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8 人荒马乱(补更4.22)
一直到巳时六刻,东平学府的事情才终于传入皇宫。
廖内侍熬了两宿,好不容易得以休息,便被急急赶来的小太监摇醒。
听完小太监说的,廖内侍只觉得双耳嗡嗡作响,本以为已无事再可令自己惊撼,没想总是有一浪高过一浪的惊吓在那等着。
“青山书院,没了?”廖内侍难以置信的说道。
“没了,”小太监还喘着气,“林内侍让我来问问公公,他未曾听皇上提过,甚至连宣武军的人马,都不曾在宫中见过,公公是否也如此?”
“我也未听皇上提过,可能是天荣卫带出去的口谕吧。”廖内侍说道。
“宋尚书还在宫里呢,”小太监皱眉,“那个宋郎将这次可真是闯了大祸。”
“不不,”廖内侍抬起手,声音虚浮的说道,“是积了大德,立了大功。”
“可有什么用呢,皇上要真想让东平学府完蛋,那也不过多喘一口气罢了。”
廖内侍没说话了。
他掀开暖软的被子下来,拾来外套披上,说道:“宋尚书他们,现在在哪?”
“几个尚书都在东明宫,虞大人和潘大人他们在天盛宫,”小太监说道,“公公,您这是要去找皇后吗?”
廖内侍摇摇头:“咱们得想个办法,把宋尚书给保下来。”
“那肯定来不及了,林内侍让我来找您时,陛下已经雷霆大怒了,这都过去了快半个时辰了呢。”
廖内侍手里的动作停顿,看着小太监:“陛下,咋说的?”
“林内侍没讲。”
廖内侍垂下手,一屁股坐回炕上。
“怎么就出了这种事,”廖内侍呆呆的说道,“怎么,就出了这种事呢?”
话音才落,外边传来极响的动静。
廖内侍抬头看去,皱眉说道:“去看看,出了啥事。”
小太监打开房门,才开一条小缝,忽的就被人粗鲁的推开:“给我出来!”
一只胳膊探入进来,直接揪着小太监的衣领往外拽去。
小太监忙惊呼救命。
廖内侍吓了跳,忙捡起剩下的衣服,边穿边跑出去:“这是咋的了!发生什么了?”
数十个士兵冲入内侍局西院,正一扇门一扇门的踹开,但凡里面有人,全部扯出来丢到院子里。
看到廖内侍跑出来,为首的队正态度才算恭敬了一些,说道:“廖公公。”
“这是怎么回事?”廖内侍怒道,“干什么呢,这可是内侍局!”
“我奉的是皇上的令,”队正说道,“工部尚书宋度和工部侍郎黄觅不见了,我们正在搜查。”
廖内侍一愣:“宋尚书和黄侍郎不见了?”
“对,然后,”队正看了眼院子里面站成一团的太监们,说道,“这些人皇上也让我带走。”
本来一头雾水的小太监们听到这话瞬息慌了。
“别呀,我们可没犯事啊!”
“廖内侍,救救我们!”
“我们今日见都没见过宋尚书和黄侍郎,为什么要抓我们走?”
“别吵吵!”廖内侍喝道,看向队正,“这是咋回事?皇上怎么说的?”
队正挑了下眉,古怪的说道:“廖内侍,我看您也去收拾收拾呗,看您这情况,你好像什么都不知道?可别怪我没提醒您,您要是收拾慢了,指不定就和这些人一样了。”
廖内侍眉头一皱,一个小小的队正,竟敢这样和他说话。
“我去问问皇上,”廖内侍哼道,“你忙你的去!”
说着转身进屋,去收拾得体,并未理会院子里连连唤他的小太监们。
离开内侍局,廖内侍脚步匆匆往天盛宫走去。
一路上所见皆人荒马乱,宫里的禁卫们在四处抓人,一队队的小太监和宫女被推攘着往东北带去。
廖内侍垂下头,谁也不理,谁的话也不搭,加快脚步,心里边越发慌了。
“我真的不知道啊!我真的不知道!!”尖锐的哭声忽从前边传来。
廖内侍抬头看去,两个内侍被摔在地上,嘴巴打的都是血,正哭叫着爬起。
看着有些眼熟,廖内侍终于认出来,是佳应宫那边的小太监。
“这是咋了?”廖内侍大步走去。
一个禁卫抬头,见到是廖内侍,随意行了个礼,说道:“廖公公,这俩人是佳应宫的,他们佳应宫的宁嫔跑了!”
“宁嫔跑了?”廖内侍看向他们,问道,“那,妁兰呢?”
一个内侍捂着肿肿的脸,哭道:“也跑了!”
“你们该打!”廖内侍大怒,“宁嫔和妁兰什么时候跑的?那佳应宫一共才多大,这都看不好?让你们去冷宫是干什么的?你们以为是去混吃等死的呢!”
“我们真的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啊!妁兰一直在骗我们,然后她就自己偷偷跑了。”另外一个内侍大哭。
“我们这不是跑出来找她们嘛!然后就遇上了……”内侍哭着看向那几个发泄一样打他们的禁卫。
早知道就不说了,更不出来找人了,佳应宫是个角落里的冷宫,谁管他们啊。
“打死你们活该!”廖内侍厌恶的瞪他们,头疼的说道,“我去找陛下。”
说完,什么也不想管了,大步离开。
这一件件闹的!
自数日前发现刺客开始,宫里便一刻安宁都没有了。
或者是说,自安太傅第一次被行刺之后开始,宫里便彻底没了宁静。
以前也不是没有打打闹闹,但顶多是那些个争宠的妃子在自作聪明的算计来算计去,说白了,她们自认为手段多好,可皇上又不傻,全看在眼里呢,就跟看猴戏一样。
可是现在发生的事情,才彻底的天塌地陷,永无宁日。
廖内侍走着走着,看着四周熟悉的场景,他忽然哭了。
这皇城内的一景一物,大小宫殿,他再了然不过。
他可是,在这生活了足足四十年的人呐,比起皇帝和不爱走动的皇后都还要熟悉。
风雪呼号着从廖内侍两边而过,他顾不上别人的目光,双手捧着脸,呜呜大哭了起来。
379 暗夜的光(一更)
同一时间在哭的,不仅廖内侍。
整个皇宫,到处都有人在哭。
因为没有听话配合而遭了毒打的太监宫女们哭得凶狠。
公主们也在哭,她们哭了好久,眼眶红肿,把自己关在寝宫里,谁也不理。
哭得最厉害的是那些最低阶的嫔妃们,她们中许多人进宫后甚至连皇上的面都没有见过,但是她们如今纷纷被赐了毒酒,白绫,和匕首。
王公大臣们盘着腿,坐在空旷的大殿里。
有人也在哭,有人神情呆滞,有人还在吵个你死我活,还有人闲的发慌,用身上带着的银两与人玩起了小游戏。
廖内侍哭完以后去到天盛宫,之前小太监说,皇上雷霆大怒,但廖内侍却发现,皇上似乎心情颇好。
书房里还有一个少年,正在作画。
身着锦衣,气度清华,颇为俊俏。
廖内侍回想一阵,忆起是安太傅的小儿子,安于平。
竟然是他……
廖内侍对安于平印象很深,他虽在朝无官位,但他颇具才气,多次在京都公子小姐们的诗酒会上大展才华,诗词送到宫中,宣延帝也夸之又夸。
不过看到他,廖内侍最先想到的是他的父亲,大乾太傅,安秋晚。
廖内侍叹息,这安太傅失踪的可真是太久了,至今生死未卜。
“皇上,好了。”安于平这时抬起笔说道。
廖内侍望去,安于平身前的画是一座湖亭水桥,只简单数笔勾勒,但曲线生动,极具灵气。
“妙极,妙极!”宣延帝笑呵呵的看着,说道,“真乃神功妙笔,果真只有二十笔,便这般传神了。”
安于平将笔搁下,谦逊垂下头。
“不过安卿最闻名的,还当是诗词作赋吧?”宣延帝说道。
“于平不敢当,拙诗而已。”
“朕便再出题考考你,”宣延帝笑道,“不如这样,就依着南北儿歌四字为朕做首盛世诗吧。”
廖内侍望向安于平。
少年揖礼领命,略作沉吟后说道:“回陛下,有了。”
“哦?”宣延帝好奇,“这么快?”
