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9 有人来了(一更)
将事情说清,并不是什么难事。
但父亲所为那些,陈韵棋着实开不了口。
这几日她时不时便觉惶恐,今日果真如此,而且局面远比她所想得绝望。
从昨夜赶路至今,沈冽颇觉几分疲累,见她支支吾吾,沈冽对季夏和道:“你若想听,便慢慢听,我先去马车。”
“好……”季夏和点头。
车厢外表半旧不新,但车内装置摆设极为舒适柔软。四壁贴着新漆红梨木,香气清雅,青色琅琊纹毛毡平铺在地,上品的紫绸绒毯包住可坐可半躺的长木榻,绒毯上放着两个游梦软枕。
沈冽单手支着额头,手肘斜靠在车厢壁上,双眸阖着。
大约小半盏茶后,车帘被人轻轻掀起。
季夏和不知他是醒是睡,还未出声,沈冽睁开眼睛望去,一双黑眸明亮若雪。
季夏和轻皱眉,上得马车:“知彦。”
“看来你想让她留下。”沈冽说道。
季夏和声音很轻:“阿梨应该没说过要如何对她,否则,你不会仅仅只是要把她送回城中去。”
“这是你留下她的理由?”
“她一旦回从信,便要被送去给聂挥墨或其他官宦们当玩物。知彦,如果阿梨在的话,她会如何做?至少……阿梨不会放任一个女孩子被人凌辱玩弄。”
安静一阵,沈冽沉声道:“你倒是知道搬出她来站你的立场。”
“陈姑娘的确做了错事,她不该助纣为虐帮她父亲逃走,但那人毕竟是她父亲,就如我对季家的矛盾那般。”
“我没有父亲,无法理解,”沈冽闭上眼睛,重新撑住额头,“既然你要留下她,那你留吧。”
“她不会跟着我们多久,你放心。”
沈冽没说话。
顿了下,季夏和又道:“不过,她不会骑马……”
沈冽的眼眸遽然又睁开,冷冷地看着季夏和。
“便,让她上马车吧?”季夏和弱弱道。
“我和徐力一日一夜未睡,我们很困。”
“车厢足够宽敞,加她一人也无妨的。”
“没得商量。”沈冽闭目。
季夏和轻叹:“算了,你能留下她也是给足面子了。”
他掀开帘子下车,恰遇徐力要上来,同时卫东佑自外面递来一樽红铜小暖炉。
徐力接过暖炉,放在车厢角落的暗格木架中,梅花清香自暖炉里袅袅而出,沁人心脾。
“少爷,”徐力轻声说道,“这里其实还可以暖茶。”
沈冽朝他看去:“不必。”
徐力点点头。
沈冽看向垂落下来的车帘,恰瞥见陈韵棋抱着包袱朝季夏和走去的身影。
沈冽墨眉轻合,极不情愿地沉声道:“你去将陈韵棋叫进来吧。”
“啊?”徐力怀疑听错了,“叫她进来?”
“我不想她和季夏和过多接触。”沈冽说道,再一度闭上眼睛。
马车的确足够宽敞,陈韵棋轻手轻脚上来,在离沈冽最远的位置坐下,不敢发出半点动静,眼睛亦不敢乱看,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徐力让她将包袱放在旁边,她点头轻声道谢,手指仍紧紧攥着包袱,快要将其揉坏。
局促紧张的模样,徐力摇摇头,的确是个我见犹怜的佳人。
万物藏在夜色里,只剩婆娑暗影,卫东佑扬鞭,马车于雪地上出发。
还未走出客栈所见的灯火,前方传来微弱的光,翟金生低低道:“有人来了。”
还不少。
那几点细芒越来越亮,随着他们前行,对方过来,是足足三辆马车,和一干随行人员。
彼此靠近,目光皆不友善。
为首的几个男人目带警惕凶狠,上下打量翟金生和季夏和。
在靠近时,第二辆马车的窗帘被人从里面微微掀起一道口,一双略苍老的眼睛往外面小心投来。
落在季夏和身上时,眼睛的主人愣了一瞬,忙将窗帘放下。
“嗯?”一旁的美妾轻轻靠往他身上,娇柔说道,“侯爷,看到了什么?”
“一个人,看着眼熟。”
“是谁呢?”
男人露出几分不耐:“我要是能一眼知道是谁,我便直接说名字了。”
“好嘛,”美妾委屈撇嘴,“是奴家笨了。”
男人没理她,眉头深深皱了起来,一股很熟悉的感觉,到了喉咙,又说不出来。
但不管是谁,都不是他现在可以碰面的,能避之,当避之。
两方人马交叉而过,头也不回。
季夏和轻轻松了口气:“我还以为会动手。”
“他们……很奇怪。”翟金生说道。
“奇怪?”
“靴子很厚,身上衣衫也肥厚,但是穿着里面的衣裳不是暖袄,是薄衫。”
“也未见得多薄,我也看了几眼,有些厚度。”季夏和道。
“跟春夏的长衫自是不能比,但是他们……”翟金生一顿,说道,“我知道了,那是江南过冬的厚衣,往北一点,没人会这样穿。”
“江南?”
翟金生勒马,朝后面看去。
季夏和也跟着回头。
卫东佑看着前头的二人:“怎么了?”
“没,”翟金生摇头,“没什么。”
即便是江南过来的,也没什么奇怪。
时逢乱世,要么四处走动,要么偏安于一隅,都不奇怪。
风雪越来越大,北风卷地,在低矮浮空掀起白潮,从信府南城门外雾茫茫的灯檠下,一队人马久久候在风雪中。
瞧见雪雾中走来的车马,灯檠下的男人们长长松了口气。
“侯爷!”为首的男人上前,恭敬说道,“可算将您盼到了,窦将军和季长史派我们来的。”
美妾撩开车帘,打量这些男人数眼,回头看向车厢里面,不知说了什么,一只男人的手伸出,将车帘掀得更大。
靖安侯裹在锦衣玉袍中,目光警惕狐疑,这些年,他老得很快,眉眼已见混沌,眼角褶皱极深,全然不见年轻时的英伟。
“拜见侯爷!”迎接他们的男人们顿时在雪地上跪下。
“侯爷,前边半里外便是从信府。”车夫在帘子外面小声说道。
靖安侯眺向黑暗中的高大城池。
“眼下进城,可安全?”靖安侯问道。
“安全的!”跪在地上的男人忙道,“窦将军和季长史将一切都已安排妥了!”
810 杀鸡儆猴(补更5.13)
窦将军,季长史。
老实说,陶岱卓甚至快忘了他俩是谁。
他目光依然狐疑,看着地上这些人。
会是陷阱吗?
故意捉他的?
可是,直接捉不是更方便吗,何必陷阱呢?
哦,可能为了引出他更多的人马,对方也在怀疑他有陷阱,暗中布置了人手,所以要他进城,来个瓮中捉鳖!
陶岱卓的眼睛左右缓慢转着,越来越迟钝的脑子猜测完后,沉声说道:“不了,本侯不进城。”
“不入城?”男人看着他,“可是侯爷,这么大的风雪,不入城的话要去哪?”
“你们看着办,反正,本侯就是不入城。”陶岱卓说完,准备坐回去。
美妾同时要放下车帘,目光却忽的一顿,遥遥眺向远处城墙上的身影。
夜色里面,像是有一件衣裳高高挂在竿子上,但细看,又不是衣裳,没有衣裳那么飘然,略厚重。
“侯爷,快看!”美妾像发现什么了不得的事。
靖安侯真以为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忙抬眼看去。
随着他们的目光,那些男人也投去视线,为首那人说道:“那个啊,禀侯爷,那是今日刚处死的一个妇人,傍晚才悬上去的。”
“啊,原来是个妇人的尸体,”美妾伸手掩着唇瓣,忍不住又好奇,“她做了什么,怎要被悬在那墙头上?”
“她……”男人一笑,“没什么。”
“没什么?”靖安侯眼睛顿时又变猜忌,晶亮地看着男人。
男人只好如实说道:“禀侯爷,此事说来话长,从信府原本有一个县尉,也是和彦颇大人的暗线,后来事发,这县尉不得不死。他死后留下一对妻女,那妻女知道我们窦将军和和彦颇大人的关系,所以,也不能留。”
“那,这里就只有一个啊,”美妾的指去说道,“另一个吊哪了?”
“不不,”男人说道,“回夫人的话,陈永明的妻子还没死,眼下还在我们手里。这上面吊着的,是多次暗中相助那对妻女的一个妇人,是一个画师之妻。”
“哦,我懂了,”美妾点点头,“杀鸡儆猴。”
“是啊,那陈韵棋不知所踪,为防她会同其他人说我们将军的事,所以,得留着她的娘亲在手里。”
“不对,”陶岱卓皱眉,“那这从信府,岂不是不安全!”
“……嗯,将军近日是有离开从信府的打算,换一个人来接手。”
“你们怎么办事的!”陶岱卓训斥,“竟让几个女人给破坏了?你们真是不中用!”
男人轻声地“嗯”了声,不敢接话。
眼前的靖安侯,在以前的大乾混成狗样,在后来的乱世中四处摇尾乞怜,但是在他们面前,这是陶岚的叔父。
“竟然还想让我进城!这么不安全,你们是要害我!”陶岱卓怒道,坐回车厢里。
美妾又看了眼城墙上面的那具尸体,露出个嫌恶表情,抖抖自己的脖子,放下了车帘。
最终,马车队并没有进城,而是一路北上,在北城门出来的驿站附近,选择了一处最偏远的客栈落脚,足足折腾到寅时才终于可以歇下。
他们一走,整片城门便越发显得空空荡荡。
本该守城墙的侍卫,趁着无人来管,都缩在屋中围着暖炉。
偶尔风吹得大些,他们会派一个人出来去城墙上面看看,那具女尸有没有掉下来。
几个侍卫都认得这女尸,邰子仓的妻子,从信府出了名的贤惠端庄的白氏,最后落个这般死法,着实唏嘘。
只能说,庆幸出事前,邰子仓便和她分居一个多月,一直住在学堂中,未曾回去过,否则,这把屠刀很可能还会砍到邰子仓身上。
那便不是一件小事了,邰子仓太过有才,他若出事,从信府有名望的一些文士绝对会力保,到时候城中又得闹出一场不小的风波。
暖炉上温着酒,守城侍卫们边喝边继续聊这白氏的事。
声音从屋中传来,透过寒风,皆是讥诮,嘲讽,看笑话的嘻嘻哈哈。
邰子仓清瘦的身影站在屋子后面五六米外的老榆树下,呆愣愣地听着。
自黄昏时,家中仆妇跑来告诉他,家里出事之后,他便成了这样一副呆愣愣的模样。
看到妻子的尸体被高高悬挂在城墙上,他也没有太大的反应,像是傻了一般,没有哭,没有皱下眉,没有说半个字。
他是亥时来的,已经在这里站了很久很久,如若不是那些守卫们时不时要出来瞧一瞧城墙上的尸体有没有掉下来,他其实想上去陪她站一站,坐一坐,随便说些什么都好。
风声在他耳边,时而咆哮,时而呜咽,时而又尖锐刺啸,迅疾而过。
人早冻麻了,也冻傻了,但就是不想走,实在不行,这样远远站着,远远看着,也当是陪了。
时间缓缓过去,一直到微弱的日头拨开暗夜,换班的守卫们才在老榆树下发现昏死过去的邰子仓。
官府的人不准邰子仓回府,待他醒后,将他从医馆直接押送去学堂。
邰子仓执意要回家,与官府的人发生争执,吵得越来越凶,终于将学堂里的师生们都激怒。辛顺留下的心腹高厉诚闻讯赶来,听清来龙去脉后,同意邰子仓回去。
学堂里出来两个先生陪同他一起,官府的人仍继续跟着,高厉诚也一并同去。
快近邰府时,遥遥见到许多邻里围在门口,府中传出一片打乱。
“这是,在抄家?”一个先生愣道。
邰子仓气得发抖,顾不上被冻伤的身子,大步朝前面跑去。
整个邰府陷入混乱,叮铃桄榔被砸个彻底。
邰子仓奔入进去后,正在打砸的士兵就要动粗,被飞快赶来得高厉诚喝令住手。
雪地上一片狼藉,院中盆栽,屋中桌椅板凳,全都碎得稀烂。西边檐廊下还有一具刚被打死不久的尸体,是白清苑最贴心的那个仆妇。
邰子仓喘不过气,缓了缓,他朝里面跑去。
一瞧见他间谁都不可以进去的珍藏画室也被砸烂,邰子仓眼睛一翻,再度昏迷。
811 病入膏肓(一更)
邰子仓是一个非常念旧的人。
他师承陆冬心,举世闻名的水墨秋乃他师公,水墨秋桃李满天下,邰子仓的师伯师叔,师兄师弟,还有师侄,便也满天下。
除却他们,邰子仓的故友也颇多,所以逢年过节,光书信往来便有四五十封。
那些相赠的画,写来的信,邰子仓全部都珍藏在这间画室里,堪称他的毕生至宝,如今,被撕烂,被践踏,被抢走夺走偷走……
邰子仓在软榻上醒来后,张嘴便是一口浓血。
高厉诚负手站在门外,面色沉冷。
那些抄家的衙卫们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错,站在檐廊下,没敢再动。
陪同一起回来的先生们劝不住邰子仓,他跌跌撞撞翻身下软榻,爬也要爬回那间画室。
高厉诚没有拦,侧身给邰子仓让路。
邰子仓身形本来便削瘦,这段时间一直住在学堂,比原先更瘦了。而昨夜冻了一宿,染了风寒,整个人没有半分血气,又瘦又病弱,像是一根空荡荡的竹竿。
进去画室里面,邰子仓膝盖一软,跪地大哭。
先生们见还未砸彻底,仍有不少完好的画,便劝慰他先振作,能挽救的尽量挽救。
“那些毁去的,救不了了,我的清苑,回不来了!”邰子仓嚎啕,“为何会如此,我做错了什么,我邰子仓何罪之有!!”
