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8 郑北的人(一更)
老农直接在隔壁卧房休息。
叫大恒的亲随则从西面下楼。
西面楼鲜少有外人,自二楼开始,便成室外楼梯,下去就是沛福客栈内院。
大恒才拐过二楼转向平台,便见楼下有三人上来。
一人为首,二人在后,三人皆带着兵器。
为首之人身材高大,大恒在人群中已属拔眼壮汉,却见此人约莫比自己还要高出半个头来。
因着大恒停下,楼下三人在小雨中抬头,朝大恒看去。
为首男人眉毛粗糙,眼睛很小,但凶神恶煞,目光透着一股狠劲。
屋顶上的雨水顺着屋檐淌落,再沿着露天楼梯汩汩流淌。
楼梯台墀有半丈之长,不宽不窄,因这三人,愣是透出一股逼仄之感。
大恒面无表情地打量他们,往旁边让去。
为首之人收回视线,但在经过大恒跟前时,又朝大恒看来。
大恒目光不躲闪,就这样看着他。
“大兄弟,军人?”为首之人开口。
“不是。”
“打手?”
“不是。”
“武馆教头?”
大恒没说话,抬脚下楼。
为首之人手里兵器一抬,大刀连鞘按在大恒肩头。
“大兄弟,”为首之人在大恒身后淡淡道,“我出刀快,仔细你的脖子。”
大恒目视前方,“光天化日,你要杀人?”
为首之人哈哈一乐:“衡香乱成一锅粥,还管我杀不杀人?”
“你们何人?”
“你是何人?”
大恒回过身来,抬眼看着他:“你不是衡香口音,来衡香,应该是为了办事?”
“少废话!”为首之人叫道,“你,何人?”
大恒抬手,将对方的大刀移走,冷冷道:“萍水相逢之人,你办你的事,我走我的路。你定不想自己所办之事横伸事端,对我这过路之人的好奇,点到为止即可。”
说完,大恒面不改色的转身离开。
为首之人扬眉,看着他步伐沉沉,毫无紊乱,竟真半点没有被他吓到。
“是个人物,”为首之人说道,转身上楼,“走吧。”
“郑北口音?”王丰年说道,看着急急上楼的胡掌柜。
“嗯,共三人,拿着大刀,很不好惹。他们我行我素,丝毫不受拦住,见到后边有楼梯,便直接从后边上。”
“郑北无外乎只一家势力,”王丰年道,“郑国公府。”
“据说,是群小人?”徐寅君道。
“小人?”王丰年朝他看去,好奇,“你自何处据说?”
“杜轩先生。”
“竟是杜轩先生说的?”王丰年若有所思,“若是杜轩先生所说,那可能便真是小人了。”
“要么,我去卿月阁找下康剑细问?”
“也好,”王丰年想了想,“不知其善恶,先有个准备。”
“嗯。”
康剑一直留在衡香,没有离开。
夏昭衣委托他暂帮忙处理衡香信件和一些事务,待徐寅君从游州过来之后交接完,康剑便去了杜轩当初在衡香置办的卿月阁。
连着几日春雨,加上今日这场雷暴又急又快,卿月阁的后塘彻底被堵死,康剑和府上仅有的四名仆人,已疏通了大半日。
长锄和铲子挖出好多死掉的臭鱼烂虾的尸体,再抬着一筐又一筐的淤泥倒去后门外的板车上。
板车满满当当后,便由街上雇来得脚夫拉去城外倒掉。
连着走了三辆板车,康剑又挑两筐出来放上,拉着板车的小脚夫眼睛一亮:“是你!”
康剑抬头朝他看去。
十五六岁的瘦弱少年,面黄肌瘦,皮肤黝黑,依稀有几分眼熟。
“好大哥,真是你!”余一舟开心地说道,“是我呀,枕州岸边,好大哥曾赠我蔬菜与钱,足足五钱呢!”
说着,余一舟一拍跟前的板车:“你看,这板车便是我用那五钱买的!”
康剑似乎能想起来:“你是那名小少年,好像是姓……”
“余,”余一舟灿烂笑容变得几分落寞,“多余的余。”
康剑正累着,闻言点头,而后道:“甭乱说,活着便是活着,凭手脚吃饭,仰不愧天,不叫多余。”
“谢谢好大哥!”余一舟说道,目光看向他后边的大宅,目露惊艳,“原来,你们家大小姐真的好有钱。”
“大小姐?”康剑反应过来,知道他指得是在马车上没有露面,只出声要杨富贵给点银子的夏昭衣。
康剑笑笑,没多解释:“你在这歇会儿,我再去挖泥。”
“嗯,好!”余一舟点头,目光格外明亮。
不过这次,康剑进去便没再出来了。
几个仆人抬了几筐淤泥出来倒,余一舟好奇问起,一个仆人道:“哦,来客人了!”
余一舟面露几分失望,不过很快又笑起:“那帮我同康大哥问声好!”
“这一会儿就叫上大哥了,”仆人笑道,“你小子自来熟,真不见生,行行,知道了。”
眼看板车快满,仆人道:“太满了你不好拉,就这样吧,工钱算你整一份的!”
“好咧!谢谢老哥!”余一舟道。
康剑跟徐寅君因为之前交接过,以及在夏昭衣留下的信函等诸多事情上不时有接触,一来二去,二人交情已不浅。
徐寅君直接来后院找人,见有挖锄空闲,干脆袖子一卷,一起干活。
听完徐寅君说的,康剑愣了一愣。
关于郑北的事,康剑是知道一些,但隐约觉得,跟郑北那边,关系总体还算不错……吧?
确切来说,是郑北和郭家关系不错。
当初夏家出事,郑国公府提前将夏家的诸多文物,尤其是夏大小姐的那些珍藏,都偷偷放在了淮周街的郭府。
不仅因为郭府能保下这些东西,也是郑国公府对郭府的信任。
现在,沈冽虽然跟郭家决裂,但也不至于跟郑北那边忽然有上矛盾吧。
但杜轩为人,康剑清楚。看不上眼的,杜轩提都不提,真被他嘴上几句的,那绝对是杜轩记仇在心头的。
以及,杜轩对自己的事情从来不计较,非常大度,真要让他记仇上的,那绝对……
“赵家,是怎么惹上我家少爷的?”康剑若有所思的反问了这么一句。
1019 地水贯通(二更)
康剑这句话,让徐寅君一顿:“你……不知道?”
康剑摇头。
“得,”徐寅君一长锄下去,挖开一片泥块来,“我还是写信问问我家姑娘。”
大量泥鳅从下面钻出,还有许多将破未破的种子芽被损坏。
“别别,”一个仆人叫道,“徐爷,这边不挖的,不然这一片都得塌掉。”
话音方落,一股恶臭自泥里冒出。
几个男人都是不怕脏不怕累的糙汉,徐寅君更是经历过从信府满城浮尸,他瞅了瞅,直接徒手,捞起一整块带着泥鳅的泥巴。
“怎么了?”康剑问道。
“你瞧。”徐寅君手指揉搓一下,从里面搓出一颗珠子。
“珍珠?”康剑道。
“你们这后府,真有钱啊。”徐寅君感叹。
珠子上满是泥泞,不见光华明耀,但确认是珍珠无误。
徐寅君继续揉搓,又刨出一颗,这次要更大。
“快看!”刚才那仆人忽然叫道,“那是什么?”
康剑和徐寅君随着仆人所指望去。
在蚯蚓下面,一件绿得发黑的小物,露着半个“脑袋”,泥土太厚,都能看出其上布满纹饰。
徐寅君拾起,抹掉上边的泥。
小物跟他整个手掌一般大小,一尊青铜方器,其上纹饰主夔龙纹,以精湛手法雕刻,庄重威严,四面各有一耳,龙身盘踞于每只耳上。
“这是何物?”徐寅君好奇。
“古物。”康剑道。
徐寅君觉得他说跟没说一样。
“可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呢?”仆人在旁费解,“当初我们几个刚来府里做事的时候,将整个府邸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清扫过,还几度游到过湖底呢,并没有看到它们。”
“为何去湖底?”徐寅君问。
“杜轩先生说,遇上阳光好,让我们去看看有没有鱼,湖下有什么水草。”仆人答。
“所以,”康剑看着这尊小青铜方器,“此物,并不是这里的。”
“后塘这些水是活水,”仆人抬头后山看去,“都是那山上来得,杜轩先生说这是地下通渠,有人要是能长时间闭气,在底下一顿游,不定能从别人的井里钻出来。”
“所以这珠子和青铜方器,就从咱们这后塘里‘钻’出来了。”康剑说道。
“一定跟这场雷雨有关,”徐寅君肃容,“它们既能从卿月阁的后塘出来,也定能从衡香其他河道或池塘出来,如今衡香这么多人,恐怕将引起……”
“会乱。”康剑意识到问题的严峻了。
“我这便回去给我家姑娘写信。”徐寅君忙道。
“我也去给我家少爷写!”康剑道。
看着他们二人各自离去,仆人收回视线,目光落在地上的挖坑之中,略略松了口气。
看来,应该成了。
入夜,仆人开始“闹肚子”,借着频频外出的借口,他溜出卿月阁,朝附近的顾府走去。
顾府虽然叫着顾府,但早早易主。
仆人轻轻叩门,立安就在门内守着,当即打开。
太过紧张,仆人溜进来后,拼命大口喘气,好半会儿才平复,看向立安说道:“妥了,他们信了,而且运气好,正碰上那头来的人,他也信了。”
“如此便好,”立安放心,“我这就差人去宁安楼,把消息带给公子。”
“对了,”仆人想起康剑他们的话,又道,“据说,什么前郑国公府的人到了衡香,正引得他们讨论呢。”
“好,你先回,我也去告诉公子。”
“嗯。”
仆人来也匆匆,去也忙忙,待门轻关上,立安觉察后边有人,立即看去。
那人一惊,忙朝角落藏去。
立安面色变差,看着那抹倩影,冷冷说道:“我知道你在偷听,你听去也无妨,但你最好老实点,切不可像今日这样跑出去乱逛,还被人跟踪上!”
少女没说话,后背紧紧贴着冰冷的墙。
立安冷哼,转身离开。
千里共同月,比起漫天漫地都为雨水的衡香,几日未下雨的熙州府,眼下正当清寒干爽。
支离打了个哈欠,浮起浓浓困意。
看向一旁握着笔一直写啊写的少女,支离低声道:“师姐,我去走走。”
“你去休息吧。”夏昭衣说道。
“不行,师姐不睡,我也不睡。”
夏昭衣自案上抬头朝他看去,温和道:“困了就睡,不需强熬。”
支离没接话,起来去到窗旁,又是一个大大的哈欠。
雕花窗扇被他轻推开,夜风入来,隔着半个小池塘和一片山石花木,对岸屋舍里的灯始终未亮。
“沈大哥看来,今晚不会回来了呢。”支离喃喃。
“沈冽应该有他的事要忙。”夏昭衣说道,低头继续写。
支离想了想,回头看向夏昭衣:“师姐,我去广芳河那边找沈大哥!”