“北城湖桥过千车,南楼一眼望万侯。摇鼓糖浆馋小儿,华香屏满城歌。”安于平说道。
“哈哈哈哈……”宣延帝登时开怀,“好才华!妙!”
廖内侍点头,的确是首好诗,可是……他眉头轻皱,困惑不安的看向宣延帝。
这时,天荣卫正将陆明峰和御驾车前军都尉孙逸客从外走来,两人面色皆非常不善,尤其是陆明峰。
待他们走近,廖内侍进去通禀。
安于平准备告退,宣延帝却让他留下,直接令陆明峰和孙逸客进来。
安于平揖礼称是,面色无波的退到一旁,安静站着。
廖内侍忍不住多打量了他几眼,林内侍则过来廖内侍一旁,扯了扯廖内侍的衣裳,让廖内侍同他离开。
宣延帝回书案后坐下,拾起近来把玩最称手的玲珑翠金玉如意,只有手掌大小。
陆明峰和孙逸客进来后,恭敬行礼,陆明峰直接开口说道:“皇上,燕云卫府也叛变了。”
宣延帝一顿,说道:“什么?”
“杜一德带了数千兵马去了东平学府,与宣武军大动干戈。林曹不知去向,极有可能已经遭遇不测。宋府人走光了,一个人都不剩,应是连夜走的。宋倾堂还在东平学府外,以及……那个女童也在,阿梨。”陆明峰说道。
听闻最后一句话,一直垂首的安于平抬起头来望去。
“阿梨,”宣延帝淡淡一笑,“这女童,竟还生龙活虎的活着。”
“那边已围有数万百姓了,”陆明峰说道,“所以郭府,去不了了。”
宣延帝脸上的笑容散去,眉目变得阴厉。
陆明峰看着他,不敢再说话。
按照宣延帝之前所想,东平学府由宣武军去踏平,郭府则由天荣卫的人马去带人,就如昨天将安于平从太傅府带到宫中一样。
但淮周街剑拔弩张,一触即发,正位于淮周街的郭府,便真的不好去了。
“宋倾堂,阿梨,”宣延帝慢声说道,“这两人若不死,换你死吧。”
皇帝的语气轻轻懒懒,带着不耐,说出来的话,却就是能轻易定夺人的生死。
陆明峰跪下,说道:“是,陛下。”
“郭澍那外孙,我今日一定要看到人,”宣延帝道,“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也不管淮周街那边围着多少人,你必须把他带到我跟前来。”
“是,”陆明峰又应声,“陛下,臣告退。”
“去吧。”
陆明峰从地上起身,作揖离开,诚惶诚恐。
宣延帝转向孙逸客。
“陛下,都妥了,”孙逸客恭敬说道,声音很轻,“城内城外,官道上,一切皆已安排妥当。”
“宋度和黄觅,还未找到吧。”宣延帝说道。
“我来时遇见荀斐,金吾卫和禁卫还在找。”
“果真是早有的预谋,”宣延帝冷笑,“朕的工部尚书,工部侍郎,这胆气,厉害。孙逸客,若要拿下东平学府,你说需要多少兵马?”
孙逸客皱眉,半响,说道:“陛下,东平学府门前聚拢的百姓越来越多,如果城外没有流民,也许能调动十二卫全力镇压,但是现在……”
他其实还想说,朝中的王公大臣,可全被软禁于宫了。
整个王朝,就像是一张用家族,氏族,亲友织成的细密繁复的网,军中绝大部分将士,一半之上与朝中大臣密不可分。
就如骁虎营宋倾堂是工部尚书宋度的二儿子,其他大臣们的儿子侄子学生同样,皆分布于王朝军机各处。
强权之下,众生惊惧,雷霆之势必可以镇压一切,可偏偏有人不怕死的站出来要反抗了。
这样的力量,是吓人的。
就像是一束光,忽然高亮于暗夜,那么世人必当逐光而去,甚至可能同化为光。
全力去摧毁打灭,不是不行,区区东平学府,区区宋倾堂。
可是,怕的便是宋倾堂死后,东平学府在白日万众目光下消殁之后,又该当如何?
380 沈冽是谁(二更)
书房里面沉默安静,宣延帝不再说话。
安于平立在一旁,全程不卑不亢。
过去良久,宣延帝将手里的玉如意轻轻搁在砚台旁,很轻很轻的一声脆音。
“调遣城外宣武军大军入城,”宣延帝说道,“不止东平学府,京都所有学府书院,不论大小,皆不能存。”
孙逸客微微一怔,垂首说道:“是。”
“传令宫卫,禁卫,金吾卫,宋度必然还在宫中,掘地三尺也要将他寻到。宋府黄府上下所有人,以及和宋黄两府有牵连之人,尽数都要寻到,一个不留。”
“是。”孙逸客领命。
“你下去吧。”
“臣告退。”孙逸客说道。
宣延帝看向安于平,淡淡道:“安卿。”
安于平垂首:“皇上。”
“你怎么看?”
安于平愣了愣,抬头看着宣延帝:“皇上,什么怎么看?”
“宋倾堂,”宣延帝说道,“你们年龄相仿,父辈皆在朝中为官,平素可有往来?”
安于平双眉轻皱,摇头说道:“回陛下,没有,我好文,他好武,且我父亲与宋尚书私交甚少,所以……”
宣延帝唇角一勾:“那,沈冽呢?你可认识?”
