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9 委实仗义
泰安酒楼的大门被夏昭衣拉开,支长乐跟着她一起踩着晨光离开。
同一时间,卿月阁的门也被打开,杜轩一身干练行装,从大门出来。
一个身材健硕的男人将坐骑牵来,杜轩接过缰绳,回头看着身后的卿月阁大门,脸上颇为满意。
这座宅子古拙精雅,建筑崭新,杜轩小通风水之术,知其藏风聚气,通感天地,此风水,实乃一绝。
“赵大娘子不愧是赵大娘子,”杜轩高兴地说道,“委实仗义!”
他昨夜在此睡了一觉,还梦见自己得了本古书,成了当今世上医术第一人,慕名而来者,将门槛踩得稀烂。
醒时他的嘴角都咧着,虽说对医术没有多大追求,但这种受人敬仰崇拜之感,着实爽快。
昨夜已饯行,今早不必再去宁安楼,且赵宁肯定还在睡觉,杜轩打算下次回来衡香,再去好好谢她。
“走吧!”杜轩说道,转身上马。
一双眼睛安静地注视着他离开,直到这队人马彻底消失在清晨的石板路尽头,这双眼睛的主人才收回视线。
他身前有一张地图,画着整个衡香,卿月阁所在位置附近,没有旁的还像样的宅子了。
“立安。”他轻轻说道,声音嘶哑难听。
身后的随从当即上前:“少爷。”
“这个房子,我想要。”他枯槁的手指在地图上落下。
“这,”随从说道,“少爷,有户人家住着呢。”
“想个办法,”男人端起茶盏,慢悠悠地说道,“给你五天时间。”
“……是。”随从点头。
日头越来越大,很快午时。
夏昭衣和支长乐自从信北门出来。
相较于从信城南的森严戒备,北门要较宽松,人山人海,几乎无处落脚。
几队官兵在随机盘问路人,夏昭衣早早避开,寻了个茶馆角落,要了壶清茶。
支长乐看着她,欲言又止,夏昭衣说道:“支大哥想说什么。”
“我觉得……很难,”支长乐不好意思地说道,“阿梨,商队和商道,不容易的。”
他从来不多嘴,可是看着眼前情形,他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京城。
那是一种压抑的,绝望的,让人根本喘不过气的无力之感。
看着夏昭衣一言不发,支长乐有些紧张,又道:“不过阿梨,你放心,不论如何,不论多难,我都跟着你的。”
夏昭衣笑了笑,小声说道:“支大哥,你猜我方才在做什么?”
“……什么?”
“看到我右手后的那个男人了吗?”夏昭衣说道。
支长乐一顿,目光朝夏昭衣身后悄然望去。
的确有个男人,满脸胡子,蓬头垢面,他垂头坐在那边吃东西,但是动作姿态并不自然,他不时会抬起头,朝附近扫一圈。
支长乐赶在他将目光扫过来之前,移开自己的视线,避免被人发现。
“这个人鬼鬼祟祟,一看便不是好东西。”支长乐说道。
“你看他的出身,富贵不富贵?”夏昭衣问道。
支长乐悄然打量,点点头:“看上去,还挺有那架势的。”
750 小木牌子(一更)
富贵是个很神奇的东西。
富贵的人未必都有气质,毕竟被宠溺养废,油头肥耳的好大儿到处都是。
但是很多气质,却的确只有富贵才养得出来。
支长乐悄然观察了阵,那人吃东西的讲究,瞄人的眼神,还有略显光滑的白弱双手,都与他蓬头垢脸的外表不符合。
过分戒备,又带着一股傲慢,但他却连鞋子都不合脚。
多余的不好判断,不过“落魄”两个字已能笃定。
“阿梨……”支长乐看向夏昭衣。
“他在等人,”夏昭衣的目光游离在远处,小声道,“便看看他等得是谁。”
支长乐点头,明白她的用意。
从信落魄的商户商主和书香世家着实太多,老派的富豪虽已失了家财,但能力都还在,给他们搭个平台,不定便有收获。
为避免惹人注意,夏昭衣和支长乐待水凉个透彻,便起身走了。
男人在原地又添了壶新茶,大约半个时辰后,他的眼睛落在远处出现的一个人影上,眸光终于变亮。
从信城外几座茶楼在连年战火中大显破败,远处背靠山脚的那一排,去年还曾走水,烧死五人,烧伤三人。
男人身形佝偻,跛着脚朝茶楼后的偏僻山道走去,等在里面的人影清秀婀娜,风帽往后摘下,露出一张修眉端鼻,明丽白净的脸蛋。
少女睁着眼睛愣愣看着男人走近,对上男人没有半分感情的冰冷眸子,她喑哑叫道:“……父亲。”
男人一声不吭,直到靠近至十来步之距,他才将脊背挺起,瘸跛的脚步也变正常。
不说多秀挺的身姿,但瘦高清癯模样,气质已胜大众许多。
“父亲,”少女又唤了声,盈泪的眼眸似漾起秋波,稍一眨眼,泪珠子便滚了下来,“你真的没死。”
“信上要你准备的东西呢?”男人问道。
“得等几日,”少女哭道,“城中戒严,且我与母亲眼下的身份不便走动,我费了诸多功夫才出城的。”
“那就让白清苑帮你们!她不是都有办法将你们救活?”
“已不好再麻烦她了。”
“那你就忍心看你爹在这里受苦!又不是多贵重的东西,寻常衣物和干粮罢了!”
少女上下打量他,见他如此落魄,心中酸涩,又掉下一串泪。
“父亲,这究竟怎么回事,你当真做了对不起娘亲的事?”
“我不与你说这些!我只给你两日,两日后,你必须要将这些东西寻妥,眼下我得走了,你身上有多少银两?”
少女像是看陌生人一样看他,缓了缓,从袖中摸出一个钱袋:“家中已被抄,房产田产和铺子都被收走,娘亲的嫁妆也被收走了……”
男人夺来她的钱袋,颇有些份量。
准备塞入怀时瞧见泪涟涟的女儿,他暴躁地皱了下眉,从中取了些银两,将剩余钱袋放回她手中。
“快回城吧,自己路上注意安全。”男人说道。
他头也不回地离开。
少女哭着看着手中钱袋,再抬头望着他的背影,泣不成声。
男人自茶馆后的这条山道,一直往上山方向走去,遇见十来个采药下山的药农,他用最快速度藏起,避免与人碰面。
夏昭衣和支长乐在一条山道斜坡口便没再继续跟了。
一开始不好判断身份,白清苑三字一出,一下了然。
回来路上,支长乐问夏昭衣要不要管这个事。
“该是白夫人去管,”夏昭衣说道,“我会寄封书信给她,由她去处理。”
“这其中有一条无辜人命,”支长乐说道,“他既然没死,在县衙后面那个叫和心小筠中所发现的男尸,便是他找来的替死鬼。”
“嗯,我也会在信上写下。”
前面传来许多声音。
三张一模一样的告示被贴在高大的布告栏上。
往来之人蜂拥而去,识字的慢慢看,慢慢念,不识字的到处问人是什么意思。
平常支长乐会直接用自己高大的身板蛮横地挤出一条道来,眼下却不太自信,顶着张鼻青脸肿的面孔,站在人群后面慢慢看。
围着的人太多,夏昭衣的中等个头很难看到里面的内容,只能听支长乐念。
司马悟招架不住酷刑,奄奄一息之际,被吕盾手下拉去菜市口斩首。
头颅将放在盒中,派人送往安江。
告示上还提到了“阿梨”二字,称是她亲手逮的人,送给会仁营当大礼。
支长乐念完沉默了下,转头看向身旁的少女。
夏昭衣脸上神情写满“善意”,看在支长乐眼中,阴恻恻的,觉得脊背一阵凉。
事实的确如此,是她亲手逮得,也按照她的“威胁”,没有冒认此功。
但是所用笔法,却将她和他们之间的关系形容得非常不错。
且没有表现得刻意露骨,而是字里行间淡淡透出,有意无意。
“支大哥,”夏昭衣说道,“劳烦再念一遍。”
支长乐点头,又念了遍。
夏昭衣平静听完,淡淡道:“我们走吧,还得寻处地方写信,找人送回城去。”
“嗯。”
城外这一片,布告栏相隔距离甚近,隔上二十几步便能见到一个,皆贴上了新的告示。
一队兵马这时从城里出来,十余名士兵骑着骏马在前,后边是一辆奢华马车。
领头的校尉边骑边在人群中随意望着,目光落在人群后面的一间茶馆前。
少女背对着人群,正在安静写字,她身旁坐着个男人,双手托着腮帮子,顶着张鼻青脸肿的面孔。
能写字的人并不多,尤其还是个穿着中性装束的少女,加之身旁这个大汉,其身份并不难猜。
校尉眼眸变深,眉心稍皱了下,收回目光,当没看到。
“那个领头的,刚才跟我对视了眼。”支长乐说道。
“他过来了吗?”夏昭衣继续写字,边淡淡道。
“没有,看了我一眼,继续走了,目光有些……”支长乐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若是过来了,夏昭衣反而不惊讶。
她稍停了下,转头朝后面看去。
隔着人群,现在只能看到那辆高大马车。
“不知道去哪。”支长乐随意说道。
“去往去处。”夏昭衣说道。
“哈哈。”支长乐笑道。
校尉走出去很远,心却越来越不能平静。
忍不住的,他回头朝方才那名少女和大汉所在的方向望去。
这么远的距离,什么都看不到了。
鼻尖浮起几丝酸意,校尉深深吸了口气,垂头自怀中摸出一块小木牌子。
牌子边沿刻着精细雕琢的往生嵘,中间则刻着一个名字,叫夏兰舟。
这是大乾军队中的习惯,古来征战几人回,哀哀白骨,积尸草木,边关战友身亡,多以这样的小木牌子纪念或带回。
校尉手中的这块牌子,却正是这名少女亲手雕琢的。
也不是从边关带回,而是数年前,她托人一路打听,送至他的故乡。
一块小木牌子,一袋粮食,一袋银两。
校尉握紧手中牌子,需得很用力方才能忍住眼眶中的泪。
哥,我遇到她了。
校尉在心里很轻很轻地说着。
751 精神小伙(一更)
沿着文兴官道一路往西北,三日后,夏昭衣和支长乐在青山林山脚停下。
山路宽且广,一个大拐弯上去,出现一座大瀑布。
湖旁有许多人休息,好些人就着湖水直接喝。
阴沉天幕下,瀑布两岸仍吟翠,飞溅的水花若素练绽起,沿路迸开万千银蕊。
夏昭衣和支长乐的马是半路从几个士兵那里强行买的,眼下牵着马匹走去,骏马过于扎眼,惹来许多目光。
夏昭衣取出用具,支长乐去湖边打水,一个负责将水层层过滤,一个负责搭架子生火。
无数双眼睛看着他们。
夏昭衣惯来从容,不受旁人目光左右。
支长乐过滤时,不时抬眸朝人群望去,一双眼睛将那边的人来回扫了一遍又一遍。
忽地,人群里冒出一个男人来。
他真是忽然冒出来的,把支长乐吓了一跳。
夏昭衣注意到支长乐忽然颤抖的手,循着他目光望去。
一个二十出头的男人捏着几张对折的纸跑来,脸上挂起笑容:“你,你可是阿梨姑娘?!”
