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3 楼顶清风(二更)
“没什么。”夏昭衣说道。
不过是听到这个名字,便觉得有几分嘲讽。
支离点点头:“那便,你们说一说衡香的事?”
卫东佑这时用胳膊肘推了一下叶正,眼神朝那边看去。
“啊,这个,”叶正说道,“山顶风好大,少爷,你去阿梨姑娘那头,挡一挡风吧。”
“这是楼顶,”支离说道,抬手在空中小幅度地比划了下,“而且,现在不冷的。”
沈冽仍起来了,高大身子从后绕过去,走到夏昭衣另一边:“阿梨,我坐这。”
支离下意识往左挪过去,夏昭衣便也跟着挪,腾出空地。
随着沈冽坐下,淡雅清香袭来,强大的存在感无处不在,夏昭衣竭力雅持平静,淡淡道:“其实还好,不冷。”
“便让我坐这吧,近了好说话。”沈冽说道。
“……嗯。”
沈冽唇角微微勾起,一抹淡笑,清白月色落在他脸上,似万籁刹那俱寂。
夏昭衣淡定转头,朝满城屋舍和街道灯火望去:“我在熙州府,快忙完了。”
“这么快?”
“只是第一阶段,去了衡香后,还会再回。”
“那,你决定好何时去。”
夏昭衣秀眉轻拢,朝他看去:“那,你呢,还要和我一起去吗?”
“要的,不是说好了么。”
“那你……”
“你定好时间,我这边随时启程。”沈冽淡笑。
夏昭衣抿唇,平静看回前面的广阔城池:“你的意思是,你这边也忙完了?”
“这些暂时都可搁置,无法……”沈冽心跳略加快,声音压得极低,“无法跟你比。”
“嗯?”恰一阵风来,夏昭衣没听清,扭头望着他的眼睛,“无法什么?”
迎着月光,少女的眼睛清洵若水,沈冽俊容浮起很淡的红晕,宛如云霞,三四月的春风像吹入他的眼睛,在他眸底卷起肆意的欣喜与天地兴盛的自由畅意。
但他想重复刚才说得话,话到嘴边,却屡屡开不了口,再无勇气。
“没,”沈冽低垂下眼睛,转眸同她方才那样,看向辽阔天地,温润道,“待你定好时间,再派人来对我说一声吧。”
“那衡香这边,你还会回来吗?”
你会,我便也会。
你去哪,我便也想去哪……
沈冽失笑,笑意洒然疏阔。
“回吧。”沈冽说道。
“沈大哥傻了。”支离很轻很轻地对夏昭衣道。
夏昭衣没有反应,明亮的眸子看着沈冽俊挺绝色的侧容,直到遇上他侧首望回来得黑眸。
夏昭衣弯唇,蓦然一笑。
她不知自己在笑什么,也许因为感受到沈冽的心情好像很好,这样好的情绪,感染到了她。
“完了,”支离转向另一边的叶正,超小声,“我师姐好像也傻了。”
叶正和卫东佑也不理他,二人努力想要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兴奋又期盼地看着坐在另一头的男女。
叶正想要上去按头。
卫东佑则想要把叶正和支离扛肩上火速带离现场……
一阵山风轻摇,并不大,门扉只微微晃动了下,便无动静。
但守在董氏家祠里的男人们皆惊得站起,纷纷朝门口望去。
昨夜出现的八个字,整个董家村人心惶惶,村长董立春和几家兄弟商议后,布置大量人丁于各地值守。
来守祠堂的共十六人,有一批先去睡了,剩下八人,其中四人守大堂。
“是风,”一人说道,“不怕。”
“这里是祠堂,就算不是风,也没什么可怕。”另一人道。
其余二人不作声,目光牢牢望着外面。
“有,有人……”一人忽道。
董氏家祠没有前院,正大门外便是台阶,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当真有一人,从台阶下面缓缓踱步而上。
树杖清脆驻地,来者先露出斑白稀疏的道士头,白发之下,两条白眉,一条长长的白须,再往下,是老旧一身道服。
深山荒崖,忽然出现这样一人,四人全身戒备,大为警惕。
尤其待老者彻底迈上台阶,看清其脚下这双绣花鞋,四人再撑不住,大叫着飞快往后面退去。
“哈哈哈!”老者哈哈大笑,“莫怕,你们这是怕什么?老朽乃人,非鬼~!”
在后院把守的四人闻声赶来,另一批去睡了的,有几人觉轻,也被惊醒。
老者自称姓仲,单名羽,原是游方术士,惊闻董氏家祠所发生之事,故而来瞧一瞧。
其脚上这双绣花鞋着实惹人瞩目,换作旁人穿这鞋,众人早指着哈哈大笑,但这老者谈吐从容自信,精神矍铄,目光明亮,还出口成章,董家这些子弟,无人敢对其不敬。
那两张撕下来的纸被人从后院送来,因是大不吉之物,光是拿着都觉毛骨悚然。
交给这位术士后,董家人赶紧缩手,在衣上一顿乱擦。
“老树支门,油锅烹魂。”仲羽术士捏着长须,缓缓念道。
“其他庄子的祠堂都有。”一人道。
仲羽术士皱着白眉,目光变深思。
一人将一本史册递来,翻开其中几页,指着上边的字说:“这个是我们祖宗的字!”
“蒋家那边的字,是他们的十九公。”
“对,厉家集的老祠堂,也是他们祖上的字。”
“神了,”仲羽术士比对纸上和册上的字,低吟,“她也会?”
他平生所见之人中,会模仿字迹的不止一人,但要到难辨真假的地步,大多都需练好一阵子,最短也要十天半个月。
只一人除外。
那人只需一眼,就能写出一模一样的字迹。
落笔的力度,收笔的宽窄,撇捺回勾的角度,无论字丑字美,她只需一眼,就一眼。
这一招,连她师父都不会。
一个师门,出两个天纵之才?
或者,那人就专挑天才来收徒?
这天才,怎么都给他遇上了?
……不,倒也不是,她们还有个师弟。
那师弟的资质虽不差,但上限是没有办法达到天才之水准的。
见仲羽术士若有所思,眼睛转得飞快,一人道:“喂,老头,你在想什么?”
思绪骤然被打断,仲羽术士暴躁皱眉:“别吵,闭嘴!”
“嘿,我说你……”
“住口!”仲羽术士抬头,眉眼一狠,“闭嘴!”
1034 你松开我(三更)
蓦然一股凌厉气势,让说话之人后背一寒,下意识后退一步。
仲羽术士收敛思绪,又看了几遍,将字递回去。
无人敢接。
“这是你们家的祖宗祠堂,”仲羽术士看着他们,“一群废物,自己家的祠堂被人当戏场上下胡闹,眼下你们身在祠堂大堂还战战兢兢,不就八个危言耸听之字,怕怕怕,你们怕什么!”
仲羽术士将纸揉作一团,朝他们的脑袋砸去。
书也拍了过去。
有二人不幸砸到,忙抬手捂头。
尤其是被纸团砸到得那个,他捂着脑袋,不可置信地看向老术士的手。
分明是纸团,砸过来却异常疼,这力道,怎么那么大。
“废物!”仲羽术士骂道,起身走了。
离开祠堂,仲羽还在想字迹的事。
其实,未必就是阿梨,也可能是其他人?
但不管是不是她,为何要对这些祠堂动手?
目的何在?
“喂!”一个声音忽然自身后山道响起。
仲羽回过头去。
一个枯瘦矮小的男子走来,嘴巴龅牙,鼻头很大,身上衣裳料质不错。
“你是什么人?”男子背着手,神情厌弃,“这里是你能来的吗,老乞丐!”
“你在跟谁神气?”仲羽沉声怒道,“别在我面前装模作样!”
“嘿,你看你这鞋!”男子手一指,“是不是进村偷了我们哪家闺女的绣花鞋?你个臭不要脸的老乞丐!”
男子说着,上前便来夺仲羽的鞋子:“把鞋子脱了!”
仲羽握紧手中竹杖,蓦然一个扬脚,将他踹出去,紧跟着上前,揪住他的头发将他扯去撞磐石,动作快得男子根本没有反应时间。
剧烈疼痛袭来,岩石上的嶙峋棱角让男子瞬息头破血流。
男子赶忙挣扎,老头的力气却大得惊人。
随即第二下。
第三下。
第四下。
……
最后,男子再无力气和呼吸。
仲羽终于松开他,像扔掉一块烂肉般,将他甩掉。
蔑视地朝他的尸体看去最后一眼,仲羽转身离开。
清晨旭日在檐角上裹了一层淡金,熠熠生光。
夏昭衣身着寝衣,推门出来,小大胖摇着尾巴,在她脚边威风凛凛地一蹲,看着屋外园林。
徐徐春风吹起少女长垂的墨发,她闭眼呼吸了下花香,俯身抱起小大胖回去换衣。
同一时间,支离放下手里的豆浆,拾起一个菜包,大口往嘴巴里面塞。
“哎呀,小哥您慢点,一口容易噎着。”小贩在旁说道。
支离用力咀嚼,再端起豆浆喝,满足地呼了口气。
“好久没这样吃了,”支离一乐,“想试试看大口吃东西的感觉。”
小贩被他略带憨意的灿烂笑容感染:“还是细嚼慢咽的好。”
支离点点头,目光看向身旁豆浆。
师姐说,五日之内就要去衡香,也不知路上是否有其他好吃的。
这个念头才一冒出,他手里的豆浆忽然被人夺走。
支离猝不及防,抬起头来,夺走他豆浆的人随即扬手,这碗豆浆被“啪”地一下,泼在了支离的脸上。
小贩惊得后退。
支离也是懵。
他抬起头朝泼豆浆之人看去,不忘伸舌头,在唇边舔一舔。
破豆浆之人压根不看他,扬手将小贩挑来得整捅豆浆抱走,要去泼地。
“可恶!”支离大骂,立即去拦。
却见隔壁的路边小铺也在同时被人打砸,支离忽然从人群中认出一人,便是他那日伸腿绊倒,导致丢了钱包的混账。
又是这伙人!
“你们到底想干什么!”支离叫道。
豆浆桶被支离拦下,那人随即抡起扁担,他的同伴也赶来揍人。
支离赶忙拉着小贩离开,但是才救下得豆浆桶便保不住了,那人抬手一砸,豆浆桶碎成三瓣,纯白色的豆浆哗啦啦流淌。
“好气,我好生气。”支离喃喃说道。
可想到之前跟钱日安在徐城外动手,导致满城风雨,支离只能咬着牙逼自己忍。
但就如师姐所说得那样,重铸太难,摧毁太易。
眨个眼的功夫,这边沿街所摆得铺子全部都被砸了,一片狼藉。
这些人没有摆手,一路砸过去,很快离开这一片。
卖豆浆的小贩松开支离,朝地上的豆浆桶跑去,看着淌向广芳河的豆浆,小贩张开嘴巴,“哇”地一声,哭了起来,边哭边收拾。
哭得人不止他一个,到处都是生活不易的底层百姓。
支离看着难受,很不是滋味。
这时不经意抬头,看到远处石桥走来一人,支离一下子认出他,是那个菜篮子被砸坏了的小少年。
当时支离拾了那个混账的钱袋,连钱袋一并给了他。
小少年步伐很快,目光直勾勾看着那群沿街打砸的泼皮。
支离忽然一凛,被小少年袖子中的反光所惊。
是刀!
他要干什么?
支离暗道不好,赶忙跑去。
小少年越走越快,逐渐靠近那些乱打乱砸的男人,近了后,他当真从袖子里面抽出一把刀来。
“我杀了你们!!”
周围的人,不管是地痞还是百姓,全部发出惊叫。
“住手!”支离拦着他,“别杀人!”