“沈冽是谁?”安于平问道。
宣延帝看着他,发现他神情并未有异样,的确不是故作的困惑。
宣延帝收回目光,望向笔架下的黄龙玉薄意清平十方笔搁,说道:“郭澍外孙,沈家嫡子,沈冽。”
“原来是郭前辈的外孙。”安于平说道。
“你既不认识宋倾堂,对宋倾堂此次之举,你觉得是对是错?”宣延帝又问。
安于平心里越发好笑。
从宣延帝招他入宫的那一瞬,安于平便知道,大哥安于持告诉他的父亲当初的话,果真一一应验了。
父亲说,城外难民会增加十倍。
父亲说,依皇上的性情,他会弃城。
父亲说,大乾,不久矣。
皇上问他知不知道沈冽是谁,他说不知,实际上怎会不知。
再不出名,那也是郭澍的外孙。
而且,早在宫里的人去安府召他入宫前,大哥便预料过他会被传召。
不止是他,但凡所有在京城的世家贵胄儿郎,皆会被传入宫。
他进宫时,便和宣平侯世子孟笑川及定远侯独子,这个差点要成为他们安家女婿的石天阳君博郎遇见。
而郭家,虽然除了江州刺史郭二爷郭兆海之外,再无一人入仕,可郭家的名望地位在那,且沈冽又在京中,宣延帝绝不可能不顾。
甚至,比起宣平侯,定远侯这样的大乾侯爷来说,那些扎根数百年的世族,才是宣延帝最急于下手和看重的。
沈冽没得选择,他不可能不进宫,因为宣延帝根本不会放过他。
不过说来玩味,整个京城,恐怕没有多少人知道安府在今冬的前几场大雪里已人去楼空,如今的太傅府,他进宫了,便只剩下安于持和几个近身随从亲卫们在那维持兴荣假象了。
而想拿他安于平去要挟门治安氏,宣延帝的如意算盘,打的大错特错。
像现在,他岂会不知道宣延帝将他独个儿叫来书房,又是谈民俗,又是作画作诗是为得什么吗?
包括,宣延帝还特意将他留下听他们谈话呢。
这是招揽,暗示,想收他培养他吗?
可惜,我安于平看不上你李家的权势。
安于平抬手,恭敬揖礼,缓缓说道:“陛下,对于宋倾堂一事,其实我有困惑。”
“困惑?”宣延帝说道。
“是,”安于平说道,“陛下先才说,这是一场预谋。”
宣延帝花白的眉梢微微挑了下,望着他的目光变冷。
“陛下,”安于平抬起头来,对上宣延帝的目光,“青山书院之事,除了陛下之外,无人能提前知晓,而东平学府,便更无人猜到将要有此一劫。陛下说宋尚书和黄侍郎胆气大,可在我看来,若他们能有预谋造反,怎敢再入宫来?据我所知,刑部尚书陆大人便因故没有进宫。”
“所以,会不会是这样,”安于平继续说道,“极有可能宋倾堂只是带兵经过,日常巡守京都,恰遇上了宣武军,双方起了冲突。而燕云卫府杜一德郎将以为有人寻衅,所以带兵前去支援宋倾堂,结果越闹越大。所以皇上,我认为此事或与造反谋逆无关。”
过去良久,宣延帝皮笑肉不笑,说道:“你现在是不是在说朕蠢,不会分析,不如你?”
安于平心下一咯噔,摇头:“没有,皇上,我只是如实说出心中困惑。”
“那要如何解释宋度和黄觅失踪一事?如何解释宋黄两府之人逃走一事?宋倾堂没有谋反?哈哈,”宣延帝笑了,眉目忽而变得狰狞发狠,凶恶的说道,“就算他宋倾堂真的没有谋反,就凭他今日之举,朕已经想将他千刀万剐了!”
安于平被吓到了,后背渗出了冷汗。
本以为自己能挺直腰杆,不屑皇上的青睐,可是见到盛怒的宣延帝,他到底还是怕了。
“你真蠢,”宣延帝看着他,“安太傅平素许是太宠你了,你若有你父亲十分之一的聪慧都好,沉不住气,自不量力。”
安于平垂下头,惶恐的眨了下眼睛,不知该说什么。
“滚下去吧,”宣延帝神色浮起不耐,“朕不想看到你了。”
安于平悄然深吸了一口气,恭敬道:“是,陛下。”
安于平转身离开,又被宣延帝叫住,让他连同刚作的那幅湖亭水桥一并带走,说话时,宣延帝的神态根本不掩厌恶。
安于平心高气傲,何曾受过这般侮辱,努力忍下性子,也只能忍下性子,顺从领命。
出得天盛宫,在几个侍卫的带领下,安于平往东明宫去。
大哥再三令他沉稳,他的确没能忍住,不过这样也好,他本就受不了那皇上的“青睐”,最好别再找他。
走着走着,安于平的脚步渐渐变慢,抬头朝前边一群经过的士兵看去。
看清其中一个士兵的脸后,安于平大惊,眼睛微微睁大。
宋度也看到了他,心跳慌乱而起,忙收回目光,下意识朝身边的沈冽靠近。
381 一道暗门(补更4.22)
一行宫卫共十四人,分为两列,每列七个。
沈冽走在中间,微垂着头。
宋度的靠近,让沈冽下意识抬眸,朝前看去。
安于平并未将目光停留在宋度身上太久,他飞快便转移走眼眸,别开头视若不识,平淡离开。
只是这个震撼感却怎么都消不下去,安于平心头波澜狂涌。
这胆子着实太大了吧……宋尚书不知道现在被人撞见,会是个什么样的下场吗?
安于平想回头再看一看,但忍下来了,唯恐将更多人的目光给带过去。
宋度脸色惨白,觉得周遭一切晃悠悠的,他腿软的快站不住。
“少,少侠……”宋度声音很轻很轻的开口唤道。
“莫怕。”沈冽低低说道,语声柔和。
宋度自认在朝为官数十载,什么样的大场面没见过,可生平真的第一次这般失态。
他的脚都在哆嗦了,呼吸缓不过来,若不是强力撑着自己,恐怕真要一头栽地上,不省人事。
黄觅跟在宋度后面,方才一直垂首,闷头走着,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困惑的看着宋度握着兵器的痉挛的手。
等这段路走过去,四周僻静许多,沈冽才道:“方才是谁?”
宋度仍未缓过来,走在他旁边,边走边道:“是安秋晚的小儿子,安于平。”
沈冽点头,说道:“大人可好,需不需要先寻个地方缓缓?”
“别,不了,”宋度说道,“就快到了。”
摘星台的阁楼已经能够看到,再往前走点,就是一条“近路”,太吟湖如今封冻若镜,这条“近路”又在僻静林木深处,四周冬树掩映,哪怕残枝凋零殆尽,也极难会被人察觉。
湖镜结冰极厚,宋度和黄觅踏上去皆不觉害怕,如履平地。
平安穿过太吟湖,避开了那些湖亭和水榭,一行人很快到了摘星楼。
摘星楼正殿仍有人,他们从后偏门进去,去往了寻机室。
寻机室大殿开阔空旷,四壁皆是一尺长宽的正方体机关暗格,共一千一百二十四个。
每格机关暗格都能转动四面,上刻四种各不相同的远古纹符。任凭这些暗格如何转动,转动几格,暗格上的纹符都能拼成巨大的天幕星象图,能与天上群星呼应。
表大运,表山河,表万象,表乾坤。
但天幕星象图太过深奥,星盘之局难定,近十年来,只有两人能完全定局,卜天识机。
一是定国公府长女夏昭衣,二是太史局监正孔泽风。
不过二人如今皆已不在世,夏昭衣两年前葬身云湖雪海,孔监正一年前大病去世。
自孔监正病逝后,此处鲜少有人再来,荒凉清寂。
宋度和黄觅跟随沈冽进去,一进得殿内,宋度便攀住了黄觅,在黄觅的搀扶下去到大殿正中的地席上坐下。
腿软的难受,气都险些喘不过来,宋度坐下后,只觉的天旋地转。
黄觅起身,抬手冲沈冽揖礼:“终于可以大方说话了,这位少侠,还请问名字。”
“沈冽,”沈冽说道,“醉鹿郭氏为我外祖父家。”
“竟然是沈少侠!”黄觅欣然大喜,“多谢沈少侠!”
