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9 用人不疑(一更)
华州虽与松州比邻,却一乱一安,天壤之别。
庚寅年五月二十三,慈德新起民乱,农民起义军首领钱显民率三万兵马,一路烧杀掠夺,进攻华州。
夺下华州后,他没有治城之能,导致华州律法崩坏,彻底四分五裂,各地兴兵。
到如今癸巳年五月,整个华州仍是一盘散沙。
夏昭衣离开松州后回到游子庄渡口,这次没有住客栈,她和支长乐去到之前所买的那家布坊里。
掌柜的已经换人了,原先的掌柜急于出手,卖掉店铺之后便带家小走了,留下的两个伙计被提升为掌柜,非常珍惜这个身份,但生意不好便是不好,一日下来不到十单。
东家忽然过来,两个掌柜非常殷勤,一改初次见面的不耐,端茶递水,鞍前马后。
两个人都是二十出头,按月份大小,一个自认大掌柜,叫吕庚,一个自认小掌柜,叫冯耀农,还是两个没有手下的掌柜。
生意太差劲,他们害怕被赶走,岂料东家非常好说话,回来后看了下账册,便搁在一旁,让他们再去进点货,务必让店面看上去光彩亮丽。
“没,没银子了,”吕庚为难说道,“店里所有的银两都在这了,这些时日还需得开销。”
“我知道,”夏昭衣正提笔,边写边说道,“我放五十两在这,你们再雇十个伙计,十个打手,我下个月令人送五百两过来,你们将隔壁的铺子也盘下。”
吕庚和冯耀农愣住,呆呆看着眼前少女,怀疑耳朵听错了。
她身后的窗扇开着,江边的风吹拂入来,她细碎的头发拂着修长脖颈,说不出的清逸洒然。
“支大哥,”夏昭衣将写好的字递给支长乐,“劳烦帮我去东治钱庄取下现银。”
支长乐应了声,转身离开。
吕庚吞了下唾沫:“东家,十个伙计,会不会太多了?”
“不多,你们也就一人管五个,”夏昭衣一笑,“铺子里生意不好倒也是好事,你们空闲的时间便多了,恰可以去附近生意好的铺子里学一学他们是如何经营的。”
吕庚和冯耀农互看了对方一眼。
生意不好竟还是好事,头一次听到当东家的说这样的话。
“我不在的时日,可有给我的信寄来?”夏昭衣话锋一转说道。
“没,没有的。”
“我倒是有几封信要寄出,”夏昭衣说道,“但我不放心驿站,也不放心外人,你们有什么办法吗。”
“不放心外人……”吕庚看了看窗扇外面的天高云阔,忽道,“那要不,我们自己人去送?”
夏昭衣往后面靠去,眼眸浮起笑意:“除了我们,还有其他自己人吗?总共我,你们二人,你们还是掌柜的,断然是走不开的。”
“不是要雇人吗?”冯耀农说道,说完忽的反应过来了,忙又说道,“东家,你放心,我们雇佣来得人绝对可靠,我们到时候想一堆方法试过去,不老实不忠心的,我们绝对不要!”
“对,”吕庚也道,“东家,这事交给我们!”
二人情绪忽然高了起来,眼睛里有着明光。
支长乐取了银子过来,夏昭衣一钱不留,五十两全给了他们。
支长乐感觉心里头失落了一整块,看着在窗边写信的少女,情绪低落的说道:“阿梨,你不怕他们私吞了银两跑路嘛。”
夏昭衣笑了笑,淡声说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但他们好像也无大能,”支长乐挠挠脖子,“那账册的字,比我还不如。”
“但他们一笔一划写得很用功,”夏昭衣抬头看他,“你莫急,我不缺人也不缺钱,但他们缺机会,他们把握不住这机会,不是我的损失,是他们。”
支长乐皱眉,点点头:“阿梨,我懂了。”
这时外面传来叫骂声。
支长乐转眸朝窗外看去,是靠岸的一艘船只和岸上的搬运工惹起的矛盾。
船工和搬运工几乎要打起来。
“而且这里是游子庄,”支长乐若有所思的说道,“他们可能没我想得无能,能在这么混乱的地方经营住铺子没跑,少说也有几把刷子。”
“不呀,”夏昭衣笑道,“前一个掌柜就跑了呀。”
“……哈哈!”
隔日卯时,夏昭衣和支长乐便离开了。
渡口灯火通明,他们上去一艘渡船,船上人较多,挤挤挨挨,支长乐用庞大身躯给夏昭衣隔出一片空间。
越北上,船上人越少,沿江的流民却越来越多。
一日后,江水中开始漂来浮尸,腐烂膨胀的面孔,整张脸都已变形。
船上渐渐起了谣诼,有人问能不能靠岸,再继续上去会不会出事。
船长巴不得人多走点,走完最好,选了个岸边停靠,但最后仍有二十人选择留下。
船长想要赶人了,船工们都是臂膀粗壮的大汉,在船长过来吆喝时,凶神恶煞站于身后壮势。
夏昭衣和支长乐所站略船尾,支长乐见这模样,怒骂了声,也不知是哪寻的扁担,抄起来就准备冲上去。
夏昭衣没拦他,但在支长乐之前,一个身形高大,像熊一样的男人先一步出去了。
比支长乐还要火爆的脾气,揪住船长的衣襟便朝一旁的货箱上撞:“你这厮混账!我们付够了船钱却欲将我们中途赶走,还带人来威吓!我今日便将你打死丢入这江中,让你去和浮尸作个伴!”
声音粗犷暴躁,中气十足,吼得岸上流民都转目望来。
船长被他撞得吐血,身后船工无一人敢去拦,被这气势给生生吓着。
支长乐看着那虎背熊腰的大汉,眨巴了下眼睛,看向夏昭衣:“好,好生猛。”
已算见多识广,可着实没见过块头这么大的,魁梧得真就如熊一般。
“长益。”一个男声不紧不慢响起。
夏昭衣和支长乐看去,说话者一袭儒雅蓝衫,摸着下巴长须,淡声说道:“莫要惹人命。”
大汉又怒骂了声,松开船长,将其摔在地上:“再不老实,割你头颅!”
630 好色而已(二更)
满船阒寂,看着那黑熊一样的男人回去。
船长颤颤巍巍爬起,抹掉唇角的血,灰溜溜跑了。
支长乐朝夏昭衣看来,将扁担放回去:“阿梨,此人健壮。”
“可还记得那人唤他什么吗?”夏昭衣轻声说道。
支长乐略作回忆,一愣:“长益?莫非他是……”
“平禹县钱奉荣,字长益。”夏昭衣说道。
“竟然是他!”支长乐低声惊道。
平禹县在及第,田大姚当年一路打到及第,剑指门治,那时还是大乾太傅的安秋晚因此受到掣肘。
后来,门治安氏在燕南军和横评军的帮助下举族迁往茶山县,为了保护安氏,燕南军和横评军死守防线,死伤惨烈。
燕南军还调拨大量兵马,将安氏悄无声息从京城接走,彻底退出大乾的政治舞台。
宣延帝二十五年初春,李据弃都东逃,一路南下去往河京,大乾名存实亡。
同年九月十一,宣布脱离大乾政权的燕南军统帅云伯中带兵十万,在平禹县打败田大姚麾下五猛将之一的耿慧,把田大姚辛辛苦苦打下来的及第和门治夺了回去。
钱奉荣曾归属田大姚手下,好勇善战,杀敌当先,据传有以一敌百之勇。
但是,此人太残暴,他不留俘虏,生性嗜杀。
去年,耿慧手下一名郎将的妻小被燕南军一队人马所虏,钱奉荣带兵追击,不信被燕南军所礼待的郎将妻小是俘虏,尽数杀之,三岁小儿都不放过。
钱奉荣杀性过头后方知闯祸,他当即便跑了,他这颗头颅至今还在田大姚军队里挂着三百两的悬赏高价。
支长乐不由多看去几眼,果然生得彪勇,他好奇起他们北上要做什么了。
数日漂泊,船里的人越来越少。
到了昭州,夏昭衣和支长乐下船,经过时,墨蓝衣衫的男子忽的说道:“小娘子且慢。”
夏昭衣停下,朝他看去。
男子生得清瘦,双目锐利,太过晶亮。
除却钱奉荣之外,他还带着两个手下。
“这位小娘子乃富贵之相啊,”男子笑道,摸着长须,“可容在下与你算上一卦?”
“天已黑,我需赶路,”夏昭衣一笑,“便不了。”
男子笑着点头,转眸看向窗外:“小娘子为昭州人?”
夏昭衣笑笑,转身离开。
支长乐跟在后面,面容冰冷的看了男子一眼,再看向钱奉荣,想将钱奉荣紧盯着夏昭衣不放的眼珠子给挖出来。
“这娘子好俊!”钱奉荣对男子说道,“没见过这样的气度!”
“想要吗?”男子看着夏昭衣背影笑道。
“古今美人,谁不想要!”钱奉荣叫道,“日后定要我身旁香车美人无数!”
“哈哈哈哈……”男子大笑。
钱奉荣看向外面,夏昭衣和支长乐正在上岸。
少女身姿轻盈,轻易便上去了,足影若仙,再见她身影窈窕,清瘦修长,瘦而不柴,双肩和胸口圆润饱满,腰线又瘦极,盈盈不堪一握,钱奉荣越看越心痒。
“在船上这么久,竟未发现有此等美人。”钱奉荣说道。
“待你去了从信,那边美人更多。”
“一到从信,我便寻家妓院去!”钱奉荣说道。
“着实可恨的几个人,”支长乐边走边边回头看一眼离岸的大船,“日后我要天天扛铜鼎,若再见面,单手抄起来砸他脸上!”
“好志向。”夏昭衣笑道。
“阿梨可瞧见了他看你的眼神?!”支长乐收回目光说道。
“好色而已,”夏昭衣看得很开,“谁人不好色?”
“……”
支长乐觉得自己被噎到了,自从那天将隔壁的她吵醒后,他第一次发现,在这种女人羞着脸回避的话题上,阿梨半点不当回事。
“我不喜他这眼神,却也没有办法,”夏昭衣笑道,“我没带臂弩和千丝碧,也没其他暗器,眼下定打不过他,说来,又谁人不是欺软怕硬的呢。”
“也对,若他是个支离那样瘦弱的,我定将他眼珠子给挖了。”
天色越来越暗,前方弯岔口走来几个流民。
夏昭衣和支长乐看去时,他们眼神怯怯的避开,加快脚步。
想到那些腐烂严重的尸体,支长乐低声说道:“不知又是什么战事,这年头,到处都在打仗。”
夏昭衣点了下头,没有接话,但支长乐看到,她俏脸已沉,如覆冰霜。
往前就是南塘县了,这一片都是夏昭衣再熟悉不过的景。
仔细算算,快七年了。
她是宣延二十二年,丁亥年离开的。
眼下癸巳年,若还按李据年号算,便是宣延二十八年。
去世时十六岁,如今该二十二了。
而二哥,二十四了。
过去这么多年,这里改变了不少,路旁许多树木都被伐了,原有的车马行和茶肆也不见了。
一路过去,看见越来越多的流民结伴而来,有些人瘦骨嶙峋,有些人倒还丰腴。
但昭州的村民着实心大,竟站在村子外看热闹一般看着他们,不少妇人甚至还抱着孩子在那看。
夏昭衣带着支长乐没有停留,走了约一个时辰,到了南塘县,直到寻了处客栈入住,夏昭衣才问起这些流民的情况。
“是那宋致易!”店小二气得差点手中茶壶甩了,“宋贼和田贼抢游州,宋贼直接水淹尉平府,死了上千人,那尸体都被冲到了沧江里,太可恨了!”
“又是宋致易!”支长乐也怒。
夏昭衣稳住差点被店小二甩掉的茶壶,说道:“昭州近来没有战事传闻吧。”
“昭州是有,但咱们这里还没打到,”店小二说着,变脸一般,换上喜色,“说来也奇,但是我觉得咱们呀,多亏那一位!”