夏昭衣笔端轻顿,便见支离房门一开,立即走了。
夏昭衣轻笑,摇了摇头,起身将支离刚才所写得那几本册子拿来。
支离和她在纸上一页页所写,全是熙州府官员和河京官员的名字。
另一边,还有李乾迁至河京后,新颁发的全部律令。
河京土地远不及永安帝都来得广,五年前,李据带着数万人到河京时,那些贵胄权臣,甚至连宅子都没得住。
于是李据大笔一挥,令中书省拟旨,举国上下以户籍为准,一户籍一住宅,有钱人不得多处置屋舍,否则抄家,全部家业尽数归于朝廷。
律令一下,很多富豪被迫“自愿”捐赠多余府宅和屋舍,才让李据带来得贵胄权臣们有了安身之处。
这几年,律令最严苛的风头已过,渐渐松弛下来的宽松氛围和户部不再紧盯,有些人便以开商铺之名到处占地,还有多生儿子开府占地,当年没房子住的公子王孙们,现在不少人甚至有了好几套私宅。
夏昭衣和支离今晚所做的,就是评估名册上这些官员和李氏贵胄们的“价值”。
哪些人可以送地,哪些人可以送铺子,还有哪些人,送地和铺子都没用,需按照律令上的其他“要害”,对症下“药”。
这些年,夏昭衣游走四方定居所收集的信息,在此时派上最大用场,待分析现状,制定完目标,然后,便是行动。
1020 谁先让步(一更)
一连七日,每日从晨钟至暮鼓,皆有大量快马在明台县和熙州府,还有河京皇城奔驰,东南建武门为此大敞。
李据来河京后,从未如现在这般夙兴夜寐,他一直在延光殿中,除却早朝,再不踏出。
又一队快马奔至,这一次下马的,共有七人。
其中五人带着兵器,将兵器尽数上交,且一番搜身后,他们踏入皇城。
今夜当值的,是去年才新提上来的蒋内侍。
蒋内侍领他们进延光殿,殿中还有九皇子李绶和礼部侍郎狄子安。
几人进得内殿,为首二人李绶不知姓名,但不面生,知道是天荣卫中的干领,后边五人则完全是陌生面孔。
直到他们跪拜,且自报姓名后,李绶才扬起浓眉,目光落在身后五人最强壮的那一人上。
狄子安也在打量他。
洪元杰,是这几年忽然崛起的一名战将。
他该是云伯中手下,庚寅年时,将田大姚占去的及第打回来得人,便是他。
平禹县一战,他一人一马,斩获三百人头,一度被传神力盖世。
宣延帝目光变明亮:“朕虽久居深宫,但对银龙七连环将军早有所闻,没想到,洪将军你这般年轻。”
“末将当不起‘龙’字,唯陛下,乃真龙也!”洪元杰高声说道。
宣延帝龙颜大喜。
李绶和狄子安互望一眼,目光再打量其他人。
洪元杰赫赫有名,与吕眉晖,毕应齐名。
而毕应,正是出自毕家军,为毕萧的堂弟。
若再加上包速唯,还有一直桀骜的李骁,宣延帝麾下,竟有如此多的当世战将了。
该是好事,可李绶才从华州回来,和曹易钧的攻袭营一战后,士气至今未振。
他看着洪元杰,忽然觉得一阵害怕,不是怕李据,而是怕他自己。
他,竟连如此一员大将的加入,都提不起劲,感觉不到振奋了。
虽然洪元杰是深夜来得,但这个消息第二天便不胫而走。
消息最快的茶楼酒肆,隔日黄昏便有了大量和银龙七连环将军有关的说文。
洪元杰出名的战役,一共便那么几场,但是经说书先生们的口,可以用各种花式夸出十万朵花来。
巷弄传遍,贵胄名流们当然更早尽知。
才从归禾回来得牧亭煜,准备好好睡上几日,便被管家来报,说陆明峰来了。
牧亭煜困乏难当,不想理会,让管家去称病了。
此前要他拿钱拿粮草,去买李骁出兵。
他照做了,还要如何。
而且,照做了,李骁也及时赶到了,结果李氏铁骑还不是跟人斗了个两败俱伤,鸡飞蛋打。
这个锅,可就赖不到他头上了吧。
孰料,管家才离开没多久,便又回来了。
门被直接打开,脚步声踏入进来,牧亭煜一阵暴躁,自床上坐起,便见陆明峰和天荣卫掌卫事贾飞在他门内五步处停下。
牧亭煜一惊,随后怒了,沉声叫道:“陆统领。”
“牧小世子,好睡啊。”陆明峰不咸不淡地说道。
“既已知道本世子为世子,陆统领好歹叩一下门!”
陆明峰轻轻抬手,贾飞当即去端来凳子。
陆明峰就在牧亭煜的卧房中坐下,看着牧亭煜:“自正月初八开始,镇国将军府的胡氏,就一直在你们大门前坐着呢。”
牧亭煜咽下胸口怒气:“陆统领,我大半家财都散了,这才说动李骁出兵,但凡去得晚了,那……”牧亭煜止住,庆幸自己没有说下去,继续道,“陆统领还想要我做什么?我牧家如今可快废了。”
“明台县。”陆明峰开门见山。
“我来得路上已有耳闻,”牧亭煜拢眉,“孟笑川不是已经去了,钱日安不是也还在那,毕家军随时听后吩咐,宣武军大量兵马在那,陆统领找我说这三个字做什么?”
“乱世当重典,孟笑川好面子,自诩仁人义士,拉不下脸。钱日安就是个好奉承拍马和记仇的废物。毕家军有什么用?宣武军倒是把好刀,可是上等的兵器在孟笑川这类庸人手中,能有什么作为?”
牧亭煜目光变深,没想到陆明峰几句话就将这些人完全概括,更关键得是,他毫不避讳地说给自己听了。
陆明峰会拿他当自己人?
牧亭煜不信。
“这事,还得你去,”陆明峰淡淡道,“明台县一日不平,皇上一日难得安宁,孟笑川带了圣旨去,但是无用。”
牧亭煜没说话。
阳平公主那番天怒人怨的作为,明台县的百姓没有起兵造反,就已经该庆幸了。
皇上是重罚了阳平公主,据说她回来后,便一直被锁在宫里。阳平公主天天在里面大声咒骂,已经快疯了。
但转头对付明台县,皇上所用却不是安抚,而是更为盛怒的打压。
由孟笑川带去的圣旨上有一条几乎要逼疯所有人的旨意,全县重税。
整个明台县民怨载道,但这几天所听闻来得,却是外边来得几个大富商们,在大量收购农户们的田地和产业。
官府们转头去对付这些大富商,但是他们买走了田地和产业后,第一时间将已出的茶叶饴糖和丝绸等接手,暗自运出熙州,运出李乾。
而动不了的田地和作坊,就扔在了那边,不管了,就像是……买着玩。
于是现在,整个明台县无几人仍事农耕,事生产,如今看去,明台县像是垮了,税收便更不存在。
这是,铁了心要和皇上对冲,和皇上对着干。
“实际上,没有所谓的大富商,”陆明峰淡声道,“全是明台县自己的商会在行此事。”
牧亭煜不解:“陆统领是说,这些商会自己拿出大价钱,去养整个明台县的农户?”
“我确认是他们自己,但是没有直接证据,他们好像变了。”
“变了?”
“异常滑溜。”
牧亭煜还是理解不了:“可这也养不了多久吧,他们还是得干活,不干活,不就饿死了?”
“不种田,不养蚕,但是他们偷偷做起了手工,”陆明峰其实也不能理解那些手工活都是打哪儿来的,“以及,你刚才说得对,长此下去,他们还是会饿死,他们自己也不会不知道。眼下,他们是在跟朝廷耗,看谁先让步。”
“而皇上,他必不可能让步。”牧亭煜若有所思地说道。
1021 三桌佳肴(一更)
“是,”陆明峰点头,“皇上不会让步,但,明台县已无库存。”
牧亭煜没明白:“已无库存的意思是?”
“明台县年年有盈余,以备不时之需,但据线下所报,明台县大小一千多个仓库,今已尽空。”
“这,全被所谓的外地富商,运走了?”牧亭煜惊讶。
“没错。”
牧亭煜难以置信,那这得何等的效率。
不止效率,还得上下一心的团结一致,才能办到。
牧亭煜忽然有点明白过来,这件事情严重在哪了。
不同于传统农耕地区,整个熙州,乃至河京对明台县的制造业,是有绝对依赖的。
谁都知道明台县是块大肥肉,否则,当初阳平公主也不会将目光放在明台县。
眼下,明台县库存已尽,短时间内可能看不出变化,但只需一个月,不,可能半个月,整个河京就要翻天覆地。
不说别的,牧亭煜自己有两个铺子,便是做糕点生意的。
明台县断货,铺子管事就会另寻商道去找面粉,去找糖。
而且,对原来的供货商都说不出责怪之词,毕竟,当初是公主要收产业,他们为了不贱卖,只能以稍微好看一点的价格转给别人,能回多少本是多少。
所以,怪谁?
怪公主?怪皇帝?
皇帝是怪公主了,但是皇帝对明台县百姓们的“忤逆”,更大动雷霆,因为皇家天威不可触犯。
李据虽然对吃穿用度极少讲究,不会挑刺,但他骨子里是喜好排场的。
哪次出巡,不是玉辂金辂,旌旗猎猎,华盖云集,百将开道?
所以,明台县必须重治,一旦低头稍显疲软,便是开了先河。
这对于皇上而言,是绝对不能容忍的。
“这些……刁民啊,”牧亭煜很轻很轻地道,“田地被买走,作坊被收走,他们闲着,却也就这么闲着了,谁都不好说他们。而朝廷发难,还得细想一个理由。”
“世子,肯接否?”陆明峰说道。
牧亭煜朝他看去。
这么一个烫手山芋,谁接谁死。
“不。”牧亭煜说道。
陆明峰唇角轻勾:“若是事不成,便不成,谁都知道此事难。但如若,你办成了呢?”
牧亭煜试探:“如若我办成了,那么……”
“明台县税收之百二,将归牧小世子。”
!!
牧亭煜眼睛都亮了。
百二是河京的通俗说法,便是百分之二。
一百份中取两份,听着少,但明台县几座大城,加无数村庄,几十万人……
百二,太壮观了。
牧亭煜手指有些发抖。
“陆统领,百二一说,是你的意思,还是皇上的意思?”
“牧小世子知道陆某为人,陆某岂是张口就来之人。”陆明峰笑。
“那么说,便是皇上的旨意了。”
“他们想倒逼皇上,然而军政都在施压,他们真说要倒逼,敢以命逼否?”
“所以,是看谁耗得过谁。”牧亭煜道。
“牧小世子,”陆明峰又笑,“接否?”
百二之利,谁人能不心动。
有钱能使鬼推磨,眼下牧亭煜非常缺钱,大量白花花的银子若真砸下来,别说让鬼推磨,让他去把鬼生吃了都敢。
“车到山前必有路,”牧亭煜沉声道,“我便不信,整个明台县的刁民真能上下一气,真将命豁出去与朝廷斗。”
“但凡有几个心中生异,都可以使得其他人动摇……”陆明峰意味深长地说道。
牧亭煜明白他的意思:“陆统领放心,挑拨、离间,无所不用其极便是了。”
“好。”陆明峰微笑。
从牧府前门出来,胡氏坐在下面,怀里抱着小布偶,仍在念念有词。
陆明峰在坐上轿子前,转身朝胡氏看去。
胡氏目光也看着他,上下打量。
觉得眼熟,但细说,胡氏说不出来。
钱远灯之死,若说牧亭煜觉得恼怒,他陆明峰又何尝不是。
原本可以将李骁在归禾的那些兵马吞下来,如此在华州跟攻袭营一战,结局会好看一点。
结果,钱远灯跑了。
可跑了,就能活了?
不还是死在那阿梨手中。
横竖都是死,为什么不死得有价值点。
而这胡氏的疯劲若是能用去阿梨那,少在这里装疯卖傻,陆明峰都算看得起她。
陆明峰转身进入轿子。
轿子被抬起,离开了牧府大门。
胡氏的眼睛追随着轿子离开,手仍有一搭没一搭的拍在怀里的布偶上。
忽的,似有所感,胡氏朝另外一个方向看去。
却见两个人影,站在不远处一个铺子前,佯装在问酒水,目光则是落在那离去的轿子上。
撞见望来的胡氏,两个人影一慌,立即快步离开。
“坏,坏人!”胡氏指着他们叫道。
胡氏这样一惊一乍,惹得一旁跟她过来的仆妇侧目。
但那两人早已离开,仆妇不知她看到了什么。
“哪有坏人,”仆妇早失了以前的恭敬,说道,“好好抱你的假小孩去!”