一阵血气上涌,他边咳嗽,边又呕一口血。
血水喷溅在地,险些沾到落在地上的一幅画。
一个先生眼疾手快,上前将这幅画捡起。
邰子仓抬眼看去,是《烟雨乌衣巷》。
“那是我师伯的话,”邰子仓喃喃道,“是我师祖的三弟子。”
“画得真好,”捡画的先生温和说道,“你看,那些画也都是好的,你得振作起来,咱们重新收拾。”
邰子仓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目光直直望着那幅《烟雨乌衣巷》。
“子仓先生?”
“《烟雨乌衣巷》,我那三师伯姓唐,”邰子仓心里面忽然有了恨意,“对,我可以去让她帮我。”
“什么?”
“我去投靠她!”邰子仓低低道,“不,我去找到他!找到他,再去找她!”
几个先生你看我,我看你,不知道邰子仓在说什么。
有人担心他发疯,不安道:“子仓兄,你莫要这样……”
外面一阵寒风吹来,邰子仓瘦癯的身子瑟瑟发抖,但他的眼神变得坚定和有力,怒目望着那一幅画像。
势单力薄如他,对付这些官兵无异于蚍蜉撼大树,但值得庆幸的是,他尚有认识的厉害人物能够帮他。
邰子仓用力握紧拳头。
吾妻,你等着,我必为你雪仇!
游州和中原南部的大雪下了多日,但衡香的第一场雪,一直到冬月初才来。
一辆马车缓缓在宁安楼前停下,楚管事亲自撑着伞,为车上下来的大夫遮去风雪。
医馆的小学徒抱着手里的药箱,小跑跟在他们后边,进去大宁安楼前,他有所感地停下脚步,回头看向后边。
“怎么了,决明。”仲大夫问道。
望了一圈,小学徒嘀咕:“感觉好像有人在看我。”
“冰天雪地,哪有人呢。”仲大夫说道,“快进来。”
“嗯。”小学徒点头。
宁安楼的大堂永远不缺客人,当下寒冬,非但人未少,反而来得更多。
大堂里面经常出现有趣之象,急于出货的和急于买货的,虽说都是来找赵大娘子,但他们聊着聊着,自己在那谈上了,最后一拍即合,当场便签协议。
除却买卖货物,来投奔的,当说客的,想托赵宁拉拢关系的,各种都有。
小学徒跟着师父穿过大堂,在楼梯上遇见三个男人迎面下楼。
看他们脸上喜色,此行目的应该谈妥了。
二楼传来咳嗽声,非常响,咳得很用力,像是要将肺都给咳出来。
小学徒看向师父的背影,听这咳嗽声,可有得治咯。
书房的门半掩,楚管事上前推开:“娘子,仲大夫来了。”
小学徒悄然打量屋内的装饰,地上铺着柔软的绒毯,以金银线绣着一整幅穿云长鹤图。绒毯地板下面烧着地龙,温热的水自导管中来去,满室暖意。
屋内的桌椅,大书柜,座屏,摆件,摆灯,无一不奢华精致,颜色相协,以朱金色为主,既有富豪骄奢的阔气作派,又在富贵中透着清雅怡和。
楚管事过去说话,小学徒打量大楠木桌案后的赵大娘子,这才发现,发出咳嗽声的不是她。
书房太大,赵宁说话声音很轻,小学徒听不清他们说得什么,便见楚管事回身走来,领着他和师父离开。
隔着两间房,楚管事推开房门,同样奢华装饰的屋子,以艳丽大气风格为主,一个年轻姑娘半靠在软枕上,咳得没歇过,屋中还有两个小丫鬟在照顾她。
“倚秋,”楚管事走去,声音温和道,“娘子又请了一个大夫。”
倚秋捏着帕子,边咳嗽边朝来人望去。
“楚管事……咳咳……”倚秋哑声道,“不用了的,让娘子不用再管我了。”
“净胡说,”楚管事说道,看向仲大夫,“来,仲大夫。”
小学徒望到她的脸,着实被吓了一跳。
这哪里是人脸,走近后去瞧,整个一骷髅,整张脸只剩下一层皮,眼睛和脸颊完全凹陷了进去,眼眶附近围着一层浓厚的黑眼圈,脸上惨白无血色,唇瓣干裂得只剩皱褶和剥落的薄皮。
小学徒将药箱打开,从中取出长绳,楚管事阻止:“别,我家娘子说不用悬丝诊脉,大夫看病没有男女一说。”
仲大夫应声,在一个小丫鬟端来得凳子上坐下。
另一个小丫鬟将倚秋的袖子卷上去,手腕枯槁如柴,捏不出半两肉来。
仲大夫的手指放在她的腕上,心里面则是沉沉一声叹。
老实说,这种情况哪里还用把脉,哪里还用治,该收拾收拾,直接准备后事,然后做一桌她最爱吃的,享几天福就上路吧。
小学徒看着师父的手,再看向倚秋的脸,这时余光望到什么,小学徒扭头看向一旁的小丫鬟。
一共两个丫鬟,高一点的垂目看着地毯发呆,目光有些愣。
另外那个矮一点胖一点的,正紧紧盯着倚秋的手。
小学徒收回目光,用余光悄然去打量。
这个丫鬟的双手在背后轻轻拧着,还有微微的颤意。
812 这药不喝(一更)
诊完病,看完方子,小学徒跟随师父离开宁安楼。
天上风雪越来越大,街上人烟稀少,偶尔才得见一两个零星路人撑伞行于白芒雪地中。
仲大夫坐在车上,闭目养神,小学徒时不时掀开车帘往外面瞧,寒风吹入进来,引得仲大夫频频皱眉。
“决明,”仲大夫睁开眼睛,“莫要再掀帘子,冷。”
瞧见小学徒心神不宁的模样,仲大夫说道:“怎么,心事不少?”
窗外是一片阒寂无人的小池塘,池塘过去便是一个小道场,眼下大雪,平日唱戏时最热闹的小道场,现在一个人影都没有。
小学徒闻言,回身看向仲大夫。
“师父,”小学徒低声道,“我有一事,不知该不该对你说。”
“何事?”
“是宁安楼里面那个病姑娘的,但是师父老教我,没有证据的事情不可以乱说,所以……”
“倚秋姑娘?”仲大夫说道,“若是与病情有关,便是猜测,你也但说无妨。”
小学徒于是组织了下语言,正准备开说时,外边忽然传来车夫的惊呼,随即马车一个剧烈颠簸,他们师徒二人险些被甩出车外。
小学徒手中的药箱“咯噔”一声撞在车门上,随即飞了出去,在雪地上散了一片。
一只枯槁起皱,但指骨匀称的修长手掌拾起一个小白瓷瓶。
小学徒扶着车厢,自地上这双青皮鹿靴上抬头,看着这双手的主人。
好好看的脸!
剑眉星眸,眉目深邃,面庞清俊柔和,鼻梁挺拔的弧度恰到好处的完美,就是,太苍白了。
如此冰天雪地,辉映着他的肌肤,整个人宛如要隐于苍茫天地中,太过清瘦,太过高大,过长的乌黑墨发沾着雪花,身上每处细节都像是快残枯的美,剔透憔悴,晶莹易碎。
但……
等等,小学徒看向拦截住他们马车的那几块大石,再看向男人后面所站着的数人。
他忽然反应过来,他好像正在赞美一个拦路打劫的人……?
“你们是何人!”仲大夫叫道。
他一把老骨头不经摔,虽然没有出马车,但在车厢里面碰撞了下,冬天生冷的疼痛让他吃不消。
“仲大夫,”俊美男人淡笑开口,声音嘶哑得可怕,“请你喝杯茶,莫怕。”
他拿着小白瓷瓶回过身去,他身后那些手下骤然上来,将仲大夫,小学徒还有摔地上的车夫一并抓走。
走了大约二十步,他们被推上另一辆马车,三人的眼睛都被黑布所蒙,而后,换乘的这辆马车往前奔去。
一切无声无息,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夜色渐黑,宁安楼灯火通明。
后院米香四溢,灶台上还煲了鸡汤。
仆妇们边忙边东家长西家短的闲聊琐事,待一旁汤药好了,一个仆妇去倒药,边叹息:“病来如抽丝,真该由我这老婆子去替倚秋病。”
“那你可遭殃了,”另一个仆妇道,“倚秋有大娘子疼爱着,她病了有许多人能伺候,你若是病了,虽说大娘子也不会不管你,但你肯定没那么好的福气。”
“谁还去计较那些,”仆妇说道,端起药碗,“我先给她送去。”
“哎,”又一个仆妇叹息,“真希望这汤药有用,倚秋那么好的大姑娘,尚还年轻。”
仆妇端着药上楼,恰遇几个谈完生意的人下来。
几人脸上都露喜色,似乎近来每个来谈生意的都很顺利,大娘子好像没有以前那么难对付,这些时日分外和气。
仆妇走到倚秋房门外,就要抬手敲门,门忽然被打开,出来的是个子略矮的小丫鬟。
“欸,这么巧,”小丫鬟说道,“我正要去楼下瞧一瞧药好了没。”
“红雯姑娘。”仆妇客客气气唤道。
如果倚秋真的去了,今后这几个小丫鬟便是赵宁身旁的贴己了。
“给我吧。”小丫鬟说道。
仆妇于是递了过去。
房门才要被关上,听得急急上来的脚步声,楚管事手中拿着张纸条,叫道:“等等,等等!”
楚管事向来沉稳内敛,鲜少有这般模样,仆妇和小丫鬟都停了下来,不解看她。
“不喝了!”楚管事上前,喘气说道,“这药,先不给倚秋喝了。”
“啊?”仆妇一愣,“为啥?”
“仲大夫刚差人送来这个,”楚管事扬了扬手里的纸条,“说暂时不喝药,先给她泡药浴。”
“药浴……”
楚管事将纸条交给跟他一起跑上来的小随从:“你去准备这些药材,速度要快。”
“是!”小随从接来便掉头跑走。
赵宁书房的门被从里面打开,赵宁走出来:“发生了何事。”
檐廊的风着实大,她遮脸的长纱布在寒风里轻轻飘动,纱布之上,眉眼细细描画过,精致好看,整个人似仙非仙。
楚管事于是将经过又简单一说。
“仲大夫没有亲自来吗?”赵宁好奇。
“没,是他那个叫决明的小学徒送来的。”楚管事说道。
赵宁倒不认识什么小学徒不学徒的,只点了下头:“既然是仲大夫亲自吩咐的,那便照做。”
“娘子,那这药……”仆妇指着红雯手中端盘上的药。
“既然仲大夫说不喝,那便倒了。”
“嗯。”仆妇于是上前去接来。
檐廊的风呼啸着,越来越大,倚秋的咳嗽声不时从屋中传来,声声都带着泣血一般的痛苦。
赵宁轻轻一声叹,转身回屋。
楚管事也觉沉闷,嘱咐红雯好生去照顾着,也转身下楼。
红雯欲回去屋中,忽的瞥见后院的门被人叩响。
一个仆妇过去开门,是拿着一个小袋子的载春。
似有所感,载春抬起头,隔着两排小院落,她们对上目光。
红雯不太敢看她。
载春眼睛明亮,意味深长,瞅了她一眼,便将视线收了回去。
红雯赶紧回屋,将房门关上。
“又来讨饭?”给载春开门的仆妇,一脸不耐。
载春奉上讨好的笑容,可怜兮兮道:“刘妈妈,便给我一点吧,剩饭喂猪,不如喂我。”
“猪能长膘,你有啥?”仆妇冷嘲热讽,转身朝后厨走去,“你等着。”
“谢谢刘妈妈,谢谢刘妈妈!”载春忙叫道。
813 雪中院子(一更)
端汤药上去的仆妇将汤药端了回来,并倒入院外的阴沟渠中,引得后厨的仆妇们议论不止。
刘妈妈带着载春的小袋子回来找剩饭,众人顺着看去,场面顿时更热闹。
“说来也奇,”一个仆妇说道,“那载春的脸皮怎么越来越厚,一天天来讨饭吃,还真将自己当乞丐了。”
“她此前都不敢来咱们后院。”
“好像有阵子没看到她家那口子对她动手了。”
“你这话说得,你好像还巴不得看人家打老婆!”
