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8 天寒夜深(一更)
李都尉看了眼大门,说道:“公主,这个门,打不开。”
“打不开?”阳平公主说道,“为什么打不开?”
斜晖阁后面的石门打不开就算了,这个木门也打不开?
李都尉垂头,说道:“打不开。”
阳平公主皱眉,忽然伸手,将李都尉的佩刀抽出来。
李都尉吓了一跳,便看到阳平公主拿着自己的大刀朝观星阁大门走去。
白鹭仙师欲去拦,撞见裴老宗主的目光,白鹭仙师停了下来。
“由她去吧。”裴老宗主说道。
阳平公主伸手推门,非常结实,纹丝不动。
这不应该是木门该有的样子。
阳平公主又推了几下,举起刀来,薄薄的刀刃贴着门缝隙,进到一半,像是有硬物堵着,怎么都进不去了。
她抽出刀来,看向裴老宗主:“这是怎么回事?里面是什么?”
“机关。”裴老宗主说道。
“机关?”阳平公主抬头朝大门望去,“什么样的机关?厉害吗?”
“厉害。”裴老宗主回答。
听到“机关”两个字,阳平公主脑子里面最先出现的,便是离京那天晚上,女童手里所投掷出来的正方体。
她当时坐在马车上,远远望到那正方体在空中飞旋时,被瞬间打开成一块平滑的长方形木头。
那木头的威力其实不算多大,但胜在出其不意,速度奇快,并且攻人脸门,躲无可躲。
她对此尤感兴趣,如若她能得到这样一件小物,她想扔谁便扔谁。
这木头,最后被太子交给了兵部侍郎庄忠道。
这段时间赶路,她一直没有办法去找庄忠道问此物是何物,若是能被研究出一二,她一定令人批量赶制,身上带个数十个去。
“你,”阳平公主对裴老宗主说道,“上来将机关开了。”
“我不。”裴老宗主说道。
“你还敢抗令?”阳平公主举起手里的刀,指着裴老宗主,“老宗主,我敬你是个老者,几次礼让,你别将我给你的好脸色弃之不顾,我不会再客气的!”
“我,不。”裴老宗主看着她,一字一句说道。
“你大胆!”随阳平公主同来的一个内侍喝道。
“有能耐便自己开,要么就杀了老夫。”裴老宗主说道,双手负后,望向别处。
白发长须白衣,火光下,似能泛出茫茫白色的光华来,加之生得高大,如竹般笔挺,这样的裴老宗主,带着不怒而威的七分气魄。
阳平公主恼怒至极,本想来一趟看看便回去,谁想又是一个闭门羹,还遇上如此难缠的顽固老头。
“去找我父皇,”阳平公主对李都尉说道,“将此地发生的事情皆告诉父皇!”
“是。”李都尉应道,转身大步离去。
看着李都尉离开,阳平公主让那些抢夺尸体的禁军也停下。
她冷冷的看了眼裴老宗主,回身上前,继续打量观星阁。
宣延帝听闻裴老宗主现身,顿然欣喜。
穆贵妃在旁则喜忧参半,一边庆幸阳平未对裴老宗主喊打喊杀,一边又气她到底还是刁蛮,竟要将人的尸体抛下山崖。
回过神来却听到宣延帝起身说道:“朕亲自过去看看。”
穆贵妃忙道:“陛下,您要亲自过去吗?”
“嗯。”宣延帝应着,已经朝外走去了。
“可是陛下,”穆贵妃赶紧跟上去,“天寒夜深,山路多有不便。”
“睡了一日,正好走走。”宣延帝说道。
出得院落时,碰见荀斐带兵前来,颇为愤怒恼火的模样。
见到宣延帝,荀斐等人忙跪下拜见,而后告之宣延帝,石门终于被打开,里面皆是储粮,别无他物,根本就不是什么闭关之所在,整个元禾宗门皆犯欺君之罪。
宣延帝点头,不见喜怒,只说知道了,朝观星阁方向而去。
走了许久,离开此山头,中间是巨大的断崖,没有遮蔽物,抬头能见到远处的星火点点。
山风送来的声音,让宣延帝停下脚步。
还没结束,那刺客依然还在。
身边跟随者皆静默,无人敢说话。
风声呼呼,夹杂着各种声音,分外清晰。
宣延帝双眸微敛,沉默半响,他继续朝前,未发一语。
在他们停下望着远处时,远处的人也在望着他们。
李徽站在寒风里,抬眸看着天边那长长一队明亮火光,他自然知道这样的规模,出行的人会是谁。
“太不易了。”李徽的亲随,胡田安在一旁说道。
李徽点头。
他回头看向身下雪坡,千岩万壑,雪松杂木,就像是一个巨大的黑暗猎场,人为刀俎,其为鱼肉。
天地真大,真的真的太大了。
又一声惨叫声从远处传来,而后是士兵们的怒骂声,附近的士兵听闻皆在第一时间赶去。
李徽望着那边,说道:“肯定是抓不到了。”
不管是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山野泼皮,还是这不见踪影的刺客。
习惯于皇城平地疾奔的禁军们,在地形上根本就没有取胜的可能,更不论,此前几日他们一直在雪地上长途跋涉。
“但是八皇子不会收手的,”胡田安说道,“两个人无论抓住哪一个,这都是大功劳。”
“禁军可不是他的兵。”李徽厌恶的说道。
“但是禁军现在不得不听令,”胡田安一笑,“敢说不去抓吗?”
李徽冷笑,没再说话。
士兵们迅速朝声音来源处跑去,消失在李徽和胡田安的视线。
李烨也一并赶去,跑上雪坡后,除了三具尸首,看不到其他人。
“人呢!”李烨暴怒,“不是说了,五十人一队么!”
两名队正跑来,战战兢兢的说道:“八皇子!他们是末尾的!”
“废物!”李烨怒喝,“再找,一定要给我找到!”
几个士兵出列去抬地上的尸首。
其他士兵们气喘吁吁,看着三具已没生息的尸体被抬走。
谁也不知道会不会成为下一具。
到底是谁?
谁在这里“狩猎”?!
杜轩躲在远处的雪岩下,手里还握着匕首,胸口一阵钝痛。
虽然以最快身手速战速决,但还是被对方的手肘击中了两下。
439 似入仙境(一更)
大约半刻钟后,沈冽才寻来。
确认是沈冽,杜轩从藏身的角落里出来,说道:“少爷。”
不同于杜轩一身黑衣,沈冽身上所穿的是禁军的盔甲。
“少爷,你这是……”杜轩说道,目光看着沈冽身上的衣服,而后一笑,“少爷,你这模样,同数月前在燕云卫府时一样。”
他们今夜本要下山潜去双江行宫,出来的路上听闻一名少年哭喊,叫着“师父”,同时有许多禁军在遍山搜人,且因当时地形狭小,他们恰被身后追来的士兵们遇上,于是,留下了十二具尸体……
为方便行事,灵活脱身,他们两人分开行动。
现在,沈冽不仅穿着禁军盔甲,脸也被抹了层灰泥。
沈冽垂头望了自己身上的盔甲一眼,抬头说道:“你先回去同戴豫和徐氏一起,我去行宫里看看,五个时辰后回来。”
“少爷让我回去?”
“你受伤了,”沈冽说道,“伤在何处?”
“小伤不碍事,”杜轩抬手揉了揉心口,说道,“少爷一个人能行吗?”
“能,我去看看就回来,很快。”沈冽说道。
最重要的是,宣延帝在此已有两日,按照沈谙的脾性,沈冽觉得他极有可能已经逃走了,只消下去找个人问问即可,若是没逃走,再另想他法。
远处有火把朝这边来,沈冽不多耽搁,和杜轩分开。
在黑暗拐角处,沈冽跟上一队搜寻的士兵,与此同时,天尽头传来响彻天地的齐声高喝。
那些“万岁”声被空旷山谷传开,回音如山呼海啸。
裴老宗主也跪下了,随着他跪下,元禾宗门的仙师门人一并下跪。
宣延帝迈上台阶,阳平公主抬头说道:“父皇。”
宣延帝如若未闻,大步朝裴老宗主而去,亲自俯身,伸手扶起他:“老宗主。”
裴老宗主起身,面色平淡的说道:“见过皇上。”
语气疏离,拒人于千里。
身后跟随他的门人,一个个皆没有好脸色。
穆贵妃扶着阳平公主起身,有些恼怒的在她手背上拍了下,朝宣延帝的背影使了个眼神。
阳平公主撇嘴。
怪她干什么,她如今做的,哪个不是在维护皇家尊严。
何况,她并没有骂人,打人,和真正杀人呢。
她没有错,半点都没有。
“老宗主身子骨硬朗,”宣延帝说道,“怕是许多年轻人都比不上。”
“是。”裴老宗主说道,模样非常恭敬,但没有下文了。
宣延帝身后的内侍和官员们皆皱起眉头。
宣延帝脸上的笑容微有凝固,说道:“裴老宗主,这是不喜朕来山上?”
“不是。”裴老宗主说道。
“那为何,裴老宗主见到朕却不笑?”
身后门人闻言,皆起一身寒意。
知道宣延帝这是笑不下去了。
“老夫脸部生疾,笑不出。”裴老宗主说道。
宣延帝似笑非笑,说道:“好一个笑不出。”
阳平公主说道:“方还一身傲骨,如今睁着眼睛说瞎话,这就是所谓的世外高人呢。”
裴老宗主垂着眼,顿了顿,转身朝观星阁走去。
宣延帝身边的羽林郎就准备动手,被宣延帝一个眼神退了回去。
裴老宗主去到左数第三侧大门,他抬起手来众人才见到,那雕花门上有一个木槿花镂空雕纹是外凸的,成年男子的巴掌大小。
裴老宗主旋转花纹雕盘,中间两扇大门朝两边拉移,观星阁中明光涌出,亮堂刺目,同时还有旋律轻缓的乐曲音律,清脆细碎,缓慢悦耳。
众人被殿中明光所刺眼,待稍缓过来,发现门内丈外处有一道大屏风,挡住了内部所有视线。
定睛看清这道屏风,众人皆觉得眼前一亮,大为惊艳。
屏风上明月清风,山高水阔,天势围平野,星重青云端,此为意境。
屏风极大,极阔,无折叠,无拼凑,仅此一面大屏,不仅能覆盖住二人之高的大门,更横向绵延伸展,堪比壁画,此为气势。
屏风刺绣精湛,神韵呼之则出,似透明,非透明,线条流畅,工整精细,色彩绚丽明亮,内侍局几位女官皆被皇家贡品养出一双挑剔毒眼,但此屏风无论着色还是绣工,皆是上上之品,为她们平生所罕见,此为鬼斧。
更绝妙的是,屏风在动,很缓很缓。
屏风上,青云会移,星子微闪,明溪慢流。
眼光毒辣的女官看出这是双层屏风,会“动”的原因,是其上云母随光线而忽明忽暗,堪称精妙无双。
仅此一个大屏风蓦然在眼前铺开,给人之感,瞬息似误入仙境。
宣延帝收回目光,看裴老宗主一眼。
裴老宗主垂着眼睛。
“这里面,有人?”宣延帝说道。
“有。”裴老宗主回答。
“谁?”
“一位我所尊敬的老者。”裴老宗主说道。
裴老宗主已属一派之长,德高望重,连他都尊称老者,这里边之人,让众人更起好奇。
那乐曲声很缓很缓,颇为静心宁人,宣延帝顿了下,抬脚朝里边走去。
穆贵妃忙伸手握住他的手臂:“皇上。”
一旁内侍们也做出要拦他的架势。
“皇上,小心有诈。”
“这里边未必安全。”
“令里面之人出来吧。”
……
宣延帝看向裴老宗主。
裴老宗主仍垂着头。
宣延帝皱了下眉,抬脚迈过门槛,朝里面走去。
几个内侍叫上禁军,忙跟上去,穆贵妃则停在门口,不敢进去。
阳平公主提起裙摆也要跟上,被穆贵妃拉住:“阳平!”