夏昭衣和支长乐看向他手中的纸,果不其然,是他们之前的画像。
“是。”
“不是。”
夏昭衣和支长乐同时开口。
“呃……”支长乐尴尬了下,看向夏昭衣,“阿梨,方便说吗。”
“我这个名字何时不方便过提起吗?”夏昭衣很轻地反问。
支长乐皱眉,不自在地挠了下脖子。
她不会逢人便自我介绍是谁,但是别人问起她是不是阿梨,她很少会否认,都是大大方方点头。
“哈哈,”男人捏着画像,笑道,“阿梨姑娘,你这般有趣的!这位支大侠也同我所想的完全不似同一人!”
“你找我们何事?”夏昭衣问道。
“哦,是这样的,”男人高兴道,“小人复姓诸葛,单名盼,便正是阿梨姑娘所想的那个诸葛,宜安诸葛,不过我这一支太过旁系,族谱得往上翻个数十位祖宗才到宜安嫡系。”
“好,”夏昭衣点头,“不过你仍未说,找我们何事。”
“阿梨姑娘,小人想为阿梨姑娘当牛做马!”诸葛盼一抱拳,“请阿梨姑娘收留我!”
“这……”
“实不相瞒,我们兄弟几个早便想要去寻你,这几年一直寻而不得,他们死的死,伤的伤,走散的走散,如今我走运,恰来这从信想投奔辛顺先生之际,便遇见了这几幅画像!阿梨姑娘,便收下我吧!”
夏昭衣打量他,衣着款式简单,材质属于中等,鞋子上的淤泥并不多。
以及夏昭衣注意到,他来时的那个位置,还有三个男人在那边看着。
看模样,一个是侍从,两个是近卫。
“不了,”夏昭衣说道,“我不需要。”
“呃,”诸葛盼拢眉,“阿梨姑娘,我读过不少书,脑子还是挺有用的。”
“我自己的够用。”
“……那你总得需要点人手嘛。”
“你烦不烦。”支长乐说道。
“支大侠,”诸葛盼朝支长乐看去,“你需要人手吗,需要给你当牛做马的人吗?”
支长乐看了看他,回去继续过滤湖水。
诸葛盼于是看回夏昭衣。
“回去吧,后会有期。”夏昭衣说道,也转身回去。
诸葛盼却跟着她蹲下,继续说道:“阿梨姑娘,若你觉得我没用,但实际上我还有一个用处,我可以帮你赶人!”
“什么?”夏昭衣转眸看着他。
“这些年你藏了起来,前阵子才在衡香露面,眼下在这从信,你的画像被贴得到处都是,这说明什么呢?说明,这些年想要来找你,投奔你的人,都能重燃目标了,你肯定会被烦扰,但如果有我在呢,我可以帮你拦他们!”
他的五官并不算多好看,勉强称之为清秀,但是笑起来却着实灿烂,牙齿洁白,眉眼弯弯。
夏昭衣没再理他,待火烧起,将支长乐过滤好的水煮沸。
这过程中,诸葛盼一直留在这里。
水冷却需要时间,支长乐用过滤好的水将他们随身带着的几个水壶洗净,等沸水变冷后,装进去便可以离开。
诸葛盼再能说,也终于口干舌燥。
瞧见少女一脸不为所动的清冷模样,诸葛盼觉得当前情景和自己想象中差别太大。
他一直自我感觉良好,从小被人夸着长大,虽出身优渥却没有半点架子,爱好助人为乐,广散银两扶贫。
读书方面亦有出息,在学堂里一直属于先生偏爱的那类学生。
而这阿梨姑娘白手起家之人,该当觉得自己捡了宝才是……
“阿梨姑娘,我是认真的,我办事也可厉害了。”诸葛盼不想放弃。
夏昭衣看他一眼,礼貌性点了下头,目光看会那边继续过滤清水的支长乐。
支长乐垂着头,慢慢忙活着,但很明显,心不在焉。
夏昭衣的视线落在他脸颊那些还没有完全褪去的淤肿上。
以往她被人这样相扰,支长乐和老佟都会第一时间起身替她赶人,他们二人对她的维护之意,比谁都强。
但现在,支长乐却一点反应都没有了。
似乎自军镇司南大门外被钱奉荣单方面碾压着打后,支长乐便变了个人。
变得极其不自信,畏手畏脚,再不同早前那般莽撞与不可一世。
“阿梨姑娘?”诸葛盼说了一堆,发现少女在走神,他于是连着叫了好几声。
“你去衡香吧。”夏昭衣淡淡道。
“衡香?”诸葛盼一顿,“呃,是东平学府?阿梨姑娘觉得我的学问尚还太浅?”
“去到衡香后,你去宁安楼找楚管事,让楚管事帮忙考你,便说是我吩咐的。楚管事若觉得你可以通过,自会告诉你接下去去往何处。楚管事若觉得你不行,那他会轰人。”
诸葛盼大喜,自地上起身:“我明白了,阿梨姑娘这是愿意给我一个机会!”
支长乐抬头朝他看去。
诸葛盼捏着画像,喜滋滋道:“衡香,宁安楼,楚管事,好的,小的记住了,多谢阿梨姑娘!”
说完,他行了个大礼。
支长乐看着他转身跑走,低低道:“可真是个朝气热情的精神小伙啊。”
752 喜欢看书
诸葛盼没有多停留,遥遥冲夏昭衣抱拳一拱,便带着手下离去。
天色已很暗沉,支长乐起身去崖边看着他们离开,几人牵着马,很快汇入一起南下的人群里。
“阿梨,真要他去衡香吗?”支长乐回来问道。
少女坐在火堆一旁看书,闻言抬眸:“楚管事在这一方面比我有经验,他会帮我看人的。”
“他的话其实不无道理,今后若是再遇见和他一样的人,便都唤去衡香吧。”支长乐坐下说道。
“不,”夏昭衣一笑,“若是诸葛盼可以一用,今后交给他。”
“也是,”支长乐也笑,“经楚管事的考验,他便有经验了,交给他也妥!”
说完,他的目光看向夏昭衣后方。
夏昭衣也回过头去,是个**岁的小女孩。
女孩的皮肤明显被晒伤,脸上薄皮稀稀落落,一双眼眸乌黑清澈,葡萄一般。
她看着夏昭衣身旁的那些书,随着夏昭衣转眸过来,她抬起眼睛看着夏昭衣,眸光亮了一亮。
“姐姐,你好漂亮啊!”小女孩说道。
地方方言太过浓重,夏昭衣勉强听懂一些,冲她一点头:“你一个人吗?”
“我爹爹在!”小女孩往不远处指去。
“好,”夏昭衣说道,“去找你爹吧,不要乱跑。”
她收走目光,顿了顿,视线望回女孩身上所穿的鞋。
跟女孩身上又破又脏的衣裳比起来,她的鞋子非常合脚,虽然有不少淤泥,但看得出是一双才穿不久的新鞋。
小女孩没有走,上前说道:“姐姐,我也想看书。”
这几本书,是夏昭衣从从信带出来的,她有一个去到一个地方,就淘三四本书来看的习惯。
以前在京城,二哥便时常带她去书摊上翻书,在去京城的路上,她遇到任何集市,也都会进去逛一逛。
“你可以看,”夏昭衣说道,“这些书你未必看得懂,但你可以问我。”
小女孩开心点头,走来翻了翻,选了本发黄的书,封面上的字不全认识,但摸上去质感不错。
她拿起书谢过,准备走,书却被夏昭衣一伸手握着了。
“小姑娘,这几本其实我还没看过,你若是要看,只能坐在这里看。”夏昭衣尽量用温和的声音说道。
小女孩眼眸睁得大大的,有些愣住,一脸不知如何接话的模样。
“或者,你可以先去找你爹爹说一下,你要在我这里看书?”夏昭衣又道。
“那,那我不看了。”小女孩局促地松开手,恋恋不舍地望了眼地上的其他书,转身走了。
“现在的小姑娘,还都挺喜欢看书的。”支长乐看着她的背影说道。
“看书是好事。”夏昭衣说道,目光转向另外一边。
那大弯口不时有人上来,也不时有人离开。
她一开始没注意,现在发现,十个人里面,有那么一两个所穿的,都是跟方才那个小姑娘一样,差不多的新鞋。
其中几人,手中还拿有相似的小册子。
“支大哥,”夏昭衣合上书籍,“我有点事情,很快回来。”
753 攻心之计
夏昭衣沿着下坡回去来时路上,再沿长道往西北而去。
支长乐将冷掉的水灌入水袋水壶,一个个装好,再又煮了一锅水。
枯枝木柴在火中烧得噼啪作响,支长乐看着火光,沉默等水煮开。
等了一阵,他回头朝夏昭衣离开的方向看去,感觉她一时不会回来,他悄然从自己的袖中掏出了一张对折的纸。
钱奉荣的面貌着实粗犷,浓眉粗眼,鼻子有点歪,但很挺拔。
支长乐举起自己的拳头。
他一直觉得自己拳头很大,沙包一样,但那晚被钱奉荣压着打时,他明显感觉到对方的拳头有他半个脑袋那么大。
身高也被压了一等,可关键是,那么高大健壮的一个人,他的身手竟半点都不笨重。
虽然比不上阿梨那般轻盈灵巧,但绝对胜过他,也胜过老佟。
或者这么说,他坚信即便他和老佟加在一起,他们二打一也不会有半分胜算。
夏昭衣从大弯口回来,遥遥见到支长乐在那边看画像。
虽然隔得远,但画像上的人依稀可见轮廓。
夏昭衣停下脚步,想了想,转身回去大弯口下,拉住一个妇人,给了她二十文,让她帮个小忙。
妇人按照她的吩咐,去到大弯口上随便拉着一个看不顺眼的妇人理论为什么踩她一脚。
支长乐回头,恰看到少女低着头,缓步从大弯口下走来,刚好听到争执的动静,她抬头看去。
支长乐忙收好钱奉荣的画像,塞回自己的衣袖。
夏昭衣看了一眼,便收走目光,没再关注,朝支长乐走去。
“阿梨,”支长乐问道,“打听得如何了?”
夏昭衣坐下,支长乐适时递上一碗冷却的温水。
夏昭衣接来放在一旁,拿出一本小册子递去,淡淡道:“是北元赠得鞋。”
“当真是他们?”