“反正我看那载春就是不喜欢,没个好人样!”
“我也是!听说还把咱们大娘子给刺了一刀!”
“不是她干的!”
“我怎么听说是下毒,还偷了咱们大娘子的衣裳去卖?”
“那也是假的吧,不过她也的确不是啥好人。”
……
后厨里面的声音遥遥传来,载春站在门口,能听到不少。
好笑,真是好笑。
她冷眼看着。
过去好一阵,刘妈妈带着吃的过来了。
说是剩饭,但是宁安楼财大气粗,不可能真拿别人吃剩的给人,这些都是锅里剩下的。
“给你。”刘妈妈轻轻抛去。
载春忙用怀抱接着。
“谢谢刘妈妈,也帮我谢谢大娘子!”载春讨好说道。
“你以后少来就是,我们没一个人看你顺眼。”刘妈妈说道。
“刘妈妈多骂骂我吧,骂我若是让刘妈妈开心,想怎么骂便怎么骂,只是下次我再来讨饭吃,还望刘妈妈帮帮我。”
载春说得情真意切,刘妈妈呸了一声,感觉这人越来越无耻,转身走了。
载春脸上的奉承讨好消失不见,恨恨地看了眼刘妈妈的背影,拎着满满当当的小袋子,离开宁安楼后院。
宁安楼后边的深巷,最里面的那间院子一改往日破败,这些月修修补补,眼下寒风乱舞,已足够御寒。
载春推门进去,院子里静悄悄的,她快步穿过积雪半尺厚的小院,推开主宅的门。
谷乙闭目躺在榻上,枕着自己的手臂,跛着的那条腿高高翘着。
听到动静,他转头朝载春看去。
载春将小袋子放在桌上,转身去另一旁脱外衣。
谷乙扯开一口黄牙,歪嘴笑道:“行啊,还真当狗去了。”
载春没接话,抖落外衣上面的风雪后放在柜子上,再去换鞋。
谷乙从榻上起来,伸手去拿桌上的小袋子,载春过来便夺走:“你干什么!”
“我吃啊!”
“这是我要来的,也不是给你的!”载春转身朝外面走去。
谷乙冷冷地看着她,一把将桌子掀了。
桌子砸在地上,撞出来的动静让还在门口的载春吓得心里一咯噔,不过怕归怕,她确定谷乙现在不敢对她乱来。
另一边的门在这时被推开,曹育闻声出来,面容不善。
载春忙走去:“曹大哥。”
曹育瞅见她手里的袋子,一把夺来,一句话没说,转身准备回屋。
“等等,曹大哥!”
“怎么?”曹育扭头看着她。
“那个倚秋,今天又换了个大夫,而且好好的本说要喝药,又给倒了。”
“换了个大夫又怎的?”
“会不会……治好啊?”载春声音变轻,“应该,不会吧?”
曹育看了她一眼,目光里面不掩烦躁和厌恶,转身进去屋子。
房门被“啪”一声关上,载春无语地翻了个白眼。
曹育将小袋子放在一个烛台旁,袋子里面热气腾腾,虽说混在一起,但并没有奇怪的味,反而更香。
“这宁安楼真他娘的阔气,”曹育看着来气,“赵老婆子发家致富的钱,都是咱们龙虎帮的银两!”
卞元丰回头看了那些食物一眼,冷冷地收回视线,继续看书,边道:“那个倚秋,应该治不好了吧。”
“绝对治不好,死定了。”
“嗯。”卞元丰应了声,没再说话。
“少爷,吃点东西吧,会饿。”
卞元丰没吱声,待看完这一页,翻过去后,他冷冷道:“天天吃别人的剩饭。”
曹育皱眉,听着一阵心酸:“少爷,咱们现在……这也是没办法的,不过没事,用不了多久,那宁安楼就是咱们的了。”
“嗯。”卞元丰应了一声。
桌上的食物渐渐冷掉,曹育都不见卞元丰有半点想要吃的意思。
他看了看桌上的小袋子,再抬头看向卞元丰的背影,安静一阵,曹育说道:“少爷,要不,我去街上买点。”
“去吧。”卞元丰这次回答得很快。
曹育一声轻叹,去到衣柜前,将随身的包袱拿出。
若银两真的足够,现在哪里用躲在这里,还吃人剩饭。
这些年车马劳顿,到处都是钱,虽然杀人抢劫可以解决不少钱的问题,但总不能一路杀过来,该花钱的地方,还是要花。
包袱里面的银两非常散碎,数目有限,曹育拿完之后,将包袱放回去,听得卞元丰说道:“拿颗珍珠去当。”
曹育皱眉:“可是少爷,所剩不多了。”
“只是当掉,又不是卖了,”卞元丰淡淡道,又翻了页书,“宁安楼到时都是我们的,还怕取不回这珠子?”
曹育沉了口气,点点头:“也是。”
他在包袱最里层掏出一个小荷囊,里面的珠子都是一等一的极品,原本是一串,这些年给他们卖得,只剩五颗了。
这珠子,还是当初卞元丰回去龙虎帮时,自卞夫人身上取下的遗物之一。
那时山上满地都是尸体,曹育陪卞元丰一起挖土,亲手埋葬的卞夫人和卞元雪。
曹育还记得卞元丰那时哭得多崩溃,本想将这些遗物留作念想,未想,这几年却解决了他们大量的温饱。
将余下东西放回衣柜,曹育说道:“少爷,我先去当了,很快回来。”
“去吧。”卞元丰说道。
离开前,曹育把载春叫出来,把这袋吃的还给她。
载春诚惶诚恐,担心自己是不是做得不行。
曹育多一句话都懒得说,直接走了。
“便宜你了!”载春将这袋吃的放桌上,对谷乙道,“你起来吃吧!”
“臭娘们!烂表子!”谷乙骂着,却立马爬起,饕餮出笼般,一顿饱餐。
载春坐在旁边看着他吃东西,她自己则没半点兴趣。
814 不是客人(一更)
之前的珍珠,最贵当过十二两一颗,时值冬季,寒天雪地,当铺伙计一脸爱当不当,只给三两。
曹育忍着脾气应了,在契约上按了手印,拿着三两银子离开。
伙计拿起珍珠左右瞅,足可见这珠子是一等一的绝品,若来上一串,价值百两都可。
三两给出去,可太赚了。
伙计于是转身去找掌柜的,想要讨个夸赞。
冬日实在没什么盼头和好玩的,掌柜的在后院摇椅上和友人闲聊喝茶。
一等一的银尖,两头弯弯,成群浮在茶盏上,这茶色品相,看一眼都觉享受。
伙计带着珍珠进来,掌柜的没多大兴趣,旁边的友人却好奇想要一看。
接过伙计递来得珍珠,友人手指摩挲着:“这珠子确实不错。”
“天下好东西多了去,我开这当铺,又逢这乱世,早便什么都看过了。”掌柜的沧桑说道,身下的摇椅又晃了一晃。
“我还觉得有几分眼熟。”友人端详珠子,若有所思地说道。
“珠子不就那样。”
“在哪见过呢。”友人皱眉。
掌柜的没理会,端起茶盏,慢悠悠又喝一口。
天色越来越暗,大雪越来越凶。
混沌高空中的乌云在晦暗天光下流转浩瀚,漫漫数十里,皆是鹅毛一样的雪。
衡香城外,一辆马车于夜色中疾奔而来,直往通临西街,半个时辰后,在宁安楼前停下。
楚管事才送走一位商客,抬头见风雪中的来人,眉眼颇是陌生。
翟金生勒住绳子,打量了眼楚管事,从马车上下来,一抱拳:“此处可是赵宁赵大娘子的宁安楼?”
楚管事上下打量他,淡淡道:“整个衡香就此一座宁安楼,没有重名。”
“某乃翟金生,”翟金生说道,“我家少爷与赵大娘子为好友,姓沈名冽。”
说着,他递来一封书信。
“啊,沈郎君?”楚管事变脸一般,速速接来书信,“你是沈郎君的手下?”
“嗯。”
“来,快快进屋,屋里暖和。”楚管事忙道。
“我还要赶路,”翟金生伸手撩开车帘,“陈姑娘可以下来了。”
楚管事朝车厢看去,一个仪态娇柔的少女从车厢中出来。
眉目似染了水光,三分委屈,三分柔情,三分茫然,还有一分局促不安。
第一眼便是令人眼前一亮的秀美五官,配上这静水照花般的纤弱身段,即便是仕女图上的姑娘,也不过如此了。
“她不是客人,”翟金生说道,“希望赵大娘子帮我们看着她一阵。”
“看着?”楚管事好奇,“怎么?”
“她父亲凶残无良,害得一个少女家破人亡,她助纣为虐,助她父亲逃走,后阴差阳错与我们遇见。因她罪不至死,所以少爷没有将她弃于半路,但放她离开又觉对不起那家破人亡的枉死姑娘,所以少爷已书信给阿梨姑娘,打算交由阿梨姑娘处置。这一阵子,便有劳赵大娘子帮忙看着她了。”
楚管事听着有些绕,想问此事跟阿梨姑娘又有什么关系,但是手中所握信件颇有份量,想必沈郎君在信上应已说得详细,便不多问。
不过,虽然没完全听懂,但至少能听出这姑娘不是好人,也听得出翟金生的用词语句极其不客气,且压根没有避开这姑娘的打算,半点面子都不给。
楚管事点头:“好,我知道了。”
翟金生没有多留,待陈韵棋自马车上下来后,他便上了马车,扬长离开。
楚管事望着马车消失在路的尽头,回头看向一旁的少女。
陈韵棋抱着包袱,微微垂着头,刚才翟金生那些话,让她觉得身体里面生出的寒意比这冰天雪地更甚。
尴尬,窘迫,卑微,无半点自尊可言。
“姑娘进来吧。”楚管事说道。
赵宁还在见客,楚管事便领陈韵棋去到隔间的小偏厅,将她一个人留下。
伙计送来热茶,茶香四溢,将偏厅中的暖意又添数分。
陈韵棋道谢,伙计离开前多看了她几眼,暗道这姑娘真好看。
待伙计离开,整个偏厅就剩陈韵棋一人。
终于,陈韵棋有一种稍稍舒缓的感觉,一直以来那只掐在她脖子上,让她喘不过气的那只手,似乎松开了。
隔壁传来非常剧烈的咳嗽声,咳嗽的声音很嘶哑,分不清年龄性别。
隐隐,似乎还有说话的声音,和水声。
不过到底隔着墙,她很难听清说得什么。
过去好一阵,偏厅的门被推开,楚管事喊她出去。
陈韵棋抱着包袱起来,出去时对楚管事福了一礼,随他去了赵宁的书房。
赵宁已看完信,抬头打量陈韵棋。
是生得好看,脸好,身段也好。
赵宁淡淡道:“我和沈冽的父亲都很糟糕,你觉得,你父亲待你如何。”
陈韵棋有些意外她会说这话,顿了顿,陈韵棋低声说道:“我父亲待我极好。”
“有多好?”
