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3 古老暗道(一更)
天光初启,跃过辽远苍山,一声寒风呼啸,千里人间飞雪。
平原上起了重重雪雾,吞没远处人影,和晨光里巨大的攻城机械。
城墙已被损毁的面目全非,城墙下积累的尸体高堆如山,流民们一批接着一批,轮流向城门发动进攻。
夏昭学站在高坡上,风雪遮掩了他的视线,茫茫烟雾里,人群细小如砂砾,疯狂而汹涌。
夏昭学戴着一顶老翁斗笠,身上的衣服,是从几个流民的尸体上脱下的。
他站了差不多有半个时辰,许多人从他旁边的矮坡平路上经过,还有装满馒头烧饼的木车队,一辆一辆朝前面推去。
这些食物,远不足让上十万的流民们充饥。
“喂!”有人推了他一把。
夏昭学回头。
是一个高大的中年男人,三四个体型差不多高大的同伴。
“你一个人?”中年男人说道。
夏昭学打量他们一眼,点点头。
“跟我们一起不?”中年男人说道,“看到前边那些尸体了吧,这里肯定会越来越乱,你一个人说不好明天都活不过去。”
“你们去哪?”
“一不一起啊?”一旁的同伴说道,“你想死在这吗?到处都在死人呢,咱们这脚下的雪说不定都埋着好几具尸体。”
“不了,”夏昭学说道,“多谢相邀。”
“真不考虑?”中年男人有些不甘心。
一路而来,他将看着健康,身材高大的男人尽数拉拢,眼前的年轻男子高大,挺拔,看步伐身姿,说不定还是个当过兵的,如今这番谈吐举止,让他觉得此人不是什么等闲之辈。
“不了,多谢。”夏昭学依然这么说,似乎不想继续纠缠,他转身朝前边走去。
“杜哥,这人不知死活。”一个男的对中年男人嘀咕。
被称为杜哥的中年男人摇了摇头,说道:“可惜了。”
说着,他的脚在身下的雪地上蹬了蹬,说道:“哎,你说咱这脚下的雪,真的能埋着好几具尸体?”
“今年风雪大,说不定还真有。”
“哎,真惨,”杜哥叹了声,朝另一边走去,“走,抢粮食去!”
夏昭学往东,杜哥带人往西南,两处身影渐次在天地拉开距离,中间穿梭着朝北方永定门而去的上千人潮。
同一时间,在大雪之下,地下丈余之处,夏昭衣指尖提着小油球灯,从幽深狭长的古老甬道里走来。
甬道四通八达,错综复杂,地面上的风雪喧嚣皆闻不到,只有幽寂的压抑和无边黑暗。
甬道的地上有很多脚印,她经过的几个路口处,一些脚印朝其他路分散。
而在一些路口,偶尔还能看到已呈枯骨化的尸首,倚靠在角落。
其中几具尸首身上的衣裳,虽然腐烂,但依稀可见是前章朝的官员制服。
四下安静,没有任何声音,前路未知,后路幽长,分路朝其余方向延伸,漫向黑暗远处。
整个密道织成巨大疏散的网,连接京都与外城,夏昭衣在其中缓步走着,手中一豆灯火,照亮所行之处。
……
……
村口围满人,又一批食物被运走,几名手下回来汇报存粮数据。
负责管理这方面的人,是颜青临一直留在惠平当铺当伙计的梁金洪,他逐一记下,进屋告诉颜青临。
颜青临坐在书桌后,正在看信,闻言没有什么太大反应,淡淡道:“知道了。”
梁金洪转身离开,迎面一个人走来,进屋说道:“夫人,派去天成营的人终于回来了。”
颜青临当即抬头,忙问道:“怎么说的?”
“说是他们做不了主,这件事情需郑国公府的命令,但是赵已经被皇上带去河京了,所以……”
“这是推托之词,”颜青临拢眉说道,“他们不想帮。”
“林德先生呢?”手下说道,“这件事情让林德先生去吧,他肯定能说服他们的,毕竟林德先生同天成营有那么点交情在。”
颜青临面色沉下,说道:“他不会的,他是叛徒。”
即便林德愿意前往,等去到天成营,说不定又是另外一番说辞了,终究是个隐患。
思及梁金洪方才所说的粮食存贮量,颜青临抬头说道:“吩咐下去,林德的命不用留了,杀了吧。”
手下一顿:“杀了?”
“对,杀了,”颜青临说道,“以及,那些流民也该好好分一分了。”
昨夜才开始供那些流民吃第一顿,今天就觉察快不够了。
当初惠平当铺耗费巨大财力,囤了那么多的粮食和物资,到头来,连两日的伙食都供应不上。
太多吃闲饭的嘴,养着有什么用。
“好,”手下点头,又道,“那,潘斌华呢?”
“这个废物。”颜青临说道。
如若不是潘斌华去夏昭学面前乱说,夏昭学根本不会跑。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一并杀了吧。”颜青临说道。
“是。”手下应声。
待他离开,颜青临垂眸,重新望回手里的信。
手指将信上褶皱抚平,颜青临这段时间迅速消瘦的面庞上露出焦灼。
“你得快点来,”她对着信纸很轻的说道,“夏昭学靠不住,天成营也靠不住,你只有我了。”
林德席地靠坐在窗下,抬头望着墙上的窗棱,约莫快正午了,风雪很大,光也刺目。
潘斌华蹲坐在他旁边,目光落在身前地上,有些呆滞。
之前夏昭学就被“关押”在这,房间不大,但很空。
潘斌华越想越烦,抬手捧着自己的头。
“喂,”林德推他,“你到底和世子说了什么?世子怎么想着要跑?”
“就流民的事。”
“还有呢?”
还有那几句说到一半的话,当时潘斌华没敢再说下去,屋里变得安静,直到他转身离开,夏昭学都没再开口。
但是当他跟着林德一前一后从院子里出来时,谁能想到夏昭学就忽然一路打了出来呢。
“我不知道世子在想什么,”潘斌华说道,“以往都镇得住他,这两年他都好好的,相安无事,这一次怎么就想着逃出去?”
424 世子跑了(一更)
“镇得住?镇?”
林德听到这个字,哈哈笑了出来。
“镇,镇,”他又说道,“此字用在世子身上,你觉得妥吗?”
“哪有什么妥或者不妥的呢,”潘斌华声音变轻,说道,“世子如今都已经跑了,我才可怜。”
他不过是来问话的,如今却和林德一起被关在这里。
近几个月,颜青临行事作风越来越凌厉凶狠,以往温柔爱笑的她,如今用“杀人不眨眼”形容都不为过。
“人真是会变的。”潘斌华低声嘀咕。
这时,房门忽然被粗鲁的推开,。
潘斌华和林德先生抬起头,潘斌华见来人,忙起身说道:“江峰!夫人还气么?”
来人冷冷的看着他们,抬抬手:“带走。”
后边几名手下走上前来。
“喂,江峰!”潘斌华睁大眼睛,同时被人架着胳膊扯起,“这怎么回事?你们带我去哪!”
林德跟在他后面,不耐烦的说道:“你说去哪,送我们上路呗,走着!给老头子我快点!”
叫江峰的男子朝林德多看去几眼。
林德其实脸都吓白了,但仍高抬胸膛,一脸视死如归。
潘斌华却一点都不想死,用力挣扎着:“我要见夫人!我要说清楚,我什么都没有干,为什么要杀我!放开我!”
挣扎的再用力也无济于事,被人连推带扯,往门外带去。
屋外大雪连天,北风卷转,江峰走在前边,带路朝西村外而去。
“颜青临!我哪里对不起你,你要杀我!”潘斌华大骂,“你们这些人,没有一个人能活得久,她连我都杀!她专门杀的就是我们!兔死狗烹,鸟尽弓藏,过河拆桥,得鱼忘筌!想要立身安命,跟谁都不能跟颜青临!”
风雪将他声音吹得破碎,潘斌华一路都在骂,声嘶力竭。
林德腿软的走不动,几乎是被拖着往前。
拉扯到村外,山野雪径上零零散散的流民朝他们望来,尤其是望到潘斌华时,他那一身细皮嫩肉,令好些人的目光泛起贪婪。
夏昭衣才从隐蔽的暗道石门出来,听闻远处隐隐传来的“颜青临”三字,转身抬眸眺去。
待离村子稍微远一些了,江峰在空地上停下,拔出手里的刀来,说道:“就这了。”
林德和潘斌华被强行按跪在地,仍拼命挣着。
压着他们的男人着实需要费上点功夫,尤其还要将他们的冬衣拉扯下来,好露出脖颈。
“对不住了,”江峰说道,“脑袋得带回去交差,但我这刀太钝,不定得砍上好几十下,不能给你们个痛快了。”
“畜生!你这个畜生!”潘斌华浑身发抖,望着身前雪地大哭。
江峰看向那几个男子,让他们压的再稳一点,而后举起刀朝潘斌华的脖子砍去。
刀锋还未落,一个身影疾步冲来,用力撞在他身上,同他一起摔砸在地。
速度太快,快的江峰连刀把都脱了手。
紧跟着,剧烈的疼痛从腰侧传来,江峰翻身爬起,喉间却猛然一痛,一把匕首扎入了他的喉咙,满口鲜血汹涌翻出,他瞪大眼睛,艰难喘气,朝旁边的清瘦身影看去。
是,是个女孩,发丝凌乱,满是雪花,面色惨白,呼吸还有些乱。
夏昭衣是疾冲过来的,短时间内的疯狂加速,几乎耗尽她体能。
她一把拔出匕首,鲜血喷溅。
“你们可能听过我的名字,”夏昭衣抬眸说道,“我叫阿梨,放了他们,我不想杀人了。”
“阿梨?!”林德和潘斌华同时叫道,不掩欣喜。
“放了他们!”夏昭衣忽的厉声喝道,看着那几个男人的目光失去了耐心。
当真有两个男人下意识松开了手。
林德立马挣开他们,往还半蹲在地上的女童身边爬去。
潘斌华也得了自由,连滚带爬的过去,手脚哆嗦。
“滚。”夏昭衣说道,目光看着面前四个男人。
“滚!!”林德立马叫道。
江峰彻底气绝,痛苦离开。
男人们看着地上的尸体。
一盏茶前,这具尸体还是他们的小头儿。
远处的流民们皆目光惊诧的望着这边。
他们亲眼看到,这么一个十一二岁的女孩,是如何将一个高大男人给击杀的。
而接下来,那四个七尺男儿,竟就在这么一个女孩面前灰溜溜的离开了。
潘斌华回头看着他们的身影,难以置信的抬手摸着自己的脖子,又哭了。
还在,还在!
他的脖子还在!
林德站起来将江峰的尸体往外边踢去。
同时踢来雪花,盖去那些淌在地上的鲜血。
夏昭衣缓过来一些后,拂去衣上的雪站起,回头看向潘斌华,说道:“我认得你,重天台祭天那日,你同郭庭一起在南山脚救济百姓,分发药物。”
潘斌华停了哭声,睁着眼睛看着夏昭衣。
“我二哥呢,”夏昭衣又说道,“我二哥,夏昭学呢?”
林德踢移着尸体,闻言转眸望来。
潘斌华吸了吸鼻子,说道:“世子跑了,昨日跑的。”
“跑了?”夏昭衣说道,“为何?”
“老夫来说!老夫说!”林德走来说道,“阿梨小姑娘,我口才比他略好,你知道多少事,想要老夫从何时开始说起?两日前,两月前?”