“宋田云赵不作,李乾江山已亡,北元此潜移默化的软骨之计,弱人思想,动人心念,与当年大梁往魏国云熙郡中投掷的纸团之举异曲同工。”
支长乐翻开手中书册,夏昭衣又道:“支大哥切莫看吐。”
支长乐才看第一页,已要吐了。
北元千里疏阔,丰草长川,秀水灵山孕豪杰猛士。男儿威猛,雄心魄体,拓疆域,为邻相爱,和睦互助。
“……这,这是在干什么?”支长乐说道。
“浅显易懂,虽露骨,但很多人能看得进去,多看几遍,再夸张的言语,不定也会尽信。”
支长乐又看了几页,完全看笑了:“一双鞋子,一本小册子,也不怕别人不识字?”
“言语传播足矣,”夏昭衣说道,“和彦颇这是攻心之计,能信一个是一个,只要全部散发出去,他想要看到的效果,一定会达成。”
“属实恶心!”支长乐骂道。
他转目看向不远处的人群,跟夏昭衣一样,之前不曾去注意,眼下一片望去,十人之中虽只有一二,可是将这些一二聚在一起,那便是成百,便是上千。
“北元贱畜,亡我之心不死!”支长乐又骂道,“阿梨,可有破敌之法?”
“为什么要破呢,”夏昭衣笑道,“他差人免费送鞋,是为善举,连垂发小儿的码子都做了出来,多用心良苦。”
“可是……”
“等他把鞋子送完吧,”夏昭衣也望向那些人群,说道,“谣言能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可也能反噬的。”
瀑布旁入夜,气温极冷。
夏昭衣和支长乐收拾东西,放在马上的两个大竹筐里,往北边挪。
隔日一早,太阳照晒下来,大地回暖,他们便动身,继续北上。
越往北,局势越乱,村庄动荡,许多村舍和房屋被拖垮推倒,村民们如同青香村那般警惕戒严。
夏昭衣这次没有再进去到任何一个村庄,她沿着北去的路,一连半月,马蹄踏过山野,古道,荒谷,溪河,一个又一个村庄被她在地图上做好标记。
最后,她停在游州最北的雁田坡,遥遥望着远处的仄阳道。
754 宝马英雄(一更)
一别数载,几度春秋,她当年便是从这里快马奔赴西北的。
这里也是帝京出来的大军的必经之路。
广袤无人的原野,夕阳浮云染得天边一片金灿,大风一荡,摆动的长草似秋日麦浪,摇摇晃晃着,却有谁都无法比拟得上的平定人心的力量。
那是远古天地传递而来的旺盛生命,是大地之母在孕育万灵。
就连风,都像是从遥远的过去吹拂至今。
夏昭衣的眼眸变得深邃而悠远,投向更西北的大地。
自平原一路去往山地地带,这些安详宁和很快不复存在,将被焦土废墟,白骨荒野所取代。
当年一路杀进仄阳道的北元大军,见人就杀,留下一条生灵涂炭的千里血路。
没有粮食了,便抢,粮食抢没了,便食人。
到处都是他们的食物,劫掠者的勇猛和冰冷残忍的杀戮,让他们畅行无阻,手中屠刀直逼永安古都。
李据就是这样被吓怕了。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
望了一阵,夏昭衣勒马回过身来,看向南方大地。
支长乐从袖中抽出一卷纸打开:“阿梨,走吧,我们从头开始。”
夏昭衣唇边莞尔:“不是从头开始,支大哥,我们是现在才正式开始。”
“好!”支长乐点头,目光坚韧明亮,“现在开始!”
纸上所画为游州地图,夏昭衣从师父所给的舆图上临摹而下,一路过来,纸上被她勾勒出大片可行路线,标注细描得密密麻麻。
一条路线代表一条商道,一条不行,便换一条,备选方案亦皆列在其中。
求人不如求己,她亲自用脚走过的路,用眼睛望过的山河,她便有了自己的判断和定夺。
甚至,她还能造路,如若那些村庄不允,她便自己带人跨山越岭,修筑栈桥。
有志者,事竟成。
“报!”
快马送来书信,骑兵自马背上跃下,奔入位于李根山的平兰军大营。
“将军,詹松的兵马已到穿肠峡!”
大营中站着二十来个身穿胄甲的男人,正中的林建锐闻言,眸中明光大亮:“可算来了,干他娘的!”
他转头看向一旁同样一身胄甲的年轻男子,抱拳说道:“沈郎君,便请随我一同出军!”
林建锐只年长沈冽几岁,二十才出头,眉眼中既有年轻稚气,又透着几分成熟。
他的父亲林新春是蔺明江手下大将,为平兰军正将,总率兵六千人。
两个月前,林新春才过完四十生辰,领军过西陵时忽然遇袭,死于詹松的父亲詹可为的刀下。
林建锐血书“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八字悬于行军床前,誓要报此血仇。
詹可为是名老将,曾是大乾西南战平都尉府副将,年轻时率兵打跑过地钧蛮民。长达半年的战役中,死于他刀下的地钧蛮民共计三百二十一人,伤八十六个,可谓战功赫赫。
为什么这么清楚,因为不仅詹可为,还有詹可为身旁的近卫和亲兵都在数。
詹可为不好功,但非常好战,统计敌军伤亡人数,让他充满荣誉感和成就感。
此次来穿肠峡的詹松兵马,前后不足八百人,林建锐埋伏此地多时,便等一搏。
林建锐率副将和近卫先离开,沈冽和戴豫翟金生等正抬脚要跟上,一只手忽然拉住沈冽,低声道:“沈郎君且慢。”
是林义平,林新春的亲弟弟,林建锐的二叔,也是此次和王旭度,蔺阵一起去醉鹿请沈冽来探州的三个文士之一。
他望了望大营外边,将沈冽拉到一旁,哀求道:“沈郎君稍后若陪我这侄子去穿肠峡,可务必替我在紧要关头拉一拉他。”
“为何?”沈冽问道。
“他……”林义平不好说自己侄子菜,愁眉道,“他打架不行,打仗更不行,他第一次看见杀人时,吓得自马上跌下来,吐了半日。”
季夏和在一旁听闻此话,想到当初跟着林副尉从广骓出来时所见的城门杀人场面,他当时也被吓得不轻。
“既是第一次,现在应该变好了吧。”沈冽说道。
“就……五天前。”林义平弱弱举了个手指。
“……”
季夏和等人皆傻眼。
“如此儿戏!”戴豫说道,“若是杀人都怕,便可见从无领兵打仗之能,平兰营将士达六千人,岂可轻易交付给此等……此等新兵!”
林义平更愁了,不好继续说。
一旁的蔺阵说道:“此事说来,与我堂侄有关。”
林义平连堵住他的嘴都来不及,便听他继续说道:“我堂侄和林贤侄自小一同长大,堂侄的乳母奶水不够,还是林贤侄的乳母过去喂堂侄的。二人亲如兄弟,林贤侄年轻丧父,主动请缨要求领兵,我堂侄便说服我堂兄给了此将领之位。”
“……”
沈冽沉默。
林义平扶额,脑壳疼。
“林先生,”季夏和说道,“见你模样,也知此举不妥?”
“没,没有,我并无此意。”林义平连声否认。
“那便是妥?”季夏和看着他。
林义平要哭了。
“唉。”季夏和叹气。
“走吧。”沈冽看向戴豫。
看着沈冽和戴豫离开,季夏和摇摇头,又看回到林义平身上。
林义平笑笑,汗大如豆。
连营之外的宽敞空地上,大军整装待发。
林建锐翻身上马,身上所穿乃其父亲的盔甲,略有些发旧,盔甲上还有许多血迹。
盔甲重达二十斤,非常沉,但他没有皱半分眉,横刀立于马上,威风凛凛,一身盎然。
看到沈冽和戴豫出来,林建锐一挥手:“牵来!”
一匹毛色发亮的红棕马被手下牵出,马儿高大强健,四肢矫健,肌肉匀称结实,脖颈上的鬃毛柔顺垂挂着,头部还有一撮更深色的毛发。
“沈郎君,”林建锐抬手一拱,“宝马当配英雄,此马名叫龙鹰,为贺川东南浪风郡的隗汉马场主所赠,我父亲遍寻全营都找不到能匹配此马之士。昨日我一见沈郎君,便觉此良驹非沈郎君驭之不可,还望沈郎君笑纳!”
士兵将马儿牵到沈冽跟前。
755 我去生擒(一更)
戴豫看了沈冽一眼,上前去抚马脖和马背,不禁说道:“当真是匹好马!”
马儿垂下头,身子朝他大掌中蹭去。
“少爷,还挺有灵性!”戴豫哈哈笑道。
沈冽不缺马,坐骑多达十匹,其中两匹还为汗血马。
多年识马,他一眼便知跟前这马当得起“宝马”二字。
只是关于骏马,他更注意到林建锐话中所提的人名与地名。
“将军与贺川有往来?”沈冽问道。
“贺川便在西边,经年通商,怎会不往来呢?”林建锐说道。
“通商?”
“哈哈!”林建锐大笑,充满年轻朝气,“这个啊,早年是不好说的,若是被朝廷上面的人知道,轻则关押十年,重则抄家灭族。但实际上,探州一半以上的商会,包括我们军部兵营,和贺川一直都是有通商来往的。他们的货好啊!那马养的,健壮又高大,四肢矫健,荒野上跑出来的野劲,跟马场里驯的那是完全不同!”
“说起抄家灭族,我想起了定国公府,”沈冽沉声道,“当年国公府被抄后,三百余人曾被流放至贺川荒地,林将军这些年可接触过一二?”
“嘿,这个说来巧,还真有,当年他们本要从宁泗的汇水道去,遇上刘穆堂攻袭苍晋,李氏亲兵便改路来我探州了!”
戴豫忙问:“那他们现在何在?”
“这我不知,”林建锐摇头,“那时我还年幼,不过每个自永安而来的被流放者,皆徒脚行数千里,饥不得食,寒不得衣,病不得治,能活着一半都算好的了。”
“那至少还有人活着!”戴豫说道,转头朝沈冽看去,眼眸明亮期盼。
沈冽知道他想做什么,但如果那些人很好找,这几年,她应该已经找去了。
他上前抬手抚了下马脖子,拍了拍结实的背部,转头吩咐自己的手下,将龙鹰牵走。
好马皆烈,而上战场,只有在没得选择的时候才会骑一匹从未骑过的马。
穿肠峡在李根山东南,峡谷长八里,非常狭窄,林建锐所做安排,打算前后拦堵,来个瓮中捉鳖。
詹松此次所率兵马不足千人,赶去同詹可为的天力营主军汇合。
林建锐和副将艾山分头带兵,一东一北。
前边侦察骑兵快马奔回,称敌军已至,大概还有二里路。
林建锐以一块白色长绫绑缚在自己额头上,拔出父亲留下的佩刀,双目锐利深敛:“凭我如今实力,暂还杀不了詹可为,他让我丧父,我便让他丧子!”
他回身看向后边,大声叫道:“众将士听令!!做好作战准备!为老将军复仇!”
“是!”
“为老将军复仇!”
