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0 人仰马翻(补更4.27)
青衫男子的目光一直跟随着少女,见她自右边消失,他便暗道不好,来不及对手下下令,身后的动静已传来。
他看向尤耿,下令将队伍分作两队,一队随尤耿继续去追季家的长队,一队随他留下对付那少女。
这功夫,又有三人被少女打落下马。
夏昭衣手里握着长棍,长棍顶端系着长鞭,目标是所有疾奔的马蹄。
青衫男子带人回身追来,看到此一幕,暗叹好身手,这么长的鞭子很难发力,对手腕的力道和巧劲有极大讲究,她能这般得心应手,底子绝对不浅,还有她的御马之术,青衫男子不想承认,但也不得不承认,这马术胜过他麾下所有将士了。
尤其是她迅速靠近甩一鞭便又迅速离开,不同你近身,又无耻又无赖……可恨此时没有弓弩!
“给我长枪!”青衫男子边跑边叫道。
身旁近卫所带皆是大刀,往外最近处的拿长枪的士兵当即将长枪甩来。
青衫男子一把接住,快马奔出,朝少女冲去。
夏昭衣回头看到他,双腿一夹马腹:“驾!”
若说整个队伍里面,有谁值得她提上几分心眼,便就是这个青衣长衫的年轻将军。
理由就一个,对方一身轻便,马也比她好。
夏昭衣驾马快速离开,青衫男子一骑当先追来,怒喝:“站住!”
回应他的是对方甩过来的一个鞭子,他当即扬枪,巴不得对方甩来,他好以长枪缠住。
鞭子至一半却又溜了,他扑了个空,但随即鞭子又摔了过来,攻击他的坐骑前蹄。
他飞快扬枪,又是作假。
接下来数次,对方像是戏耍他一般,次次皆如此,逼得他给出回应,且非常吃力,长枪根本就没那鞭子灵活,各个角度偷袭而来的鞭子皆有,他要保持同样的速度去逐一挡掉,完全无法近身。
“就这?”少女忽然说道,声音清脆如玉珠落盘。
青衫男子怒火中烧,漂亮的黑眸瞪大,想要冲上去,又怕对方偷袭他的马蹄。
“你是什么人!”青衫男子叫道,“你是季家的千金?”
回应他的是少女的数道鞭子,而后才是声音:“不是。”
青衫男子仓促去挡,叫道:“那你是谁?!”
名字倒也不是什么说不出口的,夏昭衣说道:“我叫阿梨。”
青衫男子一顿,并没有对这个名字觉得陌生,更无须反应时间和回想,直接便道:“你是己丑年将京城闹得风风雨雨的那个阿梨?!”
他有些难以置信,但是这少女这么好的身手,她就算承认她是季家的人,他觉得自己也不会信。
就这么一个愣怔,对方一直弄虚作假的长鞭忽然连甩来两下,极其刁钻和反人类关节的角度,他忙扬枪去挡,第一鞭被收走,第二遍终于抽中了他的坐骑。
马匹扑了出去,他一直浑身戒备,加之身手不差,才没有摔滚下马,但也足够狼狈和难看。
抬起头,少女驾着马扬长离去。
“阿梨姑娘!!”青衫男子连忙大声叫道,“你为何要帮那季家!!”
顿了顿,忙又叫道:“你可愿意为天定帝效劳?!”
少女的背影在清白月色下很快消失。
“将军!”
“将军!”
几个近卫翻身下马,跑来扶起青衫男子。
青衫男子起身,俊眉深皱,还有些没回神,但很快,他忽的一凛,看向前面,叫道:“不好!”
这阿梨冲他前面的手下们去了!
青衫男子迅速检查自己坐骑的伤势,好深一刀口子,已见血了。
向来斯文的他骂了一句脏话,转身跑向一个近卫的坐骑,叫道:“走!我们追!”
但是来不及了。
遥遥见到发力狂奔,追上他手下的少女背影时,她正扬鞭朝他最后面的士兵挥去。
士兵有所防范,仍躲不过人仰马翻的命运。
青衫男子不顾形象,放吼大叫:“回头!把这姑娘拿下!”
那些士兵闻言,纷纷回身,少女一溜烟,一人一马一长鞭,说跑就跑,边跑还边偷袭。
青衫男子气得头发要竖起来,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精心训练出来的手下在对方的高机动性下束手无策,他感觉数十根弩箭从四面八方射来,欻欻插在了自己的身上,心痛不已。
更别提,这个人仰马翻的滋味,他之前差不多也算尝到了。
“今后出门我一定要时时带着弓弩!”青衫男子咬牙说道,“一定!!”
好在少女并没有多恋战,又击倒了七八个士兵,将现场弄的一片混乱后,她骑马朝另一个方向奔去,再度消失在青衫男子的视野里。
青衫男子咬牙切齿,但无能为力,只能任由对方来去自如。
同时,他也受伤了,方才那一下虽然没有从马上滚落下来,可是扭到了不少筋骨,一开始没察觉,时间一上来,伤痛感也来了。
“气死我了,”青衫男子大叫,“气死我了!”
他甚至感觉对方是在玩耍!
虽然这个词用在他这些精良的作战部队身上极其滑稽与不协调,可,可就是在玩耍!
他尽快让自己调整过来,回身看向身旁手下,下令再度分作两队,一小部分留下来照看伤员,其他人跟着他全力去冲。
但从追赶季家的兵马以来,他们一直都是全力的,再想要拍马加快速度,极限也就在那了。
后边发生的混乱,前面已远去的车马全然不知。
夏昭衣花了小半个时辰才追上支长乐和杜轩,他们两个人速度不慢,不过始终和季家的人保持着距离。
听到少女的声音,两个人回过头去。
“阿梨!”支长乐说道,“你可回来了!”
夏昭衣胳膊酸极,终于放慢些速度,说道:“支大哥,我需要休息。”
支长乐一惊,忙道:“受伤了?”
一旁脑门彻底肿成馒头的杜轩也大惊:“阿梨姑娘,你可还好。”
“无碍,”夏昭衣说道,“就是有点太累了,我怕稍后体力不支。”
“那咱们便去休息!”支长乐当即说道,“季家的破事不管了!”
从杜轩那听来这些时日发生的所有事情,他正被季家的事情给气的窝火呢。
601 杀光他们(一更)
去往开平驿的长野有诸多河流及山道,季家车马沉默奔行,途中不作半点休息与交流。
长风带着冰凉气息迎来,搅动他们身上沾染的血腥,越往开平驿,风越大,天上隐隐有雨滴垂落,季中川勒马停下,转头看向身后,吩咐人点亮火把。
脸色惨白的近卫将燃起的火把递来,火焰由弱转明,桐油裹挟着顶端易燃的草木,被烧的噼啪轻响,气味在空中散开,短暂冲开鼻尖下萦绕的腥气。
“走。”季中川说道。
一切平静,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远处守在开平驿良久的三个骑兵一直抬着头,终于在暗无光亮的天边看清火光下的马队,他们大松一口气,当即掉头,朝渡安口方向奔去。
季温淮坐在马车里,透过车帘望着外头的火把,他浑浊的眼睛轻敛,垂在大腿上的左手捏紧右手的四指。
今日一切荒唐,但也造就了极大的轻便。
乱世本就没有伦理纲常,只要能活下去,保住家族最大的火种,所干任何事情都不需要道理。
几个女人而已,季温淮闭上眼睛,就这样吧。
已是寅时三刻,天空泛起微蓝,骑兵们的速度很快,从开平驿往渡安口,快马统共不到两刻钟。
熊开竟所率兵马严正以待,就等后面的消息到来,便可一声令下。
等待过程漫长煎熬,加之现在是最易发困的时候,熊开竟自己都哈欠连连。
不过等骑兵一将消息送回,他登时便恢复精神,拍马走出人群,一把抽出手中大刀,回头叫道:“都打起精神来!!”
季夏和坐在土阶上,脑袋正靠着沈冽的肩膀,昏昏沉沉,困的都是泪,闻言一个激灵坐起,下意识摸向自己的随身武器:“发生了什么?”
身旁传来“砰”的一声铮响,沈冽将手里把玩着的匕首入鞘,起身说道:“走吧。”
季夏和仍困着,努力打起精神,抓着武器爬起,跟上沈冽,朝自己的坐骑走去。
三百多人上马,规模说大不大,却也是一只非常可观的突袭兵。
熊开竟给了他们半盏茶的时间休整,而后开口说道:“多余的话无甚可说,给我冲便是!见人就杀,该砍就砍,不要跟老娘们一样婆婆妈妈!今夜不准你们不尽兴,我们就比谁杀的人多!!走!跟我一起冲!!”
他声音洪亮,中气十足,响在空旷天地中带着一股粗犷杀意。
说完,他便勒马转身,朝着远处地势开阔的渡安口奔去。
“驾!”士兵们当即拍马,尾随他一并冲上。
渡安口坐落于兴化山北崖山脚,是个有着六百年悠久历史的关口,历史上倒无多少著名战役在此发生,但但凡是个关隘所在,必有其地势之优,加之松州如今所处的战略地位,宋致易这些年对整个松州的所有关隘都进行过大规模的防御阵地修葺,并大量加派驻守兵马,如今渡安口的守军至少有两千余人。
但很可惜的是,这道关隘的高墙在西,而不在东,东边对内而敞,环抱整片长野。
今日渡安口同其他关隘一样,收到飞鸽而来的军事信函,渡安口守将特意在东边加强防御工事,增派人手,以沙包垒墙,设下两排拒马枪,并挖凿壕沟。
但时间有限,沙包有限,墙垒不到多高,壕沟也只挖到一半。
眼下关隘四周灯火明亮,二十个新增加的哨兵强打起精神,但仍不敌夜间的枯燥站哨,许多人困极,只等着辰时换岗。
一个哨兵悄然打了个哈欠,忽觉有些不对,脚底下似有什么在震颤。
他缓了缓,转身爬上行军楼,远处幽暗光线里,一队至少百来人的兵马狂奔而来。
看清来者身上的盔甲,哨兵觉得眼熟,松一口气,但旋即想起守将今日所严令之事,他立即回身往不远处的大锣跑去,边跑边高声疾呼:“有敌来袭!有敌来袭!”
管他是真是假,真的保命,假的就当是场乌龙。
落地半身高的大锣被击响,夜色里如雷震世,回音遍彻。
其余哨兵们纷纷往外看去,一队来势汹汹的兵马已逼近跟前,他们忙提枪迎去,同时有人奔去喊人。
来者直接绕开完工到一半的壕沟,为首的大汉跳下马来,跃过拒马枪和沙包,一个人一把刀,朝着最近的一个哨兵砍了过去。
大血溅起,尚还困顿,等着回去睡觉的哨兵登时倒地长眠。
“给我杀!!”熊开竟高声叫道,大刀朝下一个人劈去。
数十个士兵下马,跟随熊开竟冲了进去,见人便砍,其余下马的士兵飞快跑去搬开拒马枪,踹开沙包,让后来者骑马奔入。
简略的防御工事顷刻如若无存,好些木架上的火盆被踹开,有些火当场扑灭,有些烧起更烈的大火。
大队骑兵涌入进去,下马的士兵第一时间回到马上,随军冲杀。
季夏和握着手里的剑,眼看着戴豫斩杀了一个才睡醒跑出来的士兵,他觉得手里的剑都要掉到地上了。
“我,我下不去手!”季夏和看向沈冽。
沈冽看着满地厮杀,一双眉眼冰寒,淡声说道:“他们今日冲杀,可是为了你季家。”
“我知道,但我不想杀人,”季夏和语带哭腔,“要如何是好!”