“四甜蜜饯,香酥佛手,梅花香饼,百香凤爪,水晶虾仁饺,红豆膳粥……”
一道又一道精细食物,逐一在支离跟前放下。
他看着满桌糕点,来时的期盼,一一视线。
“凤尾鱼翅,七巧紫米糕,茯苓豆酥饼,黄泥叫花鸡,糖卷果……”
小二还在一直上菜。
随着一道又一道菜肴摆上来,周围投来大量目光。
说书先生在上面正说着近来最时兴的热门,便是那银龙七连环将军洪元杰。
但这会儿,说书先生的段子似乎不香了,众人的目光都朝支离跟前那摆不下了的美味佳肴望去。
再从佳肴上抬头,看向坐在桌前,一身锦衣华服的小少年。
几个伙计上来,将两边的桌子拉到一块儿,然后继续上菜。
“核桃露,芝麻杆,翡翠炸糕,青梅薄荷羹,金丝小枣,椰香糯米糍……”
光听菜名,一些小孩子便被馋哭了。
三张桌子拼成一道长的,伙计将最后一道黄桥烧饼放下,喝道:“客官,您点得都齐咧!”
支离皓齿洁白:“好的,好的。”
“这位公子,您……吃得下吗?”隔壁桌一人,好奇问道。
1022 算得上啥(一更)
此人一问,开口问得人便越来越多。
渐渐的,有人上前嬉笑,问支离能不能给他点吃的。
旁人起哄,也想要吃。
“你们要,便去拿空盘子来。”支离对他们温和道。
不多时,哗啦啦一堆空盘子递到支离跟前。
支离拿着筷子起身,每盘各分出去大半,他自己留一小部分。
边分,他嘴巴边道:“这是绿豆蓉牛角,这是百香凤爪。”
“你要茯苓豆酥饼还是翡翠炸糕?”
“再给你来一份芝麻杆吧。”
……
支离长得不算绝对俊美,但眉眼周正,眉清目秀,温和好亲近,与沈冽那样锐不可当的绝色截然不同,支离一笑,就是一张好人缘的脸。
旁人接了食物,再见他爽朗开阔的笑,无人不开心。
“谢谢公子!”
“公子大好人,真是慷慨!”
“谢谢公子,谢谢公子!”
……
在一旁的两个伙计惊讶不已,不是因为支离出手阔绰,而是因他口中的念念有词。
一个伙计上前:“客官,这些菜名,你全都记着?”
“可不得记着,”支离侧头看他,“我兄长想举办一个春日诗词宴,我来试试风味呢。”
“啊,那是要选小店吗?”伙计一喜,“若是如此,我这便去找我家掌柜的!”
“我这不吃着吗?”支离笑容灿烂,“待我吃完再说,好吃就选你们家的。”
“好好好,客官快吃,可劲儿吃!”
支离继续赠糕点,两个伙计回去找掌柜。
大堂的热闹动静,不止酒楼外的人被吸引,掌柜隔着两个院落,也隐隐听到。
两个伙计你一句,我一句,一直在说,反复强调小少年出手阔绰。
但掌柜的一言不发,始终闭着眼睛,躺在酸枝木高头躺椅上,手里慢悠悠摇着蒲扇。
“掌柜的……”一个伙计道。
掌柜的淡淡道:“熙州府和河京真正有头有脸之人,都有自家用着的厨子和一直保持合作的大酒楼,他?得了吧。”
“但是掌柜的,”伙计觉得可惜,“他那衣着品貌,绝对不是寻常人家。”
掌柜的睁开双目,一个白眼:“说了多少遍,有句俗语叫宁为鸡首不当凤尾,穿着华冠丽服,也就我们矮人中拔高,真放大富大贵大门户的人家中去,他算得上啥,寒碜!跑来咱们小小一个桃春楼装阔气,切~!”
“那,这生意咱不做了?”
“明台县倒咯,”掌柜重新闭上眼睛,摇起蒲扇,“糖都快没了,再接这生意,东家定要拿我问话了,咱就当不知道。”
“那,成吧!”伙计只得道。
同一时间,临街的桃酥铺子,糖水铺子,几大市集里的酒楼都迎来一些大单子,但都被婉拒。
当伙计跑回去跟支离委婉说,这春日宴他们没有办法接时,支离面色大变,惊得起身,惹得周围那些目光再度看来。
“为何不接?”支离难过,“你们这里的金丝小枣乃我现在最爱,这些饼啊糕啊,我无一不喜欢,你们竟然不接?”
“对啊,为什么不接?”一人说道。
“这般好吃,桃春楼便接了吧!”又一人道。
“这位公子人俊心善,接了是善缘!”
“好大一笔买卖,居然不做呢!看不出小公子是个阔绰之人吗?”
“就是!”
大堂里的人几乎都受过支离亲手递来得糕点,眼下见他委屈,越来越多人开始发话。
店外停下看热闹的人也好多。
伙计们大感为难,只能尽量圆场。
“哎,如此,着实可惜,”支离起身,无奈道,“贵酒店的糕点属实一绝,不过不接,是否与明台县有关呢?”
伙计见他主动解围,愁眉道:“可不就是,明台县一事,大家慌着呢。”
“都怪那公主,”支离恼怒,“好端端的,不要人好过!”
此言一出,众人大惊。
“小公子,这话万万不可说!”
“千万说不得!”
“咱什么都没听到,咱快走吧!”
……
伙计也不敢多留,赶忙去忙其他。
此后两日,不止是糖,油、盐、酱也被传出不够用。
一些布坊跟着关门,称材料不够。
银龙七连环将军的热度,持续不到三天,现在整个熙州府街头巷尾所议论得,基本都是柴米油盐酱醋茶。
菜场的管事和许多商铺商会派出人手去明台县,还有大量好奇之人,也想看看明台县的情况。很多人想着距离近,不过三个时辰的脚程,便走去瞧究竟,却在官道上见着大批大批的士兵
各种谣诼版本开始盛行,而恐慌尽头,最直接的矛盾直指河京皇城。
位于熙州府禹玉石桥畔的张府,这几日被成群拜访的人踏破门槛。
入夜戌时,宵禁时刻,张府西南外的巷弄口,仍停着近十辆轿子与马车。
原大乾礼部尚书,于去年告老还乡的张浦翔实在太累,身子倚靠在藤椅上,眼睛快睁不开,全程由他三个儿子负责接待。
最后一批来的,几乎都是张浦翔的学生。
眼下嘴皮子一下没歇过的,叫张彩云,极力想让张浦翔与几名朝臣联名上书。
张浦翔困呼呼的,白花胡须又长又疏,忽然一张口,口水沿着胡子掉了下来。
正在说话的众人见到,齐齐愣住。
张浦翔的大儿子张迅之立即拿出手绢,同时低声唤他,想将他唤醒。
张浦翔的脑袋往他肩膀上一靠,张口打起了呼噜。
“这……”张彩云说道。
“家父这几日着实累,”张浦翔的二儿子张雷卜说道,“诸位,天色确实不早了,不如先回,明日再来?”
“事不可再延,多上一日,便多耽误一日啊。”张彩云道。
“是啊!”
“老师需得尽快才是!”
……
眼看大堂里的局面仍是这样,张迅之的三女儿张筠筠站在不远处的檐廊下,轻轻摇了摇头,神情无奈。
身旁的贴身丫鬟小婧很轻地道:“娘子,我们先回吧,不定还得一个时辰呢。”
“不了。”张筠筠语气有几分不耐。
一只夜鸟在这时陡然飞来。
张筠筠抬头看去,眼见夜鸟落在了她们的灵秀苑,小婧轻声道:“娘子,这下可不得不回去了。”
1023 青春逼人(一更)
灵秀苑内院南面的山石旁,有一排环抱着弯曲小河的低矮白栏杆,夜鸟便落在白栏杆下。
小婧跑去抱起它,鸟儿腿上绑着简易的小竹筒,小婧将其取下,把鸟儿关在院中笼子里。
屋中灯火一直点着,张筠筠在书案后坐下,纸条很长一卷,其上字迹要较以往整齐干净太多。
“这字挺俊。”张筠筠说道。
小婧闻言,好奇瞄去。
“是挺好看的。”小婧小声道。
“你出去。”
小婧低头福礼,离开了书房。
张筠筠快速看完,最后落款名,叫全九维。
这是个新名字,此前不曾听过。
“娘子,”小婧的声音在外悄声响起,“前堂好像散了。”
“这么快……”张筠筠低声道,而后扬声,“知道了,暂且不去。”
她将长纸卷又看一遍,确定都记住后,以火烧之,这才提笔回信。
学生们离开张府,出来时,众人神色皆苦闷。
张彩云眉头紧锁,旁人喊他,如若未闻,脚步匆匆离去。
“瞧这驴,又犯劲。”一人说道。
“算了,随他。”另一人道。
有人坐轿,有人坐马车,张彩云是唯一两袖清风,家中无米的。
从张府回他的屋舍,少说得走两刻钟,因早早宵禁,此刻街上无人,沿路过去,长街空荡无人,唯灯柱明明,长长星火,直抵路的尽头。
张彩云的愁眉忽然便松开了,不过,该是享受静谧辽阔之时刻,偏让他又瞅到沿路数家店铺前所贴告示。
他一张张看去,不是这家没糖,便是那家没布。
最后他停在一家去到过几次的书香墨坊前,这家竟也贴着一张告示。
张彩云快速看去,大怒:“岂有此理,明台县又不专供文房四宝,你在这里凑何热闹。”
他抬起头正式打量这家店铺的招牌,衡源文房。
而后,他一步上前,用力拍门。
夏昭衣还未睡,隐隐听到敲门声,披衣从屋里走出。
才出院子,正遇赵杉也披了件衣裳出来,一见到夏昭衣,赵杉忙道:“大东家,我去看便成。”
“不用,”夏昭衣道,“拍门声很急,像是找麻烦的,我去吧。”
“这,哪有东家去亲自应付的呢。”
夏昭衣唇瓣轻勾:“无妨。”
“出来!”张彩云在外拍得极响,“不出来,我去你们后院敲!”
熙州府的店铺,大多是可装卸的板门,衡源文房的店铺,则是五道各自开阖的大门。
张彩云用力又是一拍:“给我开门!”
话音落下,终于听得门内传来得门栓动静,张彩云怒然一拂袖,摆好兴师问罪之态。
“吱呀”一声细响,房门打开,张彩云伸手就要指去,才到一半,周身愣住。
少女抬眸看来,一双清丽明亮的眼眸似星辰夺目,巴掌大的脸,凝脂玉肤饱满素净,吹弹可破。街边灯柱上的灯笼明光落在她的脸蛋上,似裹了一层温和剔透的光。
张彩云顿时呼吸都觉局促,僵硬了下,他很轻地道:“你,乃何人?”
夏昭衣打量他,约二十七八岁,一身干净青衫,虽有发旧之象,但很整齐,再见其人气质较儒雅,夏昭衣道:“你是一位先生?”
“也,算吧,”张彩云不太自在,“姑娘是何人?”
“你半夜不睡觉,来我这砸门,然后反问我是何人?”夏昭衣问。
张彩云想起正事,后退了步,指向门上贴着的告示:“明台县出事,没糖便罢了,为何你们卖文房四宝的也跟着凑热闹?嫌恐慌还不够吗?”
夏昭衣看去一眼,说道:“你仔细瞧告示,可有说是何原因纸张不够?”
张彩云看回告示。
“其上未曾说,与明台县有关,为何你平白来骂?”夏昭衣又道。
“那,那是……”
“就是卖光了,新的还未到。”
张彩云深感窘迫,忙后退一步,抬手作揖:“这,姑娘,我并非有意……我,对,我实乃忧国忧民,担心天下大乱。”
忧国忧民几个字,让夏昭衣轻笑,她抿唇淡去笑意:“无妨,若是无事,先生便回?”
