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4 是大东家(补更5.30)
醉鹿郭氏,在乱世前后,一直与世无争。
所谓千年望族,名誉尊荣来自这千年,与此同时,行事也会越发谨慎,唯恐这千年的传承断送在自己手中。
故而,他们的敏感胆小和自我保护之强,远胜旁人,便少了那一份狂野的胆气。
这些年,醉鹿只出过一次兵马,便是去华州围堵沈冽。
数年前去江州接郭兆海回醉鹿那一次,甚至都不算是出兵,只是派暗卫们悄然前去接人而已,人数及规模与华州双坡峡一战截然不同。
所以,这次所出兵马,蔡和最先想到的,是否也同沈冽有关。
新送来的茶水渐渐变冷,蔡和握着茶盖,轻轻在茶盏上磨着,越想,越觉得就是这么一回事。
“天下局势还未明,郭家不会那么轻易便站队,”蔡和沉声道,“任何一方兵马,醉鹿都绝对不会大动干戈,除非,是沈冽。”
“这是个什么道理?”小随从不解,“对付外人畏畏缩缩,对付沈冽反倒增派兵马?”
“嗯,他们笃定沈冽不会下死手。”
“可是数月前,沈冽还带人闯了郭府,将那几个舅舅的手指都给砍了呢。”
“只是手指,又不是脑袋。”蔡和说道。
书案前的一人说道:“蔡先生,此次郭家的行动非常小心,若非我们还有人留在留靖府,恐怕根本不会发现他们的兵马过来。”
蔡和点头:“他们应也不知我们在留靖府,否则他们不会带这么多兵马前来,不管是敌是友,两军相见,都不是利事。”
“若是要对付沈冽,那么沈冽现在在何处?”另一人若有所思道。
“不是说,在探州吗?”小随从说道。
蔡和看他一眼,手中茶盖落在茶盏上,盖得严实密缝。
“速派三人,暗中跟随郭家这支兵马,”蔡和很快做出决定,沉声说道,“不论他们去哪,都要及时掌控动向。”
“是。”书案前的二人应声。
小随从想问为什么要跟着郭家,不论郭家还是沈冽,似乎都不在小郡王的计划之中,但小随从又怕自己话太多,只能忍下。
其余几封信,有说横评的,有说宋致易的,蔡和看过只作大致了解,因为离此地很远,暂不用顾虑安排。
将信推去一旁,他看回身前账册上。
当务之急,还是得拿下支先生的这笔生意。
这个支先生,要么今晚,要么明天,就要到寿石了。
太过晦暗的天光,分辨不清是什么时间,江渚上早早点了渔火,一盏一盏,染在将凝未凝的十里江面上。
游子庄渡口上的铺子关了大片,杨富贵自马车上下来,敲响一间铺子的大门。
铺子用得是着红漆的板门,漆色非常新。伙计在里头问是谁,杨富贵报了大东家,伙计并不信,去将吕庚请出来。板门一卸下,见得站在马车前的少女,吕庚喜不自胜,连声喊着“东家”,将少女迎进屋去。
冯耀农对完账便早早去卸下,听闻大东家来了,赶忙穿衣赶来。
少女坐在宽敞的大堂里,手边一盏热茶,眉目带笑,安静听着吕庚在那滔滔不绝地说着铺子的经营。
账房先生抱来几本厚厚的账册,店里的伙计们也被陆续喊来。
当初夏昭衣离开前要他们招十个伙计,十个打手,如今伙计打手,站得多达六十人。
待人都齐了,吕庚让他们站好,男人女人们像是军训一般站得笔直庄严。
“给大东家问好!”吕庚下令,一脸严肃。
“大东家好!”数十人齐声对少女喊道。
夏昭衣正翻账本,“呃”了下,看向吕庚。
“认清我们大东家的眉眼,画一样的仙人儿!”吕庚又道,“今后若是见到我们大东家,该如何说话?”
“见过大东家!”数十人继续齐声。
杨富贵和李满坐在夏昭衣另一边,看着这个架势,不知怎的,他们觉得自己也跟着神气了起来。
夏昭衣失笑,对吕庚说道:“别了,不必如此,散了吧。”
“必须要让他们认一认我们的大东家是什么模样的,”冯耀农说道,“我们都对大东家忠心耿耿!”
“对,乱世流离,我们这数十人全赖大东家才能得此一屋安然!”吕庚说道,“大东家,不是我们夸大,您于我们真的如再世父母!”
“我们对大东家忠心耿耿!”数十人再一次齐声说道。
喜当爹娘的夏昭衣并不是很适应这种场面,沉默一阵,她说道:“……既然如此,认过之后,便散了吧。”
“好!”冯耀农应道,看向那些伙计,“睡去睡去,大伙儿都睡觉去吧!”
待人走得差不多了,重新开灶的厨室也将满桌的佳肴准备妥了。
吕庚边领夏昭衣过去边喜道:“当初大东家离开前要我们将隔壁那间铺子盘下来,如今左右两边都是我们的,现在三个铺子一并打通,重新布了格局,所以这大堂才如此宽敞。”
“你们也太厉害了,”杨富贵忍不住说道,“盘子做得这么大!”
“不是不是,”冯耀农不好意思道,“当初东家买下这铺子交给我们时,我们经营得并不好,亏的厉害,是衡香的王总管派了几个管事过来帮我们,还给我们拉来了数十个大订单,我们这才喘过气来。”
“对了,东家,除了左右两边的铺子,青山岭山脚那边的客栈,还有东治钱庄旁的,我们也打算盘下来。”吕庚说道。
“你们自行做主。”夏昭衣笑道。
“啊!”冯耀农忽然一拍脑袋,“对了东家,你来得正好,下午才到的一封信,恰好可以给你。您先吃着,我这就去取。”
看着冯耀农跑走,夏昭衣问吕庚:“何地来得信?”
“是之前东家特意叮嘱过的,”吕庚坐下来说道,“松州扶上县的。”
夏昭衣眉心轻拢,点点头:“好。”
冯耀农将信取来,信封一角所写,果真是柳叔的。
“松州戒严,加之冬日雪路难行,所以此信虽然是今日送到,但离寄出来肯定有些时日了。”冯耀农说道。
855 谁敢惹我(补更5.30)↓ 我觉得这章很有意义(或也=异议)
信上内容与什么有关很好猜,虽说夏昭衣心理素质惯来强大,但难免会影响胃口。
她没有急于打开,将信放置一旁。
杨富贵和李满吃东西很凶,雪天不好行路,赶了数日的马车,风餐露宿,天寒地冻,二人都被饿坏。
吕庚和冯耀农在旁陪着,伙计也给他们添了碗筷。
在准备用饭菜前,已经熟知夏昭衣饮食习惯的杨富贵特意令后厨用小碟子新添一套菜式。
夏昭衣从来不和人共用一盘菜,吕庚和冯耀农都默默记下。
他们二人吃得不多,吃饭时问及夏昭衣此次是路过还是要留下住几日。
得知明日一早便走,二人多少觉得有些遗憾。
不过有一事比较尴尬,虽然买了三个铺子,连带地契都收了,但他们人手太多,房间本已不够,临时腾出一个并不像话。毕竟怎么能让大东家睡别人睡过,且来不及清洗的房间。
所以,只能去客栈了。
“客栈也无妨,那客栈我住过,”夏昭衣说道,“不碍事。”
吕庚皱眉,语声有些烦闷:“近来来了几个军官,也住在那客栈,若是遇见,多少会有些……”
杨富贵和李满也皱起眉头,朝夏昭衣看去。
夏昭衣的身手,杨富贵是见识过的,在场诸人里面,他最清楚惹谁都不要惹她。
但是,其他人不知道,那些军官肯定更不知道。
换作任何一个男人,面对一个正值芳龄,冰肌玉骨,身材曼妙的气质美人,谁能不动点心思。
更不提,还是有权有势的军官,那还了得。
杨富贵倒是不怕少女被欺负,而是怕麻烦,以及,他们现在不是四处飘零的游侠,铺子就在这呢,和尚走了,庙还留着。
“对了,”冯耀农说道,“东家,我有几件干净的衣裳,尚还未穿过,不然你将就下,换个男人的身份去投宿。”
夏昭衣双眉轻皱:“为何换个男人的身份。”
“年轻女子的话,多少有些不便……”
“没有不便,”夏昭衣摇头,“便就这样去。”
“阿梨姑娘,”杨富贵小声说道,“那些当官的,手里有点权势就胡来,而且不一定是他们想要胡来,而是看中你,想要将你送给他们头上的官儿胡来都有可能。”
“是啊……”李满也应声。
“如此,我去取衣裳?”冯耀农说道,便推开椅子起身。
“不必,”夏昭衣叫住他,“我不换。”
“阿梨姑娘……”杨富贵有些着急。
偏厅里的男人们也都看着她。
夏昭衣沉了口气,厉声说道:“杨富贵,你知道我的身手。”
“我是知道,那些军官肯定都不是你的对手,但是……”
“但是,如果连我这样身手的人都躲着他们,那其他女人呢,不慎碰到他们,就由着他们欺负,凌辱,带走胡来,或者送给上头的人胡来?”夏昭衣打断他。
杨富贵一愣。
偏厅里忽然沉默了下来。
“我有这样的身手,为何还要躲?”夏昭衣不能理解,“那我练这一身身手出来,是做什么的?”
“这不是想着,有些麻烦,能让便让嘛……”杨富贵声音变弱。
“他们不是麻烦,”夏昭衣寒声道,“我才是麻烦。”
说完,夏昭衣眉头皱得更深,缓缓道:“杨富贵,你是不是,忘了我是谁了?”
杨富贵有些不安地看着她:“我知道的,你是阿梨姑娘……”
“当初在京城闹得满城风雨的邪童,敢拦李据御驾,敢跟宋致易叫板的阿梨,为何在你眼中,需要躲避一个借宿客栈的小小军官?我是白活了一场吗?”
满厅噤若寒蝉,无人敢吱声。
夏昭衣搁下筷子,拾起信封起身:“我去看信。”
杨富贵和李满跟了她这么久,一直以来她都是个脾气温和的人,这还是头一次,他们见着她发火。
一旁的吕庚和冯耀农便更不敢说话了,唯一庆幸得是,刚才的火力全由杨富贵一人吸引过去了。
几个男人,还有旁边留下来的两个伙计,你看我,我看你,都有些懵和不知所措。
“咱们,明明是为了大东家好……”李满很轻很轻地说道,打破沉默。
吕庚和冯耀农朝他看去,没有接话。
杨富贵是最无助害怕的,他的筷子早已放下,没有半点胃口了。
这个时候该怎么办,他不由又去想,长年跟在夏昭衣身旁的支长乐和老佟,他们遇到这个情况会怎么处理。
糟糕的是,他跟支长乐和老佟的接触也根本不多……
一顿本该其乐融融的晚饭,变得食之无味,吕庚身为大掌柜,他觉得自己有必要打破僵局,低低道:“你们先坐着,我去找东家。”
其余人都没吱声。
夏昭衣坐在大堂里面刚才所坐的位置,正在看信。
她的神情依然还是严肃的,少女的脸若不笑,她身上那股清冷的气场便显得格外疏离冷漠,更不提,眼下还如此严肃,威仪到令人胆颤。
“东家……”吕庚小声说道。
夏昭衣目光留在信纸上,淡淡道:“你们,太傲慢了。”
啥?吕庚眨巴眼睛,怀疑东家说反了。
哪怕没说反,可是,不是为你好么……
“我的气已经消了,”夏昭衣又道,“待他们吃完,觉得可以休息了,便随我一起出门去客栈吧。”
吕庚的身后传来脚步声,吕庚回过头去,是杨富贵。
身材高大的男人,原本饿得很瘦弱,这阵子跟着夏昭衣养了不少肉回来,神情模样则很怯,看着夏昭衣说道:“阿梨姑娘……”
夏昭衣朝他看去:“吃饱了吗?”
“嗯。”
“李满呢。”
“我不知道,”杨富贵诚实说道,“阿梨姑娘,我能否请教个问题。”
“你说。”
“如果刚才那情形,换作支长乐和老佟的话,他们会怎么做呢?”