“他们打死了我三叔!”小少年目光赤红,“我要杀了他们替我三叔报仇!”
说着,小少年举起刀又要砍去。
支离眼疾手快,一把夺下他的刀,目光一扫,用力朝广芳河扔去,噗通一声落水。
小少年瞪大眼睛,冲支离怒吼:“你干什么!!”
眼看他们手里没有了菜刀,那群地痞一下子围上来。
“走!”支离叫道,拉着小少年的手就跑。
“你松开我!”
“走啊!”支离也怒了,“你的命比他们值钱,你要被拉去菜市场砍头吗!”
“那我便离开熙州,逃出去从军!”小少年不管不顾,用力挣扎。
“没有你所想得那么容易!”支离气极。
忽的,支离停下脚步,看着迎面跑来得这群人的同伙。
看模样,似乎是从另外一头打砸完回来。
“臭小子,你继续跑啊。”一人说道,将袖子往上面卷。
同时,后面的人也追来。
支离护着小少年,一步步往后面的商铺退去。
1035 支离被打(一更)
动手?
挨打?
眼看他们冲来,支离剑眉一皱,挨打才是丢人呢!
忍无可忍,支离冲上去,对着迎面冲来得男人,抬手就是一拳,紧跟着扬脚踹飞另一个人,再抓着一人的衣领冲出去,瞬息按在商铺外的石墙上。
定睛一看,刚好这人就是砸了小贩那豆浆桶的混蛋。
支离于是赏了他两个重拳熊猫眼。
眼看他有点功夫底子,其余人全部扑来,有人还亮了随身带来得兵器。
小少年指着支离不远处的扁担,大喊让支离去拾起。
支离一拳打飞一人,意气风发道:“对付这些人,我手里拿任何武器都是欺负他们!”
小少年目光含星:“好!”
话音方落,便见有三人朝自己看来,其中一人拿着武器。
小少年后退一步,来不及了,那三人立时冲来,大刀就势便朝他肚子捅去。
就在小少年觉得自己小命休矣的一瞬间,一条长板凳骤然飞来,砸中三人,力量不减,巨大力道将三人带摔了出去。
小少年双腿一软,瘫在地上。
一个黑衣男子跟在长板凳后面冲来,加入战斗。
男子个头非常高大,眼若铜铃,大鼻厚唇,他出拳力度更大,动作更迅猛,比起支离的手下留情,他出手几乎招招致残。
强大的压迫之感,让这群人终于怕了。
众人往后退去,有人壮着胆子上前,去扶奄奄一息的同伴。
支离把一人踹出去,回头看向男子。
还未看清,便见对方忽然朝自己冲来,抬手便是一拳。
支离惊忙后退,其人速度却也飞快,转瞬又是一拳。
“好汉,我不是他们的同伙,你为何打我!”支离忙道。
对方没说话,眨眼瞬息,支离避开了他十招。
男子浓眉怒皱,手中攻势加快。
“住手,住手!!”支离大喊。
对方根本不听他的话,支离躲避得愈发狼狈,忽然,胸口一痛,对方一拳打中他心口。
一口浓血刹那吐出。
男子却没有要停手的意思,继续朝他打去。
支离没办法,只能还手。
但实际上,刚才那几招,已可见他压根不是对方的对手。
踉跄又过上几个回合,来人瞅准时机,一把抓着他的胳膊扯去,膝盖撞在他腹上,再抬腿踢起,松手将他砸在地上。
后背一麻,肚子的疼痛却更剧烈。
支离捂着肚子,痛得满头大汗,满口鲜血。
男子却不打算就这么放过他,俯身抓着他的衣领将他扯起。
支离咬牙,忽然拼上最后一口气,在对方伸手抓住他的同时,他一伸手,朝对方的裤裆抓去。
趁着对方吃痛,支离身形灵活一闪,不管不顾,忍着周身剧痛,转身朝另一边快速跑去,瞬息闪避开所有路人。
“统领!”
“将军!”
好些身穿寻常百姓衣裳的高大男人跑上来。
洪元杰面色铁青,站姿窘迫,咬牙看着支离逃跑得方向。
没见过跑得这么快的人,这世上竟有这么快的身手。
支离一口气跑出去近半里,最后藏入巷弄,在一道石墙后大口喘气。
因为满嘴的血,他一喘气,喉咙里全是翻腾上来的血沫,差点把他自己呛死。
好痛,他从来没有这么痛过。
有几人走动,见到他这模样,都不敢上前,唯恐惹上什么麻烦。
“支离?”一个熟悉声音忽然传来。
支离撑起身子朝戴豫看去:“戴大哥?”
“真是你!”戴豫被他模样吓坏,快步走来,“发生了何事,你怎么伤了?”
“我在烟波楼前被人打了,”支离快哭了,“戴大哥,我好痛啊。”
“这还了得!怎我们都出去了,烟波楼便出事了!走,咱们回烟波楼!”
“你打不过他的,沈大哥呢?沈大哥去哪了?”
“少爷去买铺子了,阿梨不是说要准备走吗,少爷今早便出去安排,好方便离开。”
“呜呜呜……”支离不想哭的。
“那,我先送你回阿梨那!走!”
“别!师姐会担心的,就,就回烟波楼,咱们从后门进去。”
戴豫想了想:“也好,这边近,送你回金昌道要好远,我先给你疗伤。”
“嗯!”
赵杉快步穿过园林,身后跟着烟波楼的一个小伙计,直接去夏昭衣的院落。
正在书案后面写字的少女听完伙计结结巴巴说完的话,搁下手里的笔:“他伤得可严重?”
“严重!送回来得时候,全是血!”
夏昭衣看向赵杉:“备马。”
语声虽冷静,但赵杉知道她怒了。
之前出城办事,宁可多耽误时日,夜宿荒林,她都不曾骑马。
张彩云等在巷弄口,脑中依然还是蔷薇丛下拾来得那几样小物。
今早,张筠筠特意派人找他,问他究竟是哪个地方捡来得。
他跟之前一样,随便指了个地方,瞎编一顿。
张彩云其实不喜欢撒谎,但觉得这非小事,主要还是,他不想把未过门的媳妇卷入到莫名的是非中去。
现在在这里,他想再去找她试试看,如若她还是之前那样不识好歹的态度,那么他就没必要替她隐瞒了。
指不定张筠筠一出面,一施压,后面发生些曲折变故,反倒能促成他和赵姑娘的连理枝呢?
胡思乱想间,听到马蹄声。
张彩云回过头去,顿然一愣。
他看中的赵家娘子正骑着烈马奔来。
骏马高大魁梧,皮毛油光发亮,四肢矫健,一看便是一品良驹。
少女骑马之姿飒爽俏美,身上那清凌凌的气质像极了寒夜里的光,既想让人去追逐,又冷得可怕。
张彩云怀疑自己看错了,确认真是她,忙道:“赵娘子,你怎还会骑马……”
夏昭衣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扬鞭抽马:“驾!”
“赵娘子!”张彩云上前。
少女头也不回,秀挺背影一骑而去。
不止会骑马,而且可见马术一流。
张彩云愣愣的,忽然转头看向后面还开着的门。
赵杉眨巴眼睛,和他对视。
赵杉这张脸,张彩云便不陌生了,赶忙上前:“我问你,你们……”
“啪!”赵杉院门一关,谁也不爱。
1036 晚节不保(一更)
支离身上虽有不少肌肉,但总体偏柴,整个人精瘦精瘦的。
现在上身脱个精光,胸口一大片血肿,戴豫仔细检查,好在骨头没断。
夏昭衣骑马赶来在客栈门前勒绳,骏马人立而起,不待前蹄落下,她已利索翻身下来,身轻如燕。
才到楼上,便听外边传来脚步声,卫东佑大步推门进来,看到她后,恭声说道:“阿梨姑娘。”
夏昭衣点头,目光看向床上嗷嗷大哭的支离,快步走去。
支离一直是个怕痛的人,而且是“见熟哭”,外人面前可以忍着不吭声,自己人面前,他会越想越委屈,张嘴就是哇哇嚎。
“师姐……”支离吸了把鼻涕。
“冷静点。”夏昭衣说道,着手再检查。
“少爷呢?”戴豫问卫东佑。
“少爷本要回来,不过问了一句客栈小哥你有否派人去金昌道,客栈小哥说有,少爷便改道,直接去找人了。”
夏昭衣微顿,转眸朝他们看去。
“我懂了,”戴豫也望来,“阿梨,少爷知道你一定会来,所以这边可以不用回来。”
夏昭衣点头,看回支离:“具体经过,你同我说。”
“那我是真的太委屈了,呜呜呜。”
桃春楼。
张筠筠坐在八仙桌后,听手下回报,但听不太明白。
“谁和谁动手?”张筠筠说道。
“我们的人被人打了,打我们的两个人又打在了一起,一个人把另一个人打成了重伤!”
“他们为何动手?”
“不知,也许是宿仇?”手下想了下,“也可能不是,其中一人一直喊不要打,又有可能……他打不过,在求饶?”
张筠筠被绕晕了。
身后屏障内传出全九维的声音:“打人者,面貌如何?”
“结实!阔额大鼻!”
“被打者呢?”
“清秀,很瘦……哦,对了,他跑得极快!”
全九维顿时放下脚从木板床上坐起:“速度极快?”
“对!”
“看来是那个姓支的小师弟!”全九维大喜,“这招当真把他给引出来了!张筠筠,我如何说的?就得死人才行!”
张筠筠心里滚过一阵厌恶。
她的人,她的钱,她承担得风险,她打点得官府,结果他一句话,就要将功劳全抢去。
“那么,”张筠筠沉声道,“你下一步有何打算?”
全九维走出来,目光若有所思。
面由心生,这些年他杀得人,下得狠手越来越多,这些凶戾全部刻入他眼睛,越发明亮和阴毒。
“能将他打成这样的人不多,这个打人者不知是谁,”全九维说道,“当下重要得是,应该是查出这个打人者,他是把很好的刀。”
“好,”张筠筠看向手下,“既然在广芳河闹出这般大的动静,此人应该很好找。”
“是!”
手下转身,才到门边拉开门,外边传来匆匆脚步声,又一名手下快步进来:“三娘子。”
“说。”张筠筠说道。
“有一少女快马过街,在广芳河的烟波楼前停下,那骏马品相极好,一等良驹。”
全九维一凛,快步上前:“广芳河,烟波楼?”
“嗯,便是今日最先出事的那一段!”
“一定是她了!”全九维大喜,“定是她!”
张筠筠起身:“我这便去官府?”
“等等,”全九维抬手,“还是等等。”
“怎么?”
“她……岂会不知被人盯上?”全九维皱眉,“那为何还要招摇过市?”
“她或许没有想这么多,不是说她胆大狂妄吗。”
“不不,”全九维摇头,“她的确胆大狂妄,但那因为她心思缜密,她早已将一切都成竹于胸,她的胆大狂妄是有底气的。”
“那依你之见?”
全九维想了想:“这样,还是先去打探打人者是谁,将打人者引去烟波楼。待他们双方恶战,我们渔翁得利。”
一回到蒋府,洪元杰就单独进屋,再没有出来。
支离那一下捏得他剧痛,当年自马背上摔下来,被烈马踩着胸口而过都没有这么疼。
蒋梦兴邀了熙州府大大小小十三名官吏来府上,牧亭煜正在跟他们聊明台县的事,他的近卫快步进来,附在他耳旁嘀咕嘀咕。
牧亭煜一惊,男人在这方面的强烈共情,让他大腿并拢:“可严重?”
“不知,洪将军一进屋,就没再出来。”
“哦哟,”牧亭煜说道,忽然低低嗤笑,“那么威风凛凛大杀四方之人,若是个……噗,哈哈。”
“少爷,那人跑了,”近卫说道,“洪将军若这方面真有个好歹,一定不会绕过此人。”
“他为何跟人动手?”