“那便等着被杀。”沈冽说道,策马朝前而去。
“杀快点!”熊开竟在远处杀红了眼,高声叫道,“杀光他们!”
到处是惨叫,到处是求饶哭喊,只有为数不多的人有绝地奋起的反击,但没有半点用。
渡安口守将见大势已去,带着数十名近卫骑马逃走,一并逃走的人不少,有人徒步便开跑,被追上来的人一刀砍死。
大火熊熊烧起,整个行军楼登时变作火海,季家的人自开平驿赶来,遥遥看到冲天的火光在夜幕里招摇,光焰艳丽,在欢迎他们。
“太好了!”季中川叫道,“快点!都快点!”
笼罩在季家儿郎们头上的阴霾终于因这大火开始消散,自由和喜悦呼之欲出,不知是谁,高喝了一句:“可以回醉鹿了!终于可以离开这破地方了!我们走!”
602 能撑便撑(二更)
渡安口的守兵死伤大片,只有不到一百人自这人间炼狱中逃出。
兵营中燃起一场又一场的大火,熊开竟带人劫了粮库,一把火将剩余带不走的食物全部烧了。
听闻后面季家的人马来了,熊开竟不想等他们,带着人手直接往前而去,让季家的人在后面自己跟上,同时派人去找林副尉上前。
季家兵马一路奔去,开好的道让他们畅通无阻,入了渡安口,所见是火海中成堆的尸体。
沈冽和戴豫等在路上,看着季家的兵马过来。
季夏和骑马立在他们旁边,他的手还在发抖,衣袖上全是血。
方才他鼓起勇气将刀砍向了五个士兵,杀死三个,重伤一个,还有一个吓得腿软,边爬边跑,被路过的一个骑兵直接杀了。
他不是没有杀过人,年少时逞英雄,路见不平,拔过长剑,但从来没有以现在这样的方式去杀人。
季家的人走近,最先看到他们,面上神色皆变了。
尤其是季中川,触及沈冽眼眸,他的手都是一颤。
季夏和拍马走去,叫道:“二伯父!”
“出了点事,”季中川艰难说道,“我们被人追上了,边走边说吧。”
季夏和皱眉,这才看到他们不少人身上都带有血,尤其是裤子和靴子。
季夏和当即抬头朝后面的马车看去:“我母亲呢!”
“她没事。”季中川说道。
季夏和顿时松了口气:“我去找我母亲!”
他和沈冽还有戴豫说了声,便去找孙氏了。
“都快点!”季中川回头叫道,“天快亮了!都抓紧!”
说完自己朝着马臀击去,加快速度。
经过沈冽身边时,季中川心虚不敢见他,却又忍不住朝他看去,开口说道:“贤侄。”
少年面色冷然,一双漂亮黑眸意味深长的看着他。
季中川收回目光,扬鞭又是一喝:“驾!”
季家儿郎们匆匆路过,无人敢说什么。
只有季温淮的马车在经过时,苍老的手掀起帘子,看着路边骑在马上的端挺少年。
沈冽看了他一眼便望向身后。
季温淮本想说点什么,见此模样,想想还是罢了。
熊开德走在季温淮的马车另一边,他正准备赶去追熊开竟,见到沈冽,他握着板斧的手一紧,厌恶透了这少年。
人群跑着经过,速度很快,至末尾时,马车数量肉眼可见的变少。
沈冽看着他们,心绪也一点点变沉。
有两三个季家儿郎跟在人群最后面,触及沈冽的目光,无人敢说话。
戴豫看向沈冽,低声道:“杜轩出事了。”
“应该还活着,”沈冽声音有些艰难的说道,“若出事了,他们反而坦然,想编造什么就编造什么。”
“杜轩跑了?”
“应该是。”沈冽说道,但那也凶多吉少。
他微垂下头,望着身前地面,心头一股沁凉的寒意。
“怪我,”沈冽又道,“我隐约猜到他会出事,但仍将他一个人留在了这里。”
“我这便去找季中川问问清楚!”戴豫怒道,“我们的人在他这里无缘无故消失不见,他一句交代都没有,若敢不说,我拧了他的头!”
说完,戴豫掉转马头,就欲朝前面追去。
“别去找他费唇舌,他不会直说的,”沈冽叫住他,“你去把季夏和叫回来,杜轩的情况我去后面找人问,我们的时间不多!”
戴豫不多问为什么,点头:“是!”
前边的马车飞快奔驰,整个队伍已经出了安渡口。
戴豫追上季夏和时,他正在孙氏的马车里,拉着孙氏问话。
孙氏什么都答不出,也根本不敢答,只以巾帕捂脸,将头侧往另外一边,低低哭着。
季夏和气急,但不知怎么办,连声叫着母亲。
戴豫追上来喊他的声音,前边的季中川等人也听到了。
季明友面色苍白,边策马奔着,边看向季中川:“二弟,我们什么都不做吗?”
“后边有追兵,岂敢耽误时间。”季中川说道。
而且发生了什么是迟早会被知道的,现在就差一个窗户纸罢了,不捅破之前,能撑多久是多久,除此之外,又能做什么。
相比之下,季中川其实更担心的是熊开竟。
熊开德被那身手高超的少女震慑住,所以一路没有发难,但是熊开竟是个出了名的莽夫,且没有看到过那少女的身手,说不定知道发生了什么后,会不管不顾的将这个祸算到他们的头上,过来找麻烦。
还有前边那些开道的林副尉的手下,这些士兵敢追随林副尉一并离开广骓,叛离天定帝,这些人对林副尉的忠心显而易见,季中川现在最害怕的就是他们的反水。
所以,各种权衡和拉扯之下,季中川如今对身后的追兵竟一时欢喜,一时担忧。
希望他们既能追的快点,造成压迫感,好让熊开竟和那些士兵没时间和他们清算,同时又害怕被这些追兵逮回去,说不定直接就拖去凌迟了。
他的心情委实复杂。
后边的马车颠簸的厉害,戴豫在外头叫着季夏和。
季夏和坐在车厢里,心情更为暴躁,对哭哭啼啼的孙氏快要失去耐心。
但孙氏就是什么都不说,借着马车外的迎风灯,季夏和还看到车厢有血,木头上有手指生生抓出来的痕迹。
其实上得马车,见到车厢里面只有孙氏孤身一人坐着,季夏和便隐约猜到了其他人可能遇害。
可让他觉得不可思议的是,他那些堂兄堂弟全部都在,看模样,半点凌乱都没有,若是追兵干的,不应该是这些男人死在前头吗?
戴豫在外面再三催促,季夏和一扯孙氏的胳膊:“算了!您爱说不说,我不听了!我这便走!”
他扬手掀开车帘,叫道:“停车!”
后面的马车速度同样飞快,车夫将马车往路旁带去,勒马停下。
季夏和下得马车,从旁边仆从手里接过马来,忽然觉得不对,他抬起头朝车厢里的孙氏看去,瞪大眼睛说道:“难道说……”
孙氏忙摇手,眼泪直掉。
季夏和心下一沉,一下子什么都明白过来了。
于此同时,前面传来马蹄声,还带着熊开竟的怒吼:“沈冽在何处!”
603 沈冽跑了(一更)
随熊开竟一并来的,还有六七个跟随林副尉多年的亲兵。
熊开德带了数人跟在一旁,不过是来拼命相拦,想要拉住熊开竟的。
那少女瞬间将林副尉击杀,身手一绝,加之还在宋致易的地盘,前有守军,后有追兵,熊开德深知眼下不能再惹事端。
但熊开竟红了眼,方才听完消息就扬声要杀了沈冽去祭林副尉,立即便调转马头回来。
现在看着暴怒而来的熊开竟,季中川等人忙也拍马过去劝阻。
熊开竟手里的大刀挥来,刀锋凶狠,差点没将季明友给砍到马下,熊开竟指着季家等人叫道:“都是你们季家这破烂户!你们滚回广骓去受死!”
季家一众人苍白了脸色,季中川攥紧手中缰绳:“此,此话是何说法,杀死林副尉的人我们不认识!”
“这与我们季家无关!”季明友也道,看向熊开德,“熊爷,林副尉身边那几个近卫回来说的话你也听到了,那个女的救的人是杜轩,可见是沈冽认识的,这些时日我们季家和沈冽关系到底如何,你们不都一清二楚,这怎么也要算在我们头上?!”
“那你们干嘛找沈冽过来!”熊开竟怒目吼道,“林副尉与我熊家二兄弟保护不了你们?那小白脸来与不来有什么影响?说不定没有他,我们走的更顺畅!你他娘的知道他这一路给我使了多少绊子吗?!”
季中川差点没背过气去,觉得熊开竟这话更没有道理。
从林副尉反复同他暗示,以及诱导他去对季家的女人们动手这种种来看,也许林副尉当初要沈冽跟着熊开竟走,就是为了好下手。
季中川现在还痛心自己的爱妾就这样尸沉大河了呢!
如今居然还反过来怪他们季家,而且,能怪季家吗?
找沈冽来,一是因为沈冽勇武不假,但还有一方面,那还不是郭家四房的意思?郭裕早就定好要在途中干掉沈冽了。
所以,季家做错了什么?
季家不过是想要离开大平朝,回故土好好活下去而已,想活着都成错了?
真要怪,怪郭家去啊,郭家肯派人手接应他们,帮他们离开大平,唯一的条件就是要季家合作,一起干掉沈冽。
思及此,季中川心里更为窝火。
郭家派来的人本要在六桂里接他们,六桂里本也将成为沈冽的埋骨之地,可谁能想到广骓会忽然发生那样可怕的刺杀事件,又谁能知道他们还没有逃出广骓,就被人给追上了?
如今线路大乱,之前曾打算派沈冽的随从去六桂里找到郭家接应的人手,再前去松州北部会合,沈冽拒绝的干净利落,最后只能派林副尉的人去。
只等郭家那些人手来了便好了,季中川早就受不了林副尉和这熊家二兄弟了。
眼下熊开竟仍在大吼,双目通红,不停骂季家,也不停喊着要沈冽出来受死。
季中川让大部队继续前行,他带了几个人手留下劝阻。
这时一个手下快马跑来,在季中川耳边小声嘀咕。
季中川面色微变,低声说道:“当真?”
“嗯!”
季中川松了口气,不动声色的说道:“行,我知道了。”
“何事遮掩,见不得人!”熊开德叫道。
“沈冽那叫戴豫的手下,带着季夏和还有孙氏驾着马车跑了,想必沈冽也跑了。”季中川说道。
“沈冽跑了!?”熊开竟叫道,“这孬种竟直接跑了?”
“定是知道熊二爷这次真的动怒,不会手下留情,故而才逃的吧!”季中川说道,“毕竟他势单力薄,无以能与我们这些兵马相抗。”
“呸!”熊开竟往地上唾了口口水,“下次再见,老子一定宰了他!!”
戴豫不想和熊开竟缠斗,方才听闻他喊着要来砍人,戴豫半点脾气都没有,第一反应就是让季夏和赶紧上马,然后把孙氏连车带人一并带走。
到队伍后边,沈冽已经不在了,等在原地的是季家一个藏起来的仆从。
一看到戴豫他们的身影,仆从便赶紧从路旁跑出来迎上去:“沈郎君说先去找杜轩先生了!戴壮士,九少爷,你们带我走吧!”
“少爷先走了!?”戴豫惊道。
“沈兄这般急?”季夏和说道,“他还有说什么吗?”
“没有,沈郎君走之前留我在这里等你们,说若是今日他与我们碰不上,便三日后在临宁八江湖的桃溪村碰面!”