夏昭衣不知道他说得是什么情形,顿了顿,说道:“支大哥和佟大哥若在我身旁,刚才的情形根本不会发生,因为他们从来不会对我提那些建议。”
杨富贵一愣。
“他们想得,从来不是我会不会惹上谁,”夏昭衣说道,“而是,谁敢惹我。”
小剧场
菠萝:看看这双标的阿梨,自己傲成这样,还说别人傲慢,啧啧,╮(╯▽╰)╭
沈冽(面无表情):今晚我请大家吃糖水菠萝
支长乐,老佟,杜轩,戴豫,支离,赵宁,屈夫人,王丰年……一众人等(举碗):好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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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6 五页书信(一更)
……
吕庚还是没能明白。
他始终觉得自家东家才是那个傲慢的人。
不过,吕庚又觉得东家这一股傲慢的劲让他很痛快。
狂妄,嚣张,同时因她个人说话的方式和清冷气质,这狂妄嚣张又变得克制,有礼。
大东家,她当真是一个妙人。
李满吃完过来,夏昭衣仍在看信,吕庚和杨富贵在一旁思考人生。
吕庚这才想起,他得先去安排客栈的事,同夏昭衣提了一下,转身出去。
李满见夏昭衣依然没有男装的打算,想了想,转身去后院,让冯耀农帮忙准备几把锋利的刀,再令他去招呼那些伙计们,先都别睡了。
“真要动手啊?”冯耀农低声道。
李满是王丰年特意选来得车夫,他跟在夏昭衣身旁并不久,且一路都在赶车,不确定夏昭衣会不会真的动手。
但不论如何,做个后手计划总是应该。
“且看吧。”李满说道。
冯耀农更怕了,这般安稳富贵的日子若没了,那还了得。
“怎么?”李满盯着他的眼睛,“你不愿意?”
“呸,”冯耀农唾道,“大东家要真出事,我们也得死在大东家前头!”
说完,他立即去作安排。
吕庚派出去的伙计在客栈打点好后回来,吕庚去到夏昭衣跟前细声说道:“东家,客栈好了。”
一共只有五页的书信,夏昭衣来回看了数遍。
她抬眸看向吕庚,反应似有些迟钝,点了点头:“嗯。”
“东家,你可还好?”吕庚关心问道。
“我没事。”
柳河先生是个用词省事之人,能十个字说清的话,他绝对不多加一字。
足足五页的信,全与风清昂有关。
在学接生之前,柳河先生便在医术上有所追求与研究,后因接生而更为闻名,吸引了诸多名医往松州寻他。
其中一人,叫风过桥。
柳河先生的那些藏书,并不是风过桥留下或相赠的,而是风过桥的学徒忘在了柳河先生家中。
柳河先生让那时还年幼的柳勇收起,后来渐渐的,父子俩都将这些书给忘了。
不过这些年,风过桥和他的学徒也一直没来寻。
风过桥自称惊河人,喜好四海游走,他的学徒叫小刀,那时风过桥约五十岁,学徒十六七岁。
如今过去快三十年,柳河先生信上称,他恐这风过桥已不在人世。
这段时间,他问过一些过往老友,若非经他提醒,那些老友恐也忘了此人。
也就是说,这三十年里,风过桥没有和他们有半点往来。
其中有一位故人,他在信上说,他确认风清昂和风过桥就是同一人。
他三十五年前在晔山见过风清昂,后来去拜访一位老友时,风清昂也在,老友介绍时说起,他叫风过桥。
虽然改了名字,添了胡子,修了发式,还画了几颗痣,甚至连眉毛都做了更为粗犷的处理,但他那双手,着实好认。
不过对方如此乔装打扮,这位故人不好揭穿,就当不知情。
柳河先生在信上也着重提到风清昂的那双手。
干净,白皙,指骨分明,较女人更为秀气,以及,略显畸形。
因为他的手指非常修长,超出了正常比例。
还有极其重要的一点,此人非常爱惜双手,轻易不使用手指,全赖身旁的小刀处理各类事务。
吃饭夹菜,也要小刀夹到他碗里,他才勉强动一动手指,喂入自己口中。
五十岁的年纪,手却嫩如十六七岁的玉葱少女。
最后,柳河先生提到,那时风过桥带徒弟在他那做客三天,年岁太悠久,他只能依稀记得,对方对紫河车非常有兴趣。
紫河车,便是人类婴孩的胎盘,而柳河先生恰是接生的。
不过柳河先生又道,对方只是有兴趣,并未如其他人那样,提出非分要求,让他将紫河车带出来售卖。
毕竟因紫河车而寻上们找他的人,着实太多。
夏昭衣还记得,师父当初在元禾宗门上解剖那具女童的尸体后说,他是三十年前受好友所邀,去了晔山,在晔山上见过这位风清昂,
事后许多年才得知,此人有多恶。
所以,风清昂的改名换姓,或与此有关?
那石柱中的女童,若当真和她一模一样,那么极有可能和这个阿梨是孪生姐妹,岁数必然也一模一样。
以女童去世的年龄去推断,风清昂至少六七年前,还是活着的。
当然,未必便真是风清昂,他的弟子可能也继承了他的恶趣味,或者,看过他的书的人。
这就是当初夏昭衣极其厌恶风清昂的原因,此人不仅自己为恶,还在传播,散播着恶。
五页信纸,内容非常多,也可见柳河先生做了大量的调查。
松州扶上县的局势有多严峻,夏昭衣非常清楚,在如此严密的监控下,柳河先生想要寄信收信,是一件可能将自己的性命都给搭入进去的事。
此份情谊,重比黄金。
吕庚和冯耀农虽然将生意做得大,但谨遵王丰年的吩咐,非常低调。
故而,游子庄渡口这一片,压根无人知晓,左右两间铺子,如今也归了他们。
但吕庚派来得伙计这次出手非常大方,直接给了九钱银子,要求准备三间上房。
掌柜的料定铺子里来了贵客,亲自迎出门,一共只来三人,走在中间的少女一袭红色白绒斗篷,眉目有几分深思,掌柜的越看越眼熟,但想不起在哪见过。
后边六个士兵咬着串烤肉经过,随着掌柜的目光,朝来人看去。
杨富贵和李满顿时提起浑身戒备。
李满的手在袖中里边按上了刀把。
六个士兵停下脚步,目光在少女脸上移不开。
夏昭衣有所感的,抬起眼睛看了过去。
掌柜的回身冲这几个士兵问好,问军爷们吃得可好,笑得恭敬,暗中淌了满头的冷汗。
却见为首的男人看着夏昭衣,忽的往后面退了一步。
“……军爷?”掌柜的问道。
领头的小军官没说话,依然望着夏昭衣。
夏昭衣的脚步没有半分停缓,至跟前过上下打量这士兵,眉梢轻轻扬了下。
“见过姑娘!”领头的小军官忙道,“姑娘,可还认得小人?”
“认得,”夏昭衣冷冷道,“在我没将你踢下江前,滚。”
857 害过沈冽(补更5.31)
此话一出,不止这名小军官后的士兵和客栈掌柜,夏昭衣身后的杨富贵和李满都吓了一跳。
虽说夏昭衣今夜心情确实不佳,但她即便发火,都颇为克制。
可是现在,惯来和和气气的少女,开口便是将人丢入江里,以及让人滚。
“小的这就滚!”小军官赶紧道,“姑娘别动怒。”
小军官掉头,立即带着手下们离开,转瞬消失在跟前。
杨富贵和李满一脸懵地看向少女,掌柜的也呆若木鸡。
“他此前是左行城门郎,”少女淡淡解释,“他收人钱财对沈冽不利,我那时便想踹他了。”
不过,也正因为此人,她才惊觉有人要对沈冽下手,于是带着支长乐掉头回临宁,让她救下了杜轩。
杨富贵了然:“原来如此。”
李满不知沈冽是谁,跟随掌柜的和少女进入客栈,好奇问道:“那,那位沈冽后来如何,出事了吗?”
夏昭衣的脚步微微一顿。
“没有,”杨富贵说道,“沈郎君好好的,他还去游州找过我们。”
少女声音变冷:“如果沈冽真的出事了,今日我再见到这城门郎,何止是要将他踢下江。”
“不对,”说着,少女自行摇头,“不是,今日都见不到他了,他早便死了。”
李满按捺不住好奇,小声问道:“……如果啊,如果那位沈郎君真的出事了,那东家要如何对这军官?”
夏昭衣皱眉,微不可见的地摇了下头,继续朝前走去。
她自己都不知道会做出什么来。
师父有一个不杀原则,他从不杀人,再穷凶极恶,师父都不杀。
但是她没有,虽然师父也教导她尽量少杀,慎杀,戾气不可太重,但她手上早已有诸多人命。
唯独一点,她不会虐杀。
可是,她有过这样的念头。
对李据,她有。
对陶岚,她也有。
刚才那瞬间,在假设之下,她发现,她也产生了这个念头。
如何对这军官?
千刀万剐。
夏昭衣皱眉,她当真觉得,师父要她出来这些年,她白来了。
所谓修身养性,她反而杀戾越重。
客栈还有其他军官,很难再腾出三间上房,掌柜的将夏昭衣领去上房后,不太好意思地跟杨富贵和李满说清楚。
杨富贵和李满都无所谓,只要掌柜的赶紧准备热水热汤,不要怠慢了夏昭衣。
客栈是十二个时辰都备着热水的,伙计最快时间送到屋里,因掌柜有所叮嘱,所以进出时,他们非常仔细自己的目光,不敢随意乱看。
但忍不住的,眼角余光还是瞅了几眼过去,发现少女站在桌旁,双手轻轻支撑着桌子,清澈雪亮的眸子若有所思地望着对面的桃木花摆灯。
桌上笔墨纸砚都有,还有信和大图纸。
多余的,伙计们不敢多看了。
待热水备好,伙计们退出去前很轻很轻地唤她趁热去洗。
夏昭衣回头看去,微微一笑:“多谢。”
伙计没想到她笑起来这般甜,不好意思道:“客,客官不用言谢的……”
待合上门离开,众人看着彼此,露出惊喜惊讶的夸张神情。
夏昭衣没有马上去沐浴,她的目光从桃木花摆灯上,落回桌上的图纸。
如果不去分析道德对错,单从这些逐鹿的兵马来看,目前最有胜算的,是田大姚。
资金,田大姚够狠,烧杀掠夺,他多得是钱。
人力,四大谋士,五大猛将,还有一个为他四处奔走的聂挥墨。
后备资源,他有非常强大和凝固的人心,而且拥有足够多的兵马和占地。
相比之下,宋致易同样足够心狠手辣,且有更狠毒的晋宏康和颜青临,但是宋致易有掣肘。
他占据了永安帝都,便绝对舍不得轻易松口,更不提,他还有大后方,安江,广骓,熊池,松州。
这四大州省,是宋致易安家立命的所在,他有很深的故土情节。
田大姚发源的夜荨岭和荣江县,田大姚自己都敢灭,宋致易则是舍了命都会去护住安江和广骓,这就是宋致易的弱点。
而站在夏昭衣的立场上,倘若她也不分析道德对错,单从自己谋划的路线去看,她目前最应该去找的人,其实是同渡应金良。
也就是林清风的那个相公。
应金良数次上离岭,苦寻离岭尊者不得,若得知她去,绝对奉若上宾。
其次,应金良好大喜功,满朝文武都给排得满满当当,从里面随便挑选,总有那么几个可用之才。
最后,应金良性情软弱,想要谋他的朝,篡他的位,真是谋划一晚上,隔日起来就能办到的事。
但,应金良其人真是……在夏昭衣眼里,那么一点利用价值,真的不值得跑去同渡一趟。
看来看去,夏昭衣笑了,她发现最该去的,竟然就是沈冽所去的探州。
之所以想这么多,因为她委实想不到,日后称霸这方天下的人会是谁。
她从来不想改变什么世间的格局,但是,她要对宋致易动手,对李乾动手,这个天下格局,她再不想,也必然会影响。
而影响之后,天下归于谁,便也在她的思虑之中。
做过什么,都需负责,这个担当,她不得不扛。
但是这一路坐车下来,她都没想出来谁会是日后明君。
确切来说,不止这一路,这个问题是这几年一直以来的困惑。
罢了,不想了。
夏昭衣抬手脱掉外裳,走去屏风后面沐浴。
待得沐浴完,她还得写几张东西,明日交给掌柜,以及吕庚和冯耀农。
便是关于廉风书院的“赴世论学”。
游子庄渡口南来北往都是人,能看到这几张告示的人将非常多。
一传十,十传百,口口相传,言语总能发挥出它最极致的效用。
隔日一早,杨富贵和李满很早便起了。
李满去收拾马车,牵去客栈。
杨富贵没有立马回来,还留在吕庚和冯耀农那。
杨富贵实在太喜欢他们两个人所过得富裕日子,尤其是昨日吕庚“号令千军”那模样,手下的伙计和打手对他服服帖帖,杨富贵着实向往。
问起他们是如何发家致富的,再问能不能带一带他赚点银子,他也想搞钱,吕庚和冯耀农皆很为难。
他们两个哪有什么发家致富的本钱,当初甚至差点要收拾行囊回战乱的老家,今时今日所有的一切,全是夏昭衣给的。
而且,两个人都算不有大能,原便是碌碌无为,混日子的小伙计。
若不是夏昭衣买下铺子当天,直接让他俩做掌柜,硬生生把他俩往高处抬,现在,他们绝对没有这般成就。
“如此说来,阿梨姑娘当真是你们的再世父母啊。”杨富贵说道。
“哪有,我亲生爹娘待我都没这么好!”吕庚说道。
“那,你们能不能带我赚点钱,”杨富贵眼巴巴道,“我也想赚银子。”
“这……”吕庚为难,“要不,你同阿梨姑娘说,你留下来也当个掌柜的?”