士兵们叫道。
“别!”他忙又举手,“莫出声,勿要将敌军吓跑!”
刚大作的士气一下子沉默。
戴豫忍笑,朝一旁沈冽望去。
沈冽侧容清冷俊美,黑眸看着下坡的峡谷开阔口,眸中似有碎脆的银光。
“少爷。”戴豫低声叫道。
沈冽看了他一眼,转向林建锐。
“林将军,今得你宝马相赠,我便将詹松活捉而来,当还一礼,”说着,他双手抱拳,“沈某请愿先行一战!”
林建锐一愣:“沈郎君的意思是?”
“容我先行。”沈冽说道。
正午的阳光灼热炽烈,直射在沉重沉闷的盔甲上,盔甲下面的身子便像是被投入铁铸的熔炉。
峡谷中的青葱草木,烈日下仿若有烟气曲折,峡谷大路的尽头,渐渐出现了先行的步兵。
步兵们的眼中,前方也出现了一人一马。
年轻男子单人单枪,坐于马背上,日头照得他盔甲耀目,一张俊美无俦的面容光洁似玉。
步兵们渐渐停下脚步。
“詹松出列!”男子声音清越,“可敢与我一战?”
步兵们你看我,我看你,有人发出笑声,有人莫名觉得不安,笑不出来。
军前叫阵,乃兵家传统,古时点名将帅,将帅若敢不应,丢得便不止一人之脸。
但自章朝始,便已可应可不应,为了脸面白白送死,才是真的丢脸。
詹松踢马上前数步,冷目看着远处男子:“你是何人?”
沈冽目光一敛,忽地策马冲去。
马蹄敲打地面,转瞬奔至跟前。
步兵们忙往前冲来,摆阵欲拦,顷刻被骏马强劲无情的前蹄冲破阵型。
狭长的峡谷太影响布阵和后续部队支援,长队兵力再众,却尾大不掉,先头部队根本拦不住这单人单马,任由其势如猛虎,长驱直入。
詹松手中长刀忙砍杀过去,沈冽挡开数支长枪,“啪”一声横扫,重重地拍打在詹松后背。
一口浓血登时自詹松口中喷出。
近卫队长奋力赶来相拦,被轻而易举击杀。
沈冽长枪挑起詹松坐骑的缰绳,将他连人带马扯来,旋即截断另一处,以断裂的缰绳迅速缠住詹松的右臂,转而离去。
“将军!”
士兵们拍马直追。
林建锐看傻了眼,举起手中大刀:“将士们!都给我冲!冲!!”
队列随着他冲击而下,扬起的大刀和长枪在日头下发出刺目的光。
詹松又吐了数口鲜血,即便后背有盔甲相护,一路被拖行过来,也被生生磨掉半条命。
几个士兵将他从地上抓起,押到林建锐跟前。
看见林建锐,詹松想要挺起自己的后背,被几个士兵踹跪在地。
林建锐狂喜,怒声叫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你先去泉下向我父请罪,我很快便将你狗爹也送下来!”
“我呸!”詹松吐了口血沫。
林建锐扬刀斩下,他的头颅在地上滚了数圈。
“收起来!”詹松看向近卫,“派人送去阳公谷,送给詹可为那个老匹夫!”
“是!”
林建锐转而看向沈冽,高兴地叫道:“沈郎君,莫怪我师父和王先生一定要将你请来,得沈郎君,犹如得千军万马!”
沈冽没有说话,深黑的眸子不见半分起伏的情绪,本就略显薄情的俊美面容因此越发淡漠疏离。
他看向地上的血,士兵们正在收拾身首异处的尸体,那洒出来的血还滚烫,在日头下似乎更加灼热。
756 爱看美人(一更)
李根山西南山脚有一座规模不小的县城,林建锐将庆功宴安排在了这里。
秋月当头,空中飘满野花郁香,士兵们卸甲喂马,山湖南畔,一群光着膀子的士兵在比赛谁敢下水,谁游得远,或者谁潜得更深,起哄叫嚷的欢笑声不绝。
沈冽仍一身戎装,戴豫翟金生等人也都未脱盔甲。
他们站在山坡上,遥遥眺着湖旁的士兵们,蔺阵在一旁简练说着信报送回来的各路消息。
司马悟的人头已送至宋致易手中,宋致易勃然大怒,怒得不是阿梨姑娘,是得罪了阿梨姑娘的虞彦驰部众。
不过三天后,勋平王晋宏康便广发追杀悬赏令,谁能拿下阿梨的人头,赏五百两黄金,封广宣侯。
隔日又追加了一个重磅大赏,手持阿梨人头,可换一座春萝县。
这个追加,是追给云伯中和田大姚的。
天空轻云纤绵,夜色像是裹着棉絮的清寒,黏糊糊的,又很冷。
蔺阵一件件说着外面的事,最后提到久违的两个人名,据称,钱远灯和牧亭煜在留靖府一带出现。
山坡下,林建锐的副将艾山亲自过来请沈冽去庆功宴。
沈冽本想待蔺阵说完后问他夏家族人流放贺川一事,闻言点头,侧头同戴豫他们淡声说道:“走吧。”
随着他们一路下去,路上瞧见他们的士兵越来越多。
好些人竖起大拇指:“沈郎君威武!”
“沈郎君太俊了,神勇!”
湖边回来的士兵们穿着布衫,拿着盔甲,看到他们开心叫道:“沈郎君,一起来玩不!下湖比一场吗?!”
“你这臭小子!”戴豫笑着叫道,“来来来,哥跟你比!我一脱裤子你就输了!”
所有士兵们哈哈大笑。
有一人故意起哄:“为什么输呀!”
“不如戴大哥的大呗!”有人回答。
“哈哈哈哈!”
士兵们笑得更大声。
季夏和跟程解世也跟着笑。
沈冽一记目光扫来,戴豫的笑容僵在唇边,抬手挠挠头:“少爷,我这不闹着玩嘛。”
“叫你戴大哥的,不止一人。”沈冽说道。
季夏和的手肘忙朝戴豫撞去,压低声音道:“别忘了,上次在临宁那家福安客栈,你们几个人的荤话可全被阿梨听去了。”
戴豫顿时头皮发麻,看向沈冽。
那次过后,杜轩将阿梨路过桃溪村时的那番对话复述给他们听,沈冽当时在一旁,一张俊脸沉冷的像是阴司爬出来的冥王。
阿梨说,男人分享床笫之欢时,都是一堆一堆的女子,她是否也可以一堆一堆的男人。
这惊世骇俗的言论……
“少爷,我错了,”戴豫语声诚恳,“我忌口,以后再不乱言。”
“与阿梨无关,”沈冽冷冷道,“一仍旧贯最怕习以为常,日后若成口头之禅,实乃鄙陋流俗。”
“是,我改!”
蔺阵跟随在侧,暗暗竖起拇指。
身后的艾山则双目发亮发光,越发觉得此少年可为。
他将蔺阵拉到队伍后侧,边走边将自己的主意说给蔺阵听。
他想让沈冽当他的乘龙快婿,把自己的三女儿嫁给他。
蔺阵笑了笑,没搭话:“走走走。”
“我说认真的!”艾山拉住蔺阵,“沈郎君也该到婚配的年龄了,我家静儿貌美,配他岂不俊男靓女?”
“哎呀,”蔺阵拉他,“走走走,别提这事儿,走!”
除却今日在穿肠峡斩下詹松的头颅,俘获了他的所有部众,还有一件让林建锐开心的事情,便是堂弟林大力率兵将詹可为另一支兵马打得全军覆没。
双喜临门,让林建锐的笑声隔着一里之地都能听到。
沈冽等人过去,他们正在门口看一群美人起舞。
“好!!”林建锐带头鼓掌。
众人跟着一堆掌声。
一个手下跑来同他说沈冽回来了。
林建锐当即撇下一群美人,大步朝沈冽方向走去。
哗啦啦的,一群手下们跟着过去。
“沈兄!”林建锐遥遥叫道,“沈兄回来了!”
沈冽走近,抱拳说道:“林将军。”
“来来来!”林建锐热情招呼,“今晚大鱼大肉,咱们不醉不休!我把杏芳楼的几位姑娘都请来了,沈兄看看喜欢哪个!”
沈冽同他过去,门口的美人们在林建锐离开后都没有停下舞姿,纤身翩跹,腰若水蛇,曼妙而柔软。
望到人群里走来的俊美男子,雄姿勃发似出鞘利剑,好几个姑娘移不开目光。
“太开心了!”林建锐高兴道,“从未有如此畅意欢快之情,尤其今日还得到沈兄神助,一定是我父在天之灵相佑!”
“……将军言重了。”
“不不,沈兄你不知,自见到你第一眼,我便觉得你非同常人。咱们两个人定然是有缘,才让我如此一见如故!沈兄,莫不然,我们今夜便结拜吧!”
季夏和看着林建锐五官乱飞的夸张神情,忍不住说道:“比他好看的,你也找不出几个啊。”
“呃,哈哈哈!”林建锐大笑。
“我不结拜,”沈冽拒绝人向来利索,“多谢林将军厚爱。”
林建锐没有着恼,也没尴尬,哈哈笑了两声:“那行吧,反正不管怎样,我还是喊你沈兄,来,吃喝玩乐去!”
说话间,已走入大厅。
林义平愁眉苦脸和一群文士站在一起,看着林建锐心花怒放的模样,也没喝酒,怎么就跟醉汉一样。
林建锐拍了拍手,高声喝道:“姑娘们,进来!”
林义平闭上眼睛,心里那个无言。
亲侄子这架势,怎就跟个鸨妈一样。
外头那些美人灵巧分列,翩跹踩着舞步进来。
长袖似一朵朵水花,甩开,轻卷,高抛,整齐而灵动。
除却她们,又新来了一批红衣姑娘,共六人,身段更加轻盈,手中折扇连转,舒展之间,似水中芙蕖于晚风轻摇。
“好!!”林建锐拍手,大声叫道。
手下们随即跟着喊好。
林建锐转头看向沈冽,见他面淡无波,压低声音说道:“沈兄,莫非你不爱看美人?”
“爱看。”沈冽回答。
“那沈兄怎……”
“嘿嘿,我家少爷心里的美人就一个!”戴豫叫道。
“啊?那是……”
“林将军,趁着当前不忙,我想问将军一些关于贺川荒地之事。”沈冽说道。
“这样啊,”林建锐皱眉,“眼下谈贺川荒地,多少有些扫兴,但既然是沈兄提出来的,我有什么可拒绝的理由呢。”
“……”
“来!”林建锐热情招呼沈冽在正席一侧坐下,“沈兄你尽管问,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若是我不知道的,我这边的手下定都知道,如果连他们都不知道,那我们去镇上抓几个好打听事情的走商,定包沈兄你满意!”