“说是见那个人年纪轻轻,身手却不错,上去练练。”
“练练?”牧亭煜扬眉,“把人逼得捏他了,你管这叫练练?”
“那下午,我们还启程吗?我看洪将军那模样,莫说骑马,怕是连马车的颠簸都受不了。”
“那当然是不走了,”牧亭煜往身后椅背一靠,端起茶水,“他若不去,谁保护本世子?”
虽然皇上不信阿梨来了李乾,一直认为她带着夏家军在跟宋致易耗,但牧亭煜觉得,发生在熙州的这么多事,铁定与这少女有关。
当初在寿石古山之中,那少女只身一人所带来的压迫感,牧亭煜现在回想,仍觉胆颤。
别说跟她打,就是被她看一眼,他都招架不住。
当年,她还不过只是一个女童,牧亭煜亲眼看到她拦住李据的龙辇,亲眼看到她不将南宫皇后放在眼里。
就那么一个瘦弱女童,偏就有睥睨天下君王之气魄。
所以,眼下洪元杰若不去,他牧亭煜也断然不去。
因牧亭煜的近卫进来在牧亭煜耳旁说话,所以大厅里官员们的聊天暂时中止。
蒋家管家这时自外走来,脚步匆匆:“老爷!”
蒋梦兴看去:“何事?”
管家附在他耳边,很小声地说话。
“有这等事?”蒋梦兴皱眉,“这怎么可能?”
“发生了什么。”牧亭煜不悦叫道。
蒋梦兴看了眼大厅里的其他官员,觉得此事不方便当众声张。
摆摆手,让管家去牧亭煜身旁说。
管家走去,声音极轻:“回世子,洪将军抓回来得那伙地痞属实胆小,一人不打自招,称派他们来得人……乃张浦翔大人的长子。”
“张浦翔?”牧亭煜乍舌,“他这是要晚节不保啊。”
1037 让他领路(一更)
“这里?”全九维抬头看着蒋府。
“对,小的一路打点打听,那男人便是进了蒋府,以及有人听到,他们唤此人,统领。”
“统领!”全九维一喜,“那岂不是,不管是哪个统领,都是那女子的死对头?”
话音方落,便见蒋府正大门打开,一群身着官袍,平均岁数约四十的中年男人们从里面走出。
官袍最添贵气,而贵气这东西,越贵越是旺人,这些男人无一人称得上品貌俊朗,但官服加身,令旁人连眼睛都不敢直视。
曾几何时,这是全九维心中最大的向往,儒雅士官,风度翩翩。
然而事实是,他落草为寇,烧杀掠夺,无恶不作。
蒋府地处闹市,闹中取静,眼下南来北往皆是行人,有人一看到这群官老爷,膝盖便朝地上跪去。
牧亭煜走在人群后面,正在低声问管家话。
随着他出来,众人目光皆觉一亮。
牧亭煜一袭祖母绿青锦花鹤服,腰间系着玄色尚绣纹带,眉下是明亮的凤眼,带着浅浅魅惑。
牧亭煜一直有着极好的皮相,他的五官非常精致,数年前还有人传他是个女子,就是为了重振荣国公府的香火,故意假扮成男儿。
牧亭煜不气不恼,同一个阶层同一个圈子里,谁信这个,他就请谁一起去夜宿春楼。
自那后,再无人传了。
他慢悠悠出来,直觉向来敏锐的他,一眼看到了对面的全九维。
牧亭煜多打量他几眼,见全九维一直盯着自己,牧亭煜迈下石阶后停下,令蒋府管家将此人叫来。
“见过牧小世子。”全九维作揖。
一看这行礼手法,便不是寻常百姓。
牧亭煜淡淡道:“你是何人,有话说?”
全九维看了眼蒋梦兴和管家,压低声音:“牧小世子,借一步说话。”
“我还想借你的头一用呢,”牧亭煜好笑,“你身上是否有匕首?想行刺本世子?”
牧亭煜的性情乖张早年是京城闻名的,全九维只得沉一口气,直接道出目的。
听到“阿梨”二字,牧亭煜脸上的轻慢神色顿时褪尽:“你确定是她?”
“就在烟波楼。”
“那你是何人?”
全九维早有准备,谎称自己是当年京兆十二卫中一名士兵的表弟,表兄被那女童残忍杀害。
“这样,”牧亭煜点头,“知道了。”
说完,抬脚朝前。
“世子!”全九维道,“烟波楼,在这个方向……”
“本世子何曾说要去,”牧亭煜不耐,“她在那就在那,我还有要事。”
说完,再不理全九维。
诚然,牧亭煜想那个少女死,比谁都想,但是,他怕,好吗。
里面那位本可以一战的大佬,好端端的路不走,管什么闲事,管就管,还去打不相干的人,现在,【egg*2】不知道还能不能保住呢。
不过走出去几步,牧亭煜想了想,抬手招来近卫。
他很轻地在近卫耳边下令,要人立即去河京,把包速唯喊来。
全九维看着他们扬长而去,心里面唾骂一口,暗道废物。
张筠筠的手下走来:“全爷。”
“你不用跟着我。”全九维说道,转身准备走,却蓦然一顿,有所感地朝相隔百步的茶楼看去。
刚才茶楼上是没有人的,他可以确定,因为周围环境他全部都观察过。
但是现在,茶楼上却立着几个高大年轻的男子,岁数最大的,看模样也不足三十。
立于正中间的男子最年轻,或者二十都不足,一袭靛蓝色锦袍,身躯挺拔,玉树临风。
同样一张精致绝美的面孔,但比起牧亭煜的女相之美,他更偏清冷锐利,阴柔与阳刚并存,张力十足。
他的目光看着牧亭煜他们的背影。
但是他身旁几个手下,却有至少三人在看全九维。
全九维和他们对视,脊背陡凉。
他在这里站了很久,浑然不知楼上站着这么一群人。
以及这一眼,全九维瞬间可以确定,这些人便是在徐城将翀门氏赶尽杀绝,甚至把尸体吊上城门口之人。
夏家军?
不像……
但可以确认,是她那边的人,或者是同伙。
沈冽看着牧亭煜他们消失在街口,淡淡收回视线,朝全九维看去。
沈冽?
全九维脑中忽然冒出这个名字。
这般少见的俊美,很难不让人想到他。
“他居然不走,”叶正说道,“少爷,把他抓来么?”
“不必,”沈冽唇瓣轻启,“让他领路。”
“是。”
禹玉石桥离此处很近,牧亭煜让其他官员各回各家,除了蒋梦兴。
听闻牧亭煜和蒋梦兴到来,张迅之领着张浦翔一众门客和学生,亲自到门口欢迎。
牧亭煜大感意外,张目一望:“人还挺多,这架势,说是聚众造反,都有人信吧。”
张迅之面色一白:“世子,这话说得,便过了。”
“过与不过,呵,”牧亭煜个子不够,只能拍拍他的臂膀,“你自己心里有数。”
他抬脚迈入张府大门。
张迅之不解地看向跟随在后的蒋梦兴,眼神询问。
蒋梦兴摆摆手,还是让一同跟随而来得管家去说。
管家只得上前,又一阵嘀咕嘀咕。
张迅之大惊,快步跟上蒋梦兴:“岂有此理,绝无此事!蒋大人,定有人栽赃陷害!”
“蒋某不过一个上佐官,清闲之人,你与我说也无用,我定夺不了。”蒋梦兴说道。
张迅之看向前面快入正堂的牧亭煜,赶紧追去,不过忽然,张迅之的脚步骤然停下,脑中浮现出一个人来。
顿了顿,张迅之招来近身随从,沉声道:“三娘子呢?”
“三小姐一早便出去了。”
“你可知这些时日,她在忙什么?”
随从摇头。
“去把她喊回来,在灵秀苑等我。就算把整个熙州府翻个底朝天,都要找出她!”
“是。”随从应声。
张彩云心情恹恹,从金昌道回来,便见张府气氛凝重,上下一派严整。
张彩云问路过一名下人,发生了何事。
一听是荣国公府的小世子亲临,张彩云立即挺直身板,抬手正衣冠。
1038 红衣少女(一更)
张浦翔的大堂门窗紧掩,屋内除了张浦翔,还有跟随牧亭煜而来得蒋梦兴和近卫,其余人牧亭煜一个没留,都赶了出去。
张彩云随众人等在门口,半天不见开门。
张迅之派出去得随从很快回来,面色惨白,拉着张迅之去一旁,说张筠筠就在桃春楼。
以及,她亲口承认,那些人就是她派出去的,那些事情也都是她下令为之。
张迅之膝盖一软,差点瘫地,说道:“我这便去灵秀苑。”
“没呢,三娘子不肯回来,她,她怕了。”
“她没回来?”
“嗯……”
“那,她可有说为何这样做?目的是什么?”
随从脸色难看,摇摇头。
“你,你怎么变得这么废物,”张迅之生气,“让你将她喊回来,你喊不回来,连话都问不清楚!”
“爷,三娘子的脾气,我不敢追着问呐。”
张迅之想了想,道:“你再去,让她务必回来。”
“可她若再不回呢……”
“那就问清楚她这么做得原因!总不能闯了大祸,连面都不露吧?”
随从只能硬着头皮点点脑袋。
三娘子脾气不好,性情冷淡,自家爷又是个疼女儿的主,有脾气也极少往女儿身上撒,他这中间传话得,两头不是人。
随从匆匆离去。
张彩云好奇望着他离开,刚才隐约听到他们在提张筠筠,张彩云想到被张筠筠拿走得那些小物件,忽然一惊,想起来在哪见过了,是灵峰山道观,杨长山道友。
说来,四月清明,乃杨长山最喜爱的节气,他也只有在清明谷雨这段时间,才会出道观,于天地一游。
要不,便去拜访他,顺便一问?
思绪漫游,忽听前方大门打开。
张彩云回神,立即看去。
张浦翔将牧亭煜送出,脸上神情紧绷,难掩惶恐。
牧亭煜倒是风采漫漫,迈门槛而出。
张彩云随众人一起行大礼,牧亭煜目不斜视,抬脚畅快走了。
“父亲。”张迅之上前,悄声唤张浦翔。
“无端一口大锅,”张浦翔白眉皱起,“无妄之灾。”
“……牧小世子,如何说的?”
“不重要了,有钱能使鬼推磨,”张浦翔转身进屋,“今后,此事再不提。”
张迅之欲言又止,想想算了,闭口不谈。
看来,父亲认为牧亭煜是故意陷害,来讹诈的,他老人家压根没把这件事往他和张筠筠身上想。
也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既然钱已平息,也相信以牧亭煜的手段,能掩去今日这番。
牧亭煜从张府大门出来,心情颇好,手里把玩着一枚玉饰。
一旁的禹玉石桥下,船舶来去,水声明明,牧亭煜目光变深,朝湖边走去。
这里上去便是广芳河,那广芳河畔的烟波楼,倒真是棘手。
对付那女子,一千兵马或许都不够,她能飞檐走壁,得数百个弓弩对着她才行。
看了阵,牧亭煜侧头,却见蒋梦兴一脸愁容。
“蒋大人,这一路都见你沉着脸,何事不快?”牧亭煜问。
“回世子,若是烟波楼中真有那贼女子在,那么我蒋家祠堂中的恶作,不知是否是她……”
“这还要问?”牧亭煜扬眉,“不是她,能是谁?”