张彩云确定自己没看错,刚才少女脸上的笑,带着讥讽,还有一丝冰冷,但转瞬即至,她现在的眼眸所盈,仍是轻快畅然。
夏昭衣抬手,欲关门。
“且慢!”张彩云忙道,“姑娘,敢问……姑娘贵姓?”
“赵。”夏昭衣道。
“好,”张彩云又一拱手,“叨扰姑娘,乃我不是,改日我定上门赔罪。”
“不必。”夏昭衣说完,抬手合上门。
屋内并没有点灯,门一关,只剩窗外的淡光。
张彩云在外面听着里边的动静,没有光,也没有脚步声,这姑娘,走路这么轻盈。
清媚娇美,谈吐大方,连步伐都灵动无声,张彩云咽了口唾沫,忽觉心跳好快。
抬头再度朝上边的匾额看去。
“衡源文房。”张彩云低低道。
好个曼妙窈窕,青春逼人的赵姑娘。
隔日一早,支离早早从瑞东阁出来,打算去广芳河找沈冽。
后院有条曲折萦纡的溪流,河道绿叶低垂,芳林玉秀,溪流会经过一座小亭,那小亭的台阶下,常有仆妇坐着聊天。
今天便也有。
支离远远听到她们在聊外面的事,听到桃春楼三字时,支离停下脚步偷听,怕过去了,她们就不聊了。
“那小公子出手阔绰,有求必应,满堂的人吃了个饱。”
“可我听说,桃春楼嫌他寒碜呢。”
“我觉得应该谈不上嫌弃,不是说面粉不够了吗?”
“就是嫌弃,如若是达官显贵们来找,桃春楼敢不应?”
“还真敢,你们知道桃春楼后边的大东家是谁吗?”
“谁呀?”
“对,快说,是谁。”
“是张迅之!”说话之人压低声音,“他爹便是禹玉石桥畔的那个张浦翔,原来可是礼部尚书呢!这禹玉石桥,便是他取得名,题得词!”
“竟然是张府的!这么大来头!”
“而且你们知道不,这礼部尚书的官位,可古怪了。”
“哪里古怪了,快说!”
“快说!”
1024 姑娘嫁我(一更)
支离跟着竖起耳朵,专心去听。
肩膀忽然被人轻轻一拍,支离吓了一跳,回过头去,少女无声无息出现在他身后。
“偷听呢。”夏昭衣轻声说道。
“在说礼部尚书的事。”支离作了个“嘘”的手势。
夏昭衣抬眸,朝那些仆妇看去。
说话的仆妇将声音压得非常低,不过因为他们站得隐蔽,可以清楚听到。
“……你们不知道吧,听说朝廷就这十年,共换了五任礼部尚书。第一个庞永根,死于怪病。第二个任青书,两年不到便辞官,回去路上被人打得半死,一家老少死伤过半,他的左手半掌都被切了呢。第三个林宏儒,他更惨,直接于京兆被灭门,至今不知凶手是谁。第四个,就是那禹玉石桥畔的张浦翔。他是唯一告老还乡,到现在都无恙的。第五个,就是现在新上任没多久的鲍呈乐。”
“你咋知道的这么清楚?”
“对啊,你怎么知道的?”
“你们听她口音呐,”一个妇人道,“她是京兆逃来的,肯定比我们知道得多。”
“师姐,”支离看向夏昭衣,小声道,“真的还是假的?”
夏昭衣点头:“真的。”
庞永根死时,她还未“死”,父亲兄长尚都还活着,待庞永根死后,任青书成了礼部尚书。
任青书和林宏儒的遭遇,夏昭衣在京城时,从那叫轩辕铁柱的小乞丐口中打听到过。
而张浦翔和现在的礼部尚书鲍呈乐,由于这些年一直关注着李乾,所以她也不陌生。
“那这礼部尚书的位置,还真有些邪门。”支离道。
夏昭衣打量他的衣裳:“你要出门?”
“嗯,我去找沈大哥。”
“哦……”
“师姐呢,等下要去做什么?”
“去会北崖,那边有一座祠堂,我去看看。”
“你去祠堂干什么呀?”
夏昭衣浅浅莞尔:“回来说。”
支离点头。
夏昭衣转身朝另一边走去,支离想了想,抬脚跟上:“师姐,要不我跟你一起去。”
“你不是要去见沈冽吗?”夏昭衣边走边道。
“成日见,也不缺这一日嘛。”
夏昭衣顿了下,朝他看去。
见她欲言又止,支离好奇:“师姐,你想说什么?”
“他,这几日可忙?”
“忙的,我去后,他招待我都没什么时间。”
“做生意?”
“嗯呐,他如今是支爷,虽然不抛头露脸,都交给了手下,但要应付的人事,还是不少的。”
“哦……”
“师姐,要不等下回来,我们去看看?”
夏昭衣摇头,淡淡道:“不了,你去吧,我也忙。”
心里面,夏昭衣悄然松了口气。
有些距离是好事,成日见,则倍受其扰,心湖难静,净是涟漪与波动。
男女之情,她自认不需要,到底得时间去淡化抹平。
从院子侧门出来,支离的肚子咕咕叫了一声。
夏昭衣扬眉:“你未吃早饭?”
支离露出几分不好意思:“……沈大哥住的烟波楼隔壁,有一个小贩每日挑担过来,他的菜包和豆浆可好吃了。”
夏昭衣失笑:“那你去吃吧。”
“可我说了要陪师姐去会北崖的。”
“没事。”夏昭衣道。
二人边说边走,快出巷弄,路边响起一个声音:“姑娘!”
夏昭衣和支离扭头看去,张彩云抬手揖礼,又道:“姑娘。”
“师姐,找你?”支离低声说道。
夏昭衣方才便见到这里有人站着,但没想到是昨夜敲门之人。
“你有何事?”夏昭衣问。
“姑娘,张某斗胆一问,你……可有婚配?”
“你问这个作甚?”支离立即说道。
张彩云脸颊微红,舔了下唇瓣,垂眸笑道:“……小生我昨夜一见姑娘,便觉倾心,回去后辗转反侧,一夜未眠,闭眼皆是姑娘音容,所以……”
后面,苏玉梅才开门出来,看见他们,本要开口出声,听得张彩云这话,苏玉梅停了下来。
支离发出两声冷笑:“你是说,你昨夜才见过我师……我姐,你便想要娶我姐了?”
“姑娘,”张彩云看着夏昭衣,眼含期许,“可有,婚配?”
“无。”夏昭衣道。
张彩云一喜,还未上眉梢,便听她又道:“不过你收一收心思吧,不要再来找我。”
“为何?”张彩云想了想,有些怒意,“姑娘,你是瞧我这身衣裳太寒酸?”
“你如何想,随你。”夏昭衣看向支离,“我们走。”
“且慢!”张彩云追上去,“姑娘,你莫要欺我穷,我眼下是清贫,可我志向高远,前途无量!”
夏昭衣和支离脚步未停。
不过支离想到一个关键,悄声道:“师姐,你走路去?”
“嗯。”
眼下骑马会很张扬。
“那得走到何时呀。”
“慢慢走,不急。”
“那好吧,回来约莫很晚了。”
“嗯,若是没回来,便明日吧。”
“你要在外过夜?”支离打量她的衣裳,“那得多穿点,虽说不是寒冬,可春日寒山野寺,也冷的。”
“没事。”夏昭衣淡笑。
见他们不理自己,张彩云一怒,快步上前挡着他们,厉声道:“赵姑娘!”
“喂!”支离上前一步,“你再敢缠着我姐,我明日将你吊去城门,你信是不信?”
“光天化日之下,你出言不逊,胆敢威胁于我,我可是士子!”张彩云瞪他。
“士子也知道光天化日,那你还骚扰别人。”支离说道。
张彩云看向夏昭衣,抬手又一揖,冷冷道:“赵姑娘,你今日轻视于我,必将后悔。我非寻常学子,我若要登高,轻而易举。”
“那祝你前程似锦。”夏昭衣道。
“赵姑娘嘴巴的确会说话,”张彩云面色稍缓,“不过,张某今日便放话于此,若是姑娘不愿嫁我为妻,他日定会后悔。”
支离听乐了:“如何后悔?”
张彩云面露倨傲:“借姑娘吉言,但也诚如姑娘所说,张某人的确前程似锦。我腹中才学乃无价之宝,为人秉性高洁清风,出人头地于我不过时日问题。你们恐不知,世人眼中见不到的权臣高官,一生都无法企及的大人物,我张某能想见便见。”
1025 蒋氏祠堂(一更)
张彩云的倨傲,自认有十足底气。
朝堂最忌党朋,但忌归忌,终究有政见相同者喜好往来,政见不同者排除异己。
张浦翔未告老前,和虞世龄是最交好的,虞世龄如今不仅为同平章事,还兼任尚书右丞。
尚书右丞官职不算最大,可为官讲究得是“实权”,再加上卞石之,潘堂峰等老臣致仕后,虞世龄眼下是宣延帝跟前的大红人。
所以,张浦翔的学子,单单这名号喊出去,张彩云的腰板子都能笔直。
昨夜他一宿未睡,满脑子都是这位赵姑娘,今早于床头坐起,更心心念念想来一见,结果……
“说完了?”支离说道。
“你……”
“告辞。”支离道。
夏昭衣更是半句话都没有要说的,和支离绕开他。
张彩云看着他们的身影离开,面皮气得发青。
后面传来很轻的笑声。
张彩云回过头去,见是一个衣着朴素,年龄约莫二十六七的大姑娘,眉眼清秀,但到底不比少女。
“你笑甚?”张彩云道。
苏玉梅福礼,笑道:“见过公子,小女姓苏,见公子气质儒雅,定是个饱读诗书之人。”
张彩云将手负后,脑袋微微抬起:“你何事?”
“那位赵姑娘不识抬举,公子莫不如看看我,小女虽已三十有二,但未曾有过男人,家里邻里说我屁股大,是个生养儿子的命,公子,可有兴趣呐?”
“你三十多了?”张彩云扬眉。
“是呀。”
“呵!”张彩云发笑,“一把岁数还嫁不出去,笑话。”
说着,拂袖要走。
“那你岁数,也比赵姑娘大啊。”苏玉梅跟上。
“你莫要跟我!”
苏玉梅停下,气呼呼地叫道:“我看,不是岁数问题,是你嫌贫爱富,你是瞧我这身衣裳太寒酸了!”
这话听着耳熟,张彩云眉头一皱,他才同那赵姑娘说过。
张彩云怒然回头,朝苏玉梅看去。
“这便是你的为人秉性高洁清风?”苏玉梅嗤声,“不过如此!”
“你个小……老女子,你懂什么?”
“懂你不知羞耻,没有自知之明,”苏玉梅笑容变灿烂,“在教你人情世故呐!”
说完,苏玉梅转身离开,朝另一处走去。
张彩云活了近三十年,没受过这等羞辱,顿时气得发抖。
“你给我等着!”张彩云在她后边大声叫道。
苏玉梅头也不回。
衡源文房所在的金昌道,和禹玉石桥只隔两条街,在去张府的路上,会经过那日支离去买糕点的桃春楼。
张彩云面色极差,步伐匆匆而过,身影一下被坐在桃春楼上的张筠筠看入眼中。
“娘子,那个讨人厌的张彩云。”小婧说道。
张筠筠垂眸平静看着他,没有反应。
待张彩云身影彻底消失,小婧看向张筠筠:“不知又是什么事,看他一脸憋屈愤怒的模样,好像受了气。”
张筠筠的视线已朝另外一边的街道看去:“不管。”
说完,她右手以指骨轻轻支腮,满脑子都是昨夜的信。
这个她此前名字都未听过的全九维,要她引出阿梨和其师弟。
要怎么引出?