“少爷看来真的急坏了,”戴豫说道,“杜轩那家伙不能出事,我都焦灼的心急如焚。”
渡安口火光冲天,拒马枪内的行军楼这时被烧塌,轰然自半空跌落下来,扬起带灰星火,溅的比人还高。
不管如何,此地不宜久留,戴豫让这仆从先上马车,多余的稍后再问。
他扬起长鞭,马车朝着另一边幽深清寂的凌晨天光里跑去。
与此同时,开平驿方向有大量玄甲兵奔来,遥遥望到滔天大火,青衫男子气得头发都要竖起,从来不曾动过今天这样怒火的他,猛抽马鞭,暴喝:“驾!”
坐骑狂奔出去,身后兵马急速跟上。
路旁幽黑的草木丛林里,一双冷峻黑眸无声看着他们离开。
待最后一人消失,沈冽策马奔出,往他们的相反方向奔去。
天色越来越亮,东方云霞推开暗沉天幕,晨起鸟儿清脆高鸣,四野被笼罩在清美朦光之下。
沈冽一路回返,穿过开平驿,骏马到了昨夜出事的大河旁。
季家弃了许多马车,原本故意横在路中央,现已被青衫男子的兵马给推去两旁。
早起的乡民们在马车附近越围越多,正讨论要不要将这些马车“吃”走,见者有份。
地上暗沉斑驳的鲜血可见此地经历过什么,不过一旁的大河水势滔滔,奔腾的水流已不见任何腥红。
沈冽往一旁扯缰绳,准备绕开他们。
那仆从所说,杜轩离开的地方便是在此处,若杜轩未出事,他会留下大量暗号,若杜轩已经出事了,那么……
沈冽没有往下想,力持镇定,也在这时,人群忽然爆出一阵喧哗。
“快看快看!有具尸体!”
604 何处分开(一更)
“是个男尸!”
“看模样是个将军!”
……
沈冽朝河边望去。
一具身着铠甲的庞大尸身卡在河道岸下,被围在河边的人群合力捞了上来。
隔得太远,沈冽看不到人脸,但一眼认出那一身熟悉铠甲,不是他们所说的将军,而是大平朝副尉的军士胄甲。
沈冽拢眉,打马过去,在人群外十步左右停下。
果真是林副尉。
身上铠甲的结构完好,扣缀甲片的铁丝并未见丝毫损坏,脸部被水泡的发白,有击打过的淤青显露,脖子上有一刀整齐平滑的口子,似乎是他唯一的致命之伤。
这个伤口,不是大刀,不是长枪,像是长剑或匕首所留下。
沈冽刚才并未见到林副尉,叫住问话的那个仆从也没有同他提过林副尉出事之事,沈冽一度以为林副尉是去追杜轩了,眼下见他尸体,死亡已有一段时间。
不太可能是追兵杀的,追兵若杀了林副尉,绝对会将他的尸体带回去高悬于城中。
而林副尉受伤逃走,自己跳入河中不慎被淹死的可能性也不大,他这一身铠甲近三十斤重,不见半点要脱掉的痕迹。
沈冽黑眸冰冷,面无表情,手中一扯缰绳,转身离去,没有多停留。
不管是谁杀的,杀的好。
清晨的风粘稠绵软,带着潮气,随着天光越来越亮,开平驿东郊近十座村郭的绝大多数人都发现,今天的兵马尤其之多,从各个方向赶来,皆朝渡安口奔去。
快至辰时,渐渐有消息自开平驿传来,渡安口被季家连夜突袭,整个渡安口的驻守兵马除了不到百人逃生外,全部覆没,一把烈火将一切烧得精光。
比起马头驿的城中小规模冲杀而言,渡安口驻守军队所出之事,是一个真正炸在松州和安江头上的春雷。
因为暴怒之下的新帝王,绝对会以雷霆之威造就更多的生杀,不仅是季家,待清算来临,很多人都可能活不过这个春天。
同一时间,在一段荒无人烟的大江古桥前,戴豫放慢马车的奔驰速度,和身旁那名小仆从一起,有些迟疑的望着前面木桥,不知能否承载得住马车的重量。
季夏和的坐骑跟在旁边,面容憔悴的年轻公子魂不守舍,待马车停下,他也下意识停下,方才后知后觉抬头,举目打量四周。
“不知安全否。”戴豫说道。
“你来骑马,”季夏和自马背上跳下,说道,“我来驾马车。”
他看向掀开车帘望来的孙氏,说道:“母亲,你先下来,徒步过去。”
孙氏疲惫不堪的点头,就要放下车帘,却望见木桥另一端有人影赶来,受惊说道:“和儿快看!有人!”
季夏和当即拔剑,并回过身去,戴豫也朝那边看去。
忽起的江风和晨光日曦里,一个清瘦秀丽的少女骑马奔来,身后跟着两个高头大汉,木桥比想象中牢固,没有半点颤动。
季夏和提了十万分的警惕,却见戴豫大喜,叫道:“他娘的!那是杜轩!那姑娘是……”
一个熟悉又亲切的名字就在喉间,却怎么都叫不出来。
倒是少女清脆悦耳的声音带着笑意响起:“戴大哥!”
这份青春独有的元气朝气,于这样的晨风之中,似能稍稍驱散昨夜留下的杀戮阴霾。
戴豫听到这声叫唤,差点没哭出来,高兴的大叫:“阿梨!!”
马蹄声清脆,人影转瞬至跟前,少女一身男装打扮,英姿飒爽,饱满莹白的面庞混杂着稚气与英气,她从马上跳下,欣然上前说道:“戴大哥!沈郎君呢?”
戴豫还沉浸在喜悦中,闻言顿了下,有些懊恼:“少爷昨夜听说杜轩不见了,就赶去找杜轩了!”
杜轩正从马上下来,闻言大惊:“少爷没有和你们在一起?”
“真的被先生说中了。”夏昭衣回头看他。
戴豫指着杜轩的额头,惊道:“好大!”
杜轩“呃”了声,抬手揉了揉。
夏昭衣抿唇,有些愧疚,但真的好大……
“我干的,”她主动说道,“我把杜轩先生自马背上打了下来,不过这是一场误会,我并非有意的。”
“……”戴豫眨了下眼睛,而后说道,“不亏是阿梨,身手就是好……”
说着还竖起了大拇指。
夏昭衣笑了笑,说道:“沈郎君在哪里和你们分开的,我去找他。”
“在渡安口就分开了,少爷应该是往开平驿去了,”戴豫说道,转头看向杜轩,“阿梨方才对你说的说中了,是何意?”
“稍后说吧,”杜轩说道,“少爷还同你说了什么,就说是去找我?”
“少爷要我去八江湖那小村等他,他三日后找我们碰面,我现在正带人赶去。”说着,戴豫回身,冲夏昭衣介绍季夏和和孙氏。
夏昭衣转眸望去,抬手一拱:“见过。”
自她出现后便一直打量着她的孙氏和季夏和不太自在的回了下礼。
“我去找沈郎君,”夏昭衣对戴豫说道,“支大哥和杜轩先生便先随戴大哥一并去八江湖吧。”
“不好找的,”戴豫忙道,“我们来时走的路尽量偏僻,但还是遇上了好些兵马,幸好我们没有被发现,少爷应该会更警惕,一路绝对不会留下什么踪迹。不过阿梨你放心,少爷一定不会出事的,他说三日会来,便一定会来。”
“但是……我留的记号是说去六桂里……”杜轩心惊道。
“啥?!”戴豫朝他看去。
杜轩头皮一阵发麻。
昨夜小作休息,夏昭衣便准备动身,杜轩着实心疼,将她拦了下来,说渡安口就在开平驿前边,只要季家的人一过去会和,沈冽在人群里没有见到他,便一定会回来找他,做好记号就成。
这也是刚才夏昭衣所说的,被他说中了。
考虑到开平驿附近地势复杂,都是丘陵,乡郊上有十几座村庄,如果前去找人,反而容易走散,夏昭衣便也觉得留下来靠谱。
随后,夏昭衣和支长乐就陪同杜轩一起留记号,以水桥湖畔和洼地旁最大的草木为主,总共做了大约十五处,所留皆是松州扶上县的六桂里。
605 他还活着(一更)
戴豫也跟着头皮发麻了:“如若少爷寻到了这些记号,那少爷去哪?去临宁找我和季郎君,还是先去六桂里找你?”
“我先去找他吧,”夏昭衣说道,“不论沈郎君去六桂里或临宁,你们都去八江湖等我,”顿了下,夏昭衣又道,“八江湖哪里?”
杜轩一顿,忽的说道:“不成啊!”
“什么?”夏昭衣拢眉。
戴豫也忆了起来,说道:“阿梨,便是八江湖临宁那桃溪村,是你之前住过的小院,但你不能回去了。”
“此事说来话长。”杜轩说道,而后尽量用简单语句将当初她离开八江湖后被人发现身份的事情告之,以及沈冽去找她时,怕那对房东夫妇被影响,直接将小院买下来的事。
“你们将那小院买了下来?”支长乐诧异。
“嗯,”杜轩点头,眼神坦荡自然,“买下来后便闲置在那,少爷觉得此行为也许会冒犯阿梨姑娘,所以那小院我们未曾住过,交由刘大婶负责打扫清洗,每月我们给她固定工钱。”
“沈郎君有心了,”夏昭衣说道,想了想,又道,“那便在临宁的福安客栈吧,你们路上诸多保重,我先去找沈郎君。”
她回身,干净利落的上马,顿了下,看向支长乐,说道:“尽量绕开清阙阁,也尽量不要让宁衿知道我们回来。”
“好!”支长乐点头,“阿梨,你也要当心。”
“嗯。”夏昭衣应声,同季夏和和孙氏道了声别,一声娇喝策马,狂奔离去。
山河蜿蜒,春和下千里玉树葱翠,日头遍照群山,渡安口大火渐灭,浓烟仍翻滚,开平驿附近的其他兵马来了大量人手,近万人立在空旷的荒地上,身上各式铠甲在阳光下熠熠刺目。
伤亡清点复杂,比之更难的是余下的清理收整工作,陆栖原赶来的较晚,远远看到兴化山下一片废墟焦土,陆栖原的面色瞬息惨白,双手几乎要连缰绳都握不住。
几个身穿玄甲的士兵牵马站在人群里,看到身后而来的陆栖原,一个士兵上马,迎了上去:“陆将军!”
这一身玄甲太好辨认,陆栖原喉咙干燥,说道:“曹将军呢?”
“将军去追季家人手,留我在此等候陆将军,”士兵说道,“前面的季家交给我们将军去追,还请陆将军速派人手将整个松州与熊池封锁,以及活捉一个少女,是数年前在大乾朝京都一举成名的阿梨。”
陆栖原不管什么阿梨,皱眉说道:“要我别去追,这像什么话?我陆栖原的脑袋如今只是个摆设,随时都要掉下去!曹易钧这是要害我?”
士兵停顿了下,说道:“陆将军,我们曹将军说,你率三千精兵,却连拖家带口,带着一堆累赘的季家都追不上,导致渡安口数千将士在此连反抗余地都没有就无辜枉死,此为大失职,勋平王对你定不会轻饶!此事极有可能还会连累到你的家眷与手下,倘若勋平王一怒之下要砍了陆将军,按照勋平王这些年的行事之风,陆将军的家眷定也会被杀尽,以永绝后患,除非,陆将军自己死。”
陆栖原听着双耳嗡嗡,怒斥说道:“胡言什么!你们攻袭营的兵这般不知轻重,妄议将帅?!曹易钧怎么教你们的!”