“父皇都进去了,别怕,母妃。”阳平公主说道,推开穆贵妃的手。
迈过门槛,大殿一阵清幽梅香,地上铺着平滑的白色大石,沿着屏风朝里面走去,最先看到一条水道,是一条半丈之宽,工整平滑的凹渠。水道里,水流潺而过,那屏风上面一闪一闪的“星光”,便是这映着灯火的水光反射。
等绕过屏风,抬眼望去,以宣延帝为首的众人,才被真正惊愣在原地。
宣延帝抬眼望着苍穹平顶,位居人上的他,第一次在部将前目瞪口呆。
440 到底何人(二更)
整个大殿要远远广于宣延帝的太央殿。
外边看此楼阁,似有数层,但实则没有,楼顶极高,颇为空旷。
四壁皆为机关暗格,与寻机殿神似。
但寻机殿暗格不过一尺长宽,这里显然要更大。
而且,这些暗格现在无人触碰,却自己在动。
大殿中央东西太多。
近万本书籍摆在地上,一长排一长排累着,工整干净。
另一边是几方矮脚书案,书案同样干净,其上各有笔墨纸砚,所有书案围作半圆之状。
在这些书籍和书案前方,则是一大片山川江河的微小模样,用黏土草木小石所摆,极为精致逼真。
而这头顶,是一片浩瀚“星空”。
巨大的银波冰玉为底,与地面平行,玉体泛蓝泛银,几乎透明,四周悬着数百盏大灯笼,及一百多面大铜镜。
灯笼有明有灭,所对应的铜镜反出的光线投射到银波玉体上,其内有萤光点点,似耀耀星辰。
每一面铜镜都可以调整角度,对应寻机殿里的天幕星象图,此铜镜所投映的,是真正的天空星幕。
冰玉色泽逼近深蓝,而铜镜的芒光投射略显虚浮,半影于空,因而整片“星空”的立体感非常真切,令人恍如身临其境。
加之大殿地面的水道为山泉活水,水流潺潺,清光倒映着,溢彩般奇幻。
至于入耳的曲乐之音,那是右侧水道上高低不一,摆置在上边的一排小“水车”。
流水带过,奏出五色音阶,拼成一首乐曲,煞为动听。
宣延帝颇觉震撼,从未撞见过如此一幕。
跟随而来的众人皆说不出话,望着整座大殿。
一个身穿寻常布袍的老者从最上面的台阶上走下,朝案几而去。
一手执笔,一手拿纸,边走边写。
似乎才察觉有人进来,他抬起头望来,目光落在宣延帝和他身边内侍,以及阳平公主身上。
宣延帝和众人远远望着他,一时竟不知发出什么言语来。
直到林内侍缓过来,上前说道:“何人!见到皇上,还不过来拜见!”
连声音都带着不自觉的颤抖。
老者收回目光,将纸笔放于最近的案上,而后拾起一旁一物。
看清那物是弓弩后,身后侍卫忙上前,提刀挡在宣延帝身前。
阳平公主下意识后退一步,目光紧紧的看着老者。
老者同裴老宗主一样,很是高大,一头白发,但他要更清瘦一点,而且没有胡子,皱纹极少,若非那一头白发,便说他四十来岁都可能相信。
老者在最前面的案几后盘腿而坐,将弓弩放在案几上,说道:“京城威风摆不下去了,来荒山野岭作威作福了?”
声音沙哑清越,因大殿空旷,而带着回音。
不知为何,这么不疾不徐道来的声音,令宣延帝忽觉脸上讪讪,火烧一般难受。
一旁的林内侍颤着声音骂道:“你,你大胆!岂容你在陛下面前放肆!”
“他将你阉了,把你当奴隶使唤,你每日没多少觉可睡,还总要跟在他身边被他差遣,受他责罚,任他掌握你生死。如今他未发话,你却第一个站出来争风头,你活着,为了什么?就为了被人当狗么?”老者看着林内侍说道。
林内侍闻言惊惧,忙又说道:“你胡说些什么!”
说罢看向宣延帝,一颗心慌乱跳到极点。
“我这一番话,令你觉得你冒犯一旁的皇上了吗?”老者说道,“你发现了吧,你被阉的不仅是身体,还有你的意识和你的脑子。”
林内侍双手都在颤抖,在宣延帝身边跪下:“陛下,这些话,这些话是他胡说的,老奴从未这么想过!”
“对外张牙舞爪,对上谄媚奉承,你这样的狗着实坏透,你不仅认同了你骨头里的奴性,你还会将这样的恶一直传出去,而你的目的,仅仅只是想要当一条优秀的狗。”
林内侍垂着头,说不出话来,声音好像被一只拳头堵在喉咙,他甚至想要伸手去抱住宣延帝的小腿。
“你是何人?”宣延帝出声说道,胸腔内一股暴起的怒焰。
老者看着他,目光冰冷。
“朕在问你!”宣延帝忽然喝道,“你是何人!”
老者此前除了皱了下眉头之外,没有任何表情,但在宣延帝暴喝之时,他脸上的鄙夷和厌恶毫不掩饰。
“你可知,你能盛气凌人,因为什么吗?”老者说道。
“你到底是谁!!”宣延帝怒道。
“因为,你有强权,”老者说道,“强权来自任你指挥的兵马,这些兵马帮你巩固你手中权力,让你可以任意杀人。但如若,你没有强权了,或者,你的强权遇上了对付不了的人呢?你凭什么还可以大声说话?”
“你是在说你吗?”宣延帝看着老者。
“其实你清楚,当你的强权变得无用了,你会面临什么。比如现在,你灰溜溜的带着你的人,离开了京城,”说着,老者的手放在弓弩上,说道,“今日你能闯到此处,必然在外给了元禾宗门极大为难,我只给你半个时辰的时间,半个时辰内,若你的兵马不离开元禾宗门,那么他们便永远埋在山上吧。”
“你,你大胆!”宣延帝另一旁的内侍高声说道。
“你们很可怜,”老者看着内侍,说道,“所以我不想再欺负你们,让你们看清如何真正活着很困难,因为你们根本就不敢看清。”
内侍眉头紧紧皱着,抬头看回宣延帝,心惊肉跳。
“李据,”老者看向宣延帝,“只有半个时辰。”
“你到底是何人?”宣延帝咬牙问道,面色铁青。
也许摄于此地的宏丽工巧,也许摄于老者的谈吐举止,所以,分明对方除了“狗”字,几乎没有任何脏话谩骂,可是,宣延帝就是觉得受到了侮辱,比那些人当着他的面,指着他的鼻子骂他“狗皇帝”还要侮辱。
除了受辱之外,他还觉得害怕。
这种害怕,是对他所有意识的冲击,来自于思想,来自于观念,不是因为对方看不起他,而是因为对方,根本就是在蔑视他,那种真正的蔑视,从思想上的蔑视。
441 当世大家(一更)
阳平公主也在害怕。
她害怕的,是方才裴老宗主所提到的“机关”二字。
头顶“星空浩瀚”,身前“山川大河”,这些,皆是最精良的工巧手艺。
所以,她更加相信这里绝对机关遍地,险象环生。
同时,惯来在她心底尊崇,至高无上的宣延帝,在这些时日里一次又一次的被挫败,被羞辱,阳平公主仿若觉得她心底的信仰在缓缓瓦解一般,这种手足无措感,让她难受。
“机关,父皇,”阳平公主很轻很轻的说道,“他,他有恃无恐。”
宣延帝侧头看她一眼,望回到老者身上。
老者面容生得严肃,冷冷坐着,没有什么悠闲或紧张之说,就像是一块观天观地的石头。
一只手平放在案上,握着弓弩,冷峻模样,一夫当关。
林内侍还跪在地上,听闻阳平公主的“机关”二字,林内侍眉头轻皱,抬头朝顶上的“星云”和四周的庞大暗格望去。
“陛下……”林内侍不禁说道,“当世大家,我最先想到的,倒是有一人。”
“谁?”阳平公主朝他看去。
“昭州,离岭……”林内侍低声说道。
阳平公主顿时愣怔了下,随即抬头,看向老者。
宣延帝闻言也一愣。
而且,他回缓过来了。
且不论是不是离岭,面前这位老者,至少都是个大家。
是当世少有,了不得的大家。
这样的大家,他应当招入麾下,留以己用,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剑拔弩张,与其针尖麦芒之争。
等等……
宣延帝忽然意识到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
今日这番僵持,是如何起来的?
他进到此地,并不是想要来寻衅的。
包括来找裴老宗主,他也是怀着敬畏之心来的。
怎么就变成了如今这样?
裴老宗主至少还在见他时跪下了,磕头了。
对他的态度傲慢冷漠,则是因为……
宣延帝的容色大变,盛怒的目光朝阳平公主望去。
阳平公主有所感知,转眸望向他,触及宣延帝的目光,阳平公主心底大惊,吓得几乎要腿软下跪。
宣延帝的目光恶毒,带着仇恨,诅咒,似恨不能将她生吃了一般。
“父,父皇……”阳平公主微不可闻的说道,觉得这样的宣延帝,陌生的可怕。
宣延帝随后却又扬起一脚,朝地上的林内侍踹去。
踹的不是肩膀,不是胸口,是直接对着他的脸。
不知死活的狗奴才。
便是他一进来便呵斥老者过来下跪。
林内侍摔往后边,鼻尖剧烈尖锐的酸痛,让他的眼泪直接喷涌出来。
他抬手捂着自己的鼻子,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什么,只听得一声清脆的兵刃声,宣延帝抽出一旁侍卫的刀来,对着他就要砍下。
电光石火,刀影瞬息,林内侍心头的惊骇翻涌而过,周身冰凉。
一道劲烈风声忽的破空而来,一支利箭撞在半空中的刀刃上,宣延帝虎口一麻,刀刃脱手飞了出去。
松开的刀刃被利箭撞击在地,金属碰撞声带着回音响彻大殿。
护卫们才反应过来,提起的大刀纷纷出鞘。
宣延帝虎口发痛,握着手掌朝老者看去,勃然大怒。
老者将弓弩放回桌上,说道:“你身前一丈处便有流水,你可以去照一照你的脸,看看你如今神情有多狰狞。”
“传令!”宣延帝忍无可忍,喝道,“将裴宗主极其所有门人拿下!”
另一旁面色惨白的一个内侍应声,转身往屏风外跑去。
一支弩箭便在这时射中这名内侍的小腿,内侍应声跌地,哀鸣惨叫。
这下,所有人都看清了老者是如何搭箭拉弓的,速度极快,快到似不用作瞄准,姿势利落,非常干练。
宣延帝看着捂着腿惨叫的内侍,涌出的鲜血在打磨光滑的白石地上,被内侍自己滚乱。
“陛下,陛下老奴去不了了。”内侍哭着叫道。
宣延帝的虎口仍在发痛,他握紧拳头,看向老者。
“半个时辰,”老者说道,“现在已经过去一盏茶了。”
“若是朕不肯,你当真会杀了朕?”宣延帝沉声问道。
“会。”
“你既为世外高人,当心怀苍生,你不怕朕一死,天下彻底大乱吗?”
“你没那么重要。”老者说道。
宣延帝气笑了:“朕离开了京城,眼下的京城恐怕暗无天日了。”
“不是你离开京城,是历史淘汰了你,历史还会有一百种方法去选择新的帝王。”老者说道,语气始终如一的清冷淡漠。
新的……帝王。
宣延帝的拳头握的更紧了。
“半个时辰,”老者说道,“我不等你。”
宣延帝直直的看着他,握着拳头的手似充满力气,又似浑然无力。
他的肩膀也像是挺不直了,一种说不出的老态,洪水般侵袭了他。
良久,宣延帝说道:“老先生,你到底是谁?”