他手指朝着离岭方向指了指。
“这话怎么说?”支长乐说道。
“市井里都这样传的,说只要咱们这位离岭尊者不标立场,那除了那逃跑皇帝之外,其余人不会轻易动咱们,怕着呢!”
支长乐被他神气的模样逗笑:“那若是,他站队表立场了呢?”
“他敢!”店小二激动说道,差点又没把茶壶甩掉。
夏昭衣眼疾手快稳住茶壶,笑道:“小哥勇猛,他定然不敢。”
“嘿嘿,”店小二不好意思的笑道,“我瞎说的,我可敬那位尊者了,你们吃着喝着,我忙去咯。”
“嗯。”夏昭衣点头。
631 师徒促膝(一更)
离岭群山广袤,峰岭绵延,数十座村庄坐落山脚,越往山中越无人烟,内山山道崎岖,溪道纵横,到了傍晚,夏昭衣雇来的牛车无路可驶,停在了秋宁坡。
山脚露宿一夜,隔日开始真正的上山之路,待又过去一个黄昏和一个黎明,第三日辰时,他们迈上了离岭揽星峰。
秀岩美池,溪水婵娟,穿过良田阡陌,一座雅致大院立于艳阳中。
院外数棵千岁古树,百花繁簇,成群的鸡鸭奔来跑去,绕过一片大空地,空地上晒满书籍。
支离一本一本铺开,边翻边看几眼,这时有所感的,抬头朝身后望去,一眼瞧见阳光下立着的少女和大汉,支离大喜:“啊!!!”
鸡鸭一下子吓跑。
“师姐!”支离开心奔来,“师姐你回来啦!!”
戴豫闻声赶出,大喜:“阿梨!!”
屋内,老者正在写字,笔端稍稍停顿,肃容变得些许温和,回来了。
支长乐累得只想睡觉,戴豫却硬将他拽去杀鸡宰鸭。
支离兴冲冲陪夏昭衣去见老者,老者已搁了笔,正捏着粗布将小炉上的茶壶提起,缓缓冲泡两杯上好的定陶白芽。
茶香四溢,清幽缥缈,夏昭衣在软席上坐下,笑道:“师父可想我。”
老者走来将茶盏放在她跟前,淡声说道:“你失约了。”
“虽迟了半月,可也来得及。”
老者坐回原处,端起茶盏吹了吹其上热气:“去救沈知彦了?”
“嗯。”
“与他数年未见,可有生疏?”
“反倒更亲,”夏昭衣一笑,“我好友不多,见到沈郎君甚是开心。”
老者点了点头,看向一旁眼眸闪亮亮的小徒弟。
“支离,你有何话要说?”老者说道。
“有的有的,”支离挨着夏昭衣近一些,“小师姐,沈郎君可长高了,更俊了还是长残了,他有提到我否,我的信他看了吗?看了可有说什么?有没有说这些年为何不找我们?”
老者沉默了下,说道:“支离,你出去。”
支离委屈看了师父一眼,爬起身来,不忘又在夏昭衣身旁小声说道:“师姐,我就在外等你!”
夏昭衣看着被合上的书房门,回头看向老者,笑道:“支离好友亦不多,师父莫怪他如此。”
老者饮了口茶,淡淡道:“七年前,你为你二哥千里行走,去了北境,不曾再回来,而如今。”
夏昭衣微垂下头,端起案上茶盏。
“这数年有何收获?”老者转了话题。
夏昭衣没回答,她很慢很慢的喝着盏中的茶,热气氤氲,忽觉光阴岁月半真半假。
放下茶盏后,她平静望向老者:“师父,功亏一篑。”
“何解?”
“师父之意,是想令我修身养性,化解胸中戾气,我知晓我当年杀戾颇重,万恨缠心,如今已过这些年,我以为我已平静宁和,可回程路上望见江中腐烂浮尸,师父……李据,该死。”
老者面淡无波,淡淡道:“若无遍野的尸体,怎配叫乱尸,你该当习惯。”
“苍生难,”夏昭衣取出当年临行前老者所递三字,垂眸望着,“历朝历代,未曾见过如此荒诞的帝王。从来王朝将末,皆是各路诸侯举兵,奋力保全帝王,哪怕胸藏二心,也需得师出有名。为何挟天子可令诸侯,因为要做表面功夫,哪怕诸侯不拿所谓天子再当天子,也得求民心,求名声。可是李据,兵强而退,弃了天下和社稷,却是省了诸侯军阀再乔装伪饰,他们连借口不用,肆意聚众以侵天下。苍生为肉,群狼共分之,苍生,难矣。”
“那么,你将何去,”老者说道,“北上,东去,亦或是南下?”
夏昭衣拢眉,目光仍望着苍生难三字。
北上,去找二哥,但夏昭衣明白,老者是在问她要不要对付陶岚。
东去,是寻李据,河京在至东,东边占据整个大乾三分之二的版图,至今仍是姓李。
南下,便是逐鹿中原,那是割据的四方军阀,遍布狼烟的烘炉。
她从未有逐鹿天下的心思,师父却将南下当作了选项。
“我徒。”老者忽又说道。
夏昭衣抬眸:“师父。”
“其实你心中明白,苍生难,真的难于乱世吗?”
夏昭衣摇头:“不论乱或不乱,苍生皆难,但乱世,只会更难。”
“所谓苍生,皆是权势富贵者的燃料,”老者淡淡道,“不论乱或不乱,他们的一辈子,烧成一把灰。”
夏昭衣放下折旧的三字,认真说道:“师父当初要我所思所想的,我每每觉得有答案了,心中困惑却又越发的深,不过,却也越发的大胆。”
“说来听听。”
“仅是说说的话,说不完的,我已写了下来,支离应该已带回。”
老者点头:“那待稍后,便去取来与我一看。”
“嗯。”
“如此,北上,东去,南下,可有所选?”
“有了,”夏昭衣微微一笑,“但若是要你为我选,你选哪道?”
“不选,”老者垂眸端茶,饮了口后淡淡道,“留于山上陪我说说话,弹弹琴,煮煮茶,岂不逍遥。”
“欸?”夏昭衣眉梢微挑,“师父竟有这般孩子气的话?”
老者放下茶盏,忽的,唇角弯开一抹笑。
他极少笑,甚至忘记如何笑,眼下也不知为何笑。
“说吧,”老者说道,“你将去哪。”
“东。”夏昭衣说道。
老者点头,安静一阵,说道:“其实我不愿你入世,可你心中之恨在那山外世间,心魔终需除掉。”
说着,老者取了一旁的舆图出来,在书案上铺开。
舆图极其精细,布景构图比例悦目,山川河道气势雄强,州府地名的落字则秀逸温润。
颜彩皆有,非常舒适的调色,根据新旧,夏昭衣一眼便看出为近来新作。
“师父所画?”她抬头说道。
老者未答是否,淡淡道:“直接杀掉李据不过轻而易举之事,算不得畅快,毁去整个李氏基业,如同他灭夏家满门一般,方才叫复仇。”
夏昭衣深深看了老者一眼,在想是不是被掉包了。
632 师父变了(一更)
余下三个时辰,夏昭衣一直在书房里。
整个天下版块被老者搁置一旁,他所分析的只有李氏所占河山。
李乾政权以河京为中心,所占领土方圆三千里,离北境最远,也离整个天下乱世最远。
那一整片东地,富饶岁丰,远避战火狼烟,虽被宋致易的领土呈半包围之势所困,但是更东面是泱泱大海,是更开阔广大的天地。
老者着重分析的是地理人文,地理包括土质,气候,陆路水路分布,草木种类,矿脉,山势走向。
人文包括历史名人,文化演变和特色小吃,以及著名古墓,寺庙,行宫的留存。
一些历史事件的原因,经过,结果,影响,老者也都缓缓道来。
夏昭衣并非没有做过功课,但老者说的更详尽,具体,生动。
除了分析这些客观存在之外,对于如何对付李乾,老者则半个字都没有提到。
又一壶新茶煮好,老者端起慢饮,平静看着案牍上的舆图:“当年大乾的大半国力,如今全在东乾之上,李氏当称之为窃国之贼,偷了半个天下去养他李氏一家。”
“师父是特意为了我去了解这些的吗?”夏昭衣说道。
老者朝她看去,点了点头:“我知你执念。”
“师父变了。”
老者长眉微轩:“未变。”
“那莫非,师父一直就这样疼我?”
“……”
夏昭衣笑起来,眉眼映着窗外的天光,似清水横绝。
“师父以前从不喜过问闲事,”夏昭衣说道,“我知道在师父眼里,乱不乱世都无所谓,统观历史演变,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所谓乱世,于师父而言不过王朝更迭的一场儿戏罢了。师父乃天地之客,逍遥自在,关于我夏家那些纷争,师父其实也懒于理会的。但这张舆图,”夏昭衣垂眸看着案牍,“师父,你有心了,待我好的,像是被人掉包了一般。”
“掉包,”老者看着少女的脸,“我徒,被掉包的,恰似是你。”
“……”
夏昭衣笑笑。
恰逢这时,支离在外面第四次敲门,让夏昭衣过去喝鸡汤。
“去吧,”老者说道,“多年未回山上了,到处走走,多看一看,七年变化不少。”
“嗯。”夏昭衣点头。
拉开书房的门,屋外阳光仍好,徐徐清风吹来,不知为何,夏昭衣忽然想到当初赵宁将骨灰递到她手中时,那一番透骨的寒意。
她从不觉得寂寥孤独,也极少害怕惶恐,但是那一瞬间,她前所未有的恐惧着自己的存在。
好在,当时沈冽伸出了手。
这种感觉很微妙,就像是她缩在黑暗的枯井里,有人将手从上面伸下来,要她握着。
是无声而又坚定的力量,哪怕沈冽根本不能理解那骨灰对她意味着什么,可是,他帮了她。
山上的鸡鸭很多,成群跑着,一只只养着很肥美。
夏昭衣在厨院外喝鸡汤,目光看着养得肥美的鸡鸭,只老母鸡跑着跑着,竟还能离地飞起数尺。
“这些哪来的。”夏昭衣好奇问道。
“那些当官的送得,五大箩筐呢!”支离说道,“师父说爬这么高的山送来也不容易,便养下来了。”
夏昭衣点了点头。
“小师姐你不知道,”支离又道,“师父离开时不曾关窗,我们回来时瞧见,那纸张书页被吹出来好多,漫山都是。恰好一只鸡笼坏掉,那些老母鸡拍着翅膀到处飞,那场面,真是绝了。”
“师父岂容凌乱,他最受不了如此,应该会收拾的。”夏昭衣说道。
“师父当时并未在山上,他从晔山回来,便在南塘县等我们,而后我们是一并上的山。说来,这些年好多人来山上找我们,师姐猜猜,来找我们最频繁的人是谁?”