林义平忍不住了,呵呵冷笑:“知无不言即可,言无不尽,算了吧。”
“什么?”林建锐回头朝他看去。
林义平闭嘴,眼睛朝一旁游去,不想理他。
也不知这才二十出头的人,怎么油得跟个陈年老锅上的油渍一样呢。
757 已有婚配
沈冽对贺川荒地最大的兴趣,只有夏家。
在他决定来探州时,其实并没有联想到贺川荒地。
现在才知道,探州和贺川荒地看似隔着群山和潘余,竟还有一条自南走廊,直接从群山之中开道,长达五百里之遥。
当年夏家仅存的族人,便是沿着这条自南之道,去到贺川。
林建锐让众人帮忙一起回忆和找线索,大约他们来时,病死,伤死之人便已有两百之多,连一半都不剩。
剩余之人继续徒脚而行,林建锐说,也许到贺川,已不剩几人,而想要在贺川活下,更是难上加难。
季夏和就坐在沈冽一旁,闻言忍不住道:“忠烈之后,该寻回才是,哪怕只剩一人,也该去找到。”
“季兄恐怕不知贺川荒地有多大,”林建锐说道,“关外小国无数,我们只道它们是蛮荒之地,实则他们比我们中原大图还要广阔上数十倍。他们还有很多我们没有的东西,否则我们也不愿和他们经商往来。”
“这条自南走廊,知道的人应该不多吧。”沈冽问道。
“确实是极少数,毕竟被朝廷知道,当地的官府军政恐都要被一锅端。”
“若是外人来打听,必然不会告之吧。”沈冽又问。
“那是必然。”
“所以,”季夏和看向沈冽,低低道,“阿梨若非亲自来一趟,仅托人来打听,恐也打听不到。”
沈冽点头。
林建锐见他们模样,忙道:“沈兄,你对贺川荒地兴趣这般大,要不这样,待这边战事平息,我便陪你去这自南走廊走上一道!”
“林将军亲自陪我去?”沈冽朝他看去。
“哎呀,哪有亲自不亲自的!”林建锐叫道,“这话说得便见外了,我第一眼瞧见沈兄便惊为天人,你比我少上数岁,却既沉稳又一身神勇,能称你一声沈兄,完全是我林某人的福气!”
“……”
“来!”林建锐端起酒碗,“沈兄,干!”
林义平在坐在另一头双手扶额,长长一叹息。
林建锐长得细皮嫩肉,此前饱读诗书,林义平都不知为何一个人能在这么短的时间能变得这么粗犷,且浮夸。
沈冽不是不能喝酒,但不喜喝酒,且也不擅长。
林建锐没有为难他,此次为他准备的是本地的青梅果酒,酒气极淡。
沈冽喝了两盏,林建锐又令人安排其他表演。
出场的几乎都是美人,吹拉弹唱皆有。
林建锐不时言语提醒沈冽挑上几个,急坏了蔺阵身旁的副将艾山。
最后他一拍大腿,自己先站起,冲沈冽一抱拳:“沈郎君,你可有婚配?!”
沈冽朝他看去。
林建锐也抬头望了过去。
蔺阵心里无语,抬手拉扯艾山,想让他坐下。
沈冽有心上人这事,蔺阵是知道的,所以眼下艾山若说出想将小女婚配一事,沈冽必不会答应。
如此一来,丢人的是谁?
必然不会是艾山,反倒是从头至尾都无辜的女儿。
被人公然拒婚,女孩子颜面上绝对说不过去,哪怕她毫不知情,始终是事外之人。
沈冽看到蔺阵拉扯艾山的手,起身淡笑:“嗯,沈某已有婚配,艾副将竟提前知晓了,会不会是想赠我新婚之礼?”
758 探州悍匪(一更)
艾山几分错愕,本想寻个开场白,没料引出一个瓜。
“已有,婚配了啊。”艾山喃喃。
蔺阵当即起身,冲沈冽遥遥一揖,声音盖过艾山:“是了,我等早有耳闻,所以已备大礼,望沈郎君新婚大喜,百年好合!”
他身旁几个将士逐一反应过来,一一跟着起身道贺,先把场面做足。
有人诚恳表示事先并不知情,礼会补上,先敬一杯。
沈冽只得又喝了几杯果酒,随后以茶代酒。
林建锐从头至尾没表态,待沈冽坐下后方悄悄道:“沈兄,你怎从未提过此事?”
“不过些许私事,我亦不知林将军家中多少儿女。”沈冽说道。
“这倒没有,我今年年初方成的亲,眼下我妻身孕初显,娘亲本打算为我再添几个妾,但我父亲出事了,一家全乱,我亦无心再管这些。”
“……嗯。”沈冽点头。
“说来也烦,”林建锐叹息,“我和我妻青梅竹马,我们都喜下棋作画,眼下我却成了领兵打仗的将军,我妻则害喜明显,成日头昏乏力,下不得床,唉。”
季夏和眼见林建锐又控制不住自己的表达欲,忙接过话来:“林将军,我认识一些有名的大夫,到时可以请来为贵夫人开方调理。”
“当真?”林建锐一喜。
季夏和于是将这话题接到了自己身上。
酒宴结束,林建锐想拉沈冽去湖边走走。
沈冽忍了一整晚,见林建锐这满脸红光,沉声冷道:“将军还是回去休息吧,酒醉去湖边,容易失足。”
“我会游啊!”林建锐伸臂在跟前划动。
沈冽没再给眼神,转身离开。
林建锐忙要跟上,被叔叔林义平一把拽住:“我带你去游,走走走!”
“将军还是别游了,大晚上的冷,真的。”戴豫对林建锐说道,跟上沈冽。
翟金生,季夏和,程解世等人纷纷跟随沈冽离开。
林建锐打了个酒嗝,看向林义平:“那我们去游?”
“游游游!”林义平烦死了。
沈冽他们的住处被安排在离酒楼较远的另一座客栈,离得不算多远,徒步半盏茶不到。
掌柜早已备妥热水,不过上楼时戴豫要他们迟些送来,最好半个时辰后。
两个人影等在楼上楼梯口,本快睡着,听到他们回来的动静已先一步从椅子上起来,调整好状态。
“少爷!”平岳峰叫道。
他身旁的林中虎跟着喊了声“沈郎君”。
平岳峰瞧见沈冽的面色,讶然说道:“少爷,您喝酒了?”
“嗯,些许果酒。”
沈冽天生肤白,雪白若贵族脂玉,酒气略上来,浮上极淡一层微醺,更显剔透。
“进屋吧。”沈冽说道。
“嗯!”平岳峰应声。
平岳峰原是杜轩留在醉鹿的七家客栈之一的管事,沈冽退出醉鹿后,七家客栈只留下一家未暴露的,其余人将在这几月分批离开。
屋中燃着好闻的熏香,地上铺以乌丝碎花毡,桌椅为一整套花梨木嵌云石家具。
戴豫和程解世去点灯,平岳峰将袖中地图拿出,在桌上铺平。
“探州府西南方向三十里处有几座城镇,我们的家眷可以从这里离开探州府,沿这几条路去。”平岳峰说道。
屋内没人出声,都在安静听他说话。
这十几日,平岳峰带着林中虎等人一直在外奔波,昨日到新盟镇沈冽留下的临时置所,后续转折到这。
沈冽手下的家眷们在入探州后便随王旭度去了探州,蔺家人热情招待,将他们安置在探州,当日便落了户籍。
有一处容身之处固然是好,但退路不能没有。
这些退路保障,沈冽便交给了平岳峰。
平岳峰则觉得,还是逐步离开探州府,去往这些开阔处的城镇住为好。
除却这些,平岳峰还将此地人文,风俗,民情,都逐一了解,眼下对他们说起时,他的手和话题还总是不自觉的指向探州东南处的山景城。
他自己没发现这一点,季夏和忍不住出声:“你是不是想把这里给打劫了?”
“嗯?”平岳峰看向季夏和,他不经意暴露了吗。
“山景城不属于探州了,”沈冽看着地图,“此地的确是个不错的地方。”
“……你也想打劫?”季夏和讶然。
沈冽点头:“不算探州,便不属于蔺公地盘,我们带人去转一转,并无不可。”
季夏和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正有此意!”平岳峰一喜,“少爷,若有机会,其实能拿下便好了。”
“可是这在东南,跟西北还隔着一个探州呢,”季夏和皱眉,“沈兄,你来探州可不单单只是为了安顿你的手下和蔺公的大义。”
沈冽虽然嘴上没说,但季夏和知道,还跟探州的战略地形有关。
探州地形特殊,纵深向西北六州,同时又和南边牵系,地势上来说,处于兵家之优。
西北六州皆遭过易家军和北漠军的侵袭,不敌时皆是探州出兵北上相抗,于整个西部战局来看,探州是北元人从西入中原的最后一道大防线。
往西北,可牵制北元,防止偷袭。
往东南,军阀逐鹿,割裂河山,他们则居于边缘,相对独立。
往战局看,探州的对手不过一个望桦,比起云伯中,宋致易,田大姚而言,望桦的孙知禹着实温柔可爱。
总而言之,探州是个非常好的战略所在,可诱敌,可袭敌,可攻可守。
加上现在,他们无意中得知的可通商买卖的自南走廊,简直天时地利人和尽占。
但要去打劫山景城,这个打劫……
季夏和理解不了。
“这不难理解啊,”平岳峰的手指又指向山景城,“这儿有钱啊!”
季夏和:“……”
“矿石丰富,”沈冽补充,“阿梨需要。”
“对对,我刚才是有提过矿山!”平岳峰点头,见沈冽支持自己不敢说出口的想法,瞬间变得精神,“不仅是矿山,这里水源也丰富!”
“阿梨姑娘,说过需要吗……”季夏和弱弱道。
“迟早需要。”沈冽说道。
“那,”季夏和看向地图,“成,咱们就当一次探州悍匪!”
759 打劫手册(一更)
季夏和此前打死也不可能相信,自己有一日会说出这样的话。
待半个时辰后离开沈冽卧房,季夏和回去后连夜没能睡好。
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脑中所琢磨的全是打劫。
论如何优雅斯文的打劫。
如何美化他们这个打劫的行为。
打劫利与弊的着重分析。
打劫十大守则。
最后,他昏昏欲睡,脑中所想已变成如何将打劫这个行为做大,转化成一份事业,好对得起他们探州悍匪团的名号。
隔日醒来,自觉黑化成功的季夏和尚不及去洗漱,便提笔挥毫。
“借局布势,力小势大。积微成著,积露为波,鸿渐于陆,其羽可用为仪也。”
外面忽然传来许多动静。
季夏和过去推开门窗,是一群晨练的士兵。
士兵们只着布衫,其中不少人一件衣裳都没有,完全光着膀子。
八行五列,每队四十人,说是晨练,其实散漫在小跑,边跑边聊,沿着他们客栈所在的这条街道跑来。
渐渐跑近,他们说话的声音便传入季夏和耳中。
“我想在昨晚那群舞姬中找个相好,嘿嘿。”
“想美事呢,轮不到咱们!”