声音不再如之前那般切齿,平和且疲软。
“重要吗?”
“重要。”
“你杀害了我徒儿一家,”老者看着他,说道,“定国公府。”
宣延帝笑了,平静说道:“果然是你,所以今日,你要来报仇?”
“今日是你来寻衅,上门的人是你。”
“那么夏家这个仇,你要不要报?”
“轮不到我出手了。”
宣延帝点头,仍笑着,目光转向大殿四周的暗格,说道:“尊长,朕此生鲜少有钦佩之人,你是朕最为尊重的先生之一。”
“尊重?”老者严肃的面容露出今晚第一抹笑,很浅很浅的讥笑,“这天底下,最不配提尊重二字的人,正是你。”
“朕不配?”宣延帝朝老者看去。
“尊重基于平等,”老者说道,“你此生最不可能领悟的便是平等二字,你以为的尊重,是你傲慢之外的施舍。”
“平等……?”
“地上那把刀,你回头看一眼。”
宣延帝转头,看向落在地上的一刀一箭,再望向埋首跪在地上的林内侍。
林内侍一直在发抖,恐惧加疼痛,他的后背全是汗。
“陛,陛下……”林内侍颤着声音说道,瑟瑟发抖的模样,像是一条才从水里爬上来的落水狗。
一条,贱命。
宣延帝看着他。
442 谁要平等?(一更)
林内侍俯首在地,宣延帝注视的目光像是无形的压迫,让他抬不起头。
一旁的阳平公主也不敢说话,垂头望着地面,喘不过气来。
平等。
宣延帝心底很轻的念着这两个字。
对,老者的确没有说错,他此生最不可能领悟的就是这两个字,因为根本不屑去领悟。
这两个字,他为何要懂?
他生来便是帝王,站立在群山高峰之上,俯瞰睥睨人间苍生,振翅能达九霄,万民皆臣服于他脚底。
握于他手的,是世间最大的荣华富贵,是可以杀伐主宰别人的刀刃,是挥动笔墨,就能轻易改变千万人命运的权势。
作为帝王,先天秉性便是野心,权谋!
便不论帝王,光是这世间所有努力往高处而去的人,为的什么?
那些英雄枭雄草莽,他们算人心,谋天下,踏着白骨残骸,穿过狼烟烽火,滚过荒芜血景,翻手阳谋,覆手玄机,哪怕众叛亲离,不得人心,最后想要的,不正是天下事由之则是,背之则非的狂妄,不正是那凌然世众,至高无上的权力吗?
平等?
谁要平等?
无能贱民才会要平等!
以及……
宣延帝看回老者。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宣延帝轻声说道,“是以,于天地而言,平等为道?”
周围诸人无一人敢说话,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宣延帝的情绪起伏太过剧烈,刚才忽然暴起的杀人之举,凶狠狂妄尽显,将他们都吓坏了。
“尊长,朕不及你,”宣延帝有些疲累的说道,“你若觉得朕对你的不是敬重,那便不是。”
“时间不多了。”老者说道。
“朕想听尊长说教,”宣延帝说道,“尊长,可否指教一二?”
“否。”老者回答。
宣延帝皱起眉头,那股无力感再度袭来。
老者坐在那边,端挺笔直,虽然面无表情,但并不盛气凌人。
可是,他对他的鄙夷和轻视,从头至尾都存在。
他没有将他放在眼里,根本不屑一顾。
两年前夏昭衣出事后,宣延帝曾多次派人去过离岭,老先生不在山上。
宣延帝每次收到书信,说寻不到他,心中皆会觉得失望。
早早便特别想知道,能教出夏昭衣这样徒弟的高人是个何等模样,而且,当时国之大恸,大悲,加之他几次决策失误,不该调兵时调兵,不该增兵时送死,他急切想有人能为他指点,引他去走下一步。
但是,寻不到。
那些怒怨,越攒越凶,积愤化为戾气,化为残暴,最后在夏昭学不经意指出他布局错漏时,宣延帝无法再容忍夏昭学活在这个世上。
该死去的人,应当是夏昭学。
若夏昭学真这么厉害,当初为何惨败于容塘峡?
一个让手下去死,由妹妹替死的废物,他为什么要活着?
还享受着由别人牺牲所带来的尊崇!
……
宣延帝垂下头,心头戾气再起。
他用了许多功夫让自己静下,侧头对阳平公主说道:“你去传令,下山。”
阳平公主福礼:“是。”
她看了老者一眼,犹豫着转身,确定老者不会对自己动手后,脚步放开了一些。
阳平公主一出来,穆贵妃便慌忙上前,白着脸色握住她的手:“里边怎么样了?!”
正是因为可以听到不少动静,才更心惊胆战。
阳平公主几乎要哭了,强打起精神看向荀斐,过去交代。
荀斐领命,转身离开。
阳平公主站不住脚了,回身往穆贵妃怀里扑去,哭道:“母妃!”
她可能真的闯祸了。
宣延帝的那个眼神,让她怕到极致。
荀斐传令下去,山上各路人马便开始准备。
山头太大,跑路费劲,于是不少传令兵直接站在远处高声呐喊。
北风猎猎,拂过群山,四处都是嘈杂声,高举的火把在奔跑途中,像是火龙一般。
支离踮着脚尖站在崖边,单手抓着树枝,抬头远眺山上,好奇发生了什么。
夏昭学坐在火堆旁,斗笠的确被压坏了,他将坏掉的地方抽出来重新编织,以往非常拿手,如今编织却极为费劲,手指头不时笨拙的撞在一起。
不堪重负的树枝忽的被折断,支离吓得后腿,差点没掉下去。
缓了缓,他捂着肩膀跛脚回来,在火堆旁闷声坐下。
肩膀剧烈发痛,他泪眼花花。
夏昭学见他过来,放下斗笠,拿出一旁已经烤的滚烫的匕首,朝他看来。
“我其实不怕痛的,”支离说道,“就是……”
他说不下去了,又站起身子:“我去那边看看。”
他朝另外一边走去。
“伤口里的树枝不挑干净,伤口会变的很严重,”夏昭学说道,“迟早都要一痛,早点解决吧。”
支离想了想,伸手指向身后的石壁:“我如果撞在这里,把自己撞昏过去,然后再……”
看到夏昭学微皱起的浓眉,他声音变低,改了话锋:“……会不会很不聪明的样子?”
夏昭学没说话,一声不吭的放下匕首,重新拾起斗笠。
支离松了口气。
回去坐下,确认对方不会再拿出匕首,支离说道:“没事,我师父很快就会来找我,虽然裴老宗主不肯露脸,但我要真的出事了的话,他绝对会马上去找我师父。”
夏昭学没说话,研究着斗笠,努力在让自己的手指找回感觉。
“我师父治病之术,当世翘楚,”支离又道,“山上名贵药材也多,到时候你随我一起上山,你想要什么便去拿吧,裴老宗主这次欠我的人情欠大了,他不敢不给。”
“钱也可以,不过钱的话还是少拿一点,不是我们小气,而是拿了太多钱的话……到底铜臭味不好闻,沾染太多,对人不管于身于心,皆是大祸患,更不论,如今乱世,钱财其实也无多少用了。”
“而且,我身上的钱财一直不多,这些年我还不是活下来了,不过,跟了我师父之后,我好像变得更穷了,就像现在,我给你看看我身上有多少钱……”
夏昭学重新捡起了匕首,朝他看来。
支离停顿下。
默了默,支离起身:“我去那边看看。”
443 源于认知(一更)
山中禁军分批下山,最后一批人守在观星殿门口等着宣延帝。
五皇子李徽,六皇子李鑫,八皇子李烨,还有九皇子李豪皆在这里等着。
等宣延帝出来,众人忙迎上前去。
宣延帝在大殿里的颓废模样,在迈出大殿后收敛。
他努力挺着自己的胸板,让自己立的笔直。
月台上,台阶上,将士们跪在那边喊着万岁。
这些他早就听腻了的呼声,现在听来,是世界上最美妙的声音。
他还是大乾的帝王,永远都是。
裴老宗主领人进去。
门人忙去打理地上的血,裴老宗主朝大殿走去。
“还好,我以为这皇帝出来后会马上对付我们。”裴老宗主说道。
“支离呢?”老者问道。
裴老宗主拢眉,将这几日发生的事情简单说了。
“现在派出了大量人手去找他。”裴老宗主说道。
老者点头,不见悲伤,看着远处地面上的血。
裴老宗主皱了下眉,又道:“不过,我心头有个困惑。”
“什么困惑?”老者朝他看去。
“那内侍的出身,”裴老宗主道,“你说他做了一条狗,可是他出身便在那里了,他若不做这条狗,他的生存,便危矣。”
老者点头,说道:“他一来,便对我呵斥。”
老者惯来不喜攻击别人,但对方攻击在先。
“这倒的确,诸如‘大胆’‘放肆’,此类言语,他们喊的比谁都响,比谁都快,仿若权力拿捏在手,他们能得到的满足便也仅限于此。”裴老宗主说道。
“这不是权力,连残羹冷炙都算不上。”老者说道。
“可他们倒也的确可怜,”裴老宗主说道,“我并非要替这些人说话,只是我心头着实困惑,此局要如何去解。能者纵横天下,庸者禹禹独行,这些内侍的出身也许只能做狗。做狗,尚能活命,不做狗,可能命都保不下。毕竟这世上,真正坚毅顽强,有勇有谋有自主心智及不甘屈服的人,万中无一。”
“不,”老者看着他,“身不由己,是为可怜,为虎作伥,并不。他们不是忍辱负重,他们已成爪牙。”
“成为什么样的人,源于一开始的认知,”裴老宗主说道,“所以,要想轻易改变,谈何之难,到底可怜。我如今困惑之处,在于如何彻底改变他们。”
老者静默,顿了顿,说道:“你的困惑,无解。”
其实,并不一定没有,只是,不想说。
说的太多,怕对方觉得过于理想化,空谈浮夸。
裴老宗主说的没错,成为什么样的人,的确源于一开始的认知。
毕竟,人的思想极多数都是固化的,世人的认知水平,取决于整个时代的所见所得。
当权者唯有欺压,剥削世人,方能维持他们的奢靡生活,所以,他们不需要世人有多好的认知水平,只需要他们有一双会干活的手,每日去勤劳耕作。
而被当权者有意识控制抑制住思想,所导致的便是整个时代的思想局限和发展停滞。
这样的停滞,裴老宗主也会被影响到。
便是老者自己,他也几乎用了半辈子的思考,才从此怪圈跳出。
跳出来后,天地清明,那些恶的,浊的,他看的一清二楚,也正因为如此,他此时的想法念头,他认定裴老宗主绝对会当做不切实际的空口之谈。
现在裴老宗主问,如何改变。
那就是破,自根源剔除,不破不立。
破的,不仅仅是宣延帝的大乾,而是整个阶级。
宣延帝倒下后,还会有新的“宣延帝”上来,也许会勤政,也许会广纳谏言,却如何都无法改变新帝王所代表的统治阶级。
这世上,有“爱民如子”的帝王吗?