陈韵棋眉心轻拢:“自小,父亲便宠爱于我……”
“然后出事了,撇下了你们母女跑了。而你出事了,撇下了你母亲跑了,”赵宁淡淡一笑,“陈姑娘,你明知你父亲犯错,却仍冒险去帮他。你母亲什么都未做错,且受你父亲所累,险些丧命,可你却撇下了你的母亲跑路。”
陈韵棋羞恼地攥紧包袱:“赵大娘子,不是那样的……”
“你想过你离开从信后,你的母亲会如何?”
“我寻死之前有遗书交付给白姨母,白姨母会帮我,她不会对我母亲见死不救的……”
“是啊,你说跑便跑,留下一堆烂摊子,人家能硬着心肠不管你们娘俩么?”
陈韵棋的头快贴到地上去了,不,她觉得连地都容不下她,无地自容到压根不想存在于这个世界。
楚管事在旁听着,有些意外赵宁在这件事情上面的动气。
这些年赵宁脾气非常好,哪怕偶尔说话会有些刻薄,但从来不会管这么多,攻击性也许久不曾这么强。
“楚管事。”赵宁看向楚管事。
“大娘子。”
“她不是我的客人,只是个暂押在此的罪犯,对她不必厚待。”
“是。”楚管事应道。
815 难修的路(一更)
隔日的雪下得更大,宁安楼前的车马少了足足一半。
倚秋屋里的咳嗽声还在继续,一声比一声重。
楚管事令人准备的第二次药浴快妥了,仆妇们挑着热水上楼,倚秋在床上看着她们忙碌,着实不想再折腾,哭着看向床边的楚管事,想要交代身后事。
楚管事在一旁宽慰,让她别多想,待热水好了,楚管事嘱咐屋中的两个小丫鬟照顾好倚秋。
矮一点的姑娘是红雯,略高的那个叫定春,两个丫鬟应了声,待楚管事离开,她们扶着倚秋下床。
楚管事出来后长长一声叹,道是生命无常,月前还活泼机灵的小姑娘,谁知说病倒就病倒呢。
楼下传来脚步声,楚管事望去,伙计拿着张纸条跑来:“管事,又是那叫决明子的小学徒送来的!”
楚管事打开纸条,上面写着一张药方,还写了服用的时间。
“仲大夫不是说今日再来么,”楚管事问伙计,“那学徒可提到过?”
“没呢!就递了张药方便走了,我看外面下着大雪,还让他进来歇会儿,喝杯热茶都行,他就是不肯。”
“奇怪,”楚管事说道,将纸递去:“便按照上面的去准备吧。”
“嗯!”
送完信,小学徒被带回顾府。
马车在后门停下,小学徒在几个大汉的凶狠目光下,顶着大雪快步进门。
厅堂非常暖和,那个好看又清瘦高大的男人坐在桌旁看书。
随从正往壶中添热茶,茶香清新甘醇,小学徒也喜欢喝茶,闻着味都觉得馋。
“公子,他回来了。”立安说道。
沈谙朝小学徒看去,俊秀的眉眼浮上笑意。
“信,我送去了。”小学徒说道。
“辛苦,”沈谙淡笑,“来,坐。”
小学徒没坐:“我师父呢,你什么时候放我们走?”
“那姑娘什么时候病好,我便什么时候放你们走。”
“病好?”小学徒撇嘴,“那你岂不是,永远都不想让我们走了?”
“她会好的。”
“她已病入膏肓了。”
沈谙笑笑,垂头继续看书。
小学徒摸不清这个男人在想什么,但是小学徒非常不喜欢他的笑。
明明笑起来的时候,他的眼角眉梢都有笑意,可就是令人觉得,那些笑意很假,没有入他的眼底。
“你坐啊,”立安说道,“你不是馋这茶么?”
“我哪有,我一点都不馋!”小学徒立马说道。
“这是敬云楼的茶叶,”沈谙又一笑,看着书说道,“陈又见先生最喜爱的。”
“你怎知道?”小学徒好奇,“你也认识又见先生?”
“他这些月一直在找我,”沈谙自书卷上抬眸,淡笑说道,“不是还寻到你们医馆了吗?”
小学徒回想了下:“我倒是,听师父提过一两句……”
“哦?如何提的?”
“具体我不知,他们说话时,我都被师父支走了,只知道又见先生确实在找人,据说此人俊美,但生的病弱,竟然便是你。”
“我当时在敬云楼的徐掌柜那打听过他,又见先生厉害,这些月都没能找到我,却还沉得住气,一直留在衡香。”
“你此话何意?”小学徒问。
“一个试图隐世的人,被人发现了老底,还寻到了住处,你说他要不要跑呢?”
小学徒看着他的笑容,心中越发好奇:“你是说,又见先生有见不得人的事?”
“哈哈,”沈谙看上去心情非常好,“你若要这般想,也确实可以。”
小学徒皱眉,感觉不太可信。
陈又见在他心中,算得上是非常德高望重的一人,尤其是,他还去了东平学府任教。
那可是东平学府。
任何一个学子,能将半只脚踏进东平学府,都会觉得荣光,足以跟后辈子孙吹嘘了。
谈话没再继续,沈谙继续看书。
小学徒坐了一阵,想去找师父,于是立安送他回偏远,他被关了回去。
回到厅堂,立安有几分不解:“公子,你真的要治宁安楼的那个丫鬟?”
“嗯。”
“为何呢?”
沈谙淡笑:“救人一命,福报不浅,为何不治呢。”
立安看着他微垂的挺拔侧容,皱眉道:“听仲大夫和这决明子说得,那丫鬟怕是治不好。”
“若是人人能治好的病,那还轮得到我么,”沈谙笑着抬头,看着这个跟随自己没多久的随从,“立安,我以前有一个外号,你可知道?”
“外号?”
“沈神医。”沈谙说道。
他的目光看向外头的大雪,纷纷扬扬落下,覆盖在飞檐,树木,盆景之上。
“我有几个老朋友,好久没见了,也该会一会他们了。”沈谙笑道。
他这语气,立安立即明白,这所谓的“老朋友”,绝对不是什么善类。
“信来了,信来了!是游州的信!”
齐墨堂的伙计高高兴兴自后院跑去前堂,手里捏着一打书信。
在伙计后面,一个骑快马赶回的大汉喘着气在喂马草,抬手拍了拍骏马的脖子。
王丰年立即撇下手中账本,上前去接。
齐老头在柜台旁一边嗑瓜子一边画图纸,闻言抬起脑袋。
“这封是我的,这封也是我的,这封是宁安楼的,这几封是昭州的……”
王丰年快速分好类,拿出两封飞给齐老头:“齐老先生!”
齐老头忙接着。
“一封是大东家的,一封是支长乐的。”王丰年说道。
而后他去到一旁,打开自己的信,才一眼便道:“我的天,这也太快了!”
“什么快,快啥?”齐老头拆开书信,边问。
“路,”王丰年道,“阿梨姑娘修得好快!”
看着看着,他“咦”了声,抬头看向齐老头。
齐老头正看信,也扬起眉毛。
“要我随第一批物资一起北上?”齐老头惊道,“这天寒地冻的,要我一个老头子去游州吃苦?!这臭丫头!就没她不敢想的!”
“应该是遇上难修的路了,”王丰年若有所思说道,“否则大东家不会让你北上,这恰恰说明你厉害。”
齐老头横他一眼:“我知道你口才好,少恭维我!”
不过这话还是说得他非常爽。
“我这便去筹备!”王丰年说道,“最好今晚便动身,我先派人将这些信送去宁安楼,再带人去仓库,齐老先生便先去收拾衣物吧!”
说完,王丰年去取外裳和斗篷,转身往后院跑去。
“今晚?!”齐老头起身叫道,“喂喂,你站住!这也太快了!用不着这么着急啊!”
知道王丰年是个雷厉风行,办事利索,说干便干的人,但一想到今天晚上就要离开暖融融的被窝和温好的黄酒,齐老头当真不爽,这特么的,太突然了!
816 是靖安侯(一更)
交通,气候,乱世。
各种各样的因素,导致信息永远都不会对等。
赵宁昨夜才给夏昭衣寄去书信,今天便收到她自游州寄来的信件。
齐墨堂的人将信送来后急急离开,赵宁在书案后拆开信封,看了一眼便立即要楚管事派人将送出去的信追回来。
夏昭衣在信上说,她冬月五号将南下,沿着沧江去塘州,中间会经过衡香。
也就是后两天的事,所以这信寄去了她也收不到,而信上内容,赵宁不想被旁人看去。
楚管事迅速安排人手追去游州,一队骏马踏雪,扬起白絮尘埃,飞快出城。
数个时辰后,天色暗下,城外村野的乡道上,又有一队车马动身,二十车衣物和粮草,沿着古老的村道北上,又是去往游州。
齐老翁坐在马车里,手中抱着暖烫的黄酒,嘴上虽碎碎念,满口抱怨,但真到了启程这一瞬,忽然又兴奋期盼起来。
他这辈子最大的兴趣爱好,就是造路,造桥,造房,造堤坝。越难越好,越有挑战,想到游州那些路,他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王丰年目送车马远去,直到彻底没入黑暗。
虽暂时只有二十车,但这是第一批,接下去还会有第二批,第三批,他还得四处奔走,去调度后续的物资。
“总管事,咱们回去吗?”随从问道。
王丰年捧着手中暖炉,说道:“但愿一切顺利,这些衣物粮草能尽早送到前线去。”
“不会出事的。”随从说道。
王丰年点点头。
这些月,他安排出去的人手一直在监控云田山。
只要避开云田山那些南来北往的兵马,顺利过了云田山官道,到游州后,一切都无虞。
王丰年放下车帘,说道:“回城吧。”
“是。”
风雪漫天卷地,咆哮声凶猛如虎,整个天地只剩晦暗的夜,与幽光中萧索的白。
夏昭衣将要交代的都交代了,带着康剑和杨富贵离开暖软的营帐,准备动身。
此前杜轩不放心她一个人走,非软磨硬泡,求着她把康剑带上。
杨富贵学过骑射,会骑马,是个头最魁梧的几个工人之一,他主动提出想去见识与历练,好今后跟随在夏昭衣身侧,夏昭衣便也将他带上。
东西不多,尽数搬上马车,杜轩在马车里安置好暖炉,随后拿出一个毛绒绒的暖手筒,正是夏昭衣此前亲手剥下来的狼皮。
袖筒内侧缝着柔软的深紫色织锦绸,缝隙边沿与狼皮相连接处,用手艺精湛的针线绣出织云月华纹。
经过一番处理,外面狼皮光泽更亮,绒毛更柔软。
“杜大哥将那件紫袍剪了?”夏昭衣惊道。
“区区一件衣裳,顶多换洗少上一件,”杜轩笑道,“阿梨你别多想,这袖筒我们做了好几个。”
夏昭衣的手指在上边轻抚,世人皆觉得针线活是女人做的,实则会做针线活的男人也非常多,尤其是兵营里的大汉们。
康剑见她若有所思,打趣说道:“那些提及男人做针线活便觉得娘娘腔的人,真该将他们拎到咱们跟前来比一比胳膊上的肉!咱们不比他们阳刚?”
马车附近的汉子们哈哈大笑。
夏昭衣也被逗笑,将袖筒放在包袱一旁。
康剑和杨富贵也人手一只袖筒,他们都不愿坐入车中,执意要在外头,夏昭衣便不勉强。
马车沿着古老的君贝村往东南狭道而去,除却偶尔勒马转个方向,多余时间,康剑和杨富贵的手也都揣在袖筒里。
两个时辰后,马车穿过东南狭道后开始南下,夏昭衣听着他们在外聊天的声音,渐起困意,靠在软枕上就要入睡时,前边风雪中传来了马蹄声。
康剑和杨富贵看着夜色中奔来的几匹马,皱起眉头。
对面的人看到他们,停了下来,一人说道:“果然是马车的迎风灯。”
马车未停,依然保持着原有速度朝前而去。
两方人马中间的距离被缩短,风雪浩浩茫茫,在他们中间纷扬。
待只剩二十丈距离,骑于马上的人大声叫道:“来者何人?!”
杨富贵听不出来,康剑却一听便道是江南口音。
“你又是何人?”康剑反问。
“你们自哪来的?”马上的人又道。
“你们又自哪来?”康剑继续反问,将手从袖筒中抽出。
一人听闻此话,顿觉不爽,抢先一步叫道:“你们若不老实,休想从此道过去!”
“来,”康剑看向杨富贵,“你练练口才,凶回去,输人不输阵!”
杨富贵哪敢。
“别怕,”康剑轻声道,“有阿梨姑娘和我呢,这可是阿梨姑娘!”