“可为何呢?”蒋梦兴越想越怕,“难道,她要对我蒋家动手。”
“也不是没这个可能。”
“那,那……”蒋梦兴面色惨白,“世子,我蒋家遭不住啊。”
牧亭煜看着他的惊恐模样,莫名觉得痛快。
看嘛,也不是他一个人提到那贱人就害怕,十个人里九个都怕她。
“什么贼女子,”牧亭煜摇头,说道,“这称呼可真是轻贱了她,她早就是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女魔头。”
这不是重点,蒋梦兴咽了口唾沫:“世子,可有办法对付她?”
“只有,杀。”
“如何杀?”
“万箭穿心?”牧亭煜弯唇,灿烂一笑,俊美无俦,“放心,想她死的人可不止你我,还有最大的那个呢。”
“是皇上。”
“然也。”牧亭煜说道,他回过身,又望了眼周遭风景,准备离去,余光却蓦然一晃,似看到什么。
牧亭煜立即看回去,目光落在石桥对岸的少女身上。
少女高坐于马背之上,一袭明艳束袖大红衣,墨发白肤,脊背端挺,往来人群,无人不朝她投去视线。
刚还志得意满的牧亭煜刹那往后退了步。
他,见鬼了?
“世子?”蒋梦兴说道。
“阿梨。”牧亭煜很轻地说道。
蒋梦兴一惊,随他目光看去。
少女一扯缰绳,骑着高头大马,朝桥上走去。
“不是她吧,”蒋梦兴说道,“怎,怎穿了这么一袭惹人注目的红衣呢。”
随着少女骑马上桥,朝她望去的目光越来越多。
红衣骏马,大红色的明亮畅快,配上她水一样灵气秀雅的面庞,如花之龄,青春逼人。
“世子?”蒋梦兴朝牧亭煜看去,“我们……跑?”
“你跑得过吗?”牧亭煜反问。
一步步看着少女走近,牧亭煜攥紧手心,玉饰在手心里硌得很疼。
夏昭衣勒马停下,居高临下看着牧亭煜,比起明艳红衣,她脸上未施粉黛,白皙得近乎透明的饱满皮肤和星眸红唇,已是最好妆容。
“好久不见,”夏昭衣弯唇一笑,“怕你看不到我,所以我特意换了身衣裳。”
“呵,呵,是吗?”牧亭煜颤声说道。
若是寻常看不顺眼的女子这么一袭招摇过市的大红衣来找他,他定出言调侃嘲讽,问对方是不是渴望着想嫁给自己。
但对这女魔头,牧亭煜半个讥讽之字都说不出,那是找死。
“在街上闹事得那些人,你查到是谁了?”夏昭衣问。
“……你想要做什么?”
“我师弟被人打了。”
“你自己不去查,你,你找我作甚?”
“据说官府抓了不少受伤之人,”夏昭衣淡淡道,“想必,你已知晓答案。”
“阿梨,”牧亭煜笑了,“你让我查,我便去查?你信得过我?我又为什么听令于你?”
夏昭衣明亮的眼睛看着他,缓缓道:“牧亭煜,你是个聪明人,你不妨猜猜,寿石城外,我为何放你一马?”
1039 少女气场(一更)
牧亭煜浓眉皱起。
寿石城外荒山一遇,是他这数月以来的噩梦开端。
他的苦心经营,皆在她杀死钱远灯的那一瞬,尽数败落。
而他和她的言语交锋,更令他午夜深睡时频频被惊醒。
“我要杀钱远灯一事,足够让你当做把柄,那两个女人便是人证。你将此事一揭发,我牧亭煜必成镇国将军府的仇人,届时不用你杀我,我自己便死在他们手里了。但倘若你我合作,成为一条线上的人,我替你做事,你替我保命,各取所需。”
“回去告诉李据,钱远灯那尸体只是一份小礼,他灭我夏家,夷我满门,至我孤女茕茕一人,举目无亲。这相等滋味,我也要让他尝尝。自今日始,他身边的尸体会越来越多,那些姓李的王室宗亲,他身旁的名公钜卿,还有他膝下的皇子皇孙,都将逐一陈尸于他跟前。你让他莫忘差人记住那些死相,因为这相同死法,我将在手刃他时,让他也经历一遍。”
……
“你放我,不是让我去传话么。”牧亭煜看着她道。
夏昭衣扬眉,倏然一笑:“牧亭煜,你自己信吗?”
“……何意?”
“我对你说得那些话,你真敢去同李据说?给你十个胆子,你也不敢跑去他跟前,说我警告他,他李家满门将死于我手,不是么。”
牧亭煜眉心拧得更紧:“你!”
“至今已过数月,我的这些话,你还未替我传到李据耳中,对吧?那你猜,我明知道你不会说,却为何又放你一马,要你去说?”
牧亭煜这下真的慌了:“那,你为什么这么做。“
“因为,你不会跟李据说,却一定会跟陆明峰说,问陆明峰该如何做,”夏昭衣唇边笑意变深,“陆明峰定也建议,此话不宜上奏。但若说我平白无故就这样放了你,李据定然不信,那么,你们就要编造点东西,去圆上。”
少女笑容嫣然,灿若人间四月,字字句句落在牧亭煜耳中,却是毛骨悚然。
“以及,寿石城中还有一处伏笔,”夏昭衣继续道,“陆明峰想要唆使支爷对远在探州的山景城下手,让沈冽不好过,支爷没答应,但是,我答应了。”
牧亭煜瞪大眼睛,额上爆出大量冷汗。
他是个聪明人,少女的话,让他瞬间全部连到了一起
“那取三百两现银去找陆明峰谈合作的人,不是曹易钧的手下,是你的手下!”
“合作嘛,必然有不少书信往来,”夏昭衣笑意敛去,目光则变深亮,“先是编造假话,替你在李据跟前圆谎,后又有这些亲笔书信,还有现在,我一身招摇过市的红衣在这里跟你聊了这么久……牧亭煜,凭借李据的疑心,你觉得你跟陆明峰,谁先死呢?”
“你好深的心机……”
夏昭衣扬眉:“能有天荣卫正将和你以性情乖张,谋略深沉出名的牧小世子深?”
“那你为何现在全部告诉我?你的目的又是什么!就是查出打你师弟的歹人?”
“你要去明台县。”
“你想让我替你收拾明台县的烂摊子?!”
“我在明台县能有什么烂摊子,”夏昭衣讥讽,“那是阳平的烂摊子,我只跟你说一句话,明台县那边,我保了。你若在那边有任何不好的声名传出,那么……”
牧亭煜手心里的玉饰,几乎要将他手心割破。
“以及,想必你也不希望被旁人知道,我来过熙州府,到过你跟前,还被你这么轻易地放走,对么?”
“你还要我替你遮掩行踪……”
“你是个聪明人。”
这算是夸上了?
牧亭煜呵呵。
还有这句轻易地放走,牧亭煜一张俊容青白,她以为他想放她走?
如果眼神能作刀,此女早被他千刀万剐,凌迟处死。
“走了。”少女轻飘飘地说道,一扯马缰,悠悠然离去。
牧亭煜看着她消失,半响没缓过来。
一旁的蒋梦兴和近卫早就傻了。
他们听不懂,但不妨碍他们不明觉厉。
甚至与话中内容都无关,光凭两个人鲜明的气场对立便一分高下。
少女轻闲散漫,牧亭煜诚惶诚恐,分明一个是李乾大地上的通缉犯,另一个是公子王孙,怎么反倒是被对方给拿捏住了。
而且,凭借超高身手闯出名堂的她,都还没动武力。
“等等!”蒋梦兴忽道,“世子,若说是对她的师弟动手,那岂不是……”
“岂不是什么?”
“洪统领!”
牧亭煜一惊,是了,他也反应过来了。
那少女让他查,还用得着查么,不就是洪元杰?
这洪元杰,真是让他又爱又恨。
夕色渐渐沉降,在窗边落下一地碎光。
张筠筠一直在桃春楼,没有要回府的打算。
府里派了好几次人手过来,张筠筠猜测,自己再不回去,就得父亲亲自来了。
她不是不想回,但是全九维一直没回来,她还在等全九维的消息。
房门被轻轻推开。
张筠筠侧首看去,小婧手里端着茶点,踩着晚霞走入进来。
“娘子,吃点东西吧。”小婧放下托盘。
“没胃口。”张筠筠冷冷道。
小婧不再多言,低头退去后面。
张筠筠越想越觉心烦,撑着桌子起身,去到窗边。
低头一瞬,且看到张彩云经过。
“怎么又是他。”张筠筠说道。
小婧瞄去一眼:“是啊,他近来好像总喜欢在这走。”
话音方落,忽见一个布衣素裳的女子上前,将他拦着。
“咦?”小婧说道。
“别吵。”张筠筠低斥。
苏玉梅在这等了很久,张彩云定睛看清是她,想起上次她的戏言,顿然后退一步:“你这女子知不知礼节,懂不懂羞臊,竟还在此等我?”
“我问你,”苏玉梅压低声音,“你上次可否在我们后府门外的蔷薇丛下捡走几样小物?”
张彩云想到那东西已被张筠筠要走,顿觉心虚:“没有。”
“有人看到了,便是他们同我说得。”
“胡扯,我说没有,便是没有。”
“你非要拿走,也可,”苏玉梅看着他,正颜厉色道,“你若喜欢,自己收着,莫给别人,更莫传出去,否则你惹上什么事端,可别怪我。”
说完,苏玉梅转身离开。
1040 礼部尚书(一更)
他们说话的声音很低,张筠筠在楼上听不到,目光随着苏玉梅的背影远去,她看回张彩云身上。
张彩云愁眉站在路边,思索一阵,他转身想往回走,没几步停下,又转身,朝后面走去七八步,然后,又停下。
“他心事似好重……”小婧低低道。
话音方落,小婧很轻的“呀”了一声:“娘子,老爷好像来了。”
张筠筠循目看去,果不其然,是父亲的轿子。
张筠筠沉了口气,慢声道:“该来的,躲不过。”
张迅之的轿子在桃春楼后门停下,掌柜的听闻他来,亲自迎去。
就凭今日几次来催促的人,掌柜的也能猜出状况不小,主动说道:“老爷,三娘子就在阁楼上。”
张迅之一言不发,沉着脸上楼。
小婧已等在门口,见到他后,福身施礼:“老爷。”
张迅之冷冷地看了她一眼,抬手推门,便见女儿端坐在八仙桌后,一脸等他上来得模样。
屋内尚未点灯,渐沉的夕阳微光让她的脸变得晦暗幽闷,她望过来的眼睛则是坦然自若的,张迅之皱眉,觉得陌生。
他的随从在外面将门关上,张迅之抬脚走去,张筠筠自桌后起身:“父亲。”
“为何不回府?”张迅之压着怒气问道。
“我在等人。”
“这会儿还要等人?谁?”
张筠筠微微低首:“一个恩人。”
“恩人?”张迅之扬眉,“何恩于你?”
“非于我,乃我们张家。”
“什么?”张迅之听的糊涂,拉开凳子坐下,“于张家有恩?何恩?”
“父亲,你还记得庞永根吗?”
张迅之听着耳熟,稍一回想,愣了:“宣延二十一年,死于怪病的……礼部尚书?”
“那,你还记得任青书吗?”
张迅之激起一身寒意:“记得。”
“任青书的左手半掌,被人砍掉了。”张筠筠道。
“你到底想说什么?”
“第三个,林宏儒,”张筠筠看着他,“父亲,他林家在京兆被人灭了满门。”
夕阳一旦沉下,天色便暗得极快,是肉眼可见的速度。
窗棂褪去残光,街上开始宵禁,人也变少,街灯倒是一盏盏亮起,但是灯火不足以照上阁楼,张筠筠的声音在这样幽微的光线里,让张迅之从头冷到脚。
“第四个,便是我们,张府,”张筠筠继续说道,“父亲,你想过没有,为何张府平安无事?”