“这……还是算了,”杨富贵皱眉,“我觉得,还是跟在阿梨姑娘身边四处闯闯有意思。”
858 未婚夫婿(一更)
钱乃万物,乃治病的良药,乃雪中的暖炭,乃一切快乐的源泉,乱世之中,金子银子更是能安家立命的根。
杨富贵满含求财欲的小眼神,让吕庚和冯耀农动容。
带他赚钱也不是不可以,不过,东家的铺子和银子不能动。
以及,杨富贵求得是小财,但吕庚和冯耀农如今是大掌柜,小财他们已看不上,要求便求大的。
“什么是大的?”杨富贵双眸亮闪闪。
吕庚摸着下巴,想到南来北往的人中,提到的一些有价值的东西。
“金山,银山,矿山,玉脉……”吕庚喃喃道。
杨富贵听得小心脏一颤一颤,伸手按在胸膛外。
“杨富贵!”李满的声音在后院响起。
杨富贵一场美梦惊扰:“哎呀,我得去找阿梨姑娘了,你们不论做啥,都记得给我留着位儿啊!”
“你是东家身边的人,也别忘了要给我们美言!”冯耀农也忙道。
“有数有数!”杨富贵叫着,边应着外面李满的叫喊,嚷着出来了。
焦进虎除了完整的拥有枕州,阔州,凎州这三座大州省外,这些年往外还侵占了大量的城池大县。
游子庄所在的左行,便是不完整的丰原一角。
半年前,夏昭衣从东面乘船而来,如今沿着沧江堤岸南下,不再踏入宋致易的大平朝,而是换作马车,一路往阔州和凎州。
凎州的西南处,便是佩封西北面的万善关。
出了万善关,就是整个中原的大西部。
夏昭衣此次要去万善关等人,仄阳道被严格监控,全是北元的暗线和眼睛,所以暂还不知游州长道已通的西北边境大军,往来的信函或人马都会穿过西北六州的寒冬霜雪。
万善关便是必经之路,不过等人之余,夏昭衣必须要去一趟佩封。
寿石和佩封,在早年大乾舆图的官方定义上都属于盘州,不过寿石和佩封太大了,随着时移势迁,在民间有独立出来的概念。
尤其是,佩封的战略地位非常关键,黎秋平原在佩封之北,又有洞江,碧山江交汇形成的巨大渡口,所以佩封陆路水路皆畅,通东西,达南北。
早年,佩封人尤为瞧不起盘州与寿石,觉得被他们拖了后腿。但谁也没料到,最先出事,人口灭了十之**的,便是佩封。
以及,现在在佩封称王称霸的人,是林耀。
在游州时,夏昭衣和沈冽曾就佩封讨论过,想得是将林耀引出,去对付留靖府。
但等夏昭衣在六日后离开凎州,从沿路所遇的百姓口中打听而来得,是佩封被留靖府出来的兵马给围了。
他们乘船南下,洞清湖湖边的几个村落,只留有七八十岁的年迈老人,年轻者跑得一个不剩。
往洞清湖西面,有一片巨大的坟地,杨富贵和李满跟在夏昭衣后面,穿过这片坟地,上至高山。
很远很远的大地尽头,望不到佩封的城池,但能看到夕阳的光照在西南方向的连营上。
真的有军队,而且数目不少,绝对不止五千。
在得来的信息上,没有听说牧亭煜和钱远灯是带着军队去留靖府的,那么这支军队自哪而来。
看着,也不像是李氏铁骑。
“如果这打起来,东家,有胜算吗?”李满好奇问道。
“这个回答不了,”夏昭衣平静道,“我不知这队兵马的实力,也不知佩封城中的情况。”
林耀虽然是只困兽,但困兽也是兽,更不论佩封本就以易守难攻出名。
话音落下,夏昭衣耳廓轻动,微微侧过头去。
七个男人穿过坟场,朝他们走来。
为首的男人个头拔高,身形高大魁梧,边走边打量她,待她回过头去,男人眼中的眸光顿然一亮,脚步都停了一下。
杨富贵和李满浑身戒备,看着他们走来。
夏昭衣低低道:“我们走。”
她转身准备离开,男人高声叫道:“站住!”
隔着尚还有三十多米的距离,他的声音非常响亮,中气十足,语气极其蛮横。
夏昭衣停下脚步,回身朝他看去。
“你们打哪来的?”男人身旁跟随的一个胖子叫道。
李满皱眉,大掌去摸匕首。
杨富贵害怕惹事,看了夏昭衣一眼,担心会动手。
“留靖府,”夏昭衣说道,“我未婚夫婿在下面带兵。”
“留靖府?”
男人们互相看对方一眼。
为首的男人神情变得更凶:“你是李骁的未婚妻?”
夏昭衣面无表情,心里面却因为这个名字觉得意外。
若非他提及李骁,夏昭衣甚至快要忘了此人。
实在是李骁当年消失得太快,且这些年一直没有动静,偶尔听人提起,也是怀疑他是不是被建安王给软禁了。
胖子拔出刀,快步走来:“说!你是不是李骁那杂碎的未婚妻!”
“你们是何人?”夏昭衣问。
杨富贵腿都在打颤了,看了夏昭衣和李满一眼,杨富贵自地上抱起一块大石头:“你想干什么!好好说话,你别过来,别动手啊!”
“老子问你们是不是李骁那杂碎的未婚妻!”胖子凶悍叫道,同时将衣袖往上卷。
根本来不及的回答,人就在跟前了,杨富贵脑子一热,手里的石头砸了过去。
准头太差,胖子看着落在身前的石头,怒骂一声,举着刀就冲了过来。
“啊!!”杨富贵大叫,又举起一块石头砸去。
李满抽出匕首冲上,胖子后面的男人们纷纷冲来。
李满想着一招致敌,但胖子看着胖,身手非常了得,李满一招根本拿不下对方,对方的同伴已冲了过来。
胖子的刀再度朝李满砍去,腿上忽然一痛,少女骤然冲来,踩着他的大腿跃起,一个跟斗跃向他后边,同时手中匕首于空中一闪而过。
胖子眼角一片猩红喷溅,他后知后觉地发现脖颈上的剧痛,忙抬手去捂,睁大眼睛。
李满手里的匕首便捅入了他的肚子,连着两下。
胖子被李满踹倒在地,濒死前回头,看到少女杀入他的同伴,还有李满跑上去的背影。
然后,他看到一块从天而降的石头。
859 我们的狗(补更6.02)
杨富贵毫不客气,举起大石头砸得他头破血流,然后举着石头跟着李满后边,朝其他人砸去。
夏昭衣手里的匕首锋利坚韧,削铁如泥,胖子这些同伴虽有所戒备,不像胖子那般疏于防患,却仍不是对手。
不过夏昭衣这次没有再下杀手,她卸去所有人的武器并攻击他们的腿部,剩余的交给李满和杨富贵。
夏昭衣的最终目标,是前面见情况不对,掉头便跑的高大男人。
跌跌撞撞摔下土坡,男人慌忙爬起,便见前面五米外,少女手里轻轻懒懒地甩着匕首,冷冷地看着他。
“你,你……”男人喘着气,忽然抽出大刀朝她砍去。
手里的刀几次落空,少女的身子比泥鳅还要灵活。
后腿腹传来一麻,男人啪塔一下跪倒在地。
夏昭衣将他的刀踢远,匕首放在了他的脖子上。
冬日干燥,匕首的冰冷触感越发强烈,男人浑身发抖。
“你叫什么。”夏昭衣问道。
“方,方耿厚。”
“是林耀的什么人?”
男人眉头紧皱,忽然咬牙,拼着一口气一把回身,朝少女抓去。
少女速度更快,一脚踹在他胳膊上,而后肘击在他背部,恰是脊椎关节处,方耿厚痛叫一声,趴在了地上。
“东家!”李满带着杨富贵追了下来。
看到狼狈跪趴在地的男人,李满上前:“东家我来!”
“不必,”夏昭衣说道,冰冷的刀刃沿着方耿厚的耳朵轻划,“再不老实,便将你的耳朵割下来。”
方耿厚整张脸贴在地上,滚满了泥沙,他艰难反复地吞着唾沫,脊背早被冷汗浸透。
“我要怎么做,你才会饶过我……”
如果横竖都是死路一条,早死晚死都一样。
“老实回答。”
“老实回答,就,就真的放我一命?”
“可以。”
方耿厚吸了口气:“好,我信你,我,我是义荣王的威武将军。”
“是挺威武哈!”杨富贵大惊大险之后,笑声都变朗。
“你别说话!”李满叫道。
“义荣王?林耀给自己的封号?”夏昭衣问道。
“对……”
“佩封城里有多少兵马?”
这是兵家大忌,绝不可轻易说出。
方耿厚握紧了下手心,声音很轻:“二十万……啊!!”
夏昭衣的匕首毫无犹豫地划破他的胳膊。
伤口不深,甚至都没割裂,但血是实打实的,现在所经受的恐惧更放大了这种痛苦。
“你觉得我很好骗?”夏昭衣说道。
方耿厚直接哭了,眼泪滚过脸上脏兮兮的泥沙。
“两,两万……”方耿厚哭道,“我没骗人,真的两万!”
杨富贵愣了:“这么少?”
“有多少粮草?”夏昭衣继续问。
“粮草很多,这些年种了很多粮食,还有江里的鱼,每年收成都很好!”
夏昭衣扬眉。
“真的!”方耿厚怕对方不信,忙又说道,“城里养着太多兵马,王上很生气,不想养闲人,就把很多房子推倒,用来种地了!”
“种城里?”
“对,我们王上不敢出城,早先城里的人又被王上杀了很多,便空出许多房子出来。不过现在王上又后悔了,他说当初不应该杀那么多人的,我们现在粮食很多,可是王上不敢轻易出来招兵买马!”
这一点,夏昭衣完全相信。
佩封的确是个风水宝地,在天时地利人和的情况下,佩封城内确实可以种出大量粮食。
只是她没能想到,林耀居然鼠辈成这样。
以及,她当初和沈冽所想,利用食物可以引林耀出来,看来不实际了,对方缺得是人力。
“那你们过冬的衣裳呢?”李满忽地问道,“只有粮草,其他东西呢?”
“都,都没有,不过以前那些尸体被杀以后,王上有说把他们的衣服脱下来……”
“杀人还扒皮呢?”李满说道。
夏昭衣看向李满:“后边那几人,你将他们如何了。”
“我全杀了。”
“……”
“放心阿梨姑娘吧,我还补了石头!绝对没一个喘气的!”杨富贵说道。
“……”
沉默了阵,夏昭衣点点头,收回匕首起身:“杨富贵,替他包扎。”
“啊?”杨富贵一愣。
“去啊。”李满说道。
“谢姑娘!谢姑娘!”方耿厚叫道。
“包扎好了,你便跟着我们,”夏昭衣看着他,“我们身旁缺个当牛做马的。”
方耿厚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他的目光下意识看向杨富贵和李满。
“你看什么?”李满冷冷道,“东家从没将我们看作牛马过。”
“就你了,”杨富贵补充,“威武大将军。”
“你以后是我们的狗了。”李满继续道。
夏昭衣转身,朝另外一边走去。
方耿厚难以置信,追上前去:“不是说要放过我吗?”
“是说饶你一命。”少女头也没回。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李满说道。
方耿厚腿一软,高大魁梧的身子登时瘫在地上。
“杨富贵,”李满看向同伴,“交给你。”
杨富贵最乐意干这事儿了,上前便冲着方耿厚一脚踹去:“给我起来,跟上!”