“……我怎了。”夏昭衣忍不住说道。
康剑面色尴尬,还以为她睡了。
“站住!”对面人马眼看马车未停,一股被忤逆的暴躁感让他们急切想动手。
“快!”康剑催促杨富贵,“凶回去!”
杨富贵抿了下唇瓣,张口却仍结舌。
他此前当了数月流民,一度饿得只剩一张皮。有一顿没一顿,且不得不低头听命于人摆布的日子,可以将一个人骨子里面的傲气狂气全部都磨去。
对面几人纷纷亮出兵器。
“别怪我们不客气了!”一人说道,立时拍马而来。
杨富贵胆子一颤,立即去抓兵器。
“阿梨姑娘!”康剑侧头冲车厢说道。
“嗯。”夏昭衣说道。
杨富贵握紧兵器,不明白这声“嗯”是何意,就要问话时,康剑忽然一扬鞭,吃痛的两匹骏马顿时疾奔而去。
对面的人没料到他说加速便加速,还未调整好姿态,便见那魁梧车夫一甩鞭,朝他击来。
不足以落马,但打得他非常狼狈。
夏昭衣抓着车厢,稳住身形,但雪地上不仅滑,还藏满了埋于雪下的石头,故而非常颠簸。
一把长枪忽然自车窗外面刺入进来。
夏昭衣迅速仰身避开,抬手抓住长枪,顺着力道朝另一个窗口卡去。
一是马车朝前狂奔的力,二是长枪主人自己刺入进来的力,二者直接将来不及松手的长枪主人带离坐骑。
随即扑通一声,他的手因坠势离开枪柄,他也朝前滚去,脸颊被生生磨掉一层皮。
尾随在他后边的人因他的人仰马翻,也跟着人仰马翻。
杨富贵大叫一声好,挥动手里的武器。
抬头看到康剑又是一鞭,朝另外一个进攻者打去。
一共便没多少人,顷刻被他们甩在身后。
夏昭衣将那柄长枪丢了出去。
“阿梨姑娘,”康剑侧头,肃容说道,“都是江南口音。”
“是靖安侯。”夏昭衣的声音从车厢中传出。
康剑一时没能想起靖安侯是哪个,略一回想:“竟然是他?”
“江南口音,人马不少,长枪为十年前的军造,眼下游州戒备森严,一触即发,其还能在当前的游州猖獗蛮横,目中无人。除了靖安侯,没有旁人了。”
“竟然是他!”康剑又这样说道,语气已然全变。
话音落下,他抬头看到前面的灯火,沉声说道:“阿梨姑娘,有家客栈。”
817 告诉陶岚(一更)
客栈很大,独门独栋,门前车马颇多,整栋客栈的灯火都是亮着的。
大堂里的伙计卖力在前堂和后院奔走,一盘盘热气腾腾的菜肴被端上。
因食材着实有限,多以野菜和蔬菜为主。
大鱼大肉之类的,则都去了楼上。
二楼最大的天字房,房门第五次被叩响。
娇俏的丫鬟困得快睁不开眼睛,头重脚轻地过去打开房门。
伙计恭敬问候,将托盘递去。
俏丫鬟接过后抬手欲关门,一个茶盏忽地砸来,碎在她身后五步外。
俏丫鬟一激灵,吓得清醒。
她端稳托盘,往外头走了半步,睁着眼睛东张西望,好一阵后才回来,将门重新关上。
陶岱卓又捡起个茶盏摔来:“我如何跟你说得!要看看门外有没有可疑之人,定要再三检查!你瞧瞧你,像个什么话!”
说着,茶壶也被陶岱卓摔了过来。
俏丫鬟瑟瑟发抖,膝盖往地上跪去:“侯爷饶命,是阿福疏忽,阿福太困了。”
“侯爷~”美妾轻轻嗔道。
“哼!”靖安侯在桌上一拍。
端来的食物放在桌上,另一个丫鬟上前,随机挑着往自己碗里捡,而后开始试吃。
试吃完后,过个小半盏茶,美姬才用筷子夹起,一口一口去喂靖安侯。
“不好吃,都不好吃!”靖安侯气道,“就没道像样的菜!”
“侯爷,这穷乡僻壤,也就这样了呀。”美妾说道。
“穷乡僻壤……”靖安侯喃喃,“这尚且还是我中原境内,还是游州,你说若去了关外,去那北境的蛮荒之地,那我吃什么?我穿什么?”
“堂小姐定不会亏待侯爷的,”美妾娇笑,“侯爷,您是堂小姐最亲的人了呀。”
“呵呵,”靖安侯看她一眼,“我宁可没这侄女!”
没这侄女,史书都是另一个版本了。
“不呀,”美妾依偎过来,柔柔道,“侯爷您看,堂小姐此生才多大,可她所掀起的风浪,几个儿郎能够?陶家能出这样的人物,多厉害呀。待侯爷去了北元,喝的酒,穿的衣,绝对都是一等一的好呢。”
靖安侯越听越怒,抬手在美妾脸上落了一个巴掌:“你这贱人!在你们女人眼睛里面,就没个家国天下!”
美妾捂着脸,瞪大一双美眸朝他看去,又惊又怕。
随即,美妾在地上跪下,委屈哭道:“侯爷,上次我顺着侯爷的话说堂小姐的不是,不是侯爷夸堂小姐是个角儿吗?怎么这次,侯爷就打我了呢。”
靖安侯一脚踹在她胸前:“滚!”
美妾自地上踉跄爬起,揉着被踹疼了的地方离开,靖安侯又将她叫住:“等等!”
“侯爷~”美妾委屈地回头看他。
“给我跪那边去!”靖安侯朝墙角指去,“面朝东边,快去!我要你诚心向我大乾的列皇列祖们磕头赔罪!”
美妾于是照做。
“哼!”靖安侯又一声怒,自己去拾筷子,夹菜时又一怒,“不准发出声音,我还要听外头的动静!”
美妾已经努力在忍了,可是抽噎声,有时真不是想忍便能忍的。
靖安侯听着不耐烦,又将她一顿骂。
到后来,窗外风声只要稍微变大,靖安侯都立即丢下筷子,将耳朵贴去窗上凝气屏息。
看着时不时跑来的人影,撑在檐下的夏昭衣感觉意外,却又觉得能够解释。
数年前,她和沈冽在土庙里见靖安侯时,他就已经非常窝囊了。
果然,对外越窝囊的人,越是个窝里横。
又一阵烈风刮来,靖安侯再度跑来。
听了好一阵,靖安侯起身回去。
“谁也别想害我!”靖安侯碎碎念叨的声音从里面传来,“我看谁敢害我!”
夏昭衣想了想,出声说道:“陶岱卓。”
靖安侯的筷子正往嘴巴里面递去,闻言一哆嗦,手中的菜差点喂到鼻孔里。
不止是他,屋里的所有人都惊了,纷纷朝窗外看去。
北风呼啸,迅疾猛烈,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啊!!”陶岱卓颤着声音大叫,从位置上跳起,往床的方向跑去。
“你还记得我么,”夏昭衣淡淡道,“我是夏昭衣。”
“啊啊啊啊!!”
屋内所有的人都吓坏了。
丫鬟们也缩去了角落。
“听说,你要去找陶岚了,那么,帮我带几句话给她?”
“啊啊啊,我不,我不要带!啊啊啊啊!”
“真怀念啊,”夏昭衣说道,“靖安侯爷,我年少时见过你数次,那时你又高又壮,何等威猛伟岸。有一年春庭宴会,你听说我回京,特意喊上宣平侯一同来见我,那时你穿着一袭云丝翠蓝锦袍,特意同我说,这些翠蓝,是直接抽了翠鸟的羽毛所制成。当时你还送了我一对华州产的冰玉镯子,可好看了。”
“呜呜呜,贤侄女,贤侄女啊!冤有头,债有主,不是我害得你啊!啊啊啊!不是我!”靖安侯嚎啕大哭。
“若是你,那我早便找你索命了嘛,”夏昭衣淡笑,“可是,你竟然要去找陶岚,那你们,岂不是也算一伙的?”
“这天下没有我的容身之处了,我只能去找陶岚了,呜呜呜,贤侄女,饶过我吧,求求你了!”
“告诉陶岚,”夏昭衣说道,“我不会让她轻易死掉,我会一直缠着她。”
“好!她会死得很惨!她一定会死得很惨!一定会的!一定!!!”
外面再没有声音了。
风吹得很大,窗棂微微颤抖,靖安侯心跳扑通扑通狂跳,睁着泪眼望着窗口。
屋子里面的丫鬟们也凝神屏息。
“她,她没再说话了吧?”靖安侯指着窗户。
“好像……没了。”一个丫鬟说道。
靖安侯颤抖着从床上下来,拖着湿嗒嗒的裤子跌跌撞撞往窗边走去。
快到窗口时,双腿一软,两只手紧忙撑着窗台,才没摔倒。
“啪”地一声,窗扇被靖安侯用力推开。
呼啸而来的北风,几乎顷刻要将他的眼泪冻成冰柱。
他飞快在脸上一抹,张目望着四野。
什么都没有,天地只有风声。
“啊啊啊!!!!”靖安侯朝着窗外大声喊去,眼睛一翻,昏死在地。
818 白氏之死(一更)
整个客栈都被惊动,推门冲入进来的人最先闻到的便是陶岱卓失禁的那股味。
陶岱卓谁也不信任,看谁都害怕,大喊大叫,要所有人滚出去。
乱成一锅的客栈,在风雪里咕咕沸腾。
康剑和杨富贵张目望着,终于看见踩着满地大雪回来的少女。
康剑跳下马车迎去,撑伞遮在她头顶,见她半身未沾血,亦无打斗过的模样,好奇询问。
夏昭衣声音平淡,边走边以几句话简单说完。
“只有如此?”康剑讶然,“阿梨姑娘,你只是去吓他一下?”
夏昭衣淡淡一笑:“够了的,陶岱卓早已失常。”
“嗯,我听说他好像几年前就变得疯疯癫癫。”
“他不仅自己疯了,还会将周围人都逼疯,他的心结也不是定国公府,或者我姐姐,而是陶岚。”
“陶岚?”
“他很恨她,”夏昭衣的声音很轻很轻,雪夜里听着,空灵清冷,“他原本是京都鲜衣怒马的公子王孙,年龄长了些许后,是成熟伟岸,富贵倜傥的权势弄者。他的人生本该锦绣辉煌,可是,他什么都没了。”
“那他若是去了北元……”
“那陶岚的生活,绝对会鸡飞狗跳。”夏昭衣莞尔。
马车踏着夜色,一路南下,没有停过,一直到巳时,才在从信北门驿站外的一家客栈后门停下。
康剑待夏昭衣睡下后,让杨富贵先去休息,他去附近走一圈,很快回来。
多年跟在沈冽身旁养成的习惯,暗卫们每去一处地方,最先去的都会是告示牌和茶馆。
穿过拥挤人群,康剑一个个望去,忽的一顿,目光停在一张告示上。
邰妇白氏,他听沈冽和夏昭衣提过。
“处以极刑,悬尸城门……”
告示很旧,日期已有数日,那尸体想必已不在。
康剑收回目光,朝其他看去。
身体忽而撞上一人。
那人正也望着告示牌,和康剑的臂膀轻轻撞了下。
挺轻的一个碰撞,康剑却看到对方明显皱起眉头,是吃痛的神情。
他个头比康剑还要高,看了康剑一眼,朝另一边走去。
康剑是个老练的暗卫,目光看向对方的胳膊。
寻常的跌打扭伤不会痛成这样,要么是骨折,要么是才受的刀伤或剑伤。
左右是个过路之人,康剑打量几眼,收回目光。
这里的告示牌非常多,无论新旧,康剑都不想放过,又看了几张,身后忽然响起喧哗动静。
康剑扭头看去,发现有人昏倒,正是刚才和他撞了下的大汉。
围观的人去推他和拍他脸,还有人抬手放他鼻下探气。
忽的,一个不太高的精瘦男人左右看旁人,一把将手伸入大汉的衣裳内,很快摸出一个钱袋,他揣入自己怀里,拔腿便跑。
“喂!”