“不必言谢,我是为宋倾堂而来,我应当的。”
听沈冽提及儿子,地上的宋度胸口一阵闷痛。
“这小兔崽子,”宋度说道,“我要是还有命活着出去,我宰了他!”
黄觅皱眉,在一旁难以平静。
惹了这么大的事情,却不知道会不会连累家人。
真是的,怎么就会出现这种事,他一个堂堂正三品工部侍郎,转眼就成了皇上的眼中钉,项上人头不保。
可平心而论,他双手,不对,还得加上双脚,都赞成宋倾堂的做法。
黄觅连连摇头,太烦,着实太烦。
“对了,”宋度抬头说道,“沈少侠,你先前说会离宫,暂时将我同黄侍郎留在宫里?”
“如今宫里大乱,时局动荡,带你们离宫多有不便,相较之下此处最为安全,”沈冽说道,眼眸望向左手边的高墙,“那边第七个暗格有一个机关,能触发一条暗道,你们暂时先进去藏身,我尽快回来接你们。”
宋度回头朝他所说的暗格看去一眼,收回目光后说道:“沈少侠,你出宫的话,是否去找二郎?若是去找他,烦请沈少侠帮我带话,让他好好活着,千万不能有事。”
“好,”沈冽应下,“我会派人同他说的。”
“多谢沈少侠。”宋度眼眶浮起红晕,感谢道。
今日事情太多,沈冽不能多停留,他同身旁几个亲卫嘱咐留下来保护好宋度和黄觅,而后带着两名亲卫离开。
黄觅扶起宋度:“大人,我们先进去吧。”
宋度点头:“嗯。”
他们一同去到沈冽所说的机关前,果然,真的有玄妙,他们右手边三丈处的地面上,出现了一道暗门。
“这着实有些太奇怪了,”宋度看着暗门,愣愣的说道,“黄侍郎,咱们两个人是做什么的?”
黄觅看着地上的暗门,明白宋度问的是什么意思。
“咱们两个,是工部的人。”黄觅说道。
“这宫里大大小小的建筑,年年都要翻修维护和革新,所以,没人比咱们两个人更清楚皇宫有多大,宫殿有多少。”宋度说道。
“但是,”黄觅拢眉,“咱们对这么一个暗室却毫不知情。”
“对,”宋度点头,“可是沈冽却知道。”
“奇了。”黄觅不解。
“怪了。”宋度同时说道。
顿了顿,宋度看向一旁沈冽留下的亲卫们,好奇问道:“沈少侠先前来过这吗?”
一个亲卫大方点头:“少爷前几日曾来过宫中一趟。”
“前几日?”黄觅皱眉,神色变得狐疑,“他来宫里做什么?”
“保护阿梨姑娘。”亲卫回答,有些不喜这位黄侍郎脸上的神情。
黄觅停顿一瞬,说道:“阿梨?那个小女童?”
382 长街哗乱(一更)
“是,”近卫点头,“阿梨姑娘进宫是来绑宁嫔的。”
黄觅:“……”
近卫的语气特别平静,说的像是逛街买串糖葫芦一样。
“那,宁嫔呢?”黄觅问道。
“被阿梨姑娘带出宫了,约莫在陆尚书府中。”近卫并未隐瞒,如实说道。
“陆容慧?”黄觅脸色大变。
“嗯?”近卫看着他。
“嗯,嗯……”黄觅明显敷衍的应了几声,收回目光,生生止了话题。
此时已从暗门上下来了,下面一片昏暗,几个近卫吹亮火折子,是条长长的廊道,尽头不知深处。
一行人不敢走远,在廊道附近停下,近卫们去墙边寻找可以点燃的烛台或火座。
黄觅看了他们一眼,对宋度低声说道:“大人,有一件事情,我今早才听来的。”
“何事?”宋度心不在焉的问道,他如今满心愁肠,皆在宋倾堂身上。
黄觅又看了那些近卫们一眼,俯身在宋度耳边很轻的说话。
东平学府的事情是巳时传入宫的,在巳时之前,黄觅还是大乾的黄侍郎。
近些年月他跟虞世龄闹得凶,在事发前,刚跟虞世龄吵的面红耳赤,便想着去角落里冷静冷静,凑巧隔着殿门听到了外面几个内侍的小声嘀咕。
陆容慧没有同其他官员那样一并进宫,宣延帝却并未动肝火派人去抓他,因为宣延帝才得知了一件可怕的事,便是陆容慧为了治脑瘫独子所犯下的那些滔天之罪。
现在说的是,陆容慧已经被寻仇的绑走了,死相凄惨。
这等丑事,宣延帝没有声张必要,便没传出去。
“天呐,”宋度听完瞪大眼睛,“真的?”
“千真万确。”
“那现在,”宋度愣愣说道,“阿梨绑了宁嫔去陆府做什么?”
“而且沈少侠跟阿梨还认识,”黄觅说道,“还保护她……”
“罢了,咱们不好奇了,”宋度看向那些近卫,“咱们苟活着吧,这条命也不知道还能活多久。”
“是啊。”黄觅叹气。
自己能不能活下去都是一个问题了。
离开皇宫,沈冽往天启街去。
一到尚食阁,他便令人去东平学府,将宋度的话带去宋倾堂,而后去往书房。
杜轩和冯泽等了好久,待沈冽回来,他们将外边发生的事情用最简练的话语陈述。
沈冽昨晚是连夜进宫的,去策划布置带宋度和黄觅离开一事,所以对东平学府后来发生的事情皆不清楚。
听闻那些文人自杀式冲向宣武军,他墨眉微合,说道:“还有多少人活着?”
“不到五十。”杜轩说道。
沈冽点点头,没有说话。
“少爷,不必自责,”冯泽见沈冽模样,以为他不开心,说道,“与我们救他们出来无关,若不是我们将他们从牢中劫出来,他们现在可能就同青山书院一个下场,已经被屠杀在牢里了。”
“我没有自责,这是他们自己的选择,我不会自责,我只是……”
沈冽没再说下去。
“只是什么?”杜轩问道。
只是困惑和不解。
不是不知士为道死这四字,可是,为此徒劳付上性命,当真值得?
沈冽微摇头,没有回答。
杜轩和冯泽清楚他的性子,便不再继续,接着说这段时间发生的事。
林曹已经被抓了。
除了林曹,宣武军派来问情况,和派去求支援的双方人马,皆在中间几个路口被他们安排的暗卫截断暗杀。
城外那些流民,除却永定门和广渠门,又有四道京都城门被围,朝中增派人手,不问缘由,一律射杀。
宣延帝御驾车前亲兵全面部署,具体在皇城离宫往东城举央城门一带。
几乎可以确切认定,宣延帝所选中的目的地,便是河京。
河京有锦屏行宫,城垣坚固,李据给自己留了充分时间,即便他如今离开京城,这永安京都姓的仍然还是李,他绝对会留下不少兵马控制京都,除非城破。
杜轩和冯泽是按照时间线一条一条说下来的,绕回东平学府后,终于提及了忽然出现的女童。
沈冽神情本惯持他素来的清冷,立在书案前平淡听手下说事,闻及阿梨,他抬起眉来,俊容如惠风化雪,说道:“阿梨去东平学府了?”