夏昭衣摇头:“不知道。”
“是同渡的应金良,他留了六七封书信呢。”
支离提到应金良,夏昭衣倒是想起了一人,林清风。
她待林清风并无多大好感,也不想过多关注,可赵宁喜欢拿这对师徒开刀。
思及赵宁,她几次称想见她一面,聚上一聚,此次下山,她便顺路去看看吧。
山上的生活清闲自在,夏昭衣房中的桌椅板凳皆被盖了一层白布,用以防灰,但被褥和衣裳仍是要拿出去晒一晒。
她前世个子高挑,虽不能和二哥他们比,但放在寻常女子中是属于拔尖的。
如今的个子只能算是中等偏上,许多衣服要改一改才能穿了。
想着,夏昭衣抬手捏了捏自己的臂膀,紧实有力,但不够结实。
她前世身子并不是很好,是娘胎落下的病根,今生却仍然有些糟糕。
她每日晨练,跑步,练拳,练鞭子,力度和训练量都是够的,却就是没办法练出一身充满力量的肌肉出来。
戴豫和支长乐吃喝玩乐,每日只消稍作运动便有的东西,她却求不得。
在床底的小暗阁里,夏昭衣搬出一口小箱子。
箱子里所装皆是名贵的玉,爹爹和兄长们送的她自不会拿,但她自己寻来的那些玉和珠宝,她打算全部拿去换钱。
想着,夏昭衣收起箱子,抬头朝窗外的东院望去,那边倒也有不少她以前留下的东西可以拿去卖钱。
二哥时常觉得不能理解,问她常年在山上过得可枯燥,他们师徒二人如何耐得住。
其实真的不枯燥,甚至觉得时间永远不够。
老者除却看书和写东西,最爱的是将自己关在山上最大的屋室,也就是东院那媲美大殿的屋子里锯木头或者打铁,要么,便是鼓捣那些药草。
夏昭衣从小跟在他身旁,也养成了这样的喜好。
有时老者外出云游,她一个人更开心,在大屋室里天亮待到天黑,不用吃饭做旁事,别提多快乐。
她所微雕的那些木头,玉,石头,全部都可以拿去卖。
甚至,用夏昭衣三字落款的字画,似乎也能卖钱?
夏昭衣捏着手指,小小心算了笔,甚至已经想好这笔钱要怎么花了。
山上小住五日,第六日天初亮,夏昭衣便起床动身。
厨室外,支离他们更早的起来了,正在后院相侯。
戴豫和支长乐已整理好行囊,支离此次不会同去。
他一方面想跟着夏昭衣,另一方面又觉得和师姐差距太大,再三思量,他决定留在山上陪老者,多读两年书。
633 十万两货(一更)
洗漱吃完东西,夏昭衣带着昨夜整理好的包袱离开。
以往下山,她只带些许换洗衣物,这一次东西最多,她像是洗劫了自己一样,所装全是金银珠宝。
天上星子未散尽,支长乐和戴豫跟在她后边,迎着清寒晨风,他们缓步穿过百亩良田,一个修长高挑的清瘦身影远远立在紫薇岩旁,夏昭衣有些意外,走去喊道:“师父。”
老者双手负后,抓着一个小包袱,递来给她:“拿着。”
夏昭衣接过,手腕一坠,差点掉下去。
极重极重,但看老者拿着轻松,她一时没有准备,几乎脱手。
不用打开,光听碰撞的声音及这重量,她便知道是什么了。
“师父。”夏昭衣愣了。
“没什么可给你,这东西最实在,”老者淡淡道,“眼下乱世,钱庄不靠谱,我便不给银票了。”
夏昭衣点头:“多谢师父。”
“好好活着,活着回来见我。”
“嗯。”
“去吧。”
“师父告辞。”
未出几步,老者忽又叫道:“我徒。”
夏昭衣回头。
老者看着她,认真说道:“莫再如七年之前。”
夏昭衣双眉轻蹙,点点头:“好。”
下山虽比上山稍显困难,但体力却可省下许多。
隔日黄昏到了山脚,夏昭衣先跟随戴豫去附近一座村子里找齐老头。
齐老头正在研究两块石头,见他们出现,当即扔下手中一切,回屋取了包袱出来,兴冲冲道:“终于可以走了?!”
夏昭衣双手抄胸,笑着说道:“这里日子这般苦么,你焦躁成这样?”
“走走走!”齐老头上来推她,“我们走!”
戴豫和支长乐同时抓着他的衣领往后面提:“少对阿梨动手!”
夏昭衣笑了笑,转身离开。
齐老头忙不迭跟上。
天色越来越黑,夏昭衣在村中买了辆马车,马儿趁夜一路往南塘县奔去,路上见到不少流民,他们聚在一起,垂头走着,脸上神情所见,皆是悲怆。
“乱世最苦,是百姓。”齐老头感叹。
夏昭衣面色平静,似未听闻。
车帘外,天上星子寥落,是个晴朗一夜。
衡香。
一品的兰香自金银花缠枝博山炉中袅袅而起,赵宁斜靠着软榻,将书页又翻去一页。
倚秋端来参茶,轻轻放在一旁的红木小高几上,说道:“大小姐,那些人又来了。”
赵宁朝外面望去一眼,说道:“这么晚了。”
“看来是真有所求,您看,是赶走还是……”
“跟昨日一样,上些茶点,他们爱呆多久便多久。”
倚秋点头:“是。”
楼下别厅,辛顺看着新端来的茶水,听着管事推托敷衍的词,便知又是一个闭门羹。
他微微侧头看向身后,随从当即俯身,他在随从耳边轻声说了几句,随从点点头,转身出去。
百步外一家已经打烊的客栈,随从自后院进去,客栈大堂里坐着三人,聂挥墨正在看书,随从上前:“将军,与昨夜一样。”
聂挥墨没有抬头,侧容平静,烛火在他高挺的鼻梁上打了片阴影,另一半的脸在阴影之中。
“知道了。”聂挥墨淡声说道。
对面的蔡鹏义神情便没那么好了,他放在桌下的双手拧巴成一团:“聂将军,要不,我去找她?”
“你不用去,”聂挥墨漫不经心的道,“她会把你扔出来的。”
蔡鹏义便闭了嘴,他壮着胆子打量聂挥墨的神情,可着实看不懂他是什么情绪。
数月前,潢口官道关闭,他收到一个消息,带人去拦截了一批十万两的货,他身旁的小吏劝说他将这批货据为己有,并同他分析利弊,称眼下官道关闭,局势正乱,其他人绝对不会发现。
蔡鹏义被说动,便将这批货偷偷藏起,不凑巧,七日后,他就被人举发了。
他当然否认,要人拿出证据,同时最快时间将这批货出手,一个神秘商人就在这时出现,以极低价格问他要了这批货。
他不想给,但是对方同他保证,有足够本事能让这批货在最短时间内离开他的货仓。
后来他才知道,劝他留下这批货的小吏便是举发他的人,并和这个神秘商人一起,都是赵宁的人。
以及当初提供给他消息,称有一批十万两的货要经过他所管辖的道的那人,也是赵宁派来的。
而那批货,是嵇鸿和林清风师徒的。
着实是个心机深重的女人!
十万两的货,她五千两就给拿走了!
蔡鹏义想到这,便浑身怒意燃烧。
但更令他难以招架的,还是眼前这位不见情绪的聂挥墨。
数年前,他得知在京城风生水起的赵大娘子正是他新娶的赵卉的姑姑,乃湖州赵氏失踪已久的赵宁,他立即便去聂挥墨跟前说这件事,终于混到了聂挥墨身旁一席幕僚之位。
而后,聂挥墨带他去到京城,当时那么好的机会,一旦事成,他在大成王那的地位绝对会大大提升。
可是这赵宁,她真是一点都不好对付,他们带来那么多人,硬是掰不下赵宁一根手指头!
如今这局,设得他人头朝不保夕,又是赵宁!
蔡鹏义着实想冲过去,将赵宁那张缺了嘴唇的脑袋给砍下来,立即丢去喂狗!
时间缓缓过去,烛火燃了半截,聂挥墨手里的书已不知翻过去多少页。
蔡鹏义发现,他是真的看得很专注,似乎并不为赵宁的闭门羹而着恼。
其实,十万两的货,丢了便丢了,蔡鹏义当然知道那些货有多值钱,可是,那仅仅对于个人而言值钱,对于大成王的千军万马而言,那真的就是个毛毛雨。
但聂挥墨知道这件事情后,却放下手边的其他要务,选择来走这衡香一趟。
这些年,聂挥墨不曾重用他,京城回来之后,他就被聂挥墨身旁的陈慧东安排了一个小县官,后来多次给聂挥墨写信,都如石沉大海,没有半点音讯。
这一次的这批货,却直接将聂挥墨惊动了。
外面,公鸡开始打鸣了。
蔡鹏义朝微微泛亮的窗棂看去。
漫长一夜,又这么过去了。
634 安分一点(一更)
卯时,辛顺带人回来。
作为聂挥墨身旁最看重的谋士之一,辛顺什么都强,偏是体力不行,连着熬了数宿,辛顺的眼睛下面挂上了两个显眼的黑眼袋。
“将军。”辛顺恭敬揖礼。
“先生放弃了么?”聂挥墨看着书说道。
“不,”辛顺说道,“今夜还去。”
聂挥墨转眸看他一眼,点了点头:“去休息吧。”
辛顺告退。
他走后不久,聂挥墨终于合上书册。
赵宁所在的宁安楼仍旧车往人来,一整日都是奔疾的人马。
赵宁鲜少管事了,她所培养的几个大掌柜皆可独当一面。
生意越做越大,诸多军阀投来的目光便也越来越多,但此地为衡香,千古书香之地,东平学府于庚寅年迁来后,此地不曾受到任何战火干扰,不论田大姚还是宋致易,皆不敢动此。
宣武军当年在京城屠尽青山书院,杀尽数条长街的学子文人,破私塾,平学院,连写字先生都不放过,此举将天下文人学士彻底激怒。
李据弃都去往河京之后,有文人就此檄文声讨,加之定国公府冤屈大白于天下,故而这数年间,李据在东乾之外恶名遍扬,皆骂其无道,斥其焚祖夷宗,伤化虐民,无德无能,国之贼狗。
李据民心尽失,声名狼藉,什么帝王皆天命神授,什么圣人之性不可名性,这些诗书教化之理再难使人信奉,所谓礼崩乐坏,乃自上始崩。
而对田大姚,宋致易,或其他起义诸侯军阀而言,他们此时皆需能人谋士为己所用,万不敢得罪这些文人。
是以,东平学府迁入衡香,恰使得衡香于乱世之中成为一方诗书圣地。
赵宁极为聪明,随东平学府在衡香定居,并每年拨大量钱款赠予东平学府,名利双收。
又来了几辆华贵马车停在宁安楼前,衣着名贵的商人们自马车上下来。
宁安楼大门另一侧跑出几个小厮,吆喝照顾这些马车和轿子去一旁停靠。
商人们的车夫和随从态度自也随和,忽的瞧见小厮中面目最丑,虽高大却跛脚严重的那位,不由多一些侧目。
谷乙浑不在意,咧着口黄牙冲人回笑,嘴巴倒是能说的,一口一声爷和小哥,叫得可勤。
但这长相,着实不讨喜。
停靠完马车,众人前后回去大堂正面,这时瞧见一个细皮嫩肉的小娘子焦急立在门口不远处,翘首望着侧门这边的空地,似在等人。
肤质和气质,一看便是富贵人家养出来的,但是这身衣裳打扮,却又太穷酸了些。
就在大家漫不经心打量之时,那个跛脚丑小厮跟在后边出来了,小娘子一见到他,立马上前:“钱呢,你躲我数日,钱倒是给我!”
谷乙一张奉承笑脸,在看到她后立马收尽,忙快步过去推她:“没见我在干活,滚回家去!”
小娘子被推得踉跄,气嚷:“你将我的首饰全给卖了拿去赌,输的一分没给我剩!前几日领的工钱也不给我,你明知我怀胎三月,你要饿死我吗!”
车夫随从们停下脚步,你看我,我看你,不可思议这竟是一对过日子的两口子。
楚管事这时拿着几本账册自东亭街回来,下得马车见到此状,楚管事没说什么,抬脚朝里面走去。
倒是小娘子见到了他,多年委屈冲上心头,再一次不管不顾的冲上去:“楚管事!你为我做主啊!!”
楚管事脚步没停,小娘子抓着他的胳膊:“楚管事,求求你,你帮我一回吧!”
“载春你干什么!”楚管事身旁的大汉立即将她推开。
楚管事冷冷看了她一眼,拍了拍被她抓过的衣裳,像是什么脏东西一般。
“楚管事!”载春大哭,“你帮帮我呀!”