张筠筠望着茫茫人海,想不出来。
“驾!”一匹快马忽自街道奔过,骑马士兵扬鞭,朝前面来不及跑开的百姓身上挥去。
张筠筠看着他离去,忽然有了主意。
“便,惹事端。”张筠筠低低道。
“惹事端?”小婧被这没头没脑地一句话给说愣,“为何呢。”
“我有办法了,”张筠筠又一喜,“可行!”
太阳越来越大,不到午时,整个大地都已升温。
一辆牛车慢慢悠悠,在城外山坡停下,夏昭衣从牛车后面下来,要付老农“车费”,老农摆手不要,被夏昭衣强行塞在手中。
回头看向后边的村庄,夏昭衣打量一番地形,沿着无人的斜坡,往最高的山岭而去。
会北崖上,有一座非常有名的蒋氏祠堂,逢年过节,蒋姓后人都要聚在这里三跪五叩首。
如今蒋氏最有名的,当属熙州府里的蒋梦兴,其人向朝廷献了大半产业,谋得一个熙州上佐官,阳平公主来熙州府时,住得便是他专修的后宅院,财力着实可观。
夏昭衣早早便对这祠堂有兴趣了,她走了大概半个时辰,终于站在蒋氏祠堂前,她身后的山岭下,则是整个蒋家村。
不想被太多人看到,夏昭衣大概扫了眼周围地形,便走去祠堂后面。
占地着实大,而且有明显的新旧之分。
老的那一座,瓦砾土丘,露台破旧,一旁立着一座碑文,上面的漆色剥落得差不多了,连所刻之字都已风化。
往北走上半里,便是新的这一座,占地辽阔,形容魁伟,外面的大石碑冗立山头,其上漆色崭新,刻字隽美,颇有气势,看来是专门请人来题字的。
夏昭衣绕着这座祠堂走了圈,着实善用地势,殿宇中所供石像,甚至直接坐于纯天然的岩石上,但是被巧匠精心掩饰,反促成其与山一体。
后院则是开山劈石一般,凿出了一大亩空地。
“祠堂,”夏昭衣清清冷冷一抹笑,站在高处俯瞰这座祠堂,“原来是这。”
有些祠堂早已不算祠堂,比如青香村的,几乎成了办公的官廨。
但大多数祠堂都保留着本味,比如当初在寿石城外所遇到的,全是孝子与名人,旁边则是节孝祠,非贞洁烈妇不得入内。
这一座蒋氏祠堂便也如此,乃蒋家人心中的圣殿。
有两件就发生在这几年的事,相当出名,那会儿夏昭衣还未去临宁八江湖,而是短住在春文县,都有所耳闻。
一件,有一个被误传和人苟且的蒋家媳妇被杀死在祠堂前,后来才知其清白。但蒋家从没有立节孝祠的传统,再者,这妇人的尸体被分离乱丢,早被野兽吞个干净,所以,就当她白死了。
另一件,是一个得了病,怎么都治不好的小孩,遇到个路过的牛鼻子老道,说他有邪气,不能留,否则会危害整个蒋氏。
于是,小孩的父母主动提出,要把他“献上”,小孩也在这里被处死了。
1026 引蛇出洞(一更)
这类杀人案,官府基本不会干涉,二来,死者已矣,不会说话,也喊不得冤。
夏昭衣穿过祠堂仪门,去到东跨院一座内间,里面乃书房布置,有笔有纸,砚台上墨已干。
一旁有厚厚族谱,还有生笺,生签,长寿祝词;亡文,悼词,往生牌文。
夏昭衣翻了翻族谱,挑了个字最好看的,待研墨完毕后,她取了写对联的正丹纸和写挽联的挽联纸。
白纸写,将军坟上草。
红纸书,冢中森衣骨。
写完将屋中一切复原,她提着对联离开,直接贴在人蒋家祠堂大厅正上方,盖住了原有的“父子登科”和“承祖尚志”。
下一个目的地,是隔着一座山头的董氏家祠。
翻山过去,新春嫩色中,树木亭亭,坟头累累,分明一派春色的景,却有着寒冬的荒。
庙有老的旧的,祠堂有破的败的,但不变得,是一座一座继续新起下去的建筑,用以传承某种古老荒诞。
内是原始的野蛮暴虐,偏要披着文明假袍,美其名曰传统,实则能入族谱的每个男人名字之后,哪个没有藏着别人的血泪挣扎。或一个“别人”,或两个“别人”,或成群“别人”。
入了董氏家祠,夏昭衣同样自族谱上选一个好看字迹,再取同样的正丹纸和挽联纸。
白纸写:老树支门。
红纸写:油锅烹魂。
往正大堂一贴,少女转身离开。
这些文字很快会传开,以民间谣诼传播之迅速,版本之繁多,传入皇城之中,不知会是何样。
不过,很快也会轮到李家的。
广芳河宽十丈,以石桥连两端,中间河道上桨声不绝,水声潺湲一去,抱着半城。
支离打了一个饱嗝,看着手里半碗豆浆:“我没吃多少呀。”
小贩被他逗笑:“小老哥,这都是第二碗了,你还吃五个菜包呢。”
“这么好喝的豆浆,我能喝三碗的!”
小贩开心不已:“客官真喜欢,明日再来!”
卫东佑恰从外面办事回来,经过时朝支离这往来一眼,停下脚步:“有这般好喝吗。”
“有的有的,”支离端起一碗新鲜的,“你来尝尝。”
“还是不了,喝不得水,忙得连茅厕都没工夫去呢。”说着,卫东佑摆手,声称还有事,便先进客栈。
支离收回视线,对小贩道:“真遗憾,他没口福了。”
小贩心花怒放,支离在他眼中浑身都在发光。
不过提到“口福”二字,支离忽然在想,为什么不让小贩明日直接挑一桶去衡源文房呢。
正准备把这个想法道出,对岸忽然传来数声尖叫。
支离赶忙扭头看去。
不仅他,这一岸的所有人都纷纷望去。
一匹烈马脱缰,正在人群中狂奔,朝长街另一处冲去。
“哎呀,好凶的马!”小贩叫道。
“是啊。”支离说道。
人群纷纷避让,疯马所到之处,一连串的惊叫声。
支离看着它朝另一处跑去,想了想,放下手里的豆浆奔向石桥。
他还未下桥,便见另一头路中央站着一帮正回头看,刚还在嘻嘻哈哈打闹的小孩。
“不好!”支离叫道,正欲冲去,一个身材高大魁梧的男子骤然冲出,抱着这四五个小孩朝路边摔去。
烈马疾驰而过,人群蜂拥而上,去看那男子和那些小孩。
支离松了口气,忙也跑去。
那烈马在前面被拦下,好多拿着扁担的脚夫对着烈马一顿狂打。
小孩们受惊,都哭了,一个脸皮上磨了好大一层皮,哭得最响。
好在这些小孩的父母就在附近,闻声纷纷赶来。
支离朝那男子看去,其人约莫三十岁,个头很高,皮肤黝黑,脸上不仔细看得话,发现不了他还有几道疤。
旁人都在夸他,他一声不吭,转身准备离开。
支离目露欣赏,心里暗暗竖起大拇指。
孰料,一个小孩的娘亲忽然大叫:“你给我站住!!”
众人朝她看去。
大汉也回过头去。
“他们的脸没啥事,凭啥我闺女脸上被磨掉这么一大层皮!!你让我闺女以后怎么见人!”
大汉皱起浓眉,朝小孩看去。
小孩子张着嘴巴,眼泪稀里哗啦。
“太过分了,”支离低低道,躲到人群后面,伸手捏着鼻子大叫,“恩将仇报,你这妇人白眼狼!大家跟我一起骂!”
他跑到另一边,继续叫:“就是你!人家不救你,你娃命都没了!”
“对啊,”有人跟着说道,“你不讲道理!”
“真是白眼狼!”
“不知好歹,人家救了你,救了你!”
……
周围邻里纷纷指责。
大汉的视线一下锁定在后面幸灾乐祸的支离身上。
支离循目看去,冲他一扬眉,笑容灿烂,抬手一拱。
大汉目露感激,转身走了。
一场小风波,很快过去。
烈马被人当场杀了,大卸八块。
鲜血直接淌在街上,街道邻里都去拿袋子和盆子,赶来分肉。
支离见不得这场面,转身回去石桥,过河后回去烟波楼。
救人的大汉一直朝东走去,路上向人打听了几个地方。
一等他走远,立即便有人朝那几个被打听的路人走去,问刚才这个大汉打听了什么。
一辆马车就停在路边。
一个男子快步朝马车走去:“小姐。”
张筠筠坐在车厢里,问道:“如何了。”
“救人者不是少年,也不是少女,外乡来的,一路在打听几个铁匠。”
“只身一人?”
“嗯。”
张筠筠柳眉轻拢:“知道了,那就第二步,混战吧。”
“是。”男子离去。
小婧听着脚步声离开,面色露出几分不安和犹豫。
“怎么?”张筠筠朝她看去,“在想什么?”
“娘子,一匹马,就这样白死了……”
“区区一匹马而已。”
“但这混战,恐会伤及更多无辜。”
张筠筠沉下脸,目光看向前面:“掌嘴。”
小婧一顿,而后抬手,朝自己的脸上用力打去。
“你自以为是的善心和仁慈,不要在我面前显摆,”张筠筠寒声道,“再掌。”
小婧忍着眼泪,抬手对自己的脸又是一个巴掌。
1027 一见倾心(一更)
支离回去烟波楼,卫东佑正在说出去办事的过程。
沈冽对支离从不设防,支离一开始觉得不好意思,但越走越近后,少了那一层见外,眼下喊一声“沈大哥”,便大咧咧进去,坐下旁听。
虽已说了一半,但支离能听出大概,现在在说的,是一位姓王的官府文职人员,叫董钰山。
其人祖上有人一度做到兵部侍郎,但这百年家境逐渐萧条,到他这一代,只谋了一份地方小官吏的工作。
自沈冽入了熙州府,这几日他从未对外用过支爷这个身份,不过因为收了几家铺子,仍引了一些人注意,这位在官府任职的董钰山便寻上了门。
卫东佑不查不要紧,一查,其乃天荣卫。
支离一听这三字,顿时来劲,正座同时,把耳朵高高竖起。
但这两日,沈冽没有要对董钰山下手的意思,相反,有意重用。
现在卫东佑说得,是董钰山介绍来的一名熙州府县学教谕,名叫戴传,此人母亲重病,他想变卖家中几处祖田,望能开个高价。
卫东佑递上一封信:“少爷,其有书信一封。”
沈冽连打开的兴趣都没有,在李乾,他只收铺子,不收土地。
信被他放在一旁,跟这几日送来得大多数信一起,将堆在这里吃灰。
外面传来不少喧哗,支离起身过去看,一大群人打了起来。
“这熙州府,怎么比徐城还不太平呐。”支离摇头,低声说道。
除却董钰山和戴传,卫东佑再说了明台县些许情况,而后离开,没多久,又有其他暗人来找。
支离便在窗口,一边望着外面的打打杀杀,一边听着身后的谈话。
忽然听到“桃春楼”三字,支离想到之前被拒绝的事,回过头去。
说话的这名暗人叫诸昌,正说到桃春楼的掌柜有很深的排外情绪,其幕后东家为前礼部尚书张浦翔的长子张迅之。
沈冽于是看向支离。
支离一乐:“沈大哥记性真好,便是我之前对你提了一句的那个桃春楼。”
“熙州共有大小五个最出名的商会,桃春楼所在熙州商会,我们想要渗入进去,并不是那么容易。”诸昌说道。
“那怎么办呢。”支离问道。
沈冽高大挺拔的身子往椅子靠去,慢声道:“世无清莲,无人能经查。我们进不去,就把他们拽出来。便从熙州商主孔啸豪开始,逐一查下去。”
“是。”诸昌说道。
看着诸昌离开,支离说道:“沈大哥总归比我师姐要仁义……”
“仁义?”