有人大声喊他。
有人没反应过来。
有人愣了一愣,唯恐自己落后,也去大汉身上摸。
“干嘛呢!”康剑叫道,拔腿跑去。
人群并未理他,有人摸走匕首,有人脱下外衣,还有人要去脱鞋。
康剑抓住就要被抢走的衣服,一脚踹在脱鞋之人的肩上。
几个男人一起扑上来对康剑动手,全被康剑打的呜呼叫痛,龇牙咧嘴。
驿站的官兵赶来,人群快速跑走,康剑不想招惹是非,将衣服丢在大汉身上,也迅速离开。
因马车自带招摇,所以黄昏时再上路,他们并未走驿站,而是绕一条远路。
遥遥望到天边的从信府城门,还没睡够的康剑想起今日所看告示,于是回头将白清苑之死和驿站里碰到的奇怪男人一说。
车子的车帘是掀着的,夏昭衣的手在袖筒里,神情有半分愣怔。
康剑很少在她脸上看到这样的神情:“……阿梨姑娘?”
“白清苑,竟就这么死了。”夏昭衣声音很轻,语气仍平淡。
“而且还被悬尸示众,挂在城门之上,那告示上说,若是陈韵棋不回,那便杀了她母亲。”
夏昭衣双眉微拢,以母亲性命要挟,既恶且毒,不可能是辛顺为之。她与辛顺有过几面之缘,确认他的性情做不出这种事。
以及,陈韵棋母女是聂挥墨亲口下令放的,聂挥墨没必要再次追究,更没必要杀了白清苑。
陈韵棋母女与陈永明有关,陈永明与北元暗线有关。
看来,便是北元那些暗线做的。
不直接杀陈韵棋之母诸葛氏,反将屠刀挥向白清苑,其目的亦显而易见,威胁与警告。
而如此明目张胆,不怕聂挥墨回来追究,要么已想好对策,要么已做好随时抽身跑路的准备。
“康剑,”夏昭衣若有所思地说道,“你说,北元这几年为什么可以在从信安插这么多暗线呢?”
她的话题拐得有点快,康剑没反应过来,顿了下,说道:“是收买?威逼或利诱。”
“对,”夏昭衣说道,“威逼或利诱。”
“阿梨姑娘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收买二字,浅显易懂,说明这些人原本是田大姚的手下,很多还都是游州本地官场的新贵或老手。”
“嗯。”
“那么,他们的根,本就在游州,”夏昭衣抬眸看着车外的雪花,缓缓说道,“和彦颇不会派大量北元人过来布线,口音与气质的差别着实明显。为了打入游州,他绝对动用大量游州之人。或威逼,或利诱,收买后为他所用。而这种政事,被收买之人一旦沾上就只能卖命,否则便是亡家灭族之罪。这次北元那些暗线若已做好逃跑的准备,那些被收买走的人,就成了我们的棋子了。”
“我懂了,”康剑来了兴趣,“他们的根既然是在游州,那么反过来,就是我们可以威逼利诱了。不过,”康剑皱眉,“这些人日后未必还有被利用的价值,若是北元那些人不带他们走,或者临走之前灭口呢?”
“他们总会带走五六个已经带熟了的人手,更何况,我不会闲着,”夏昭衣淡淡一笑,“小信成则大信立,明主积于信。他们今日亏待这些人,自己跑路,今后便无人可收买。我会安排几个人,将这意思传到他们跟前,他们总会带走那么几个的,否则,我会声扬于天下。”
“如此……便成了姑娘你安插在对面内部的人手了!”康剑忍不住要叫绝。
“有来有往,人之常情。”夏昭衣笑道。
819 老朋友们(一更)
从舆图上去看,整个游州的形状,像是一只缺了左耳的青铜簋,右耳下便是沧江。
沧江西北面,也就是这个“右耳”处,是自从信府和尉平府而来的惠门河,半座尉平府的尸体,便自云田山的古老山关口冲往沧江。
夏昭衣想尽快到衡香,便不走云田山官道,而是横跨惠门河,自宁州而下。
宁州非常小,面积不达游州四分之一,但宁州开阔平坦,比跋涉云田山官道要快许多。
马车直接驶入已冰冻成平镜的惠门河,在河道之上绕过古峡山林,穿过久无人至的原始大山,不到半个时辰,便上了宁州西岸。
“太痛快了!”杨富贵心潮澎湃。
康剑也觉痛快,回头望向一路过来的奇美胜景,一派心旷神怡。
大雪仍絮絮,多日赶路的疲累因美景而消散,但路仍要继续,短暂休息后,马车沿着宁州西岸南下,两日后,他们再度横跨沧江,于申时上了枕州。
冬日天色晚得快,天空虽未下雪,但密布乌云,视野能见度很低,岸边却有很多人,忙忙碌碌似一个小市集。
听到动静,不少人朝浅滩处上来的马车投去一眼,很快收回视线,继续去讨价还价。
“好多菜还是新鲜的,”康剑回头对夏昭衣说道,“阿梨姑娘,我去买点菜,很快回来。”
“好。”夏昭衣应声。
不仅有菜,还有很多鲜鱼,都是现成自冰层上的窟窿中打捞出来的。
小半刻钟后,康剑提着一只大竹筐回来了,竹筐中装满菜和鱼,还有三斤腌制好的腊肉。
才将竹筐放上马车,听得一个很轻很轻的声音响起:“这,这位好大哥。”
康剑回过头去,是个身高才到他胸口的小少年。
少年脸上都是伤口,青一块,紫一块,衣衫是厚的,但很破烂。
“可以给我点吃的吗?”小少年尴尬局促地说道,“我,我有点饿。”
康剑皱眉,顿了顿,拿出几捆菜塞到他怀里。
“多谢好大哥!多谢好大哥!”少年说道,“我叫小舟!敢问好大哥贵姓?”
“我姓康,健康的康!”
“啊,姓康,康姓甚少,多为少民,在咱们中原,康姓多住在睦州,敢问康大哥,可是睦州人氏?”
“不是,”康剑说道,“但我祖上是。”
“多谢康大哥!”小少年虽然鼻青脸肿,但笑起来清秀大方,一口洁白的牙,“我姓余!就是那个……”他停顿了下,露出几分难过和悲哀,看着康剑说道,“多余的余。”
“你还好吧?”康剑说道,又从竹筐里拿出把菜,“来,再给你,快些去找家人。”
却见少年眼中似有泪在打转,不过很快,他脸上又露出笑容,爽咧一乐,抱着菜鞠躬点头:“多谢康大哥,我一定会记得住康大哥这份大恩大德!多谢!”
康剑摆摆手,表示不用客气,车厢里的少女忽然说道:“杨富贵,给他些银子吧。”
少年正准备离开,听到这个声音,讶然朝车厢看去。
清脆悦耳的声音,既甜美,又清冷,能让人一耳朵便记得住的声音。
“喏,这个给你。”杨富贵抠抠索索,拿出三十文。
康剑自掏腰包,拿了五钱,一并放在少年手里。
“太多了,”小少年忙道,“真的太多了。”
“去吧去吧。”康剑说道,扬鞭离开。
看着马车跑远,少年心底那股悲伤越来越浓。
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他这名字,真是悲从中来。
更悲得是,师父那样性情的人,决计不会心疼他半分。
不说他,就是林清风那样的角儿,师父也不会因她出事而眨眼。
以后难不成,真要去流浪了。
天色渐晚,康剑在枕州和衡香的交界处入村,寻了家客栈。
他们刚来,便见一队人马准备离开,前后共三辆马车。
客栈掌柜亲自将那几人送出客栈,恭敬有礼的模样,相当殷勤。
因马车方向背对,康剑和杨富贵的角度只能看到其中一个车夫,是个身材魁梧的中年大汉,那臂膀极粗,只是左手的手腕好像并不灵活。
他一扬鞭,马车随着前面两辆,朝着衡香方向跑去。
掌柜回头瞧见这边又来了马车,忙上前拱手:“客官您来了,敢问是打尖还是住店?”
“明早走,”康剑下马车,“住店,三人。”
“好咧!”掌柜回头,冲里面吆喝,让准备三间客房。
前边的三辆马车尚未走远,听到这声吆喝,林清风说道:“三间,这冰天雪地的,客栈生意倒是不错。”
她身旁坐着两个面色不太自在的少女,闻言什么话都没有说。
两个少女的脸上同样青一块紫一块,不过淡去了很多。
林清风抬手掀开车帘,外面黑灯瞎火,着实没什么可看,但吹入进来的风,总归能让车厢里面的气味淡去一些。
“有点累了,”林清风捶了捶自己的脖子,“过来给我揉揉。”
两个少女没有动。
林清风一眼望去,眸色几分变厉:“怎么?”
“我,我来。”大一点的少女起身过去,在林清风旁边坐下,抬手去揉她的脖颈。
“尚可,”林清风闭上眼睛,“力道若再重点便更好。”
“……是。”少女忍着气说道,加重手中力道,看着闭着眼睛的林清风,少女眼睛里面渐露凶光,幽暗中杀意阴冷。
同一时间,沈谙手中的茶壶忽然洒了。
滚烫的茶水淌落在桌面上,他平静放下茶壶,将茶盏推走,淡淡道:“水洒了。”
立安立即取了干燥的布子去清理。
沈谙负手去到屋外,抬眸看着苍雪茫茫的夜空。
“公子,好了。”立安说道。
“我那些老朋友,应该都来了,”沈谙说道,“不知能给我带来什么惊喜。”
“公子,”立安从不多问沈谙的事,只道,“时候不早了,您早点歇息。”
“好的。”沈谙说道,脚步却未动,仍望着夜色。
立安顿了下,忍不住又道:“衡香这边的事,公子早些处理了也好,老爷……还盼着公子可以回去,一起过个年呢。”
“他若是能将知彦喊回云梁,我再考虑。”
“二少爷那……基本是不可能了的。”
“是吗?”沈谙淡淡一笑,“你觉得真的没有办法让知彦回云梁?”
“嗯,”立安说起来都感无力,“郭家待二少爷那般好,二少爷都能扯碎亲情,斗成那样,便更不提咱们云梁了。”
“不,其实是有办法的。”沈谙说道。
“嗯?”立安好奇,“公子有什么办法?”
“杀了我的祖父或祖母,”沈谙唇边笑容变深,“知彦总会回来守夜扶灵,在祠堂叩拜,在坟前磕头,不是么?”
立安瞪大眼睛:“这,这怎么能够……”
“这当然能够,”沈谙笑道,“只是,想见知彦不用这么难,也不用非得去云梁。”
还好,还好。
立安刚才心跳骤然变得好快。
他确信沈谙一定做得出来,这些年月跟在他旁边,他发现沈谙只要想做一件事,便必然会达成目的,不管牺牲谁,不管用什么手段。
而沈谙对云梁,也确实没什么感情。
他不喜欢身边的人叫他少爷,或者大少爷,喜欢他们称呼他“公子”。
偶尔错口,叫他少爷,他心情好作罢,心情不好,甚至会罚人。
“是的呢,”立安小声说道,“二少爷买的宅子就在咱们附近,以后想见二少爷,咱们去卿月阁说一声就成。”
“是么,”沈谙笑容减了几分,“什么卿月阁,他这般随手置办的宅子到处都是。我若想见他,我直接去他跟前便是。”
“……嗯。”
“可惜还不到时机,”沈谙敛眸,“真是可惜。”
820 杀了赵宁(一更)
沈谙的声音很轻,很淡,却又好像很沉重。
立安在旁看着他,不知怎么回事,眼角跳了几下,刚才还未平复的心慌变得更加严重。
风雪呼呼吹来,立安随着沈谙的目光抬头看向院子上的高空。夜色浓郁,映着院中灯火,那些雪花像是浮在橙光里。
同时,橙光之外的暗夜,似是一双深邃眼睛,未知神秘,充满危险。
立安隐隐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而且就跟沈谙有关,但他一直跟在沈谙身旁,时时伺候,很少见沈谙做过什么,连信都少得可怜。
莫非,便是那些信?