“昨晚的酒好喝,平日根本喝不到,可贵!”
“我还打算捡几块肉回来托人送去给我爹呢!”
……
季夏和看着他们跑近,又看着他们跑远。
安静一阵,季夏和回到桌前。
探州这些兵马,不论老兵还是新兵,都又懒又痞,油得不像话。
远居探州,太安逸了,真的太安逸。
新兵未受太多战争疾苦,老兵跟着懒散怠慢,平兰军好歹也是正规军,当初平兰军的正将林新春被詹可为一刀砍了,竟都没能激起他们的斗志。
哪怕林建锐割指血书个什么杀父仇人,不共戴天,季夏和也未在他身上见到多少为了此目标去努力过的奋斗痕迹。
……或者说,奋斗错了方向?
想到沈冽和蔺公的交换条件为一千士兵,季夏和开始担忧到时候选出来的这一千人,该是个什么吊儿郎当的模样。
想着,季夏和打算去隔壁找沈冽聊聊人生。
沈冽向来觉轻,外头这番动静,他怕是早醒了。
他才拉开房门,却见一个女子抬起手,正要敲门。
门“吱呀”一声,两个人就这样僵持住,你看我,我看你。
女子年约二十二三,面容干净,五官端正,季夏和看了眼她身上这件水墨破云纹锦衣,可见其在此县城中应是有头有脸家的千金。
“你要盯着我看到什么时候?”女子开口说道。
季夏和敛眸,说道:“姑娘是谁?找我何事?”
“你是沈冽?”女子问道。
“不是。”
“沈冽人呢?”
“姑娘是谁?”
“我?”女子双手在胸前一抄,眉毛微扬,“本姑娘姓龙,万鸿镇龙县令的独女。”
“哦……”季夏和点点头,“那,龙姑娘找沈冽何事?”
女子左右望了下,声音变低:“我听说,你们在打听贺川荒地?”
季夏和眉心微拢,点点头。
“你们到时候会去吗?”说这话的时候,她的目光变得好奇和向往。
“姑娘……何事?”
“若是要去,可否带上我?”她弯唇一笑,“我认路,给你们当领队!”
“姑娘认路?”
“认得,而且非常熟!”
“这个,”季夏和摇头,“此事我做不得主。”
“沈冽住在哪?”女子说着,侧头朝两边望去,抬脚准备离开。
季夏和喊住她:“龙小姐,我们暂时不去,我会去问沈兄,若他答应,我便令人去你府上带话。”
“若他不答应呢?”女子问道。
“嗯……那便不答应。”
女子皱眉看着他,明亮眼眸浮起几丝思索。
“龙小姐先请回吧。”季夏和说道。
“也可,”女子点头,“我姓龙,名月杰,我想去贺川,因我有远亲在那,我想去见他,有你们同行,安全便有保障。而我对你们而言,将会是一个很好的向导,同意我去的话,我们双方都好。”
季夏和没有接话,只是温和淡笑。
“那,公子告辞。”龙月杰福礼。
季夏和同她客套,看着她去到楼梯口后才关上房门,想起刚才是打算去找沈冽,便又打开。
结果他猜错了,沈冽根本没醒。
不胜酒力的沈家公子因几杯果酒的缘故,意外睡了个好觉,季夏和在门口敲了半会儿,将戴豫和翟金生都从隔壁敲了出来。
“便让少爷睡吧,”翟金生沉声道,“少爷许久不曾睡得这般踏实了。”
“申时才去林将军那整兵赶路,睡到未时都来得及。”戴豫说道。
季夏和想想也是,便回屋继续写书去了。
龙月杰走出客栈,贴身丫鬟如然一直侯在外面。
“小姐,”如然忙跟上,“可见到沈冽了?”
“没,倒是见到了一个细皮嫩肉的小白脸,可能是姓季的那个。”
“那,他答应了吗?”
龙月杰摇摇头。
前面这时跑来一辆马车,速度很快,快近时,车夫停下问聚盛客栈在哪。
这快马说停便停,龙月杰不由朝车夫侧目。
中等个头,一张脸晒得黝黑,脸上皮肤粗粝,双手满是茧子。
路人朝龙月杰她们刚出来的客栈指去,说就在前面。
车夫道谢,这次放慢速度,驱车往前。
一只手自车厢中伸出,掀开车帘眺向客栈。
“少爷,”车夫说道,“这次咱们不会再有差了吧。”
梁俊看着客栈上悬着的招牌,目光坚定有力:“绝对不会!”
车厢里的两个随从看着他,再彼此互相看对方一眼。
每次满怀希望,每次又获失望。
如此反复,按理说谁都会疲累,可偏偏他们家这偏执入骨的少爷就是打不垮,一路追逐,从北至南,从东往西,始终朝气蓬勃,充满信念。
“小姐?”如然看着龙月杰。
龙月杰的目光一直在车夫这双手上。
她想逃跑很久了,缺得就是个一等一的车夫。
车马行那些,她没看得上的,眼前这个又是别人家的。
眼珠子转了下,龙月杰的目光看回车夫脸上。
别人家的又如何,耍点手段,那不就成自己家的了吗?
想着,龙月杰转身回去客栈,打算在客栈里等他们过来。
孰料,马车稳稳停下后,随从们将梁俊从马车上扶下来,龙月杰看到梁俊抬起的头,顿时愣了。
梁俊有所感地望过去,顿时也一愣。
感觉眼熟,但是名字在喉咙里却怎么都念不出来。
龙月杰先反应过来:“你该不会是,是表弟?!”
梁俊的随从们都愣住,朝她看去,又朝梁俊看来。
如然也傻眼,上下打量梁俊。
梁俊终于想起来了,愣愣道:“……表姐?月杰表姐?”
“真是表弟!梁俊表弟!”龙月杰一喜,随后目光却是望向他的车夫。
如此一说,那么这个“别人家”,也可以算是“自己家”了!
虽然这个沾亲带故的关系,隔着一层表亲在。
760 追随左右(补更5.02)
龙月杰的母亲季晨花,跟梁俊的母亲季明节是亲姐妹。
龙月杰的父亲高中科举,后一年携家眷来了这探州。
本打算从远离京兆的小官当起,待积攒经验,步步高升,回京做京官,结果没当几年,天下乱了。
龙月杰随父被困在探州多年,但龙月杰所想的并不是回京城,或者去富庶的江南,她想去的,是更西边的贺川荒地。
龙月杰此前跟梁俊只见过两回,还都是没说上几句话的两回。
眼下这不期而遇,反倒让两人觉得亲切大增。
嘘寒问暖一下两方家族近来情况,而后龙月杰好奇梁俊为何来这。
梁俊说明了来意,因沈冽而来。
“你认识沈冽?”龙月杰眼睛变亮,“关系可好?”
梁俊失笑:“尚还不知沈公子如何看我,不过赵大娘子早已为我寄去了举荐信。”
“啥啥啥啊这是……”龙月杰皱眉,“合着你们并不认识?”
“嗯。”
“我想去贺川荒地,”龙月杰说道,“表弟若心愿成真,可切记帮我美言几句。”
“表姐为何要去贺川荒地?”
龙月杰左右瞧了瞧,上前一步,贴着他耳旁说道:“表弟,你可知我今年多大了?”
“似乎,二十三了?”
“二十四啦!”龙月杰说道,“但你看我这还未盘上去的头发便知,我一直待字闺中。”
“嗯,然后呢……”
“不是我没人要,而是我看不上那些来说亲的,我喜欢的呀,是贺川上的男人。”
“……”
梁俊眨了下眼,朝龙月杰看去。
“他们身体棒呀,超猛的。”龙月杰一脸认真地说道。
“……表姐此话,也很猛。”梁俊难得结巴。
“总之,表弟你想想办法,”龙月杰说道,“届时沈冽去贺川荒地,你随口提我一下便成。”
“沈郎君要去贺川?”梁俊这才抓到重点。
“嗯,据说是和夏家被流放的人有关。”
“哦,夏家啊,这倒是的。”梁俊点头。
戴豫和一个暗卫这时从客栈出来,打算去附近逛逛。
梁俊瞧见他们,顿然一喜,飞快同龙月杰说了一声,便拔腿朝戴豫走去。
“壮士!壮士!”
戴豫和暗卫停下脚步,看着他跑近。
“壮士!”梁俊忍不住心中之喜,拱手说道,“壮士可乃沈冽沈郎君身边相随之人?”
“是啊。”戴豫说道,同时上下打量他。
衣着乍看朴素,但素的只是颜色和款式,料质却是上等的织锦绸。
面貌眉清目秀,眉梢有些飞扬,端的是意气风发,像是纨绔,又比纨绔子弟多几分成熟稳重。
“在下梁俊!”梁俊声音异常有力,中气十足,“特来追随沈郎君。”
“梁俊?”戴豫看向身旁暗卫,觉得这名字像是耳熟,又很陌生。
“衡香的赵大娘子曾为我书信一封,”梁俊的语气完全掩藏不住喜悦,随后,他反应过来此时更应该说得人名,“还有阿梨姑娘!我在衡香见过阿梨姑娘!”
“啊!”戴豫果不其然的欣喜,“你还见到了阿梨呢!”
“对对,就在赵大娘子的宁安楼,我们聊得甚欢!”
“哈哈!”戴豫抬手一拍梁俊的肩膀,“自己人啊!来来,进来!”
梁俊喜不自胜,唇角咧至耳边,露着一口灿烂洁白的牙齿,回头忙让自己的随从牵好马车后进来。
林建锐特意吩咐过,现在这家客栈所住之人,全是沈冽的人马。
客栈掌柜和伙计,没有吩咐的话,基本都在后院待命,不会来前头。
现在,整个大堂空旷旷的,戴豫让梁俊先坐着,他去喊了一声,让后面的伙计送来茶水。
暗卫则去楼上喊人,不多时,季夏和,翟金生,程解世等人都下来了。
梁俊才坐下没多久,便又起来,同他们拱手相问。
梁俊口才一直很好,加之不惧生,擅交好友,双方各自介绍后,便畅聊了起来。
而同是贵胄公子出身,他与季夏和所聊话题更多,一旦问起喜欢何等工笔,谁的诗词,哪种流派后,便聊得停不下来。
沈冽虽然睡得沉,却也没晚到哪儿去,只比平时多睡了一个时辰。
洗漱时听翟金生说及梁俊,沈冽手中动作略停:“他?”
“少爷还记得?”