夏昭衣弯唇一笑,说道:“辛苦老先生,便从先生所知的与我二哥有关的一切开始说起吧。”
“好!”林德说道,“不过颜青临那老匹娘报复心极强,说不好会带人赶来,我们边走边说。”
“嗯。”夏昭衣点头。
林德看向潘斌华。
潘斌华受惊不轻,手仍然还是哆嗦着。
“愣着干什么,走啊,”林德说道,“你还想回去不成,回得去吗?”
“哦,哦,走。”潘斌华抽噎着跟上。
……
……
“啪!”
颜青临一掌击在桌上,怒声说道:“你们说什么!”
四名手下不敢抬头,将头垂的基地极低。
“阿梨,当真是阿梨?”颜青临说道。
是与不是,并未确切去证实,但如今只能硬着头皮应下:“是她!”
“好,”颜青临气笑了,“好得很,夏家的人,都好得很!忘恩负义,白眼狼!”
最后三个字,几乎是咬牙说出,目眦尽裂。
425 就你不能(一更)
天光渐渐暗下,林德和潘斌华跟在夏昭衣两旁,远离人群,朝茫茫雪海走去。
林德以前是个说书先生,评书讲的头头是道,为了方便节省体力,能五个字说完的,他绝对不十个字说,因此练得一手极佳的表达能力,虽然字少,但通俗易懂。
对于颜青临等众,当初他是先认识方观岩,再接触到其他人的,只是他不知道从何开始,就有了上下等级之分。
同颜青临走得近的人,不知不觉成为“上等人”,类似于他这样边缘徘徊,却又摆脱不了的,就成了“下等人”。
而得知夏昭学活着,则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也是那个时候,他才恍然发现,除了上下等级之分外,还有分散开的“势力”之分。
杨冠仙,郭庭,杨长军,潘平等人非常讨厌颜青临。
方观岩,江峰,梁金洪等,则是颜青临的忠实拥护者。
而夏昭学,便一直处于被颜青临“软禁”的状态。也正因夏昭学在颜青临手里,所以杨冠仙,郭庭他们行事之时,总会忌惮和不得不从。
“颜青临一直想让世子造反,”林德边走边慢声说道,“世子不愿配合,多次惹得颜青临不快,据闻有次,颜青临怒极之下,打掉了世子手中的筷子。”
夏昭衣停下脚步,抬起眸子看着林德:“真的吗?当真?”
“方观岩说的,应该不假。”林德说道。
“是真的,”潘斌华在一旁低低道,“夫人她,啊呸!颜青临的脾气越来越不好,此前不是这样的性子。”
“那,我二哥呢?”夏昭衣说道,“他为何还要留在那边?”
“可能因为世子身子不好,”林德说道,“而且这两年的衣食住行都是颜青临出的,可能世子受了恩。”
不……
夏昭衣望着身前雪路,这不应该是理由。
二哥是个有心气的人,他决不会甘愿受这样的辱。
而且衣食住行,杨冠仙开着醉仙楼,会给不起吗?何况二哥有那么多朋友,谁都可以救济,当然,即便二哥不想连累这些朋友,那么二哥自己也是有手的。
“不过后来,”林德继续说道,“陶家蒋氏被赐死悬尸,世子带两名侍从前去盛景广场,回来时未去栖鹿院,而是去了杨冠仙的醉仙楼,此事,将颜青临彻底激怒。”
“所以,便屠了醉仙楼?”夏昭衣问道。
“可怜杨冠仙,可怜世子。”林德说道。
“至,至少,”潘斌华说道,“世子现在还是走了,打了那么多人跑了不是吗?”
要不是他这样跑掉,他们也不用被砍头的……
那被强压跪下,望着咫尺雪地的惊惧和森寒,潘斌华回想都觉得腿软。
“我二哥走之前,说过什么吗?”夏昭衣问道。
林德看向潘斌华。
夏昭衣也朝他看去。
潘斌华舔了下干燥的唇瓣,说道:“世子问了我皇帝和流民的事,他很不喜颜青临拿流民去送死的做法,可能真的觉得厌恶了才离开的……对了,还有沈冽的事。”
“沈冽?”夏昭衣说道。
“对,”潘斌华说道,“沈冽一名手下被北元人跟踪,躲到了醉仙楼里,杨冠仙他们正在谋事,害怕这人回去乱说话,就把他给关了起来。之后醉仙楼出事那天,方观岩将这人抓走,就是去对付沈冽的。”
“方观岩与沈冽有何过节?”夏昭衣问道。
“倒无过节,只是当年夏大小姐那些藏书被郑国公世子赵转入淮周街郭府,方观岩对此事不爽了很久……”
夏昭衣点头,说道:“所以我二哥去了哪,你们都不知道的,对吗?”
“我不知道。”林德摇头说道。
“我也是。”潘斌华说道。
夏昭衣皱眉,想了想,说道:“你们接下来有何打算?”
“打算?”潘斌华说道,“没有……”
甚至在之前还一直做着春秋大梦,假使颜青临如果真的能成事,那么自己作为开国功臣,是不是就可以和京城里面的那些达官贵胄们一样,出门行轿,吃喝玩乐,人人敬畏。
现在呢,脑袋快没了。
“我也没有,”林德说道,“如今这局势,京城肯定回不去了,在外头的话……”
跟这些饿疯了的流民们一起,要么成为他们的食物,要么变身为他们中的一员,把别人当做食物。
无论哪一种,林德都不愿。
“阿梨小姑娘,”林德看着夏昭衣,“你去哪?你方便的话,我们两个跟着你行吗?”
“对,”潘斌华也道,“我们跟着你!”
“我本想和你们就此道别,”夏昭衣说道,“因为我要回去找颜青临。”
“你要回去?”潘斌华一愣,忙道,“不可,阿梨姑娘,我们还是走吧,她那边人多,不好对付的。”
“别回去了,”林德也赶紧说道,“对付颜青临不急于一时,就她如今这不自量力,她自己能将自己给玩死。”
夏昭衣抬手抱拳,说道:“在此一别,日后有缘再见。”
说完,她便赶紧利落的转身。
“别!”林德追上去,“阿梨姑娘,你不是要找世子吗,我猜到世子去哪了!流民的事情他铁定不会管,帮哪都不对,所以我猜世子一定去追皇上了!世子不杀李据肯定不会罢休的!可惜如今他孤身一人,无疑以卵击石,莫不如我们去追他,助他一臂之力,你觉得如何?”
“你们别跟着我,”夏昭衣说道,“趁天还未全黑,你们寻个安身之处吧。”
“对,我们去追世子吧,”潘斌华追在后边说道,“前边就是居阳山,穿过去往东走一马平川,世子肯定去追皇上了的。”
夏昭衣没说话,脚步未停。
大雪纷扬,鹅毛乱舞,正落雪的大地,每一步都走的辛苦,相比之下,女童要显得轻盈许多,他们二人跟着,边跟边劝,实在太累。
眼看真的要回去了,潘斌华快急哭,忽的提起一口气,加速奔上去,拦在夏昭衣跟前:“阿梨姑娘,谁都可以杀颜青临,可就你不能!”
426 莫大之恩(一更)
夏昭衣终于停下,抬眸看着他:“为什么?”
“因为,因为,”潘斌华眼眶泛红,喘着气说道,“世子之所以能被颜青临咬得死死的,因为世子欠颜青临两条命!”
林德跟上来,同样喘的厉害,看着潘斌华。
潘斌华抬手抹了把眼泪,说道:“世子还活着,可朝廷却没有追究,是因为当初有人替世子去死了呀。他们那时将世子救出来后,颜青临的大哥颜墨章顶替世子坐牢,最后被砍头,还有颜青临的儿子,他替了国公府的小少爷,是颜青临亲自抱去的!”
看着夏昭衣愣住的神情,潘斌华哭道:“因为脸长得不一样,所以夫人就让他们喝了大量的毒药,让他们的脸发烂发肿,面目全非,在牢里又被酷刑折磨了三四日才被拉去砍头的。因为怕小孩儿哭闹,颜青临还把自己儿子毒成了哑巴!”
夏昭衣眨着眼睛,风雪入喉,灌得满腹凄惘。
“所以世子才能被颜青临拿捏住,因为世子吃不下这份恩啊!”潘斌华泣不成声,“阿梨姑娘,你别去了,真的别去了。”
林德在后边傻眼,这些事情他从未听人提及过,方观岩半字都未曾说。
他愣愣的转向女童,说道:“阿梨……”
良久,夏昭衣说道:“我明白了。”
声音没有什么不同,跟之前一样平静,寒风里听着,同风一样冷冽。
“那,我弟呢?”夏昭衣又问。
这个林德知道,说道:“一年前病死了,走的不痛苦,很安详。”
许是原先便认定他已死,所以现在心里反倒没那么悲,夏昭衣点了点头。
“阿梨,”潘斌华看着她,小声问道,“那现在,你还要回去吗?”
不知道……
方才想回去,本就不是想去杀人,她真的不喜欢杀人,只是想去问颜青临知不知道二哥去了哪,又为何能将二哥困在阁楼里。
现在她明白了原因,可是仍想回去找颜青临。
但是回去后,她不知如何面对。
又是深深的迷茫困惑,压得夏昭衣透不过气。
到底,是人命的债。
哪怕二哥不想受这恩,可是已经受了。
风雪渐渐变小,天色却更沉暗,很远很远的天边,若隐若现的火光在雪雾里燃着。
夏昭衣转过身子,朝前边走去,忽然觉得有些迈不动步子,沉得难受。
林德和潘斌华忙追上:“阿梨小姑娘,你去哪!”
“找我二哥。”夏昭衣说道。
“我们跟着你!”潘斌华说道,“阿梨小姑娘,你带上我们吧。”
“好。”夏昭衣说道。
……
……
天光沉下,长道两旁耸立天地的群山,便似在黑暗中化为狰狞迫人的猛兽奇怪,森然欲搏人。
一条燃着火把的长队,万点金光似淬成长长的火龙,缓缓在群山凝视中,从远处游来。
双江宫府早已备足万事,火光明耀如日,以少府少监魏森,行宫掌司季长明,行宫守御方子高为首,近千人恭候宫门前,等待圣驾。
空地极为辽阔,被一方清水大池环绕,池水明净清澈,映着雪木疏影,是从午时开始烧的沸水浇灌融化的冰层。
四周守卫戒备森严,但也只限于平地,双江宫府的南边高山上,两个身影立在黑暗里垂眸而观。
“好大气派,”略显稚嫩的少年声音说道,“臭不要脸。”
“不然为什么要当这皇帝呢?”旁边的老人笑着说道,“不就是为了这气派吗?”
“不就是权力嘛。”少年冷笑。
“哈哈哈哈……”老人哈哈大笑。
如若是别人说出这六个字,老人定会觉得对方不知天高地厚,但出自这少年的口,老人闻之便觉大为舒坦。
“你师父未同你说,权力是个有用的东西吗?”老人说道。
“师父未曾说过它有用还是无用,”少年看着远处游龙,说道,“师父不屑。”
“傻,”老人说道,“但凡有人,便有权,你师父令你做事,你乖乖听话,这便是权。”
“这不一样。”少年抬眸说道。
老人又笑,点点头,说道:“是啊,不一样。”
“不提这些了,不过,”少年看着他,“裴老宗主,你也不喜权,但今日这皇帝带人过来,如若要上得元禾宗门,你这个做宗主的要不要出去跪叩迎拜?”
老人敛了笑,望向那些灯火。
“恐不得不去,”他说道,“人活于世,终是难避那么一两件违心之举。”
说到这,他看向少年,说道:“于我只有一两件,于大多数人,却是上百件,上千件,甚至贫寒困苦之人,终其一生都不能得以自主,你可知为何?便正是这‘权’字。”
“不,”少年说道,“我师父,他所做便皆是随心之举,无人能耐他何。”
“因为,你师父也有权啊。”老人说道。
少年一顿,好奇抬头:“宗主,哪里呢,我师父何来权势?”