张迅之冷汗一颗颗冒出。
犹记得当年张浦翔被擢升为礼部尚书之时,全家无一点喜色,上下皆被死灰般可怖的气氛环笼。
好在,后来一日两日,一年两年,到张浦翔告老还乡,一直没有出事。
“你,知道原因?”张迅之说道。
“女儿不是说了,有一名恩人?”
“谁?”张迅之立即问。
“我不知,”张筠筠道,“我未见其人,常以书信往来,我替他们做事,他们替我们挡劫。”
张迅之愣住,半响,说道:“莫不是什么恩人,倒是这‘恩人’,才是下毒手杀害林家满门之人?”
“我知道他们不是善类,但不论如何,我们张家无恙了。”
张迅之一时有些难以接受女儿所说得话,听其意思,似乎她一个人承担了这许多。
门外传来敲门声,小婧说道:“娘子,可需要掌灯?”
“点。”张筠筠道。
小婧进屋,手中捧着一盏罩着玉色银纹芙蓉花灯纸的小烛台。
放在桌上后,她同张迅之和张筠筠问安,恭敬退下。
烛台的光照亮阁楼,张筠筠面上神情泰然,异常平静:“礼部除却层层繁文缛节,还掌礼器,国祀,符印,册命,雅乐等。其中享祭,常与钦天监多有往来,钦天监太史令孔泽风孔监正,一直是父亲所仰慕之人,父亲不会忘。”
“此事,难道与太史局也有关?”
“宫中摘星楼有一处寻机大殿,其内一千一百二十四个机关暗格,拼作一幅巨大的天幕星象图,表大运山河,万象乾坤。世传其星盘,只有定国公府的夏大千金和孔监正能定,却不知,孔监正那一手定星之术,来自于翀门氏。我口中的恩人,便是翀门氏。”
张迅之惊得自凳子上起来,又气又恼发生了这么多事,而女儿竟一字未说。
再推敲年龄,那时她不过才十三四岁!
“他们要你做了什么?”张迅之忙问,“你那会儿尚年幼,便有利用价值?”
“正因我年幼,所以家中父辈待我从不设防,”张筠筠垂首,沉沉道,“我盗取过祖父官印,礼器库钥匙,典礼堂衣冠符印书籍,膳部名册录等。”
“你,你……”张迅之傻眼,“那么如今呢?你派去街上寻衅之人,也是他们的安排?”
“他们,想要我诱出阿梨。”
“你岂敢!!”张迅之怒道,“那可是你能招惹得起的人?!”
张筠筠握紧手心:“国之大典我都偷了,区区一个阿梨,何惧?”
“你这是在玩火自……”张迅之止了嘴,怒然一拂袖。
他能说什么,还能说什么。
张家家宅安宁之后,竟是女儿一己在扛。
他本就对这女儿疼爱有加,眼下更断然不愿对她说责怪之词,又怒又无力之下,直令他一张脸憋得通红。
张筠筠声音柔软下来:“女儿并未莽撞,熙州府各大官廨,能打点得我都已打点,所以街头闹得这几日,闹过去了便能翻篇。我只是没有想到,荣国公府的人会在这时来熙州。”
“明台县那么大的乱子,朝廷岂会不派人来?”
“但我听父亲派来得人说,祖父已经妥善处理了。”
“五千两雪花银,”张迅之气得胸闷,“足足五千两!”
“这么多……”
“好在你祖父并未多问,此事他权当是牧亭煜自导自演,用以讹诈他的,你回去了也莫说漏嘴。”
张筠筠露出笑颜:“是,女儿遵命。”
“那么,”张迅之朝门外看去,“你等得‘恩人’呢?我倒是想见见。”
“他……”张筠筠张了张口,又不止如何说。
她现在在等得人是全九维,可真要说起,全九维并不算是恩人。
所谓的“恩人”,其实不是“恩人”,而是一个组织。
只是她年幼时不知怎么称谓这群人,便用这二字,沿用至今。
1041 父子二人(一更)
张迅之想陪张筠筠留下,等全九维出现。
然而,全九维今夜必不可能出现了。
全九维并没有看到有人在跟踪自己,但是,他就是觉得有。
这是一种非常尖锐的直觉,来自于他这些年杀人放火所得。
所以,全九维不打算将人引去桃春楼,他直接去了城外。
熙州府宵禁,但城外却是城中巡守卫所管不到的地方。
一日没吃东西,对非常耐饥饿的全九维来说不算什么,但是春寒一降下,身体更困乏,他想立即寻个地方睡。
这一带,倒是有一个地方可以去。
今夜月色分外好,近处清明,远山有雾,长长一片绵延的起伏山顶上烟岚云岫,月华笼罩着纱幔般的夜雾,雾都有了色。
全九维走几步便回头,待踏入旷野,身后即便有跟踪之人,也将在月色下暴露无遗。
最后四野茫茫,只余风声和远处狼啸,再无其他。
全九维便壮着胆子,踏入了高山坟场。
一边是董家村的董氏家祠,一边是蒋家的蒋家祠堂,他在陡峭群山里,打开了一道暗藏的石门。
石门中有长长暗道,全九维困极,打着哈欠摸出火折子,自墙上取下一根浇了油的火把,将它点燃。
这个地方他是头一次来,空气比所想得要新鲜,待一步步往下,他忽地听到甬道深处传来得一个喷嚏声。
全九维傻眼,脊背变僵硬,脚步凝在原地,不敢再往前。
“过来!”熟悉的老人声音响起。
全九维如释重负,立即加快脚步跑去。
他的干爹,翀门辉,正在一方矮几前喝酒吃肉,跟前还有一大包装在纸里的花生。
“义父!”全九维大喜。
翀门辉放下手中书卷,叫道:“我就猜到是你。”
虽然翀门辉看上去邋遢,时常穿一双破旧的绣花鞋,但是一段时间接触下来,全九维知道他是一个非常讲究细节之人。
比如眼前这碗酒,倒酒过程里,一滴都没有溅到外面。
肉也是,一片一片,厚薄均匀,规整摆放在盘子中。
“义父怎么在这?”
“我等那女子过来。”
“哪个女子?”
“离岭那个。”
“阿梨?”
“嗯。”
全九维微顿,走去在他一侧坐下:“义父,她会赴约?”
“哈哈,什么叫赴约!”翀门辉笑道,“是我未说清楚,我的意思是,她对城外这些祠堂既有兴趣,不定还会来。”
“这样,我还以为你给她下战书了。”
“我都不知道她在哪,如何下?以及,和此女正面冲突,那是傻。下战书三字,若非为了暗算,切不可真下。”
“也是,”全九维点头,“不过,我已经知道她在哪了。”
“哦?”
全九维将今日发生的种种简单一说,而后懊恼:“我猜茶楼上那男子应是沈冽,可惜我将自己暴露了。”
“怪事,她当真骑马过长街?”翀门辉道。
“当真。”
“这是李乾地盘,她却浑然不怕?”翀门辉笑了,“这女子,跟她师姐一样狂。”
“广芳河,烟波楼,”全九维道,“还有一处在金昌道,具体是哪,一时难查,注意到她时,已在街上策马。”
“能将她师弟打成重伤,看来也有能耐。”
“如果我没猜错,应该是洪元杰。”
“哦,那便难怪。”
翀门辉抬手倒酒,优雅喝了半碗,又以筷子拾肉,放入嘴中,说道:“牧亭煜和洪元杰二人能耐不小,不过此女是阿梨,还得再加几把火才行。李乾这河京和熙州府,这些年藏了大量外边的人,宋致易那头的,也要用起来。”
全九维想到一个人:“义父之前说过,有个女人叫舒月珍。”
“嗯,她负责替颜青临挣钱,但她自己颇有野心。给她点好处,她就能帮忙。至少,要把颜青临留在河京的那支杀手使唤起来。”
全九维“嗯”了声,脑中却想起阿梨在游州从信府杀了司马悟和程妙德之事,还有逼得楚筝现在被颜青临追杀,亡命天涯。
全九维在颜青临手下混过几年,非常明白司马悟的身手有多好,以及在这一支杀手队伍中的地位,更不提楚筝,她当年身手号称第一。
这些杀手,真能对付得了阿梨么?
全九维表示怀疑。
“这贱人,”全九维咬牙,“怎么那么难杀。”
“离岭出来的,你以为?”
“那又如何,她师弟不是被当街打了个半死?”
翀门辉摇摇头,又往口中塞肉。
手里动作却忽然一顿。
他抬起头,朝全九维刚才下来得甬道口望去。
全九维顿了下,也转头看去。
“义父,怎么了?”全九维问。
“糟糕!”翀门辉站起身,一双半旧不新的绣花鞋快速往那边走去几步,鼻子用力去嗅。
全九维一凛,似乎也嗅到了什么……
是火熏!
“你!”翀门辉回头看着全九维,大怒,“你把人给引来了?”
“怎么可能!”全九维大惊,“我一路看过去,身后并没有人跟踪,我再三确认了的!”
这一点,翀门辉倒是也信。
全九维的办事能力他若信不过,当初便不会将他招揽过来。
除却心狠手辣,判断能力,反应能力,全九维的反侦察能力,也是翀门辉所欣赏的。
翀门辉又嗅,气味变浓了。
“那也肯定是你所引!否则为何你前脚一到,后脚我便遭殃。”翀门辉气道。
同时快步回来,拾起桌上的书卷,再去到卧榻旁,抓起小包袱朝另一头走去。
“义父,我们要走?”全九维快步跟上。
“不然?”翀门辉边走边问。
全九维回过头去。
此时已经不需要再用鼻子去嗅了,肉眼都可见白烟翻滚而来。
空气开始变得难受,全九维抬手,用袖子遮着自己的口鼻,跟着翀门辉朝北面的长道走去。
里面在被熏,外面放火得人也没有好到哪儿去。
叶正和诸昌边烧火,边往里面扔,同时不停扇蒲扇,大量浓烟往里面滚去,他们自己被呛得咳嗽连连,掉了好多眼泪。
1042 我保护你(一更)
全九维跟着翀门辉,沿着北去的长道一直深入,走了良久,从一个蜿蜒穴口爬出,外边是深山溪涧。
全九维附在溪边洗脸,抬手抹了把脸,寒风迎面,吹得他发抖。
本是想要寻个地方落脚,没想到变得更累,着实可恨。
全九维一掌拍向水面,溅起大片水花。
“这些不是寻常的人,”翀门辉在旁冷冷道,“是军人。”
“什么?”全九维抬头。
“你太大意了,”翀门辉的目光从远山落在全九维身上,“你以为你看不到他们,他们就跟不上你了?那些军中斥候,隔着五里都能一路追踪,你最好吃一堑长一智。”
全九维咬着牙根:“知道了。”
“你打搅了我的今夜的安宁,”翀门辉朝另一旁走去,“走吧。”
“还有地方可去?”
“扬龙陂。”翀门辉道。
“扬龙陂,”全九维跟上,“宣武军大营?”