“你这婆娘给我丢够脸了!!”谷乙冲过来拽起她,“给我回去!”
载春还在哭,一口一声喊着楚管事,喊着大小姐。
周围邻里的商铺们虽习惯见这一幕,但还是会探出脑袋张望。
那些商人的随从和车夫们也围在那看热闹一般。
就看到这个面丑的跛脚男人将小娘子一路拽走,走远了竟动起手,在小巷口的拐弯处打她。
小娘子抬手反抗,但对方虽然跛脚,却生得高大,加之男女天生力量有别,完全不是对手,反招致更恶毒的殴打。
离开前,谷乙指着角落里鼻青脸肿,鬓发凌乱的载春怒声说道:“再给我这样闹到门口,害我丢了饭碗,我就他娘的把你肚子里的种给活剖出来煮给你吃!”
载春浑身发抖,捂着被扇肿了的脸抬眸瞪他。
“滚!”谷乙骂道。
附近仍有不少人看着,指指点点,细声嘀咕。
载春擦掉眼泪,扶着墙角爬起,跛着脚走了。
不远处一个小厮将全程看在眼里,目光落在载春脸上,实在熟悉。
想了想,小厮掉头离开,跑去远处那家归园客栈,自后门进去。
蔡鹏义熬了一宿,才睡下没多久,小厮过去直接将他推醒。
这是蔡鹏义亲口吩咐的,但凡有什么发现,不管什么时候,第一时间告知他。
他如今命在旦夕,聂挥墨虽然没说什么,但是这个男人太深沉,蔡鹏义知道,聂挥墨可以面无表情动一动手指,他就能人头落地。
“载春?”蔡鹏义回忆这个名字,“倒是有些耳熟。”
“姑爷,我确定她就是当年跟着赵宁一起离开湖州的,”小厮说道,“我跟她以前见过好几次面,在后院里。”
蔡鹏义点着头,想了想,凑在小厮耳朵旁边低语,让他先不要声张此事,去周围先打听一下为什么载春会过成这样。
小厮应声,转身走了。
出来时,撞见一袭黑衣的聂挥墨,男人身板高大,多年行军打仗,练了一身魁梧体魄,他双手负后站在窗旁,一双深不见底的目光眺着窗外。
小厮咽了口唾沫,经过时喊道:“见过大将军。”
“什么事都别做,”聂挥墨没回头,看着外面淡声说道,“安分一点。”
小厮一咯噔,愣愣看着他,不明白他指的是什么。
莫非,就是赵宁这事?
635 再三遇见(一更)
昭州离衡香,水路两天,陆路得多加两天。
正午时分,老佟在清澈大湖旁停靠纳凉,天光水光一片澄澈,另一边翠林如海,长风一起,一波一波绿浪叠叠卷伏,广袤无边。
路旁的茶肆搭了很大的棚子用以遮挡日头,伙计端来茶水糕点,齐老头想喝酒,跑去车厢外问夏昭衣可否,夏昭衣拒绝。
齐老头小声嘀咕,骂骂咧咧,听到身后传来马车声,齐老头回过头去,一队一看便不寻常的马队从道上走来。
皆是膘肥体壮的马,六个近卫在前开道,后边的马车车厢华贵不俗,连车夫身上的衣衫都是很好的料子。
马车慢悠悠在茶肆停下,茶肆里行脚赶路的人赶紧退开腾出位置,知道这是不易惹的。
跟在车厢旁的随从对着车厢窗帘小声说话,而后去茶肆里面找掌柜。
众人看着他们,一片安静。
“好生张扬,”齐老头回来后对支长乐和老佟说道,“不知道马车上是什么人。”
“未必便是张扬,”支长乐说道,“人家说不定已是最寻常低调的出行了,只是人家天生的档次在那。”
齐老头竖起拇指:“不愧是阿梨身边跟久了的人。”
喝完了茶,小作休息,老佟和支长乐便回去马车,继续赶路。
入夜到了离衡香只有七十里了的城郊山涧口,他们在山脚一家客栈停下。
山涧里水流涛涛奔下,夏昭衣吃了些糕点,想出去走走,齐老头忙也跟去。
“这老家伙,成天拉着阿梨聊石头和土质。”老佟看着他们的背影,不满说道。
“我们阿梨见识广,博学多才,谁不爱和她聊天呢。”支长乐得意道。
话音落下,却见他们来时的路,那队车马又来了。
这边就这几家客栈,马队过来停靠,跟白日所见那茶肆一样,客栈里的人纷纷退让。
随从掀开车帘,伸手自车上牵出一人,众人好奇盯着,是个年约四十,锦衣玉袍的清瘦男人。
男人轩昂矍铄,双眸晶亮锐利,肃容面貌,不怒而威。
他没多看旁人一眼,几个近卫开道,他随之一并进去客栈。
“其实这样的人到处都是,”支长乐说道,“咱们当年在京城看见过的那些大官,每个都能有这样的排场。”
“就是。”老佟说道。
“但是阿梨只有独一个,天下谁不想要阿梨呢。”
老佟托腮,斜了支长乐一眼:“你一年比一年会拍马屁了。”
几家客栈檐下的风灯连排于风中晃着,这队人马上了一家客栈歇脚,不多时,客栈门前的空地上恢复热闹。
夏昭衣和齐老头在半个时辰后慢步回来,天上星子漫布,月光清冷,轻烟般的云偶尔飘过,像是为月亮遮了透薄的纱。
齐老头看到那边停靠着的马匹和马车,说道:“真是巧,又撞见了。”
夏昭衣随意望去一眼,收回视线。
隔日,他们早起出发,午时在衡香近郊的茶肆停下休息,没多久,又遇见了这队人马。
夏昭衣跟昨日一样,并未下马车,窗帘卷着,她靠在车上看书。
后面的马队缓慢停下,跟在车厢外面的随从看到这辆马车,再看向那边的支长乐和老佟,对车厢里的中年男人小声说话。
齐老头边吃花生边说道:“他们目标大,咱们目标也不小,马车比不上他们华贵,可现今这乱世,能有辆马车的,怎么看都不是常人,他们定也记着我们了。”
话音落下,便见那随从走来,拱手笑道:“几位壮士,多次遇见,实乃机缘。”
老佟和支长乐颇是豪气的抬手抱拳一拱:“好说!”
“见过!”
“诸位壮士也是往衡香去的?”随从笑道。
“对,我们去衡香。”老佟说道。
“巧了,我们也是去衡香的,几位是衡香人士吗?”
夏昭衣自书卷上抬起眼睛,朝窗外淡淡望去。
支长乐摇头:“我们不是,去衡香见个老友,你们呢,你们是衡香人?”
“也不是,我们也是衡香去寻人的,”随从笑道,“两位壮士好粗的臂膀,孔武有力,若是去当兵,定能有番作为啊。”
支长乐和老佟脸色一僵,没有接话。
他们本就是当兵的,可惜是逃兵。
而且当的那几年兵,哪里有半分作为。
气氛僵凝了瞬,齐老头摆摆手:“走走走,你赶紧走,咱们井水不犯河水,我们歇息够了要上路,你们也快走吧,我们各走各的道。”
随从却也不尴尬,拱手笑道:“若是在衡香再有机缘碰到,那便真是投缘,届时可莫再赶小的,咱们到时便坐下喝茶一叙,交个朋友。”
齐老头神情不耐,再又摆手:“快走。”
随从笑着告辞离开。
老佟他们没有多留,稍微吃饱喝足,便又回来了。
老佟和支长乐在外驾车,齐老头坐入车厢同夏昭衣说那伙人没安好心,看样子是要拉老佟和支长乐入伙。
“这样到处招兵买马的人,绝不是什么善类,”齐老头特意强调,“赵大娘子又树大招风,我们进城去找她,指不定又要惹些什么。”
夏昭衣淡笑,收起书卷。
马车颠簸,不宜再看。
她望向外面的湖光水色,天空倒映大湖,清澈透明,天地似平行着两大片纯白的云,心旷神怡。
“提起这些,忽然想到衡香还有一个玄妙之处。”夏昭衣说道。
“玄妙?”齐老头注意到了她的用词。
“数年前,我们在龙渊之下有一番遭遇,”夏昭衣望着窗外,“后来我们死里逃生,有人写了一封信给我,她要我保护好自己,最好三个月以内不要去衡香和枕州,也尽量避开衡香和枕州的附近州府。”
“死里逃生,保护自己,”齐老头皱眉,“阿梨,听起来很严峻?”
“倒还好,只是当时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所以我将这封信忘却了。”
“那你此次来衡香是……”
“仍是与这封信无关,”夏昭衣双眉轻敛,“凑巧东平学府和赵宁都在衡香罢了,至于那些玄妙的事,我等着那些人自己来找我。”
636 匹夫有责(一更)
衡香这几年有所扩建,正逢草木欣然之季,满城秀美,街道郁勃,街上人流密集,入目是这些年已经很少见到了的昌盛。
夏昭衣入城先让支长乐打听城中最繁华的几家客栈,入住之后,她取了两幅生前字画交予齐老头,让老佟陪他去出手,她则取了两件山上带的珠宝,去另寻卖家。
她并不求多高价格,与心中估价差不多便可,卖家却很豪爽,给出了比她估价还高出一倍的价钱。
两件珠宝轻松换了现银,时间还剩,她便带支长乐沿街去逛,随意看看有无要转手的铺子。
路过东平学府门口,仍是文房四宝的天下,真有几家铺子要售出,夏昭衣进去谈话,支长乐听到隔壁茶楼的拍案,便在门口等着,顺道一听。
茶楼在说的,正是游州从信一战。
宋致易水淹尉平府,死伤数目从上千变成近万,数万人流离失所,难民四逃,不少难民便逃来了衡香。
说书先生骂得口干舌燥,座下群情激愤,支长乐听着心底悲凉,那些漂来的密集的江中浮尸,他可是亲眼见到有多惨绝。
一辆精致奢华的轿子自后面而来。
跟在外面的随从一眼看到人群里块头最大的支长乐,顿然一喜,同轿子里的中年男子轻声请示后,抬脚走去:“壮士!”
支长乐回过头来,随从抱拳:“壮士,又遇见了,说来,这不是巧嘛。”
支长乐打量他:“萍水相逢罢了,你有何事?”
随从笑笑:“壮士英雄盖世,一身威猛,勇武气概,某一见便生相交之心,试问,谁不喜和英雄来往呢?”
支长乐垂头打量了自己一番,笑起说道:“当真威武?”
“当真威武。”随从竖起大拇指。
支长乐被夸的脸红,挠了挠脖子:“好说,好说。”
“壮士,敢问是哪里人?”
支长乐看向停在后面的轿子,缓过神来,皱眉说道:“你问这个作甚?”
“壮士莫误会,我就是觉得,如壮士这般强壮健勇之人,该当于此乱世有番大作为,大丈夫顶天立地,岂甘平庸?”
支长乐摆手:“你们走吧。”
这时茶楼说书先生又一拍案,正说到激昂之处,满座哗然,纷纷痛骂宋致易。
“着实可气啊,”随从叹息,“这宋致易实乃恶贼!苍生黎民受苦受难,流离失所,人命贱如草芥,可叹啊!”
支长乐听着难受,点头说道:“百姓所求不过一口温饱,这他娘的,活着都成奢望。”
“可不就是!壮士,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好男儿当为国为民,当匡扶天下!你生得这般强壮,天生便该是建功立业之人!大丈夫驰骋沙场,一展慷慨抱负,一释胸中热血,岂不快哉?岂不磅礴?壮士没有半点向往吗?”
支长乐:“……”
竟,竟真的被说得满腔热血,四肢都有了干劲一般。
支长乐重新看向停在那边的轿子,不由说道:“那轿中所坐,是何人?”