方耿厚眨了下眼睛,眼泪又滚了下来,他捂着脸,嘤嘤嘤地哭了起来。
入夜后,夏昭衣所借宿的村舍,在洞清湖西北幽静的桃林前。
桃林都谢光了,剩着一片干秃秃的枝桠。
李满和杨富贵怕方耿厚乱来,所以将他像个粽子一样,五花大绑在床板上。
从屋中出来,少女坐在湖边垂钓。
渔具是一个老人给得,银白月色落在沿岸的屋宇,平静的湖面,还有少女的背影上,万物清冷而安静。
“阿梨姑娘。”杨富贵走去轻声叫道。
“隔段时间去看看他,”夏昭衣说道,“绑得太久,他血液流通不畅,会死的。”
“那便死好了,这种人不配活。”
“现在还不是时候。”夏昭衣说道。
一阵晚风吹来,湖面涟漪泛开,天上月亮被变曲折,缓缓归于平静。
杨富贵和李满就这样站在少女身后,想进屋睡,但又觉得没着没落。
默了默,李满说道:“东家,佩封的事我听过一些,说是林耀把全城一半的人屠杀了……”
少女背脊挺拔,坐在湖边,像是没有听到。
“如果只有两万兵马,怎么办得到呢。”李满又道。
“入城时不止两万,”夏昭衣安静道,“他们这些年困于佩封,不敢轻易外出,最缺得不仅是衣裳,还有药。”
“是了,肯定会有很多人病死。”
“不过,即便只有两万,只要有刀,有组织,也不是不能办到,”夏昭衣敛眸望着湖中月,声音变得更轻,“战争和杀戮,真是残酷。”
“是啊,对了东家,那这次,咱们何时去万善关?”
“明日吧。”夏昭衣说道。
“这么快?”杨富贵一愣,“那,屋里头那个呢?”
“带着,他有用。”
“他能有啥用呀……”
李满皱眉,胳膊肘撞向杨富贵。
杨富贵揉着自己的臂膀,感觉李满这个人着实严肃。
此前跟康剑在一起,从游州到衡香时,康剑从来不纠正他这个,那个,这李满可真是挑剔和事多……
同一片月色下,几个男人沿着脚印痕迹,穿过巨大荒芜的坟场,在崖边找到了胖子等人的尸体。
几个男人大惊,上前去推攘检查,全都死了。
死得非常惨,身上伤口颇多,脑袋也被砸出了花。
“我去告诉马将军!”一个男人立即说道。
转身跑去准备禀报,便见将军在一行人的陪同下快步走来。
怕远处的连营发现他们,众人不敢点火。
借着月色,在疾劲寒风中,马闻泽撞见了这些死状惨烈的尸体。
“将军,不见方将军!”一个男人说道。
860 吻了一口(一更)
遍寻山野,皆不见方耿厚,最后在坟场另一边的下坡路上,有人发现了地上的血迹,循着血迹,找到方耿厚在崖边的一只鞋。
马闻泽立即赶来,底下古林连片,草木虽早枯槁,但仍参天,暗影里虬枝交错,什么都发现不了。
“将军,下去找吗?”一人问道。
高崖风急,月色照入不下去,起风时乱影如鬼泣,马闻泽的眉头皱了起来。
顿了顿,马闻泽沉声道:“就算活着,也就半口气了,咱们没东西可以治得活方将军。”
旁人闻言,顿然明了。
一人说道:“而且十有**,方将军是活不了了,那边的血干了许久,再掉下这悬崖,哪有命好活。”
“还有野兽,它们闻着血迹来,说不定方将军已经……”
“对。”
“我看下去也是空寻一场!”
旁人你一句我一句。
“走吧。”马闻泽说道。
不过才回过身去,马闻泽想到件事,又吩咐旁人:“把上面那几个人的尸体从这扔下去。”
“是!”
“速度快点!”马闻泽皱眉叫道。
他没有马上离开,就站在下坡这看着已经僵硬的尸体维持着死前形态被人一具具抬下,像人形木偶一般。
心腹手下扔完一具尸体,回来问马闻泽接下去去哪。
马闻泽皱着眉头,不知道。
他出来得比方耿厚早,但几天下来,没能查出什么有用的。
早年,天天想着对付佩封的是焦进虎,但这次来攻城的不是焦进虎,这些兵马从南边而来,分作三部分,最近的一支军队,离佩封只有二里。
马闻泽带着一众手下不敢靠他们太近,这么多天了,连对方究竟有多少兵力都没能估计出来。
唯一的发现,还是当初对方刚来便发动的那几场攻城战,交手之际可以明显感到与焦进虎的凎州兵马大不相同。
对方绝对是正规兵马,与数年前他们进攻佩封时的城中守军像极,这让林耀寝食难安。
排除焦进虎的农民起义兵,拥有这些正规兵马的,要么宋致易,要么云伯中,以及田大姚说不定也有可能。
虽然以前田大姚也是领着农民壮丁起家的,但是田大姚这些年势头太足了,说不定给他训出了这样一只正统的兵马来呢。
把尸体都扔了下去,马闻泽带着手下们离开。
便在下山路上,忽然看到远处火光大动。
“糟了!”一人叫道,“对方夜袭!”
马闻泽也大惊,忙道:“快回城!”
不过这个地方,在白日连城墙的皮都看不到,他们没马,只能靠双脚快速跑回去了。
集合迅速的兵马在连营外横竖成规整棋盘,手中长枪驻地,男人们的齐声高喝壮如虎啸。
牧亭煜掀开大帐的帘门,便见钱远灯以一个软枕盖在自己头上,两个美姬正在给他按摩捶腿。
“钱兄。”牧亭煜在行军床旁坐下,伸手去拿软枕。
“哎呀,你给我!”钱远灯叫道。
“李骁又带兵出去了。”牧亭煜说道。
“我耳朵未聋!”钱远灯暴躁地在床上一翻身,“吵死我了!”
“他就是胡闹,”牧亭煜皱眉,“我也生气,他今夜跟同之前一样,并非是要真的去打佩封,就是给这些兵练手!”
钱远灯顿了下,抬起头:“这要如何练手?练习翻爬城墙?”
“不然呢?”牧亭煜看着他,“这可是佩封,易守难攻的佩封,上哪找这么好的城墙给自己的兵马练身手?而且林耀这不中用的草包,他再对付李骁这些兵马,能杀得了他几人?”
“竟是这样。”
“而且,”牧亭煜压低声音,“钱兄,这次我们为何喊他出来他便出来了?还不是朝廷给了军粮,他现在是用我们朝廷的钱,养他自己的兵!这兵权,他至今还没要给我们的意思呢!”
这是钱远灯最生气的地方。
加之这几日睡在行军床上,当真是脖子疼,腰背疼。
早前就说,只要在留靖府和寿石故衣一带转悠,在去牟野走上一圈,吸引注意与火力,好让李氏铁骑悄然又去宋致易那走一圈,打个劫。如同庚寅年那次,也是声东击西,八千铁骑拿下了宋致易的三万兵马,劫获了大量粮草,凯旋而归。
那次的主意,便也是出自牧亭煜。
牧亭煜是个非常仗义的人,这是他一个人的谋划,但他没有独享,反将钱远灯也捎上,宣延帝一开心,将二人大大赏了一次。
那是钱远灯这辈子第一次在家里出这么大的风头,作为钱胥天诸多儿子里最不起眼的一个,他那几日的意气风发,简直痛快。
现在,钱远灯跟着牧亭煜出来,便是想靠着李骁这些兵马再来个大作为。
可李骁着实桀骜,跟他们眼不对眼,甚至还动上了手。
“罢了罢了,”牧亭煜轻叹一声,“他要如何闹,便去闹吧,攻打佩封也不是不行,左右都是能将那些目光吸引过来,而且动静会比先前更大。”
“这可是损兵折将之事,你不是说了吗,如果咱们这次还能将他的兵权夺来,回去就是两件大功,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啊。而且……”钱远灯声音变低,怒道,“而且,谁要吃这份苦?打仗岂是儿戏?你听听外面的声音,吵不吵?我还要睡觉呢!”
“这不是,我们也没办法,他为人阴沉,不爱说话,你莫非不记得在桃山渡那洛祠中,他可是直接对你动手了?”
被李骁怒推那一幕,钱远灯这几日时时忆起。
羞辱,耻辱,愤怒,他让自己不要想了,现在又被牧亭煜唤醒。
钱远灯握紧拳头,顿了顿,钱远灯肃容说道:“牧兄,你平日鬼点子最多,咱们现在是不是应该对这李骁动手了?兵权这事,你就半点想法都没有?”
“有啊。”牧亭煜说道。
“那,你说说看!”钱远灯看着他,“只要我们夺来他这兵权,我看他如何猖狂!”
“这,”牧亭煜笑了笑,“李骁这股猖狂,哪是兵权的问题,他没兵权的时候就这么狂了,若是夺了他的兵权,你瞧他会气成何样,到时恐怕更狂。以及这兵权,他人就在这军队里,他哪怕真开口说将这些兵马给我们,兵权给我们,粮草也给我们,但你看这些士兵们,会乖乖过来吗?”
“那,我们如何是好?”
“钱兄,我认真同你说,他这兵权,与其我们去夺,不如让他自行交出来……”
“如何自行交出?”
牧亭煜的笑容变得意味深长:“到时候,我会告诉你。”
说完,他的目光看向行军床里边的两个美姬,好看的墨眉轻轻扬了下。
两个美姬不敢说话,忙垂下头,脸色刹那白成一张纸。
都是人精,她们明白什么话该听,什么话不该听。
但是现在,她们不该听的,已经都听到了。
钱远灯也朝她们看去。
“公,公子,”一个美姬颤着声音,“我们是公子的人,我们都是向着公子的。”
“对,对……”
“别紧张呀,”牧亭煜柔声说道,“我和钱兄,可什么话都没说呢。”
“谢公子,谢公子。”美姬终究太害怕,眼泪滚落了下来。
牧亭煜抬手擦去这个美姬的眼泪:“别这样,都说了,不要紧张。”
说着,他捏着美姬的下巴将她娇美的脸蛋抬起。
“你看你的脸,多美啊,浓淡皆宜的花容月貌。”牧亭煜低低笑道,俯首在美姬的唇瓣上吻了一口。
美姬闭上眼睛,对方冰凉冰凉的唇瓣,只让她更加害怕。
861 妙龄女子(补更6.04)
漫长一夜,佩封内守外攻,城内城外皆不得好眠。
离佩封城有些距离的洞清湖湖畔,夏昭衣也没能睡好。
佩封城的动静,暂时传不到这边,不过她一闭眼,便是万善关。
几次从梦里睁开眼睛醒来,她皆觉不平静。
说不上是什么情绪,不像是不安,也不像是忐忑,更没有期盼期待,或者向往之感。
就是……不平静。
起来闲算一卦,以风声起,上离下乾,火天大有卦。
如日中天,光芒普照,包容万物,富有之卦。
六爻各爻皆含主强客顺之意,主方大势,客为附庸与依赖。
她为主方,客方不知几何,不论如何,该是好卦。
可眼下这心境,就是频起波澜,半点不平静。
困意彻底没了,夏昭衣没再躺下,她看着窗前斜落在地的银月,枝桠将霜白舞得零碎,琼花寒英一般。
待得天亮,杨富贵起来烧水,安置在外的灶火刚起,回头却见夏昭衣披着外衣走来。
“阿梨姑娘,”杨富贵说道,“你这么早呀。”
“你也很早。”夏昭衣说道。
“昨夜的鱼还活着呢!”杨富贵往一旁指去,“阿梨姑娘,喝鱼汤吗?”
“不了。”大清早,夏昭衣不想这般腥。
“那只能喝粥了,不过这里的粥很稀薄!”
“嗯。”夏昭衣点头。
身后传来动静,八十五高龄的老婆婆支着拐杖走来。
瞧见夏昭衣,老婆婆抬手同她打招呼。
夏昭衣莞尔,走上前去。
老人牙齿掉得差不多了,说话口齿不清,很不利索,且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
夏昭衣交涉起来有几分困难,不过看得出她很想跟人聊天,夏昭衣便陪她站着。
待水好了,杨富贵叫嚷着出去解手,没多久跑了回来,喘着气说,村外头来了一队人马,还有马车。
“人可多?”夏昭衣问。
“多!九人九马,双驾马车!”
话音方落,便见着那队车马的影,对方也显然见到了他们。
老婆婆朝夏昭衣走近一步,抬手轻轻挽着夏昭衣的胳膊。
李满从屋里出来,昨夜他不时去看方耿厚死了没,替他松绑再绑,这会儿强撑着起来。
一出来,李满也瞧见了这队人马。
骑在马上的男人,个个高大健壮,神情冰冷,所佩武器和坐骑鞍具打造精良,后边的马车谈不上华贵,但稳重厚沉,像极大儒名士所用。
男人们望来的眼神非常锋利,打量了刚出来的李满一眼,又看回中间立着的少女。
“东家,谁呀。”李满轻声问道。
“我不知道。”夏昭衣说道。
一个男人加快速度,马儿轻踏走来。
夏昭衣身旁的婆婆轻轻将夏昭衣往后边拉去,她拄着拐杖上前小半步,似要用佝偻身子挡在夏昭衣跟前。
“你们是何人?”男人高高坐于马上,开口问道。
“你们又是什么人?”老婆婆反问,“我们就是这儿住着的!”
