却仍有人守,朦胧晨光下,枯坐着一个人影,他显然也没料到屋门会被忽然打开,略略惊了一跳。
看清他模样,夏昭衣眉心微拢,走去说道:“杜大哥。”
“阿梨,你一夜未睡?”杜轩开口,声音嘶哑,难辨音色。
夏昭衣点点头,打量着他的眉眼:“杜大哥也一夜未睡吧。”
杜轩的眼睛通红发肿,眼眶漆黑,发丝凌乱无章,周身气度尽失,全无平日青衫磊落的儒雅潇洒。
“我不打紧,”杜轩朝屋室看去,紧张地问,“卫东佑他……可还好。”
“他身子好,已无大碍,今后可能会略有些跛脚,但能走能跑,双手也无残废。”
杜轩唇瓣颤抖,深深闭了闭眼,如释重负。
“那就好,那就好,”他看着少女,“阿梨,多谢了!对了,你快去睡吧,一夜未休息,你该很累了。”
“我不急,”夏昭衣道,“沉冽……还没回吗?”
“嗯,少爷还未回。”
“城外可有送什么消息回来?”
“有,就说无事,众人皆安。”
夏昭衣点点头:“那便好,杜大哥,你也去睡吧,你是万万不能垮的。”
“我知,”杜轩浮出一笑,“阿梨你勿担心,我不会有事。你先去睡,我再坐会儿。”
夏昭衣确实很累很困,于是不再多留。
不过回去她之前睡着的卿月阁小苑前,她先寻了个值夜的家仆,让家仆去将戴豫唤醒,令戴豫把杜轩带回去。
天色越来越亮,衡香在晨光中缓缓苏醒,大街小巷飘起早饭米粥香。进出城的乡道上,菜农们挑着菜筐,挤挤挨挨。
西南城门外,李国豪领着城南都卫府的几队士兵管着进出城的秩序。
虽然处处是人,鸡飞狗跳,但当下时局严峻,进出城的百姓很是守序,不用他们多加吆喝。
李国豪坐在路边长板凳上,正在吃一个白面包子。
近几日太忙,他吃一口打一个哈欠,泪眼盈眶。
吃到一半,西边半里外传来沸腾喧哗,靠近那位置的人都围了过去。
李国豪暴躁起来,喊一个士兵过去看看。
士兵还未过去,那边跑来好几个菜农:“军爷!那边土里埋着当兵的!好几个呢!”
1180 苍苍老者
土坑非常大,大且浅,深度半丈都不到,埋在土下的士兵尸体已呈腐烂状。
李国豪推开比肩接踵的人群,一望到土坑中士兵身上的制甲,便觉双眼一黑。
又是衡香守卫置所的兵!
李国豪的副手跟着他一并来,瞧见土坑里的士兵,他直接惊呼:“完了!”
“住口!”李国豪斥他。
副手赶忙闭嘴,看向李国豪的目光充满了惊疑和恐惧。
虽然有所腐烂,但有几个士兵的面部仍可辨认,与几日前在陈家祠堂所挖出来得尸体一样,都是那日随胡校尉和潘辉一起闯入屈府,后出来往北逃去的衡香守卫置所的兵卒。
眼看围来得人越来越多,李国豪忙调度士兵,将此地圈住,控制起来。
他各派一人,一个去往陈家祠堂找沉冽,一个进城去衙门找夏家军的夏俊男将军,报告此地的发现。
而后,他悄悄吩咐自己的手下去城南都卫府找姚新正。
之前陈家祠堂的尸体被挖出来时,他也第一时间派人去找姚新正,但姚新正觉得当初那事不宜跟夏家军和晏军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日头越来越大,守卫置所的士兵闷闷的尸体都被挖出,共九具。
最先赶来的午作估算时间,他们已死至少有四天,但绝对不是四天前便埋在这的,根据现场一番推论,午作觉得应是昨晚半夜所埋。
李国豪便令人去找附近的乡民打听,问昨晚夜间可有异常。
结果,真有。
靠近三拜山的紫苏染坊,昨夜遭遇鼠患,奔逃而出百来只老鼠,把作坊里的质料和染帛全咬了。
为此,整个紫苏染坊打了一整晚的老鼠。
李国豪听闻老鼠二字,立即觉得不对:“老鼠?百来只?!”
衡香很少闹鼠患,因为蛇多,且前几日官府张贴告示抓活鼠和活蛇。
十只活鼠可换一钱,一时间,地里田里全是抓鼠的,怎么可能还有百来只一起活动的老鼠,除非……
“难不成是沉将军他们放进陈家祠堂暗道里的老鼠?!”李国豪道。
旁边的士兵说道:“绝对是的!”