“将军勿动怒,我们曹将军是在帮你,”士兵忙说道,“我们曹将军将陆将军的锅接走了,到时候若出什么事,我家将军和陆将军一起受着,勋平王的怒气再大,也不可能同时斩杀掉两个将军,陆将军说是吗?”
陆栖原皱眉,心中怒意散掉不少,他点了下头,语声也变得温和:“看来曹将军此举的确是在帮我,等等,曹将军要我去找谁,阿梨?”
“是,”士兵说道,“若非这少女拦路,我们早便将季家的人追上了,渡安口也不会遭此大难!”
“她带着多少人?如何拦的?”陆栖原说道,“她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带着人进来,那些关隘无一人发现?!”
士兵拢眉,顿了顿,驱使坐骑上前,在陆栖原耳边低声说话。
着实不愿告诉陆栖原,昨夜所见只有少女只身一人,此事说出去,对于他们攻袭营而言,是何等的奇耻大辱,可有些事,不得不交代。
陆栖原听完大惊。
“将军快去吧,如果能抓到她,兴许可以将功补过!”
“对,”陆栖原点点头,“能补多少是多少,我这便去。”
他拉扯缰绳,将坐骑掉头,扬声对部下下令。
军中第二排的最右手边处,一双若有所思的晶亮双目看着陆栖原身旁的攻袭营士兵,再转头看回陆栖原,他确认自己的耳朵没有听错,刚才那个士兵所说的那个人名就是“阿梨”。
“全九维,”一旁的郎将低声说道,“你怎么看?”
全九维回神,朝他看去,说道:“看什么?”
“曹易钧要我们回去,”郎将说道,“找到了季家的人,曹易钧占功劳,找不到,我看是我们要倒霉!”
“哦,”全九维说道,“在下没听到,我这边听不大清。”
郎将看他一眼,皱了下眉,收回目光。
全九维没理会对方对自己的不满,继续去想刚才听来的那个人名。
阿梨。
数年前,这个丁点大的女童来找他时,名声虽有,却不及他后来逃出京城时来的大,而且,他那会儿也不确认对方就是定国公府的人。
眼下若是能将她抓住,定能一飞冲天,飞黄腾达,得好好想一个办法。
陆栖原下完令,带着兵马离开,不多做停留。
全九维收敛思绪,随身边众人一起,快马跟了上去。
同一时间,沈冽终于在一座丘陵山脚的古桥畔寻到了熟悉的记号。
他下马过去,徒手拨开松软的草木,泥土下压着一块树皮,上边是杜轩以绿草汁液写就的字,七个字在树皮背上挤挤挨挨:松州扶上六桂里。
沈冽紧绷的俊容终于松了口气,可见杜轩还活着。
606 奔赴松州(一更)
只是这树皮……
沈冽的手指摩挲在光滑树皮上,这是整齐利落切割下来的一刀,杜轩会一些剑术,但绝对不会有这般精细的功底。
他将树皮上的沙石尽数拂落,确然是杜轩的笔迹,不会有错。
确定下来后,沈冽没再犹豫,以火焚之,垂眸看着树皮被火光吞噬时,他的脑中出现林副尉脖子上的那一刀,也许出自同一人之手,杜轩或许被高人救了下来。
待树皮焚尽,他起身离开,朝松州而去。
杜轩不知与谁一起,但戴豫那边至少暂时安全。
沈冽心中剩下的唯一担心,是救下杜轩那人别有所图。
毕竟这样的亏,他此生吃过太多。
六桂里在扶上县,位于松州西南,是季家拟定的出逃路线里最为关键的一步,郭裕所安排的数百人手一直在六桂里待命。
但季家刚从广骓出逃时,完全没能适应转变,行路畏手畏脚,瞻前顾后,加之大雨让沿路积水,地势难行,最后季家不知不觉,来了此松州北部。
巧的是,沈冽为对付郭裕所准备的人手,也都安排在了六桂里。
本该来一场清算,谁能想到变数会在季家这。
江风大作,沈冽沿着荒无人烟的江边一路南下,眼下风头正紧,他只能远远避开官道和军队驻守的各大隘口。
在他身后大地的群山另一头,夏昭衣同样骑在马上,但是她的马停在了山腰上。
原野上到处都是兵马,夏昭衣肃容而观,远目眺向开平驿。
旷野上的风呼呼吹着,潮气退却后,风带起春日暖意,遍彻荒野与城郊。
视野太辽阔,所以她能看清到底有多少兵马,此等规模,非一夕就能办到? 也非地方统筹便可为之,在这里应该有绝对权威的人在调度。
季家也许能逃出大平朝,但逃出之后,恐怕会是一个烫手山芋? 无人敢收留。
而沈冽? 郭家会不会将锅都往他身上甩去?
眼下却不知沈冽在哪? 夏昭衣拿捏不准他是去松州? 还是先就近去八江湖? 亦或是,沈冽会不会已经出事? 被抓走了。
夏昭衣沉了口气? 将下边地形熟悉心中,一勒缰绳? 回身往另一边下山的山道走去。
若沈冽去了八江湖,戴豫他们会同他说情况,那么沈冽能安全。
若沈冽已被抓走? 那没得救了? 她只能准备一口厚棺。
眼下可以一去的,只剩松州。
但在去之前? 她觉得自己还得顺手做点小事。
于是两个时辰后? 夏昭衣穿着一个因落单而被她打劫的清瘦士兵的盔甲,一路逆着官道上往北而来的官兵,策马朝松州狂奔。
遇上官大的拦住她,反被她一顿呵斥,说军情要紧,拍马扬长离去。
入夜,她大大方方睡在一个小驿站里,第二日,踩着巳时的阳光迈入松州,而后又是一整日的赶路,才到六桂里的扶上县。
褪去一身沉重盔甲,她在村外寻了户农家买了身干净布衣,白皙肤色被她弄的枯槁,以务农老妇之姿开始在扶上县游逛。
沈冽绝对没有她来的快,所以夏昭衣学着杜轩的样子,在城外留了不少明显记号,但是等她过了一个时辰后出县城,准备去村子里找个地方入宿时,无意间发现,她所做的两个记号都被人挖掉了。
夏昭衣皱眉,而后不动声色将她做过记号的地方都走去一遍。
她一共做了八处记号,分布极广,相隔很远,最近的两处记号之间也有五百步。
但是这八个记号,她远远可见,全部都被挖光了。
夏昭衣估算过时间,她是从官道肆无忌惮,一路快马跑来的,而沈冽要到这里,绝对得明天午时。
只有她才能这么大胆跑来,沈冽可没有这条件。
因为这种送信的兵种,才不要沈冽那样个头的。
所以,谁挖的?
夏昭衣沉了口气,转身回去县城。
扶上县对于大平朝而言,虽是一座边城,但是对于整个中原大地而言,扶上县南来北往皆通。
街上人流密集,肩摩毂击,夏昭衣逛了一圈,最后装作买酒,朝她在纸条上所写的福全客栈走去。
她要了黄酒八两,坐在窗边等着,等了好半日,半点动静都没有。
客栈的生意不好不坏,但她这样一直占座,伙计有些忍不住了,走来说道:“客官,您这酒都给您打好了,怎么还在这坐着呢。”
“租下这个位置要多少钱?”夏昭衣粗着嗓音问道。
“租,位置?”
“租两日,”夏昭衣说道,在桌上放下两钱,“劳烦小哥去取纸笔来。”
伙计眼睛一亮,两钱银子,那可抵得上他大半个月的工钱了。
他声称不好做主,忙回头去找掌柜的。
掌柜的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心生好奇,仍是叫他取了纸笔过来。
却见这黄脸的老村姑提起笔来,落墨的几道横竖撇捺,就足见大家之风。
可写出来的这字……
掌柜的跟着一字一句念着:“谁挖了我的记号,出来对峙。”
“这……”掌柜的挠头。
“便贴在这里吧,”夏昭衣抬起头来,“这些时日就放这。”
“这……”掌柜的困惑,“不知你这是要做什么。”
“银两在这,”夏昭衣起身将伙计没有收走的二钱银子往前推去,“劳烦掌柜的了。”
说完,她拎起桌上的酒壶,离开了客栈。
在街上又逛一圈,夏昭衣最后停在一个河道旁。
提及扶上县,她倒是有一位故人。
父亲在世时有一个非常交好的老友,是个风雅至极的人物,此人有个老狐狸的外号,最拿手的就是把人卖了,人还替他数钱。
他擅诗文琴棋,养花调香,以及,还擅长接生和看胎……
夏昭衣忽然在想,要不要去拜访一下。
择日不如撞日,左右她手中这壶酒也不是很想喝,干脆便去找他。
但,家住哪里来着?
一个时辰后,一个热心肠的大嫂带着夏昭衣寻到了城外一个养猪的大宅子。
一身臭熏熏的柳河先生自后院走出,目光落在夏昭衣身上:“你家谁难产?”
607 哪来的书(一更)
夕阳的光落在他身上,眼角的细纹是岁月刻下的刀。
夏昭衣看着他,恍惚了半响,走上前去,将手中册子打开,递到他跟前。
册子上,是她写的一张配方。
不论是配方内容,还是纸上字迹,都让柳河先生的神色大变。
他缓缓看去,抬起头来:“你是……”
“前定国公府的阿梨。”夏昭衣说道。
柳河先生看着她,又看回册子,再抬头看她,唇瓣发颤。
夏昭衣一笑:“柳叔先忙,忙完,我请柳叔喝酒。”
柳叔二字,让柳河先生鼻尖瞬息一酸,紧跟着眼眶浮起红晕。
“好,”柳河先生点头,颤着声音说道,“好。”
夏昭衣并不想太过影响柳河先生的生活,今天拜访,只是单纯不想让手里的酒浪费。
她安静等在外面的小道上,柳梢轻抚,万物宁和,夕阳黄昏给天地铺了层暖色的毯。
柳河先生终于忙完,净完手后,领夏昭衣回他的小宅院。
一路上,二人所聊皆是此地风土人情的变迁,极少提及过往,尤其是定国公府。
但少女一口一个柳叔,到底是喊到了柳河先生的心坎上了。
因嫌身上味浓,柳河先生想先去沐浴,便让夏昭衣再多等一阵。
他家中藏书多,让夏昭衣自己随意翻看,夏昭衣便也不无聊。
却无意中,她翻到了那本一度让他们师门皆厌弃的无名书来。
书很崭新,可见极少被翻动,风清昂三字,便落在封面角落。
翻开书册,所见图文与她记忆中完全重叠,随意翻到后面的吃脑花上,她翻不下去了。
将这本书放在桌上,她去翻看其它,却着实巧,又翻出几本崭新书册来,并没有风清昂三字的署名,但书册中的图案和文字,更加癫狂离谱。
夏昭衣沉了口气,忍着发麻的头皮看完,将书册同样放在书案上。
柳河先生沐浴完,换了一身春日青衫,回来见到少女在书架前安静看书,开口说道:“贤侄。”
夏昭衣抬起头,柳河先生的清癯模样终于有一丝文人之气。
“柳叔。”夏昭衣说道。
柳河先生的目光落在夏昭衣手中书册上,好奇道:“这本是……”
“书是崭新的,”夏昭衣说道,“柳叔可能未曾动过。”
柳河先生尴尬一笑:“我爱买书藏书,但鲜少有时间去翻看。”
夏昭衣知道,其实就是懒。
她拾起案上一本书,递去说道:“柳叔看一眼这封面,可有印象在哪所得?”