连续几个晚上,载春都没有睡好。
她躺在小木板床上翻来覆去,脑子里面都是红雯今天偷偷来跟她说得话。
倚秋还在咳嗽,但咳嗽情况要比之前好上很多,之前一咳嗽便没完没了,现在间隔变长,且勉强能忍住了。
自打之前换了仲大夫后,那小学徒时不时过来送不一样的配方,要么药浴,要么食补,就是不给倚秋喝药,红雯找不到可以下药的机会。
载春真的烦死了。
如若让倚秋痊愈,那这段时间岂不白等。
当初卞元丰本要直接对赵宁下手,是载春强烈建议不要。
赵宁若横死暴毙,宁安楼一切轮不到他们接手。
若想让赵宁慢慢病死,这也很难。赵宁惜命,怕死,一有什么,她立即便会找人看病。
而且赵宁有钱,如若咳嗽变厉害,她会将身边一切都换掉,床,地毯,书案,衣柜和所有衣物,甚至连写得纸,都要换一个产地,更不提身旁的丫鬟下人。
所以,载春建议先对倚秋下手。
倚秋性格老实,一开始觉得不适,她只会忍,到忍不下去,或者旁人都发现不对的时候,才会开始重视。
等倚秋慢慢“病”死,红雯便自然而然地取代她,成为赵宁身旁的心腹。
等红雯渐渐摸透赵宁所有的账务往来,他们再想方设法夺来并杀了赵宁,那么宁安楼的一切,就是他们的了。
这本该是个很妙的计划和安排,可是,倚秋命这么硬,就是死不了。
一只手忽然伸来,搂住载春的小腹。
载春一凛,忙将这只手拿开,回身就朝床边的男人踹去。
谷乙早有防范,一把抓住她的脚,发出嘿嘿的笑声。
夜色太深,载春看不清谷乙的脸,但能想象他那口又烂又臭的大黄牙笑起来的神情模样。
“松开!”载春叫道,“你给我滚!”
“你不是我婆娘么!”谷乙暖昧叫道,手掌不老实的探过去。
载春恶心得快要吐了。
自打孩子被他的拳打脚踢给弄没了之后,载春一直不给他碰,实在是疼。谷乙好几次要用强,载春就去拿菜刀要挟,要么谷乙死,要么她死。
但总有那么几次,到底是被谷乙强要了。
恶心,好恶心!
自打嫁给她后,载春就恶心透了!
所以,她恨死了赵宁,恨死了!
谷乙强行控制住载春,伸手捂住她的口鼻,不给她叫。
主屋里传出的动静,让曹育在床上睁开眼睛。
断断续续,有载春痛呼“救命”的绝望喊声。
曹育从床上坐起,看向门外。
“不用管。”黑暗里面传来卞元丰的声音。
“少爷,你没睡?”曹育望向另一张床。
“他们太吵了。”
“我去看看?”
“不用管。”卞元丰又是这样说道。
“这婆娘是能帮咱们成事的。”
“那也是他们夫妻俩的事,”卞元丰闭着眼睛说道,“轮不到我们管。”
最后,所有的声音变成载春的哭声和痛骂。
谷乙回去自己的炕上躺着,一直叫着爽。
载春躺在床上,双目发狠发怒。
她要杀了赵宁,一定要杀了她!
卞元丰和曹育一直睡到隔日午后。
珍珠换来的三两银子用得很快,曹育不想再拿珍珠去当,他想去踩点,看看能不能做掉一户人家。
寒天雪地,不说惊动官府,邻里都未必能发现,他保证自己可以做得万无一失。
卞元丰不想节外生枝,但被曹育说服,点头同意。
余下时间,曹育便出去踩点,所要选的目标不能太近,也不能太远。
路过宁安楼时,仍能听到倚秋的咳嗽声,风雪中听来模糊,曹育抬头望去,真是盼着这女人赶紧死掉。
几辆马车奔来,速度极快。
曹育止步迅速,才没被撞上。
车轱辘掀起的雪粒如雾,曹育抬手挥掉,暴躁地骂了几句。
最后一辆马车却在他前面停下。
车帘被人从里面掀起,一个娇美清丽的少妇抬眸朝宁安楼看去。
许久不曾见到美女,曹育多瞧了几眼。
注意到曹育的目光,林清风垂眸看去,眉梢微扬,觉得有几分眼熟。
身后车厢却蓦地传来动静。
林清风扭头去看,两个少女瞪大眼睛望着窗外,刚才那声动静,是其中一人撑在凳子上的手骤然滑落。
林清风放下车帘,淡淡道:“走。”
外边的车夫一扬鞭,马车奔离。
曹育收回视线,他娘的,他也好久没碰女人了。
载春那婆娘,想想其实也不错。
“认识啊?”林清风看向两个少女。
二人面色惨白,说不出话,其中一人微微发抖。
“哦,我想起他是谁了,”林清风笑起来,眉眼弯弯,“说来,还是我和我师父写信,让他们主仆二人到此,并指点他们对这宁安楼动手的。”
“那你为何还找我们来!”大一点的少女叫道。
“有这般怕他们么,”林清风挑眉,“这都过去了多少年。”
“姐!”少女圈着另一人的胳膊,“姐,怎么办?!”
林清风往车厢靠去,慵懒看着她们:“重宜兆云山那些匪帮早已不成气候,他们两个如今也不过只是落难的狗,值得你们怕成这样?我看,就算你们站到他们跟前去,他们都未必认得出你们。”
“他们?”大一点的少女很快捕捉到这个信息,“不止他?那还有一个人,是谁?”
“龙虎帮的少当家,卞元丰啊。”林清风笑道。
两个少女再度瞪大眼睛。
“姐!”妹妹的声音带着颤抖。
姐姐安抚她,虽然自己也很怕。
“会没事的,”姐姐小声说道,“她说得没错,我们都长大了,容貌也肯定跟以前不太像了,他们认不出我们的,认不出的……”
马车穿过长街,悠然在东平学府南面三里的流芳街停下。
前面两辆马车正被牵往后院,林清风踩着大汉放下的凳子下马车,抬手轻轻按了按并未凌乱的发髻,目光一扫,望到不远处还开着的一家商铺。
规模很大,门店装潢得令人忍不住多瞧几眼。
“拈花斋,”林清风念着上面的名字,再朝店铺打量,“倒是古色古香,雅致得很。”
话音落下,瞧见里面走出来一个雍容华贵的胖夫人,阵势还不小,后面跟着好些丫鬟和仆妇。
屈夫人是来挑选东西的,从赵宁那得知,阿梨不日就要来衡香,她心里可高兴,立马想到的就是拈花斋。
当初阿梨找上她,就是因为这拈花斋,而拈花斋本来就是屈夫人自家的商铺,
觉察到林清风的视线,屈夫人转头看了过去。
821 偷了骨灰(补更5.14)
林清风有几分意外。
老实说,这女人的品味实在堪忧。
一身珠光宝气,珠环翠绕,恨不得是件首饰便往自己身上贴去,唯恐别人发现不了她的财气。
可这么多金器玉器,偏偏她能压得住。
说妖艳,她没那极致惊艳的貌美,说风韵,林清风没瞧出她有半点风情妩媚,是……气场。
对,便是那气场。
身后两姐妹从马车上下来,也朝屈夫人看去。
屈夫人一瞧见那鼻青脸肿的模样,心底啧了下,深深看了眼林清风,带人转身走了。
“这位夫人!”林清风出声,上前一笑,福礼说道,“见过夫人。”
“有礼了。”屈夫人淡淡道。
“我是刚搬来的住户,初来衡香,人生地不熟,天上落着大雪,街上不见半个人,夫人是我头一个见到的衡香本地人,这着实有缘。”
“是有缘。”屈夫人说道。
“敢问夫人贵姓呢?”
“我姓屈,首屈一指的屈。”
“我姓林,双木林,”林清风笑得甜美,“第一眼瞧见夫人,便觉一见如故,若再有机会遇见,便一回生二回熟,寻个地儿喝茶吧。”
屈夫人眉梢微扬,重新打量她。
第一眼便可见是个人群中亮眼的美女,皮肤略白,眼眸明亮,眼角微微有些下垂,笑起来桃腮带笑。
这嘴巴,太能说了,屈夫人自认刚才态度已很明显,虽礼貌但敷衍,并未给对方半点话头,但对方不觉尴尬,反而一直笑脸相持。
是个角儿。
屈夫人向来喜欢大方爽利不拘泥的女人,于是点头:“行。”
目光看向门口那对姐妹,屈夫人问起:“她们那脸,如何伤得?”
“我也不知,”林清风轻叹,“我在路上救得,她们一直不肯说,看着两姐妹可怜,我就一并带来了。”
“原来是这样。”屈夫人说道。
方才第一眼望去,下意识认为与她有关,看来是误解。
因此故,屈夫人脸上神情变得温和:“衡香是个养人的好住处,既来了衡香,今后我们定有不少机会能遇到,到时再喝茶一聊,我先走了。”
“屈夫人慢走。”林清风福礼。
看着贵妇在一群丫鬟的簇拥下上了华贵明丽的轿子,林清风笑着回身,心情颇好:“走吧。”
两姐妹没什么表情地跟上她。
进了宅子,下人在后面关门,林清风忽地回身,抬手捏住姐姐的下巴。
姐姐被迫抬头,但不敢反抗。
林清风上上下下瞅着她这张脸,再看向她妹妹。
“他下手是重了点,”林清风收回手,冷冷道,“今后江辉若再对你们动手,直接来找我。”
“嗯。”姐姐垂头。
这栋宅子很大,外面看只有一个府门,里面纵深处,却打通了南北两面的宅子。
正堂里传来笑声,前面两辆马车下去的人,已坐在里边说了一阵话了。
嵇鸿在左手边正座,右手位正座是一个目光莹亮,精神矍铄的老者,跟嵇鸿一样,一袭布衣素袍,正乃沈谙的师父,当年靖安侯遍寻天下的轻舟圣老,范竹翊。
林清风姗姗而来,屋内的人停下说话,朝她看去。
却见林清风面容冰冷,朝右边二座上的江辉看去。
“徒儿,怎么了?”嵇鸿笑呵呵道,从始至终都是他一人在笑。
林清风收回目光,走去说道:“没什么。”
在左边首座坐下,她手中帕子轻甩了下,一脸不会加入此次谈话的态度。
江辉心下冷哼,不想看她,收走目光前,还是打量了一眼她饱满的胸口和小腹那处的部位。
谈话没有被打断多久,嵇鸿看向范竹翊,笑道:“我想得也是去茶楼请几个人回来,我们在外面听来得衡香消息,都不及自本地人口中来得明白。”
“嗯,哪里的消息都不如茶楼里的好使,”范竹翊淡淡道,“以及,我大徒儿爱喝茶。”
林清风眉目微动,抬眼朝范竹翊看去。
早些年一直说沈谙死了,就连沈谙身旁那个忠心耿耿,以命效忠的柔姑都远走归德避世。
林清风派人去暗中打探过,柔姑隐姓埋名,这几年一直沉寂孤寡,不与人往来,书信都不曾有过。
所以,沈谙的死,林清风不再怀疑。
但是,范竹翊一直有大量眼线在云梁,那些手下说这几年沈双城的动作不断,几经细查和推测,他们最后确认,沈谙真的还活着。没多久,范竹翊很轻易便查到沈谙这些年的活动去处。
正是因为太轻易,范竹翊说沈谙是故意的。
果然没多久,他们便收到了沈谙寄来的信。
信上并未叙旧,也没有提及这几年为何要对范竹翊隐瞒还活着的事,寄来的信上只有师父亲启,几句问候,随后携带一张奇怪的图纹。
此后半年,他又寄三封,每封都有类似却不同的图纹,像是地图,又像是龟甲上皲裂的纹路。
林清风花了许多功夫去查,能查到的不多,主要的两条线索,一条指向重宜兆云山,一条便是枕州六室山。
这个沈谙,永远都是这样。
他不会将话说圆满,说一半,藏一半,留下古怪的东西让人去猜。
可有时人就是犯贱的,明知道他会在暗中引导人,但就是忍不住想要查下去。
这不,师门跑来这衡香了。
林清风一双美眸在范竹翊脸上细细打量,难得范竹翊主动提到沈谙,不过他没有什么神情波动,看不出情绪。
林清风收回目光,继续拨弄自己晶莹修长的指甲。
“说起茶楼,”嵇鸿笑道,“师兄,当初在关内喝的那茶,着实回味啊。”
林清风低头看着自己的指甲,闻言唇边乐了,弯了起来。
嵇鸿从来不会哪壶不开提哪壶,提起来,那肯定有深意。
“就是那茶,把咱们都给喝倒了,让贤侄将咱们千辛万苦弄回来的骨灰给偷走了,唉。”
范竹翊的拳头硬了,面色更难看。
“哦,说起来,贤侄的尸体都还没找到呢,”嵇鸿又道,“那骨灰怕永远寻不到了。”
“那两个女子呢,”范竹翊冷冷说道,“让她们进来。”
“小容,小梧,”林清风懒洋洋地叫道,“进来。”
822 阿梨过往(一更)
这一路,范竹翊都没有正眼看过这俩姐妹。
确切来说,范竹翊连林清风和嵇鸿这位师弟都没有正眼看过。
他心里清楚嵇鸿有多喜欢在外面以他的名义招摇撞骗,头一两次,范竹翊很恼火,次数多了,反而看淡,哪怕捅出天大的漏子,也是他嵇鸿的事。
这数十年,嵇鸿走南闯北,只有同渡修鞋老匠是他自己的名气,而且还不是闯出来的,是在同渡和方一乃一起演得戏,传得神乎其神。
现在坐下来了,范竹翊心里再不想去瞧这伙人,也得以正事要紧。
进来得两个女子,一大一小,大的约十九来岁,小的约莫只有十七。
二人眉眼有六分相似,亲姐妹无疑,虽都害怕,大的较镇定,小的怯怯。
嵇鸿说道:“龙虎帮后山布满矿道,矿道深处有一座藏宝洞,里面藏满珠宝。那藏宝洞连龙虎帮的人都不知晓,后来龙虎帮被毁,那些仆妇们携带大量珠宝逃走,这对姐妹也拿了不少。”
仆妇们带走的珠宝,在官道上便被收缴走大半,只余小部分给她们赶路,这些年,不管是还在一起生活的仆妇,还是散了跑去嫁人的,她们都销声匿迹得无影无踪,但是这对姐妹,凭借着偷来的珠宝,过上了非常好的日子。
不过财这种东西,若没有绝对硬气的实力,着实不好外露,所以她们很容易被人盯上。
这些年,她们被抢过,偷过,但二人机警,且心狠手辣,那些关乎到性命的劫难皆被逃过。
嵇鸿和林清风便是通过她们卖掉和当掉的这些东西,顺藤摸瓜找到她们。
“把你们知道的都说出来,”林清风淡淡道,“那个阿梨,那个林又青。”
提及阿梨还好,路上听他们聊天时,听到他们不时提到“阿梨”二字,但是林又青,小容和小梧的面色都变了一变。
“林又……青?”小容说道。
“正是我师伯的徒弟,我路上未同你们提过她和我们的关系。”
两姐妹瞪大眼睛,朝范竹翊看去。
“奇了,”嵇鸿一笑,“提起阿梨你们不感惊讶,对林又青反倒害怕?”