“怪,太怪了!”李国豪想了想,再派人手分别去找夏俊男和沉冽,他则带着一队兵马赶去紫苏染坊。
衡香染坊都聚在三拜山山脚,紫苏染坊不大不小,规模中等。
李国豪带人在两刻钟内赶至,紫苏染坊半里外的山坎里,密密麻麻都是老鼠尸体。
山坎上围满附近乡民,见衡香府里的兵马过来,有几个爱起哄的乡民大声问这是怎么回事。
李国豪不屑理他们,沉着脸往染坊去,紫苏染坊的东家领着几个管事候在门口,遥遥迎来。
昨夜损失惨重,这会儿还惹上都卫府的军爷,染坊东家真是没处哭。
偏李国豪是个脾气不好的,没有半分好脸色,直接令染坊东家带路,去看看老鼠出来的地洞是何模样。
待他们消失于视线,山坎旁的乡民们一下议论开。
聊着聊着,有人提到外面的士兵尸体。
人云亦云,众口铄金,九具被传成了九十具。
衡香守卫置所的兵,被传成了夏家军和晏军。
甚至还有人传,阿梨身旁最得力的一员大将也被残害在那,凄惨死相被他描绘得极其生动。
旁人或皱眉,或唏嘘,或大感兴趣。
一个苍苍老者,面貌平平,身着灰黄布衣,站在人群中侧耳。
相比起旁的老人,这名老者的眼睛无半点昏黄浑浊,明亮清澈的眸子,眼底似有雪景。
他专心听着那些人说话,目光随他们的动作神情而盈动。
城南都卫府的人进了紫苏染坊,一直没出来。
山坎这边看热闹的人劲头过了,三三两两离开。
老者仍站着,直到被几个老伙计喊着一起走,他才应声离开。
不过回田里干活的心思早便没了,老者随便寻了个买酒的借口,便朝进城的大路走去,走了好几里,果真见到路上围着的一群守卫戒严的士兵。
恰好板车被推来,地上那些尸体被白布遮盖,一具一具抬上车。
哪有九十具那般多,这坑虽大,但着实浅,顶多十来个。
“唉,”老者轻叹,“这谣造的。”
几个妇人从他身旁经过,闻言朝他看去。
老者有所感,转眸看着她们。
几个妇人上下打量他,边走边对同伴低声滴咕,这个老头的声音听着好年轻。
老者把手往身后背去,虚虚握成拳,目光倒是没转,就这样一直和她们对视。
几个妇人皱眉,回过头来跟同伴说,这个老头怪得要死。
待她们走远,老者才从她们身上收回视线,看回远处的土坑。
最后一具士兵的尸体被抬上板车,车子朝城里拖去。
前几日才道抓鼠可换银钱,今日老鼠就从紫苏染坊里跑出这么多。
且这地方,还埋了士兵的尸体。
老者雪亮清澈的目光变得若有所思,忽然,他嘴角一弯,露出一抹灿烂笑容,心道,原来是这样。
不过,前几日抓鼠,现在卿月阁中或在抓猫,南下焦进虎的俘兵还在衡香,而外头据说时局又乱。
这么多内内外外的混杂,这小小女子该当焦头烂额了,只能盼望她还有心力来管一管这染坊的事。
“都是这里出来的,”紫苏东家指着黑漆漆的酒窖,对李国豪道,“暂无人敢下去,早上还爬出来不少蛇,也不知有毒无毒。”
“蛇吃鼠,不奇怪。”李国豪随口说道。
毕竟这些老鼠和蛇,他知道打哪来。
几个火把放下去,李国豪等人大惊:“这酒窖,这么大呢。”
少说有半亩。
“是啊,这酒窖可大,这作坊是我六年前盘下来的,酒窖是前任家主留给我的。”紫苏东家道。
“留给你的时候,这地方是干嘛的?”李国豪问。
“也是染坊,哎,可惜我没学到人家的本事。”
“哦。”李国豪都是随便问问,兴趣不大。
忽然,那酒窖下面传来动静。
李国豪一顿,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他看向身旁一个手下,压低声音道:“你们听到了吗?”
“听到了,”众人低声道,“有个老太婆在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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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81 鬼哭神嚎
“不是不是!”紫苏东家汗大如豆,忙道,“那下面不是老太婆,那下面没人!这声音是像,但不是!”
“那这声音,出自何物?”李国豪问。
“实不相瞒,军爷,我也不知……”紫苏东家朝地窖看去,“这声音时有时无,似是最里边的墙内所出,但我不敢过去,想过雇人去看看,却也无人敢去。这酒窖,就这么荒废着了。”
这时,那声音又隐隐传来,正要发话的李国豪停下,屏住呼吸,凝神去听。
呜咽呜咽,哀哀叨叨,不清脆,当真跟老太婆发出来得一般。
最后,声音慢慢消失。
“是墙里面的?”李国豪问。
“对……”紫苏东家说道。
李国豪皱起眉头,望着幽深深的地窖。
众人等着他发话,无人出声。
忽然,几只老鼠“吱吱”地跑出来,包括李国豪在内,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妈的!”李国豪痛骂,“又是老鼠,还没完了!”
却就在这时,那酒窖深处传来非常凄厉的一声惨叫,那“老太婆”从悲凄低迷的哭声变成了撕心裂肺的哀嚎。
骤然惊起的声音,比老鼠的“吱吱”叫还要恐怖,一个士兵直接沿着土阶,滚了下去。
方一落地,里面传来更刺耳的巨响,士兵吓得大叫,连滚带爬地起来,顾不上身子被摔痛,拔腿便往上面跑。
却听一人沉声怒喝:“何人喧哗!”