“风清昂,”柳河先生念着角落里的字,摇摇头,“看来有一段时间了,着实记不清,我看到书便爱买,买来又……”
他停顿下,不好意思说下去,垂头将书页翻开。
前边还好,他眼睛大亮,直呼精妙。
翻去后面,尚还红润的面色逐渐变黄变白,差点没有吐出。
“世间竟有这样的书!”柳河先生针扎一般将书合上,往案牍上丢去。
怕一旁少女误会,他转过头来,看着少女清澈明亮的眼眸:“不是如此的,我当真记不得这本书在哪所买,对此亦无兴趣。”
夏昭衣笑笑,将案上其他几本书都拾起:“这些全是。”
“贤侄,这……“
“柳叔努力想一想,”夏昭衣将一摞书递去,“此书于我有些牵系,这些年我一直想调查,但无从查起,我师父倒是查到了一些,但不详尽。”
“我当真记不清了,”柳河先生轻叹,“我这小半辈子收来的书,全在这里摆着,有些摆了三十年,我都未曾去翻上一翻。这样,我也去查,我若能查到,我如何告诉贤侄?”
“别,”夏昭衣敛了笑,肃容道,“他们不是良善之辈,柳叔莫过多涉及,你若想不出,便不想,日后若再有接触,稍留一份心思,写信与我说便可,莫去接触。”
甚至可以这样说,她不怕李据,不怕宋致易,不畏惧任何强权,但唯独那一阵子在千秋殿之中,她感受到过极深的恐惧。
那一座座深渊,仿若皆长了一双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她。
就如,就如她手里捧着她自己骨灰时的那一股森凉寒意,那仿若是来自亘古的凝视,让她觉得自己渺小懦弱,毫无任何反抗之力。
柳河先生双眉轻拢,点了点头:“那,那我还是需要一个可以和贤侄通信的方式啊。”
“方式……”夏昭衣若有所思的说道,“倒是,也可以有,只不过,还未想好。”
左行游子庄渡口,她所买的那一个铺子本是打算用来收纳信件,作为联络之点,但离得着实太远。
而且一个联络点远远不够。
此处扶上县倒是一个好地方,四通八达,中枢之地,在这里设个点,不失为好主意。
只是,她不想影响和打搅柳叔的生活,所以,她这几日除却等沈冽之外,也许可以想个办法在此,或者附近设点才是,还需得信得过的人。
但扶上县除却柳河先生,她不认识其他人了。
“嗯?贤侄这是何意?”柳河先生说道。
夏昭衣笑了笑,说道:“没事,我此次是逃亡来着,所以一时未作好打算,这样,柳叔,我两个月后派人来寻你一趟,再将我的联络方式告诉你,你看如何?”
“逃亡?”柳河先生惊道。
“嗯,”夏昭衣点头,仍笑得甜,“逃亡。”
柳河先生皱眉,看着面前这少女。
老实说,他一直被人称作滑头和老狐狸,与他聊天,都是他主导着节奏,一群人凭着他忽悠。
但在这少女跟前,他半步都滑不动,谈话内容认真,却也轻松。
以及这“逃亡”二字,说得这般轻巧轻松,这性情脾气,倒真是……有点像她。
柳河先生叹了声,抛开那些逃不逃亡的,说道:“那贤侄可饿,要不我去厨房给你做点吃的,你今夜便在此休息。”
“不了,”夏昭衣说道,“我还有些事,得先走,之后不一定还会过来,不过……”
她眉心轻拧,转眸朝四周望去。
柳河先生耐心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柳叔,你可有特制的香料,稀有的那一种,越独一无二越好。”夏昭衣说道。
“自然是有,贤侄要做什么?”
“送我一位故友,”夏昭衣收回目光,冲柳河先生一笑,“明后两日便要与他见面,忽然想起还没准备礼物,便有劳柳叔啦!”
608 寻常妇人(一更)
打更的老师傅敲着梆而过,天上一片星云。
夏昭衣离开柳河先生的住处后,便回了福全客栈。
不过不是入宿,而是坐在了福全客栈对面的布坊屋顶上。
高处的风吹来,扬起她垂在脑后的马尾,她单手托着腮帮子,目光落在早已打烊的客栈窗扇上,脑中则想着那几本书。
天下兵戎相斗,四起硝烟,她隐居数年,但各方战事的消息,她却比谁都知道的清楚。
可有关风清昂,以及当年千秋殿下之人,之事,她和师父都没有更多的收获。
当年师父为了她,将龙渊下的千秋殿给填了,但她心里明白,填不掉的。
暗处的眼睛还在,就能造出又一座千秋殿来。
虽说与她关系不大,她当初下去龙渊,只是为了沈冽,而沈冽又是为了沈谙。
可是,那往生客三字,她忘却不了。
以及,那据说与她长得一模一样的柱中女孩。
这也是师父为什么要填平千秋殿的原因。
坐了半日,思绪未见半分清明,她今晚要等的人也没有出现。
按理说,她今日在福全客栈贴了这么张纸条,哪怕挖她记号的人不想明面上出来,暗地里便也不找掌柜的打听一番么。
杜轩当时提到过,扶上县表面平静,但暗地里绝不,沈冽在此安排了许多人手,但更多的人手,是郭裕安排的。
明着说是为了保护季家,但在保护季家之外,还要用来对付沈冽。
杜轩说,他们想让沈冽非死即残。
今日挖她陷阱之人,尚还不知是谁。
但不论是沈冽的人,还是郭家的人,当真不好奇是谁埋下的陷阱?
一些困意涌来,夏昭衣轻轻打了个哈欠,便就在这时,街道尽头传来马蹄声。
她转眸望去,来了一队兵马,速度奇快,眨眼便至跟前,匆匆而过。
兵荒马乱的世道,尤其是相对大平朝而言的边陲之城,这样来去匆匆的兵马不足为奇,沿街百姓未曾有一人推窗而望。
夏昭衣本也只看去一眼,便收回视线,但旋即,她再度转眸看去。
似乎,又有些不对。
这盔甲,是大平朝禁卫军的盔甲。
习惯性的,夏昭衣手指轻动,旋即皱眉。
大凶。
半个时辰后,数千兵马自扶上县南城坐镇营中而出,高举火把奔向全城客栈。
城中不论大小客栈,所有入宿者全被抓走。
除却客栈,挨家挨户的房门皆被叩响,凡有外来者,租房者,同样被官兵带走。
邻里必须互相举报,若有任何包庇,格杀勿论。
在这抓捕过程里,遇上不少于十起的反抗者,头颅当场落地,鲜血便洒在城中街道上,甚至尸体都未有空闲处理,任凭留着。
寅时三刻,大量官兵奔赴城外,扶上县三十里以内的所有乡道,一时间马蹄声响彻。
待天渐渐亮开,几家客栈里的掌柜和附近邻里,终是鼓起勇气开门出来,想办法收拾被弃于街上的尸体。
鲜血还未干,但已冷得彻底,搬运尸体的每个人,从头至脚,一片冰凉。
尸体大多都为异乡异客,无人好认领,本想弃于城外,但官府来了命令,要人搬去城中最空旷的小广场,官府还要验尸。
于是一辆又一辆板车,便往小广场推去。
福全客栈的掌柜和伙计则快要哭了。
他们已先一步扔去了城外,不得已,只能硬着头皮再去城外搬回来。
伙计推着板车,轧过清晨的石板路,咯吱咯吱作响。
掌柜的跟在一旁,一边喊着晦气,一边双掌合十,不断拜神灵,拜鬼佛,希望横死者别来寻他们报复。
才出城下了乡道,还未寻到弃尸的地方,便冲出来一伙人,直接揪着他们朝路旁摔去。
为首的男子揪住掌柜的衣领,恶语问道:“昨日写字那婆娘,可还记得是谁?!”
掌柜的面色青黄,舌头打结:“也,也是外来的,被官府抓走了!”
“放屁,官府那边没有她!”男子声音变冷,“她可有留话给你们?”
“没,没呀!”
“她的模样,还记得吗?”
掌柜的回想了下,摇摇头。
“她的脸不好认!”一旁同样被压制着的伙计忙道,“黄黄的,黑黑的,一看便是种田的农妇!”
“她什么都没有交代,留了纸条便走了?”
“对,出手是阔绰的,直接就给了二钱,倒也,倒也不像是农妇。”
“那二钱银子呢?”
“啊?”掌柜的颤声说道,“你们是打劫的?”
为首的男子当即甩了掌柜的一记耳光:“她给的那二钱,交出来!”
掌柜的被扇蒙了,一时答不出话,伙计忙叫道:“自是在账房先生那!但你让账房先生认,定也认不出是哪个二钱,我们生意不好,可每月几两银子的流水总是有的。”
手下们看向为首男子。
男子神色阴鸷,松开掌柜的:“滚!”
两个伙计忙去扶七荤八素的掌柜,三人踉跄去抓板车。
看着他们惊忙推着板车离开,一名手下说道:“那妇人行事嚣张,还以为会留下诸多线索等我们去寻,岂料什么都没有。”
“必不是什么寻常妇人。”男子冷冷说道。
“眼下如何是好,”手下说道,“我们死了四人,还有九人被抓走了。”
男子没说话,半响,沉声道:“不慌,这扶上县又不止我们的人。”
“那季家的人和沈冽……”
“必是不会来了,扶上县动静这般大,他们应该会绕道。”
说着,男子回头看向身后的扶上县:“我们去附近村野等消息,顺便再想办法救出城中兄弟。”
“是!”