沈冽点头:“嗯。”
“赤子之心,倒很可贵。”
“但我没什么可给他的,”沈冽垂头拾起绸布,擦干手上的水后放回原处,“走吧,去见见他。”
“嗯。”
听到楼上传来的脚步声,梁俊便激动地开始搓手手。
季夏和瞧见他紧张的模样,哈哈大笑:“你别怕,沈兄人很好的。”
“季兄见笑了。”梁俊笑道。
抬头朝楼梯望去,沈冽已自楼上缓步下来。
他未着盔甲,一身玄色长衣,腰间系着绸缎封带,垂着一枚琼英古玉,除此之外,周身上下没有其他饰品,但贵气已然袭人。
四年前自东平学府厢房一见,梁俊便再未见过沈冽,今其俊美如昔日,但越发成熟干练,清冷眉眼含着一股凛冽,似群山高峦之星,睥睨众生。
若说四年前的少年孤绝清冷,与世无争,懒理世俗,今日的他便已不怒而威,被生生锤打淬炼成了一柄绝世之剑。
梁俊几步上前,恭敬揖礼:“某乃梁俊,见过沈郎君!”
“梁公子有礼。”沈冽说道。
“梁某今日总算得见沈郎君了,”梁俊喜道,“沈郎君出落得越发如玉立世,某恳请追随于沈郎君左右!”
沈冽朝季夏和看去。
季夏和一旁的程解世忽的开始紧张。
若说追随,其实他和季夏和都算是追随。
这么多时日相处下来,程解世习惯跟着他们了,见得多,学得多,奔于事业,志同道合,且没有太多规矩和被发难,何其快哉。
“咳,”季夏和干咳了声,说道,“既认识赵大娘子,也认识阿梨姑娘,已是自己人了。”
主要是,一番谈话下来,觉得其人言行举止皆对眼,不惹人嫌,也没有心眼。
当然,真正的人心,还是得日久方才能见。
761 志同道合(一更)
沈冽没有说话,自季夏和身上收回视线,看向梁俊。
季夏和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表达方式并不是很妥,他想替梁俊说几句话,却贸然用了“自己人”,且还搬出了赵宁和阿梨。
季夏和皱眉,低声道:“沈兄,我并未有以自己喜好,而用人情挟持之意。”
毕竟,他跟这个梁俊不过也才一面之缘,还真谈不上喜好。
沈冽看了季夏和一眼,淡淡道:“我没有多想。”
包括对梁俊,沈冽也没有多想。
虽然季夏和贸然搬出了阿梨,但也的确是阿梨,让沈冽对梁俊并无半点猜疑。
阿梨并未在给他的书信上提到过半句梁俊,可这才是她的风格。
若是梁俊有什么不当之处,她才会提,会让他慎用。
所以,梁俊其人,至少已经过她的那一关了。
但是如沈冽之前所说,他没有什么能够给梁俊。
“多谢梁公子厚爱,”沈冽说道,“但沈某并无雄心抱负,梁公子栋梁英才,胸藏沟壑,该寻明主去大展心中宏图才是,不宜在我这耽误。”
季夏和一愣:“沈兄……”
随即朝梁俊看去一眼。
“沈郎君,你有雄心抱负的。”梁俊说道。
“我当真没有,”沈冽看着他,目光平静清澈,“我对逐鹿江山没有半分兴趣。”
“那沈郎君为何来探州?”梁俊拱手,“沈郎君,雄心抱负未必便是逐鹿江山,愿天下河清海晏,愿黎民不饥不寒,愿苍生物阜岁安,皆可是心中抱负!有所求,便有抱负!抗击北元是,回击醉鹿是,养精蓄锐,待得来年攻兵宋致易,亦是!探州地形太妙,我知沈郎君来此,绝非仅仅只是避世!”
季夏和听到这里,终于理解沈冽所想了,不由说道:“梁兄,不论是将对付北元,醉鹿,或是宋致易,皆不是一条好走的道,未来福祸未知,你为何还要奔赴探州寻我们?”
梁俊沉了口气,看向沈冽,又一拱手,恭敬说道:“沈郎君,且听我数言。”
“好。”沈冽说道。
“自我初见沈郎君始,便惊为天人,非以貌,而以风华之气。沈郎君气度自然,无繁礼,无虚仪,坦率平荡,且不以貌美而轻视鄙夷旁人,乃其一,为品性也。”
“……”
“其二,时京兆局势动乱,青山书院毁于一炬,东平学府危海中摇沉,沈郎君早数月便先置身局外,摘清闲杂,似游龙旁观乱海,却又未作壁上观,紧急时刻愿伸援手,此乃谋也,道也。”
“其三,世人愚昧,言语若三冬之寒,待沈郎君刻薄尖酸,忌你,嘲你,愚你,疑你,沈郎君不为所动,深远豁达,不卑不亢,不骄不躁,此乃度也。”
“综其二,其三,沈郎君受世人非议,仍愿出手,此乃仁也。”
“且更不论文,武,礼,信,沈郎君皆为上乘之品!沈郎君大道至简,明月清风,不与世俗同流,梁某此生认定,愿誓死追随于沈郎君左右!无关今后荣辱财富,功名声望,只求顺心坦荡,志同道合!”
他说得一气呵成,毫无停留,说完整个大堂一片安静。
季夏和率先打破沉默:“厉害!当真厉害!梁兄一席话,若倒峡泻河,当真妙极!”
说着,季夏和看向沈冽:“沈兄!”
沈冽回看他,面容平静,心中却起了难得的错愕。
人世最难寻,当为“知己”二字,他此前与梁俊有无谋面都无印象,其人却能说出这般多,在知交好友为数不多的沈冽身上,确然震撼。
“少爷,这个朋友,便交了!”戴豫很少在这种时候说话,眼下也忍不住了。
少顷,沈冽沉声道:“若梁兄愿留下,便留下,何时若想走,便走。在我身旁无拘即可,没有太多规矩。”
梁俊大喜,一撩袍,便欲跪下,沈冽一步上前扶住他:“更无需跪拜。”
戴豫和翟金生也几乎在同时出来拦他。
“别别别!”戴豫叫道,“可千万别来这一套!”
“这……”
“阿梨姑娘不喜跪拜,不喜将人分个三五六等,我家少爷便也不喜。”戴豫说道。
梁俊点头,忽然一笑:“沈郎君对阿梨姑娘……”
“你这才来就开始八卦了啊!”戴豫也嘿嘿。
撞见沈冽的“友善”目光,戴豫一脸做错事的模样:“我什么都没说的,少爷。”
旁人却都哈哈大笑了起来。
“今后便是自家人了!”戴豫一拍梁俊的臂膀,“日后都是兄弟!少爷!”戴豫转向沈冽,“我带梁俊去介绍介绍!”
沈冽点头:“我先去找林将军。”
“嗯!”
除却马夫,这些年陪着梁俊一起奔波的,主要有三人。
马夫叫梁帆,其余三人分别叫兴志,平安,平元。
现在在沈冽身旁安定好了,梁俊准备派兴志回去给家人送信。
沈冽这边的人手介绍起来便有些复杂。
不是所有人现在都在沈冽身旁,从醉鹿到探州这数十日赶路,一路沈冽都有在安插人手。
其中,有三十多人随着杜轩去了衡香,
入探州后,暗卫们亦被广散,包括跟着平岳峰去奔波“探路”的。
沈冽身旁现在除了戴豫和翟金生外,另外只剩下十三人,戴豫逐一介绍过去,着重介绍了一下叶进和李斐。
戴豫试了一下平安和平元,二人根本没有多少身手可言,戴豫便打算将叶进留在梁俊身旁保护他。
而后,梁俊问了下当前探州的局势。
戴豫也说不上是什么局势,因为实在没有局势可言。
大战打不起来,小仗倒是不断,都是你偷袭我,我暗算你这种。
说着说着,戴豫忽的想起早上季夏和还提过一嘴的“打劫”之事。
“少爷有意要拿下山景城,”戴豫说道,“少爷向来不会随便说说,一旦说出口,恐怕真有此意向。”
“山景城?在哪?”
“东南那头,不过眼下不急,除却蔺家那些战事,少爷还打算去贺川荒地一趟。”
“贺川。”梁俊想到了龙月杰的那些话。
说来,梁俊想起自己还没对他们提起龙月杰乃自己表姐这件事情,于是说给了戴豫听,同时再三强调一件事:“我这表姐的话,你们不可尽信。”
“不可尽信?”
“她爱戏弄人,爱说谎,”梁俊沉了一口气,“我实不想让旁人知道,其乃我姐。现在有了我这一层关系在,怕她会要掀风作浪,届时,便靠戴兄斥之赶之了!莫给我留面子!”
“竟还这样。”戴豫不太能理解。
“哦,对了,”梁俊自袖中拿出一包糖来,“戴兄,此乃桂花糖。”
“糖?”
“……哈哈,”梁俊笑了下,拾起一颗入嘴,再往前递了一递,“来,戴兄赏脸吃一颗。”
“我这许久不吃糖了都,哈哈!”戴豫不太好意思地拾起一颗糖来,“这不小孩子吃的吗?”
将糖放入嘴中,一阵带着薄荷的清凉甜味弥漫上来,戴豫觉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也说不出是喜欢还是不喜欢,甜倒是甜的。
“我嚼着糖的时候能才思泉涌,想法也多,自小便爱吃,”梁俊收起剩下的,笑道,“自我出京打算找沈郎君后,我便很少吃糖了,就等着将这吃糖的美妙滋味留在现在,哈哈哈!”
“啊??那这糖得捂了多久?!”戴豫震惊。
“哈哈哈哈!”梁俊大笑,“新鲜的,新鲜的,这不路上遇见些孩子能送掉一些嘛!”
“好吧,”戴豫也笑,“哈哈哈……”
762 沈冽陪练(一更)
秉着一颗“将与兵同行”的亲民之心,林建锐自接棒父亲的平兰营后,便一直住在兵营里。
昨晚喝了很多酒,他同样坚持回去,不宿客栈。
今早睡得沉,手下在他身上拧了半天,最后用针将他扎醒。
醒来的林建锐非常暴躁,手下第一时间逃走,一个不剩。
林建锐自个儿在床上散着起床气,瞅着行军床旁他早前所写的几幅自勉和训诫字画来平复暴戾。
等一盏茶后出得营帐,又是那元气满满,笑声朗朗的年轻将军了。
沈冽和翟金生骑马去城外找他们时,遥遥听到士兵们气吞如虎的操练喝声。
向来没有什么表情的翟金生面露些许欣慰,看向沈冽:“少爷,昨日一战,或许振奋军心。”
沈冽不抱什么希望,说道:“未必。”
在练兵的不是林建锐,是他手下另一员副将,方一童。
近百名士兵在草场最南边笔直站成数列,随着方一童下令,士兵们手中的长枪驻地,齐齐大吼。
配合着他们的吼声,场地中央的数百人挥枪比出招式。
往左往右,同手同脚的皆有。
沈冽和翟金生在兵营外下马,牵马而入,翟金生遥遥撞见这一幕,惊道:“这原来是配声的啊?”