“对,”杜轩说道,“阿梨还替宋郎将守在那了,不知现在是不是仍在守着。”
“她替宋倾堂守在雪中?”沈冽说道,敛回眸光,声音变轻,“这冰天雪地的……”
“对了少爷,”冯泽这时道,“杜一德该气坏了,我们将他骗去打了宣武军,如今见到当初将燕云卫府闹得天翻地覆的阿梨,不知道他现在心里作何之想。”
“嗯,”沈冽随口应声,想了想,说道,“我去东平学府,许会一直留在那了,等戴豫回来后,你们便一起出城去找陶将军。”
“是。”杜轩和冯泽说道。
话音才落下,外边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锣鼓声响,紧而高声吆喝:“城破了!城破了!永定门被流民破开了,他们冲进了城里,逢人就杀,到处抢劫,城破了!大家快跑啊!”
沈冽一顿,转眸望去窗扇。
杜轩和冯泽大惊,快步去到窗边。
一队人马继续敲锣打鼓,渐渐往远处跑去,边跑边继续吆喝:“城破了,城破了!大家快跑啊!永定门被流民破开了!冲进城里来了!快跑!”
长街所有住户皆探出头来,好些人惊的直接从屋中跑出:“你说什么!”
“永定门破了?”
“谁到处抢劫?在哪抢劫?你们说清楚点!”
……
百姓惶惑不安,越来越多人奔了出来。
杜轩回头看向沈冽,惊道:“少爷!”
“假的。”沈冽说道。
“啊?”杜轩一顿,“假的?”
“我先走了,”沈冽道,“街上的事不用管,你们等戴豫回来即可,我先去东平学府。”
“是。”杜轩和冯泽点头,不过仍是被这一声声锣鼓敲得心慌。
随着这些锣鼓声,寂静了数日的长街刹那哗乱,如似疯了一样,数不尽的住户们跑了出来。
有人在最快的时间里整理好东西,拖家带口,往东北方向跑去。
有人去寻亲戚友人同行结伴,或者街坊邻居互相招呼搭伙。
锣鼓声越来越急,虽然远去,但每一声都重重捶在了人们心头之上。
383 苍雪郁郁
恐慌的传播速度能超出所有人的想象,同时不论故意还是无意,恐慌总会在扩散的途中分裂出数十个版本。
哗乱从天启街开始,迅速朝正阳道和御街,盛景长街弥漫。
孩子们站在大雪里大哭,妇人慌乱的催促着丈夫,人群行色匆匆,有人挑担,有人推着板车轧过雪地。
许多商铺里的货物被哄抢,掌柜的崩溃无力,拦不住人多,连自家店铺的伙计都跟着一起抢夺。
街上散着好多零碎物品,甚至还有不少账本,田产,地契,平时被人视若珍宝的东西,此时掉在雪地上顾不上捡,被踩满脚印,陷入雪中。
人群挤挤挨挨,像惊慌的浪潮,争前恐后朝北边跑去。
正阳道最空旷的开阖处,京兆第一酒楼泰平居上,赵身着一袭织锦白袍,修长立在窗边,手里的折扇轻摇,望着下方街道上的沸沸扬扬,笑道:“看看,这京城的老百姓都被吓成了什么样,惊弓之鸟。”
他身后立着数十个侍卫,最近的季盛低声说道:“可是世子,这样吓他们不太好吧,人群拥挤踩踏,会死不少人的。”
赵微摇头,淡声道:“现在不被吓,到时候会被吓得更厉害,你以为永定门真的不会破么,这京城里嘴馋那些流民们的人,可不止颜青临一个。等那些流民真的冲进城来,你说,饿疯了嫉疯了恨疯了的人会如何,那可是真的会活生生吃人肉的。横竖都得被吓上一回,莫不如帮我去拦一拦宣武军,我老师可还在东平学府门前站着呢。”
说到这,赵手里摇着的折扇停下,抬头朝右前方的街口望去。
提及东平学府,此次最令他刮目相看的,是那宋倾堂。
大乾少年才俊向来不少,所以当初虽留意过他,但没多放在心上,果真烈火识真金,等此次风波过去,无论宋倾堂或死或活,他名扬天下,载入青史,已是必然了。
“不知东平学府门前现在如何了,”赵继续轻摇折扇,说道,“但愿这宋倾堂别累死战死,否则,就真的可惜了。”
……
……
苍雪郁郁,映的刺目,地上的尸首,不管是骁虎营的巡守卫,还是身穿玄甲的宣武军,皆被宋倾堂令人搬运走,同时身后那些围拢而来,大声叫骂的百姓们也被他令人赶走,退到很远很远的街口之外。
年轻气盛的少年郎们则越来越多,有人提刀,有人抱剑,皆着薄衣劲装,不顾家人阻拦,一定要赶来。
“东平学府出了这样的大事,你敢不敢去?”
“我为何不敢?”
“那走,不来是懦夫!”
“走就走!”
……
他们纷纷而来,呼朋引伴,无端冲起豪情狂澜。
沈冽派来报信的人骑马奔来,在人群后面停下,费了许多功夫才挤入进来,又被骁虎营的人挡住。
宋倾堂刚入睡不久,他的身体困乏累倦到极致,可他始终无法闭上眼睛,直到坐在一辆马车外,被人包扎伤口时,他充满血丝的眼睛看着纱布一层一层裹上胳膊,不知不觉,终于以靠着的姿态睡去。
报信之人终于得以到他跟前,不忍吵醒他,转目望向另外一边。
前方宣武军们同样一夜未睡,困乏至极,可迟迟得不到诏令,他们进退两难。
对峙的两军前,清瘦女童执伞立在风雪中,似在茫茫大雪上开出一朵藏青色的花。
报信之人眨了下眼睛,一喜,说道:“那小姑娘是……”
“是那阿梨。”宋倾堂的近卫回答。
她站在那边良久了,许多人的目光都在她身上。
众人不是第一次见她,大平广场,燕云卫府,她几次闹得天翻地覆,可是现在看着她,仍会觉得惊诧和离奇。
没有三头六臂,没长一双翅膀,简单朴素,清丽干净,娇小身影在硕硕大风里立的端直。
“太好了!”来人欣喜,“我去找她!”
“哎!”近卫喊不住。
“阿梨姑娘!”来人从一侧越过数百兵马,跑上去说道,“阿梨小姑娘!”
女童回过头来,目光沉静的看着他。
“我家少爷,云梁沈冽,”来人说道,“少爷令我带话与宋郎将,但宋郎将方睡。”
夏昭衣点头,温声道:“你说。”
来人四顾一眼,压低些声音道:“我同少爷才从宫里出来,宫中情况大乱,百官皆被软禁,我们已将宋尚书带去安全之地,同时宋府的家眷皆被少爷派人手安排保护好了,少爷特让我来同宋郎将说一声,望他心安。”
夏昭衣微微一笑,说道:“沈郎君真好。”
“啊?”来人顿了下,忽的有些不自在的笑笑,仿若是在夸他,说道,“对,对的,我家少爷人可好,长得也俊美……”
“宫里还有其他消息吗?”夏昭衣问道。
“这就不清楚了,我们没有逗留太久,不过宫中是真的乱,所有的内侍和宫女皆不得好过,对了,好多妃嫔被赐死了。”
夏昭衣眉心轻皱,说道:“赐死?”