掌柜的被伙计扶着,脸颊火辣辣的疼,耳鸣还没有消退。
三人不敢回头,但也不敢回城。
绕了好大一圈,才去到郊野弃尸的地方。
说是弃尸,但也断不敢直接将尸体裹个草席就乱扔,本就横死者,哪敢轻慢对待,所以他们今早还特意挖了很深的土。
但寻到埋尸处,却见土已被挖开。
三人放慢脚步,慢慢走去。
忽见一个眼眶通红的男子自坟冢里爬起。
三人吓得差点没叫出声音。
“别出声!”身后忽然响起一个少女声音。
三人回过头去。
是个容貌清秀明丽的少女。
夏昭衣伸指在唇前:“嘘,他是死者的兄长,你们别说话。”
609 月黑风高(一更)
这位死者的兄长,从客栈掌柜和伙计推板车出城开始便跟着他们了。
夏昭衣则跟在更后面。
在那兄长将掩好的土挖开时,夏昭衣的目光全程在他的手腕和下盘上。
是个武夫,而且功夫底子相当不错的武夫。
不过着实不好判断是谁的人,郭裕的,沈冽的,或者是潜伏在扶上县的其他势力的。
现在夏昭衣喊住客栈掌柜和伙计,四个人藏在暗处,看着那兄长挖完土,想将尸身拖走。
但死人的身子,哪有那么好拖,沉甸甸的,近两百斤,哪怕兄长的臂膀壮大如碗,拖得也费力。
掌柜的急了,想上去拉,被夏昭衣拦住。
于是,他们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兄长将头颅装在包袱里,别在腰上,将无头的尸体套上半截麻袋,背在肩上,快步离开。
“这,这可怎么办!”伙计急道。
“官府的人若问起,你们如实说,若未问起,你们便当什么都不知。”夏昭衣说道。
说完,她准备离开,转身之际又回过头来,看向掌柜脸颊上的红肿。
掌柜的眨巴了下眼睛,不太自在的抬手捂脸。
夏昭衣抿唇,转身离开。
那兄长背着尸体,尽量走无人的林子。
夏昭衣悄无声息跟随在后,大约小半个时辰,兄长进了一座破败的庙宇。
随后夏昭衣便看着他去四处寻木柴,似要将这尸体火化了。
在这兄长劈柴找木头的功夫,夏昭衣在庙外寻了棵高树坐着,目光落在庙中被麻袋盖着的尸体。
昨夜是禁卫军亲自出动的兵马,而这些禁卫军,断不可能是远在京兆的宋致易亲派。
松州,熊池,安江,广骓,这四个地方里同样拥有禁卫军的就只有一人,便是宋致易给了绝对特权的勋平王晋宏康。
此次忽然突袭,目的非常明确,若说对付其他势力便罢了,但若是针对沈冽,那或许与郭裕脱不了关系。
当然,只是猜测。
按行程来算,沈冽今日便该到了,但眼下城中大乱,不知沈冽会如何。
不过,她倒是可以碰碰运气,去一个地方守株待兔。
本来想拉上这个兄长来帮一帮,可见他这悲痛模样,夏昭衣觉得还是算了,留个独处空间,让他一个人节哀好了。
城中的混乱一直持续到午后,城外则更久。
沈冽骑马从北处山野过来时,已是黄昏,他直奔扶上县,经过几座村庄时远远发觉不对,勒马停了下来。
太静了,静的出奇。
正当农务繁忙的时节,却未见一个农人,河道上只有零星几艘晚归的渔舟。
他没有再过去,下马后守在岸边,待扛着鱼篓的渔民下船,他上前询问。
因着一身士兵盔甲,几个渔民没有多疑,尽数告知,有人还添油加醋多描述了一番,也有人问他可否知情。
沈冽摇头,沉声谢过,翻身上马离开,在村子另一头的乡道上,他停下看着天尽头的扶上县。
他年少还没有防心时,曾着过郭裕的道,险些失了性命,所以这一次,他极其谨慎,将所有郭裕可能会耍的手段全部设想过去,自然也包括眼下这个并不算意外的突袭。
可他根本没有料到,杜轩会同他失散,提前一步来了扶上县。
不知杜轩是否恰在城中住宿,若是,那现在便难了。
沈冽抬头看向昏黄天色,眼下只能忍着,待到彻底天黑,方可入城。
除却沈冽,同一时间和他盼着天黑的,大有人在,有的在城内,有的在城外。
城中虽乱了一日一夜,但该有的秩序并不会变,一到时辰,街道两旁的灯笼被照样点起,照着空幽幽的清寂长街。
东斜街口的小广场上,那些枉死的尸体一具一具,规整排着。
旁边仍有诸多官兵,验尸的几个小官员提着灯笼,还在一具一具检查过去。
一旁还有画了一整日的三名画师,若说画得不像,得被撕毁了重新再画。
而面对身首异处的几具尸体,那头颅无论看上多少眼,都教人胆颤。
变凉的晚风呼呼而来,画纸的边角起飞,寻来镇纸压着,仍被吹得鼓起。
一张画好的画忽的飞了出去,一名画师惊呼让人去捡,身旁的军爷们无动于衷,冷漠看着。
画师只得搁下笔去追,终于在角落里拾起画来,抬头一瞬看到了街角口的一双眼睛,狼一般凶狠。
他下意识要出声,这双眼睛很快消失,速度飞快。
画师愣怔,一时不知是不是画了一整日的画造成的错觉。
他拾了画纸转身,准备回去,一柄利斧就在这时从后面砍来。
沁凉寒意陡然而起,画师连回身都来不及,利斧劈入了他的后脑。
倒地的瞬间,画师都还是懵的,甚至连惨呼声都忘了发出,视线落在他手里紧紧捏着的死人画像上,很快,他也成了死人。
“什么人!”
“那边有情况!”
士兵们很快发现不对,十来人提着长矛奔来。
一人检查画师,已经断气了。
同旁人商量了下,两人将画师的尸体扛回去,丢在了广场第三排。
追去的人越来越多,兵马奔走,迅速集结调遣,沿街百姓大气都不敢出,也压根不敢去好奇外面发生了什么。
夏昭衣蒙着脸,蹲在大牢的屋顶飞檐旁。
听到远处传来的动静,她抬头看去。
今夜月色特别好,能见度很清晰,她看到那些提着火把奔来跑去的士兵,眉心轻轻皱起。
应该不是沈冽吧……
这个念头方起,便听到下面传来的一声闷哼。
夏昭衣当即回头,顿然一愣,一个黑衣人,将另外一个黑衣人放倒了。
她猫回去,迅速藏好。
同时一支箭矢“嗖”的一声,朝着她所藏身的角落射来。
这般快的箭矢,根本无处可藏,但庆幸她藏的地方易守难攻,对方从下面射上来的箭矢,准头完全不够。
她一翻身,朝另一边滚去。
又一支箭矢射来,夏昭衣飞快藏好,缓了缓,她蓦然自另一边下去,以最快速度闪去对方身旁,抬手卸掉了对方的弓弩。
610 黄雀在后(一更)
弓弩被夺走,弓手本能的抬手回击。
但来者根本不给他任何回手余地,下一瞬,他的喉咙被人以手指擒住。
“你们是何人?”夏昭衣压低声音说道。
清脆悦耳的少女声音,让弓手颇感意外。
“不说的话,我可拿不动这弓弩了。”夏昭衣又道。
弓手的两个就在近处的同伴赶了过来,见此模样,不敢轻易上前。
“你又是何人?”弓手怒道。
“我数到三,”夏昭衣看着他,“你可等得起?”
弓手略作安静,随后道:“我们是沈冽的人。”
“沈冽是谁?”夏昭衣说道。
“云梁沈家,醉鹿郭家,你不认识?”
“……哦,”夏昭衣说道,“那对不住了。”
她纤细的手指一松,弓弩“啪”的一声,重重撞地。
弓手瞪大眼睛,下一瞬,他蒙脸的布被对方一把扯下。
他忙去回击,夏昭衣一步退开。
四十来岁的模样,略长的人中让这张脸很好认。
夏昭衣看了他一眼,在弓手同伴射来弩箭之前,转身奔入黑暗。
弓弩跌地发出的重响,立时将所有注意吸引过来。
除却官兵,四周黑衣人亦大惊。
莫说救人了,极有可能要将自己都给搭入进去。
夏昭衣没有跑远,看着这几个黑衣人仓皇逃走,以及远处举着火把赶来的士兵,她的目光转向另一边被他们放倒的黑衣人尸体上。
本就是躲躲藏藏的夜行者,尸体倒下的地方在极其偏僻的角落。
想了想,她无声过去,俯身揭开遮脸的布。
还未来得及在幽光中看清,身后一阵脚步声逼近。
一道拳风随即扑来,夏昭衣迅速避开,同时抬手回击。
来者出招迅猛,拳拳重力,夏昭衣尽数闪避,反守为攻,蓦地拿捏住对方的手腕,手指一拧,借力打力的巧劲直接将对方的胳膊给卸了下来。
脱臼的剧痛让男人闷哼出声,但见黑暗里一道白亮之光,冰冷的匕首登时贴上他的脖颈。
又是一个黑衣人。
夏昭衣拢眉,冷冷道:“你是哪伙人?地上这具尸体的同党,还是刚才跑掉的那伙,还是另一伙?”
说完,夏昭衣觉得熟悉,她熟练的又扯下这张遮脸的布来,顿然扬眉。
是今日在城外所见的,那背着兄弟尸体离开的兄长。
这时听得后面官兵靠近的声音。
夏昭衣收回匕首,抓着被脱臼之痛惹了一身冷汗的大汉:“走!”
大汉反抗了下,最后终究乖乖配合。
衙里一片混乱,几处大门全是奔走的兵马,但听动静,似乎街上更乱。
夏昭衣今晚是来守株待兔的,自然不会离开。
大汉痛得大汗淋漓,将牙根都咬的发酸,恨不能掐死这个少女。
夏昭衣不理会他,目光一直望着外头。
看来当真热闹,因为又让她瞧见了几个黑衣人离开,前前后后的,也不知是几伙人。
“你也是来救人的?”大汉低声问道。
“你呢。”夏昭衣没回头,随口问道。
大汉估算着自己现在偷袭这个少女有几分胜算,但刚才的交手,他甚至感觉对方都未出全力。
“嗯,”大汉应声,“我也是来救人的。”
“……哦。”夏昭衣说道,并没有多大兴趣。
忽的,鼻下似闻到一阵血气。
她回过头去:“你受伤了?”
目光落在对方的左肋下,衣上有一片颜色较深之处。
“小伤。”男人咬牙说道。
夏昭衣点点头,看上去不是现在伤的,回想刚才那套拳,在负伤情况下还如此彪悍,厉害。
她收回目光,继续看向外面。
大汉则继续观察她,虽然感觉得出她敌意和杀意不强,可他终究不放心。
便……放手一拼吧。
大汉凝息,未脱臼的另一只手去触碰藏在靴中的匕首,边道:“我是独自来的,你的同伴呢。”
“我也一个人。”夏昭衣说道。
大汉点头,手指握住了匕首,眼眸一狠,就准备拔出时。
夏昭衣回过身来:“我帮你接臂,你走吧。”
大汉变脸一般,心虚的看着她。
少女直接探手,抓着他痛的崩溃的胳膊往上抬起,一声骨头咯噔的声音,将他的胳膊归位。
这手法,大汉不得不说,属实一绝。
“告辞。”夏昭衣说道,起身离开。
大汉怕她耍手段,紧紧盯着她,却见她真的就这样走了,身形轻盈跃上一处水缸,紧跟着就像是燕子一样,灵活翻上了飞檐。
大汉喘着气,这才闭上眼睛,贴着矮墙仰起头来。
力气终于缓过来后,他撑着身子爬起,打算去探一探眼下情况如何。
才摸出清寂院门,耳后传来一道掌风,他忙回身去挡,同时心里大呼倒霉。
刚才他偷袭别人,很快风水轮流转,他被人偷袭了!
不是那个少女,是个个头比他还要高上一些的清瘦男子。
可是出招比刚才那个少女要狠得多。
大汉拳脚功夫并不弱,但眼下先被偷袭,紧跟着就被完全带入了对方的节奏。
好不容易找到出拳的机会,就被对方紧紧的压制住。
忽的,他脸上挨了一拳,整个人跌去后边的墙上。
对方探手过来,将他脸上的纱布扯了下去。
大汉瞅准时机,一掌打去,对方轻易避开,旋即便要掐住他的脖子,就在这时,一粒石子忽从远处打来。
对方头一偏,避开了石子。
紧跟着,大汉便见刚才离开的少女飞快奔来。
抓着他的这个男人想要给他最后一击,大汉忙避开要害,紧跟着,对方就被少女缠住了。
两个人的招式皆很快,月色之下,瞬息便是数十个来回,绝佳的近身搏斗之术。
一方主攻,凌厉迅猛,一方闪避,以退为进。
大汉看着他们,知道少女一定会瞅准最佳时机,给对方致命一击。
但他没料到的是,才打这么一会,少女忽然退开出去很远。
同时,对方也收了势,往后退去。
大汉则捂着又出血了的伤口,看着他们,在想如何和少女联手。
夏昭衣喘着气,双眉轻轻皱着。
清瘦的黑衣男子则愣在了那边。
少顷,黑暗里传来清冽声音:“……阿,阿梨?”