从古至今,皆不会有。
而真正要破开这个局面,靠的决不是暴力去推翻,是思想。
思想,更多的是取决于当世的生活水平。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虽然“礼节”二字,让老者由衷厌恶,但此话所喻义的道理,是非常清晰的:
物质水平,决定一切,包括思想。
但是这个时代的任何一个当权者,他们的存在就是要剥削你的物质,去满足他的奢靡享受。
这两者的矛盾,是在天然对立中,又共同进步的。
这也是让老者觉得唯一值得期待的地方,那就是统治者为巩固统治和纵欲享受,则必须要物阜民丰,国富兵强。
所以,一切皆会进步,大道朝前,光明可期。
只是,很漫长很漫长,也许一百年,也许两百年,也许,一千年。
当然,这些思想,也只是谈道罢了。
他并不是入世不得志,想要施展胸中宏图报复的救世豪杰。
所有的一切,只是因为厌恶而去看透,看透后更觉厌恶,憎烦人心之恶,于此,他更享受山青水绿的逍遥。
入世,救世,这些皆与他无关。
他不是善人,不想当善人。
物至知知,刻刻不休,人间一切自有其造化,进步会有,迟早问题,由世人自己去摸索推进。
所以,眼下与裴老宗主的话题,不过虚掷光阴,盖无待说。
何况,他觉得自己未必已悟的透彻。
老者抬起头,望着“天上”的星辰。
着实想念大徒弟。
他耗费半生,从小农思想的怪圈中跳脱,而他的徒弟,是他从小就隔离在怪圈之外,一个清闲悠然,自由生长的灵魂。
这世上,能够听懂他所想,能和他促膝而谈,交流观点的人,恐怕也只有这个不会对任何一个人下跪的大徒弟了。
……
……
大风乍起,越来越猛,渐渐有雪花飘落下来。
女童竹杖芒鞋,抬起头望向巍巍高山。
雪花拂过她的眉眼,她努力凭记忆计算路程。
她身后是巨大的黑渊,为了抄近路,她在雪天选择了最险的一道天堑。
她以前来过元禾宗门,不过是八岁时的事情了。
当时是从龙担山东南处上去,未曾走过古槐平原这一条路,但是在山上眺望群山时,她仔细研究过。
因为身后的这个龙渊,着实太像大地张开的一道嘴巴。
444 不见人影(一更)
跃过最险峻的山岭,夏昭衣终于停下休息。
前方有块不小的平地,干净空旷,后面一片连绵的山壁,山壁上古树参天,繁密的枝桠伸展而出,遮挡掉天上飘下的雪花。
夏昭衣砍了一大捆草木,抖落雪粒后生火取暖,把随身的干粮和水拿出来放在一旁烘烤。
风雪越来越大,山林间偶尔会有鹿声和狼啸,她坐在火堆旁,抬头打量着四周,如果今晚要在这里休息,一定需要做好充足准备。
抬手打了个哈欠,她眼睛里面泛出泪花。
火堆带来的热意和赶路的疲累,着实教人困乏。
又一个哈欠浮起,她揉了揉眼睛,眼皮快撑不开了。
但就在将将欲睡之时,一道劲烈风声忽然从远处而来。
夏昭衣瞬时惊醒,身体下意识卧倒,几乎同时,一支弓弩射在了离她一丈之远的斜坡上。
四周霜雪簌簌落下,弩箭的劲道非常大。
……
……
远处一个黑衣人垂下手里的弓弩,紧紧盯着那边燃着火光的平地。
另一个黑衣人同样拿着弓弩,一根箭搭在了弦上。
他们是来打猎的,追逐一只野兔时,看到了这边的火光。
这一只弩箭自然不是去要对方的命,因为对方在视线角度之外,根本看不到,也正因为如此,可以判断对方人数绝对不多,不用担心打草惊蛇。
风声呼啸从林间穿过,那支弩箭射过去之后,再没有任何动静。
他们两个人站了一阵,一人说道:“流民吧?”
“不知道,”另一人说道,“过去看看?”
“不急。”
又一根弩箭被搭上弦,黑衣人拉开弓,这一次箭头微微朝向里面。
“嗖”的一声,弩箭射了出去。
一根之后,又搭起一根,更偏里面。
同伴见状,也跟着搭箭。
两人约射出去近十五根箭矢后,方才停下。
“走。”黑衣人说道,朝前面走去。
深山风嚎,他们走的静谧无声,手里的弩箭搭在弦上,谨慎在握。
稍微近一些后,发现只有火堆静静烧着,未见人影,他们所射的弩箭横七竖八的凌乱插在土坡上。
“人呢?”黑衣人低声道。
同伴四下张望,确定刚才并未看到有人影离开。
最后,他的目光停留在正在燃烧的火堆上。
“先回去吧,”同伴说道,“回去找柔姑。”
黑衣人点头,不敢呆下去,说道:“走。”
他们不知道的是,在他们张望后退,并转身离开时,黑暗的高空里有一只弩箭静静瞄准了他们。
不过弩箭没有射出,夏昭衣垂下了手。
这两个黑衣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荒山野岭,还带着进攻性非常强的改良弓弩。
来刺杀宣延帝的?
“柔姑。”夏昭衣确定自己刚才听到的就是这个名字。
没有听过,并不认识。
她垂头望着下边的火堆,四周凌乱的弩箭,让她知道这个地方不安全了。
眼下身体困极,又冷又乏,体能耗到极致,她没有精力和这些人玩猫捉老鼠的游戏。
从树上下来,夏昭衣紧了紧身上的包袱,摸出微微有点温度,还没彻底烫开的干粮,咬上一口,转身离开。
……
……
山岭的风雪尤为大,肉眼可见的,从北空洋洋而来。
柔姑站在木屋外,抬头看着高处飘来的雪。
身上同样一身黑衣,耳朵冻得通红。
听到右边的动静,柔姑回头望去。
见到两名黑衣人的行色,柔姑皱眉,走去说道:“发生了何事?”
一名黑衣人望向老佟和支长乐所睡的木屋,上前在柔姑耳边很轻的说话。
“确定没见到人?”
“没有。”黑衣人摇头。
柔姑想了想,说道:“我去同公子说。”
此事也许不是什么小事。
老佟和支长乐的耳朵贴在门内,两个人秉着呼吸,努力在听外边的动静。
听到柔姑朝这边走来的脚步声,支长乐准备回去装睡,被老佟揪住,老佟比了个“嘘”声手势。
柔姑推开了隔壁木屋。
老佟和支长乐随即离开木门,去到另一边的木头墙贴耳朵。
沈谙睡得很沉,几日舟车劳顿,他身体不适之状加重,分外疲累。
柔姑没有敲门,直接推开进去,一股浓郁药香扑面而来。
房中铜烛台上一豆星火,很暗很暗,光影朦胧。
柔姑在床前止步,看着床上侧卧朝内的男人,开口说道:“公子。”
沈谙向来是一个非常机警的人,现在没有半点反应。
柔姑蹙眉,心下心疼。
低声唤了几下后,柔姑上前推他。
老佟和支长乐在房间这边,什么都听不到,耳朵快竖到天上去了。
“公子。”柔姑推了近十下,沈谙才终于睁开眼睛。
俊美容颜在黯淡烛光里,出现平时少见的混沌茫然,不过很快,他眼睛里的亮光聚焦,恢复清明。
柔姑退回去,垂下头恭敬说道:“公子。”
沈谙坐起,抬手轻揉额头,说道:“说。”
“听到了吗?”支长乐轻声问老佟。
老佟点点头。
可是,柔姑的声音还是非常低,两个人根本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好像又听不到了。”老佟说道。
“他们真的神秘兮兮的。”支长乐说道。
这个时候,听到那边传来动静了,是柔姑离开的脚步声。
老佟和支长乐忙停下,不说话了。
却在这时,他们房间的敲门声忽然响起。
不待他们有任何反应,下一瞬,木门直接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柔姑手里执着盏烛台,光线幽幽,她穿着一身黑衣,烛光的线从下往上,躲闪不及的老佟和支长乐吓得发出声音。
“我觉得两位还是去睡觉比较好,”柔姑说道,声音在夜色里听上去非常空灵清冷,“毕竟已经这么晚了,你们说是吗?”
老佟和支长乐保持着僵硬的姿势,和她大眼瞪小眼,没有说话,脸上讪讪。
“早些睡吧。”柔姑又说道,转身离开。
房间里重新恢复黑暗,隔壁也再没有动静。
半响,老佟和支长乐站起身。
“这他妈的……”老佟说道。
“睡吧睡吧,”支长乐朝床上走去,“还怕吃了我们不成。”
445 先发制人(一更)
晨光渐亮,搜寻了一夜,什么都没有找到。
现场只剩一个火堆,别无他物。
从火堆摆设的手法看,至少不是流民或其他寻常人。
柔姑踩着晨曦回来,想提议离开此地,另寻他处,却发现沈谙又睡下了,睡得非常沉。
房中烛火燃尽,柔姑站在床边,安静望着床上熟睡的男子。
他的眉头紧皱着,额际些许薄汗,可见睡的糟糕,柔姑不忍叫醒他了。
良久,柔姑一声轻叹,转身离开。
屋外下了一夜的雪,院中积雪更深,柔姑轻合上门,转头望到几个手下站在另一边木屋前,手里提着连夜打来的野味,在等她指示。
“煲了吧,”柔姑说道,“关紧门窗,气味别散的太浓。”
“是。”手下们领命。
柔姑看着他们去忙,转头往另一边望去,顿了顿,她抬脚走向院外。
穿过一片小树林,柔姑在崖边停下,身下便是龙渊。
四周群山银装素裹,古木苍茫连片,那些雪花被长风送入龙渊,万千素净白雪刹那似被幽冥吞噬,瞬息消失。
无论正史还是野史,史上最早能追溯到和龙渊有关的文字记载,是在一千一百年前的卫郑之争。
夏朝末年,诸侯互相攻伐,近三十年的纷争和吞并,最后剩卫,郑两大诸侯国一争中原。
那时民不聊生,饿殍遍野,天下远惨于今朝,许多百姓为了逃离战火纷争,纷纷向深山而去。
龙担山当时不叫龙担山,未曾命名,路况亦不及现在,除却起伏连绵的苍翠古林,还有不时出没的凶禽猛兽。
龙渊便是在那时被人发现于群山里,并在后来的几次大地动中,龙渊像是一张越张越大的嘴巴,裂开于大地。
信息闭塞难传,所以龙渊之事,世人很多当猎奇的评书来听,但是于一些太平盛年间的王侯将相们而言,闲的发慌的他们兴趣颇浓。
千百年来,龙渊被很多人造访过,有些人害怕离去,有些人则想一探究竟。
六百年前,便有人在这里留下了一处暗殿,暗殿在龙渊下的石壁上,现在,沈谙想要寻到这个暗殿。
柔姑敛眸望着深渊,四面八方,寒风咆哮,她着实难以想象要如何下得去。
更何况,是沈谙如今这样的身子。
“但愿一切顺遂,好起来。”
柔姑心底很轻很轻的说道。
长风卷着霜雪,从柔姑头顶天空急掠而过,翻越数个山峰高岭,吹向元禾宗门。
一声沙哑的少年声音打破寂静。
“我回来了!回来了!我没死!救命啊!!”
支离用最后的力气飞快跑上山坡,站在山门外,双手呈喇叭状叫道。
几个门人最先跑出来,见到戴着斗笠的少年,一人止步,先回身去找宗主和掌务,其余人围上来,有几人喜极而泣,伸手要抱少年时,才发现他的脸憔悴苍白,血色尽失,以及肩膀上的伤口,浑浊肮脏的可怕,略有些狰狞。
“活着太好了,”支离说道,“但是我快死了,你们快扶我进去,快救我!”
“好,快!”几个门人忙叫道。
“来!”支离回过头去说道,“你也来!”
众人循着他的目光看去,斜径山坡下,一个修长笔挺的年轻男子迈步上来。
晨光里,容貌俊朗清逸,霜雪如梨花般落在他的青丝和肩膀上。
“我不进去了,”夏昭学说道,“斗笠还我。”
“你不进来了?”支离一顿,“那你来山上是干什么的?要不进来喝碗粥?”