“是。”
“呵……”夏昭衣笑了,笑意冰冷。
“不过阿梨姑娘,”来人好奇,“你为什么站在这里?”
“我恰好路过,便留下来替宋郎将守一阵,”夏昭衣说道,转眸望回那些宣武军,“因我名声不好,此时这恶名却能派上些用场。”
“并不是的,”来人忙说道,“阿梨姑娘人很好。”
夏昭衣又笑了,没再接话。
她站在这里已良久,目光一直望着那些宣武军,因个子不够,且视野受限,她望不到太远,目光所过之处,皆是被冻得苍白的面孔。
她握着伞的手从温热渐变为冰冻,风雪打来,周身刺骨之痛。
而她有多痛,这些士兵所承受的必是翻倍。
但是谁都没有动,她不曾退让,那些宣武军们亦如是。
384 我是沈冽(二更)
送信之人还有其他要务在身,没有多停留,离开了。
在他刚走不久,远处有沸天的喧哗声响起。
有人高呼城门破了。
有人惊叫天要塌了。
有人大喊救命,哭声凄厉。
夏昭衣未动,目光也未曾望去一眼,对面的士兵们亦如是。
整条淮周街上,对峙的两军静默无声,空气里暗涌浮动,剑拔弩张,外界嘈杂丝毫影响不到这里。
又刮起一阵不小的风雪,一队兵马在郭府另一边的侧门停下,最先下马的天荣卫上前,用力拍响后门。
家仆们正站在门内,听着终于响起的声音,他们望着这道门,不敢动。
前院大门外立着数千兵马,上万百姓,但此时诸人都聚在后院,不曾去前院看上一眼。
因为沈谙说,后院会有宫里来的“客人”。
他们等了又等,终于来了。
本就粗鲁的拍门声变得暴躁和不耐烦,一个家仆皱眉,回头朝后边的青衣男人望去。
男人坐在梅树下,似听不到外面的动静,恬淡的看着手里的书,边端起石桌上的酒杯,浅浅饮上一口。
“沈大公子……”家仆很轻很轻的叫道。
“嗯?”沈谙笑眯眯的抬头。
家仆局促道:“外边这……我家少爷还未回来……”
现在郭府一个能做主的都没有。
沈谙笑道:“放心,他今天一天都不会回来。”
“可是外边……”
“你很害怕吗?”沈谙看着他。
家仆身边的其他家仆们面色都不是很好,不安的看着沈谙。
虽然不喜欢沈谙,但是他们对沈谙都很客气恭敬,跟沈冽身边的近卫们所表现出来的浓烈敌意完全不同。
“看来真的很害怕,”沈谙说道,“如此,我帮你们吧。”
“大公子要怎么帮……”
沈谙未说话,收好手里的书起身,拂去肩头上的霜雪。
门外的天荣卫面色越渐难看,一人后退一步,准备扬脚去踹。
门在这时被人从里面打开。
一个高大清瘦的男人出现在门内,青衣墨绿,长袖长袍,轮廓深邃,面容俊美,不过皮肤有些病态的苍白。
几个天荣卫停顿一瞬,为首的皱眉说道:“你是谁?”
“你们又是谁?”沈谙淡笑。
笑起来着实好看,映着大雪,温润如玉。
“沈冽?”身后一个天荣卫下意识说道。
“你觉得,我像吗?”沈谙问道。
传闻沈冽剑眉星目,面如冠玉,俊美无俦,眼前这男子倒的确有夺目之貌相,只是他看上去似乎岁数偏大,而且……
为首的天荣卫看向沈谙的手。
一双枯槁起皱的手,似是老年之人。
“沈冽来京后,一直病在府中,未曾出门,也未曾去学府报道过。”身后一个天荣卫低声说道。
为首的天荣卫点头,的确是如此。
眼前这男子看上去虽年岁偏大,不过久病抱恙,人是会显得憔悴。
而且这一身青衣,看似简素,布料做工和绣线却皆不俗,是超一品上好的松岁锦,非富贵人家穿不起。
“你是沈冽。”为首的天荣卫说道。
“你说是便是吧,”沈谙笑道,“正是我,我是沈冽。”
“跟我们走一趟,皇上的口谕。”
“我?”
“是。”
沈谙往其余天荣卫看去,叹声说道:“必然是打不过你们,若我不肯或反抗,怕是有苦头吃了。”
“那就乖乖跟我们走。”为首的天荣卫说道,态度并不糟糕。
“也只能如此了,不过。”沈谙忽的猛烈咳嗽,伸手支在唇下,咳的厉害。
一咳咳了好久,看模样的确病的严重。
几个天荣卫互望一眼,为首的天荣卫皱眉说道:“你可还好?”
“病的严重,咳着咳着,倒也习惯,”沈谙虚弱笑道,“只是,我需要些人手照顾,我愿随你们一同去宫里,但我能否带两个随从?”
“也好。”
为首的天荣卫点头,看向里面的家仆,就要伸手随便指两个人,沈谙说道:“一直照顾我的那两名随从不在这。”
他回过身去,说道:“去流月阁,把老佟和支长乐叫来。”
家仆们一愣,面色变白。
见无人去找,为首的天荣卫不耐烦的叫道:“快去!”
沈谙微微一笑:“去啊。”
……
……
在天荣卫们来郭府后院带人的同时,另一支天荣卫在谢大钧的带领下,去往东平学府。
清一色身穿天荣卫黑褐色制衣的兵马出现,紧袖束腰,袍服上沿边绣着金丝勾纹,庄严森冷,他们是历来每一个大乾帝王最信任得力的心腹。
他们从宣武军兵马右侧走来,遥遥望见了人群前的女童。
走近后,谢大钧勒住缰绳,目光睥睨冰冷。
天荣卫司阶,是朝中诸多大臣都害怕的存在,可是在他这样逼视的目光下,女童没有半点不安。
“阿梨。”谢大钧开口说道。
“请叫我夏姑娘。”夏昭衣看着他。
谢大钧眉梢一扬,望着她的目光变得讥诮:“夏家余孽。”
“上一个当着我的面说这四个字的人,已经疯了,”夏昭衣面不改色,平静的说道,“还有比疯掉更可怕的下场,你要不要试试?”
“哦?”
夏昭衣一笑,同样说道:“哦?”
远处那些喧哗声更响,杂乱沸反,他们两个人隔着大雪对望,女童虽笑着,眸中波光平和,但是她身上所散出来的巨大挑衅,让谢大钧着实想要伸出手掐住她柔弱的脖颈,一把拧断。
“宋倾堂,”谢大钧抬眸望向女童身后的兵马,叫道,“宋倾堂出来领旨!”
东平学府大门前的诸多先生,在看到天荣卫出现的那一刻,便觉腿软,许多人现在已下得台阶来。
一日大雪沉寂,昨夜的愤慨怒意渐渐消散,与之而来的,便是对强权的畏怖和未来的迷茫。
这一劫,如何逃?
这里可是京城,可是天子的鼓掌之中!