男人看她一眼,目光看回夏昭衣:“这里竟还有佩封人?”
“我孙女回来看我们的,你们别乱来!”老婆婆叫道,做出要拼命的样子。
她将剧本搭好,夏昭衣只得随着演下去,让杨富贵和李满意外得是,她一开口,口音和老婆婆几乎一模一样:“数年前战乱,我爹娘带我逃去了河京,此次趁着冬雪封路,打不起仗来,我挂念祖母,便回来一看。”
“河京?”男人有几分意外,“你竟是河京来得?”
“皇帝去了河京,我爹娘便也跟去了河京。”
男人点头,勒马回头,去到马车旁禀报。
车上之人掀开车帘,朝夏昭衣看了过来。
这群人的来历,夏昭衣不说完全猜到,但至少确定非寻常人,所以已有准备。
车帘掀开,露出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李骁身旁的那位谋士,当年在重天台后,她拦下李骁这个幕后主使的马车,曾见到过此人。
对方举目望来,显然已认不得她。
不过看到少女的眉眼,蔡和先生有几分意外,太过灵秀清媚,且气质太好。
就这么一眼,蔡和先生动起了心眼,少女太稚嫩,约只有十五岁,此年龄最好哄劝,若是能够为他所用,岂不妙哉。
“过去看看。”蔡和先生说道。
“是。”车夫应声。
夏昭衣看出他们的意图,当即侧头看向后边的李满:“准备车马,稍后出发。”
“嗯。”立马应道,转身往后边走去。
杨富贵心里面嚎啕响,又是这样,又是这样,每次这样一触即发的局面,他都怕得要命。
却见夏昭衣吩咐完李满后,朝他看来:“将老婆婆扶进屋去。”
杨富贵求之不得,当即上前去扶着老婆婆。
老婆婆不放心,一直“幺女”“乖女儿”的喊夏昭衣。
把杨富贵也喊得心慌起来,不放心把夏昭衣一个人撇外头。
马车在大水车旁边停下,车夫放下张红木板凳,蔡和先生踩着板凳下车,鹿皮靴踏过湖边临水而铺的长木竹排走来。
不待他开口,夏昭衣说道:“我不想跟你们有太多接触,我回来只想见我祖母一眼,见完我就走,你不要想着将我如何。”
蔡和先生大感意外,顿了下,笑道:“小姑娘叫什么,某不过恰好路过此地。”
“很多人觊觎我,”夏昭衣目露不屑,“我猜你也不例外,但我只想过安稳的日子,嫁个有点小钱的男人就行,其他事情我不想卷入。”
蔡和先生皱起眉头,刚才瞧她灵气逼人斯文优雅,似乎已成错觉,眼下这份灵气,全成了她的飞扬跋扈,属实令人不喜。
“你既是路过,那你路过吧……你,你快走吧。”少女又说道。
看上去中气十足,外向善谈,实则语气中带起几分颤意,眼神也飘忽,不太自在。
如此反倒像个少女,也终究是个少女。
毕竟面对着一群高大男人,极难撑得起那真正淡然的气场。
只是这眼睛,即便飘忽躲闪,还带有娇纵,但着实清澈明亮,蔡和先生很是喜欢。
灵动逼人,秀美水凝的妙龄女子,献给谁不能搏个一等一的赞赏。
862 新万善关(一更)
蔡和先生抬眼打量四周,附近又出来几个老人,正好奇看着他们。
少女还是故作抬头挺胸的模样,但随着气氛僵持,她似乎有些沉不住气。
蔡和先生笑了笑,收回视线,抬手说道:“姑娘莫怕,某姓蔡,便叫我蔡先生。”
“我管你叫什么呢。”
“恕我冒昧,姑娘姓什么呢?如何称呼?”
夏昭衣上下警惕地打量他,顿了顿,说道:“我姓支。”
蔡和先生难得一愣,眨巴了下眼睛:“哪个……支?”
“支出的支,你好奇怪。”夏昭衣说道。
“这倒……是有几分奇怪,”蔡和先生淡笑,“支这个姓氏颇少,极其少见。”
“那你现在见到啦?”
“是,或许便是缘分,”蔡和先生意味深长,“支姑娘,我们如此有缘,定还会再见的。”
“我看未必,”夏昭衣看向旁处,摆了摆手,“既是路过,快路过吧。”
蔡和先生朗笑:“好好好,路过,这就路过。”
语气中透着几分长辈待晚辈的宠溺。
转身回去马车,身后跟着的男人上前,很轻地说道:“先生。”
“留两个人在此盯着他们,”蔡和先生的声音同样很轻,“但不可在此地乱来,莫得罪惹怒了她。”
在还未完全摸清此少女性情之前,不好判断其性格是真刚烈或是色厉胆薄。
若是真刚烈,惹得她做出冲动之事,那便得不偿失。
“是。”
蔡和等人离开。
夏昭衣原本定于辰时出发去万善关,现在半点不想多留。
她确认对方这么早赶路,定有用意,没有时间来个回马枪对付她这偶遇之人,但看对方眼神和行事,他不会轻易放过这。
唯一棘手的是,这里这些老人。
马车直接驶到后院,在屋舍遮掩下,方耿厚被李满揪上车。
杨富贵不想让方耿厚挨到夏昭衣的位置,特意让他坐在车门处,并在他脚旁搁了条长木,不准他越过,否则要他好看。
将包袱也都搬上车,杨富贵拍了拍手,听得夏昭衣在屋中叫他,杨富贵应了声,忙进屋去。
老婆婆正拉着夏昭衣的手坐在床边碎碎说着话。
老人家的眼缘奇妙且固执,若是看上喜欢的晚辈,半点不愿释手。
“阿梨姑娘,”杨富贵恭敬道,“何事呀?”
“此前你随我从游州出来,你说得是想要历练,见见世面,壮壮胆子。”
“啊……对。”
“我现在想磨砺你,你看如何。”
少女声音轻柔温婉,听得杨富贵心下咯噔咯噔的。
“阿梨姑娘,您是想要我,做什么呀。”
夏昭衣莞尔:“我和李满走,你留下来。”
“啊!”
李满在外面等着,车上还坐着已经松绑的方耿厚。
等了小半刻钟,夏昭衣终于出来。
杨富贵一脸失意和不安地地扶着老婆婆,跟在少女后面。
待夏昭衣上了马车,李满见杨富贵仍站在老婆婆身边,摆出为他们送行的模样,好奇道:“东家,这是……”
“杨富贵暂时留下,我们先走。”
“这样。”李满点头,没再多问,对杨富贵道了声保重,便扬鞭离开。
杨富贵身形踉跄,高大身子差点没摔倒,得亏一旁的老婆婆堪堪扶住。
老婆婆冲杨富贵咧开没牙的笑:“莫得怕莫得怕。”
“呜呜呜……”杨富贵俯在她瘦弱的肩膀上大哭。
马车穿过桃林,朝村外驶去,一出村道,李满的声音便自外很轻响起:“东家,暗中有人。”
“多么。”夏昭衣问道。
“只见着一个,”李满小声道,“好像是之前那些人。”
“不用管。”
“嗯。”
马车没有停留,往碧山江的西河岸而去。
蔡和先生留下的男人骑在马上,不知要不要跟。
另一个同伴从前村赶来,二人一合计,决定不跟。
他们只有二人,必须留一人回去通禀,如今正当佩封一战,西去之路颇多未知险关,单人单马跟上,不一定回得来,那跟上去便无意义。
马车越行越远,李满四下又观察,说道:“东家,掉了。”
“什么掉了?”夏昭衣问。
“没人跟着我们了。”李满道。
“好。”
“那是黑话。”方耿厚忍不住道。
夏昭衣转眸朝他望去。
轻轻淡淡的明亮目光,没有半点凶狠与警告的意思,方耿厚却觉压迫感十足,整个车厢都变凝重。
林耀身旁作威作福多年的方耿厚收回目光,憋屈地沉了口气,不再吱声。
秋冬萧索,大江两岸没有半分绿衣,越往西北,越见草木瘦瘠。
夏昭衣昨夜未好睡,本想在车上小寐,但因多出一人,且极其不喜之人,她根本无法入眠。
掀了车帘,外头的寒风吹入进来,散去一些困意,她便望着江上水面,由着神思乱走,思绪漫散。
到万善关,快未时了。
万善关早已荒废,这些年一直无人,附近的客栈茶馆在风沙里变黄枯旧,满积灰尘。
在万善关北上三里处,有一条新往来的路,被称为新万善关。
新万善关半面在江上,用坚固竹排上下绑牢,形成了一片两亩来宽的可通行空地。
李满有些不放心马车上竹排,特意下车试了下,这才将马车以最快速度驶过去。
出了新万善关,往西再有半里,便见一片茶馆客栈,往来之客竟不少,人声鼎沸,不知发生了什么好玩的事,一堆人聚在一起哈哈大笑。
李满将马车牵制客人较少的露天茶棚,同夏昭衣请示过后,将方耿厚从马车上拽了下去。
方耿厚的力气实际比李满要大,但昨日被俘至现在,他一点反抗都不敢。
伙计正迎上前来,见此情况往旁边躲远一点。
“客官,”伙计笑脸相迎,“客官要点什么?”
话音落下,见马车上随之下来得清丽少女,伙计眼尖,认出她才是主,又再问她。
“有劳小哥,一盘糕点,一叠小肉,一壶花茶。”夏昭衣说道。
“好咧!”伙计应声。
此处南来北往,什么场面都不奇怪,对于方耿厚这狼狈样,伙计半点好奇都没有,转身去上菜。
863 苏家兄妹(补更6.05)
李满不准方耿厚坐下。
见夏昭衣并未拦他,李满胆子更大,让方耿厚在一旁蹲下。
“狗要有狗的样子。”李满对他说道。
端来的茶盏有三个,李满一个,夏昭衣一个,还有一个,李满倒扣在茶壶旁。
不过一直饿着总归不行,所以李满又给方耿厚一个糕点,让他蹲着啃。
伙计见多识广,也不免摇头,觉得这一男一女有些过了。
隔桌也有人小声议论。
夏昭衣握着茶盏,慢悠悠喝着,目光在周围漫不经心打量,好似听不到这些议论。
对李满的言行,她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方耿厚则大气都不敢出。
他知道这两人已经对他够好了,如若将他的身份说出去,他绝非还有这待遇,这里的所有人说不定群起攻之,一人一口将他的肉给咬下来。
现在,方耿厚连李满投来得一个眼神都害怕。
“东家,”李满注意到夏昭衣一直没吃东西,不由说道,“吃点肉。”
“好。”夏昭衣说道。
她放下茶盏,去拿筷子,忽的眨了下眼睛,抬眸望向对面的客栈二楼。
离得有些距离,中间空地上是正在扔掷骰子并不时起哄的人群,约五十多人,又吵又闹。
她的目光看着对面窗扇,一个女人趴在窗口,正在看下面的热闹,大概有所觉察,她朝夏昭衣看去。
女人皱眉,觉得少女有几分眼熟,但又不是很熟悉。
李满随着夏昭衣的视线抬头,看到窗口的女人。
恰这时,女人回身离开窗口。
李满不是话多的人,好奇她是谁,但并没有问夏昭衣。
却见女人很快带着个男人下来,朝他们这走来。
李满盯着他们,不知来者是敌是友,手掌无声按住藏起来的匕首。
快近前后,一男一女的脚步放慢下来。
女人上下打量夏昭衣,目光中带几分期盼,还有一些不确定。
倒是夏昭衣,她想起他们是谁了。
“这位姑娘,”女人小声说道,“冒昧问下,你可认得我?”
夏昭衣微笑:“你们可是苏家兄妹。”
“啊!”女人欣喜,“你果真认得我!那你是……”
“我是阿梨,”夏昭衣说道,“临宁八江湖,桃溪村后山,我们曾因躲雨而认识。”
“阿梨!”苏玉梅喜道,“真得是你,阿梨姑娘!”
那时少女做一身干练的中性打扮,雌雄难辨,眼下着实不好认,全赖少女这令人过目不忘的秀丽面庞和清雅气质。
“上次一别,竟还能在此遇见。”夏昭衣笑道。
“何止是上一次,你还让邻里留了封书信给我们,”苏玉梅说道,“以及,还有那一大包银两。”
“阿梨姑娘,”苏恒抬手说道,“那些银两,我们至今未曾动用。但还是多谢姑娘慷慨大方,我兄妹游走四海多年,未曾遇到如此善意,多谢姑娘了!”