小容垂下头:“嗯,这些年在外,听了太多阿梨的事,已不觉新奇了。”
“那林又青呢?”
“她,她是死在我们跟前的,”小容颤声说道,“她死时很疯癫,到处放火,还夺了我们的酒坛乱砸,特别可怕。而且,她那会儿一直神神叨叨的,像个疯婆子……”
“她跟阿梨关系很好?”范竹翊问。
“我不知道,那会儿阿梨其实也没来多久,我们都不认识她……”
“你知道么?”范竹翊问小梧。
小梧忙摇头。
范竹翊皱眉,看向江辉:“徒弟。”
“师父。”江辉恭声说道。
“她连想都不想就摇头,”范竹翊面露厌恶,“罚她。”
小梧瞪大眼睛,忙往小容身旁躲去。
“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小容赶忙说道,“我替我妹妹说,其他我不记得,但我知道林又青死之前那几日,阿梨跟她有不少往来!阿梨就是因为她才顶撞了刘三娘,刘三娘把阿梨打了一顿,还将她关了起来!”
“对,对对,”小梧补充,“阿梨那时胆子很小,见谁都畏畏缩缩,但因为帮林又青,她头一次跟刘三娘顶嘴!”
“畏畏缩缩,”嵇鸿听到这四个字都乐了,“她?还会畏畏缩缩呢?”
范竹翊问道:“那,赵宁呢?”
“赵,赵宁,”小容说道,“我们不知道……”
“她们不认识赵宁,”林清风淡淡道,“我在车上试探过。”
“赵宁在匪帮里头关了这么多年,你们真不知道?”嵇鸿皱眉。
小容和小梧对望了眼,摇头。
范竹翊拾起茶盏,合盖慢饮,喝得时候,茶盖轻轻击打在茶盏上,声音颇有规律。
小容和小梧充满不安,小梧紧紧抓着姐姐的手。
“我倒是想起一件事,”范竹翊将茶盏搁回去,“那龙虎帮上,可有姓乔的?”
“乔?”
“乔装的乔。”
小容摇摇头:“我不知道,我,我不识字……”
她提起识字二字,小梧似想到什么,眼睛微微变愣。
范竹翊极其擅长观色,当即便道:“怎么,你知道?”
在被抓去兆云山时,小梧曾学过一些字,到了兆云山,为了能认更多,她偷过卞元丰的一本小书册。
虽然认识得不多,但通过一些字词,可以隐约猜出是哪个字。
那本她当年随手偷得册子,后来被小容扔下了山崖,但那本册子上的一些内容,小梧依稀仍记得。
“卞夫人,卞夫人姓乔!”小梧叫道。
“卞夫人?”范竹翊挑眉,意外道,“直接以姓氏喊夫人,是那卞帮主的原配夫人?”
“对!”
“姓乔的竟然是个帮主夫人。”范竹翊说着,淡淡一个冷笑。
小梧不知他为何问这个,又不知他为何这个神情,这一帮人说得话着实高深,她时常听不懂,同时这里的每一个人她都害怕,尤其是那边的江辉。
她和小容脸上的鼻青脸肿,全都拜江辉所赐。
“如此说来,可着实太巧,”范竹翊又说道,目光看向林清风,“那个卞元丰,眼下就在衡香吧?”
“叫他莫海珠吧,”林清风始终一脸漫不经心,“这是他现在的名字。”
“告诉我去哪找他?”
“我才到衡香,我怎能知?我只教了他手段,实施的方式也得我手把手的教?”
范竹翊皱眉,非常不喜林清风这态度。
此前林清风对他,至少表面上的恭敬绝对会做到家,自打嫁人,还嫁了三个之后,她拿捏得权势和财富越来越多,如今这态度和模样,简直要抖上天。
林清风无所谓他喜还是不喜,抬手继续研究自己的指甲。
“我知道你们有办法能找到他,”范竹翊看向嵇鸿,“我要在两日之内看到卞元丰。”
嵇鸿笑容敦厚:“师兄,我们眼下真没办法,我们只能尽量。”
“尽量?”范竹翊冷哼,“不要让我觉得你这几年半点长进都没有,始终都是那个废物。”
“哪会哪会。”嵇鸿笑道。
823 深谙出马(补更5.14)
回房后,林清风便捏着帕子,止不住笑。
嵇鸿在桌旁坐下,面色难看。
大汉关上门后站在门边,监看外面的动静。
“尽量?不要让我觉得你这几年半点长进都没有,始终都是那个废物。”林清风学着范竹翊刚才说话的神情语气,啧啧摇头,抬手提壶倒茶,“师父还是不是废物我不知,师伯说话的那股味,这几年倒是一点都没变。”
“他知道很多我们所不知道的事。”嵇鸿冷冷道。
林清风早看出来了,好笑道:“如果不是他查不出沈谙寄来的那些图纹,他也不会拿来给我们,让我们帮忙。”
“宁安楼那边看不出有什么变化,卞元丰会不会跑了?”嵇鸿转了话题。
“不知道,”林清风也没底,“我派人去载春那看看。”
“你最好自己去,”嵇鸿皱眉,“你比较机警,你派谁去,都有可能被我师兄的人跟上。”
“这冰天雪地,你要我去?”林清风的眼眸转向门口大汉,冷冷道,“大个子,你去。”
大汉面露不悦。
“去啊!”林清风瞪眼叫道。
大汉骂了声,拉开门走了。
“那两姐妹,你也去看看,”嵇鸿说道,“江辉那小子不老实,可能又会乱来。”
林清风本想说乱来就乱来,但想到身旁跟着两个鼻青脸肿的少女确实不怎么好看,今日那贵妇的目光就说明一切。
“真是烦,”林清风双手一拍桌,撑身起来,“早知道留着余一舟那条狗崽子了,至少能帮忙看着江辉这牲口。”
“你把小舟气走,我是缺了个干活的,”嵇鸿端起茶盏,“给我倒茶都少个人。”
“他最好已经死了,然后被野狗给啃得干净,”林清风说道,转身准备离开,顿了下,又回头看向嵇鸿,“这几日会有很多信送来,你记得看紧,别让师伯和江辉截胡了。”
“知道。”嵇鸿应声
“还有,”林清风压低声音,“路上一直没机会问你,你考虑得如何了,我们还要不要继续跟着应金良?”
嵇鸿沉了口气:“我再想想。”
“你最好快点,我们路上又不是没碰到田大姚的那些兵马,他下手很快的。”说完,林清风拉开房门。
天光昏暗,漫漫大雪降下,柳絮飞残一般。
林清风忽然心起惆然,双手捏着帕子,端于腹前:“也不知何时,我能像门口那贵妇一般,穿金戴银亦不嫌俗,什么金器玉器,都压不住我,不及我闪闪发光。她那仪态气质,全是金山银山养出来的。”
“女人啊,少点野心最好!”嵇鸿喝着茶嗤声说道。
“男人啊,少活着几个最好。”林清风冷哼,抬脚走了。
小学徒跟在几个大汉后面,穿过西跨院,迈入主屋门槛。
立安取来一件大厚斗篷,怕不够暖和,手中还拎了一个温烫的暖手小壶。
沈谙墨发长垂,正在整理针灸布卷,一双修长的手慢条斯理地逐一检查,看得出很熟练。
小学徒朝桌上望去,桌上没有如之前那样放着给他的药方。
“药方呢?”小学徒问道。
“我随你同去,”沈谙说道,“药方便不用写。”
“你要同去?”
沈谙将针灸布卷卷起,放入百草药匣中,这才回身去接立安递来的斗篷。
“不过,我不想见赵宁,”沈谙冲小学徒微微一笑,“马车便去宁安楼侧院。”
“为什么不见赵大娘子啊?”
沈谙笑容和煦:“是你该问的吗?”
小学徒噎住,点了点头。
马车已备好,立安想同去,沈谙不允。
除却小学徒,车夫,还有一个中等个子的男人。
车厢里面亮起油灯,小学徒干巴巴坐着,眼角余光不时朝一旁的沈谙和那个面无表情的男人瞥去。
虽然只有中等个子,但是小学徒跟在仲大夫身旁好几年了,时常会有跌打扭伤的练家子来医馆找他们。
这个男人一看也是个练家子,而且功夫绝对到家。
夜色越来越沉,马车一路往宁安楼去。
通临街的灯火是整个衡香最绚丽的,雪夜中更见辉煌,而赵宁财大气粗,特意在宁安楼侧院门外的长巷里,也点了一片璀璨灯海。
马车悠然停下,仆妇跑去前头请楚管事过来。
小学徒比平常拘谨,细弱蚊声:“得将倚秋姑娘自楼上请下,在后院寻个干净的房间针灸。”
楚管事好奇:“针灸为何得在楼下?”
“今日来的是我师父的好友,医术更在我师父之上,他腿脚不便,不能上楼,故而得将倚秋姑娘请下来。”
“原来是这样,”楚管事说道,“那好办,我找人将他抬上去。”
“别别别!”小学徒凑近,“楚管事,他脾气颇怪,极难对付,我师父都要敬他几分。但他医术真的好,是有那么几手绝活的,所以难免恃才傲物,性情古怪……”
这其实,也说得通。
楚管事见多识广,知道世上是有不少这样的人。
“那成,”楚管事说道,“我去跟大娘子请示一下,然后做个安排。”
“嗯,给楚管事带来麻烦了。”小学徒说道。
楚管事上楼去安排,小学徒杵在后院里呵着手取暖。
双脚踩在雪地里,冰凉透骨,但就是不肯回门外的马车上去。
一个仆妇见他冻得发抖,特意送来一个暖手炉给他,小学徒赶忙谢过。
楚管事安排得很快,几个仆妇在最短时间里整理好干净的厢房,楼上的倚秋则裹着厚厚的大袍,在红雯和定春的搀扶下,从楼梯下来。
下楼途中,她仍不停咳嗽,每一声都撕心裂肺,腰背深深弓起,旁人见了都觉痛苦。
但这模样,还是好转之后的情况,之前倚秋的脸彻头彻尾如骷髅一般,现在眼眶虽仍深陷,但脸颊在食补下已长回不少肉了。
待倚秋被扶入厢房,小学徒回头去外面的马车上喊沈谙。
“只开了一道门,”沈谙嘶哑的声音从车厢里传出,“另一扇也开了,将马车驶进去。”
“这……”
楚管事就在小学徒后边不远处,闻言当真觉得此人古怪,不过现在是求着别人办事,能如何呢。
楚管事于是喊人将另一边的门也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