“我觉得,你先进去看看你的伤势比较重要。”夏昭学说道。
“你不会是路过的吧?”支离说道。
“斗笠。”夏昭学摊开大掌。
支离将斗笠摘下,递去说道:“看你赶路着急,应该有要事要办,等闲下来有空,你随时来这,你要什么有什么,我会同裴老宗主说一声,然后……”
说到这,支离自己停了下来。
他忽然意识到,这样的措辞非常不对。
对方从头至尾就没有要求过什么报答,反而是他在这边一直反复提及与利益相关之事,未免显得太……
夏昭学将斗笠戴好,说道:“告辞。”
“好吧,”支离说道,“告辞。”
夏昭学转身离开。
支离打了个哈欠,准备回去,却忽的一愣,转过头去朝夏昭学的背影看去。
清瘦高挑,非常端挺,这个背影……
“啊!”支离灵光一闪,说道,“我想起来了!怪不得我觉得眼熟,原来他长得像我师姐留下来的画像!”
说着,他就要朝夏昭学追去。
身旁门人忙拉住他。
“先疗伤啊!”
“你伤的严重,咱先回去吧!”
“只是长得像,不一定就是!”
……
支离也没有真的追上去。
他有些悲伤的看着大雪,和那抹快消失了的背影。
毕竟,只是长得像……
虽然脸和背影都像,但是支离知道,师姐画里面的那个男子,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真难过。
……
……
下山的路有很多条。
两条端正的石阶大路,近五条小路。
虽然下了一夜的大雪,但并没有将雪地上的凌乱脚印抹掉。
夏昭学选择了最偏僻的一条小道。
其实他应该留下来问清楚,为什么宣延帝会带人连夜离开山头,不过,他着实怕了那小少年的嘴巴。
左右下山后都会先找一件衣服,他到时候可以自己打听。
但就像是冥冥之中有所注定一般,他所想的,恰好是他所见。
一个身穿盔甲的年轻士兵,正从下面上来,走的略慢,若有所思,身材清瘦高大,步伐很稳。
似觉察到有人,他脚步微顿,抬起了头。
脸上很脏,满是泥土,但这样迎着光抬起,仍可见肌肤底子白皙,五官深邃俊朗,少见的好看。
多年从军和识人的经验,夏昭学一眼看出此士兵一身武艺,几乎不做犹豫,脑中第一瞬反应当即是利用地形优势先发制人。
他扬脚踹向路边古树,力道极大,树上积攒的霜雪平均拳头般大小,纷纷砸落,积攒的厚一些的连片雪块也轰然砸了下来。
446 见面便打(一更)
沈冽没想到对方会直接攻击,这条小道非常狭窄,称之为道,不如说是一个有稍微可以落脚之地的山坡。
古树枝桠茂盛交缠,这棵树体的震动影响四周,更多霜雪跌落下来。
霜雪不仅是对身体造成袭击,更重要的是脚下。
大量雪团滚落下来,短时间之内很容易造成身体不稳,被冲刷着摔落下去。
这个时候,是最考验一个人应激性应变能力的时候。
但是应变能力再强,除却霜雪之外,还有夏昭学这个对手在。
沈冽才稳定好身子,对方便冲了下来,伸手一招极快的擒拿。
沈冽往右后退去,踩中下滑的成片霜雪,但在摔倒的同时,他没有想着如何保护自己,减轻最大伤害,而是以同归于尽的狠劲,长腿朝对方扫去。
夏昭学避开足下攻击,但对方速度太快,他避开时难免仓促,身形同样不稳,失去了对对方最好攻击的机会。
沈冽重摔在地,好在道路狭窄,并未沿着山坡直接摔滚下去,他飞快爬起,对方已再度攻了上来。
每一招都是致命的攻击,没有太多花式,行云流水,身手敏捷,像极战场上最利落干脆的进攻。
沈冽招招化解,不断朝山坡另一边后退,对方力气极大,无论出拳,劈掌,擒拿,凌厉迅猛,毫不拖泥带水,沈冽还是第一次在单打独斗时感觉这般吃力。
夏昭学也没有料到一个小士兵这么难缠,他的猛攻被对方尽数破解,这不仅需要强悍的预判能力,更需要超强的身手去支撑这种预判。
又一个肘击被对方挡掉,紧跟着夏昭学挥拳朝对方的胸口击去。
不算多刁钻的角度,以对方的身手完全可以避开,然而这个小士兵没有,他反而挺身而上,以胸膛接下这一拳,同时挥出他的拳头,在最快时间里调整了过来,转被动为主动。
同样快速的进攻,出拳如风,招式凶悍,夏昭学没有退让防守,继续保持着自己的快速攻击。
两个人硬碰硬的对打,都是不服输的性子,谁稍微有松弛,谁就落于下风,像是两匹狭路相逢的猛兽,一招一式,充满力量和杀意,尽可能要在最快时间里将对方解决掉。
林间古木因他们的打斗掉落簌簌雪块,同时风雪越来越大,待数十招交锋后,一片五丈之宽的巨大积雪忽从上空砸落了下来。
两人惊忙各自后退,仍被大雪劈头盖脸砸中,险些被埋在雪里。
同时灰头土脸的从雪下爬起,干雪呛进喉咙,咳嗽的难受。
沈冽坐在地上,抬手一抹俊挺的鼻梁,抬眸朝对面看去,目光似狼般锐利。
夏昭学也呛的难受,抬眉望来,打量这年轻的士兵,同时尽快调整呼吸,准备再度攻击。
“我这身衣服,是抢来的。”沈冽喘着气说道。
夏昭学一顿。
“我不是朝廷的兵马,”沈冽继续说道,“你要攻击的,是我这一身衣服,还是路人?”
“你为什么不早说?”
“见面便打,你给我机会了么?”
夏昭学点头,虽然仍警惕,但身上杀气终于些许退散,周身肌肉也不再紧绷。
“好身手。”夏昭学说道。
如果不是先发制人,重伤对方在先,他觉得自己完全不会是这个少年的对手。
不仅仅是因为他荒废了一年多,哪怕三四年前的他都不一定打得过这个少年,对方身上的这股狠劲,和出拳出掌的速度及力量,夏昭学此前只在一个人身上看过,唯一一个不姓李的李氏铁骑副将,也是现在的御驾奉车都尉,包速唯。
“你是谁?”沈冽问道。
“百友,百姓的百,友人的友。”
“夏?”沈冽几乎脱口而出。
夏昭学浓眉微挑。
沈冽微顿,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
“你又是谁?”夏昭学问道。
“沈冽。”沈冽直接说道。
轮到夏昭学顿住,愣道:“你是沈冽?”
“你认识我?”
“淮周街郭府,醉鹿郭家,云梁沈家。”夏昭学说道。
同时再度打量沈冽,晨光里,少年五官精致,比例极佳,气质清冷倨傲,既有年少的轻狂,又带世家修养的内敛稳重。
外貌倒的确与传闻中剑眉星目,俊美无俦的沈冽一致,只是气质,未记错的话,坊间对他的传闻,包括方观岩口中的他,一直是个病怏怏躲在府里,不学无术,贪玩好耍的纨绔公子。
沈冽也打量他,对他身份略感好奇,不过猜到对方用的是假名了,既然给一个假名字和身份,他便没什么好继续问的。
沈冽从地上爬起,稍微拍打身上的霜雪,说道:“你若是要下去寻人,现在不是时候。”
“你才从下面上来,可知昨夜发生了什么?”
“他们被赶回山下了。”沈冽回答。
“赶回?”夏昭学讶然。
“嗯,山上有位能够震慑得住皇帝的高人在。”
夏昭学抬头朝元禾宗门方向望去。
“下面戒备森严,那些随皇上出城的人皆不得自由,你独自前去,危险极大,”沈冽说道,“我身上这身衣服暂时不能给你,你若要的话可以去行宫东北山岭,我昨夜杀死的那几个士兵刚埋下不久。不过,我下去时抓了几个人问话,临走时又打昏了不少人,所以下面的戒备可能会更严了,目前我不建议你去。”
“……”
顿了顿,夏昭学道:“你下去是……”
“打听消息。”
夏昭学点头。
沈冽惯来不喜多管闲事,但见他这身手和模样,不由问道:“你下去是?”
“行刺。”夏昭学说道。
“行刺谁?”
“李据。”
沈冽点头,并未觉得有什么荒唐和不自量力,说道:“你需要一把弓弩,这比我身上的制衣要好,而且,我觉得你不妨去山上宗门旁敲侧击下,打听他们昨夜是如何办到将皇上赶走的。”
“好,”夏昭学说道,“你要去找这位高人吗?”
“我不去。”
夏昭学点头,说道:“多谢沈兄弟。”
“不必客气,”沈冽说道,不过觉得有些意犹未尽,又道,“若有机会,再比划一番?”
夏昭学笑了,说道:“好。”
447 杀猪惨叫(一更)
杜轩就站在山口,等得焦急。
终于看到沈冽的身影,杜轩长长松了口气,大步跑过去。
“少爷!”
等沈冽上来后,杜轩发现沈冽的身形不对,惊道:“少爷,你受伤了?”
“嗯。”沈冽点头,而且伤的不轻,拳拳到肉的硬搏,加之之前踩空的那一脚,他已能想象身上即将出现的淤肿面积会多大。
“伤在何处,严重吗?”
“不用担心,不是在行宫里受的伤。”沈冽说道,回头朝下面看去。
上山容易下山难,还是这般陡峭的雪地,从上望下去,颇是险峻。
杜轩立在一旁,见沈冽迟迟望着下面,没有要走的意思,出声道:“少爷?”
“嗯,”沈冽说道,“等一等。”
“等谁?”
沈冽没说话,黑眸安静的望着这一条雪路。
杜轩只好沉默。
又过去好久,沈冽收回目光,淡淡道:“走吧。”
看来“百友”不会回来了。
“百友”说让他先走,他在下面呆一会儿,沈冽便已猜到他的打算,但萍水相逢,可以说的已说,他过问不了别人太多。
只是,沈冽心里着实发闷,因为如果真的是去行刺皇帝,可能会成功,但如今的情况,也绝对不会有退路。
杜轩跟上沈冽,好奇又道:“少爷,等谁呀?”
“一个路人,”沈冽说道,“身手了得,谈吐从容,举止大方,并不多见。”
杜轩点头,这时想起重要的事:“少爷,可打听到了什么,沈谙呢?”
“带着老佟和支长乐一并逃走了。”沈冽说道。
的确被他猜中了,沈谙的目的很有可能便是龙渊。
他们虽为兄弟,但相处时间很少,每次短暂相聚,便不仅一次听沈谙提及过龙渊。
“看来真是龙渊,”杜轩说道,“少爷,我们接下来去哪里找他?”
就算知道是龙渊,可是龙渊极大,在地图上面,那是好几座大村庄的占地面积了。
“这不是我们要考虑的问题了,”沈冽说道,“沈谙费了这么多心思将我引来,他最害怕的便是我找不到他。”
杜轩点头,笑道:“那成,既然老佟和支长乐逃出了那座行宫,小命算是保住了,我们也不用太急,少爷回去后便好好休息吧,戴豫今早本要送徐氏去元禾宗门,但一直放心不下少爷呢。”
沈冽点头:“好。”
只是……
他停下脚步,回头往不远处的山路望去。
这“百友”,无端让他觉得不是什么等闲之人。
……
……
戴豫不安的坐在院子里,静不下心。
徐氏抱着孩子坐在门口土阶上,不时抬头朝戴豫看去。
等看到远处沈冽和杜轩的身影了,徐氏忙道:“戴大哥,你看!回来了!”
戴豫忙也抬头,一看到沈冽,戴豫激动的快哭了,忙起身跑去:“少爷!”
徐氏抱起孩子去到院子外,看他们走近,开口说道:“沈公子没事吧?”