兄妹二人都约三十多岁,妹妹看上去稍好一些,但这兄长着实不讲究,脸上干裂,细纹颇多。
确认是旧识,李满的手便离开匕首。
方耿厚就蹲在地上,将此细节看得明白。
“阿梨阿梨,”苏玉梅念着,笑道,“你竟便是那大名鼎鼎的阿梨,这真是巧,亦真乃奇遇!”
“是啊,”苏恒说道,“久仰大名!”
“我其实读过你的不少书,”夏昭衣对苏恒笑道,“受益匪浅。”
“这,”苏恒面露些许羞愧,“实不相瞒,阿梨姑娘,我所出版的那些书,绝大多数都是我妹妹所写所编。”
夏昭衣难得讶然,明眸朝苏玉梅看去:“苏姑娘,既是你所写,为何……”
“便是我哥的名字,都传不出去,无几人爱看,我哥此生亦仕途不顺,怀才不遇,如若那些书再是我一个女子的姓名,怕更石沉大海了。”苏玉梅淡笑。
夏昭衣轻皱眉,没有说话。
苏玉梅这时看到地上蹲着的方耿厚,讶异:“这人……”
她的目光朝方耿厚旁边的李满看去。
李满说道:“这人死不足惜,姑娘不必多问。”
苏玉梅点了点头,但仍不住又多看方耿厚两眼。
“对了,”苏恒说道,“阿梨姑娘,你在信上还曾提到齐老先生……”
“嗯,”夏昭衣说道,“他在我这,你们若还想见他,便给我一个地址,我让他去找你们。”
“啊,当真,”苏玉梅欣喜,“如此可太妙了。”
夏昭衣在信上其实留了地址,但他们兄妹二人收到友人的求助信,为友人奔波了大半年,才从西北回来。
没想到才入万善关,便有这相遇。
这时,前面的人群里面,有几人输得太多,急眼了,与对手争执起来,渐有要动手打架的意思。
旁人无人相劝拦阻,反以起哄拱火为多,越闹越凶,矛盾终于爆发,几个人打了起来。
有人赶紧往外跑,有人往里面冲,跟着一起打。
茶棚伙计赶忙过来,让夏昭衣他们收拾下,躲进来一点,别被误伤。
苏玉梅见怪不怪:“我们半年前过来,也遇到一堆人打架,头破血流,听说还闹出了人命,但是没有人受罚,毕竟这儿早没官府了。”
不仅是打架的,看热闹起哄的,还有人趁乱偷钱抢钱的都有。
“这世道……”苏恒说道。
人群里这时有人大喊:“出刀子了,他们亮刀子了!!快跑!”
“快跑!”
随着几声惨叫,有人躺地上了。
四周人群顿时又跑远。
拿着刀的人追上去,完全红了眼。
人跑光了的赌局旁边,骰子散了一地,一人拿着刀,对着一个鲜血淋漓的男人乱砍。
挨砍的人早没了呼吸,胳膊组织完全脱离了身体,但他还是没放过他。
杀戮催生兴奋,原先矛盾的双方,已变成提刀之人的无差别攻击,他们追着动手的人往西北跑去,最后变成看到人就顺手给上一刀。
夏昭衣护着苏玉梅往茶馆里面退,李满抓着方耿厚一并进来。
夏昭衣让李满把方耿厚绑起,并保护好苏玉梅。她才离开茶馆,还未完全绑好的方耿厚便用力挣扎,朝李满攻击。
864 是夏家军(补更6.06)
方耿厚的个子非常高,力气也大,否则他当初也不会被林耀看重。
李满被他压着,他反用李满绑他的绳子缠住李满的脖子,要将他勒死。
苏玉梅抓起凳子朝方耿厚砸去,苏恒也上前帮忙。
但是两个斯斯文文的柔弱兄妹,压根不是方耿厚这样的亡命之徒的对手。
店里的掌柜和伙计早明白明哲保身的重要,其他客人更不可能来管。
一切发生得非常快,李满抓着绳子往外拉,为自己博得喘气空间,同时伸手去抓身上的匕首。
方耿厚刚才便看到他的匕首藏于何处,特意扭曲李满的身子,使他胳膊的活动范围受限。
直到头皮骤然一紧,去而又回的少女揪着他的头发将他脑袋往后扯,方耿厚才大惊,手里的力气说散就散,抬手去抓自己的头发:“姑娘,姑娘我错了!我闹着玩得呢!”
李满挣开绳子爬起,冲着他的脸就是一记拳头。
“我错了我错了!”方耿厚连声说道,“我错了!”
“把他绑起来。”夏昭衣对李满说道。
李满捏着喉咙,用力缓了几口气,伸手去捡绳子。
旁人噤若寒蝉,苏玉梅和苏恒兄妹也目瞪口呆。
待亲眼看到方耿厚被绑牢,夏昭衣这才转身又出去。
拿着刀子在这乱跑乱砍的人,是隔三差五便能见到的。
这个新万善关,本也不是正规的关口,之所以聚集在此,全是民间自发形成的经济行为。
没有驻守军队,没有官府,对于乱砍之人,除却以暴制暴,还有便是他们自己砍累砍乏,别无他法。
而以暴制暴,没有绝对碾压的武力手段,寻常人根本不敢轻易上前。
很多人都也随身带着刀,但一般的菜刀好找,那些长剑,大刀,普通人除非跟铁匠有点交情,否则真没那么好弄。
一个拿着刀的男人,追最先动手的赌棍,一直追至出山口下的农田。
赌棍喊着饶命,男人喊着站住。
很多正往新万善关走去的行路人面对忽然跑来的赌棍,完全来不及反应。
好几人被赌棍抓着,往男人推去。
男人烦死了,边推开人,手里的刀边乱砍。
惨叫声,尖叫声,响成一片。
男人完全上头与红眼,手里的刀又砍向一个路人,一柄横伸而来的长枪刹那打断他的攻势。
“操!”男人骂道,转头看去,顿然一惊。
打断他的不是寻常人,而是一袭盔甲,雄姿英发的军人。
他手里的大刀瞬间被挑下,长枪击打在他头部,腹部,最后是腿部。
出招太快,仅在一瞬,他跪趴在地,轮到他求饶。
人群分开成一片空地,不敢上前。
一匹无主的战马小跑而来,停在年轻军人身边。
这个军人回身去牵战马,众人这才瞧见他的脸,剑眉星目,眉眼周正刚毅,英气逼人。
这时,后边传来更多马蹄声。
路人们抬头望去,顿时大惊。
是军队!
平日最怕得,便是军队。
不管是什么军队,对于他们这些已与流民无差别的人而言,只要遇见,便是不幸。
有人已经往外面跑了。
可悲惨的是,他们一时也不知道跑去哪。
这追杀双方,是新万善关出来的。
而后面,军队正在赶来。
两旁又是农田和山,还有大江。
“宋将军!”一个军人用长枪戳着赌棍的背,将他一路赶回来。
赌棍看到刚还追着自己在砍的男人,眼下在地上动也不敢动,心里却无半分侥幸。
宋倾堂抬头看向新万善关方向,这二人如此追来,一路死伤不少于十个。
“把他们抓起来,”宋倾堂寒声道,“前边还有几个,全部一起砍了。”
“是!”属下应到。
“饶命啊军爷!饶命啊!”
“军爷,我们再也不敢了,军爷饶我们一命!”
刚才你追我逃的二人跪在一起讨饶。
宋倾堂回身上马,一扯缰绳,忽的一顿,目光朝山道上一个人影眺去。
少女手里拿着一根长鞭,立于农田旁,遥遥和他对视。
山口的风很大,少女长垂的墨发轻盈乱舞,一袭湖绿色长裙被扬起时,裙上所绣的玉兰水漾纹也在荡开。
天光虽不怎么明亮,但光落在这些真丝绣上,仍有很浅淡的反照,便让这袭裙子,真如湖光水色一般,涟漪轻散。
宋倾堂心跳忽的变快,来时路上所做得心理建设,刹那支离破碎。
他一扯缰绳,前面的人群快速退开,让出道来。
坐骑穿过农田,奔向山道,他看到少女就这样看着他,他的心跳越来越快。近前后,他自马上下来,牵着马走去。
女大十八变,当年倔强固执的小女童,眨眼便亭亭玉立,气质出众,这是一件极美妙的对生命的期盼。
以及,她远比他所想得更美。雪做得肌肤,花描得皮相,玉雕琢得骨,月色所凝的清冷气质。
夏昭衣看着他,明亮的眼眸有些深,忽的,夏昭衣弯唇一笑,唇边两颗极淡的小梨涡,让宋倾堂忽然如似尝了一口香甜的蜜。
“阿梨。”宋倾堂说道。
两个字很轻,但他觉得好用力。
“可以呀,”夏昭衣说道,“你远远那一眼,便知道是我。”
宋倾堂淡笑:“你的鞭子,我挨过。”
说完,宋倾堂一顿,朝夏昭衣身后的高坡看去。
地上倒着三个鬼哭狼嚎的人。
跟他挡下来得那个拿刀的男人一样,这些男人的衣服上都是被别人喷溅得血。
“这几人真该死!”宋倾堂说道。
“嗯。”夏昭衣应道。
她收回目光,忽然觉察微妙,她看向宋倾堂刚才所站得地方。
跟随宋倾堂而来的军队,正停在那。
后面还在赶来的骑兵缓缓停在队伍后面,他们纹丝不动,站成规整的两列。
以及,所有人都抬头看着她。
夏昭衣眨了下眼睛,昨夜在她心里的那阵不平静,再度袭来。
她从来是一个淡定平静的人,鲜少才能体会到激动情绪,但是现在,她发觉自己的手指在抖。
“他们,是定国公府的夏家军。”宋倾堂说道。
865 军队来了(一更)
夏昭衣很少回京,回京也多留于府中和城中,故而夏家军,她在去北元之前接触得极少。
鲜少几次,也是父亲带她去游玩时,他们跟随在后,不过每次人数都不多。
大乾有严格的礼法规定,哪怕是王爷或国公,随行将士不得超过五百。
而父亲原本便不喜铺张,故而每次跟随出京的人马,除了亲卫之外,夏家军的人数连二十都没有。
但生命的最后一程,是那些夏家军的将士们陪着她走完的。
丁亥年,她一路从离岭奔赴北泽,在昇流渊中见到弹尽粮绝的二哥和夏家残兵。
为了掩护二哥尽快离开,他们陪同她吸引北元军的所有注意,一起被捕,一起作戏,最后,一起受刑。
那十多日的朝夕相处,她体会到在战场之外未曾有过的战友之情,是生死交隔,血泪交融,绝对的信任与托付,至情至性的厚烈与纯朴。
夏昭衣看着他们,陌生又熟悉。
这些久历沙场的军人们同样也在看着她。
自山坡而下,不远不近的四十丈距离,是看不清眼神的。
但夏昭衣好像能感受得到他们眸中的赤诚与热烈。
他们不知道二哥还活着,在他们眼睛里面,她是定国公府最后的遗孤。
宋倾堂道:“当年你父兄死后,欧阳安丰老将军临危受命,接替了北军统帅,这些夏家军便跟了欧阳将军。后来老将军战死,又遇夏家出事,怕李据斩草除根,欧阳隽将军将他们瞒了起来。京城出事那次,欧阳将军曾带他们回来过,想要保护你,却恰好与你错过。欧阳将军为人谨慎,这些年,他不信旁人,也不信我,一直暗中找你,没能找到。直到数月前收到密报,称你在八江湖隐居,上月的信函,是你在从信府出现的消息。”
看着少女渐渐浮红的眼眶,宋倾堂心下一紧:“阿梨……”
夏昭衣强忍着没哭,平静道:“来了多少人马。”
“一千三百六十二人,”宋倾堂浓眉微拧,“本是三千,这几年他们未曾休息过,连年作战,死伤过半。”
夏昭衣朝旁边看去,这次再没忍住,眼泪从她眸中跌了下来。
宋倾堂抬手想为她拭泪,看到自己的手指在风尘仆仆中染了泥沙,又垂了回来。
“欧阳将军说,他在盖州有几个庄子,若你不知如何接受这些兵马,可以……”
“没事,”夏昭衣擦掉眼泪,看回他的眼睛,“我能让他们全部衣食无忧。”
“嗯,阿梨,我未在信上同你说此事,因也仓促,欧阳隽将军此前谁也不信,临时才寻到我。”
“毕竟叛徒太多了,”夏昭衣声音变轻,“我能明白欧阳将军的。”
说着,夏昭衣露出一笑:“接风洗尘吧,但是这里的客栈太少了,能吃的恐也不多。”
“我们自己带了干粮,还能撑两日。”
夏昭衣边笑边哭,点点头:“好。”
“来,阿梨,”宋倾堂微笑,“先与我去见他们。”
“嗯。”
万善关的风很大,吹了千年百年,自遥远北地掠来。那些风化的沙石在秋冬萧索中,没了盛茂的草木相拦,似沧海干涸成的荒田。
夏昭衣跟在宋倾堂后面迈下长坡,随着他们过去,士兵们自马背上来,笔直而立,规整有训,所有人的目光深深凝望着少女的眉眼。
越近越看得清晰,少女没有再哭,但泪眼仍通红,眼眸湛亮明媚,似云影后偶露的太阳落在江面上的光。
“二小姐!”士兵们齐声喊道,“见过二小姐!”