领他们前来的一个士兵说道:“如此可增气势,士气大增,事半功倍。”
翟金生看了看他,收回视线看回草场中央。
训练规模不小,这边的草场只是一部分,湖对岸另一面的山脚空地范围要更大。
伴随着一道道喝声,士兵们在卖力……演出。
翟金生只能这样认为。
绵软无力,出枪迟缓,虽然其中不少人,看得出是想要比划出气势的,但姿态和力道皆不对。
“下午申时便要集合了,”翟金生看向沈冽,“少爷,接下去奔赴磐虞乡,得整整三日。”
他怀疑这些兵马吃不了苦。
沈冽没有发表看法,沉声道:“走吧。”
他们绕开这片草场,一路跟随去找林建锐。
林建锐正在和一位师傅学枪术,他自小好文,虽学过骑射,但着实不精通。
沈冽和翟金生没有过去,站在远处看了阵,翟金生轻叹:“林将军是真心想当好将军的。”
林建锐身着短打劲服,已经练了一阵了,但因为基本功不扎实,下盘不够稳,所以在练枪时,时常会被对面的师傅打到。
胡师傅是个耿直的人,拳拳到肉,棒棒到骨,好几次将林建锐手里的长枪直接打掉。
林建锐每次都是忍痛将武器捡起,含泪继续练。
又一下,林建锐的长枪脱手飞了出去,胡师傅收招再拍,长枪在拍向林建锐脑门的时候,被一只横伸出来的大掌骤然抓住。
极稳的力道,且出手极快,不仅在这样乱的形势下抓住长枪,且还没有被它的惯性攻势所带偏,稳稳的僵凝在半空。
胡师傅瞪圆一双眼睛望去。
沈冽面色平静,淡声说道:“这一下便不必了吧。”
胡师傅收招,冷冷道:“战场如虎,形势危急,这一下是最有可能发生的!”
“练兵该适可而止。”
“上了战场,谁与你管这么多?”
翟金生快步而来:“上了战场,他是将军,他身旁之人不会不管!我家少爷现在便也是在管!可我家少爷没有回击于你,真要是战场,林将军身旁之人拦下这一击,可就直接反杀你了!”
“胡搅蛮缠!”胡师傅骂道。
林建锐的近卫上前将林建锐扶起。
林建锐揉着发疼的地方,说道:“好了好了,莫要为我去争,你们都是为我好,本将知道的!”
沈冽瞧见他一边痛得掉泪,一边还要先安抚旁人,便不说话了。
“哼!”胡师傅怒哼一声,掉头走了。
“沈兄,听说你昨夜宿醉,眼下可还好?”林建锐问道。
沈冽浓眉轻皱:“……我没有宿醉。”
他喝得并不多,宿醉二字,未免难听。
“哎呀,差不多的,沈兄现在可头晕?”
“差得很多,”沈冽沉声道,“我不算宿醉。”
“……”
看起来,对方好像很在意这个,林建锐只得识相地说道:“好好好,不是宿醉,我说错话了,本将说错了。”
沈冽看向一旁的兵器谱,过去拔起两根,转身朝林建锐抛去。
林建锐慌忙接着。
“我陪将军练一会儿,”沈冽说道,“将军可边练边与我说磐虞乡形势。”
“好啊!”林建锐大喜,“沈兄陪我练,那我岂不如有神助!”
听着有点奇怪,沈冽皱了下眉,上前出招。
黄师傅没有离开,他喝了一大碗水,取了一块干布回来,边擦着汗,边看向沈冽和林建锐。
看到沈冽的步伐和招式,黄师傅皱起眉头。
刚才沈冽那一下,接得他大为震惊,震惊过后,便觉脸面尽失。
后面的对话更让人发火。
你这臭小子,自己想出风头,偏要踩着我!
黄师傅冷冷地看了阵,掉头走了。
快到申时,季夏和,程解世,戴豫和梁俊等人,都出城来了。
梁俊早上才来,下午便要和沈冽随军出发,心里别提多激动,出城这一路都在眉飞色舞,说个不停。
季夏和与他气质相近,二人走在一起,满满的公子气,温润儒雅且又意气风发,一时惹了诸多路人的侧目。
等和沈冽翟金生碰面,差不多已要出发了。
林建锐眼尖,一眼看到面生又俊秀的梁俊,说道:“这位是……”
“吾乃梁俊!”梁俊上前揖礼,“字子德!今早才来追随沈郎君的!”
艾山不由将目光打量他,见一表人才,脱口便道:“梁公子可有婚配?”
“……啊?”梁俊看去。
“有,”季夏和替他回答,“他儿子三岁啦。”
喜当爹的梁俊朝季夏和看去一眼,都是聪明人,知道对方这样回答定有缘由,于是笑道:“是啊,女儿也有一岁了,我才喝完周岁酒出来的。”
艾山顿觉遗憾:“如此,可惜了。”
他的目光打量着梁俊,再看向一旁的沈冽,最后看向季夏和。
季夏和还没来探州,他在华州要了八个女人的消息,便已经长了翅膀飞到了探州,不然,把季夏和变成女婿,也是不错的。
763 花香醉人(一更)
艾山一路都在遗憾为什么没能早些认识这些年轻人。
林建锐则一路大聊磐虞乡之风土,偶尔同艾山说话,艾山就骑马跟在一旁,却难以接上。
林建锐不由有些不满,还是蔺阵帮忙打圆场。
蔺阵问艾山恼什么,得知还是女婿那事,蔺阵皱眉:“你这……也太小家子气了!乘龙快婿还不好寻吗?”
“你懂什么。”艾山低声斥道。
抛开这几个年轻人俊秀的仪表之外,艾山更欣赏他们年岁尚轻便已走南闯北,见识卓绝。
探州实在太偏僻了,虽说山高皇帝远,此前作为边陲防线,有的是大把自由,可人生在世,谁不想过锦绣繁华的富贵日子。
探州,连看的书,写字的纸都是低劣的本土品质,好的还得走商路从东边买。
现在乱世一起,诸多货源阻塞,要么贵得要死,要么直接断货,衣裳料质便更不必说。
困囿于一隅,真不如去四海走走。
艾山继续苦恼,蔺阵劝了一阵,回头继续和他们聊扯。
沈冽不喜言辞,林建锐便从不追着他问答,多与季夏和和自己的几个副将在聊,现在多了个梁俊,场面顿然更活闹。
走出李根山开阔处的河道,林建锐勒马,回头往身后眺去。
夕阳似一条金线,和渐黑的云墨一并勾勒出群山壮阔,在古老的大地上留下巨大的黑影。
“此次在磐虞乡会师后,我定要在望桦有番大作为,”林建锐握紧拳头,“我要让家父在天之灵为我而感荣光!”
“将军,会的!”方字熟含泪说道。
“父亲在上!!”林建锐忽然冲着高山大吼,“且等儿凯旋归来,建功立业!!”
梁俊被吓了一跳,朝林建锐看去。
季夏和轻轻叹息,想说习惯便好,眼下场景又不适宜。
林建锐哭着大喊了一堆肺腑之言,这才收回视线,激昂高喊:“走!!杀敌去!!”
磐虞乡离贺川非常近,是个不通诗书教化之地,说是乡,但一个磐虞乡,约有两个探州府那般大了。
林建锐对沈冽说起时提到了一句话,磐虞乡常人为二,奴役为五,剩余三,为奴役主。
每个奴役主都领着大把的奴役,多为贺川上捕来得。
沈冽当时误以为自己听错了,林建锐说没错,就是“捕”,或者用“狩猎”,更或者,“抢”字更妥帖。
掠夺,奴役,最原始野蛮的侵占方式,是磐虞乡的正统,同时磐虞乡又表面上服从探州管辖,从探州处得到贺川荒地上所没有的锦绣绸缎和精致玉器,来满足奢华生活。
朝廷不是不想管理磐虞乡,但是管不了,强龙压不过地头蛇,更何况还是如此边防处的乡野。
以及,探州若遇上兵荒,还得靠磐虞乡拨出大量的奴役来充入军队,所以,朝廷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从黄昏走到入夜,而后披星戴月,继续行路,一直到隔日清晨,他们到了临漳口驿站,林建锐才要大军停下休息。
驿站处早已候着六个传信兵,其中八封书信,是给沈冽的。
王旭度一封,刘照江一封,醉鹿两封,云梁一封,赵宁一封,杜轩一封,剩余一封,是夏昭衣的。
林建锐也收到了一堆信,几封家书让他开心得像个孩子,捧着书信来找沈冽,凑在他跟前瞅了瞅信封,林建锐眉头一皱:“醉鹿和云梁的?”
沈冽正将这三封信抽出,闻言“嗯”了声。
“谁出卖了沈兄!”林建锐大怒,“岂有此理,他们怎知你在我探州?!”
“……这不用出卖。”沈冽说道。
“林将军,”季夏和忍不住提醒,“当初是王旭度先生,蔺阵先生,还有你的叔叔林义平先生亲自去得醉鹿找沈兄。”
“是哦!”林建锐皱眉,“我这脑子!我分明是个读书人,怎么越来越像个糙汉子了?”
这话,季夏和不知道怎么接了,赔着笑了笑。
“来,看看,”林建锐又道,“沈兄,看看这两边说出个什么恐吓你的恶言来!待我们打下望桦,壮大了兵力,就去把醉鹿平了!”
沈冽失笑,淡淡道:“林将军,把醉鹿平了这话,连宋致易田大姚他们都不敢说。”
“我林建锐就敢!”林建锐拍着胸膛,“平了他奶奶的!”
“将军,读书人。”季夏和轻咳道。
“……哦。”林建锐于是垂下手。
沈冽并没有看这三封信,直接交给翟金生,让他拿去烧了。
翟金生有些犹豫:“少爷,若是信上有什么要紧的……”
“没有。”沈冽说道。
“可万一……”
“不会有,”沈冽拆开王旭度的信,沉声道,“重要的事情他们不会在信上说,即便于我有害,他们也只会藏着,等待时机成熟再来对付我,而不是大张旗鼓到我跟前。信上有的,要么辱骂,要么心机战。”
“是了,”季夏和点头,“我们自己的眼睛和耳朵,更好使。”
翟金生于是点头,去到一旁,将信烧毁。
林建锐也去旁边看信了。
沈冽一封一封看完,剩下夏昭衣的,他连封面都没有多看几眼,便揣入了怀里。
“阿梨说得什么?”戴豫好奇问道。
沈冽面淡无波地看了他一眼,提笔开始给王旭度他们回信。
“看看阿梨说了什么呗。”季夏和说道。
当事人依旧沉默,手中的笔已开始在纸上缓走,留下一串清逸潇洒的行文。
“小气鬼。”季夏和嘀咕,起身摇着扇子离开。
一直到人走光,信回完,沈冽回去为他准备的房间后,他才点了盏青灯,在驿站窗边坐下,拿出被他体温所染热的信。
一路颠簸,信上有风尘仆仆的浊气,他修长的指拆开信封,里面却有清幽花香溢出。
正当入秋,她竟放了些许桂花干在里面。
沈冽唇角勾起不受控制的笑。
这就是他不肯在他们面前看信的原因,傻笑这种事,自己躲起来偷偷就好。
他微微俯首,俊挺的鼻在信上轻嗅,还未展开信纸,便已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