随从一笑,上前说道:“乃可以助你成就大业之人!身份在此街上不好详说,若是壮士有意,便于明日黄昏酉时去通临西街的归园客栈找我们。壮士,这可是难得的机遇,莫要错过。”
支长乐点点头:“嗯。”
随从拱手抱拳:“告辞。”
支长乐看着他们走远,胸腔里的心跳仍是快的,他抬手摸着,顿了顿,转身去找夏昭衣。
这家文坊并不大,夏昭衣和掌柜的就坐在椅子上,因外面那番对话,他们的交谈停了下来。
掌柜的听的双目正愣,隐隐似有热泪,胸中一口对世道的怨气恨气,不知如何去抒发。
夏昭衣端着茶盏慢饮,见支长乐进来,说道:“谈妥了,今后这家店是我们的了,连地契一并转给了我们。”
支长乐到嘴边的话于是变成了:“哇!”
他转头四下看去,文坊不大,但明亮干净,满满的书香气息,桌椅摆设极具考究,墙上所挂字画裱框精致,那些灯座都是一个赛一个的雅致。
“太好了,这家店铺。”支长乐由衷说道。
掌柜的回过神来,起身说道:“是了,我这便去拿纸笔。”
这里不比游子庄,店铺和地契的转交手续并不好办,还得去衙门那边跑几趟,但是掌柜的说他有门路,会在两日内都办好。
这家铺子便算是买好了,不过这里的这名伙计是掌柜的学徒,皆是会跟着掌柜离开,所以夏昭衣还得招个掌柜和伙计。
她当即便以店中笔墨写了招募,贴在了外头,取代了店铺转让的启事。
掌柜的一瞧这字,眉头都扬起来了:“着实是巧,姑娘这字竟与我这般像。”
夏昭衣一笑:“巧了,还真是像。”
掌柜的看着启事,蓦然大惊,转过头去,这才正式打量这名少女。
初见惊艳过她的清丽貌美和气质仪容,但美女到处都有,在商言商,容貌可推去一边。
至于买下店铺,也并无惊讶,衡香有一个赵大娘子在,所以女人做生意买铺子,都不算什么。
可这手字,不得不道一声绝。
他才不信这姑娘的字迹会同他一模一样,方才签在契约上的名字可不是这样的写法。
效仿他人字迹者不是没有,掌柜的自己都会一些,可是他需要时间,并且逐字逐句去模仿,但眼前这少女却……
掌柜的看向墙上所挂字画,虽然都是他所出,但文字不多,再者,便是刚才的契约和才撕下来的这张启事了。
“姑娘,”掌柜的声音都有些颤,“高人啊。”
甚至连怪对方为何学自己字迹的脾气都没有,满心只有大写的服。
夏昭衣笑笑:“掌柜的莫要如此,真是恰好一样,店铺余下的事便有劳掌柜了,我明日再来。”
掌柜的拱手:“好说,姑娘。”
夏昭衣带支长乐离开,经过东平学府门口,恰遇几个形色匆匆的先生带着几个学生快步出来,上去不远处的三辆马车。
其中两个先生,夏昭衣还识得,是邱先生和大晗先生。
“不知是何事,”支长乐说道,“形色这般匆匆。”
637 东平学府(二更)
那些学生都是陌生面孔,而先生中,只有其中一位是夏昭衣以前认识的。
几辆马车扬长而去,速度很快。
一旁有几家伙计坐在门口晒太阳,见这阵仗,很小声的议论。
“又不知出了什么事。”
“东平学府一直便没个消停。”
“毕竟风口浪尖嘛,着实难挡。”
“唉,希望东平学府莫出事,否则我等也要跟着垮。”
夏昭衣看向东平学府,建筑风格并不如京城威仪庄严,多了几丝雅致古拙,上面所悬匾额仍是京城那块,是前任院长欧阳先生的亲笔。
眼前似浮现许多人的音容,夏昭衣收回视线,压下心头浮起的几丝酸楚。
回去客栈,齐老头和老佟还未回来,夏昭衣在楼下大堂要了些茶点。
所坐位置靠近窗扇,天光落下,明亮干净,夏昭衣在执笔写字,支长乐则托腮望着外面的窗口发呆。
大约小半个时辰,齐老头和老佟终于回来了,二人步伐很快,模样焦灼紧张。
支长乐开口唤他们,他们忙走来坐下,气息尚未平复,齐老头便说道:“我听说,大晗先生被毒死了!”
夏昭衣的笔端一顿,在纸上留下极深墨点,抬眸朝齐老头望去。
“就在刚刚!我看到尸体被送去东平学府了!听说前阵子好几个先生都被抓走了,一天毒死一个,眼下已是第三天,下一个是詹陈先生!”
支长乐傻眼:“谁干的?!竟要对东平学府动手!”
“不知啊!打听了很多人,打听不到!”
“目前来看,东平学府明面上仍维持着风平浪静,”夏昭衣沉声说道,“那可能是,李据的人。”
“天荣卫来了?”支长乐惊道。
夏昭衣面淡无波,但听到这三字时,她几乎要将手中笔杆捏断。
齐老头想了想,点头说道:“也是,之前他们可能过不到衡香,如今游州一乱,东乾的人马乘乱过来便变轻松许多。”
“阿梨,”老佟看向少女,“眼下如何是好?你要管吗?”
夏昭衣没说话,将笔轻轻搁下,转眸看向窗外。
客栈一旁有条水波清漾的溪河,水声潺湲好听,阳光细碎落在上面,一片粼粼金波。
“不太对劲,”齐老头说道,“此事看来又很奇怪,衡香看似平静,实则波涛暗涌,这里有诸多眼睛都是因东平学府而来,眼下东平学府出得这事,那些势力没道理坐得住。难道都在暗中看戏,互相制衡,看谁先坐不住?”
这些年,东乾对东平学府并非一直没有行动,夏昭衣自赵宁处所收来的信中得知,所谓“圣旨”至少已颁七道,令东平学府迁去河京。
这是不可能的,傻子才会去。
东乾也曾暗中派来不少人手,但从未像现在这样,直接对先生们下手。
或许的确与此次游州战事有关,关口戒备松懈,来的人马变多,足够他们行事了。
夏昭衣脸上没有什么神情,但是渐斜的阳光落在她脸上,她的脸失了血色,浮着苍白。
大晗先生德高望重,当年在京城,院士学监皆被带去河京,便是他和邱先生一起主持东平学府的局面。
以及,他还是大哥夏昭德的授业恩师。
其实,在河京也有一所“东平学府”,正是被带走的杜院士所创,但世人所认定的,只有衡香这一座。
去年,杜院士自缢了。
家国疮痍,桃李凋零,老先生的风骨不再恋世。
“阿梨?”齐老头低低唤道。
夏昭衣收回视线。
“本就要对付东乾,所以这次的事情要不要管呢。”
“管这一次,还有下一次,”夏昭衣说道,“明面上若我们出面,今后局面会更糟,所以,此事我们管不了,得让能管的人去。”
“能管的人?”
夏昭衣起身:“我去找赵宁。”
宁安楼停着诸多马车,今日的车马尤其多,一旁的空地快塞不下了。
看守骏马的侍卫立了一排,华贵的轿子规整有序,谷乙随着其他小厮来回奔走,虽然貌丑,但说出口的话尤为讨喜,逢谁都叫爷。
夕阳前的天空铺着绚烂彩霞,明洁蔚蓝的底,棉白轻纱的云,徐徐清风缓送,该是非常惬意的时刻。
通临街是整个衡香最繁盛的街市,街道宽敞,东西两面各有两个坊市,尤其是东面那座市集,邻水而建,皆是吃喝玩乐。
夏昭衣所住的这座衡香数一数二的繁华客栈,便就在东街。
她带着齐老头一路往西街走去,边寻着赵宁所说的宁安楼,沿街许多人在点灯笼悬挂,迎接入夜。
一阵谩骂遥遥传来。
齐老头抬头张望,本就心情不如何,听到有人骂得这么难听,齐老头也跟着唾骂几句。
谩骂声中夹杂女人的哭声,好些人围在那边。
有妇人大声嚷道:“别报官别报官!我家那口子跑去喊她丈夫了,别报官!”
“报官啊!不报官留着干啥呢,这都第几次了!”
“报官有啥用,还是让她丈夫收拾她最好!”
齐老头勾起好奇,对夏昭衣道:“我去看看。”
他小跑了上去。
一个女人跪在地上抱着脑袋,蓬头垢面,哭得凄惨。
后面是家药店,女人身旁还散落着一些药材,齐老头眼尖,一眼看到两根须粗的人参,这可值不少钱。
药店的掌柜和伙计正在痛骂,掌柜的一看面相便是不好惹的人,谩骂途中,又伸手去揪打地上的女人。
“谷乙来了!”人群里面有人喊道。
“别打了,她丈夫来了,喊来赔钱了!”
女人跪趴在地,听到“谷乙”二字,发抖得更加厉害。
齐老头朝前面看去,来的男人个头不小,有支长乐和老佟那么高,但跛脚的厉害,面貌也奇丑无比。
男人在别人的领路下快步走来,近了之后忽然扬起一脚,对着地上跪趴着的女人后背便猛的踢去。
这一脚,来得比之前掌柜的和伙计的扭打还要严重,女人痛呼一声,贴着粗糙地面滑飞出去。
“你这不要脸的贼婆娘!”谷乙骂道,上前又是一脚。
638 忽有远客(一更)
围观的人纷纷叫嚷,有喊住手,有喊活该,好些妇人摇头啧啧,还有很多人哈哈笑,要男人下手再重点,教不好自家婆娘算什么男人。
齐老头在旁皱眉,看向后面走来的少女,忙拨开人群几步位置:“阿梨,你快来瞧。”
夏昭衣才过来,便见谷乙抬起的脚忽被人一脚踹开。
谷乙本就跛脚,顿时落了个下盘不稳,高大身子轰然摔地,跌了个结实。
横空冒出来的男人同样身材高大,俯身扶起地上的少妇,斥骂谷乙:“当街打女人,算什么东西?!”
男人约莫二十出头,一套深紫色干练劲衣,腰旁悬着佩刀,目光朝地上药材打量过去。
夏昭衣看了他一眼,朝他所扶的少妇看去,乍见觉得眼熟,夏昭衣稍一回想,略略一愣,载春。
与数年前机灵娇俏的姑娘判若两人,肤色还是白皙的,但眼角眉梢皆是憔悴,眼下蓬头垢面,虽被打的惨,不过很多乌青淤肿看得出是旧伤。
场面因年轻男人的出现而变更乱,好事的人上前解释少妇为何被打,并说她该打,不值得同情。
也有人仗着人多指责他插手旁人家务,多管闲事。
齐老头也想上前理论,问夏昭衣可否,夏昭衣自载春身上收回视线,说道:“我们走吧。”
“可是……”
夏昭衣已转身往外面走去了。
齐老头看了眼年轻男人和少妇,还有地上爬起来的丈夫,掉头跟上夏昭衣。
宁安楼前的小厮和伙计不能去药铺那看热闹,趁着清闲,诸人踮着脚在那张望,随口议论着谷乙对朋友不错,对自家婆娘是真不好,也有说这个婆娘也不是好人,而后细数起一堆往事。
这时来了几辆马车和轿子,小厮们变了脸,笑盈盈的恭敬迎去。
夏昭衣和齐老头一路找到宁安楼,便见一个珠环翠绕的夫人自一辆精美雅致的轿子上下来,伸手搭在旁边丫鬟的腕上,脑袋微扬,朝宁安楼缓慢倨傲而去。
齐老头不嫌事大,嘿嘿说道:“阿梨,那夫人有点意思,好玩。”
话音落下,听得另一旁侧门传来一声“呀”的低呼,齐老头和夏昭衣转眸看去,倚秋捏着手绢,一双莹亮眼眸欣然盯着夏昭衣,随后快步走来。
“阿梨姑娘!可是阿梨姑娘?”