“你师父手里的权,不叫权势,叫能力,大能。”
“大能……”
“有能者,便是权,”老人又捋了下绵长白须,说道,“你说得对,你师父是不屑,他若是肯,何事不能办到?”
少年看着他一袭白衣,轻皱了下眉,转眸望回山下,说道:“还是有的,我师父心中也有憾事。”
老人淡笑,拍了拍少年的瘦弱的肩膀,不再说话。
风雪呼号,长队在雪中行走极缓。
为了避开山上的霜雪或巨石砸落,队伍所行的路要偏于山脚,脚程便多出好多。
走路的人精疲力尽,坐车的人困乏无趣,前方明亮的双江行宫,似是一盏高亮的灯,点着希望。
沈谙掀起车帘,望着天尽头的双江行宫。
终于快到了。
他虽经常赶路,却未曾这样连日连夜的坐车。
更不提,车厢里现在很吵,很臭,很挤。
老佟和支长乐睡不惯车厢,直接躺在车厢地上睡,呼噜声非常响。
未漱口的嘴巴张开,喷出的大把口气,沈谙已经快晕了。
不说沈冽来跟他要人了,沈谙觉得自己快受不了,要赶他们走了。
427 比你好看(二更)
一个多时辰后,为首的镇国将军钱胥天的坐骑才踩过宽长的迎龙桥,在双江宫府门前停下。
魏森同季长明忙迎上,行宫守御方子高则去后边迎銮驾。
沈谙随身之物不多,简单收拾了下,看向地上睡成猪的老佟和支长乐,伸脚去推。
轻推了几下,没有反应。
沈谙沉默了阵,蹲下身。
“醒醒,”沈谙说道,“快到了,你们醒醒。”
推了好多下,支长乐才终于有了反应。
黑着脸的沈谙随即弯唇,一抹温和笑容,柔声道:“醒醒,快到了。”
“快到了啊……”支长乐嘀咕,抹了把唇角口水爬起。
沈谙忙退开。
“这睡的,我脖子都要歪了,”支长乐揉着自己的脖子,瞅到一旁老佟还在打呼,支长乐伸手用力推他,“起来起来,给我起来!”
推了好几下,老佟也终于醒了。
宣延帝的龙辇进去,皇亲国戚跟随在后,再往后的车马就不用过迎龙桥了,需下车徒步。
许多大臣年事已高,一番马车颠簸,叫苦不迭,一听能下来走走,个个求之不得。
沈谙带老佟和支长乐下来时,前后马车已有不少人站在雪地上了,皆为锦衣长裘的少年才俊。
老佟和支长乐不及在车上自在,没敢抬头,两个人有些怯的站在沈谙一旁。
偏沈谙还不肯走,在同马夫道“辛苦”,说着一大筐暖心之言。
往来的少年,大官,以及不知是谁的家眷们,经过这里时都免不了朝面相俊美的沈谙多望去几眼,目光便也不经意的会从老佟和支长乐身上带过。
老佟和支长乐慌得不行,心下焦虑。
不行了。
支长乐上前,想催沈谙快走,沈谙终于在这时回头,见他们二人之状,不解道:“嗯?你们这是怎么了?”
“饿,饿了,”支长乐说道,“沈郎君,咱还是快走吧。”
“哦,”沈谙说道,“不过还是要再等等的。”
“等?等什么呀?”支长乐小心的往四周打量一番,说道,“等谁?”
“很快的。”沈谙笑道。
支长乐要哭了,回头看向后面的老佟。
没有办法,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在这等。
越来越多人经过,负责看守他们的几个士兵有些不耐,上前来催。
沈谙微笑,让再等等。
鉴于是郭家之人,早前被上官再三嘱咐要好生对待,士兵们便再给几分面子。
又过去好一阵,沈谙才笑着看向支长乐和老佟,说道:“我们也走吧。”
人群拥挤,雪地上行走缓慢,前方迎龙桥分作左右两个部分,沈谙他们走的左边分桥,桥旁下池水在寒风里漾开碧波,光泽清澈。
左右分桥之间可以互望,隔着十来丈的宽阔空间,沈谙一眼望去,可以见到好多贵胄。
这些贵胄,可是平日在京城跺一跺脚,都能吓哭一群人的呢。
双江宫府很大,大堂摆满方案,每张小方案上置着四人份佳肴,碗筷精致,摆放规整。
李据无心吃饭,已去寝宫沐浴休憩。
南宫皇后和几位贵妃皆说身体不适,未来这里。
沈谙进去时,整个大堂异常安静,只有太子李诃及身边的幕僚,还有其他皇子公主,或一品二品大臣们在说话。
其他人不论穿梭其中,还是跪坐用食的,皆静谧无声。
沈谙去到一方角落里落在,老佟和支长乐跟着他,待沈谙跪坐后,他们两个人以侍从的身份跪在他后面。
“再上来一点。”沈谙低声说道。
“啊?”支长乐抬头。
“替我看着四周。”沈谙又说道,而后从怀里摸出一本书来。
他坐的极为偏僻,身后大约三丈远的地方才有一个执枪而立的守卫。
而左前方,便是一根双人合抱的大柱子,恰能挡掉一部分视线。
沈谙将书打开,将手里面已经拆开的纸条不慌不忙的夹入其中,抬手抚平。
老佟和支长乐一愣,压根不知这张纸条是何时被人递来的。
纸上内容有些长,沈谙读完,慢条斯理的翻过,去看下一页。
而后他将书合上,双眉轻皱。
“说的什么呀?”支长乐忍不住问道。
沈谙侧头看了他一眼,微笑:“逃跑路线。”
“逃跑!”支长乐和老佟一喜,低声叫道。
“对的,”沈谙笑道,提起筷子说道,“饿不饿?”
饿倒是没有多饿的,一路过来,虽然颠簸的辛苦,但到底是跟在皇帝身后,哪里会被饿到。
“你是沈冽?”一个声音这时响起。
沈谙抬起头。
荀斐冷冷的打量他。
薛岱一死,荀斐作为禁军副统领,被临时扶正。
“是我,”沈谙说道,“军官有何吩咐?”
“谁允许你坐在这的?”荀斐上前,夺下沈谙手里的筷子,说道,“每个人皆需对号入座,岂由你乱来,起身,随我来。”
老佟和支长乐大气不敢出。
沈谙笑了笑,起身说道:“好。”
老佟和支长乐也赶紧起身。
给沈冽所安排的位置,其余三人皆是年轻公子。
三个公子面色冷漠,看上去都没有什么胃口,冷冷的吃了几口便吃不下了。
沈谙坐下,冲他们三人笑了笑。
三人没什么好脸色,淡淡看他一眼,暗道没皮没脸。
而瞅到沈谙的手后,左手边的年轻公子直接将手里筷子放下,厌恶的瞪去一眼,转向其他地方。
另外两名公子看到,也朝沈谙的手看去,一看到他手背上起皱的苍老皮肤,顿时也胃口全失。
沈谙仍是笑着,虽然同样没有什么胃口,但似乎喝酒上瘾了。
他将大袖往手臂上拉了些,不时提酒壶往杯盏中倒,一次却只倒个一两滴,为的就是将整个手背露在外面。
左手边的年轻公子不掩厌恶,直接说道:“病秧子,不知会不会传染?”
“会的,”沈谙说道,笑容可掬,“多看几眼也会的,除非,你把眼珠子挖了。”
“你可真招人嫌。”年轻公子压低声音说道。
沈谙笑道:“我比你好看,我都招人嫌了,你可怎么办。”
年轻公子一顿。
另外两个人也愣了下,朝沈谙看去。
的确,论及容貌,沈谙这张面孔堪称绝色。
可是,这,这也太不要脸了。
428 双江行宫(补更4.23)
不过,如今时局紧张,哪怕坐在这大堂用食,也没有多少缓解。
所以,左手边的年轻公子忍了下来,没有要同沈谙做口舌之争的打算。
只是在用食完毕,陆陆续续起身之际,他佯装绊倒,怒踩了沈谙的脚背一下,扬长离去。
踩的很痛,沈谙垂头看了眼,再抬头看着他的背影。
老佟和支长乐也看到了,老佟说道:“这人故意使坏的吧。”
“找个机会教训一顿!”支长乐说道。
沈谙看着他的背影,忽的一笑,转身唤住身旁经过的一名俊朗少年。
“哪个?”少年朝前面看去。
“那个,”沈谙笑道,“锦绿色衣袍的那个。”
“他啊,”少年说道,“定远侯家的小世子,石天阳。”
“那个君博郎?”
“对的,正是他。”少年说道。
“好的,多谢。”沈谙微笑。
君博郎,说来,这人也的确有趣。
……
……
双江宫府虽大,但根本容纳不了这么多人。
睡觉的地方,皇亲国戚优先,而后是高官大臣,再而后是世家少年,随后才是四品外的官员,和所有官员的家眷。
一同来的还有许多府邸的管家,平日在府中所受待遇极好,如今在这只能就着大厅席地而睡,连多出来的被褥都没有。
整个行宫戒备非常森严,不许人走动,几乎无声。
天地寒风呼呼吹着,像是低压在所有人心头的一块巨石。
宣延帝坐在行宫书房里,身前是一幅画,是已故画师水墨秋的《春秋停骖狩猎图》。
图上的他正值壮年,带着亲勋翊卫和亲王子弟们狩猎,战果颇丰。
除了他,图上还有夏文善,翁迎,毕时俨,欧阳安丰……
宣延帝呆呆的看着画像,目光涣散,目中光华早已不知飘向何处。
廖内侍一直守在旁边,数次想开口唤他,皆忍了下来。
过去良久,宣延帝抬头说道:“几时了?”
“回陛下,大概快寅时了。”廖内侍说道。
“你怎么不叫朕回去睡觉呢?”宣延帝问道,语声很平和。
廖内侍垂头:“老奴看陛下在想事情,不敢出声打扰。”
“他们呢,没来找我吗?”
“啊?”廖内侍抬眸,“陛下说的是谁?”
“虞世龄,卞石之他们。”宣延帝说道。
廖内侍摇头:“没有,陛下。”
“一个都没?”
“一个都没。”
宣延帝笑了。
廖内侍心底叹息。
这几个大臣最是闲不住的,以往稍微有些风吹草动,便喜进宫来唠叨,如今在这行宫,那么近了,却不愿意来了。
“也许是太累了,”廖内侍说道,“虞大人,卞大人,他们年岁都已高了。”
“皇后呢,睡了吗?”宣延帝说道。
“睡了……吧,”廖内侍说道,“都已这么晚了,陛下,您也休息吧。”
“我心头,还有一口闷气在。”宣延帝说道。
“闷气?”廖内侍担心道,“陛下,老臣这去给您唤太医过来。”
“是心病,”宣延帝看向《春秋停骖狩猎图》,目光落在同样正值壮年的夏文善身上,说道,“朕的禁卫军统领,竟就在街上被杀了。”
廖内侍一愣,闭上了嘴巴。
“若是当时就知道薛岱死了,朕绝对不会放过他们的。”宣延帝又说道,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切齿说出,那平息下来的怒焰又再燃起,熊熊烧着。
廖内侍垂着头,没有说话。
绝对不放过?
当时那场景,能办得到吗?