“在隔山,离着少说六里地呢。”
足足一个时辰,甬道里的气味才散去一些。
不过叶正和诸昌仍不敢轻易踏入,直到沈冽带两个暗卫从附近的村舍山头巡上一圈回来后,沈冽一番检查,确认可进。
因为甬道不旧,所建应就是这几年,他们方才逐一踏过坟场,特意留心坟上墓碑所刻年头。最老的坟也有百余年了,可见这里的人烟一直绵延,人口旺盛。
想瞒天过海在这么多村子的后山建一条暗道,这是件难事,最大要考虑得就是闹出来得动静,故而里面可能有小陷阱,但绝对没有动辄天塌地陷的机关。
沿着长长甬道走到翀门辉方才喝酒吃肉之处,土墙土地,一座摆放东西的三层落地竹制大支架,一张土床。
土床上铺着两条被褥,纯棉料质,被褥上的刺绣工艺非常精湛。
“狡兔三窟,”沈冽沉声道,“他是将这里当成住处了。”
回到城里,已是卯时。
天空初亮,淡白淡蓝二色交接,缀着明亮星辰。
夏昭衣被支离一声呼痛惊醒,抬头发现他是梦中呓语,她皱了下眉,浑浑噩噩,重新趴回桌上。
意识迷糊之间,听闻又有动静,她困乏得不想抬头,直到脚步声很轻很轻地走近。
夏昭衣强撑着让自己睁开双眼,抬起上身,骤然碰到一人,身后之人忙以大掌托着她的背,似怕她摔倒。
“阿梨,是我。”沈冽低低道。
夏昭衣一愣,看清他在幽光里的脸,而后注意到他手里所拿外衫,看模样,好像正准备披在她身上。
“你回来了,”夏昭衣初醒时的声音清哑奶气,“支离太疼,没办法带他回去,我便也留下了。”
沈冽温柔看着她:“这里是客栈,多的是床,今后还是莫再趴着了。”
夏昭衣淡笑:“你去哪了?”
“出城一趟,找到了一处暗道,晚些再与你细说,我这便让伙计为你备房。”
“不了,”夏昭衣摇头,“都快天亮了,天亮后,怕是还有麻烦。”
“有我在呢。”
夏昭衣心下莫名一暖,唇边轻笑:“其实,哪怕是现在这个时候,外边盯着烟波楼的眼睛,也绝对不下十双。”
“嗯,我知道。”
“那你去睡吧,”夏昭衣话题一转,“有我在呢。”
沈冽顿了下,失笑:“阿梨,你这是……”
“你才自城外回来,比我更累,你若要保护我,你得先蓄精养锐,现在,便由我先保护你。”
沈冽长大这么大,头一次有人对他说,我保护你。
晨曦越来越明,少女白皙娇嫩的脸像有一层极美的柔光。
沈冽的目光变深,眸底深处隐着星河,深邃浩瀚,化作暗涌。
他忽然有一股冲动,浓烈灿烂,在他来不及克制之前化作脱口而出的话:“阿梨,今后我想一直在你身边。”
“保护我?”夏昭衣不假思索。
“嗯。”
夏昭衣蓦然一笑:“不保护,也可以在我身边啊。”
沈冽眉心轻拢,知道她是误解了,她或许以为这个身边,就如同支长乐,老佟,更或者,现在一直跟着她的苏家兄妹那样的“身边”。
沈冽张了张口,已不敢说更多。
外面传来戴豫的声音,很轻:“少爷。”
“进来。”沈冽道。
门被“吱呀”一声推开,戴豫手里端着热水:“我见那伙计太困,我就接手了。”
说着,戴豫的目光看向少女:“阿梨,你醒了。”
“嗯。”
戴豫将水盆放在支架上,忽的一愣,朝他们看去,发现二人一坐一立,挨得有些近,似正在说话。
他这一进来,反倒是打断了他们。
“呃,我,”戴豫不知说什么好,手指朝水盆一指,“少爷,您先洗下脸,等下我提水上来送去隔壁卧室,你待洗浴过后,便可睡了。”
“好。”沈冽点头。
戴豫立马溜走。
“沈大哥?”床上响起支离的声音。
“支离醒了,”夏昭衣对沈冽道,“你去休息吧。”
想到她刚才的话,沈冽也只能去休息了,点点头:“戴豫送来这盆水,恰好供你用。”
“好。”夏昭衣道。
她起身朝支离走去,将床边灯檠调整角度,重新摆好。
沈冽跟着去站了阵,同支离简单问身体情况,便先离开。
戴豫力气大,很快将浴桶里的水装满,他自屏风后出来,发现沈冽一直站在窗边,目光眺着窗外。
晨光将他背影描摹,宽肩窄腰,修长高挑,笔挺似枪。
“少爷。”戴豫走来。
这个点,长街正陆陆续续鲜活,最先唤醒清晨的,是包子和米粥的香气。
“你先下去吧。”沈冽说道。
“少爷,你在看什么呢?”
沈冽淡淡摇头:“没什么。”
只不过是心情很好,所以站在这里,清风徐徐,他望一望辽阔城池。
1043 朝堂之上(一更)
“皇上,”蒋内侍很轻地唤道,“皇上。”
李据趴在龙案上,动也不动。
“皇上,该早朝了。”蒋内侍又道。
李据觉得像是能听到蒋内侍的声音,又像是听不到。
他试图睁开眼睛,但四肢沉甸甸的,后背上更有如千钧之物压着,让他动弹不得。
但在蒋内侍眼里,皇上却只是熟睡的模样。
五皇子李徽揉着睡眼抬头,吏部侍郎诸葛山也抬起头来。
“皇上,皇上。”蒋内侍还在叫。
李徽一惊,顿时睡意全无。
诸葛山紧紧盯着李据,屏住呼吸。
“皇上……”蒋内侍声音浮起颤抖。
沉默一阵,蒋内侍怯怯伸出手,放在李据的鼻子下,想要测一测他还有没有呼吸。
便在这时,终于挣脱梦魇的李据一把抓住他的手腕。
“你干什么!”李据斥道。
“皇上!”
李据起身,一脚踹向蒋内侍的肚子。
“你想谋害朕?!”
蒋内侍忍着痛飞快跪正,那边的李徽跟诸葛山同时起身。
“父皇!”
“皇上!”
李据大口喘着气,顿了顿,转眸朝他们看去,目光冰冷。
用了好些功夫,李据似终于从噩梦里回缓过来,他闭上眼睛,沉声道:“更衣。”
“嗻……”蒋内侍冒着冷汗道。
上早朝前,诸葛山先去中书内省的政事堂换衣。
在政事堂后边的休憩置所里,他愣怔坐在软榻上好半天,直到亲随来催促,他才起身。
“大人,您脸色不好。”亲随轻声道。
诸葛山张了张口,说道:“伴君如伴虎。”
“好在昨夜已翻,今晚是刑部那边的事。”
“有龙床不睡,他要趴在那边睡,”诸葛山摇着头,“身体越来越不好,不也是自找的吗?”
“大人,嘘……”亲随小声道。
轿子等在院外,诸葛山过去时,恰遇一人快步而来。
见是京兆府尹刁仁会,诸葛山止步:“刁大人,可是找我?”
“诸葛大人!”刁仁会快步走来,“诸葛大人,出了一事,要与你商议!”
“何事?”
刁仁会上前,在他耳边嘀咕嘀咕。
诸葛山大惊:“陆朗?!”
陆朗乃吏部考功司郎中,诸葛山旁边的亲随听闻这个名字,随即双眉皱起,竖起耳朵。
“是,确证无疑,他当真过了一户宅子在名下。”刁仁会说道。
“他这胆子这般大!”诸葛山气恼,“宅子这东西,岂可乱收?”
“我估摸,他被人暗中下套了,这套宅子才到他手里,后脚便有人立即写信过来。若非如此,我也查不到。”
“可知是何人所赠?”
“这得问陆朗才是。”
诸葛山愁眉:“他哪会说,他一说,不就坐实自己的罪证了。”
“诸葛大人,”刁仁会说道,“这事,可是发生在你们吏部。会不会,是冲着你来?”
“我?”诸葛山摇头,“这怎可能,我诸葛山行得正。”
“怕得是,下套。”
诸葛山沉了口气,抬起手冲刁仁会一揖:“多谢刁大人特来告知,诸葛山感激不尽。”
“诸葛氏为大家,刁某应该的。”刁仁会说道。
比起前任京兆府尹梁乃,刁仁会在河京混得更如鱼得水,左右逢源,便是与他这样的性子有关。
诸葛山明白,这份人情,自己是欠下了。
在入轿子前,诸葛山想了想,侧身吩咐自己的手下去办几件事。
陆朗是他一手提携上来的,如若陆朗真的出了事,他虽未必会被牵连,但日子肯定也不好过了。不说皇上圣意,就是以后遇到政见不合之人,这件事都能永远被翻出来说。毕竟朝堂上的文官,一个个嘴巴利如刀,还擅长记小本子,给人穿小鞋。
百官都已到皇城,等候上朝,四排站得笔直,便等君王一声令下,便昂首踏入宫门。
陆明峰不需要每日都去早朝,但通常不会离皇城太远,眼下,他骑着马在宫门外看着百官,一双锐利眼眸,不时从陆朗身上带过。
官员私授行贿,不归天荣卫管,直到皇上令下,要天荣卫严查。
陆明峰觉得不远了,这个陆朗必是他们天荣卫这个月以来第一位被请来喝茶的朝官。
似有所感,在踏入宫门之前,陆朗转头,朝陆明峰这边望来。
陆明峰不避不让,目光和他对上,但不知是否自己的错觉,陆明峰觉得陆朗的眼神……有些讥讽和玩味。
这样有恃无恐的眼神,不该出现在一个已经犯下大罪的人身上。
陆朗收回目光前,视线在陆明峰身后望了几眼,陆明峰循着他刚才的视线,也回头朝身后看去。
身后御街,长而宽敞,往来百姓驻足望着百官,不敢靠前。
陆明峰皱起眉头,陆朗刚才一定看到了什么。
这几日,陆明峰确实觉得怪异,时常好像有一双眼睛就在背后盯着自己。
他是一个直觉非常敏锐的人,但是每次回过头去,却什么都没有。
李据坐在宝座上,眼袋越发明显的他,还上了一层浓浓的黑色眼圈。
百官下跪磕头,大礼过后,一旁内侍宣开朝启奏。
河京这所皇宫,原为锦屏行宫,待迁都过来后,变作皇城。
新的皇城还在建,眼下这座锦屏宫的大殿规模,远无法与永安帝都的天盛宫相比。
李据微微眯着眼睛,几个官员上前上奏,他像是在听,又像是没有。
直到一个名字忽然传入李据耳中,李据睁开眼睛,怀疑耳朵听错:“庄爱卿,你再说一遍。”
而满朝文武此时已惊呆,全部看着立于正中的兵部侍郎庄忠道。
庄忠道高声说道:“陛下,臣要参天荣卫正将,陆明峰!”
说着,庄忠道一撩袍,跪了下去。
“天荣卫正将陆明峰,于寿石城勾结叛贼宋致易,叛我大乾!陆明峰与宋致易合谋敛财,图探州山景城之矿产,敛财近十万银,未与朝廷上报半字,而作其私财,存于江南道和凎州两处!”
“臣也有所听闻!”陆朗迈出官列,“陛下,臣在盘州有一富庶远亲,其无意间救了一名受伤信使,该信使不治,但我远亲在其遗物中获到一封书信!”
说着,陆朗从袖中取出一封信来呈上。
1044 彻查此案(一更)
内侍下去接来。
李据快速看完,眉眼浮起难以置信。
他“啪”一声将信拍回内侍手中,半响说不出话。
朝臣们你看我,我看你,抱于一起的相交党朋和同窗师友们彼此交换眼神,但都嗅不出味。
这可是陆明峰。
天荣卫正将,陆明峰。
站在大殿中央的庄忠道和陆朗此前并无交集,二人一个兵部,一个吏部。陆朗还是才上任不久的考功司郎中,官职不大,但实权在握,是个官都要给他几分恭敬。
现在,两个人一前一后站出来,而其他官员,此前半点消息都未收到。
好多人将目光悄悄看向兵部尚书和吏部尚书。
二者一脸茫然。
尤其是诸葛山。
他才从刁仁会那听闻陆朗私授了一间私宅,结果,陆朗现在铿锵有力的跑出去弹劾陆明峰……
诸葛山觉得一片凌乱。
“陛下,”庄忠道高声道,“国之大事,存亡之道,命在于将。将者,国之辅,王之重也。而天荣卫正将,居要害之职,其心若有二异,陛下,朝之危矣!”