“没事,多谢关心。”沈冽说道。
徐氏笑道:“那就好,戴大哥可担心坏了呢。”
戴豫一直在问山下情况,闻言说道:“对啊,少爷,可把我担心坏了。”
“少爷,食物都备好了,汤也煮着,先吃点东西再睡吧,其他事情我去处理。”杜轩说道。
“好。”沈冽应道,他的确很困了。
徐氏轻拍着孩子,跟在他们后面,待沈冽和杜轩进去屋子,戴豫也要跟上时,徐氏伸出手拉住戴豫:“戴大哥!”
“嗯?”戴豫回头。
“沈郎君现在回来了,”徐氏有些难过的说道,“那,戴大哥是不是要准备送我去元禾宗门了?”
戴豫面露为难,说道:“嗯,对的……”
“是不是,我给你们带来了不少麻烦呀?”徐氏看着他。
“还好,不算麻烦,”戴豫说道,“这样,你先去收拾收拾,我这就送你去。”
徐氏抿唇,垂下头看着怀里面的孩子,抬手轻轻抚着,很轻的说道:“妾身空手来的,哪里有什么东西可以收拾。”
戴豫看出她情绪不好,但没办法,到底不能留下她,说道:“那你在这里等我,我去跟杜轩说一声,很快回来。”
“好……”徐氏委屈道。
一等戴豫转身进去,徐氏脸上的神情便瞬间变了,刚才的哀怨难过全部消失,取代的是兴奋和激动。
老实说,她也不想跟着他们,虽然有饭吃,但每次厚着脸皮要,这种低人一等的感觉很是难受。
而且,这两日的相处,她看得出这几个人的出身和举止,绝对是超级大户人家里出来的,所以现在被他们介绍去宗门,进去不仅有面子,而且享受到的待遇绝对不会差。
徐氏忍不住轻轻的捏了下怀里面孩子的脸蛋,算你一功,表现还不错!
没白费她从尸堆里捡来,还抱了这么多天。
小孩子什么都不懂,呆呆的看着她。
戴豫很快出来,徐氏双眉一蹙,变得凄楚。
“戴大哥。”徐氏哀怨的喊了一声。
戴豫“嗯”着,指指去元禾宗门的路,说道:“走着。”
“好。”徐氏轻轻点头,抱紧孩子,跟上戴豫后面。
天上的雪还在下着,山路非常不好走。
戴豫人高马大,走的很稳,徐氏抱着孩子跟在后面,磕磕绊绊,很是吃力,她看着戴豫的背影,心里有些郁闷。
戴豫是个很好的人,但是徐氏敢打一百个包票,他绝对没成家,可能连看对眼的对象都没有。
走了良久,翻了几个小山头,终于看到了元禾宗门的山门。
一个门人正在扫台阶上的雪,戴豫走去说话,门人好奇的朝徐氏看来。
徐氏露出一个憨厚的笑容。
“这个的话,”门人皱眉,说道,“我得去跟掌务说一声,不过你们可以先进来,我领你们去会客堂,外面风雪大。”
“有劳了。”戴豫说道。
跟随门人一起进去,路过一个山坡时,远处在崖边的一个木屋,传来杀猪一般的惨叫。
“痛痛痛痛痛!啊!!”
徐氏和戴豫朝那边看去。
“不痛!!”发出惨叫的小少年又叫道,“一点都不痛,放马过来!我很勇敢,我是最坚强的!不痛!!”
……
“啊!呜呜,杀了我吧!!”
448 摔下山崖(一更)
惨叫声很大,传入山谷,回音荡开。
徐氏皱眉,后退一步,抬起头看向戴豫。
一旁的门人尴尬,说道:“这边请,来这边。”
还未走远,又是一阵惨叫。
徐氏听着头皮发麻,抱紧怀里的孩子,快步跟上门人。
在他们离开山门不多时,一个小身影很慢的从斜径上来。
惨叫声隐隐传来,很淡很淡,在风里散开很远。
夏昭衣抬头朝山门望来,小脸蛋迎着晨光,脸颊有着非常怪异的绯红,额头缠着手帕,似是抹额,里面很鼓,卷裹了不少霜雪。
路上看到很多血迹,以为山上也会狼藉,上来却发现,除却那似有若无的惨叫外,这里很平静。
她拄着树杖,眺着这边的山门,想过去,却又觉得二哥肯定不会进到这里。
她已确定二哥往这边来了,因为一路过来,路上所发现的几个被人休息过的地方,留下的搭木架及火堆的手法,是二哥惯用的。
但是按照二哥的性情,他应该不会去到元禾宗门。
此次翻山越岭,连夜跋涉,二哥的目的很明确,就是为了刺杀宣延帝,不论成还是不成,他应都不愿将其他人拖下水,所以,越少人看到他越好。
思及此,夏昭衣害怕的心都在颤。
不论成还是不成,都没有回头的路了。
二哥,他可能是去求死的。
不敢再耽误,夏昭衣收回目光,拄着拐杖朝另一边的路口走去。
脚步晃晃悠悠了一下,她皱眉,有些恼怒。
什么时候不好生病,偏偏这个时候生病。
多日赶路,疲乏到极致,如若不是昨天晚上那几个凭空冒出来的射箭之人,逼得她连夜远离,她现在根本不至于烧的这么重。
现在硬撑并不妥,她需要休息。
抬头看了眼天色,越来越亮了,二哥虽然求死,却绝不会让自己死无所得,他是想杀掉宣延帝的,所以应该不会莽撞的在白天行事吧。
所以,她应该可以休息一阵。
“那就,休息一阵。”夏昭衣很轻的说道。
不过这里风雪太大,她需要去寻个可靠之处。
目光望了圈,望见远处一个平地。
去往平地的山崖很陡,山外一大片霜雪堆积的假路,等她顺利过去,倒是可以扔个石头敲掉这条雪路,防止有人过来。
……
……
支离被绑在床上,白鹭仙师手里的刀子一点一点的挑出伤口里面的木刺,里面还有好多木枝碎叶和泥块,除却这些,剩下的都是血肉和脓,很是肮脏。
几个仙师和门人在旁边帮手,支离嗷嗷大哭,眼泪横流。
裴老宗主坐在另一边,因为手抖,他割了支离不少刀,被赶来面壁了。
“……杀了我算了,说好那几味草药会麻痹我一阵的,为什么没有效果啊,为什么!呜呜呜,师父,我要师父!”
“就是你师父喊我们帮你绑起来的。”裴老宗主说道。
“让我师父来!”支离大哭,“我痛死了,你们不是在救我,你们是在杀猪!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现在就是一头猪啊!”
“不哭不哭,”裴老宗主哄道,“不哭,撑过去就好了,听话,啊。”
“啊!!!”随着白鹭仙师手起刀落,支离又一阵嗷叫。
早知道,昨晚忍忍痛,让那位侠士帮忙好了。
支离痛到昏厥。
门外传来敲门声。
裴老宗主抬头看去。
敲了三四下,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一个门人走入进来,低声说道:“宗主,当真有客来访。”
裴老宗主一顿,忙道:“可有孩童?”
“有的,”门人点头,顿了下,又道,“不过,是个婴儿。”
“婴儿?”
“对……”
“去观星阁说了吗?”裴老宗主问道。
“三师弟去了,一来一回,约莫要点时间。”
裴老宗主点点头,起身说道:“那我便去看看。”
徐氏一直抱着孩子,没有松开过手。
那阵惨叫声仍时不时响起,总让她觉得不安。
戴豫坐在她旁边,脸上神色略有些急,急于想回去。
徐氏左右望着,忽然皱眉,隐隐感觉不对,却又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对。
“戴大哥,”徐氏看向戴豫,低声道,“怎么能主事的还没来呀……”
戴豫摇头,他不知道。
徐氏叹气,瞅了瞅怀里的女娃。
他们所不知道的是,在会客堂的另外一边,有两双眼睛正在暗中观察。
徐氏特别的瘦,就剩一张包骨头的皮了,瘦骨嶙峋,很黑很高,怀里抱着的孩子看不清容貌,不过,这也太小了。
裴老宗主松开手里的小筒,看向旁边的江掌务:“应该不是吧。”
“我看着也不像,”江掌务说道,目光还在看小筒,“尊长当时同宗主说的,应该是个十一二岁的小童。”
“他也说了,天命这种事,只能信个**。”裴老宗主说道。
“旁边这人自称是醉鹿郭氏的一位护卫,”江掌务说道,“看着壮实,这些时日应该没吃过苦,不过,他好像急着想走。”
“那就让他先走吧,”裴老宗主说道,“既然是个护卫,也没挨过饿,他不可能无缘无故出现在这,我们就不耗他时间了,他应有他要护卫的人在。”
“妇人留下吗?”
“嗯。”裴老宗主应道。
“好。”江掌务说道,“我去说。”
待江掌务出去,裴老宗主又将小竹筒拿起,对准墙上的空洞,继续暗中观察。
“我这就可以走了吗?”戴豫起身说道。
“可以的,”江掌务笑道,“路上留心,还会有大雪。”
戴豫点头,看向旁边的徐氏,说道:“大嫂,那你就带着闺女留在这,等我们忙完我们的事,说不定会回来这里看你。”
徐氏面露不舍,说道:“好,多谢戴大哥和沈郎君这几日的相助,若他日妾身能摆脱眼下困境,定当相报救命之恩。”
“言重了,言重了,”戴豫说道,“不用的。”
徐氏笑笑,不再说话,垂头看回怀里的女娃。
不舍是假的,谢意是真的,这些时日的确是多亏他们,她才能活下来。
戴豫再向江掌务道谢,而后告辞离开。
出得山门,霜雪变大。
戴豫一路往东北走去,路过一个山口时,他的脚步忽的一顿,目光看到远处一个小童。
小童走的有些晃,支着手里的树杖,步履不稳。
戴豫一眼认了出来,愣怔过后扬声叫道:“阿梨!”
风雪虽然大,但他的声音也不小,女童却像是听不到,走的越来越晃。
“阿梨!”戴豫又叫道,朝那条路跑去。
随着他奔跑,路边的雪块忽然往下掉。
戴豫这才发现这边是条假路,暗道不好。
便见前面的雪路崩塌下去,走在路上的女童忽然身形一歪,整个身体沿着雪坡直直的滚了下去。
449 借人寻人(一更)
“阿梨!!”
戴豫吓坏了,大步跑下去。
雪山太大,成片霜雪下陷,掀起雪雾如浪,女孩的身影就像一粒沙石,投入茫茫雪海,根本无从去找。
“阿梨!!!”
戴豫快哭了,找了良久,手足无措。
这么一大片断崖,他一个人根本就找不过来!
他颤着手,对着雪海大声叫道:“阿梨你等我,听到我的声音你撑着,很快,我一盏茶就回来!很快!”
他转身朝山上跑去,拼着一口气,用生平最快的速度跑回去。
沈冽才睡下,杜轩在一旁看地图。
这一路追来,杜轩一直忧心忡忡。
沈谙自己便有一帮能打能扛的手下在,轻而易举的事情,沈谙自己就可以办到。
所以,每次只要沈谙一找沈冽,所“托”之事皆非常险要。
这一次他费尽心思将老佟和支长乐拐走,引着沈冽来这,却不知道他要拿这龙渊做什么文章。
木门被“砰”的一声,用力撞开。
杜轩惊了大跳。
戴豫红着眼眶闯入进来,喘着气喊道:“少爷!少爷!”
沈冽睡眠浅,睁开了眼睛,见他模样,皱眉坐起身子。
“少爷!”戴豫大声说道,“阿梨出事了!她掉下山去了,快走,咱快去找她啊!”
杜轩没反应过来:“阿梨?”
话音方落,身边一抹身影已抓着刚脱下的外衣朝外大步跑去。
杜轩忙跟上:“少爷,等等!”
“是我的错!”戴豫大跑跟在沈冽旁边,哭道,“都是我没看清路,我把那些雪给踩下去了!阿梨身轻如燕,她一个人根本就不会有事的!”