611 好久不见(一更)
嗓音是清冷的,语调却又带着轻微颤意,如此说出来的话,仿若覆在原野上的冬夜霜雪。
果然是他。
夏昭衣笑了,轻声说道:“沈冽,好久不见。”
恰起一阵夜风,似有蒙尘的云被吹拂而去,月色照着清白天地,少女窈窕的身姿凝成了一幅岁月起笔的画。
分明只有短暂一瞬,简单七个字,沈冽却觉得像是有什么在耳边,在心尖上荡过。
人道莫惊相思,漫因惆怅扰清狂,一惹相思,朝寒伏雨成狂澜,但若相思变相见,便似柔绿乍和烟。
沈冽弯唇一笑,千言万语到唇边,却又是一声:“阿梨。”
“你们,认识啊?”大汉说道。
夏昭衣笑着看他一眼,语调都变轻快,对沈冽说道:“此地不宜久留,先走吧,杜轩不在这儿,他很安全。”
“……好。”沈冽点头。
柳河先生一日一夜没有睡好。
外面夜色已深,晚风打着庭院里的芭蕉叶,他托腮看着窗扇,满脑子回忆那几本书是哪里所得。
定国公府虽已破败了,可是故人的子女还在,他可不想他们对他有半点误会。
何况,这几本书着实令人无法接受。
分明书中文字,和绘画功底,都可见作者极其有才华。
这般有才华的人,怎么能写出,写出这种邪恶阴毒的东西来!
真是他买的吗,他在哪买的?
外面忽然响起很轻的敲门声。
柳河先生一顿,抬眼朝外看去。
不是院子外的,是他屋子外的。
“柳叔!”少女清脆的叫唤很低的响起。
“阿梨!”
柳河先生忙起身,快步过去将门打开。
扑鼻而来一股浓郁腥气,柳河先生稍一皱眉,一眼看到三个从头黑到脚的黑衣人中,那个正在流血的大汉。
不由多问,柳河先生往旁退去一步:“先进来!”
柳河先生喜好藏书,是以书屋在他院中是独门独户的,且里面还置了一间偏厅。
沈冽将大汉扶去软榻,柳河先生打了小半盆水,让夏昭衣去取来药箱。
屋中多点了一盏灯,暖黄的烛光下,大汉肋下的伤口极其狰狞,不是刀剑所伤,也不是箭矢。
夏昭衣看着柳河先生利落的手法,收回目光,侧眸看向身旁的沈冽:“你去院中洗下手吧。”
沈冽看着她,反应似慢半拍,点点头:“……嗯。”
大汉在床上因痛发出极低的呻声,夏昭衣走去,低声说道:“柳叔,你屋中可有什么干净的衣裳,适合我那朋友穿的?”
“有,”柳河先生未抬头,“勇儿生前那些衣裳都还在,在他屋中柜子里,全是干净的,随便挑。”
“好,多谢柳叔。”夏昭衣说道。
院子里有许多花香及药香,繁簇花枝中,还有一口古老的青石井。
沈冽打了水,洗完手,将脸上的纱布摘下。
这座小院地处偏僻,周遭蝉鸣鸟语,雅致清幽,他看着月色落下的影,宛似溶溶一场梦。
身后传来脚步声,沈冽回过头去,才平息下的心跳又乱起。
夏昭衣手里捧着一套干净衣裳,笑道:“柳河先生有备着热水的习惯,恰好可以让你沐浴。”
“嗯,”沈冽点了下头,顿了下,又道,“你先洗,我不急。”
“我先吧,我去看看柳叔那边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可能还需得去煎药。”
“……好。”
沈冽接来衣裳,衣裳上有很清雅的花香,抬头见到少女转身要走,沈冽忙道:“阿梨。”
“嗯?”夏昭衣回头。
沈冽看着她清澈明亮的眼眸,低低道:“你脸上的布,要一直戴着吗?”
“……”
夏昭衣笑了,抬手摘下布来:“我给忘了。”
少女彻底长开的五官很是清媚,鼻梁变高了,唇瓣更鲜红,欺霜赛雪的脸蛋上,一双盈着水的眸子像是天底下最夺人心的蛊。
沈冽自小因着出众的外貌,反而厌恶皮相,从不喜评论别人美丑,再美的姑娘在他跟前,他也未有另眼相看。
这是头一次,沈冽体会到了惊为天人四字。
但他清楚知道,不是因这娇美容貌,而是因为这花一样的容貌,是她。
“阿梨变美了。”沈冽说道。
“他们皆这样说,”夏昭衣笑道,“杜轩和戴大哥,还有季家那公子,眼下都在临宁。”
“杜轩是你救得?”
“嗯,”夏昭衣点头,“说来话长,你先去沐浴,我再慢慢同你说。”
“好。”
夏昭衣回身往屋里走去,忽又顿了下,回过头来,对上年轻男子仍在望着她的眼眸,一笑:“沈冽,你也更好看了。”
“……”
沈冽极力雅持着自己的平静,点了点头,沉声说道:“嗯,我知道了。”
待少女进屋后,他雪白的俊容立马浮起笑容。
他垂下头,抿了抿唇,没能忍住,索性便笑得灿烂放肆。
只不过……
等等,他眨了下眼睛,他回答了个什么。
什么叫,他知道了?
大汉痛的快昏死过去,但是伤口旁坏死的皮肉着实太多。
柳河先生已用了一些麻药,但这几味麻药生效得一阵子,眼下除却咬牙忍着,没有其他办法。
夏昭衣将药煎上,回来坐在一旁托着腮帮子,看了半响,她没办法帮忙,最后漫不经心的拾起几个药瓶,闻着药瓶中的药香。
抬眸见到柳河先生第不知多少次回过头来看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夏昭衣说道:“柳叔想问什么?”
“贤侄啊,”柳河先生悄声道,“这两日满城风雨,可是与你有关?”
夏昭衣想了想,说道:“应该,是没有关系的。”
“应该?”
“嗯,但不知和他们有没有关系。”
“他?”柳河先生指向床上的大汉。
“嗯。”夏昭衣点头。
“你和他们,不是一伙的?”柳河先生说道。
“外面那个是我的故友,至于这个,”夏昭衣看向大汉,说道,“你叫什么?”
柳河先生睁大眼睛:“你不知道他叫什么?”
“不知道的。”
大汉大汗淋漓,喘着气说道:“多谢姑娘相救,我叫林中虎。”
612 见面之礼(一更)
柳河先生一时懵了:“如此,你们还真不认识。”
夏昭衣点了点头。
“那外面那人呢,他叫什么?”
“姓沈,柳叔唤他沈郎君即可。”
“沈郎君,”柳河先生低声说道,顿了下,又道,“你刚才说,应该与你没有关系,那么与他们呢,闹得可严重?”
夏昭衣目光看向床上的大汉。
大汉正半睁着眼睛,残留的意识努力听着他们的对话,闻言咬着牙爬起:“或许严重,我还是先走,便不给你们拖累了。”
“你先别激动,”柳河先生说道,“你的伤口又见血了。”
“倒不是拖累,”夏昭衣说道,“你先休息,伤好了再说,我去看看药如何了。”
大汉点头,哽咽道了数声多谢。
柳河先生对生活极为讲究,尤其是吃食方面,厨房中除却常备的食材,用具器皿是一整套精细的青冬瓷。
夏昭衣在锅中添了热水,灶下加了柴火,回来便在门前的药炉后坐着。
沈冽自房中出来,便见她盯着倚在角落的一把锄子走神。
徐和晚风吹起她马尾的发梢,黑色夜行衣反将她衬得更白,月色冷暖的光,落在她的眉眼上,澄净似一汪雪湖。
但分明这么宁和,他又像是能听到动静,似星河入沧海,凌波逐玉白,古老行文里的诗词韵地,皆在他的凝眸处具象成了她。
安静一阵,沈冽抬脚走去,终是打破静谧:“阿梨。”
夏昭衣回过神来,唇角一弯:“洗好了。”
沈冽在旁边的矮竹凳坐下,说道:“抱歉,我不知道那是你朋友,伤了他。”
夏昭衣笑笑,打量他一身衣衫,的确合身。
“柳河先生与我父亲是故交,我唤他一声柳叔,柳勇哥哥早年从军,一直跟着我大哥,只可惜,他早早便战死了。”夏昭衣说道。
沈冽一顿:“我这身衣裳便是……”
“你穿起来真好看,”夏昭衣一笑,蓦然想起件事,她自怀中摸出一件小物,递去说道,“多年不见,赠你的见面之礼。”
是一个精致的木雕小长盒,还带着少女身上的体温。
沈冽平复着心跳,修长手指将小盒打开,一股从未闻过的清雅幽香沁鼻而来。
“我问柳河先生特意要的香料,”夏昭衣说道,“本没想到还会再来寻他,故而一直带在身上。此品种甚少,柳河先生说以后可不会再制了,当然,你若是喜欢,我还是可以说服他的。”
几块香料,整齐规整摆放在盒中,上面还有柳河先生的雕字,一笔一划,皆是大家之风。
这样的礼物,夏昭衣说得轻描淡写,但沈冽知道有多贵重。
可惜,他如今什么都没有,为了轻装简便,能丢得都丢了,连这次一路穿着的盔甲和大刀,他都拿去同一个胆大的裁缝换了这一身夜行衣。
或者这样说,他根本没有料到在扶上县会有这样的重逢,早还在左行时,为了应对郭裕,他便做好了在扶上县沐一场腥风血雨的准备。
后来以为杜轩来此,他一路追来,皆提着十万分的心眼。未曾想,在扶上县等着他的却是他早以为在八江湖上遗憾错过的佳人。
若早早知道是她,他便带那几块早就想送她的玉来了。
将盒子盖上,抬眼看到少女清丽的面庞时,沈冽压着心跳,认真说道:“多谢阿梨相赠,此次来得匆忙,我未备礼物,待日后再补。”
“好,”夏昭衣笑道,“对了,你可饿?我忽然想起,我一日未吃东西了。”
“这怎么行,”沈冽拢眉,“胃可受得了。”
说着,他回头朝身后厨房望去一眼,起身道:“我去同柳河先生说一声,借用下后厨。”
也不等夏昭衣说话,长腿迈下台阶,快步走了。
“……”
夏昭衣失笑,她本只是随口一提,是想让沈冽帮忙看着药,她去随意做点什么吃的,再替他做一份。
不过,虽然知道柳河先生一定会把厨房借给他们,但她也是想着先去说一声较好。
既然沈冽去了,便由他去说好了。
柳河先生果然欣然答应,沈冽道谢离开,出得小偏厅时顿了下脚步,回头又看向柳河先生:“先生,看您外面藏书颇多,可否有烹饪之类的书籍?”
“有的,右起第三个书架的第二排皆是,不过,”柳河先生皱眉,“你和阿梨皆不会做饭?”
“……会一些。”
柳河先生打量他,年轻男子身上这气质风华,不仅仅只是大优于常人的俊美相貌这般简单,他这举手投足,皆可看出他自小的养尊处优和良好家境。
说不会做饭,却也不奇怪。
便让年轻人自己折腾去吧。
“拿那本《膳食珍录》去吧,易上手。”柳河先生说道。
“多谢先生。”沈冽说道。
出来在书架上,沈冽很轻易便找到了这本《膳食珍录》。
他其实并不是不会做饭,在野外风餐露宿时,他会捕猎,会捉鱼,会烤会煮汤,这些于他不算难事,但真正要进入厨房,他怕自己分不清一些先后工序。
眼下夏昭衣一天未吃东西,他并不打算真的现学些什么,但有份参考,感觉会好一些。
出来前,他下意识将左手微微背在后面,不太想让夏昭衣看见这本书。
虽不觉得有什么,但过去被少女问起时,仍露出了一丝极其难得的不自在。
夏昭衣看着他拿出的书:“这是……”
“食谱。”沈冽说道。
“呃。”
“别误会,我会做一些吃的,”沈冽忽觉手足无措,“就……借来一阅。”
夏昭衣一笑,起身说道:“正好,我也会做吃的,要不,我们一起做?”