“我师姐在诱人作恶,哎,”支离望回窗外,“明日便要有两座宅子,分别送去兵部侍郎庄忠道和吏部考功司郎中陆朗手中了。”
庄忠道若是收下,便由着他住几个月,但陆朗只要一收,下个月便会有人立即揭发他。
“支离。”沈冽沉声道。
“嗯?”支离转头。
“无人比阿梨更仁义,”沈冽一双深邃黑眸看着他,“她那样做,定有过思量,你不可说她不好。”
“我没说师姐不好嘛,师姐怎会不好的……”
沈冽目光望向支离一旁的窗外,落在远处一座更高耸的茶楼上。
“李乾在朝为官者,无一人是东西,”沈冽声音没有半分波澜,不疾不徐,“怀瑾握瑜者早已致仕,留下之人皆为助纣为虐,他们死不足惜。”
实际上,别说她那样做有过思量,即便没有,只是单纯去虐杀,沈冽都无条件支持。
他无法真切感受她心中之恨,血海深仇四字都似都无法形容,有那么几次深夜梦到她的痛,沈冽甚至想将整个李乾官场变作修罗场,任她挥刀想砍谁砍谁,凌迟或五马分尸,他都在旁边为她喝彩。
但沈冽又清楚她不会真的去灭光所有人,她的矛头直指,只有皇城最顶端的那个人。
所以,他说她仁义。
不然崩坏得不仅仅是李乾的官场,而是整个李乾现在统辖下的百万黎民。
这时又起敲门声,沈冽朝房门看去:“进。”
戴豫拿着一个篮子自外进来,对离得近的支离道了声好,朝沈冽走去:“少爷,许姑娘送来得。”
篮子里边是切得整齐干净的甘蔗,颜色新鲜,望着水灵。
沈冽看了眼:“为何收下?”
“她强塞给我,非要给你,”戴豫指去,“少爷,那这甘蔗……”
“还回去。”
“也不知她家住哪……”
“那就去打听,”沈冽墨眉轻拢,“这得我教你?”
“谁是许姑娘啊?”支离好奇。
“一个小娘子,才见我家少爷一面,便说她一见倾心,这几日不时来找呢,”戴豫说道。
支离眼睛大亮,露出八卦之彩:“不奇怪不奇怪,沈大哥品貌非凡,器宇轩昂,无人喜爱才是怪事呢!你看书中说的,那些俊美至极的男子走在街上,还有大批大批的妇人追在身后掷果呢!”
戴豫因他这话一笑,看向沈冽,认真道:“不过少爷,去打听也不好,如若被她邻里看到,会不会令她今后不好做人?”
“你倒是会体恤,”沈冽语声仍不见波澜,“那便把篮子放在门口,派人守着,免得别人拿走,待她下次再来,便还她。”
“那坏了怎么办呢,”支离可惜道,“谁知她下次什么时候来,这么多甘蔗一定很甜,放门口可惜了呀。”
“只要她下次过来看到即可,”沈冽拾来季夏和留下的一本账册翻开,边慢看边淡淡道,“让她死心便成。”
“唉,这可怜的姑娘。”支离道。
戴豫领了命,提着篮子出去,房门被合上。
支离摇摇头,目光看回外面。
对岸的打骂声越来越凶,已经殃及无辜,好些人受伤了。
好在远处有人高喊一声“官府的人来了”,便见打架斗殴的两伙人一哄而散,留下满地狼藉,和无辜遭殃的路人。
“不是疯马,便是疯人,今天也不知怎么回事。”支离说道。
话音落下,隔着数条长街也传来纷乱动静,又有人在那打架。
支离想了下,对沈冽说道:“沈大哥,我出去看一下。”
1028 流血画像(一更)
从烟波楼正门出来,迈过石桥,支离穿一条小巷去隔街。
还未看到动手打架的人,险些被一队快速奔来的马队撞翻。
一群身着燕云卫制服的男人扬着手里的鞭,谁若躲闪不及时,便抽谁。
不少人挨了打,都只敢怒不敢言。
支离想到不好惹事,便也忍了,快速避开。
又过一条小巷,打得火热的两帮人也因为有人说官府来了而四散。
一人正巧朝支离所在的巷弄口跑来,大力推开旁人,支离身形一侧,躲开此人,却不动声色一伸脚,将此人绊得摔飞出去。
一跤摔得极重,有人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
一旦有人开了头,笑声一下子扩散。
此人骂骂咧咧爬起,挥动手里木棍想给人好看,装腔作势一番后,灰溜溜跑走。
附近的人不想招惹麻烦,很快散掉。
支离从地上拾起一样小物,是这人摔倒留下的,一个破旧小钱袋。
钱袋里边银两还挺多,有足足四钱。
支离看了眼,收起钱袋。
与其追上去还他,不如顺手给路边受无妄之灾的人去医馆看大夫呢。
出得巷口,街上一片拥堵,遭殃的行人着实太多,挑担过来得小贩更惨,其中一个跟支离年龄相仿的小少年两筐菜都被砸烂,正抹泪在收拾。
支离过去帮忙,耳朵听周围人议论,称不认识这些人,见都没见过,但这伙人中有几人口音,像是北边归德来的。
菜叶大多烂出汁,完好的才三株,支离见竹筐也被砸坏,就地用一些麻绳修补,绑得比之前还要结实。
“谢谢公子,谢谢公子。”小少年含泪道。
支离愧不敢当:“你别谢我。”
他其实可以早点过来,或许便可避免这一切。
想到捡来得钱袋,支离拿出来,取出一钱,剩下的连钱袋一并给他。
小少年忙摆着晒得黝黑的双手:“这我万不敢要,我……”
“拿着,”支离打断他,将钱袋强硬塞入他掌中,“不是我的,是那伙人掉得,就当是他们给你的赔偿。”
不想多推攘,支离起身离开,去帮其他人。
“谢谢小公子!”小少年在后面喊道。
街上能帮的都帮一把,最后支离打听去到附近医馆,看看能不能再帮上点忙。
一旦忙碌,时间便是最不经耗的,等支离回去衡源文房,差不多已戌时。
入夜宵禁,这个点街道近乎已空,一队巡守衙卫走来,支离被拦下问话。
他一口学得极像的熙州本土口音,没有让巡守衙卫起疑,但巡守衙卫前脚刚走,后面他就看到不远处站着的一个人影,正虎视眈眈盯着他。
正是今早那个讨人厌,自称名士的男子。
支离不想理他,朝小巷走去。
“站住!”张彩云叫道。
刚走没几步的巡守衙卫们回过头来。
支离无奈,只得停下脚步。
“你们走!”张彩云对那几个巡守衙卫说道,朝支离快步过去。
巡守衙卫们看了看他,再看向支离,没再多留。
张彩云绕到支离跟前:“你姐呢?”
“与你何干?”支离厌恶道。
“你看到差别了吧,”张彩云露出今早一模一样的倨傲神情,“你待他们需点头哈腰,他们对我,却恭敬十分。”
“然后呢?”
“此正乃差别,人上人,人下人之差,”张彩云看向后边的侧门,又道,“你姐呢?”
“你图我姐,到底为何?”支离扬眉,“熙州府好看女子不少吧?”
张彩云一笑,双手负后,抬头眺着远处:“成,张某便与你好好说道。若道情,我待她一见钟之,确因其美丽而生情。若道利,你们有这般大的商铺,而我仕途无量。若道品,我秉性高洁,学富五车,而赵姑娘,我看得出其非一般女子,她的修为涵养,绝非泛泛妇人。综上,我和赵姑娘假使能成连理,彼此结合,便为互补。我乃顾家之婿,其乃贤妻良母,你说,何其一桩美事?顺便,还能提携提携你。”
“真是……病得不轻。”支离说道,抬脚要走。
“哎,你站住!”
支离不理会,在门外敲了几下,等人来开。
张彩云鼻子嗅了嗅:“你身上药味不轻,可是受伤了?”
“我打医馆回来,并无受伤。”支离回。
“医馆?那莫非,是赵姑娘受伤了?”
“不是。”
“那……”
“你闭嘴。”支离凶巴巴地说道。
门被一个仆妇打开,支离抬脚进去,院门被毫不客气地一关。
非礼勿入,张彩云本也没有要跟进去的打算,但这关门声让他着实不爽。
“且看我日后如何收拾你。”张彩云嘀咕,拂袖准备走,目光不经意一扫,落在一旁树荫下。
檐角低垂卧地的大片蔷薇虚若彩锦,秀林芳叶中,几件小物引起他的注意。
张彩云拾起它们,形状不曾见过,像是古物上的饰品,东西虽小,仍可见其严谨端庄,颇具结构性。
以及,看着有几分眼熟。
张彩云想不起在哪见过,但既然随意丢在路边,想来是遭人所弃,于是他装入怀中,打算带回去好好想想。
支离先去夏昭衣的院落张望,屋内没有亮灯,小大胖孤零零蹲坐在门口等主人,看到支离,它的小尾巴在后面摇。
“我师姐还没回来呢?”支离蹲下问它。
小大胖听不懂,把前半身和脑袋都放平在地,乌黑的眸子看着他,小尾巴继续摇。
想到师姐早上说,若是回不来,便明日吧,支离烦恼地皱起眉头,看来真的要明日了。
“师姐今天的衣裳很单薄,”支离对着小大胖喃喃,“希望她不要生病,来,”支离抱起它,“你今夜便同我睡吧。”
支离回去小院,房门很轻很轻,被他关上。
同一时间,一声尖叫在城外的蒋家祠堂响起。
村舍中大量村户提灯出来,不知发生什么。
便见后山上传来一人声音:“祠堂出事了,你们快来看,画像流血泪了!”
血泪二字,犹如水泼油锅,刹那整个蒋家村都沸腾了。
1029 吊诡之事(一更)
祠堂是五年前才造得,规模比旧祠堂要大出三倍,足有五进。
大厅面宽四间,五扇大门大敞,华丽庄严,当下所有灯火高亮,匆忙赶来得几大蒋氏“老爷”面色惶惶,望着正对大门的高墙。
除却正中的确在流“血泪”的画像,两旁各贴着一红一白二纸。
白纸写,将军坟上草。
红纸书,冢中森衣骨。
“谁干得?”一个老爷颤着声音,“这事是谁干得?!”
才考完童生三试,得了秀才一称的蒋七郎指着对联:“你们见这个字……这字,是十九公的字!”
蒋氏其他读过书的男人们纷纷看去,越看越似。
蒋十九公,建武七年五月,登京殿试进士,历任竹州参政,建武十九年进京师,擢升为吏部尚书。
其人已故八十年,乃蒋氏几代官品最高者,为后世子孙所瞻仰。
他写得一手妙字,留下诸多墨宝,后生晚辈时常仿他字迹,眼下蒋七郎一语道出,所有人大惊。
“真乃十九公之字!”另一人说道。
“将军坟上草,冢中森衣骨,这,这是何意?”
“将军坟上草,那不就是我们的蒋字?!”
众人因此话,目光看回正流“血泪”的画像。
春晚天寒,祠堂外山风呼号,吹得门扇摇动,一层一层的鸡皮疙瘩漫上每个人的脊背和后脑,
去而又返的夏昭衣,此时一动不动地藏在东面四座木质立屏后的金柱之上,恰藏在抱头梁于斗拱之间。
但凡蒋家人上前一看,便知这些不是“血”,而是红花色素和糖浆。
天方初亮,蒋家祠堂中所发生的吊诡之事,便送入城中蒋梦兴耳中,整个蒋府上下惊动。
蒋梦兴睡意全无,披衣而起,坐马车赶回老家。
恰遇早市,出城的路被城外蜂拥而来得农户们堵着,马车在逆流中速度变缓。
蒋梦兴暴躁地催促车夫,忽听外边传来的说话声,他掀起帘子望去。
几个老农正在说董氏家祠中所发生的怪事。
蒋梦兴皱起眉头,问一旁老仆:“他们说得,是董氏家祠,不是我蒋家?”