“倚秋,”夏昭衣笑道,“是我。”
“哎呀!”倚秋开心叫道,“阿梨姑娘,竟真是你!”
她惊喜的不能已,伸手想握夏昭衣双手,到一半又缩回去,失笑说道:“快快,阿梨姑娘请随我来吧,我们家大娘子可想你了!”
领着夏昭衣进宁安楼富丽堂皇的大门时,倚秋忽的想起自己此行下来的目的,她转头朝药铺方向望去。
算了算了,载春便自求多福吧。
外头的小厮们好奇打量夏昭衣背影,不知来得是何人,头一次见到倚秋这般激动。
大堂里的人也纷纷将视线投去。
楚管事正在对账目,一旁的伙计不明所以的轻推他,好奇问他来得是谁。
楚管事抬头,少女巴掌大的脸,肤白赛雪,眉眼水灵,五官玉琢般精致,一袭黛色长裙,以素银墨线勾勒出疏散的惜缘花纹,腰间是绣着双仙凤尾的暗白腰封,外披一件略显透明的鸦蓝色纱衫,缥缈的如似被清泉晕开的山水淡墨。
素净沉稳的配色,乍一眼在人群中低调内敛,多瞧几眼才是出众绝世的仙骨风姿。
而正因为眼下她是众人焦点,所以才有这多瞧几眼的功夫,楚管事愣了片刻,等恍惚将她眉眼和记忆里的小童对上,他手中所握茶盏差点将账本打湿。
但楚管事毕竟是楚管事,再惊诧也知道堂内人多嘴杂,克制住脱口而出的人名,忙绕过柜台,开心唤道:“姑娘来了!”
大堂里的众人不知少女是谁,各自猜测。
坐在最远处窗旁的一个随从站起身,好奇朝大堂内张望,越看越觉少女眼熟,伸手去推旁边打盹的梁俊。
喊了好几声少爷,终于将梁俊唤醒,但是等抬头去看,夏昭衣已被倚秋和楚管事领上楼去了。
大堂里一片议论纷纷。
梁俊拿出一颗薄荷糖塞入嘴中嚼着,皱眉说道:“什么姑娘,值得你这般激动。”
随从拍着脑袋,一个人名就要到嘴边,却怎么都喊不出来。
梁俊抬手倒茶,随从“呀”了一声,叫道:“想起来了,是那个阿梨!”
梁俊手里的茶水一颤,往外边洒去:“谁?阿梨?”
“对对,就是那个在东平学府门口,和宣武军他们对峙的女童!那个拦了皇上,将京城搅得天翻地覆的阿梨!”
梁俊忙站起,向来沉稳的性子少见这般不淡定。
“少爷,阿梨姑娘和沈郎君关系甚好,您一路要找沈郎君,眼下遇见阿梨姑娘,岂不比找赵大娘子更稳妥?我就说,咱们这一趟肯定得来的!来衡香就是对的!”
梁俊已听不到随从在旁邀功了,他心情澎湃的轻叩着一旁桌面,较频繁的速度暴露了他的激动心情。
缓了缓,梁俊坐回去,将没倒满的茶盏斟满,高兴说道:“便等阿梨姑娘下来吧!”
“嗯!”
赵宁正在看玉。
她其实对玉没多大喜爱,可近来别人送礼,总爱送玉给她。
“这几块古玉当真是极品,你若是瞧不上,我随意往东平学府送去,哪个先生不爱。”屈夫人在旁说道。
赵宁没有反应,安静看着。
偏厅本就开着的门忽被轻轻敲响,倚秋进来笑道:“大小姐,您瞧瞧,谁来了!”
屋内众人转目看去,跟在后面进来的少女脚步轻盈,打量了一番偏厅,星子一般明亮眼眸朝赵宁看去。
赵宁眨巴了下眼睛,面纱下的唇角弯起,疾步走来:“阿梨!”
“赵宁。”夏昭衣笑道。
“这般大了!”赵宁牵起夏昭衣的双手,上下来回,欣喜打量,“亭亭玉立,好一个曼妙的阿梨!”
“个子还不够,盼着再长点呢。”夏昭衣说道。
“这岂会不够,”倚秋笑道,抬手比划了下,“阿梨姑娘分明比屋里的人都高的。”
“阿梨说不高便是不高,”赵宁朝她看去,“今夜多弄些猪筒骨,没有就令人去现杀两头,多煲些骨头汤,再另外多煮些豆腐。”
夏昭衣被逗笑。
倚秋也跟着嘻嘻笑,同时看到自家娘子激动成这般,倚秋不知自己为什么,竟觉得鼻尖有些酸,眼眶跟着泛红了一圈。
639 在下失言(一更)
赵宁这些年名声在外,齐老头早便听过她。
之前听说夏昭衣和赵宁有交情,绝没想到是这样好的交情。
传说里毒蝎一样狠,冰块一样冷的赵大娘子在夏昭衣跟前全然没半分架子,那欣喜的模样是装不出的。
赵宁领着夏昭衣去到里面的上座,齐老头这才发现屋里还坐着个女人,正是先前才楼下所瞧,一股子高傲作态的夫人,他还曾出言说了人几句。
屈夫人一双眼睛凝在夏昭衣身上,一双上了浓妆的眼眸充满好奇,欣赏,喜爱。
“阿梨,”屈夫人开口说道,“便是当年在京城那传说一般的女童?”
“你带你的玉先回吧。”赵宁下逐客令。
“我以为我面子够大了,从不需在你这排号等着见你,岂知人上有人呢,”屈夫人故意哼道,起身走来夏昭衣跟前,“阿梨姑娘,我这才第一眼见你就觉喜欢,看着真是个妙人。我姓屈,家住城北,我丈夫死得早,家财全归了我,膝下无儿无女,每天都是清闲,阿梨姑娘若有空,可去我那边玩一玩,喝杯茶听个曲。”
夏昭衣微笑:“屈夫人好。”
“你还不走?”赵宁说道。
屈夫人未觉半分尴尬,笑了笑:“那成,那我就先走了,阿梨姑娘再会。”
“屈夫人慢走。”夏昭衣说道。
屈夫人笑着摆了下手绢,侧眸看向身后丫鬟:“走吧。”
小丫鬟应声,上前过来搀扶。
“阿梨姑娘,我这便先告辞了。”屈夫人对夏昭衣笑道。
倚秋笑着上前:“屈夫人,我送您。”
看着她们离开,赵宁收回视线:“阿梨,坐。”
她请夏昭衣在一旁坐下,并未回去软榻,就着夏昭衣身旁椅子而坐,隔着一方紫檀木高脚方几。
“此次你来衡香,未在书信上提过半句,说来,我距最后一次收到你的信都快过去一个月了,倒是沈郎君给我写了一封信。”
“沈冽?”
“嗯,他有一大批货托我送去苍晋,在信上提到与你遇见之事。”
“苍晋……那批货是给松炀营吗?”
“嗯,恰好同你之前要我送的那批赶上了个前后脚。”
夏昭衣点点头,说道:“我与沈郎君一起时,他未同我说过这个。”
“他之前都是自己派人送的,眼下不好送了,田大姚和宋致易在游州你争我抢,仄阳道被他们所控,我用银子所打通的暗线,反倒稳妥。”
夏昭衣又点了下头,脸上没什么表情。
倚秋端茶进来,笑盈盈道:“屈夫人当真喜欢阿梨姑娘,一直在提。”
两盏上好的一品龙井被倚秋放下,热腾腾的茶香散开,带着浓郁清甜。
赵宁抬手,将脸上的纱布摘下,端起茶盏时说道:“屈夫人为人不错,有些往来并无不可,不过你此次来衡香,只是路过吧。”
“我要去游州。”夏昭衣说道。
赵宁一顿:“你要去,游州?”
“我长大了呀,”夏昭衣弯唇一笑,露出唇边两个很浅的小梨涡,“一些事情,便该清算了。”
“……”
赵宁肃容,这句话的份量,她知道有多大。
“阿梨,”赵宁认真说道,“若有任何需要我的,你不用对我客气。”
“眼下是有,”夏昭衣便当真不客气的说道,“同东平学府有关,以及,”她看向坐在远处门口进来位置喝茶吃糕点的齐老头,“那位齐老先生。”
齐老头一听,忙站起身,抹了抹唇边的糕点:“阿梨,啥事?”
“我想将这位齐老先生和另一位先生暂留在你这里两月,”夏昭衣看着齐老头,话是对赵宁说道,“那另一位先生,也许后天早上能来。”
楼下的人一直在等。
先是被屈夫人插队,而后又被夏昭衣插队,他们都很生气,但是没有办法,毕竟有求于人。
足足过去一个时辰,才听得楼上传来脚步声。
倚秋陪着夏昭衣下来,楚管事见状迎去:“夏姑娘要走了吗?”
“嗯,我得回去了。”夏昭衣说道。
楚管事“咦”了声,看向夏昭衣后面:“那位,老先生呢?”
“齐老先生先留在咱们这里,”倚秋替夏昭衣回答,“现在在楼上同大娘子说话呢。”
楚管事觉得奇怪,不过没说什么,转头问夏昭衣可需要轿子或马车什么的。
夏昭衣摇头:“不用,我徒步回去,楚管事你忙吧,不用管我。”
屋外的夕阳余光快褪尽了,长街万家灯火燃起,宁安楼门前空地的一排灯座极是好看,特制的灯架和灯纸,将那些火光变得更明更亮。
倚秋一路相送,跟着夏昭衣出来,就在夏昭衣回身要她回去时,余光见到一个锦绣长衫的年轻公子快步奔来,到跟前后双手作揖,一个深深鞠躬:“阿梨姑娘!”
声音喊得不响,倚秋当即皱眉,就准备喊人时,夏昭衣说道:“你认得我?”
“某乃梁俊!”梁俊喘气说道,“阿梨姑娘,我乃东平学府的学子,不对,是前学子!当年在京城得一见到阿梨姑娘的仙姿,我便记着了。”
“当年我尚年幼,哪有仙姿可言,这样的形容放在任意一个女童身上皆是不妥。”夏昭衣说道。
“是在下失言,在下失言,”梁俊恼的想打自己的脸,“阿梨姑娘,在下想请阿梨姑娘帮我一个忙,实乃不情之请。”
“你这人好生不见外,”倚秋说道,“阿梨都不识得你,怎一上来便要人帮忙的。”
梁俊一张眉清目秀的脸红了大半:“在下,在下……”
梁俊的几个随从这时追上来,喊了声“少爷”,见这局面也是尴尬,朝眼前少女看去,不太敢直视,悄悄打量。
“你想要我帮什么?”夏昭衣问道。
梁俊仍是为难,缓了缓,说道:“此事说来,阿梨姑娘可能觉得匪夷所思,在下,是想要阿梨姑娘为我引荐云梁沈家二郎,沈冽。”
“引荐?”夏昭衣眨巴眼睛,“你同沈郎君不认识?”
“嗯……不认识的。”
“果真,好奇怪。”倚秋在夏昭衣耳边悄声说道。
640 找了四年(一更)
夏昭衣看着梁俊,说是奇怪,其实也不奇怪。
不管盛世乱世,良禽择木而栖,毛遂自荐,皆是常态。
只是,他从何认识沈冽,又从何知道,她和沈冽关系不错。
当年在京城拦下李据离京的御驾,沈冽所出名的身份,仅仅只是助她长驱直入的悍将少年,极少数人知道他的真实姓名。
赵宁必不会说,宋倾堂也不会,很多认识他们的人皆不是长舌之人。
以及,他是个出身很好的京城公子哥。
不说东平学府在京的学子,便是这身衣着和谈吐气质,都可见是用门第家世和富贵养出来的。
“阿梨姑娘,”梁俊语声诚恳,“我并非恶人,仅凭此赤子之心想追随沈郎君左右,还,还请姑娘引荐。”
“恕我不能答应,”夏昭衣说道,“我同你不认识,不知你究竟是何人,我也没有精力去调查你的家底,不可能贸然为你引荐。”
“阿梨姑娘,”梁俊拢眉,“我寻沈郎君,寻了近四年了。”
“四年都没有找到他,那可见,你不怎么样嘛。”倚秋在旁心直口快的说道。
夏昭衣:“……”
她看了倚秋一眼,觉得自己和沈冽的膝盖都被射了一箭。
梁俊越发窘迫,他身后的随从有些按捺不住想替自家少爷出头了。
好在这时,夏昭衣说道:“你来衡香找赵宁,莫非便是因为沈冽。”
“正是!”