拥挤不堪,混乱嘈杂,尾大不掉的他们,是没有办法拿灵活矫健,如鱼得水的女童如何的。
宣延帝闭上眼睛,过去好久,终于又让自己静下。
“把画卷合上吧。”宣延帝说道。
“。”廖内侍上前。
看着画卷被一点一点卷起,宣延帝说道:“朕若未记错,元禾宗门便在这附近。”
“是的,陛下。”廖内侍点头。
“都说这些宗门的老宗主仙风道骨,甚至有人还有长生之能,”宣延帝轻笑,“不若便趁现在见见?”
“哪有这般神通,”廖内侍也笑了,“不过招摇过市的旁门左道罢了。”
“朕去睡了,”宣延帝起身,“明日你令人去将这宗主唤来,朕兴趣颇浓。”
“是,陛下。”廖内侍说道。
……
……
又一抹晨光探头,溶溶于霜雪上,逐渐遍彻长野。
沈冽牵着马缰走在前面,长坡狭窄,加之霜雪铺地,非常难走。
杜轩和戴豫跟随在后,在他们后面,还有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
妇人岁数约二十五上下,前天深夜被人追杀时,一路逃到了沈冽他们所在的小院附近。
追兵紧追不舍,所遇之人格杀勿论,不留活口,所以沈冽先发制人。
待解决掉这些追兵,那已破败的小院也不能多呆,不得不连夜再赶路。
这个妇人苦苦哀求,希望跟着他们,而戴豫太过喜欢她怀中所抱的婴儿,替她同求,沈冽最后到底还是答应了,不过只答应带到元禾宗门。
上山的路难行,妇人的腰上缠着绳子,另一端在戴豫那边,给她稍稍借力,防止她摔落下去。
而她怀里的孩子尤其乖巧,一路不哭不闹,逗她时还会露出笑容,乌黑的眼眸明亮如星。
待这段陡峭山路走完,在路边暂停休息。
杜轩搭木架烧水,沈冽去附近探路,戴豫整理干粮。
妇人望着干粮,眼巴巴的发馋。
戴豫抬头看到,皱了下眉,说道:“等下给你。”
“我,我想要一个饼,可以吗?”妇人问道。
“我做不了主,”戴豫说道,“等下开吃之后,我拿我的那份分给你,成不?”
“好。”妇人点头,目光仍望着干粮,饿的快要发狂。
杜轩将水袋里干净的水倒往锅里,拧上盖子后朝他们看去一眼,心里叹息。
救了这个,也许会有下一个,救了下一个,还会有更多更多。
他们此行不适合带人,更不适合救人。
食物有限,水有限,万事都要量力而行,可是不救,又真的不忍这对母女就这样死于荒野。
虽然心里清楚,在看不到的地方一直有人在死去,可是如果死亡就发生在眼前,根本没有办法做到见死不救。
杜轩摇了摇头,起身去寻找水源了。
429 天下之患(一更)
龙担山北部,一到秋日便枫叶飘红,山上有诸多亭台水榭,加之双江行宫坐于龙行口,帝王之风加持,使得这里是文人豪客们以往最喜爱来的地方,因而山上路非常多,也非常顺,有许多可以直接通元禾宗门及双江行宫的西山。
现在冰天雪地,冬雪皑皑,沈冽站在崖边,山下有几个小村落,还有两家修建于百年前的望江楼。
沈冽脚下的这一座望江楼是当初修葺双江行宫时的增建,先皇明泰帝取名齐天楼。
高处俯瞰,齐天楼占地辽阔,被建筑群分割为三个庭院,布局精巧,轩廊分明,齐天楼往南二十里,差不多就到双江行宫了。
杜轩经过时看到他,走来说道:“少爷。”
沈冽回眸,见他手中几个水壶,说道:“往西百步,有处干净水源,我已把冰层凿开了。”
“好。”杜轩点头,不过没有马上离去,转头朝前望去。
身前大江开阔,千里冰封,天地视野极为广袤,隔江对岸是一片茫茫银白,待冬去春来,霜雪融化,这里该是成片成片的阔野良田。
“好痛快!”杜轩不禁说道。
沈冽一笑,俊逸洒然,说道:“对。”
“难怪那齐天楼下有那么多文人墨客来作诗赋词,站在此处,与共天地,心境真的阔然舒坦!”杜轩笑道,“我现在特别想喝酒!”
话音方落,他的目光看到远处长道上缓缓走来的一小队骑兵,约二十来人。
“李氏铁骑。”杜轩说道。
“这是第三支了,”沈冽说道,“先才已过去两支。”
杜轩冷笑:“真的厉害,李氏铁骑。”
前夜是他们第一次同李氏铁骑交手,如若不是他们先发制人,袭击在先,对方分散严重,可能昨晚连全身而退都未必能做到。
这支比宣武军还要绝对服从李氏政权的军队,被李家训练,供养,保护的极好。
多年来的北元之战,拖垮了大乾数十个世家大族,全军覆没的何止定国公府。
伴随着忠烈祠庙的长生碑一座接着一座的立起,那背后倒下的,是一支支由热血铁骨所浇筑的军队。
但是,李氏铁骑完好无恙。
有着整个大乾最好的战斗装备,最精要的训练指挥系统,这些新一批李氏铁骑的年轻战士,他们的屠刀所挥向的,是古槐平原上手无寸铁的羸弱流民。
现在,他们骑着威武健壮的高头大马,一身戎装,缓步走在去往双江行宫的路上,威风凛凛,这样的威风,是大乾最高统治者所赋予的。
“如若这支军队能派去北元,不知可以斩杀多少蛮人。”杜轩说道。
“这支军队,”沈冽说道,“日后会成天下之患。”
“天下之患?”杜轩说道,顿了顿,他微点头,“我懂了,天下已经四分五裂了,大乾已经没了。”
但李家绝对不会这么甘心退出,他们必然还会卷土重来,再争天下,那么这一支李氏铁骑,就是李家最好的一把利剑。
“少爷,”杜轩看向沈冽,“皇上退出京城,看似荒唐,实则以退为进?”
沈冽没有说话,目光望着那些李氏铁骑。
杜轩循目望去,这才发现,对方已经停了下来,正抬头看着他们。
隔着巨大的浮空,双方相距何止百丈,彼此在眼中,皆是微弱一点。
杜轩一愣,说道:“他们会上来吗?”
“不会。”
“我们被发现了。”
“没关系,”沈冽说道,“刚才过去的那两队,也都发现我了。”
杜轩:“……”
“那,怎么办呢?都发现我们了,我们此番过去的话,行动必然不利。”
沈冽一笑,看了杜轩一眼,说道:“前天晚上我们杀了六个人,已经足够他们戒备了,现在发不发现我们,都一样。”
“也是,”杜轩说道,“是这么个理。”
他摇了摇手里的水壶:“我先去打水,免得又结冰了。”
“嗯。”
那些骑兵当真没有上来。
为首的队正收回目光,轻踢了下马腹,说道:“走。”
有几个士兵经过时又抬头望来,却见远山上这人根本没有要避讳的意思,仍在那边,纹丝不动。
“不用理会,”队正说道,“走吧。”
毕竟想理也理不了,相隔太远,人家又在百丈高山之上。
沈冽看着他们离开,眉心轻轻合起。
心里总有一个感觉,李氏铁骑,日后还会再遇。
热水热汤煮好,干粮也都贴着锅微微热过,除此之外,还有几份肉食。
戴豫当真想将自己的食物分作两份,被沈冽阻止,要他再拿一份新的给妇人。
妇人连连道谢,狼吞虎咽。
沈冽看了她一旁的孩童一眼,看向杜轩:“熬点粥吧。”
杜轩一顿,说道:“少爷,本也没多少米……”
“没事。”沈冽说道。
杜轩只得点头,起身去拿小米。
妇人眼眶红了,忙跪下磕头:“谢谢贵人,谢谢贵人!”
米粥里加了点肉,杜轩考虑到孩子可能也饿了很久,所以煮的不多,也很稀薄,以免孩子肠胃不适。
戴豫在旁边看着妇人一勺一勺喂着娃娃,一路以来一直安静的娃娃大概是被烫了嘴,忽然大哭,哭声嘹亮。
妇人吓坏了,忙放下勺子,伸手捂住孩子的嘴巴。
“别哭了,别哭!”
孩子还是哭着,嚎啕不已。
妇人一急之下,抬手拍她的嘴巴:“我叫你别哭!”
“喂!”戴豫忙伸手抓住她手腕,“打她干啥,小孩子懂什么!”
“少爷……”杜轩看向一旁在看地图的沈冽。
妇人也朝沈冽看去,很是害怕。
“已经上山了,”沈冽看着地图说道,“此去元禾宗门,皆为山路,应不会有追兵了。”
“不过还是不要哭得太响的好,”杜轩紧跟着说道,看着妇人,“太闹腾了,耳朵吵。”
“是,是。”妇人抱紧孩子,抬手拍着她的背,轻声去哄。
戴豫有些不放心,过来低声问道:“少爷,真的不会有事吗?”
“嗯,”沈冽点头,顿了顿,抬起眼眸看着戴豫,“你不必觉得为难,我既然同意带上她,就无后顾之忧。”
戴豫“呼”了口气,说道:“嗯,那我去收拾东西,我们休息完后好出发。”
“好。”
430 吾皇万岁(二更)
越近元禾宗门,山峦起伏越大。
一路霜雪满径,雪地无痕,零星有些木屋建筑,空无一人。
快至下午申时二刻,方才抬头见到远处元禾宗门的一两角建筑。
不过再更靠近一点,他们停下了脚步。
远处禁军森严,皇家卫队严整,山门一片肃穆。
“少爷,”戴豫轻声说道,“看来这下面就是双江行宫了。”
沈冽点头,抬眸朝右手边望去。
那边过去一二里,应该就是龙渊了。
“休息半个时辰吧,”沈冽说道,“来时路上有不少房屋。”
“嗯。”
风呼呼吹来,积雪越来越深。
禁军们严肃立着,似不知冰寒。
元禾宗门的山门内,广大的建筑群沿着群山起伏而依,其气势规模,丝毫不输山下的双江行宫。
除了守卫森严的禁军,还有许多身着白底紫边长袍的元禾宗门门人。
今早陆明峰令几名天荣卫山上唤宗主下去,称皇帝召见,被告知老宗主已闭关,不见客。
天荣卫们对此事做不了主,回山下交差。
回来时,恰宣延帝醒来在用膳。
宣延帝闻言并无着恼,反对此兴致更浓,恰身体疲软,今日不想赶路,并因多日沉闷压抑,于是决定主动上山去走走。
不过,并不好走。
从行宫往上望,抬头可隐隐看见元禾宗门的建筑屋角,但真迈上脚步,山高路远,道阻且长。
跟随他的人非常多,穆贵妃和阳平公主也在,早已纷纷在心底喊苦。
现在,宣延帝负手站在元禾宗门的长禾殿里,抬头看着空敞无人的大殿,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林内侍从外边脚步匆匆而来,垂头说道:“陛下。”
“嗯。”宣延帝应道。
“仍说是闭关,不愿见。”林内侍说道。
宣延帝回过身来,笑着说道:“他回你话了?”
“未曾。”
“你说什么,都不理你?”
“是。”
“闭关,闭关,”宣延帝说道,抬脚朝迈过门槛而出,望着天边说道,“当真有趣,不吃饭,不睡觉,不喝水么?”
门口立着的门人们,无人作声。
“朕甚少听闻元禾宗门,”宣延帝又道,“今日来此一见,你们这元禾宗门,未免有些太大了。”
“好几个山头呢,”阳平公主说道,“的确是好大。”
“看看去,”宣延帝笑道,“看看仙家之风,到底是何模样。”
“嗯,”阳平公主忙上前,挽着宣延帝的胳膊,甜甜说道,“父皇,我陪您。”
远处一名十二三岁的少年藏在雪坡下,皱眉看向身旁的老人,说道:“老宗主,他不会看上你这地了吧?”