“哪个山头,什么时候,她一个人吗?”沈冽疾声问道。
“东北山头那边,阿梨就一个人,她掉下去后我找了最起码有一刻钟,我就跑回来找你们了。”
“你不用跟着来,”沈冽说道,“你去元禾宗门找人帮忙,请他们多派点人手过来,允诺他们,不论找到与否,我必重重报答!要什么都可以,无论钱财还是办事,我赴汤蹈火!”
说完,沈冽加快速度,狂奔离开。
“少爷,”戴豫边跑边在后面喊道,“过去就能看到了,那一整片雪全塌了,很明显的!你自己也当心啊!”
“少爷等等我!”杜轩咬牙奋力狂追。
“算了,”杜轩又道,“我真是傻了,救命的事为什么要等,少爷我来了!”
江掌务和徐氏相对跪坐在方案前,江掌务已问了近二十个问题了。
徐氏回答的快哭了。
她是难民没错啊,问她为什么会成为难民她要怎么回答?她都已经饿了好几个月了。
而且,她觉得自己的本性不坏,好多人饿疯了,会吃别人的尸体,甚至还会易子而食,或者抱团去杀其他人。她可宁死都没有同流合污,宁可吃树皮都不碰人肉,更别说去杀人,正因为如此,她差点也成为别人下手的目标,这才脱离大队逃出来的。
再比如她怀里的孩子,不是她的,她都捡来抱了这么久,她真的是个好人嘛!
“等等壮士!我还没通报呢!等等啊!”一个门人的声音在外头响起。
江掌务和徐氏回过头去,便见戴豫风尘仆仆的赶了回来,七八尺的高大男儿,眼眶通红的喘着气说道:“江掌务,我来借人!”
“借人?”江掌务皱眉,“借什么人?”
“我一个小妹,她掉下悬崖了,我想让你们帮我去找,”戴豫说道,“江掌务,你一定要帮我啊,我这个小妹不能出事的。”
江掌务一凛,说道:“你这小妹多大岁数?可是十一十二?”
“对,对对对!”戴豫忙道,“你见过她吗?”
江掌务下意识朝后边望去。
一直处于暗中观察的裴老宗主忙大步从后厅堂走出,说道:“掉哪了?要多少人手?”
“东北山口!过去就能看到了,人手越多越好!求求你们了,快点吧。”戴豫真的要哭了。
“快!”裴老宗主大手一挥,冲追在戴豫后边跑进来的门人叫道,“全部都去,传令下去,所有人都必须去,轮值做饭扫地的都去!支离房中的也去!”
“那支离怎么办?”江掌务回头问道。
“一时半会死不了,”裴老宗主说道,指着江掌务,“你愣着干什么,你也给我去啊。”
“我?”江掌务指着自己。
“我先去观星阁,”裴老宗主说着已朝外边大步跑去,顺便看了徐氏一眼,“你想要吃一口饱饭的话也得去,孩子丢支离那去。”
“我?”徐氏也指着自己,懵了懵,又道,“支离是谁?”
戴豫未想这么容易,顿然欣喜,连声道谢,而后对江掌务说,他先走一趟,转身跑远。
门人一传十,十传百,已有人率先朝外跑去,渐渐的,一大片门人仙师穿过山门,三百多人浩浩荡荡,前前后后,跑向东北山头。
白鹭仙师正处理到伤口紧要处,执意要留下。
支离痛的头晕眼花,看着其他被喊走的人关上房门,说道:“这是怎么了呀。”
“不管,你少说点话。”白鹭仙师说道,专心处理伤口。
“发生了什么事情?”支离又说道,“没有紧急的事情,裴老宗主不会这样的,毕竟我的命很重要,他怎么舍得把人给喊走呢。”
“那说不定遇上比你的小命更重要的事,”白鹭仙师随口说道,说完觉得这些话有些过分,又道,“也不是,主要是你现在也没多严重,死不掉,所以才把人给喊走的。而且你师父很厉害,你要真有什么危险,你师父会亲自出马的。”
“要不你过去看看?”支离可怜巴巴的看着他,“行行好,你也去看看吧,放过我这个小可爱。”
“呕。”白鹭仙师说道。
木门这时被推开,一个门人抱着孩子进来,说道:“这个孩子我得暂时先放在这,放哪呢?”
“哪来的孩子呀?”白鹭仙师问道。
支离也好奇的抬头,尤为艰难的扭着脖子望来。
门人将简单经过说了下。
白鹭仙师点头,说道:“好,那就放那吧。”
指向对面的小床。
“好的,仙师。”门人说道,走进来将孩子放下。
450 你要活着(一更)
巳时快过,就要午时,但天色因风雪而越来越暗。
断崖下苍雪漫漫,遍岭霜白,岭下又有更多高低不等的悬崖,那些堆积在悬崖边的霜雪一直在不断掉落和下陷,形势险峻。
元禾宗门的仙师门人们分散各处寻人,因山下东南处便是双江宫府,唯恐名字传出去被下边的人听到,戴豫便只好说,就喊女娃。
满山都是“女娃”“女娃娃”。
铲子挖了大量的雪堆,几乎要掘地三尺。
更下边的深渊,沈冽早早便下去了,因怕火把将冰雪溶化,造成雪堆底部湿滑,会发生更可怕的霜雪下沉,他几乎是摸黑前行。
但深渊太大,不知从何去找,寻了良久,不见人影。
从巳时到申时,所有人没有停下,一直在寻,始终未果。
天色越来越暗,阴沉降下,四野灯火稀薄,狂风又起,一场汹涌大雪。
裴老宗主提着铲子往上坡去,看着正在铲雪的老者,说道:“这一片几乎都找遍了,她可能是掉在了深渊下边,已经过去了这么久,恐怕凶多吉少,我想带人去下边找,又怕不安全,得你带路。”
老者一身与寻常种田农夫并无两样的寒冬素衣,正将一堆雪铲开,边道:“叫人回去吧。”
“那,不找了吗?”裴老宗主问道。
“要起大风了,”老者抬起身看着他,说道,“继续找下去,此处一半的人都活不了,劳烦选十个身手了得的人给我,我继续找。”
“好,”裴老宗主点头,“我这就去。”
“有劳。”老者说道。
看着裴老宗主离开,老者收回目光,提起来又是一铲,铲子带出来一物,一根由长长的布条卷裹而起小布筒。
老者愣了,伸手捡起布条。
很简素的布条,布筒里面裹着的是雪块。
布条有些破旧,里面的雪块同四周大雪不同,看去便知是将化未化时,重新被周围大雪冻起来的,没有内聚力的絮状。
真的是她,而且,她病了。
激烈澎湃而起的心绪冲击着数十年冷静自持的老者,他的手有些颤抖,哪怕当初站在山口望着她远离的背影,知道是一场生离死别,至此夏暖冬寒,再无相逢之日,他也没有这般不平静。
不过很快,老者便恢复平静,回身望向更后面的断崖。
四周地段他都挖过,此布筒是他现在所站位置的雪下三尺处发现的,积雪很深。
物是死的,人是活的,依她的身手和应激判断能力,除非奄奄一息,否则哪怕病得再重,只要当时还有走得动路的力气在,就绝对不会让自己身处险境。
按照那壮士说的,雪路当时是从南往北,次第塌陷,所以她掉落下来后,第一时间不让自己被掩埋,那么便会被北边冲下来的雪和雪坡下滑的力道往东南带去。
现在已经找到了她身上掉下来的小物,那么基本可以判断出大致方位了。
天道客在,命定有声。
若真是她,跋山涉水而归,便断不会在此溘然再逝。
天道不允,天命不允!
“师父,告辞了。”少女清脆的声音仿若耳边重响。
夜色下她郑重说出这句话,眉目迎着飞雪,朦胧若画。
他未曾言语,安静看着她离开,她的背影还未消失,他便转身离去。
而后,是她替兄身死的消息散于九州,惨烈至极,苍生震撼,天下大恸。
他独对群山而坐,天光清寒,千里无人,三天后,他起身往北,要带徒儿回家。
老者望着那边的断崖,握紧手里的素布。
“徒儿,为师来找你了,”老者很轻的说道,“你要活着。”
……
……
“要活着。”夏昭衣很轻很轻的说道,声音几乎发不出来。
她的额头特别烫,浑身没有半点力气,眼皮沉重如千斤,难以睁开。
她做了个旧梦,一个好长好长的梦。
梦里,她一身月白色长衣,提着一盏青灯,站在茫无边际的战场上。
到处都是尸体和未燃尽的火,那些尸体,完整的,破碎的,安详的,不瞑目的,满目疮痍。
风雪从天上呼啸而来,掠过远处高耸的城门,穿过破败的大型攻城机械,席过战场,吹向未知的遥远天际。
那些游魂们慢慢爬起,成千上万,他们经过她,随着风的方向而去。
她提着灯回身,看着他们的背影,天地苍茫,他们萧条而孤独,明明那么多人,却就是那么孤独。
她的衣衫和青丝被风吹乱,手中青灯摇摇晃晃,乱了光影。
她忽然很想哭,没有原因的,就是想哭。
不过她没有哭出来,她沉默站着,望着他们远去,渐渐消失,而后,她的身边沧海桑田,万物更改,那些尸体化作白骨,化作尘烟,那座高耸的城墙被推倒重建,春风吹拂大地,万物生长茂盛,光彩重生,可是,那些人回不来了。
这是一个旧梦,两年前在她得知父亲和兄长去世的消息后,她做过的梦。
夏昭衣清楚意识的到这个梦曾经做过,但她怎么都睁不开眼睛,梦魇压着她的四肢,动不了,她像是能听到身边的动静,又像是听不到。
沉重的感觉持续好久好久,她几次试着睁开眼睛,渐渐能隐约感觉到,身体似乎被人背着,随着步伐一起一伏。
背着她的人有很宽阔的肩膀,穿着薄薄的衣衫,所以越发能感受到对方肩膀下的清瘦。
是谁?
谁救了她?
夏昭衣靠着他,脑袋昏昏沉沉,睁开到一半的眼眸又阖上了,依稀好像,是一个熟悉的下颚,线条干净坚毅。
“二哥……”夏昭衣意识模糊的喊道。
夏昭学微微侧头,看着背上昏睡的女童。
脸蛋红扑扑的,烧的似乎越来越严重了。
她刚才好像又呓语了什么,听不清楚。
他这几日不知怎么回事,净遇上些生病受伤,状况不好的孩童。
“别担心,”夏昭学朝前缓步走去,说道,“我等下送你去安全的地方,你不会有事的。”
“二哥……”夏昭衣睡梦里又很轻的喊了一声,眼泪从她闭着的眼睛里滑落。
451 雪地的画(一更)
夜色笼下,越来越大的风雪使得能见度更低,夏昭学本想将女童送往元禾宗门,现在不得不暂找一个平地歇脚。
女童烧的很严重,额头滚烫,小脸通红,昏睡里不时呓语,口齿模糊不清。
夏昭学用裹着雪块的小布贴着她的额头,借着微弱火光,女童的脸很秀气,有些熟悉,似乎曾在哪见过,看岁数,比昨夜遇上的支离更小。
树荫外大雪纷扬,夏昭学抬头望着四周,他得想办法去弄些热水和药草。
“女娃,”夏昭学对睡梦里的女童说道,“我很快回来,你要是醒了,记得别怕。”
说完看到女童紧紧皱在一起的小脸蛋,他的浓眉也微皱。
顿了顿,他折下一截木枝,去到里边更平坦的雪地上。
女童不一定识字,但画应该看得懂。
夏昭学画了几个简单小画,怕女童醒来注意不到那些画,他在女童身边画了几个箭头,而后离开。
夜色无边,山岭上的众人踩着夜色,仍在继续寻找。
近十五人,点了十只火把,一层一层搜寻下来,非常仔细。
“少爷!这边!”戴豫站在悬崖边叫道,“那下面有东西。”
沈冽闻言,立马赶来,杜轩跟在他身后举着火把。
悬崖太过陡峭,几乎垂直。
崖下约三丈处,悬着一只散了的小包袱。
“我下去看看。”沈冽说道,当即朝另一边平缓崖坡而去。
“少爷!”杜轩跟上去,“少爷,等等我!这里危险!”