“你当真……找了他四年?”
梁俊尴尬不已,硬着头皮点了下。
这四年其实回去过几次,每次都待没多久,便又出来找沈冽了。
他本是那群好友中最自负的,因他没能找到沈冽,总被他们一番取笑,说他年少轻狂,不识天高地厚。
本来一开始找沈冽,是因为东平学府后院一见,惊艳于其人品貌非凡,有胆识,有魄力,沉稳内敛,孤傲不与世浊合污,加之当时正逢京城大变,天下将乱,梁俊一颗拳拳之心,着实想做点什么。
到最后,找着找着,就变成了一股倔强和执念,较劲一般,他非要找到不可,偏就不信自己找不到。
而这四年,他在京的那些好友,每一个都有所变化。
魏潮声家的泰平居在京城仍算首屈一指,但整个京城都是萧条的,他们的富贵日子跟着大打折扣,远不如从前。
上次回去见到魏潮声,他父亲正忙着同那些新任的京官们巴结讨好,人家新官上任几百把火要放,烧得他们苦不堪言。
诸葛英则随在京的整个诸葛氏一并去了河京。
他不得不去,当时宣延帝离京时所带走的六名诸葛氏,是宜安诸葛世族中最大的人物,牵动了整个诸葛家族。
安和悦虽出自门治安氏,但已是祖上无数代的渊源了,故而并未受到太多影响,但他和梁俊一样,也有心中想要追随之人。
他去了同渡,投靠了应金良身旁一位叫方一乃的将军。
不过他混得不甚如意,方一乃身边门客幕僚着实太多,谋士成群,安和悦作为最年轻的一辈,说话都轮不到。
除却他们,梁俊的其他友人,阮子骥,乔擎,李奕然等,至今还留在京城。
还有几人则随东平学府一起,到了此衡香。
梁俊本想见了赵宁之后,便去找他们叙旧的。
说来唏嘘,当年他们这群一起苦读的同窗挚友,如今已被乱世打散,零落各方,风尘仆仆。
尤其是诸葛英,去了河京后,与他们几乎断了联络,四年只寻机会寄来三次书信,而他们想要写信过去给他,却是比登天还难。
那些书信,字字句句,皆是泪。
现在,这些故友各有所向,各有其命,梁俊的所愿,便是铁了心要追随沈冽。
“我帮不了你,你便同之前所想那样,去找赵宁吧,”夏昭衣说道,“赵宁应有办法能够联络沈冽,你写封书信自荐,让赵宁帮你寄去,沈冽看了若有意,他应会联系你,由他自行判断。”
梁俊一顿,目光看向夏昭衣身旁的倚秋。
倚秋极为机灵,见他这神情,伸手指着自己:“你的意思是,要我去同大娘子说?”
“阿梨姑娘方才所说的,还请姑娘到时在赵大娘子跟前为我作证。”梁俊说道。
倚秋轻叹:“罢了,既是阿梨姑娘开得口,我会同大娘子说的,也不知说你运气好还是不好,你四年都未碰上沈郎君,偏偏碰上了我们四年都碰不见的阿梨姑娘。”
若是寻常,赵宁甚至都未必会见这没有身份地位的梁俊一眼,眼下还要帮他送信呢。
梁俊心中喜悦,对着夏昭衣又深深作揖:“多谢阿梨姑娘!”
虽然没有为他引荐,却着实帮了他一个天大的忙。
“我未做什么,不必言谢,”夏昭衣说道,“能否达成你心中所愿,终究靠你UU小说才气。”
说完,她看向倚秋:“我先回去,便送到这吧。”
“阿梨姑娘慢走。”倚秋不舍说道。
夏昭衣离开宁安楼,往东边走去,巧的是,她抬起头恰好望到远处的归园客栈。
宁安楼在通临西街,她一路过来便留意过沿街的客栈,眼下这家客栈不算多气派,很寻常的一座客栈,生意较冷清,没什么人。
“……若是壮士有意,便于明日黄昏酉时去通临西街的归园客栈找我们。壮士,这可是难得的机遇,莫要错过。”
夏昭衣平静的看了几眼,就像寻常逛街,随意打量那样,收回了目光。
不过才将视线收回,她却忽觉头皮一麻,稍皱了下眉,她有所感的朝前面望去。
那个屈夫人站在宽敞的路口旁,领着一大队丫鬟仆人,正笑吟吟的望着她。
与她一起的,还有两位夫人,全是一身珠光宝气,绫罗绸缎的富态打扮。
夏昭衣渐渐停下脚步,和她们隔空对望。
屈夫人等了又等,却见少女站在那边,亭亭玉立,一步也不动了。
“夏姑娘,”屈夫人伸出手招呼,笑着说道,“来呀!”
说着,她自行走上来了。
那两位夫人也跟着上前。
641 别打她了(一更)
三位夫人非常热情,毫不见外,上来便问夏昭衣可用过饭了,来衡香可习惯,今夜睡在哪家客栈,是短暂停留,还是长期住下。
她们雍容华贵,在衡香都是数得上名号的人,如此在街边,惹来了大量目光。
最后,所有的目光都去打量被她们簇拥的少女。
夏昭衣态度不算冰冷,虽然疏远但又温和,她们问什么,她便答什么。因为不想过于惹眼,她边说边离开,几位夫人便跟在她旁边。
晚风清亮,灯火曜着长街,千灯如星,夏昭衣不紧不慢的走,她们不紧不慢的跟。
一路介绍了衡香许多街道和古桥,衡香数百年前发生的几场有名的战事也被她们娓娓道来。
屈夫人话多,另外两位夫人也是能说会道的人,但只负责捧场和补充。
除了聊一些衡香之外,她们偶尔也提一嘴她们自身的现状情况,对夏昭衣则并未多问及,这个度把握的非常好,包括身体接触方面,她们也始终与夏昭衣保持着合适距离,并未靠近半步。
走到之前见到载春的那个药铺门前,人已经散了,药铺里面灯火通明,掌柜的正在教训伙计,骂他们看管不严,让别人进来偷东西。
而在更前面的巷弄,夏昭衣听到了一阵哭声。
载春缩在角落里,双手抱着脑袋,哭得凄惨。
谷乙一脚一脚朝她身上踹去,因是跛脚,他踹得自己都快累死。
旁边零星还有人围着,意思意思劝说上几句,不咸不淡。
劝着劝着,众人忽然停了下来。
诡异的安静气氛,让谷乙也停了下来,转头朝后面看去。
看清这两口子,屈夫人压低声音对夏昭衣说道:“是他们呀,赵大娘子那的人,这两口子近两年在衡香也算是出名的人物。”
夏昭衣看着载春,当初机灵娇俏的小丫头,现在满脸的伤,耳朵都被打出血了。
谷乙当然是认得屈夫人的,立即上前来喊,卑躬屈膝的模样与之前的凶神恶煞判若两人,比翻书还快。
屈夫人对这样的小角色看都不会看上一眼,打量了载春一眼,侧目看向夏昭衣,在想夏昭衣会不会要出头,若她愿为载春开口,那一切好办。
却见少女没什么表情,就这样看着载春。
不,确切来说,像是在看她,目光却又从她身上穿了过去,不知道落在何处。
屈夫人一愣,她,她竟然在这里走神发呆了?
“夏姑娘。”屈夫人轻声说道。
夏昭衣平静回过神来,看着屈夫人说道:“嗯。”
“现在是……”屈夫人等着她给话。
“走吧。”夏昭衣说道,转身离开。
载春看着夏昭衣的脸,很是熟悉,但一时想不起在哪见过,眼看人要走,她忙开口叫住她们,跪在地上爬过去,没几步便被自己的丈夫揪紧头发,整个身体像麻袋一样被拽了回去。
“你别打她了。”夏昭衣忽然停下说道。
谷乙一顿,回头看着她。
夏昭衣目光冰冷,寒声说道:“再打他,你残废的便不止一条腿了。”
谷乙不知她是谁,可是看屈夫人,还有旁边那两位夫人的模样和站位,便知道此少女不简单。
这样的世道,身份地位若是差距悬殊,便是一个眼神都可以要一个人死。
“听到了么?”屈夫人适时开口,“别打她了。”
“姑娘救我!”载春哭着又爬过来,“姑娘,救救我!”
“拦着她!”夏昭衣另一边的夫人赶忙叫道,“别让她过来。”
谷乙于是又将载春控制住。
载春尖声大叫:“救我姑娘!我坏了他的孩子,他还把我的钱全部拿出去赌,给赔得精光……”
谷乙忙将她的嘴巴捂住,任凭她挣扎都不许她再说半个字。
夏昭衣看向载春的肚子,再看向谷乙,还是冰冷的语气:“别打她了。”
谷乙点着脑袋,避开她的眼神。
夏昭衣收回视线,转身离开。
在夏昭衣转过身去时,两个身材高大的年轻男人正自斜对面的归园客栈怒气冲冲而来。
都是干练劲衣的打扮,腰旁皆悬着大刀,步伐迈得很大。
穿着深紫色劲衣的男人边走边抽出手中的刀,同伴虽同样生气,见状忙将他拦下:“别!”
男人一把甩开他,冲出去破口大骂:“打女人的孬货!我今天便砍死你!”
屈夫人的丫鬟仆人们回头见着白花花的大刀,好些人叫出声音,围上屈夫人他们。
围观看热闹的人都忙散开。
谷乙认出是之前踹了自己一脚的男人,再看这架势,立即将地上半死不活的载春拉来挡在跟前。
“你今后还打你婆娘么!”男人大刀指着谷乙,“打是不打?再打我今天便砍了你这条胳膊!”
“凌扬!”同伴上前将他撞在墙上,压低声音怒道,“莫要闹大!”
“我砍死他!”
“这是赵大娘子的人,打狗还要看主人,你莫要毁了辛先生的心血,将军也不会要你好看!”同伴声音极低,语速飞快。
“别杀我别杀我,我已被那小娘子教训了,我刚才已允诺不再打人了!”谷乙跪在地上连连求饶。
载春跪爬过去大哭:“带我走,求求你们带我走吧!”
同伴拉着男人避开,不愿碰她。
谷乙继续求饶,场面一时又变热闹。
夏昭衣在外看不到里面场景,屈夫人竖着耳朵在听,同时悄然打量夏昭衣脸上神情。
少女一张俏脸漠然,仍没有什么表情,但屈夫人总觉得,比起之前来看似乎温和了很多。
年轻男人和同伴自巷弄里出来。
年轻男人脸上仍愤懑,将大刀送回鞘中,抬头便见到这群富贵女人。
之前他在药店门口拦下谷乙那一脚,夏昭衣见过他一眼,如今才好好打量,看模样气质,是个近卫。
年轻男人也打量她,富贵人家频出美人,所以稍感惊艳,便无其他感觉,他抬起手抱了一拳,随同伴离开。
“这个儿郎挺不错。”夏昭衣身旁一个夫人说道。
夏昭衣“嗯”了声,转身离开。
642 炎黄子孙(一更)
婉拒了屈夫人的晚宴邀请,夏昭衣回去通临东街的客栈。
支长乐和老佟在楼下听说书,满场座无虚席,空地处都站满人,极其热闹。
夏昭衣回房中吃了些东西,待伙计们送上热水,她沐浴完出来,坐在扶栏后,看着楼下满场的人。
说书先生案板一拍,所讲为《釉烧戏》,乃一个招贤纳士的故事。
期间楼下不时传来掌声,夏昭衣安静看着,耳朵终于听到一些别的动静,她回过头去,楼道口上来一个人影。
粗布麻衣,其貌不扬,模样约四十出头。
来人偷偷摸摸,鬼鬼祟祟,完全没料到灯火阑珊处坐着一个容貌清丽的少女。
对视一阵,来人缓过心神,冲夏昭衣笑笑,目光朝其他地方望去,作出一副坦然坦荡的模样朝前走去。
少女却一动不动,看着他走来。
男人被盯得极不自然,目光又朝她看去。
“是通临西街那家归园客栈里的人要你来此的么。”夏昭衣开口说道。
男人大惊,面色煞白,见鬼一样看着少女。
夏昭衣本不确定便是此人,这神情让她笃定了。
“是也不是?”夏昭衣问。
“不,当然不是!”