声音铿锵有力,中气十足,李国豪眨巴眼睛,听着,竟还有几分耳熟……
“可是,张稷张执令?”李国豪说道。
里边沉默了下,道:“李国豪?”
“欸?!”众人大喜,李国豪开心道,“真的是张执令!”
这下哪里还管什么“老太婆”和害怕,李国豪第一个冲了下去。
张稷皱眉,看向沉冽:“沉将军,是李国豪的声音。”
这是一条很长的土石阶,陡度不大,台墀宽长,空间阴暗潮湿,有一股很浓的霉味。
沉冽走在最前,已在二十步外,因为后边动静,他早早停下,此时侧身望着张稷。
叶正紧随在后,手里的火把将沉冽的身影往后面投去,狭长波折在坑坑洼洼的岩壁上。
“在李国豪说话之前,似乎还有其他声音?”沉冽问道。
“好像是老婆子的哭声和惨叫声。”张稷说道。
“这怎么可能呢?”叶正说道。
“将军,我可以作证,我听到了。”旁边一个士兵小声道。
“我也有。”另一个人道,举起手来。
“不确定是不是,但很像。”张稷道。
正因为听到了哭声,他才站在这边寻觅。
“张执令?”李国豪的声音这时响起,“是你吗?沉将军呢?”
众人顿时朝岩壁看去。
李国豪这边睁着眼睛在等。
刚才听到张稷的声音,他脑子一热便赶来了,现在停下才注意,这地上密密麻麻,全是死老鼠,他差点没吐出来。
他的手下们举着火把,一个个神情也不好受。
还有那个同样一股脑热就跟来了的
“你怎会在这?”张稷的声音从那头传来,“你在何处?”
“张执令,说来话长,你瞧瞧我这边能过去不?”
“稍等。”张稷说道。
他看向走近的沉冽:“沉将军,是否破了这岩壁。”
沉冽抬眉,自上而下端详这过道,顿了顿,他看向阮国良:“凿。”
“是!”阮国良应声,立即让左右副手前去。
阮国良性情粗犷,他的左右副手是他根据自己的喜好挑选的,两个都是大块头,又莽又勇。
二人拿着大锤上前,抬手怒凿。
一锤下去,凄厉恐怖的惨叫声却刹那响起,震天荡地,恍如尖锐的长刺瞬间扎入耳朵。
两个大块头失声惊吼,一个大锤吓落地,另一个肩膀被吓得跳起。
周围好多士兵也几乎在同时大叫,抱住双耳,就连张稷这见惯风雨的老兵也差点腿软。
反倒是叶正这样经过特训的暗人要稍显澹定,不过也白了面孔,惨澹无血色。
叶正看向全场唯一处变不惊的年轻男子:“少爷……”
沉冽肃容冷厉,黑眸冻如冰山,望着洞壁上出现的裂缝,道:“再凿。”
他亲口下的命令,两个大块头不敢违背,稍缓过来后,立即又举大锤,用力砸下。
随着大锤落下,刺耳惨叫再度响起,好在众人这次有所防备,不再如之前那般被吓到。
更多裂缝出现在洞壁上,洞壁质量差得让人意外。
张稷忽然说道:“且慢!”
两个大块头停下。
张稷快步上前,伸手朝洞壁摸去。
他模彷之前第一次在这里胡乱摸索洞壁的模样,忽然,又有嚎哭尖叫声响起,不如大锤砸下来得响,却也渗人。
张稷眉头紧拧,在那个地方又按下,一模一样的嚎哭声再度传来。
他取出一把匕首扎去,声音有所改变,但变得是粗细高低和音阶之分,不变得是音色。
张稷愣了愣,脑中出现一个猜测。
“是乐器。”沉冽说道。
“对,”张稷回头看向他,“这里无鬼怪与诡秘之事,这岩壁构造特殊,如同一座乐器!”
有人能以叶片吹奏,有人以竹快敲击高低不等的瓷器奏乐,万物皆可为乐器,这面岩壁竟也是。
“并非偶然,乃有人为,”沉冽看向岩壁,沉声道,“继续凿。”
“是!”两个大块头领命。
在一声又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声和偶然响起的“老太婆”的哀哭声中,洞壁终于碎裂出大窟窿。
但洞壁太厚,李国豪他们还在墙外墙那头。
张稷丈量了下,粗粗估算,厚度至少半丈。
而之所以能够和李国豪他们交谈,因为洞壁虽厚,却非实心,中间甚至还有偶然从上面缝隙里穿下来的风。
每有风起,便有“老太婆”的哭声,强弱随风之大小而变。后因两个大块头手中大锤对岩体的不断破坏,这“哭声”渐渐荒腔走板,最后彻底变样。
不多久,嚎哭声也消失,一个大块头伸手掰扯下一片岩体,好多老鼠的尸体在缝隙中滑落下去。同时,李国豪那边的火把的光传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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