“对。”老仆说道。
“你下去问问,问清楚。”
老仆下了马车,上前询问,回来后一一转述。
“老树支门,油锅烹魂,”蒋梦兴愣愣道,“这是中了什么邪……”
“老爷,会不会有人恶意为之?”
“如何恶意?蒋家祠堂上的那是我十九公的字!多少人效仿不得精髓,恶意为之?”
“那这件事……老爷,相比之下,老树支门,油锅烹魂,更显可怖,会不会董家近来做了什么伤天害理之事?”
“我怎知道。”蒋梦兴摆手,不想再听。
岂料马车再往前,又听到了其他几户宗族家的祠堂出了怪事,不止蒋家和董家。
蒋梦兴心下一沉,大感不安。
这种事一经传开,后续只会翻腾出更离奇的版本。
“要翻天了。”蒋梦兴喃喃说道。
快巳时的时候,一辆牛车慢慢悠悠在衡源文房后门停下。
老农下车拍门,拍了好几声,才有人来开。
“啥事啊?”开门的仆妇问道。
老农将后边的草堆拿开,仆妇一瞧见趴在草堆上睡得正香,毫不讲究的少女,顿时一惊:“姑娘!”
府里上下都变忙碌,有人去端热水,有人去烟波楼喊支离。
夏昭衣被吵醒,睁开眼睛便看到小大胖人立在软榻边摇尾巴。
她微微一笑,摸了摸小大胖的脑袋,沉沉又睡去。
醒来才过午时,屋外阳光大好,夏昭衣从软榻上坐起,推开软榻旁的窗,屋外清风入来,家里仆妇的几个儿女正在外头追逐打闹。
赵杉自己有儿有女,都在衡香,这几个仆妇则是本地雇来得,赵杉人好,由着她们的孩子也在府里玩。
这时,夏昭衣看到一人,苏玉梅的哥哥,苏恒。
他状似园丁,在大片花丛中忙碌,不过很快,夏昭衣发现他不是在忙,更像是在找东西。
没有多看,夏昭衣收回视线,低头嗅了嗅自己的衣裳,一股很不好闻的牛车味,或者说,牛粪味。
支离自外回来,夏昭衣已洗浴完,在后院慢慢喝着骨头汤。
转头看到支离一身狼藉,夏昭衣眉心轻皱,支离走去:“师姐。”
“摔了?”夏昭衣道。
“说来好生奇怪,”支离坐下,“自昨日开始,整个熙州府,怪怪的。”
“如何怪呢。”
“昨日一匹疯马在街头横冲直撞,今日是两匹,广芳河畔一匹,据说城南那也有一匹。而且,要么这边打人,要么那边起火,好些路人无辜遭殃。这乱,起得太快了。”
夏昭衣还以为他要说城郊外那些祠堂的事。
“听你说来,这些不想是巧合,”夏昭衣道,“有人暗中使坏。”
“左右与我们无关,不过伤及无辜,委实可恨。”
夏昭衣笑:“那,那些祠堂的传闻,你可听到了。”
“哈,”支离也笑,“当然听到了,但是这个不用想,肯定与师姐有关嘛。不过师姐,你为何要跟那些人的祠堂过不去呢?”
“锦屏行宫外的太庙快修好了,”夏昭衣说道,“也快着火了。”
“师姐要对太庙下手?”
夏昭衣微笑:“嗯,从那天开始,李据将再无安宁,我要让他日日噩梦缠身。”
她的语气波澜不惊,平和淡雅,支离却能听出话语下深藏的暗涌。
“好!”支离开心道,“太好了!”
后厨见支离回来,也端来一碗热腾腾的骨汤。
骨头炖的很烂,汤汁透明淡白,浮着很薄的姜片和葱花,里边还有山药当归,香气扑鼻,味道鲜美。
支离喝了一口,露出陶醉神情:“太好喝了,真香送一碗过去给沈大哥呢。”
“送去便不好喝了,趁热才佳,可以等他下次过来,让后厨再熬。”夏昭衣道。
“方才,沈大哥本来要和我一起过来的,”支离道,“不过遇见戴豫回来,说有事说,便没来了。”
夏昭衣点点头。
“对了,”支离又随口道,“我自烟波楼出来,刚好瞧见许姑娘,她爱慕沈大哥,送了篮甘蔗,结果沈大哥不要,就给放在客栈外面,都风干啦。”
1030 跟她有关(一更)
“为何放在客栈外,不给人送回去?”夏昭衣不解。
“说是不知道许姑娘家在何处,怕打听得时候旁人问起,对许姑娘名声不好吧。”
夏昭衣想起在徐城时苏玉梅所提得糖葫芦,点点头,温然道:“如此为一个姑娘着想,确然不错,可惜这其中实在诸多不公。”
“不公?”支离不解,“哪里不公呢?”
“还记得去年三月,八江湖畔追求我的柳现宝吗?”
支离立即反应过来:“是哦,柳现宝那臭小子死皮赖脸,被我屡屡揍成猪头,但无人说他不是,提起来反而左邻右舍都嘻嘻哈哈。换作是个姑娘,那怕是早就被唾沫星子淹死了。”
说着,支离又想起一人:“还有,师姐,那个在门外拦着我们,自称姓张的牛气得不行的男子,又有哪个姑娘会如此?真有这么放肆的女子,那也定是有权有势之人,可是放在男人身上,十个中有八个都是这样自以为是。你不知道,他昨晚又来了呢。”
“不提他。”夏昭衣说道。
“嗯,提了也嫌烦,”支离转了话题,“不过,那甘蔗看着尤为水灵,我本想吃,又不好意思跟沈大哥说,晚些我便自己去买。”
夏昭衣一笑:“好,给我也带份,熙州甘蔗确实甜,再过几日,市面上便要买不到了。”
“嗯!”
喝完骨汤,师姐弟二人回去,拐过园林一角,正盛的春光里,苏家兄妹争吵的声音远远传来。
“吵得好凶,”支离说道,“我去看看!”
过池出亭,苏玉梅和苏恒在锦簇花丛旁大吵,苏玉梅身后站着四五个小孩。
说是站着,更像是躲着和缩着,让人一眼觉得,像是苏恒再欺负这些小孩。
支离对苏恒的看法很不错,觉得可能是自己猜错了。
余光看到支离走来,苏恒朝他看去,目光落在他更后面的少女身上,苏恒停下争执,转身看向草丛,胸膛因动怒而起伏剧烈。
“苏姐姐,怎么回事啊?”支离问道。
苏玉梅看了看苏恒,对支离道:“还记得在徐城时,我曾拿出来得那几件小物吗?”
“嗯,记得。”
苏恒眉头一皱,朝苏玉梅瞪去。
苏玉梅不理会他眼中愤怒,继续说下去:“我兄长身上也有一份,前几天他和我发生争吵,一气之下扔掉了,被这几个小孩捡走,眼下不知落在了何处。”
支离看向苏玉梅身后的小孩。
孩子们一脸紧张,缩成一团。
“原来是这样。”支离说道。
苏恒抿唇,忽而一抬手,冲支离道:“苏某先告退。”
看着他离开,支离抬手摸了摸一个小孩的脑袋:“小安子,告诉哥哥,还记得丢在了哪吗?”
被叫做小安子的男孩怯怯摇头。
“没事,不怪你们,”苏玉梅柔声道,“是我兄长不是,他自己莽撞,还迁怒你们,是他不对。”
“不过,”支离肃容,“苏姐姐,那东西丢了,后果严重吗?”
苏玉梅神情变凝重:“我也说不好,但就在这府中,应无几人认识,该当……不会多严重。”
支离放心点头,看向走近得夏昭衣:“师姐,那些小玩意儿丢了。”
夏昭衣方才已听到他们的对话,点了点头。
小孩们看到她,纷纷开口:“阿梨姑娘。”
“阿梨姐姐。”
“大,大娘子……”
“你们真的想不起来吗?”夏昭衣问。
几个小孩子互看对方,委屈地摇摇头。
“那你们帮忙去找一找,如果能找到,每个人都送一袋小肉干,好吗。”
“嗯,好。”
“不送肉干,我们也会去找的。”
“对,我们会去找的。”
夏昭衣微笑,抬手拍了拍一个小姑娘的肩膀:“那去吧。”
孩子们一哄而散。
金昌道。
一群脚夫挑着东西在桃春楼后门停下。
伙计打开门,打量为首之人的腰带和扁担,确认腰带是三娘子叮嘱过的褐底黑纹,扁担上也有三个圆环雕刻,便将人放入。
全九维一人进去,其余人想跟,被他喝令在外。
伙计一眼看出,他个头不是这些人里面最高的,身子也枯瘦如柴,气势却是最凌厉凶悍的一个,像极那种刀口上舔血的亡命歹徒,能不顾一切后果要人命。
全九维跟着伙计去了楼上包厢,张筠筠已久候。
见进来就一人,张筠筠秀眉轻皱:“就你一个?”
“够了。”全九维走去,将扁担搁在旁边,在张筠筠跟前坐下,抬手拾起桌上的牛肉条便往口中塞。
“我没找到他们,”张筠筠沉声道,“能用的办法都用了,也许这些人,没你所说得那么侠义。”
全九维将牛肉咀嚼得很响,满口滋滋声:“因为还没死人,死上几个人,当街溅血,那个师弟会坐不住的。”
看着他脏兮兮的手指不停朝盘里撕去,张筠筠一阵恶心:“那些字,是你写得?”
“是,”全九维干脆把整个盘子端到跟前,大口大口,狼吞虎咽,“昨天晚上,城外那些祠堂的事,你听说了吧。”
“嗯。”
“听说那些字,每个祠堂留下的都不一样。”
“说是祖宗作怪,那些都是他们祖宗的字。”
全九维淡淡道:“一定是阿梨那伙人干得。”
“我隐约有猜到,但是凭我的手,伸不了那么长。”
全九维将最后一点牛肉条都吃尽,伸出舌头舔着盘子上的屑,一抹嘴巴,这才道:“这事情也简单,你派人散播出去即可。”
“散播……祠堂的事,跟阿梨有关?”
“没错,她既然想装神弄鬼,那就让她装不成。得罪那么多宗族势力,要对付她的人只会更多。”
张筠筠若有所思地点头:“好,我去试试。”
“街上的事你也别忘了,必须要见血,没能死上三个人,别怪我找你麻烦。”
张筠筠搁在腿上的手微微收紧,点头:“我知道了。”
“再来盘牛肉!”全九维把空盘子在桌上撞了下,“多一点。”
张筠筠微微侧头,小婧福礼:“是,我这就去。”
1031 他输不起(二更)
都说字如其人,但张筠筠很难将全九维和他的字联想到一起。
坐轿子回禹玉石桥畔的一路,她都觉得匪夷所思。明明字不丑,在她所见那么多字中,全九维的字属中上乘,可是他的模样,修养,谈吐,性情,无一不令她厌弃。
轿子在正门前的大空地停下,张筠筠才出轿,便见那个成日来烦祖父的张彩云负手立在湖边。
想到张彩云的字也不错,人却也讨厌,张筠筠于是能稍微看开。
这时,一群嬉闹小儿跑来,几人撞在张彩云身上,张彩云负在身后的手一松,几样小物从他手中掉出。
张筠筠眼尖,目光稍凝,便快步走去。
张彩云才拾起,听得少女声音响起:“这是何物,你哪来的?”