“臣附议!”陆朗亦声音洪亮,“陛下,务必严查严办!”
朝政为官,无人不被弹劾。
当初潘堂峰等老臣还未致仕时,和虞世龄等人互看不顺眼。
今日你一封奏章,明日我一封奏章,满朝文武在那互相弹劾,已是家常便饭。但是,陆明峰却是第一次被人这样在大殿之上道出姓名。
不说立在大殿上的官员们震惊,李据自己都不敢去信。
整个前朝加后宫,李据不信皇后,不信后宫所有妃嫔,不信太子,不信所有皇子公主,还有这泱泱站了满殿的大臣,李据没一个能百分百信任,唯独陆明峰除外。
陆明峰叛变?
怎么可能呢?
不不,陆明峰不会背叛他。
李据的眼睛狐疑地看向内侍手里恭敬托捧得信。
“虞爱卿,”李据终于开口,“你怎么看。”
虞世龄站出来:“陛下,陆统领身居要职,需得查清。”
这不是说了句废话。
李据于是看向陆朗的上官诸葛山。
诸葛山头皮发麻。
他可不想当这个官,这个官,是皇上为了拉拢宜安诸葛一氏才让他坐的,当然,皇上明面上不会把“招安”二字说得响亮。
只是既然来当这个官了,他只能居其位司其职,他从来没有要干一番千秋事业的打算,更不想要多拿得出手的政绩,他就想把日子混完,再安安分分回家养老去。
缓了缓,诸葛山站出来垂首道:“陛下,臣与虞大人所见一样,此事不小,需查清。”
“诸葛卿认为,朕该找谁查?”李据问道。
诸葛山大汗冒出:“臣,臣认为……”
他抬头,瞄向身侧百官。
众人不敢跟他有半分眼神碰撞。
“刑部,京兆府,御史台,皆不行!”庄忠道说道,“这三处皆与陆明峰往来频繁,交情不浅,自己查自己,自罚三杯!”
好些人将目光又投向庄忠道,觉得他今日像换了一个人。
这里面,刑部,京兆府,御史台三处的人,目光能喷火。
好端端的污蔑我们干什么,又没得罪你。
不止百官,太子李诃也纳罕。
朝臣之中,要说跟太子一党走得最近,便是庄忠道。
自打五年前在大安长道拾获女童所掷出的暗器后,太子李诃便时常往兵部跑,跟庄忠道的故朋之交,早已胜于君臣之仪。
“庄卿有理,”李据说道,看向诸葛山,“诸葛卿既为吏部尚书,该对百官了如指掌,你便说说,觉得谁能来查?”
诸葛山愁眉苦思,一个个名字在他脑中闪过。
叫太厉害的去,得罪陆明峰。
叫不厉害的去,那就是得罪这个不厉害的。
所谓的不厉害,并非手段不行,换言之,能混上朝堂站在这里的,哪个都不是等闲之辈,今天得罪了,晚上就把你记小本子上,等着被背后一刀。
算了,左右都要得罪人,便干脆得罪个无权无势,无亲无友的。
诸葛山的目光,于是看向礼部尚书鲍呈乐。
礼部尚书这位置,自打连着几任出事后,几乎在脸门上就贴了个“晦气”二字。
哪怕张浦翔在任时并无出事,也改变不了这个官位给人留下的可怕印象。
后来,张浦翔告老还乡后,这位置迟迟空着,谁都极力在避,最后,便落在了鲍呈乐身上。
随着诸葛山的目光看去,李据也看了过去。
“诸葛卿的意思,是要鲍卿主持此案?”李据问。
“是!”诸葛山的声音不由也拔高,“鲍大人曾是翰林院编修,聪颖拔群,年轻有为,上知天文下通地理,学富五车,通晓乾律,臣认为,无人能比鲍大人更胜任!”
“鲍卿?”李据说道。
鲍呈乐面无表情地出列,朗声道:“臣愿请授命,定彻查此案!”
1045 终于来了(一更)
李据早年有四位生死之交,夏文善,毕时俨,翁迎,欧阳安丰。四位皆已身故。
这里面,夏文善早早丧妻,无续弦。翁迎和欧阳安丰的夫人在丈夫去世后,相继郁郁而终。
只有毕时俨的夫人曾氏是唯一一还活着的,五年前被李据赐为一品诰命。
曾氏不问世事已久,这些年在旁人眼中,她和南宫皇后一样,只念佛书,戴佛珠,皈依长生门,这还是念和来河京这些年后,第一次看到她。
念和不敢怠慢,令几个宫女将文德宫中最好的茶叶茶点拿出,她则去拿暖手壶,因为刚才瞧见曾氏的手被冻紫,手背上还有不少冻疮。
曾氏偏好清雅,所以念和特意取了一盏青花缠枝小香壶,并在里面添了腊梅香。
她恭敬捧入南宫皇后的禅室,曾氏接去后搁在一旁,并没有用来捂手,始终低垂眼眸,很轻地在说事。
念和不好多留,但曾氏对她不设防,没有半点回避,在念和对南宫皇后告退离开,去到门边这短短几步的路,曾氏口中先后提了三个人名,其中一个是阿梨。
念和识分寸,心下再好奇,脚步也不曾踯躅。
出来后将门合上,念和心跳骤然变快。
宫里宫外这阵子发生的事,她都看在眼里,听入耳中,阳平公主掀起来得轩然大波至今未平,皇上先后派了孟笑川和牧亭煜前去徐城。而当初说明台县的少女是阿梨,很多人不信,但现在曾氏来找南宫皇后,且提及这个人名……
念和眉头紧锁,越想越觉不安。
她不怕阿梨,她怕得是,南宫皇后一平如水的清净生活将被打乱。
曾氏没有待多久,不到半个时辰,禅室的门便打开。
念和福礼问安,将她送出去,回来见南宫皇后捏着佛珠僵坐原处,上前说道:“娘娘。”
南宫皇后看她一眼,道:“阿梨来了。”
“明台县那少女?”
“但毕萧说,她的身份乃假冒,她绝非定国公后人。”
“这,若说不是定国公府后人,那她为何要做这么多。没有冲天的恨,撑不起那般强大的怒。”
“我也这般说,”南宫皇后唇角轻轻弯了弯,“若说要颠覆王朝,早已千疮百孔,风雨中飘摇的破船,还需那般折腾去颠覆么,皇帝自己都不想要了呢。”
还有五年前的大安长道上,女童站在马车顶上朝她望来得那双眼睛,像极了当年的那个少女。
一模一样眉眼,神韵,处变不惊的平静,让南宫皇后确定,女童和那少女之间绝对有着十分亲密的牵系。
“那,她来找娘娘您,说得就是这个?”
南宫皇后摇头,搁下手中佛珠起身,去捧起被曾氏放置一旁,不曾捂过的小暖壶。
“毕萧想请命去设计诱捕阿梨,曾氏托我让太子将毕萧抽调走,”南宫皇后道,“曾氏独子战死后,她便一直将毕萧视为亲儿,她怕毕萧不敌阿梨。”
“那必然是不敌的。”念和道。
“她久不出门,一来便说这个,我应该帮一帮,”南宫皇后朝念和看去,喟叹,“以及,阿梨终于来了。”
念和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看错了,在皇后娘娘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念和看到了她眼睛里面似有一阵光而过。
许久不曾见到她有这等神采,念和不禁微笑,说道:“但是娘娘,即便阿梨来了,您也……难道,您还想出宫去见她?”
南宫皇后没有说话,眉眼深如井,不知在想什么,安静好一阵,说道:“准备笔墨,我给太子写一封信。”
“是。”念和行礼。
陆明峰被控制,天荣卫由禁军统领宇文煋接手,这个消息在午时便以飞鸽传抵熙州府。
熙州府官场像是一场地震,好多才散尽家财,终于攀上陆明峰这条关系的官员,闻言差点瘫死在地。
牧亭煜正和洪元杰一起喝茶,边关心关心对方的裤裆,听闻手下来报,牧亭煜良久没缓过来,缓过来后的第一件事,他往自己的裤裆摸去。
看洪元杰露出迷惑神情,牧亭煜解释:“我看看我有没有尿裤子。”
“那世子有无失禁?”
“快了。”牧亭煜说道。
陆明峰在皇上心里的地位向来不可动摇,但惹龙颜大怒,照样能在半日之内就垮掉。
虽然消息里面并没有提到那少女,但山景城矿产一事,想也知道是谁给捅出去的。
回忆阿梨昨日在禹玉石桥畔的话,牧亭煜牙根一片酸。
不行,牧亭煜坐不下去了。
“洪将军,”牧亭煜起身说道,“你好好休养,我出府一趟。”
洪元杰面无表情:“世子好走。”
牧亭煜领着几个手下朝外匆匆而去,打算去烟波楼直接找那少女谈谈。
快出府时,他被人叫住,回过头去,是蒋梦兴和才来熙州府的包速唯。
包速唯还是牧亭煜自己昨天派人去河京叫来的。
眼下对包速唯,牧亭煜倒没什么感觉,反倒是蒋梦兴,牧亭煜看到他便心里发憷。
昨天阿梨跟他说话的时候,蒋梦兴就站在旁边,所有对话,他一字不差,全部落耳。
其人品质如何,忠诚与否,牧亭煜不想考究,而且忠诚这东西牧亭煜向来不信。
此时忠,不表示彼时也忠,把柄在谁手中,谁即是祸患。
“何事?”牧亭煜问道。
“世子,刚收到河京的消息,陆统领出事了。”蒋梦兴声音压得很低。
“我出府一趟,很快回来,”牧亭煜道,“回来再议。”
“莫非世子已知晓?”
牧亭煜没理,目光看向包速唯:“你去换身素净的常服,随我一起出府。”
“世子,”蒋梦兴上前,又道,“您在陆统领身边这么久,依您之见,陆统领此次出事……”
“你问什么问!”牧亭煜打断他,“是你该问的吗!揣测圣意,议论重臣,你是何居心!”
蒋梦兴被吼住了,愣愣看着昨天还走哪都带着自己的这位牧小世子。
牧亭煜拂袖转身,道:“若包速唯换好衣裳回来,让他出府,我便在门外等。”
1046 压迫之感
对没有利用价值的人,牧亭煜向来没有太多耐心。
出来在后门停了阵,没多久,换了一身衣裳的包速唯打开后院院门。
在去烟波楼的路上,牧亭煜叮嘱包速唯,不可莽撞,也不用见机行事,只听他吩咐即可,如果没让他动手,全程不得有动作,哪怕他牧亭煜在挨揍,也得袖手旁观。
很快到了广芳河,抬头可见远处烟波楼立于炜炜日头下。
牧亭煜打开手中折扇轻摇,忽觉怅然。
他好像在不知不觉中活得越来越苟且和猥琐了。
去到烟波楼,听闻他的来意,伙计恭声道:“您可是牧小世子?”
“哦?她料到我会来?”
伙计看了看他身后一干随从,压低声音:“姑娘午前说了,若您来找,您只能带一名随从上去,而且此人不得姓包。”
牧亭煜一愣。
“放肆!”牧亭煜一名手下上前。
“欸~”牧亭煜对手下说道,“不得无礼。”
“若我一定要去呢。”包速唯对伙计道。
“别别,”牧亭煜道,“她不让你去,可见她对你有几分忌讳,让敌人生畏,乃好事。”
“一路你未说是何人,眼下之意,是阿梨?”