跟他一样躲躲藏藏的老宗主笑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看不看上,他都当是他的。”
“呸,”少年说道,“所以我就说,当皇帝的是真不要脸。”
“哈哈哈,”老宗主大笑,忙捂住嘴巴,伸指在唇前,“嘘,嘘。”
“糟了,”少年看到他们去的方向,不安的说道,“那方向,会不会撞见我师父呀?”
老宗主也看去,眉头皱起,说道:“还真有可能。”
“那怎么办嘛,”少年抬头看着老人,“我师父会不会打死他替我师姐和夏家报仇?”
“那我这宗门还真的要完蛋了,”老宗主被他一说,顿觉心慌,“你这师父,他相当记仇。”
“去看看?”少年说道。
“我不是在闭关嘛,咋去?”老宗主问道。
“那怎么办?”
老宗主一摊手。
“算了,”少年猫了回去,望着外边,“反正不是我的宗门。”
“要不,你去看看?”老宗主拍拍他的肩,“你拦着你师父,只要保下我的宗门,以后我进土了,就归你。”
“不去,”少年头也不回,望着外头说道。
“去嘛。”
“不去。”
“去一下,本宗主很喜欢你的。”
“不去。”
“去不去?”
“不!”
老宗主登时扬起一脚,对着少年的屁股,把他给踹了出去。
动静太大,诸人回头望来。
少年摸着屁股爬起,回过头去,老宗主已经溜了。
而所有人的目光,现在都在他身上。
少年很小,年约十三,束着发髻,插着木簪,一身灰色棉袄,很是陈旧。
顿了顿,小少年忽然高声叫道:“李据!”
众人一愣,随即看向宣延帝。
林内侍当即上前,怒喝:“大胆!放肆!”
“你个死太监,别跟我说话!”小少年高声叫道,看着宣延帝,“你这不要脸的狗皇帝灰溜溜的从京城跑了呢?你知道现在京城的老百姓们得被吓成什么样吗?我告诉你,你作了这么大的孽,你迟早得用自己的血来还!”
阳平公主吓的瞪大眼睛,四周跟随的皇子和亲王们全都呆愣。
“给我抓住他!”林内侍忙伸手指着远处少年,“抓住这信口雌黄,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儿!别让他跑了!把他五马分尸,把他碎尸万段!!快去追!!”
“来啊!”小少年大声喊道,“放马过来啊!来追我啊!”
说完转身就跑,速度奇快。
禁军和天荣卫们立即狂奔追去。
宣延帝看着少年逃走的身影,从始至终未曾发话,但搀扶着他的阳平公主可以清晰感受到,他的双手都在发抖。
“陛下……”林内侍回身看着宣延帝惨白的面孔,说道,“陛下……”
宣延帝如若未闻,看着远处少年的身影消失在两个屋宇之中。
这时,不知是谁带的头,忽然许多人都跪了下去。
侍卫跪下了,随行的官员跪下了,皇子跪下了,贵妃跪下了。
远处元禾宗门的门人们不明所以,但也很快被同伴拉着跪下。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
众人齐声高喝,俯首跪地。
阳平公主见状,松开宣延帝的胳膊,夜跟着一并跪下。
然而在众人高喝声的间隙中,远处的小少年遥遥传来的怒骂依然清晰可闻。
“狗皇帝!”
“狗皇帝!!”
“没皮没脸的狗皇帝!!!”
没跑多远的老宗主已经快晕过去了。
完了完了,这下真的完了。
431 撕破脸皮(一更)
山上的呼声,山下隐隐能够听闻。
许多人抬起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因为今日皇帝出行,所以闲杂人等,包括官员们的家眷都需回避,因此不少人被赶回来时的马车。
沈谙现在坐在马车上,书本夹层中又多了一页纸。
他看着上边内容,修长的手指将纸条轻轻抚平。
支长乐和老佟也在车上,两个人沉默的坐着,呆呆的望着对面的车窗。
守卫们没有像在行宫里面那么严厉了,车窗外好多人在走动,说话,很热闹。
沈谙看完后将书页合上,看到支长乐和老佟依然保持着原来的坐姿,且郁郁寡欢,说道:“你们两个,不开心呐。”
支长乐朝他看去,直接说道:“沈大公子,你有没有办法直接让我们走?”
“呆不住了?”沈谙笑道。
“不想呆在这里了,”老佟说道,“我们受够了,沈大公子,你帮我们想想吧。”
之前一直在车上,本来就很难受了,没想到下车之后更难受压抑。
尤其昨夜拿来给他们的饭菜,是那些所谓的贵人们吃完后剩下的,老佟和支长乐说不出的恶心。
让他们吃不知道谁吃过的东西,如果以前,也许吃得下,但是现在,他们办不到。
自打跟在阿梨身边后,她待人接物所传递出的平等尊重和礼貌宁和,让他们不知不觉也在被改变着。
那个感觉,叫尊严。
但在这里,半分没有。
谁都可以吆喝他们,到处都是“贵人”,而他们因为有另一层特殊身份所在,更是不敢抬头,提心吊胆。
受够了,真的受够了。
“其实这里不是挺好的吗,”沈谙说道,“你看那些流离失所的人,他们无家可归,食土啃草,老病谁怜,你们在这,不还有一口饭吃吗?”
支长乐看向老佟。
老佟回望他。
顿了顿,支长乐看向沈谙,说道:“这里,不好。”
“我们不喜欢这里……”老佟也道。
若真贪图一口饭吃,他们当初便不会在白三哥无辜枉死之后离开江南大营。
思及白三哥,支长乐忽然心一横,语声变厉:“沈大公子,谁给你递的纸条?既然有人可以给你递纸条,你必然也可以知道怎么带我们出去。”
沈谙长眉微挑,看着支长乐。
老佟在旁深呼吸了一口气,也说道:“对,沈大公子,我们是粗鲁性子的莽夫,我们逼急了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比如,撕破脸皮?”沈谙说道。
“对。”支长乐说道。
“这样啊,”沈谙笑了,“那阿梨那边,你们怎么交代?”
老佟和支长乐一顿。
“阿梨与我二弟交情甚好,我二弟又与我手足情深,你们若对我如何,阿梨那,你们让她面子往哪儿搁?”
支长乐咬牙:“只要我们还活着,阿梨那边我们会去请罪,沈大公子,你若不想出个招来,你这纸条的事,我们现在就去说。”
“以及你的真实身份。”老佟补充。
两个男人虎背熊腰,尤其是老佟,生得又黑又壮,一张凶脸,他们唯一憨厚的模样,只有在那个女童身边时才会展露,现在沉下脸来发出警告,凶神恶煞的狰狞面孔,怕是真的土匪都狠不过他们。
沈谙笑叹,果真人心难测,看来要压不住他们了。
罢了,反正也差不多是时候了。
“沈大公子,”老佟说道,“有无办法?”
沈谙转眸望向窗外,天色沉沉的,不过今天晚上应该不会再有风雪了。
“办法,有的,”沈谙说道,“不过得看你们两个人敢还是不敢了。”
“敢!”支长乐的眼睛瞬间放光,“真的敢!”
“有办法吗?”老佟说道,“真的?”
沈谙笑了,在窗边回眸而望,窗外白雪,将他面庞染得极为好看。
“你们说,被上千人盯着容易脱身,还是被五六人盯着容易脱身?”沈谙说道。
因为外边吵闹,他语声也轻,倒是不怕被听到。
老佟和支长乐没说话,一眨不眨的看着他。
沈谙沉默了下,暗道自己吃饱了撑的,跟他俩卖什么关子。
“自然是五六人,”沈谙自问自答一般,“如此,我们便去闹个事吧。”
“闹事?”
沈谙的手指往后面指去,一笑:“后面那辆马车,定远侯家的独苗,他的皮可能有点痒。”
……
……
半个时辰后,双江行宫地牢的门被打开,老佟和支长乐被丢了进来。
沈谙走的较慢,不耐烦的士兵在他背后猛的一推,而后将门关上。
老佟从地上爬起,伸指碰了碰唇上的伤口,龇牙说道:“就这里了吗?但这是地牢啊,我们怎么逃?”
沈谙没说话,抬头打量四周。
“还能出去吗?”支长乐也问。
“能的,”沈谙说道,态度始终温和,“耐心等等。”
老佟看了他一眼,转身寻了个没多少杂草的角落蹲着。
支长乐过去跟他一起蹲。
老实说,沈谙的性子脾气真的太好了,一路过来都是笑嘻嘻的,没有三吆四喝,没有黑脸相对,如今被他俩一顿凶后,依然温言温语。
老佟心里面觉得有些过意不去。
“不过,我本以为对沈冽的态度至少会好点,”沈谙这时又说道,“没想到,还是说关地牢就关地牢,他们难道不记得沈冽是个‘病秧子’了吗。也是,管你是什么公子哥,是什么身家背景,如今都不过人质罢了。”
“沈公子,不要说话。”外边有人喊道。
“那你听得清我说的什么吗?”沈谙笑着提高声音问道。
“不要说话。”外边的人依然这样说道。
沈谙笑着收回目光,用之前那样很轻的声音嘀咕般说道:“好好好,不说便不说了。”
他也寻了个干净的地面坐下,从怀里摸出书来翻开,安静的看了起来。
老佟和支长乐蹲在角落,沉默的看着他。
想开口问问到底咋出去,又觉得一直烦着人家不太好,之前的那股狠劲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而且,这会儿肚子开始饿了。
432 有人越狱(二更)
长禾殿外。
三百余名元禾宗门的门人跪在雪地上,鸦雀无声。
他们是自发过来的,虽然几个元禾宗门的仙师再三话里有话的表示,那个跑掉的小少年他们不认识,但此事到底是发生在宗门上。
而小少年一路往山崖,不知跑去了哪,半个时辰后,彻底没了踪影。
山风越来越大,随着天色沉降,皇子公主们劝宣延帝回去。
宣延帝没说话,他站在一处雪坡上,雪坡下面是一条陡峭的崖边斜路,底下悬崖万丈,崖风逼人之寒,左手侧五十步开外的地方,倒是有一条索桥,极长极窄,北风中摇摇晃晃。
这里很危险,但凡有人来推上一把,站不住脚跟的宣延帝就会摔落下去,跌个粉身碎骨。
“父皇。”阳平公主很轻很轻的唤道。
真的太冷了。
她平时喜穿明艳大红色,或者鹅黄色,但如今不敢华丽张扬,并且特意穿的单薄,现在上身着耦荷色美人桃刻丝暖袄,下着一袭藏青暗彩盘金锦裙,披着灰毛紫裘,颜色尽可能低调。
风口处,她瑟瑟发抖,着实后悔来了。
想想此刻的安成,在行宫里定然舒坦,应在暖香炉旁烤着,因太热,定还有宫女打着宫扇为她缓燥呢。
宣延帝一直沉默,过去许久,终于微微侧头。
林内侍见状,赶紧上前。
“陛下。”林内侍垂头说道。
“今日便睡在这山上吧,,”宣延帝说道,“你去令这宗门里的掌务准备。”
林内侍应声:“。”
阳平公主傻眼,说道:“父皇,睡在此处吗?”
宣延帝的目光望着空旷悬崖和对岸隐匿于黑暗的山头,说道:“都说世上宗门皆仙家之风,朕今日巧遇来次,便来试试。”
阳平公主撇嘴,哪有什么仙家之风,只有一个不知死活,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
那些话,字字如针,刺入耳朵,刺进心尖。
连一个山野的臭小子,现在都可以当面羞辱堂堂大乾的帝王了!