为首数名老将率先行军礼跪下,身后士兵齐齐下跪,整齐划一。
旁边的百姓不知是哪家军队,慌忙也跪了下去,不敢抬头。
“别!”夏昭衣快步过去,“莫跪!我师门不允!”
宋倾堂随她一并上前,将为首老将们扶起。
都约四十上下的岁数,魁梧健壮,身上战甲染尘,唇边髯须染霜,他们红着眼睛打量少女,一人忽的没忍住,垂头痛哭。
夏昭衣惊奇发现自己竟认得他:“你,你可是夏兴明,夏叔。”
老将哽咽,难以置信地望着她:“二小姐,你见过我?”
“长姐说起过你,”夏昭衣说道,“你曾陪长姐和我父亲去过塘州的江崖马场,便是诸葛家的那座马场。长姐她……”夏昭衣不得已撒谎,“她回离岭后,曾画过一幅赛马图,惟妙惟肖,夏叔也在其中。”
“大小姐,她,她竟还将我画下了……”老将大喜大悲,越发痛心,战场上刚硬凶悍的军人哭得涕泪横流,“大小姐,国公爷……”
他一哭,旁边的将士们皆受感染,许多人侧过头去抹泪。
“夏叔,你别哭了。”夏昭衣也含了泪。
“嗯,不哭!”旁边一位老将抬手抹泪,“咱们见到了国公爷的女儿,这是高兴的事!咱们哭个啥吗!”
“我没忍住,”夏兴明哭道,“当年大小姐也是不给我们跪,大小姐说,她师父不喜尊卑,见不得人下跪,跪谁都行,莫要跪她。”
夏昭衣一笑,看向刚才那位老将,抬手抱拳,还未问话,老将先道:“二小姐,我亦从国公之姓,我叫夏俊男!”
一念出名字,他不好意思地失笑:“这,这名有些诨……”
夏昭衣也笑了。
“年轻时听着尚好,这岁数一长,怪丢人。”他红着脸继续道。
“父亲说过你,”夏昭衣笑道,“你小父亲七岁,祖父将你救下后,你跟在父亲身旁一段时间,这名字,是你自己取得,因为……”
“别别别!”夏俊男忙道,“二小姐,莫再提这事,我要脸,要脸!”
旁人哈哈大笑。
好几人打趣,让夏昭衣说出原因,夏昭衣笑了笑,并未提,转而问下一人。
李满在客栈里等了好久,不见夏昭衣回来,颇觉不安。
但方耿厚就在这,李满不好出去。
又等了一阵,李满让苏恒去外面看看情况如何。
但苏恒连茶馆的门都不好出,因为外面那几个拿刀的还在叫骂。
夏昭衣所拦下得,是追去西北面的歹徒,东面的人渐渐回来,竟开始劫掠钱财。
已有几家客栈遭了殃,这家茶馆的掌柜和伙计正在柜台后边收拾东西,动作非常熟练,准备自后门逃走,风波过去再回。
外头忽然有人高喊:“有军队来了!军队!”
“军队?”苏玉梅最先听到,回头朝茶棚里的诸人望来。
掌柜和伙计一顿:“什么对?”
“军队来了,”苏玉梅说道,“外头人的人喊的。”
茶馆里顿时哗然。
“难怪刚才听到很多人齐声喊着什么,我以为我听错了,竟然是军队!”
“我怎么没听到?”
“不是,打这里过的,会是什么军队?”
“对,会是谁的兵马?会不会是北元那些人!!”
“这!这怎么可能?”
掌柜和伙计面色大白:“这,这还了得!”
顿时更加勤快得收拾东西。
气氛一感染,客栈里的其他人也准备开溜。
李满皱眉,愣愣望着茶馆的门:“东家还没回来呢!”
苏玉梅打开一道门缝。
已有不少人跑来,边跑边喊“军队来了”。
这次的声音要清晰很多,茶馆里的所有人都听得分明。
跑回来的人看到满地的血,吓得惊叫,不过也顾不上手中还拿着刀的歹徒,绕开他们便跑。
几个歹徒不明情况,冲上去拉住他们问,挣扎过程中,又有人被砍。
随着回来得人越来越多,几个歹徒也慌了,赶忙叫上进屋去打劫的人,一并跑路。
几匹骏马就在这时奔驰而来。
866 处以极刑(补更6.06)
人群惊叫不绝。
苏玉梅也赶忙将门合上,回过身来,茶馆掌柜和伙计已经跑得没了影。
客栈里的其他客人也在跑。
李满抓起方耿厚,将他往空荡荡的柜台后面塞去,他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苏恒上前:“大兄弟,你不一起走吗?”
“我等我东家。”李满说道。
“一起走吧,”苏玉梅道,“可能会出事。”
“我等我东家。”李满还是这样说道。
“妹,我们走。”苏恒说道。
苏玉梅看着兄长,再看向支腿坐在地上的李满。
“我,我留下,”苏玉梅说道,“我自认有点用,不定能保一保他们。”
苏恒皱眉,轻叹了声:“罢了罢了,我也留下。”
他过去将混乱里被撞乱的一方桌椅摆正,坐了下来。
苏玉梅也过去,将他对面的长板凳摆正坐下。
外面传来许多凄惨的求饶声,动静越来越混乱,苏玉梅回头看去,心起焦虑担忧。
“我还是去看看吧。”她起身说道。
旧到褪色的一块厚布遮在窗子前,用来充当窗帘,上面委实太脏,有血迹,有鼻涕痕迹,苏玉梅实在不想去碰。她走到门后,依然打开一道缝。
却见那些歹徒皆被控制起来,跪成了一排,看模样被打得不轻,捂着腰,捂着胳膊,捂着肚子的都有,一直在求饶。
一个士兵骑马而来,高声说道:“大家勿惊!我们不抢不夺,只是路过,绝不动你们的财物,不伤你们的毛发!大家别怕!”
他一拉缰绳,跑至另外一边,高声将这些话的意思重复一遍,又奔向下一处,来回叫嚷。
渐渐有人抱着包袱回来,一些客栈里的行客探出头来。
苏玉梅鼓起勇气,也将门打开,看到后面一队大军骑马踏来,还有走在大军一旁,正和人说话的少女。
几位老将围着夏昭衣,要说得话实在太多,聊不尽的恩怨与寄托不完的悲思。
苏玉梅一愣,转身回茶馆,很轻地说道:“阿梨姑娘回来了,她和那些军人在说话,看上去,是认识许久的故人。”
“故人?”李满从柜台后面起来,“我们东家的故人?”
“嗯。”
李满知道夏昭衣这次来万善关,便是为了见故人的。
不过,怎么是这么多故人。
先不管了,李满回身去柜台后将方耿厚拽起:“你给我出来!”
随着大军走来,最先骑马跑来得那队兵马,从前面折返回来。
宋倾堂勒马停下,令赶回来的四个跑走的歹徒去那边和同伴一起跪着。
要想找到这些歹徒一点都不难,他们身上到处都是血,以及追过去时,不停问旁人可有见到。
其中一个从水里捞起,令一个躲在了路旁杂草后。
歹徒们回来跪下,吓得发抖,不停咽唾沫。
宋倾堂从马上下来,走来说道:“阿梨,你看如何处理。”
“我不喜处理这个,”夏昭衣说道,“你来。”
宋倾堂看向夏昭衣身后一个士兵:“张稷,你来。”
夏昭衣回过头去。
被点名的士兵微愣,当即自马上下来,先对夏昭衣抬手行礼:“二小姐。”
他不疾不徐地朝前走去,看向地上那排歹徒。
顿了顿,张稷看向夏昭衣:“二小姐,若是交给我,是否我怎么处理都可?”
夏昭衣看了宋倾堂一眼,对张稷点头。
张稷对她又行了一礼,转向那群歹徒。
目光扫过歹徒身上的血,再看向远处那具被拿刀砍了又砍的破碎尸体。
张稷问道:“那具尸体,是谁砍的?”
众歹徒无人应声,全都垂着头,好几人惊恐得缓不过气来。
“不说?”张稷问道。
“是他!”路边一人伸手指向歹徒中的一个男人,“我亲眼看到,是他!”
“不是我!不是我!”男人忙叫道。
“就是他!”又一人站了出来。
“我也看到了,是他!”
“多谢,”张稷说道,“请问,可还有其他人一并砍过这具尸体?”
“没有了。”
“就他一个!”
“其他人跑去追人砍了!”
张稷点头,看向宋倾堂:“宋将军,便将此人吊起来,风干至死,其余人立即斩首。”
众歹徒大惊,抬起头惊慌求饶。
这其中还有一位被追杀的,连喊着冤枉。
“你一点都不冤,”张稷说道,“你是赌徒,你活该被追杀。并且你在被追杀时,一直将路旁无辜人朝刀口上推去,你也是凶手。”
“不啊,小的冤枉啊!小的是受害者!”
“宋将军。”张稷看向宋倾堂。
宋倾堂点头,对夏昭衣说道:“阿梨。”
“嗯?”
“我只有六名手下,夏家军如今你是首领。”
夏昭衣明白他的意思,朝张稷看去:“你已决定好,便由你下令与传令。”
“是!”张稷抬手行礼,回身去下令。
众歹徒纷纷叫着求饶,几人太过害怕,起身便跑,哪里是这些身经百战的军人的对手。
除却那名被点名吊起来的男人,其他歹徒全被押解到他们之前聚众赌博的空地上,便也在那具破碎的尸体旁。
几人又哭又挣扎,被强压着跪下。
高大的士兵抽出大刀,随着张稷一声令下,锋利的刀刃毫无犹豫地斩落了下去。
血溅三尺,十来颗脑袋滚落,鲜血如浓浆,漫了一地。
附近好多人侧首捂住眼睛,还有妇人捂嘴发出惊呼。
唯一存活的男人吓得尿裤子,四肢无力地瘫软在地。
两个士兵架着他,粗壮的麻绳将他四肢缠住,再装入附近寻来得一个大竹筐,往山风口外吊去。
男人一直求饶,大哭大闹,没有用,还被一块臭抹布塞满口腔。
张稷又令人将这些头颅挂起,尸体则绑上大石头,丢入江中。
完成这一切后,张稷冲周围人群大声说道:“如果有人问起这些头颅和尸体是怎么回事,你们如实说出今日一切!”
“待我们归来之时,此人的尸体若不在这竹筐上面,那我们将踏平附近所有的客栈茶馆!”
“我们此后会时常经过此地,为非作歹者,我们严惩不贷!”
周围一片沉默,无人敢吱声。
张稷说完这些,冲夏昭衣行礼,回身归队。
那些士兵随他一并回去。
他们全程面无表情,似乎未曾杀过人。
有人发现,那秀美水灵的少女也未曾眨眼,面对这么多滚落下来的头颅,年纪轻轻的她,神情一直平静。
夏昭衣这时转身,看向茶馆。
李满,苏玉梅,苏恒,还有听闻动静回来看情况的客人们和茶馆的掌柜伙计,都在门口站着,讶然看着她。
五花大绑的方耿厚也在,他眼睛瞪得老大,脸色惨白无血,开始害怕自己这到底招惹了什么人。
此前她说是李骁未过门的媳妇,但没多久方耿厚便发现,那是假的。
眼下看来,她的身份可不是什么首领将军的女人,她自己就是首领。
以及,她既然可以做到杀人不手软,瞬间就解决掉这批歹徒,包括他之前带出来的那些手下,那么,她为什么要留着他呢?
“有吃得吗?”夏昭衣看着掌柜的,问道。
掌柜的点头,忙道:“有……但是……”
“你去附近那些茶楼客栈里转一圈,所有的粮食我全都要,”夏昭衣说道,“你们有多少存货都得给我搬空,一粒米都不准剩下,我出双倍。”
李满跟了少女一阵子了,头一次听到她这么霸道。
瞧见一旁的掌柜没有反应,李满当即斥道:“愣着干什么!给我去!”