沈冽双眉轻皱,想要拒绝,但不想她继续饿着,以及不想她嘴巴遭罪。
他惯来是个胸有成竹的人,却对自己第一次正式下厨,全然没有半点信心,分明会烤肉,分明会煮鱼汤的。
而他这样的人,向来是不用去在意厨艺好或者不好,哪里想到有一日,会担心起做饭的问题来……
“……好,”沈冽点头,并未去逞强,坦然说道,“我做些烤肉吧,待回去后,我便派人多送些银两过来给柳河先生,当是买肉的钱。”
613 无话不谈(一更)
厨室明亮干净,置着数座摆灯,灶台旁的窗扇两旁,还有两座落地的梨花木月影灯檠。
夏昭衣在矮柜和木槅上挑着食材,边同沈冽说起她自左行回来的原因,以及和杜轩的相遇。
沈冽在旁切肉,柳河先生的砧板为白果木,有极淡极淡的药香味,每一刀下去,似都能闻到药香散起。
他切的不快不慢,每一块肉的厚度都很均匀,卖相极佳。
夏昭衣拿着清洗完的食材回来,便见沈冽单膝蹲在灶台后生火。
挺粗的活,可他做起来很是顺手,那火说起便起,慢慢在变大。
想来也是,都是风餐饮露,幕天席地的人,这点小活,委实不算什么。
沈冽将起火的柴火推入进去,动作带着些慵懒,听到夏昭衣准备切菜的动静,他抬头看去,起身说道:“柳先生家中只他一人么?”
“对呀,”夏昭衣边切菜边道,“柳叔的妻子在生产时难产死了,留下了柳叔和他儿子,他儿子十多年前,也战死了。”
“那这些年,柳先生都是一个人过的?”
“应该吧。”
沈冽望向厨室里的三个灶台,对面还有一排小炉。
位置很多,锅也很多,所以他们一起做饭不会碍到彼此。
夏昭衣一笑,转眸看来,说道:“柳叔对生活很讲究,你瞧,屋内屋外,皆是个雅字,便连厨室也雅到极致。”
沈冽见她笑了,不由也一笑:“柳先生豁达,想来柳叔的妻子和儿子,也乐见于他过得惬意。”
“是啊,”夏昭衣将切好的菜搁到一旁,又拿来新嫩的菜继续切着,笑道,“柳先生因为妻子难产而亡,他便去学了接生,到如今,他那一手接生的活极其之妙,救下了不知多少产妇和牲畜呢。”
沈冽看着她,像是有什么热意涌入心中,由衷说道:“几乎未曾听过有接生的男性,柳先生能有这番想法,委实令人钦佩,何况他妻子已死,便是学来了,对他也已无用,他此举,全然是为了旁人。”
“可有些人,说不听的,”夏昭衣说道,“若非难产到性命不保,很少有人会来找他,柳叔如今有了些名望,被人推崇,人人称颂着,但是早年,他说要帮人接生,可差点没被打死。我听我大哥说过,柳叔早年接生过一个产妇,非要觉得自己‘脏’了,寻了个机会,跑去投河了。柳叔为此难过了很久,但他不想继续接生亦不行,因为能寻上门找他的,皆是濒死的,他做不到见死不救。”
“那些人当真愚昧。”沈冽说道。
“可杀死那产妇的,并不是产妇自己,”夏昭衣沉了口气,说道,“是她根深蒂固的想法,而且那些想法,也不是她自己的,是旁人强加的。”
沈冽双眉轻拢,点了点头:“嗯。”
“说些开心的吧,”夏昭衣弯唇一笑,“这些年,你去了哪?”
沈冽微顿,说道:“……那似乎,也不是什么开心的。”
“噗,”夏昭衣笑道,“那便不说,说一说我吧。”
“好,”沈冽也笑起,“你这些年去了哪,我一直在寻你。”
“也不是什么开心的,趣事不多,但学到了许多。”夏昭衣说道。
自朱岘一死,她心中始终有结,是愧,是悔,是恨自己无力。
加之那段时间,她胸中总有口戾气所在,师父便令她暂时放下仇恨,给她自己数年时间去成长。
的确,许多事情,以女童之姿实在不便,需得长大才可,她便答应了师父,带着支离走了出来。
看了很多书,写了很多小记,去到过许多地方,也曾去找了沈冽几次,但有些可惜,皆未找到。
说这些的时候,他们已各自开始下锅。
沈冽的烤肉,由粗犷豪派的篝火木架,变成了三方小炉上的精致炭烤。
除却烤肉,他还摆了条烤鱼以及煮了碗肉汤。
并且从旁看到夏昭衣在锅中炒菜,他略作思衬,又去洗了些肉回来,切片后随着挑选来的豇豆一起炒。
炒菜姿态有些生硬,升起的油烟气染着他的长眉青丝,他边炒着,边看夏昭衣的锅,同时还边听夏昭衣聊这些年的事,那本借来的食谱搁在一旁,未曾翻过半页。
放调料时有些迷茫,柳河先生这边的调料着实多,他拿起来闻了一些,觉得尚可的几味,准备大刀阔斧撒下去,赶紧被夏昭衣喊停。
但实际上,见多识广的夏昭衣,也并不时能将这些调料全给认全。
两个人琢磨了阵,夏昭衣取来筷子沾了下,含在唇中,旋即皱眉:“酸梅的滋味,但又怪甜的,可说酸梅,又不太像是酸梅。”
“要放一点么?”
“就一点点吧,怪浓烈的,可别太多。”
“嗯。”沈冽点头。
他的手很稳,说一点点,当真一点点,回过头来看见夏昭衣望着他的锅,他的心跳忽的乱了拍,不动声色将小勺放回呈着调料的小瓷盅中,放回原处。
两个人离得很近,分明厨室中有着多种食物香气,可沈冽偏生觉得,好像只有她的气息。
灶台上已摆着一些吃的了,他之前怕她饿,让她先吃一些烤肉,她说等下同柳河先生一起吃,他便没有继续劝说。
而紧跟着,她又说,好久未同人这样畅聊了,她不想因吃东西而打断。
她还说,喜欢跟他聊天。
沈冽曾在醉鹿看过一场烟火盛宴,那些烟花蓦然乍响于天际,千树万树,璀璨耀目,以明彻光彩吞屠天地,那是万物皆震然的壮阔。
而在那一瞬,夏昭衣随口一说的那句话,沈冽忽然觉得,她亲手在他心中燃起了同样盛大的一场烟花宴。
这样无话不谈的聊着,他也喜欢。
尤其是像现在,她的眉眼清澈明亮,说话的神情带着些慵懒,淡淡的,一旦弯唇笑起,整个厨室的灯火和天上星子,都不及她眸中万分之一的光彩。
614 不能喝酒(一更)
四五盘小菜,两碗热汤,柳河先生随着夏昭衣迈进厅堂时,口水都出来了。
他望了圈,觉得少了些什么,让夏昭衣等等。
柳河先生转身离开,在厨室撞见端着两盘炒菜出来的沈冽,止步问道:“沈少侠爱喝什么酒?”
“晚辈今夜不能喝酒,”沈冽说道,“明日一早便走,不易喝酒。”
“一杯都不可么?”
“……晚辈不胜酒力,一杯都会嗜睡。”
“好吧,”柳河先生拢眉,“差点忘了你们的身份,可这一桌好菜,不喝上几杯,委实可惜啊。”
“若先生不介意,晚辈便以茶代酒?”沈冽说道。
“我那行藏老窖,可是我珍藏数年的,始终寻不到机会来喝,今夜难得雅兴,庭院热闹,也有故人,唉。”柳河先生叹气。
“……”
“无妨无妨,我自己喝,你快些去吧,那丫头一个人在里面兴许会乏,你去陪陪她。”
“好。”沈冽应道。
夏昭衣倒不会乏,虽饿了一整日,饥肠辘辘,但眼下却兴致颇好的在看柳河先生挂在厅堂里的字画。
听得沈冽进来的动静,夏昭衣回过头来,唇角浮起笑意,说道:“柳叔是去拿酒了吧。”
“嗯,”沈冽莞尔,“他兴致颇好的模样。”
夏昭衣走去,望了眼桌上热腾腾的精致菜肴,说道:“可惜明日便走了,若今后有机会,着实想来陪柳叔再住几日。”
沈冽看着她,轻声说道:“会有的。”顿了下,又道,“你那朋友,需送些饭菜过去么?”
“他不是我朋友,”夏昭衣一笑,“顺手捡的。”
“……你不认识?”
“今日见他为兄弟之死而悲痛,我心生不少感触,而且,没办法见死不救。”
沈冽点了点头:“嗯。”
“晚些我送药过去吧,”夏昭衣说道,“他拳脚功夫不错,只是不知他性情和来历,我会在此多留几手,以防他对柳叔不测。”
“嗯,”沈冽说道,“若要留后手,最好直接将坐镇营中的那些兵马利用起来。”
“你怎知我有此打算?”夏昭衣又笑了。
“什么打算?”柳河先生抱着两坛酒进来,“阿梨,你们在说什么?”
夏昭衣过去接来其中一坛,放在桌上后笑着说道:“我在同沈郎君说,柳叔是只老狐狸,以前常把人卖了,人还替你数钱!”
“哈哈哈……”柳河先生摆手,“俱往矣,俱往矣。”
桌子不大,菜虽然多,但每样份量中等。
入席坐下,柳河先生倒起酒来,非要给沈冽和夏昭衣都倒上一小盏。
两个人都是极其自律的人,眼下入夜已深,明日还要赶路,那一小盏酒,他们半滴都不去沾。
柳河先生吃得慢,聊得多,酒喝得更多,因与故人子女一聚,所以待酒劲上头,所聊便也都往故人去。
从夏文善开始说起,聊到昔日定国公府的辉煌,随后,聊到了夏昭衣。
夏昭衣在旁边吃东西,边陪他聊,听到他一个劲的夸着自己,她半点害臊与不自在都没有。
在柳河先生言辞夸张,往天上吹的时候,她数次笑出声音,还不忘抬手拍一拍柳河先生的后背,防止他一个酒嗝,把自己打岔气了。
沈冽也颇是配合,柳河先生极其善谈,言辞生动,绘声绘色,醉酒之后,附上他的眉飞色舞,说出口的话变成一幅幅生动画面。
期间,沈冽常忍不住要看向夏昭衣,故事里的当事人就这样落落大方的坐在旁边,那些趣事,沈冽着实想开口问一问她,是否是真。
一顿酒席吃完,已快丑时。
柳河先生昏昏欲睡,沈冽起身,将他扶回房中。
回来时,夏昭衣正在收拾桌上碗筷。
沈冽走来同她一并收拾,边道:“柳先生一沾枕头,便直接睡了。”
“这样的夜色,该当乘着庭院的风,将酒菜摆去院中的,”夏昭衣笑道,“如果醉了困了,便直接睡在院子里的躺椅上,拾来一床厚被褥盖着,然后被隔日的阳光晒醒,可惜眼下形势不宜张扬,委实失了许多乐趣。”
沈冽一笑:“倒是不怕生病?”
“怕呀,”夏昭衣抱起手中的碗碟,笑道,“但好玩,人生在世,偶尔不循规蹈矩那么几次,才畅快呀。”
她转身朝外面走去,将碗碟放在井旁的小篮中,打起一桶水。
沈冽也走出来,将碗筷放入进去。
两个人继续闲聊,一起洗碗,聊着聊着,夏昭衣望到沈冽清洗碗筷尚算熟练的手法,渐渐有些走神。
仍是很漂亮的手,修长白净,指骨分明,指尖圆润,但,手上的茧有些变多了。
“沈冽,”夏昭衣抬起清澈眼眸,看着夜色里清朗俊美的年轻男子,“虽然你不喜欢,但我还是想一问,这些年……你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