她当时发现宣延帝的手在颤抖时,她的心里掀起了巨大的痛楚,如绞如割。
真不喜欢这个地方,不喜到了极点!
林内侍很快去吩咐,宗门里的掌务掌司和仙师们赶紧调动门派和座下弟子配合。
林内侍请示宣延帝,问要不要令人去山下取被褥等起居用物,宣延帝摇头说不必。
既然来感受仙家之风,起居便同山上门人一样。
阳平公主挽着宣延帝的胳膊,说不出的不喜。
她金枝玉叶,也要用这山上清寒的被褥衣食吗?
今日走了一日山路,还准备回去后,去行宫里的浴池好好洗一洗的。
……
……
东西很快备妥,宗门准备了晚膳,出乎所有人意料,非常丰盛,皆是山上门人自己种的,还特意杀了一头猪,十只鸡。
吃完后,穆贵妃侍寝,宣延帝躺在元禾宗门的木板床上,虽然铺了很厚的被褥,但依然硌的腰背发疼。
这间房是元禾宗门上最好的厢房,房中宽敞干净,三面采光,以一道隔间书柜,将厢房分作里外两个。
宣延帝安静的听着风声,许久才有困意,慢慢睡去。
屋外的皇子们还在找那少年,禁军和金吾卫几乎将少年消失的那个山头寻了遍,一无所获。
山上传来消息,说皇上要留宿元禾宗门,卞石之等一众老臣闻言大喜,连同荣国公和几位亲王,一并去找未一起跟去元禾宗门的太子李诃。
建安王庶女李娉,平宁王嫡女,已被封为郡主的李奕舒,连同荣国公的三个女儿,以及其他年轻贵女们共同去找安成公主,想和安成公主一起去找南宫皇后。
安成公主直接令婢女出去拒绝。
“瞎折腾,”安成公主抚着怀里的猫咪,打了个哈欠,“去找了皇后又能怎么样呢,一切还不是父皇说了算,皇后自己都自身难保了吧。”
等年轻姑娘们寻去南宫皇后处,南宫皇后同样也是拒见。
那些勋贵亲王和朝堂老臣对宣延帝的不满,宣延帝心下全部了然。
如今,这些勋贵和朝臣没有去找宣延帝,却在宣延帝不在时去找太子,这于太子,是莫大的说辞。
所以,她今日若是见了她们,那么等宣延帝回来,便真是说不清了。
念和将这些年轻姑娘们劝走之后,转身准备回去复命。
却听得远处急匆匆一阵脚步声响起:“皇后娘娘!皇后娘娘!”
念和回头,是几个侍卫,速度非常快的奔来。
“大呼小叫,出了什么事?”念和问道。
“有人越狱逃走!”最先过来的侍卫单膝跪地,垂首说道,“有刺客!”
“刺客!”念和听闻这两字,面色也变了。
这里不比皇宫,至少她对这里的地形便不完全了解,如若这里有刺客,后果不堪设想。
“谁逃走了?”念和忙问。
“云梁沈家,醉鹿郭澍外孙,沈冽,”侍卫回道,“有人将他们劫走,地牢守卫被杀一十七人,另有三人身负重伤,劫大牢者至少有十人,他们之前潜藏在各大官员的家眷之中,隐藏极深。”
而因地牢鲜少有人去,他们几乎没有受到任何阻拦,便将人劫走了。
“沈冽。”念和念着这个名字,对这个名字到没多少印象。
“现在不知这些人在哪,”守卫继续说道,“他们将沈冽劫走后便消失无踪了。”
可怕……
念和皱眉,说道:“你且稍等,我去请示皇后娘娘。”
“是!”
南宫皇后正在看书,闻言抬起眼眸,说道:“沈冽。”
“是,”念和焦急道,“娘娘,这些刺客说不定现在离我们很近。”
“这倒不怕,”南宫皇后说道,“这沈冽,他为什么会被关入地牢?”
“这……应是犯事了吧?”念和说道。
“不对,”南宫皇后一笑,放下手里的书,说道,“事先便能安排好这么多人潜藏于各大官员的家眷之中,你说此人的谋虑是不是极深?”
433 白雪皑皑(一更)
念和看到南宫皇后这一抹笑,平静了下来,说道:“所以,他有可能是故意惹事,让自己被抓进地牢。”
“让他跑吧,”南宫皇后收回目光看书,说道,“外边那些人,哪个不想着跑呢,他们被抓来,是来做人质的。”
“可是皇后娘娘,他们如今到底是刺客。”
“皇上不是不在吗?”南宫皇后淡淡说道,“既然行刺不到皇上,我们便也不多事了。把人手都派去太子行宫,我们这边不用留太多。”
念和一顿,看着南宫皇后。
很想说,可您是皇后,也是尊荣无上的凤体。
同时,念和又觉得难过。
皇后娘娘,是真的很爱皇上。
就比如昨夜,多次派她去书房探看,看看皇上到底有没有入睡。
皇上不睡,她便也不睡。
待得寅时,皇上离去,她回来禀告后,南宫皇后才收起手中书卷。
念和垂下头,这样的爱,给谁都好,却偏偏不能给一个帝王。
帝王,那是无情的。
……
……
雪地极厚,攀爬太难。
行宫往北的深山里,老佟和支长乐终于随众人停下。
喘的最厉害的是沈谙,快透不过气了。
身前雪坡上有六道悬挂下来的腕大的粗绳,其中三道悬着一个竹筐,沈谙站到竹筐里,被人缓缓拉了上去。
老佟和支长乐则随其他手下一起,依次爬上去。
雪坡没有多高,不过十来丈,上到顶端后,往下眺望双江行宫,灯火中,整片行宫雄壮阔丽,气势迫人。
行宫后边的路则实在太多,那些还在寻找他们的士兵变作极小的人影。
老佟和支长乐手脚发酸,边揉着胳膊边收回目光,望向靠坐在后边猛烈咳嗽的沈谙。
“沈大公子,”老佟说道,“你还好吧?”
沈谙咳得厉害,半响缓过来,口中满满的腥气。
手下递来一个水袋,他猛灌一口,方才觉得舒坦。
“还好。”沈谙回答,声音粗哑。
他扶着一个手下起身,略略整理衣袍,说道:“还有追兵,我们须加快脚步。”
说完,转身朝前走去。
支长乐又看了眼身后的行宫,没想到,真的逃出来了。
劫后重生的喜悦忽然喷薄而出,一阵巨大的欣喜。
“走吧。”老佟也高兴的说道。
他们跟随沈谙一行人往西北而去,巨大的夜色天幕下,雪海被长风掀潮,席卷千山万岭,零星雪花越过龙担山横亘南北的山脉,飘向大地上裂开的黑暗大口,昏昏无光。
几片雪花飞起,撞来衣上。
夏昭衣停下脚步,抬头朝上望去。
林德和潘斌华跟在后边,唇瓣干裂,急于想喝水。
他们是从居阳山山脚横穿而来的,走了整整一日,双脚快断了。
“你们去古槐镇吧,”夏昭衣回头看着他们,说道,“最严寒的几日已过去了,余下时日会越来越暖,你们可以在古槐镇呆到开春,再想办法回京。”
“现在去古槐镇?”潘斌华愣道,“这么晚了……”
夏昭衣从背上包袱里摸出两块干粮递去:“给你们。”
潘斌华就要伸手接过,被林德一掌拍掉。
“你还要不要脸了!”林德骂道,“今日都吃了一份了,现在还敢要。”
潘斌华吃痛,恼怒的瞪他一眼。
“阿梨,你自己留着,你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林德说道,“你路上当心,我们身上还有银子,绝对能花出去,不怕。”
“你们也多加小心,”夏昭衣抬手说道,“告辞。”
“有缘再见。”林德说道。
女童转身离开。
林德和潘斌华看着她清瘦的身影渐渐走远,叹了口气,转身朝东北方向的古槐镇走去。
天光渐明,一夜未落雪,隔日反倒更冷。
裴老宗主睡在南山腰上的茅房里,冻了一整晚。
被人翻来覆去找了一个晚上的小少年在另一张床上,睡姿豪迈,似乎还做了一场美梦,不时瘪吱嘴巴。
年轻人的身子,就是能扛。
裴老宗主感叹。
起身来到门边,他抬手推开窗户,晨光里,山头霜雪皑皑,万顷莹白,这样波澜壮阔的天地,他看了几十年了。
“你才跟你师父一年,”裴老宗主望着雪地说道,“不知是你跟他时间太短,还是人生下来便皆有不同,你和你师姐的心性,差的也着实太远了。”
身后的小少年浑然不知自己被人贬低,翻了个身,睡得可香。
裴老宗主看他一眼,摇摇头,起身去屋外打水。
元禾宗门东南边的山腰至山脚,往南是无人居住的被苍雪覆盖的林海,下边则是成片的梯田和村庄。
天光初明,虽是冬日,但遥遥可见已点起许多灯火,有几间大户人家的院子,早早便升起了炊烟。
卯时六刻时,半九仙师下来送饭,同时带来一个“噩耗”:宣延帝早醒了,并称此处让他多日积郁些许消散,要再住一日。
裴老宗主皱眉,沉声说知道了。
等仙师一走,裴老宗主放下筷子,没心情吃饭了。
过去好一阵,裴老宗主叫道:“支离。”
床上的少年没有反应。
裴老宗主回头,又叫道:“支离?”
好一阵,少年睁开眼睛。
“去洗脸漱口,过来吃饭了。”裴老宗主说道。
小少年头发蓬乱,在床上坐着,意识混沌。
半响,两只脚放下床,坐在床边说道:“狗皇帝走了吗?”
“可能还要几日。”裴老宗主说道。
小少年一顿,说道:“为了抓我?”
“不知道。”
“这狗皇帝。”小少年嘀咕了一声,起身穿衣。
柴房的门又被叩响。
裴老宗主过去开门。
“宗主,”一位门人站在门外,焦急说道,“阳平公主和五皇子,八皇子带人去斜晖阁了,说就算你闭关,也要将你叫出去!”
“有说何事吗?”
“就说你大胆,皇上亲临还敢闭门不见。”
“臭不要脸,”小少年放下筷子,说道,“跑来别人家里扬武耀威,还大胆,还什么敢不敢,真恶心,恶心死我了!一个落魄的狗皇帝罢了!”
434 整整两年(二更)
斜晖阁的事情,宣延帝不知情。
除了早上醒过来的半个时辰,他没多久便又睡下了。
在宫里,他一直睡不好,一闭上眼睛,就是各种人面,各种算计,还有那些战场上倒下的士兵,他们变成了一具又一具的白骨。
他几乎每天都在做噩梦,脾气越来越暴躁,一些事情,他明白自己不该发脾气,可是,他就是控制不住。
那冲上心头的怒焰,让他想毁掉一切。
离开皇宫,他知道所有人都在怪他,这一路以来,除却车马劳顿颠簸,他的心更无法平静下来。
他从小在宫里长大,作为母后的第一个儿子,他一出生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之选。
他的家,就是皇宫。
离开皇宫,离开京城,难道只有别人在难过吗?