也许,真的只有以死证道,一死长明了。
现在,听闻“领旨”二字,他们心里都悬上一口气。
“别吵,”人群前的女童却说道,“他才睡下。”
“你,”谢大钧伸手指去,傲然道,“闭嘴。”
385 我不闭嘴(一更)
谢大钧之所以能顶替上来成为新的天荣卫司阶,因为他办事老练,足够的心狠手辣,他手里面的人命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他的爆脾气也是出了名的,先后娶的两个媳妇都被他酒后活生生打死,他的横和恶,名响京都。
现在他这样一指,带着惯来的凶戾麻木,不怒而威,目光残忍冰冷。
众人望着他的手指,再望向被他指着的女童。
女童笑了笑,脸上神情平淡,不过倒也真的没说话了。
是怕了吗?
毕竟天荣卫有品阶的人,哪个不是活阎王。
身后有学生很轻很轻的嘀咕,替女童担心。
詹陈先生和邱先生互相看了对方一眼,各自收回目光。
其他人对女童的了解,很多是从传闻听来的,有些人仍将信将疑,而他们两个对女童的性情,却至少清楚个三四分。
不需太多,仅这三四分,就足以对这女童笃定,知道她不是乖乖听话的人,也知道她到底多有手段和本事,眼前这谢大钧,詹陈先生和邱先生仿若看到了他印堂发黑。
“叫宋倾堂出来,”谢大钧看向那些巡守卫们,厉声说道,“我有皇上口谕!”
“我说了,”女童说道,“别吵他。”
“你找死吗!”谢大钧忽的怒喝,“我让你闭嘴!”
燕云卫府和大平广场的事,他不是没听过,但以讹传讹的事,他也遇的足够多了。
现在他面前只是个女童而已,区区女童。
何况,就算有通天本领,也架不住他谢大钧是个暴躁脾气,也架不住这里有千军万马。
女童又笑了,这次没再听话,说道:“闭嘴?不,我不闭嘴。”
“你以为你还能活多久?”谢大钧大怒,“骁虎营众兵士,尔等今日已酿灭族大错,不想满门抄斩的,把这邪童杀了!将功补过!”
诸人一顿,僵凝在那,并未有动。
“那,”女童执着伞,慢步上前笑道,“你以为,你又能活多久?”
话音方落,她忽的身形一晃,顷刻掠去。
谢大钧大惊,强烈的危机感逼迫而来,他应激性的伸手去拔刀。
刀刃才出刀鞘一半,女童已瞬息上了他的马背,站在他身后,左脚的膝盖抵在他背上,同时手里的锐利匕首横在他的脖子前,稍有吞吐,便是夺命。
而另外一只手,她稳稳的握着伞,顺带连他头上风雪都一并遮去。
所有人瞪大眼睛,目光不可置信。
出手实在太快!
她怎么办到的?
“说,”女童连呼吸都未变,温和道,“你能活多久?”
谢大钧头皮发麻,第一次这么直观的感受到死亡离自己的距离有多近。
脖子上的锋刃贴着他,有尖细的锐痛传来,刀片冰冷刺骨,他动都不敢动。
身边的天荣卫们拔出兵器,想警告她滚下去,脱口却差点问出你是人是鬼。
“我不愿杀人,”夏昭衣轻声说道,“可你不得不死。”
手劲一狠,血线封侯,腥红喷溅,狂涌而出。
全场震惊,远远看着马背上的女童。
她,她就一句话都没有多说,就这么直接把人给……
这可是众目睽睽!
“谢司阶……”离得最近的天荣卫喃喃说道。
他从未见过如此胆大妄为的人,真的从来没有。
皇权之下,谁不是匍匐叩首?
刀剑军队相逼,谁敢这样狂妄,目中无人?
片刻前被惊醒的宋倾堂恰好拨开人群大步跑来,双目圆睁:“阿梨!”
谢大钧伸手捂着自己鲜血喷涌的脖颈,呼吸困难,濒临死亡的恐惧让他浑身麻木,若不是夏昭衣的手拽住他的肩头,他恐怕会从马上摔下。
“阿梨……”宋倾堂语声沙哑,“你在干什么?”
夏昭衣左手握着伞,伞柄靠在肩膀上,她面容冰冷,抬头望向三丈外的宋倾堂,没有说话。
惊骇当头,宋倾堂扫过那些淋漓鲜血,重新抬眸,愣愣望着她。
漫天飞雪,挥挥飒飒,昨夜激战的尸首被搬走后,尸首在雪地上留下的痕迹早已被大雪覆盖。
谢大钧的鲜血,很快也会被盖去。
茫茫纯白的雪花,能遮去大地一切多余色彩,抚平所有的坑洼参差。
宋倾堂不知是风雪使然,还是女童这一双清如寒星的眼眸,他渐渐平静下来了,转眸望向那些还骑在马上,惊惧的天荣卫,和他们身后那一盘散沙,群龙无首的宣武军,以及另外一边,困顿乏力,进退犹疑的燕云卫。
很是奇怪,所有人都在看着他,那些目光从谢大钧和女童身上,聚拢到他身上了,似乎在等他开口。
为什么?
他根本没有任何处理这个女童的能力和权力,为什么这些人要看着他?
连宣武军和天荣卫也在等他说话。
宋倾堂忽然想起一年前的这个时候,在北元韶光山,韶光之战后,双方兵马折损惨重,他们一队三十人与大军走散,行于幽寂山道里,那时也是这样飞雪茫茫。
因他父亲官位显赫,所有人推举他为领队,由他带路,调度支配一切,包括必要时候的生命牺牲。
他推却不得,因为他们需要有人站出来,需要这个人大步走在前边带路,所以他只得逼迫自己硬着头皮扛下,不让自己流露出一丝犹豫和懦弱,他无法辜负他们的生死相托。
现在,身后这些骁虎营的巡守卫,他们于他,同样生死相托。
宋倾堂的手指微微收拢,才平复下来不久的情绪,在心底又变得澎湃。
天光沉暗下来,他回头望向那些巡守卫。
士兵们也望着他,年轻的郎将不过才十六七岁,发丝落着雪花,凝着白霜,唇瓣无色,眼角憔悴,清癯黝黑的脸颊上有一道口子,是昨夜才落下的。
宋倾堂浓眉微皱,收回目光后,重新看向夏昭衣。
女童的眼眸清冷平静如一,似跳出固化的岁月时空,在另外一个世界里,一盏被清风摇晃着的湖灯,清冷又温暖。
“我……”宋倾堂动了动唇瓣,忽的伸出手,指向谢大钧,沉声说道,“把他,吊起来。”
386 挡路者死(一更)
宋倾堂的声音并不响,却像雷霆之力,忽而乍开,掷地有声。
“宋倾堂!”天荣卫们高声大喊,“我等奉皇命而来,你是要造反吗!”
宣武军们互相对望,难以置信。
杜一德上前数步,愣愣的看着宋倾堂,握紧了手里的兵器。
这他妈的,算什么事?
他带兵赶来,完全是被人给骗来的,可就算被骗,宣武军的兵马他也已经杀过了,在对方眼里,自己和宋倾堂穿着的是一条裤子,现在,宋倾堂要反?
那他咋办,如何自处?