“好,好……”掌柜的忙道,“我这就去,小的这就去!”
他立即带着伙计走了。
这出双倍,但要买空,一时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867 祭天的事(一更)
乌金渐沉,夕阳霞色染透行云,巨大的洞清湖平如镜,被琉璃颜彩畅意着色。 洞清湖畔的这座小村落,此前平寂数年,这几日却迎来一波又一波远客。 又一队十来人的人马踏来,过桥从村子东北面的狭窄泥道入村。 看晾晒着的咸鱼干的新鲜模样,一人用浓厚的西北口音说道:“爷儿,这儿当真还有人住儿,那个蔡和未骗我们儿。” 被称作“爷”的男人,模样实则二十出头,白面净秀,细皮嫩肉。他没什么表情,举目四下眺着,像没听到手下的说话声,无意中透着淡淡的不悦。 泥道不好走,马蹄滴滴答答,缓缓通行。 不同于村外静谧,村内此时气氛凝重,一触即发。 村中老人不足二十个,年事皆高,有人躲在屋中,有人聚在一起,远远望着对岸的小屋舍。 两个男人是半刻钟前进去的,不知聊了什么,忽然发生矛盾,便看昨夜在此借宿的杨富贵,举着一把菜刀将他们砍出来。 杨富贵不敢真砍,菜刀在手中虚晃,屁股往后撅得老高,不时比划着刀把:“给我滚!不准再来烦,再来烦,老子真砍了啊!” 两个男人眼睛尖,早从这么几下把式中看出对方身手如何。 一人上前,快没耐心:“我最后问你,支姑娘家住河京何处。” “滚!”杨富贵说道。 “这位大兄弟,我们没有恶意。”旁边胖一点的人说道。 “没有恶意个屁!你们刚才在话里拿老太婆威胁我了,我又不傻!” “对!”后边的老婆婆气鼓鼓的将拐杖驻地。 “大兄弟,”胖一点的人说道,“我们确实没有恶意,乱世寻个生计,大伙儿一起干嘛!你们看……” “用不着废话!”同伴叫道,“我们先礼后兵,你如果不想看着这个老太婆死,你就把刀放下,不然……” “你回去找那个蔡和!”杨富贵打断他,“还有那个李骁,你告诉他们,当年在重天台外发生的事情,有人全部都看到了!” 两个男人一愣,互相看彼此一眼。 什么重天台的事,他们不知道,但是蔡和,李骁,这两个名字,竟然经此人口中喊出。 这些年,李骁一直养精蓄锐,低调进尘埃之中,而在来此村时,蔡和先生所说的,也是“蔡先生”,没有吐露真名,更不可能提及“李骁”。 两个男人眼神发狠,胖一点的男人刚才看上去尤为温和,这会儿最先动手,抽出大刀上前。 杨富贵本来就是虚张声势,眼看对方冲上来,杨富贵惊叫一声,菜刀一丢,咣当的响,跑去护在老人跟前。 “给我过来!”胖一点的男人拽住他扯来,对着他的屁股一脚,杨富贵往门口摔去。 同伴立即抓着他起来。 胖一点的男人同时抓着老人,刀子朝老人的脖子上架去。 “别!别别!”杨富贵大声叫道,“你们听我说!” 两个男人朝他看去。 “你,你们注意了啊,真要打死我,你们没好果子吃!”杨富贵结巴道,“我家姑娘说了,她就等着你们这一出,你们要是对我,还有对这老太婆动手,我家姑娘回河京后,就立即把当年重天台的真相告诉皇上!” “重天台何事?”胖男人沉声问道。 “祭天的事!”杨富贵叫道,“己丑年秋日,就是李骁放得那些鸟,到处拉屎,毁了祭天!” 两个男人大惊:“你说什么?!” “就是李骁干得!我家姑娘还说,如果我明晚之前没有赶去万善关同她碰头,你们就完了!别怪我们变成长舌妇!” 说完,杨富贵顿了下,又道:“不对,后面这句不是我家姑娘说的,是我说的!” 他下意识觉得,夏昭衣不会喜欢“长舌妇”这样的称呼,要是被她知道他乱说,不定会怎么样。 “要你去万善关?”一个男人说道。 “对!” 两个男人隐隐觉得这件事情可能真的会闹大,一时拿不定主意。 “这么说,她离开之前就料到了现在这一出?” “我家姑娘神机妙算!” “神机妙算?”胖一点的男人冷笑,拽紧手里的老人,“我看,她是怕我们真拿这老太婆出气!” 看到老人被男人控制得死死的,佝偻身子被迫踮起脚尖配合着锁脖子,杨富贵大怒:“你赶紧的!快把这个老太婆松开,一个大老爷们你拽着个老太婆当威胁,你要点脸吧!” 话音方落,外面传来一声高喝。 “这是咋个回事儿,怎么让我们撞见这场面儿啊?发生了啥子事儿?” 两个男人顿时一惊,回头朝后面看去。 十来人从马背上下来,好奇盯着他们。 抓着杨富贵的男人当即一惊,同时往右走去两步,试图挡住他们往屋里看的角度。 同时屋里的男人也反应过来,将老人往后堂拖去。 “支爷!”抓着杨富贵的男人叫道,“您怎么来这了?!” 被叫做“支爷”的白面小生,眉头轻轻皱起,打量他手里的刀。 支爷旁边的大个子叫道:“我认得你,你是那蔡和先生的侍卫儿,你咋回事儿,啊!你是强盗儿!” 说着,大个子举起手里的刀。 “不不,不是!”男人忙叫道,“是这个人,他是奸人!” “我不是!我不是奸人啊,”杨富贵叫道,“是这个人,他就是强盗,他还绑架了我的老祖母!” “去你娘的祖母!”男人的膝盖撞了下杨富贵。 杨富贵大叫:“大官人,大官人,快救我!这个是坏人,恶人啊!” 话音落下,又被暴怒的男人打了数下。 支爷上下打量他,再看向那男人:“那,蔡和先生呢?蔡和先生人在哪儿?” “支爷,我们先生去有事了,我这就让人去喊他!” “哦,”支爷点点头,又道,“那你就,打算这样儿同我说话儿?” 男人皱眉,一时手足无措。 他当然不想放了这人,但又不敢杀了他。 重天台这事听着很严重,但是他不知道对于蔡和先生而言,这事的后果有多可怕。 如果非常严重的话,那么明天晚上之前,这个男人没有去到万善关,将如何是好?
868 蔡和儿呢(补更6.08)
事情忽然变得极其棘手。 偏偏附近的老人开始指指点点,有几人对那支爷说,他们是坏人,进村来抓人的。 蔡和的近卫浑身都竖寒毛。 事态继续发展下去,那么蔡和先生的生意就要砸在他手里了。 跟着蔡和先生去到寿石那几日,他们非常明白,蔡和先生有多看重支爷这笔生意,只是随口同支爷说了几句佩封,没想到就在佩封见到了这个支爷。 这笔买卖,是万万不能断送的。 不过听着听着,近卫发现一件很奇妙的事。 这些带有佩封方言,且口齿已经完全不清的老人,他们跟对方的西北口音在交流上产生了非常严重的偏差,一番鸡同鸭讲。 讲了半天,彼此不知所以,支爷朝近卫看去,眉头又皱起。 近卫明白,对方这是对他手里的刀极其不满。 “你最好给我老实点,”近卫很低很低的对杨富贵说道,“不然我一定会捅死你,还有这个老太婆,你们要是敢跑,那我就让整个村子里的老头子老太婆为你们陪葬!” “呸!”杨富贵回应他。 近卫勃然大怒,从杨富贵的脖子上收走大刀,扬脚将杨富贵踹下前面的湖。 杨富贵噗通一声跌下水,冰冷的湖水刹那灌来,他在水里扑腾了几下,一点反应都没了。 湖边老人们大惊,立即指着湖水大叫。 支爷身旁的大汉们看着这情况,也哇咧咧叫。 有人作出要跳水去救的模样,忙被同伴给拉着。 支爷皱眉看着湖里,四下张望,面露不安。 身后的人忽然在他的腰上掐了一把。 支爷的眉心拧得更紧,不过他没有回头去瞪掐他的人,缓了缓,深呼吸一口气,脸上神情恢复不耐烦和不高兴。 对面的蔡和近卫也在湖中张望,只想给这个不识好歹的一个教训,没有想到把踹进湖后,竟一点动静都没了。 他不是没杀过人,但当着这位神秘莫测的支爷的面……近卫忙抬头看去。 那支爷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转身沿着湖岸,朝他这边走来。 胖一点的近卫这时绕过屋舍,从后面跑来,手里的大刀已经收起了。 “后面情况如何?”近卫忙低声问道。 “老太婆没事,被我给关起来了,现在嘴巴给封着,这里发生了啥?那个蠢蛋呢?” “我给踢水里去了,”近卫声音几分暴躁,“我没想到他回不上来。” 胖一点的近卫抬头,支爷带着手下快步走来。 “这,这这……”支爷伸手指向湖里,“你不知道做生意儿,不能这样儿的?晦气!不吉利!” 近卫赶紧说道:“支爷,你听我解释,此人是恶人,穷凶极恶!” “我不认识他!”支爷叫道,“蔡和儿呢?” 中间他停顿了下,听起来尤像蔡和,儿呢。 近卫听着觉得怪,不过眼下顾不了那般多,这话如他,仿佛赦令:“若要找先生,我这便去!这便去!” 他看向同伴:“你招待好支爷,我速去速回!” “哎,我这……”胖一点的近卫来不及说话,此人就跑了出去。 胖一点的近卫想骂人。 回头看向身前白面秀净的支爷,胖一点的近卫咧嘴笑笑,极其不自在地说道:“那个,见过支爷!见过支爷……” 这个支爷的性情太不好,胖一点的近卫着实害怕这笔生意会因为他而毁掉。 “你们说是佩封儿,我们就来佩封了,”支爷身旁一人说道,“没想到还真给遇见了你们儿,不过,怎么没找到蔡和,儿?“ “阿嚏!”一旁的支爷忽然打了个喷嚏,摸了条绸缎手绢回过头去摁鼻涕。 手绢下面,他狂笑不已,真的憋不住了。 胖一点的近卫此时正在担心如何面对这位大佛,浑然没注意这些细节。 支爷最后是通过看湖面,想到下面多了条人命,才止住笑意。 回过头来,他又一脸严肃,几分不快,说道:“我赶路辛苦,先去休息,你找好你家先生,就来找我。” “是,支爷,是!” “真是个晦气儿!”支爷叫道,转身走了。 胖一点的近卫在后边无奈轻叹,谁能想到这大爷会正巧过来,给他碰上这些事。 此处虽在佩封区域内,但洞清湖离佩封城,骑马少说也得半个时辰。 支爷找了个看着还可以的空屋子,住了进去。 手下利利索索的收拾好,一人放下包袱,走来低声道:“那被踢下湖的,不知道是生是死。” 支爷手里的扇骨往他身上轻敲:“口音。” “那被踢下湖儿的,不知道是生是死儿。” “十有**没了吧,”支爷打开扇子轻摇,说完瞪向另一人,“你拧我那一下,可真是疼儿。” “好嘛,”那人说道,“支爷儿,可我没拧错儿。” “困了困了,”支爷打了个哈欠,“困了儿。” 杨富贵并没有一直潜在水底,他被踹下水后,便潜在竹排下面,悄然换了好几口气,沿着竹排下的水,往江里游去。 四肢浸泡一会儿就冻得受不了了,但是没办法,他只能硬撑着头皮去游。 尉平府旁就是惠门江,尉平府外还有大大小小数十个造船坊,杨富贵从小就是惠门江里扑腾长大的,所以水性非常好。 天色彻底降下,他瑟瑟发抖地从水里爬出来,赶忙找了个背风口升火,脱掉身上的衣裳。 最最重要的是,他摸出自己的钱袋。 钱袋里面的银两少了足足一半。 杨富贵瘫了,靠在石头上,两眼瞪直。 这些钱都是游州干活的工钱,夏昭衣不仅提供吃住,还给不少月钱。 他们是饥荒里捱过来得,深知银子和粮食的重要,现在跟在夏昭衣身旁,吃住行都由她包了,杨富贵想着这银子可以攒到明年的,结果。 杨富贵没忍住,心酸的眼泪往外乱淌。 不过抹干眼泪后,还得想一个重要的问题。 杨富贵皱眉看向已经在很远天边的湖边小村子。 “……阿梨姑娘交代我说的话,我说完了,那我现在,是完成了,还是没啊?”杨富贵很轻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