那些心绪积压下来,宣延帝一下子苍老了好多。
只有昨夜睡在这时,他才觉知从未有过的宁和。
真的,许久未曾睡得这么舒服了。
空山天角,万籁清宁,与风动,与云平,身心端静,神游四海,任他江山成败,谁主沉浮。
一切都是空的,空的。
睡了好久好久,醒来天色已暗。
宣延帝终于坐起,呆坐一日的穆贵妃起身倒水,走来递到宣延帝身前:“皇上,您醒了。”
宣延帝没接,而是说道:“开窗。”
“嗯。”穆贵妃应声,过去打开窗户。
外边有些吵,今日公主皇子带人去堵,却无人理睬,他们等不到皇上醒来,亦不敢真去大动干戈。
“发生了什么?”宣延帝问道。
穆贵妃将外面的情况说了。
宣延帝点头,说道:“也好。”
因睡眠充足,他现在精气神俱佳,倒也真想见一见这元禾宗门的门主是个什么样的人。
皆说钟灵毓秀,这门主会不会当真是个仙家之风。
“我是觉得,未免太得罪人。”穆贵妃说道。
只是她管不了那些皇子。
“左右不是朕令人去的,就说朕睡了一日,不知发生何事,有何不可?”宣延帝说道。
穆贵妃点头:“嗯。”
“不过,当真一整日都没有理会烨儿他们?”
“没有,”穆贵妃说道,“他一声未吭,浑然不怕。”
“如此啊,”宣延帝说道,“你令人去跟阳平说,直接将门给砸了吧。”
穆贵妃一顿,皱眉道:“这……陛下,阳平到底是个女儿家。”
“让徽儿和烨儿去,不是更不像话吗,”宣延帝皱眉说道,“让你去,你便去。”
穆贵妃努力控制自己的面部肌肉,不让脸色沉下来,说道:“是,陛下。”
穆贵妃派了人去说。
她的傻女儿压根不知这是口大锅,欣然应下,朝前方石门望去,说道:“点香!一炷香后再不出来,就给我砸!”
斜晖阁靠山而建,一共三层,建筑极广,不过阁中藏书寥寥,总共才两个书柜,异常空旷。
斜晖阁后有方大空地,空地另一端的山壁,便是宗主闭关幽居的暗阁。
“早知,我不骂他狗皇帝了。”少年藏在远处雪坡上说道。
“早知,我不谎称闭关了。”裴老宗主也说道,后悔不已。
实际上哪里有什么闭关的地方,这个所谓的暗阁,里面不过是用来囤放食物的山房之一。
“现在怎么办?”小少年问道,“他们真的会砸的。”
“到时候再给我来上一个欺君之罪……”
“那就完了。”
“真的完了。”
两个人回身靠着山壁,一筹莫展。
沉默了阵,少年说道:“要不,我去找我师父吧。”
“我怕你师父提刀出来。”裴老宗主说道。
“那怎么办嘛。”
裴老宗主抬头,望向浩瀚夜空。
从昨夜雪停后到现在,一直未下雪,晚来新霁,万里清朗,星子密布垂挂着,一片银河。
“如果,”裴老宗主说道,“我是说如果,支离,你师姐要还在的话,你觉得她会怎么做呢?”
“喂,我上山时,师姐已经死了,我都不认识她。”
“唉,”裴老宗主叹气,“算算日子,快腊月初十了。”
“那就是整两年了。”小少年说道。
裴老宗主皱了下眉头,而后垂头数手指。
“你干嘛?”小少年看着他。
“居然,真的两年不到?”裴老宗主说道,“二十二年腊月初十,如今是二十四年,还真的两年不到。可我怎么觉得,像是过去了十年?”
少年摇头,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节哀节哀。”
这时后边传来动静,少年回头看去一眼,不悦道:“这些不要脸的,看来是要玩真的了?”
裴老宗主也回头看去,被拉回现实。
香已经快烧没了。
大量禁军和金吾卫朝斜晖阁而去,元禾宗门的仙师掌务们急的团团转,但劝不住已经气了一天的公主。
待最后一点香烧完,阳平公主提着裙子迈上宽长台阶,在石门前的空地停下。
石门两人之高,三人展臂之宽,其上刻纹精雕细琢,以元禾宗门的图腾为主,两边石壁光滑平整,各有一盏精美的落地石雕灯。
阳平公主扬声说道:“裴老宗主!本宫同两位兄长在此已等候一日,没有耐心了!”
石门依然没有动静,毫无声响。
阳平公主点头,说道:“好!裴老宗主,冒犯了!”
说完,侧头就要令手下破门。
一声尖锐的口哨在远处响起。
支离站在雪坡上,双手抄胸,说道:“可以啊,臭不要脸的皇上,生养的女儿果然也臭不要脸!”
阳平公主一见到他就火冒三丈,闻言更是胸闷气短。
“放肆!”八皇子李烨上前喝道,“把这荒山野岭的泼皮抓住!”
“荒山野岭你们还赖着不走,屁股长钉了吗!”支离骂完,转身朝另外一边跑去。
“给我追上他!”阳平公主叫道,“追上他重重有赏!”
支离速度飞快,跃上另一个雪坡,朝跟昨晚相反的山头跑去,看方向,是元禾宗门另一侧山门。
但这一次的地形着实不好,加上天黑路滑,他没有稳住身子,从雪坡上摔了下去。
435 师父救我(补更4.23)
山路崎岖幽黑,分外难行,支离忍着脚上剧痛朝前跑去。
这里戒备极为森严,几乎到处都有禁军和金吾卫的影子,他所能凭借的,就是自己对这地形的熟悉,以及脚下步伐的灵活。
不过,虽是说灵活,其实他才练了一年不到,完全达不到自如之态。
追兵来势汹汹,支离跳下山门,忍着脚痛狂奔,想将距离拉开,但黑暗里着实看不清路,他小腿一痛,不知又绊到什么,刹那朝前摔了出去。
身体应激性做出保护措施,落地前护住了头部,肩膀却被尖锐之物刺中,锐痛传来,抬手抹去,出血了。
支离撑着身子爬起,继续往前跑,张口便是一串脏话:“真他妈倒了血霉,老子招谁惹谁了,狗皇帝,都赖你,你他娘的不得好死!我诅咒你吃饭咬舌头,筷子断喉咙,棺材进水,水导天雷,尸体变焦,引来野狗……”
骂的太快,他一口气没提上来,差点又摔倒。
身上的血淌在地上,留了很长一路的痕迹,支离快哭了。
“这他娘的是不是逃不掉了。”支离拉起衣角往上,想用衣服去挡伤口,可是鞋底也沾上了血。
“完了完了,”支离哭道,“我这会儿,真的完了。”
既然要完了,他什么也不顾了,张开嘴巴冲着上边的山谷哭着大喊:“师父!!救命啊!!!你可爱的小徒弟要完蛋了!!!”
声音在空旷的山谷间回荡,被传开很远。
喊完他继续往前面跑。
“在那!”
“我也听到了,是那边!”
“追!”
……
追兵们闻声而来,速度飞快。
“我不能死,我不能死,”支离边跑边嘀咕,“我不能死的,要死也不能死在这狗皇帝的手里,不然我就是狗都不如了。”
他想发足狂奔,体力却实在不够,并且害怕黑暗里面还会有更多的障碍物绊自己一脚。
现在,追兵们速度越来越快,他已经能够听到那些人的动静了。
如果真的要死……
支离望向另一边的悬崖。
现在有一个最大的问题摆在他前面,那就是等一下这些追兵们追上来,他是直接现场被乱枪戳死,还是被带回去,再受尽折磨。
如果就死在这里,真的太惨了,他不想死在他们手里。
如果被带回去,师父肯定会救他的,虽然在救他之前,肯定还要酷刑虐待一番,但……好死不如赖活着。
怎么办怎么办,赌一赌吗?
是在这里等追兵,但是直接从那边跳下去,自己来了结?
早知道就不硬出这个头了,果然盲目的讲义气没有什么好处,让裴老宗门自己去应付那个难题好了嘛!
天人挣扎了一阵,支离最后决定,要死也要死在自己手里。
他撑着气,跛脚朝悬崖边走去。
崖边的回风让他瑟瑟发抖,越走越近后,他半点犹豫都没有,忽然开始狂奔,准备直接咬牙往下跳。
“别!”一声惊喝响起,有人从右边猛冲而来,抱住奔跑途中的他一并朝另一边摔去。
霜雪溅起好大,支离猛烈咳着,从地上坐起。
那些追兵们近在咫尺,火把明耀而来。
“手!”来人叫道,抓起支离的手,将他背起,朝另一边跑去。
支离还在咳着,干燥的霜雪呛的他喉咙疼,又因才哭过,他开始疯狂的打嗝,边咳嗽,边打嗝,泪花还在出,血也还在流。
“谢,谢谢。”支离说道。
这才发现,背着自己的这个男人异常高大,身形非常强健。
“我压着你的斗笠了。”支离说道。
男人没说话,一手托着他,一手用手里的木杖开路,脚下步伐极快。
“你是谁?”支离又问道,“你练过身手?”
“等下说。”男人说道。
“好吧。”支离说道,也不说话了,安静打起了嗝。
半个多时辰后,已经彻底离开了这座山头,男人在一个平坦空地将背上的小少年放下,而后蹲下生火。
这个地方已经有一个熄了的火堆,里面还有可以容身的小洞穴。
随着火光燃起,支离伸手烤着,边抬起头朝男人看去,忽的一愣,眨巴了下眼睛,觉得有些眼熟,好像在哪见过。
“你是谁?”支离问道。
男人往火堆里加了些干燥的树枝,侧过头来看打量着他。
小少年不过十二三岁,个子完全没长开,特别小,脸上又是泪,又是汗,又是血,还站了很多雪粒子上去,脏兮兮的。
“你是谁?”男人问道,“你怎么在这?那些人为什么追你?”
“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支离说道。
这张脸,真的太眼熟了。
很俊朗英挺的脸,眉骨深邃,皮肤白皙,鼻梁高挺,尤其是转眸望来的这个微带着倾斜的眼神,和弧线干净的下颚……
在哪见过呢,到底在哪?
为什么觉得快要说出来了,可是卡在喉咙里面,就是说不出。
“没有。”男人几乎不做思考的回答。
“真的没有?”
“没有。”
“你再看看?”支离指着自己的小花脸,“仔细看看?”
“……”
男人沉默了下,掏出一张巾帕递去:“擦擦。”
支离接过要擦脸,却听男人说道:“不过我是从一个死人身上寻的,尽量洗干净了,我还没用过。”
支离停顿,随后用来擦鼻涕,非常响的一声。
“你救了我,山上的老宗主会好好谢你的,”支离说道,“但是如果你是来寻仙问药的,我不得不跟你说一句残忍的话,这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长生不老的事。听了我这一句,你可能会后悔来这一趟,但还是尽量早点回去吧,山上现在乱得很,谁去谁倒霉。具体来了个什么客人,我就不告诉你了,我怕你有猎奇的心。”
“嗯。”男人应了一声。
“不过,”支离继续说道,“感谢还是要有的,如果你愿意等的话,你就在这里多等个三四天,等那群狗畜生走了,一定会有很重很重的答谢礼给你的。”
“你看,”男人说道,“你现在伤势这么严重,你要不保存一下体力,先不说话了?”
436 发现刺客(一更)
沿着西北山门外的一道小径雪坡,长长的血痕延伸到一个悬崖边后彻底消失。
几个士兵回去禀报,八皇子李烨要求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底下悬崖万丈,士兵们皆犯难,只能硬着头皮去找。
越来越晚,时近子时,一无所获。
阳平公主没有睡,她坐在斜晖阁里,斜晖阁后边八扇大门全部敞开,可以望到另一端的的暗阁大门。
台基上空地宽敞,三十多个将士在撬开石门。
到底此次来山上是散步散心的,山上亦不可能有强破石门的攻城机械,所以要开石门,难度很大。
李烨亲信蒋世邰领着二三人而来,经过阳平公主身边,朝后面看书的八皇子过去。
蒋世邰俯身,很轻很轻的耳语。
李烨抬首:“当真?”