其他人忙过来,皆问发生了什么。
老者望到那只包袱,说道:“你们在此等我。”
眼看老者也从那边下去,戴豫和杜轩忙道:“别啊!老人家,危险!”
却见老者身手异常灵活,他们还未看清,老人家便从山头跃下,轻如燕雀,素色衣袍一晃,已至沈冽身下。
众人愣了大跳,沈冽垂眸望去,微微一顿。
这身手……
“这老人家也太厉害了!”戴豫惊诧。
杜轩眨了下眼睛,说道:“我想起来了!”
“什么?”
“阿梨。”杜轩说道。
在燕云卫府时,女童飞檐走壁,几乎将所有人戏耍了个遍,当时那灵活身姿,便似神出鬼没。
沈冽看着老者,他已瞬息至斜壁上,拿下那包袱了。
其余干粮掉落悬崖,还有一个饼被包袱和枝桠卡着,饼纸外盖着一个小红章,细看是“连飞阁”三字。
老者往崖下看去,再望向后面的山壁。
沈冽从小高坡轻跳下来,看了老者手里的饼一眼,说道:“前辈,我去下面。”
老者点头:“好,我在此处再看,查查有无血迹。”
“血迹”二字让沈冽脊背一僵,沉声道:“不会有的,我先下去。”
“嗯。”
老者看着他离开,握紧手里的饼,很多关于女童的话想问,不过现在不是时候。
老者收回目光,望向崖壁的其他霜雪,只剩这里和下面了。
从一个时辰前开始,他们便不再挖雪,一路寻着悬崖峭壁和下坠的雪堆。
过去了这么久,若真的被埋住,那早已绝无生机,如若还活着,就一定攀住了悬崖,或者不慎跌落。
死去的身子可以慢慢寻,活着的可能却必须与时竞。
杜轩和戴豫在上面看到沈冽下去,忙举着火把共同下来。
峭壁的路非常难行,许多地方霜雪积沉,稍有不慎,便有可能跌落深渊,他们最后只能勉强在上方将火把尽量往外伸展,努力让火光照亮更多的范围,只是对于整个悬崖而言,这些火光未免微薄,渺如砂砾。
沈冽沿着积雪往下,许多地方无路,得靠臂膀的力量支撑才可以下去,好在崖壁下去没多久便是长长的大雪坡,雪坡上堆满松软的从崖上滑下的大面积积雪,远处是条宽阔大河,河水并未完全封冻,很缓很缓的朝前流动。
一阵寒风陡起,霜雪漫天,沈冽喘着气立在巨大的雪坡上,望着茫茫大雪,心头恐惧越发强烈。
缓了缓,他重新去寻,从东南处开始。
……
……
火堆越来越小,几截枯枝在火中被烧的噼啪作响。
夏昭衣被剧烈的疼痛从梦中唤醒,她睁开眼睛,四周幽光昏暗,风雪从高大的枝桠间隙中拂来,她望着那些风雪,一时分不清自己是活的还是死的。
过去良久,她撑着身体坐起,伤口满是手心,周身骨头似断裂,小腿有尖锐强烈的剧痛,她伸手揉着小腿,确定骨头没有真的断掉,才松了口气。
脑中记忆逐渐清晰,她没死。
这时眼角余光看到身旁地面上画着的箭头,夏昭衣转过头去,循着箭头所指的方向,朝最里面看去。
雪地上有几幅简单小画,她撑地爬起,跛着脚过去。
非常简略的画,但能让人看懂,简单而不粗陋,大意是指,她被人救了,救她的人现在去找药物和水源,很快回来。
这画的画功不浅,不同于山水写意之画,这画的画风传神,自成一派,从未见过,画也不是新鲜的,因为有很多细碎的霜雪覆盖了上去,不知已过去多久。
并且,身旁火堆的火也快熄了。
又一阵风吹来,夏昭衣伸手抱住胳膊。
明明身体很热,滚烫滚烫的,却又觉得很冷,加上身上所受的伤,她冻痛的难受。
呵出来的气带着白烟,她四下望了圈,得去寻些干燥的树枝来续火,她不能冻下去。
从平地出来,她抬头看见远处有不少火把。
夏昭衣忍痛攀着树木踩上小土坡,那些火把似乎是朝她这边而来,看人数,不是朝廷兵马的规模。
是谁?
是救她的人带来的吗?
还是,看到她这边燃着的火堆过来的?
看他们行进的方向,的确是在她这边,那,应该会过来吧。
夏昭衣往手里呵了口气,回身在雪坡上小心坐下。
身旁的大树结满雪粒子,她侧头靠过去,疼的不想动了。
昏昏闭上眼睛,又欲沉睡,听到一阵脚步声轻踩霜雪枯枝而来,她用力撑开眼皮望去,模糊视线里,一个颀长高大的男子从雪径下走来,觉察到她的存在,抬头望来。
452 你的妹妹(二更)
夏昭学右手提着水袋和一块形似锅子的石头,左手拎着一只已经断气的山鸡和一捆药草,见到坐在树下的女童,说道:“你怎么出来了。”
女童一双黑眸明亮若雪,愣愣的看着他。
“身体可好?”夏昭学走来说道,“感觉如何?”
狂风斜雪,他的鬓边青丝凌乱,覆霜在发,沿路草木萧瑟,他踩着霜雪,一身单薄素衣掩不住他的笔挺轩举,只是眉间眼角平添许多细纹,终不复年少风姿。
可是他,今年也才二十出头啊。
女童没有说话,就这么抬着眼眸望着他,眼眶渐渐变红,润起了水色。
“你怎么了?”夏昭学走近问道,“我扶你回去?”
夏昭衣轻眨了下眼睛,泪珠子忽然滚落了下来。
夏家有少年,意气当酒,锦衫骏马,风生游龙,磊落肝胆,曾冒雨夜行千里救友,曾街市一掷千金买剑,好打抱不平,好饮酒听琴,喜云淡风轻,爱烟火人间。
他本是太平盛世的爱笑游侠,悠然山水,秋风走马,清朗若天悬皎月,心境无暇。
可是如今,夏昭衣不敢去想他的肩膀上到底扛了多少,扛的多累。
天下尚未兴亡时,夏家便已血祭天地,留恨青史,数百亡魂之冤,皆痛于他一人之身。
这里,还有她丧于北境雪地的那条命,定是他心头上的钝痛。
她错了,她真的发现自己错了。
可是,即便重来一次,她也不愿看着自己的二哥丧命于刑场之上啊!
那般剧痛,撕心裂肺,周身刮凌,她已受过一次,绝不忍心让二哥去尝。
可是活下来的,为什么也要遭受这样的苦,这样比凌迟车裂还要狠的痛!
夏昭衣垂下头,越哭越难受,清瘦的肩膀控制不住的抖动着。
“小姑娘?”夏昭学被她哭的无端心慌,蹲跪下来,问道,“怎么了?”
夏昭衣摇头,没有说话。
她未曾哭成过这样,从来没有,前世没有,今生没有,听闻父亲和兄长的死讯,或定国公府被灭门的噩耗时也没有。
也许是病的太严重,影响到情绪,也许是发生过的事情太痛苦,彻底击溃她的冷静,她放任自己大哭一场,甚至还想浮一大白,不醉不休。
“小姑娘?”夏昭学看着她,男女有别,不好碰她,但看她哭成这样,着实想按着她的肩头让她冷静。
另一个远处有脚步声和火光而来,夏昭学抬头望去,浮起警惕,见是元禾宗门众人,他微合的眉心轩开,站起身来。
“在那!真的有!”戴豫欣喜的举着火把叫道。
杜轩的笑容凝滞,担心的说道:“不对啊,阿梨怎么在哭?”
老者和沈冽已大步而去,几步迈上高坡。
女童还在大哭,垂着头坐在雪地上,嚎啕心碎。
沈冽心头一紧,皱眉奔去,轻声叫道:“阿梨。”
夏昭衣抽噎着停顿下来,含着泪眼抬头。
“阿梨?”夏昭学说道,望回到女童身上。
夏昭衣看着沈冽,目光落在沈冽身后,紧随而来的老者身上。
老者鹤发童颜,同样一身素衣,清瘦高大,惯来没有什么表情的容颜,淡漠看着她。
夏昭衣哽咽不已,泣不成声,唇瓣发着颤,眼泪又掉落了下来。
“你何曾哭成过这样。”老者说道。
夏昭衣点头。
师父最不喜欢哭哭啼啼。
其实她也不喜欢的。
一方干净手帕递来,沈冽低低道:“阿梨。”
“多谢。”夏昭衣说道,伸手接过。
“夏二郎。”老者看向夏昭学。
“老人家是?”
“我是昭衣的师父,”老者说道,“这是我的小徒弟,她叫阿梨,同样是你的妹妹。”
夏昭学看着老者,愣道:“你是,尊长。”
世上没有人知道老者叫什么,他的真实姓名无人知晓,包括他唯一的徒弟夏昭衣。
无需名字,离岭尊长,仅此四字,足以名动天下。
“嗯。”老者点头,朝女童走去,伸手把住女童手腕的同时,又抬手放在女童额上。
“师父……”夏昭衣很轻很轻的叫道,抬眸看着近在咫尺的老者。
“精力好得很,”老者说道,“还能哭成这样。”
“你若不出现,我还可以哭的更久。”
“恕我打扰你的兴致了。”
夏昭衣红着眼眶,忽然伸手,一把将老者抱住,眼泪又掉落了下来。
不喜与人亲近老者差点将她推开,好在及时控制。
不过女童并未依赖太久,很快离开他的肩头。
“师父怎会在这?”夏昭衣说道。
“你看病要紧,”老者说道,看向夏昭学,“你背得动吗?”
夏昭学仍处于惊愣之中,不知作何反应。
他何时真的有这么一个妹妹存在?
父亲同谁生的?他们兄妹四人,无一人得知,这得瞒得多深?
按照父亲的身份地位,他何须养外室?
这些话若是旁人来说,他概不会信,可眼前这位老者,夏昭学如何能够不信。
但若也是老者的徒弟,便也是养在山上的吧,一直在山上妹妹的也从来未曾跟他提过……
“你二哥一时接受不了,”老者说道,“阿梨,说点什么。”
夏昭衣不知能说什么,抬头看向夏昭学,顿了顿,很轻的说道:“二哥,我是你妹妹。”
她知道师父第一眼已认出她了,也明白师父为什么要将她身份隐瞒。
若师父未来,她也会瞒住自己的身份,师父定然也料到这一点,所以才会在一出现,没有问清她是否已说明身份的情况下直接认领自己为小徒弟,这是他们师徒二人之间的绝对默契。
二哥已承受太多,她不想去揭伤疤,更不想让二哥不知如何面对重生回来的她,她也不知要如何面对那时的二哥。
有些过往,再痛也只能成为过往,不必更改,生命二字,便是师父都无法悟出个透彻吧。
夏昭学朝小女童看去,想起来在哪里见过了。
大平广场上,她只身赴刑场,他不忍见她孤身被兵马包围,曾举弓出手。
“二哥,”夏昭衣又说道,“背我。”
说着,非常不习惯撒娇的她僵硬的伸出了手。
“等我病好,我们兄妹再一起去杀了李据,好吗?”夏昭衣看着夏昭学说道。
背她,便和她一起离开,随师父去哪都好,在还没有完全把握可以杀掉李据之前,她不想他冒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