“你不是这家客栈的伙计,那莫非是住客?待我喊来楼下的掌柜一问,若你不是的话,那你便是,贼?”
男人急得大汗淋漓:“我不是贼!姑娘别乱说话!我是来找人的!”
“我不与你浪费时间,”夏昭衣说道,“你照我所说的话去做,如若答应,你我相安无事。若你不应,那只好送你去官府了。”
“为何要送我去官府,我又没犯法!”
夏昭衣站起身,淡淡看着他:“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楼下戏场在戌时三刻时散尽。
支长乐和老佟回到楼上,夏昭衣正在房中写挽联。
墨迹待干,纸上字若游龙,气势凌然,苍苍郁张。
“长天悬明月,万古存风节。”
支长乐和老佟看了眼,说道:“阿梨,你要去悼念大晗先生吗?”
“我不去,”夏昭衣搁笔说道,“明日我让楼下的伙计替我送去。”
“那东平学府之事……”老佟关心道。
“东平学府之事好办,”夏昭衣的目光落在挽联上,“我托她明日上午帮我找齐衡香有钱有权之人,一并为官府施压,由官府出面保下东平学府。”
“这个,可行吗?”
“可行,保下东平学府本就该是衡香刺史的事,他们已经失职了,便只好有人出面提醒他们,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袖手旁观。”
“说起来,阿梨,”支长乐不解,“衡香如今到底算是谁的地盘啊?”
夏昭衣顿了下,说道:“大乾吧,不是李乾,是四年前的大乾。”
李据离京后,绝大多数江山版图失主,军阀们如豺狼虎豹,大快朵颐,纷纷占地占山,衡香则因东平学府而得一方平安无虞,无人来争。
这四五年来,官衙中的官员官吏俸禄,靠得全是衡香府和整个衡香二十八县,五十二村户,近九十万百姓的税收养活。
其实昭州南塘县那一片也是,天下还有很多零星之地皆是这样,宛如一片沸腾火海中的孤岛。
说来也是讽刺,历来时逢乱世,改朝换代,出现这样的地方时,每个人都会坚持自己是前朝遗民,仍拥护尊崇着他们的帝皇,所谓的九五之尊。
但就如夏昭衣在离岭上同老者所说的那样,是皇帝抛弃了天下,结果便成了一种尴尬局面,这些地方的人都会迷茫困惑,他们是谁。
“不,不对,”夏昭衣又说道,“不是大乾。”
“那是?”支长乐和老佟看着她。
“我差点也将自己绕进去了,”夏昭衣一笑,看着支长乐和老佟,“大乾未必就代表整个天下,五百年前,这世上还没有大乾呢。若说是谁,该当是炎黄子孙,华夏子民,只有这片大地才是真正的生生不息,从古至今。”
她垂眸将墨渍已干的挽联拾起,看了看上面的字,收起后淡淡道:“人文初始,万世其昌,改朝换代如何更替,不变的是民族与血脉。区区一个大乾,它并没有多么重要。明日若黄刺史仍认不清自己的身份,摆不正自己的地位,那么他这条命,该去为东平学府的那些先生们赔罪。”
以及,她自赵宁口中得知,来得人果真是天荣卫。
她与天荣卫还有一笔旧账要清算呢。
朱岘大人死于她怀中的无力和痛恨,她刻骨铭心。
宁安楼后苑侧门,一个仆妇从外面悄然溜进来,门内有一个仆妇正在接应她,见她回来,忙问怎么样了。
外面回来的仆妇姓吴,摆摆手说道:“还活着呢,看那模样,肚子里的孩子应该没事。”
“那就好,”门内的李仆妇说道,“那跛脚的还打她没?”
吴仆妇摇了摇头:“没了,但是她还在哭。”
“算了,不打就好,”李仆妇说道,“倚秋姑娘在楼上伺候着大娘子,等她得空下来,我同她说一声,让她心里放心些。”
“倚秋姑娘到底心善,这些年帮了那么多人,连这推大娘子去死的载春都帮,我看载春是恨死倚秋姑娘的。”
李仆妇叹气:“唉。”
两人窃窃说着,朝前面走去,却听到外面似乎又来了几辆送货的马车。
看热闹的心思一上来,吴仆妇和李仆妇立马加快脚步走去。
整个宁安楼灯火辉煌,入夜了还在大堂下候着的人,除却少数是衡香本地人,绝大多数都为外地赶来的。
现在所有人看着一车又一车的衣裳首饰,被人双手捧着往楼上送去。
不知道赵大娘子想干什么,但很多人猜测,也许是和今天忽然出现的那个神秘少女有关。
就算是赵大娘子在湖州本家的那些亲戚过来,赵大娘子都是用棒子将人赶出去的,却不知这个妹妹是个什么来头。
眼看又一批送上去了,坐在楼下大堂的辛顺皱起眉头,不待他说话,今日随他一并来的蔡鹏义先开口说道:“难道,是那个阿梨?”
643 通缉要犯(一更)
“阿梨,”辛顺念着这个名字,看着楼梯处又上去的一批人,又说道,“阿梨?”
蔡鹏义殷勤道:“就是当年我随将军去京城,遇到的那个半路出来的阿梨,后来她将京城闹得天翻地覆,还拦了宣延帝的御驾。”
辛顺神情凝重,会是她吗?
蔡鹏义还在继续:“当时场面混乱,换作哪个小童都会被吓到,她就没有,还主动对将军出手,差点伤了将军,当时要不是她在,将军说不定已经拿下赵宁了!”
前面那些,辛顺听聂挥墨提过。
后面“拿下赵宁”这一句,辛顺听听就罢。
赵宁要是真的这么好对付,还是赵宁吗。
蔡鹏义终于寻到可以和辛顺交流的话题,嘴巴像是停不下,断断续续又说了一堆。
辛顺一句话没接,目光望着楼梯口,手中书册迟迟未翻一页。
渐渐的,蔡鹏义停了下来,看着这个聂挥墨身旁最温和的谋士:“奉才,你在想何事?”
安静一阵,辛顺淡淡看他一眼,说道:“没事。”
他垂头继续看书,边端起一旁已经凉了的茶。
煌煌灯火下,整条通临西街华光璀璨,宛似王朝盛世的缩影。
一双又一双潜伏在宁安楼外的目光皆在思忖,今夜这些自各大商行和市集奔来的马车是干什么的。
远处的归园客栈,许多密探悄无声息自后门进去,有从宁安楼来,有从东平学府来,还有从北方骑马赶来,送来最新军情。
一个衣着贫寒的中年男子从黑暗角落里走出来,他先在后巷空地的拐角鬼鬼祟祟张望了阵,随后才去敲门。
开门的伙计面色冰冷,上下看他一眼,认出来后放他进来。
男人跟在伙计后面进院子,脖子几乎缩着,下午被他们找来要求办事时,就不太敢正眼看他们,眼下更慌了,他垂头看着手里提着的小包袱,额头满是渗出来的冷汗。
后院进来有一个另辟开的小偏厅,与前面的大堂并不连通,男人随伙计进来,下意识朝里面看去,便听伙计冷冷道:“不要乱看。”
男人忙垂下头。
跟着伙计自隐秘狭窄的楼梯往上走去,二楼稍显宽敞,伙计在廊道第三间厢房外敲了敲门,对支长乐和老佟极为感兴趣的那名随从打开了房门。
“若有什么吩咐,您使唤一声。”伙计对随从说道。
随从淡淡点头,看向中年男人,脸上露出和煦笑容:“回来了?”
目光落在中年男人手里提着的小包袱上:“这个是……”
“查出名字了,”中年男人垂头,“我还,还顺手偷了点东西过来。”
随从目光变深,说道:“进来吧。”
屋中点着三盏烛灯,随从让中年男人坐下,去到一旁倒茶,亲自端来说道:“有劳了,可有被人发现?”
“这倒没有。”中年男人将手里的包袱放在桌上,看了眼随从正在写的字。
中年男人不认得几个字,但看随从书案上累的这些书籍,他应该是个好学进取的人。
“你好像很紧张,”随从笑着说道,“你不用怕,你帮我们办事,便是我们的人,只要你管得住嘴巴,日后在衡香若还有其他事情需人去办,定第一个想到你。”
那么多酬劳,中年男人确实大感心动。
随从说完,打开包袱,拿起里面的东西翻了一翻,眉梢高高扬起。
“竟然是杀人放火的通缉犯?!”随从讶然说道。
“什么通缉犯?”中年男人心虚道,“我不识字,我看这东西他们藏得深,还有这件血衣,我就顺手牵羊给带了回来。”
随从没说话,一目十行,将手里书册快速望去,再看了看包袱里带血的衣裳。
血衣上的血迹很沉旧,经年累月了。
书册上面的文字亦如是,纸张都泛黄起卷。
不知是何人所写,字迹清秀端正,称他们是宣延一十七年在平鹤杀的人。
这一页的大多数批判之词被人划了道极粗的叉叉,写着歪歪扭扭的狗屁二字。
在另一页,又出现第三个字迹,同样歪歪扭扭,写着:“恶人杀不得?替天行道,恶人当诛!”
三种笔迹,三种深浅不一的墨,但都很陈旧,有那么个几年功夫了。
“平鹤,”随从小声说道,“好生熟悉。”
“平鹤啊,”中年男人闻言,忍不住说道,“是个地名,在同渡的西南方向。”
随从淡淡看他一眼,中年男人当即噎住,不敢再答。
是了,随从想起来了,他们身边就有一个平鹤的人,他稍后去问一问这个案子便是。
他收起东西,问道:“可还有打听出其他?”
中年男人见他没半点起疑,松了口气,说道:“有,我同客栈伙计问了下,说他们好生奇怪,一来便一直打听官府的事,除了官衙,还打听了城南都卫府和衡香守卫置所。”
“打听官府的事?”随从皱眉说道。
“对的!”
随从点了点头,神色凝重。
“爷,这事你放心,”中年男人继续道,“我同客栈伙计打听时,花了些小银子,所以他们不会去那两人面前乱说的。”
“知道了。”随从淡淡道。
中年男人便不说话了,乖巧等着他发话,同时目光悄然朝包袱打量,又看回随从脸上。
这册子是他眼睁睁看着那少女一笔一划写上去的,这泛黄的纸本是白色崭新的,被她均匀泼了茶水,又沾了点特制的药粉,四角还给稍稍揉皱些许,然后以火蒸干。
他一路提着这个包袱过来,心里惴惴,但眼下看随从的模样,似乎没有半点怀疑。
随从不知在想什么,安静一阵,起身说道:“你回去吧,今日发生的事,谁也不可说,钱财明日令人送去你家,但切记别显山露水,若被人知道你发了笔小财,后面的麻烦便多了。”
“是,是,小的知道!”
“我指得是,你将遇上的麻烦。”随从不咸不淡的警告。
中年男人点头哈腰,再三称是。
随从摆摆手,示意他可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