阳平公主竖起耳朵,想听他们在说什么。
“要去同陛下说吗?”蒋世邰问道。
李烨搁下手里的书起身,说道:“我去说吧。”
阳平公主看着他们离开,心里好奇至极。
不过,她平日在宫里只同老三和老四的关系比较好,跟老五和老八二人,三个人彼此都不喜对方。
实在此次只有他们几人来山上,老六和老九虽然也来了,但皆称身体不适,在屋中一日了,否则阳平打死都不信,她有一日会和老五老八这样坐在一间屋中。
看到外边荀斐正在和内侍局的人商量可以用什么巧劲,而护卫们还没将石门打开条缝来,阳平公主便不在这等了,起身一并去找宣延帝。
宣延帝正在用膳,听闻李烨说的,他道:“又一处殿室?”
“在西南山边,距这有半刻时的路,”李烨说道,“寻人时发现的,殿室里灯火通明,因为离的偏远,所以这两日未曾注意。”
“灯火通明。”宣延帝重复这四个字。
“殿外大门紧闭,三四个元禾宗门门人抵死相拦,”李烨说到这,停顿了下,说道,“起了番小冲突,未曾料到他们真的不怕死,一个门人……在混乱里被禁军护卫刺死了。”
这不是件小事,毕竟在人家山头上呢。
“胡闹。”宣延帝皱眉说道。
“会不会,是那个老宗主?”穆贵妃说道。
“昨日我们上山来时,整个元禾宗门几乎所有人都出来见圣驾,此人没有。昨夜元禾宗门门人,连带所有掌务掌司都跪于长禾殿时,此人应当也未出门,”李烨说道,“如今又出了这样的事……”
“陛下,我觉得此事很奇怪。”穆贵妃说道。
宣延帝朝她看去。
“如若要躲人,为何又灯火通明?如果不躲人,为何那些门人要抵死拦在那边?”
“是啊,”宣延帝笑了,说道,“着实奇怪。”
李烨说道:“父皇,那现在……”
“要不我去看看?”阳平公主站在门口说道。
穆贵妃朝门口望去,顿时面色都白了,忙使眼色。
阳平公主根本看不到,进去说道:“父皇,让我去看看吧。”
宣延帝笑着看着她:“阳平,你去干什么?”
“这宗门稀奇古怪,同时又屡屡不将我们放在眼里,视天子威仪皇家威严如儿戏,儿臣今日心头这口气,不出不快!”阳平公主说道。
“哈哈……”宣延帝朗笑,“你这是,意难平?”
“难平。”
“罢了,那你便去吧,”宣延帝笑道,“省得把你给气坏了。”
“谢父皇!”阳平公主忙福礼。
穆贵妃在一旁面色难看,说不出话。
她还以为这女儿不知道这宗门稀奇古怪呢,知道了还如此争抢风头,谁知道接下去会发生何事来?
这风头要真的这么好抢,李烨就不会特意来跟皇上说了,早自己先去,再派人手过来禀报了。
眼角跳的厉害,穆贵妃抬手轻轻触了触,一个极其强烈的不安之感,让她平静不下。
阳平公主带人走了,她刚离开,便有一人大步狂奔而来。
“陛下!”来人未等通报便直接进来,跪下说道,“发现刺客!陛下,此山头不宜再呆!一队派去追寻那小儿的十二人禁军士兵,皆被杀害!”
李烨瞪大眼睛:“杀害?!”
“是,”来人说道,“刺客手法利落干净,现场没有多余搏斗的痕迹,几乎皆为一刀致命,足见其是个强盛好手!”
屋中所有人,包括一直垂着头,安静候命的宫女和内侍,皆抬头朝宣延帝看去。
宣延帝平和的神色缓缓皱起眉来。
“真是可惜,”宣延帝说道,“朕终于寻得一处可静心安眠之所,他们也要将这破坏。”
他抬起头,目光在房中望着。
这房间带给他的宁心之感,现在也荡然无存了。
一声“刺客”,直接将他重新拽回江山沦陷,金戈铁马,满目战火缭乱之处。
哪怕这里有近三千个随他上山的人,就算刺客身手强劲,以一敌百,也绝对不能将他如何。
可是,这两日发生的事情,加上这一声“刺客”,他对这里无一丝好感了。
“那便走吧,”宣延帝说道,“明日一早。”
“是。”来人应声。
李烨则立时说道:“速调遣人员,全力戒备布防,同时派去寻人之人,五十人为一队,不容再出现任何闪失!”
说着,他回身又道:“父皇,儿臣先同去看看!”
“去吧。”宣延帝说道,语声不掩疲惫。
穆贵妃看着李烨一脸积极的模样,心里暗自好笑。
什么时候,皇上的金吾卫和禁军,轮到你来调遣了。
看着李烨转身离开,穆贵妃抬头朝另一个方向开着的窗扇望去,比起这所谓的“刺客”,穆贵妃现在更忧心的,是她那被娇惯的半点不知事的宝贝公主。
也不知,去那边会如何。
……
……
烦!
阳平公主现在心底只有这一个字。
要走好远好远的路。
而且还是山上,还是雪地,还是夜晚。
长随在身侧的两个宫女说要伸手扶她,却走得跟她一样磕磕绊绊,差点还将她给带摔在地。
困得难受,偏又没轿子,真的好烦。
“有刺客!”她右手边空旷的山谷里,不知是谁高喝了一声,在群山空幽处回荡。
“有刺客!”一旁的宫女闻言惊道,朝对边那些火光看去。
437 公主驾到(二更)
隔得好远,士兵手里的那些火把变成了点点星火。
这不是什么丘陵小山,这是龙担山的元禾峰,崇山峻岭,千峰万仞,要上得此山来,绝非易事。
这里,居然有刺客!
阳平公主也看去。
那边吵闹凌乱了好久,她一直没理,现在听到“刺客”俩字,她漂亮的细柳眉蹙在一起。
“刺客。”阳平公主重复这两个字。
宫女们最先缓过来,眼下情况,不能慌乱。
“不过离我们很远,”宫女说道,“公主放心,山门处都是禁军守卫,那刺客不敢来的。”
阳平公主点头,心里莫大的不安。
不过现在还有要事,她已经在父皇那边允诺下来了,得办正事要紧。
“我们走吧。”阳平公主说道,收回目光转身,一声惨叫就在这时响起。
众人忙又回眸望去,那边一连片惊叫。
“刺客!”
“有刺客!”
“在我这边!”
“我们这!”
“快来人!”
……
未身临其境,光听这几声声音,便能想象那边现在有多乱。
宫女面色惨白,说道:“公主,我们走吧。”
阳平公主点头。
转过身子,她抬头朝前看去,灯火下姣好清丽的容颜迎着山风,同样惨白的失了血色。
前边的建筑已能看到些轮廓了,真如李烨所说的那样,灯火通明。
阳平公主忽然困了。
赶紧去那边看一看,然后就回去吧。
她从昨日上来时就想回去了,想回去沐浴,想回去休息,想回去让更多的宫女伺候自己。
穷山恶水,这里真的穷山恶水!
远处的惨叫声,另一边正在朝观星殿的裴老宗主和座下弟子以及大仙师们也都听到了。
他们停下来听了阵,脚步更快的朝前赶。
“宗主,”半九仙师快跟不上裴老宗主的脚步,“那边说有刺客。”
“嗯。”裴老宗主点头。
“要不要派人去看看?”
“不用。”裴老宗主说道。
他的脚步越来越快,身边的门人从未见过老宗主的脸色阴沉成这样。
观星阁前满是禁军,台阶上都是血,一个门人躺在月台地上,已无生机。
白鹭仙师上前吆喝叫道:“让开!我们宗主来了!”
禁军们面色冰冷的看去,一位白须白衣的高大老者在十来个元禾宗门的仙师门人的拥簇下大步而来。
李都尉站在月台上,正冷冷的看着地上的尸体,听闻声音,走到栏杆处,看着台阶下的老人上来。
“宗主?”李都尉看着裴老宗主,说道。
裴老宗主理都不理他,径直上得台阶。
月台上其他几个衣着白底紫边的门人皆负伤不轻,见到裴老宗主,纷纷喊道:“宗主。”
裴老宗主蹲下身子,雪地上,门人的尸体已经僵硬了。
“倒是舍得出关了,”李都尉说道,“今日几次相邀,老宗主一分薄面都不给,看来皇命远不及此人一条贱命?”
几位仙师大怒,转头看他。
“不用理会,”裴老宗主说道,“他在挑事,故意激怒我们。”
裴老宗主站起身子,望着地上门人:“将知涯葬于西山尽合峰。”
“是。”身旁仙师们应道。
后边几位门人出来,欲将尸体抬走。
“且慢,”李都尉伸手虚拦,说道,“裴老宗主才出关,大约不知眼下是何情况。这具尸首,岂能由你说带走便带走?”
裴老宗主面色冰冷,上前一步,沉声道:“这是我元禾宗门!”
“你的?”李都尉嗤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的?”
裴老宗主冷冷的看着他,说道:“把知涯带走。”
“我看谁敢!”李都尉忽然厉声喝道,他身后的禁军们纷纷拔刀,枪兵们则举起长枪,将裴老宗主等人包围。
“这样做,让你觉得很威风是吗?”裴老宗主说道。
“威风的不是你吗?老宗主,”李都尉挑衅一笑,“还有你这些门人,他们拦我们时,八面威风,胸板笔直,说话声音都叫的响亮呢。”
“这是在干什么?”女子清脆的声音响起。
随着她话音落下,一个内侍高声叫道:“公主驾到!”
台阶下的禁军们纷纷下跪行礼,呼着公主千岁。
阳平公主在一片尊荣声中走来,迈上台阶,目光一路望着台阶上的白衣老者。
仙家之风?
倒的确有,如此岁数,仪态身姿极佳,甚至比这里的绝大多数禁军守卫都要挺拔端直。
“公主千岁。”李都尉和他身侧的亲随们垂首说道。
“老宗主好大气派,”阳平公主看着裴老宗主,冷笑道,“可知今日喊了你整整一日了?皆是闭门不见,怎么,现在倒是出来了。”
“我要将我门人带走,”裴老宗主说道,“尽早入土为安。”
阳平公主朝尸首望去一眼,极快收回目光,说道:“别人待我如何,我便也待人如何,裴老宗主今日不给本宫面子,那恕本宫现在也不给裴老宗主面子了,来人!”
李都尉立即上前:“公主。”
“把这具尸体,扔山崖下去。”阳平公主说道。
“是!”李都尉叫道,当即令手下去抢夺尸体。
“入土为安?”阳平公主好笑的看着裴老宗主,“元禾宗门有裴老宗主这样自视甚高的人在,怕是不会安宁了。”
“你若执意要这么做,”裴老宗主看着阳平公主,“你会后悔的。”
“大胆!”阳平公主旁边的宫女当即喝道,“你竟敢威胁公主!”
李都尉身后的禁军在抢夺尸体。
元禾宗门的仙师们拼命相抗。
禁军们不敢再轻易动用武力,抢夺尸体有些困难。
阳平公主在没有得到皇上确切的允许下,不敢轻易对裴老宗主动粗,现在面对裴老宗主的口头威胁,她懒得去管,目光看向前面的大殿。
此大殿,远看便觉高大,近了之后发现,比她所住的德阳宫中的正殿还要大。
门前九盏大灯笼,一字排开,门内所透出来的光,更为明亮。
上边有一方大匾额,写着“观星阁”三个大字,字体遒劲,豪迈似沧海缚龙,倒列星河。
“开门。”阳平公主对李都尉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