牧亭煜没说话,笑着低了低眉。
这讳莫如深的神情,让包速唯不悦:“牧小世子厉害,丧事喜办。”
“你素来不爱说话,现在也可以不说,刚才那话,我便当没听见。”牧亭煜笑眯眯道,眉眼弯弯,像只狡猾的狐狸。
“我追杀此人达五年之久,终于她就在楼上,牧小世子却拦我?”
“莽莽撞撞,有何用?华州一战,你和宋致易的攻袭营拼了个半死,回来差点掉脑袋,便没想过迂回智取?”牧亭煜说着,一面朝楼梯走去,“可别误了本世子的计!”
牧亭煜的计谋是多,包速唯于是忍下,去到角落拉开一张凳子。
夏昭衣靠着软垫沉沉闭目,窗帘掀着,清风徐和,她的发丝偶尔被撩动,拂过白净秀致的脸。
沈冽和支离在窗旁书案后,支离艰难地撑着身子,手指在师父的舆图上缓慢移动,边跟沈冽低声说话。
敲门声忽起,戴豫的声音在外道:“少爷,牧亭煜来了。”
“少爷?”牧亭煜说道,上下打量戴豫。
“我家少爷姓沈。”戴豫道。
“沈冽?”牧亭煜挑眉。
“嗯。”
牧亭煜于是挺了下胸板,整理衣襟:“可我是来找阿梨的,我不找沈冽。”
“阿梨也在。”
“哦,”牧亭煜眼睛变深,“他们交情不错啊,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房门在这时被人从内打开。
叶正看了眼牧亭煜,道:“进来吧。”
牧亭煜低头看向门槛,顿了顿,抬脚迈入。
只一步,心里竟有踏进龙潭虎穴之感。
厢房宽敞,三面开窗,其中一面窗前垂着半包围的幔帐,春风温柔吹拂,幔帐飘扬,少女绰约的身姿在其中若隐若现。
幔帐另一侧立着个修长挺拔的身影,青衣背光而立,正自幔帐上收手,看模样,是他才去放下的。
牧亭煜一眼便被这身影吸去注意,但见其回过身来,牧亭煜心里立即浮起强烈的危机感。
并非身处险境的危险感,而是男人对外貌上的在意。
非只有女人好比美,男人也爱,牧亭煜在身材上已无法追求,容貌是他唯一可以骄傲的。
午后暖软的阳光斜斜照入,沈冽湛黑的眼眸似是黑色玉石,淡淡望来,身上冷冽不近人情的气质,和牧亭煜玩世不恭的明艳纨绔形成鲜明。
牧亭煜头一次发现,有人能将青衣穿得这般好看,挺括无褶皱的衣衫长垂,中间束着看似简单,却工艺精湛复杂的墨色腰带,腰带之下,一枚天青色缀玉,然后便是让牧亭煜此生无比羡艳的大长腿。
高挑和俊美,能不能只选一样?
凭什么这人哪样都有,牧亭煜好气。
“都说云梁沈家的男子貌比谪仙,牧某信了。”牧亭煜幽幽开口。
“声音轻点!”支离不悦道。
牧亭煜这才注意到房中的其他人,不仅支离,还有另外两个男人。
他的目光于是看回幔帐后边的软榻。
这女子可真惊世骇俗,一女四男,共处一室,玩得花啊。
“你什么事啊?”支离又道。
牧亭煜笑笑,走去抬手一揖:“我来找阿梨姑娘,但她眼下正午睡,这……”
“说给我听即可。”支离道。
“敢问阁下是?”牧亭煜见他站姿和脸上的乌青红肿,其实已差不多猜到他的身份。
“你说即可,不说拉倒,”支离道,“对了,那位被我抓了裤裆的仁兄,他伤势如何?”
“他啊,呵呵,”牧亭煜讪笑,“还成吧,你俩之间的恩怨,不归我管。”
“他若好了,你便来说声,到时候我再去找麻烦。”支离怒道。
“你……不是打不过他吗?”
“我有得是人。”
“这个,这里是大乾,”牧亭煜微笑,“熙州和河京到处都是驻军呢。”
沈冽出声:“你在威胁我们?”
牧亭煜于是看去,笑容收敛:“岂敢。”
这个男人,哪怕站在这里一声不发,就能造成极其强烈的压迫之感。
这个压迫之感或与他身上那些战功有关,但同样战功累累的洪元杰和军中单人战之王包速唯,就没有这逼得人喘不过气的感觉。
牧亭煜觉得,可能要往他冷峻的眉眼气质去考究。
“喂,你到底说是不说,”支离不客气道,“找我们何事?”
“这……”牧亭煜指向一张凳子,“我可否在此一坐,等阿梨姑娘醒来?”
之前觉得阿梨已经让他够难受压抑了,眼下这房中,他唯一想要对话的人,却只有阿梨。
幔帐后面却传来少女清哑的柔美嗓音:“你就站着。”
屋内众人皆因这声音扭头看去。
少女半靠着软榻,眼眸半阖,纤长的手指揉着太阳穴。
牧亭煜挤出一抹笑:“阿梨姑娘,你醒了。”
“陆明峰翻不了身了,”夏昭衣平静道,“除却陆朗和庄忠道,接下去上奏弹劾他的人只会越来越多。”
牧亭煜心下一咯噔,强撑着笑脸:“阿梨姑娘,我此行,不是为陆明峰而来。”
1047 勋贵之家
“那是为你自己?”夏昭衣垂下手,隔着幔帐望来。
牧亭煜能怎么办,只能笑:“庄忠道和陆朗能为阿梨姑娘办事,那我也可啊。”
“他们不是为我,他们不知幕后推波助澜得人是我。”
“那……”牧亭煜抬手一拱,“阿梨姑娘就当多一个合伙同伴,我牧家在李乾至少还算是个权勋之家,簪缨之族。”
“牧小世子这是来投诚的?”
“可不。”
夏昭衣笑了。
“牧某深知不是阿梨姑娘的对手,那就当阿梨姑娘的助手,你看如何?”牧亭煜笑眯眯道。
夏昭衣的笑容更灿烂:“牧亭煜,你比陶岚还贱。”
牧亭煜微顿,笑道:“怎会呢,陶岚那叛徒失了民族大义,而这李乾礼崩乐坏,国之不国,我牧某所奔,乃正义之师。”
支离面露嫌弃,抬头朝沈冽看去,摇摇头,无声啧啧。
沈冽面色平静地看了他一眼,看回牧亭煜。
过了一会儿,夏昭衣淡淡道:“朱大人之死,你为何觉得我会轻饶你?”
牧亭煜既然敢来,当然已准备好措辞:“阿梨姑娘,朱岘大人的死于我亦是意外,当时黑衣人进来劫持朱大人,我被手下先行护出,那残害朱大人的,是最后走得陆明峰啊。”
夏昭衣轻笑一声,没有说话。
“这样,”牧亭煜道,“那些黑衣人应该就是阿梨姑娘的人吧?他们冲进来得时候定看到了陆明峰所举,阿梨姑娘去一问便可。”
夏昭衣不想在这问题上再浪费时间,道:“你的命先在我这里欠着,你去为我办事,办成一件,便当为你自己攒命。”
“可!”牧亭煜一喜,“阿梨姑娘且说,要我做什么?”
“支离,”夏昭衣看向书案旁的小少年,“把镇纸下的那些纸拿出来。”
“好。”支离应声,拾起镇纸,上面压着一叠整齐干净的纸,再往下,是墨迹崭新的图纹。
觉得眼熟,支离多看几眼,是之前苏玉梅给出的那些小物件上的图案。
牧亭煜的手下过去接来,牧亭煜看了又看,不知道哪面是正,倒过来,又倒过去。
“一个叫张彩云的书生捡走了这几样小物,但他不承认,”夏昭衣道,“把它们寻回来。”
牧亭煜以为对方要他做什么,没想到是这等事。
“以及,我要你查得街头闹事之人,可查到了?”
牧亭煜自纸上抬头,朝幔帐看去。
这件事情已经收了张家一大笔银子,不好出卖他们,不过眼前这少女想查,肯定也查得出……
反正她迟早能查出来,是不是他说的,有区别吗?
“查到了。”牧亭煜道,于是将张家出卖得一干二净。
支离在书案上托起腮帮子,惊讶于牧亭煜这样全盘托出。
几乎夏昭衣问一句话,牧亭煜可以说上十句,而且生怕他自己说漏了,还不停找补。
以及,他非常擅长扩散思维,似乎为了表达自己的诚意,从张家开始,往张浦翔致仕之前最要好的那群党朋说去。
虞世龄此刻可能会打好多个喷嚏,还有现任礼部尚书鲍呈乐,身世背景被牧亭煜扒了个彻底。
直到夏昭衣终于听不下去,打断他:“不想听了。”
牧亭煜脸上笑容明媚:“那,阿梨姑娘还有什么需要我做?”
沉默半响,夏昭衣道:“明台县的百姓,好好待他们。”
那可是,好大一笔油水!
想到这,牧亭煜就觉得气郁胸闷,不过比起来,的确小命要更重要。
“好,那是必然,爱民如子嘛。”
“你倒是真会给自己抬身价。”支离忍不住道。
牧亭煜微笑朝他看去:“荣国公府,本也勋贵。”
说完想起软榻上半躺着的少女也出自钟鸣鼎食之家,牧亭煜顿然觉得自己有些哪壶不开提哪壶。
好在她没有说什么,支离那边也没有吱声。
包速唯一直坐在楼下,牧亭煜的手下没有和他一起,而是站在楼梯处,等牧亭煜下来。
包速唯身前的八仙桌上摆着一盘花生和酱菜,还有一碗黄酒,不过他没有碰。
他满脑子都是楼上女子,那个曾在京兆冲着他“汪汪”叫,讽刺他是条狗的阿梨。
这些年他一直在找她,也一直未果,可以说现在是他离她最近的一次了。
不过,打死包速唯也不会想到,那个喊着自己有计谋的牧亭煜,现在在楼上恨不能长出条尾巴来摇。
牧亭煜离开后,叶正将房门关上,由戴豫亲自领人下去。
支离忍无可忍:“师姐,世界上怎么有这么厚颜无耻之人。”
夏昭衣淡笑,抬手掀开幔帐,沈冽见状上前接手。
“他是个聪明人,”夏昭衣起身走来,“他看似说了很多,实际都是我们能查到的,但是他离开前,却问走了我接下去的行程安排。”
“那,师姐,你会不会真的打算跟他合作呢?”
叶正端来一杯温水,夏昭衣接过:“多谢。”
抬手要喝时,她微顿,扭头朝后面正在整理幔帐的沈冽看去。
她睡时,沈冽还没来,眼下这身利落青衫,中和了他身上的清冷,添了几分儒雅倜傥,却无风流之韵,反而更沉稳持重,一股超出他实际年龄的成熟。
似有所感,沈冽回头朝她看来,湛亮黑眸对上少女黑白分明的双眼。
夏昭衣弯唇,露出一笑:“这些不需要你做。”
“举手之劳。”沈冽道。
夏昭衣望着他的眉眼,好像第一次发现,他的五官这么深刻迷人,也许是他身后的春光所致。
她张了张口,想说话,最后没说。
沈冽安静等着,最后支离打破沉默:“师姐,这是怎么了。”
夏昭衣面淡无波地转身,抬手喝茶,语声没有半点波澜:“没事。”
“你和沈大哥是不是有什么关于牧亭煜的密谋?”
夏昭衣被茶水轻轻呛了下,放下道:“没有。”
“我看他挺讨厌的,”支离沉了口气,“这人啊,墙头草都不如。”
夏昭衣的视线落在书案上铺开的舆图上:“你在看什么?”
“研究全九维逃跑之路,”支离道,“还有,假设日后如果要对李乾出兵,走哪条路最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