一瞧是她,张彩云神色恭敬数分,拱手道:“见过筠筠娘子。”
“东西给我看看。”张筠筠伸手。
“是,这个吗?”张彩云摊开掌心。
张筠筠眉心微凝,抬手夺来。
几样雕刻精细的木头小物,造型古拙别致,略像青铜器上的耳饰,又有点像屋顶斗拱。
“这是哪来的?”张筠筠抬头。
“路上捡得。”
“哪条路?”
张彩云想了想,往北面指去:“城外。”
“城外?”
“嗯。”
张筠筠重新端详这几件东西,转身朝张府走去。
“哎,三娘子!”张彩云上前,“此物你……”
“既是你捡来得,便不属于你。”张筠筠头也不回地离开。
宵禁前的最后一刻,一早赶去城外的蒋梦兴坐车回来。
街上已无几人,蒋梦兴靠着车厢昏昏欲睡,快到蒋府时,车夫忽然停下,很轻地喊道:“老爷。”
老仆掀开车帘往外看,略略一惊,侧身去摇蒋梦兴的胳膊,俯在他耳边快速低语。
车帘重新被老仆撩起,蒋梦兴睁着睡眼朝前看去,明亮街灯下,一队约三十多人的兵马挡在路中央。
蒋梦兴揉揉眼睛,认出是燕云卫的制服,赶忙从马车上下来。
为首男子个头高大,五官的占比也大,浓眉大眼,大鼻厚唇,下巴有一层很浅薄的沥青色胡须。
他身上所穿制服也较其他人不同,尤其是腰上,其所戴赤金龙身勾雷纹腰封,是十二卫将领的专属。
燕云卫自李东延在五年前被暗杀后,一直只有副将,没有主帅,这位新上任得男子看模样不出三十,不知是谁。
但不论是谁,都是蒋梦兴这个散官见了便要上前去行大礼的。
蒋梦兴作揖拜过,却见后面还有一人,这人蒋梦兴想不认识也难:“牧小世子?”
个头不高的牧亭煜,在一众人高马大的燕云卫中,快要被埋没。
“你好啊,蒋梦兴。”牧亭煜不咸不淡地说道。
“见过牧小世子。”蒋梦兴忙拱手。
“这位燕云卫新统帅,乃银龙七连环将军,洪元杰。”
蒋梦兴一愣,赶忙回过身去:“见过洪将军!久仰洪将军大名,如雷贯耳!”
洪元杰抬手,淡淡一拱:“有礼。”
这些燕云卫士兵并没有穿燕云卫的兵甲盔甲,而是燕云卫的日常制服,加上牧亭煜也在,蒋梦兴猜想,他们离京来熙州,不定便是要去明台县。
不过不管去哪,眼下他们出现在此,用意再明显不过。
蒋梦兴半句话不多问,热情留他们进府,让他们歇脚,并一路说,定要盛情招待。
同一时间,叶正叩开沈冽房门进去,将他在东城门外遇见燕云卫,和他们悄然去往蒋府的事情禀报沈冽。
沈冽才洗浴完,穿着一袭淡白色寝衣,听完叶正所说,点点头:“我知道了。”
“那,要不要派人去告诉姑娘?”
“好。”
叶正想了想,又道:“少爷,莫不然,你亲自去?你和姑娘,有几日没见了吧。”
沈冽微顿,抬手提起桌上已冷的白瓷茶壶,缓缓倒了杯水,修长的指端起:“是有几日了。”
“少爷,你就不想见姑娘吗?”
沈冽本要喝,凑到唇边又放了回去。
长垂而下的青丝发端,微微触着桌面,他清俊面庞露出几丝沉凝和犹疑,因眼眸低垂着,长度恰到好处的睫毛便成了遮月的云影。
“少爷,”叶正低低道,“您在想什么?”
在想,如果真去找她,要如何表现得克制。
她的笑,她的眸光,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清香,对他的吸引力已经越发致命。
叶正小心观察他的神情,很轻地道:“少爷,还是去找阿梨姑娘吧,顺便也好说一说你的心意,如若不说,阿梨姑娘便永远都不会知道少爷你爱慕她呀。”
沈冽掀起眼皮看他一眼:“我输不起。”
叶正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啊?”
这几乎是叶正头一次听到沈冽说这样的话,他看着这位杀伐果敢,枪剑凌厉的年轻男子:“少爷,什么输不起?”
沉默一阵,沈冽头一次与旁人吐露心声:“我知道感情之事当大方大气,放开手脚。可是阿梨于我,我大方不了……只因她是我唯一选项,要么她,要么无。”
“少爷……”
沈冽闭了闭眼,轻声一叹。
正是因为输不起,而如今在她身旁又总容易想入非非,逐渐失控,他才不敢去见她。
但是……
“我收拾下,”沈冽彻底松开茶杯,“我去找她。”
支离啃着甘蔗,一路走,一路吐渣,由于行于高楼,便非常没有道德地吐在别人的屋顶上。
见夏昭衣几次望来,支离吐舌头:“反正屋顶也要被鸟儿拉屎……”
夏昭衣淡然一笑:“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
支离神情略显几分委屈:“那,我便不当君子。”
夏昭衣轻笑摇头,目光看向广芳河。
支离又啃一口甘蔗,嚼完吐在手心,抬眼也看去,远远见一女子坐在无人的小石墩上,讶然一声:“哎呀,那不是许姑娘吗。”
“许姑娘,”夏昭衣道,“爱慕沈冽的那名女子?”
“嗯呐,我见过她几面,这姑娘真是的,大晚上不在家,独自跑出来。”
1032 出门约会(一更)
月色朦胧,石阶明净,少女身着一袭绿灰色初春衣裙,坐于河畔矮石上,目光凝望着对岸的烟波楼。
一旁柳条低垂,似有若无从她纤薄的后背拂过,不时遮去低檐和路边的灯火。
她身后长街空寂无人,街旁屋舍是清一色碧瓦石墙的商铺,商铺皆已打烊,每间门面阔大,后面是深深庭院。
支离和夏昭衣便就是踩在其中一间商铺的屋顶之上。
“画面好素净,”支离声音很轻,“小师姐,我都想作诗了。”
夏昭衣莞尔:“是啊,少女情怀总是诗。”
“不过大晚上的,她单独一个姑娘,这样不安全。”
夏昭衣点点头,抬头看向对面的烟波楼:“可能,她真的很喜欢沈冽吧。”
“不过沈大哥不喜欢她,她这样,多少会让沈大哥不舒服。”
“至少她眼下并未打扰到沈冽跟前,该由她有自己的憧憬幻想。”
“也是,”支离又咬一口甘蔗,“当初柳现宝时,师姐也说你管不到他。不过,我要是沈大哥,知道有一个人在暗中这样盯着我,我定会不舒服的。”
夏昭衣淡笑:“可沈冽现在不知,只要她没有越界,我们便都不说,就当给许姑娘保留几分面子。”
“哎呀,”支离目光一眼看到烟波楼侧门,“想不说都难,沈大哥这会儿怎么出来了。”
夏昭衣循目看去,叶正和卫东佑走在前面,后面跟随出来得,的确是沈冽。
沈冽在人群中是非常好辨认的身姿,较旁人要挺拔单薄,像是参天的青竹,今夜他穿了一袭暗海兰色云火纹加玄锦劲衣,腰间系着黑色仙花缠枝纹腰带,一丝不乱的清爽长发束成马尾,这身清冽气质在暗夜下如清风过枝梢,俊朗风流。
“这是盛重打扮过得,”支离小声道,“哎呀,师姐,沈大哥该不会是要去幽会吧。”
“幽会?”夏昭衣说道。
支离的目光忽而看向坐在下面的许姑娘。
许姑娘抬头,也瞧见了桥对岸走来得人,一瞬,许姑娘以为自己看错了,见真是沈冽,她忙起身。
“许姑娘,她把沈大哥打动了?”支离讶然。
夏昭衣眨巴眼睛,一时不知该做什么神情。
随着许姑娘一起身,已到石桥上的沈冽等人也看到了她。
支离立即拉着夏昭衣藏起:“嘘。”
夏昭衣:“……”
“少爷,”叶正低低道:“是那个许姑娘。”
沈冽面淡无波:“不理。”
许姑娘一动不动,看着他们走近,待快自桥头下来,她忽然拔腿跑去:“支,支公子!”
“差点以为是在叫我呢,”支离超小声,“我也姓支。”
“我知道你姓支。”夏昭衣也超小声。
“许姑娘,夜已深,你在这里做什么?”叶正道。
“我闲逛来着……”许姑娘说道,目光小心朝沈冽看去。
月色下,沈冽一双深邃黑眸似古井,冰冷淡漠地回看着她。
许姑娘知道他不可能会喜欢自己,但这样和他对视,仍让她一颗心越跳越快,红意从脸颊蹿向耳根。
“见,见过支公子。”许姑娘结结巴巴。
“师姐,看起来,不像是约会。”支离继续超小声。
“别再出声。”夏昭衣说道。
眼下这场景,她委实觉得心虚,如此偷听,实在不好。
“许姑娘,天色不早,你回去睡吧。”叶正道。
“你们这,是要去哪呀?”
“这个跟你没有关系。”卫东佑道。
许姑娘抿唇,目光看回沈冽。
沈冽没再看她,抬脚朝前面走去。
“支公子!”许姑娘上前一步,“且慢。”
“何事?”沈冽问。
“我知道支公子是有钱人家的少爷,乃我穷尽一生都高攀不上的大富大贵之人,但……”许姑娘忽然鼓足勇气,“支公子,我见你身旁从无女眷,你,你可要一个小妾伴你左右?”
“你何以自轻自贱?”沈冽说道。
“小女自见了公子你后,便茶饭不思,我……”
“我不需要。”沈冽没再停留,迈下石桥。
叶正冲许姑娘笑笑,示意她快些回家。
“幸好这里是熙州府,”支离继续超小声,“若是一些民风保守之地,这许姑娘表白被拒,不定要跳河呢。我听闻西北有一处深山,女子但凡对男子唱过山歌,便是示爱,男子若不接受,她就只能蒙羞跳崖!”
“恶俗之风。”夏昭衣说道。
“就是,哎,不过我们今夜来此,好像是找沈大哥的?”
“对啊。”
“那我们去追他,不宜让许姑娘看到我们,免得她恼羞成怒,想不开。”
夏昭衣微笑:“好。”
沈冽所去方向,是他们的来路。
师姐弟二人快速穿过屋檐,在街道尽头的十字路口时,沈冽脚步骤然一停,耳廓轻动,抬头朝檐上望去。
随着他这一举动,叶正和卫东佑也注意到了细碎动静。
“何人!”叶正肃容叫道。
“是我!”支离灿烂的大笑脸瞬间出现在屋檐上,悄声叫道,“沈大哥,是我!”
“支离!”叶正骤然一笑。
“还有我师姐呢!”支离笑道,扭头看向后边的夏昭衣,“师姐!”
沈冽心下一动,便见身着一袭湖绿色水漾长裙的少女迈过垂脊走来,露出清媚秀美的一张面孔。
夜色下,高处的风吹动着她的衣裙和青丝,仙然欲乘风而去。
夏昭衣坦然弯唇,露出笑靥:“沈冽。”
沈冽俊容变温和,淡淡道:“阿梨。”
宵禁是有夜间巡守兵的。
不过他们一行五人身手皆高超,若是远远听到动静,会提前离开。
最后,干脆都上了屋顶,在城里最高的茶楼上坐成一排。
得知沈冽要去金昌道找他们,支离开怀,连道太巧。
叶正好奇问他们为何出现在这,支离看向夏昭衣:“师姐说,商议去衡香的事。”
“嗯,”夏昭衣说道,“之前说好,要同去的。”
沈冽点头,而后将蒋府来的贵客们道出。
听闻其中还有牧亭煜,夏昭衣不由一笑。
“师姐,你笑什么?”支离问。
沈冽朝少女看去。
夏昭衣坐在最旁边,支离在她和沈冽中间,加之她又坐得端挺,故而沈冽看她有些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