四名手下从宋倾堂身后出来。
宋倾堂看着他们上前,心跳狂乱,眉头紧皱,深深压在眉骨上。
反?
对,他就是反!
他没有其他选择了,这些天荣卫到这里为的什么,他想也知道。
他们带来的旨意,绝对不会让他活着,不会让东平学府活着,更不会让他身后的这些手下活着。
所以,他不能领这个旨。
否则,他来守这东平学府有何意义?昨夜兄弟的死有何意义?
以及,现在陪他站在这里,将生死全权交给他的兄弟,他更不能让他们枉死。
领旨,必死。
反,他深信得道多助,他不是孤身一人!
天荣卫们愤怒的咒骂着宋倾堂,有人回头看向那些宣武军:“你们还在等什么!杀了他们啊!”
宣武军们看着他,再望向对面的宋倾堂,他们没人能够做主。
如今已快酉时,他们站了一天,冻了一天,饿了一天,外边半点消息都没有,终于来了天荣卫的人,为首的司阶却一刻钟不到的时间便被一个女童给当众……
这种击杀所带来的直面冲击,是震慑的。
四名巡守卫上前,将谢大钧的尸体拖走。
那女童已下了马,撑伞立在马旁。
天荣卫们看着她的身影,无人敢拦那四名巡守卫。
“宋倾堂,”一名天荣卫叫道,“你不知天高地厚,你会死于千刀万剐!”
“才多少人手,这你也敢造反!你等死吧!整个宋府都会为你陪葬!”另一名天荣卫骂道。
宋倾堂没有说话,沉着脸看着谢大钧的尸体被高高吊起,在风雪里悬荡,摇摇欲坠。
那几名天荣卫望着谢大钧的尸体,握着缰绳的手疯狂发抖。
“宋倾堂!!你真的在找死!”
“你今日如何对待谢司阶,明日就是你的下场!”
“别吵他。”女童微微侧头说道。
几名天荣卫顿住,朝她看去。
“不听话的人,要被吊起来的。”女童又道。
天荣卫们脑袋都空了,不知是被气炸的,还是被惊住的。
欺人太甚,真的欺人太甚!
……
……
本该升起满城灯辉的京都,今夜火光寥寥,而跟这两个月截然不同的是,清冷寂静的街道却困满人群。
冯磊的兵马被堵在了中城御园。
四通八达的路口,一眼望不尽人海。
冯磊破口大骂,满肚子火气,手下抓了数人来问,道是城门大破,流民入城,天下大乱。
“放你娘的屁!”冯磊指着一人骂道。
他们现在被堵在路中间,不上不下,进退两难。
若非这里是京城,他真想一路杀过去,杀一条血路出来。
到处都是人,到处都在乱,到处都在哭,天塌地陷的绝望化作一柄灭世锋刃,悬于人间众生之上。
天色渐渐暗下,有百姓回头了,因为前方皆被堵死,无路可去。但这些回流的百姓,反更成为阻碍,冯磊的大军几乎原地踏步,寸步未进。
直到有人寻来,遥遥望到这边的高头大马,扬声喊道:“将军,将军!”
挤开人群跑来,他几乎要哭,腿一软,在跪倒摔地前被旁边近卫及时扶住。
“将军,出事了!”来人快速说道,“宋倾堂反了,昨夜他带人守在东平学府前,与我们大动干戈,后来燕云卫府的人跑来帮他们,我们兵马损失惨重,派回来报消息的人再无音讯!”
这些冯磊都已知道了,冷冷说道:“现在那边情况如何?”
来人咽了口唾沫,换气说道:“天荣卫谢司阶带一队人马过来传旨,话未说几句,就被阿梨杀了,宋倾堂将谢司阶的尸体高高悬起,要,要造反。”
“造反!”冯磊怒道。
“宋倾堂人手五百不到,但燕云卫府有数千兵马,我们的人在那边对峙,不敢妄动,我来时,那几个天荣卫已经回宫去禀报了,我与十二人分头回来,我撞见了将军,只不过……”来人望向身边的人海,不明白这到底怎么了,真的城破了吗?
“阿梨也在?”冯磊身旁的欧阳副将问道。
“是,”来人点头,“就是那个阿梨!”
“怪了,”欧阳副将说道,“当初大闹燕云卫府的人不正是她么?李东延的死,莫非是杜一德搞的鬼?”
冯磊面色阴郁到极致,咬牙说道:“东平学府。”
他本以为对付东平学府会跟踏平青山书院一样轻松,谁能想到会有这样一堆破事!
而皇命在身,除却东平学府,他还要去城外调遣宣武军大军入城,结果身前,是如蝗灾一般的人海。
看着这些挤挤挨挨的人头,冯磊最后的耐心被彻底磨没,终于忍无可忍,手里的长枪一扫,朝前指去,怒声说道:“管他是谁在搞鬼,开道,挡路者死!驾!”
骏马奔去,长枪刺入前方站在人群后面的一名妇人。
人群猝不及防,惊叫四散,无奈空间逼仄狭隘,无路可去,只能往前方四处挤压。
冯磊收回长枪,转而攻击下一个人。
欧阳副将在身后傻眼:“将军!”
“还等什么!”一旁早已暴躁的孙校尉怒声说道,“跟将军一起上,我们杀!”
他率先冲了上去,朝着被冯磊刺倒在地,还未彻底断气,哭叫喊救命的妇人一刀砍了下去。
欧阳副将僵坐在马上,艰难的吞咽了一口唾沫。
四周尖叫声刺耳欲聋,百姓们仓皇奔走,许多都是拖家带口,无论是谁,无论妇人孩童还是老人,能杀的,挡路的,他们绝不手软。
鲜血如似泼盆一般,浇在雪地上,凄厉的哭叫声似聚起一片雨云,惨绝阴霾。
欧阳副将忽觉一阵天昏地暗,他眼睛一翻,从马背上摔了下去。
387 她就是炬(一更)
东平学府至御街这一段路也被严重堵塞,回去的天荣卫们费了许多功夫才摆脱人海。
而御街往东,再往北,直至举央城门的一整片东城,聚拢着密密麻麻,数十万百姓。
冯磊带人杀来,在正阳道时遇上由京兆府刘长史所带的一百个兵马,正在辛苦的组织疏通人流。
远远听闻杀戮之声,许多人逃跑的更快,不时有人大喊“流民来了”。
刘长史抬头望去,惊诧于速度这般快,便见如浪潮一般狂奔而来的百姓后边,是高高骑在马上,挥舞兵刃的军队。
军队!
刘长史呆愣。
大乾的军队,怎会在大乾京兆屠杀平民!
刘长史不敢停留,迅速让自己的人手跟着逃跑,遇上前边来的两千多名北府兵民兵,让他们跟着一起跑。
人群越发失控,四处逃命,随着冯磊的屠刀,大量百姓朝淮周街跑去。
寒风呼号,四方墨色彻底沉降,东平学府后院所有的储粮皆拿出来做饭,送出府来,同时有自发的百姓和商铺人家为士兵送饭。
学府里的先生们组织人手藏书,而后分散人流,准备令人往城西几道城门退去。
同时有人去联络尚还未被软禁于宫中的文武大臣,试图去劝说他们一并离京,并调动尽可能调动的人手。
大晗先生坐在宋倾堂身边,同他聊当下处境以及后续安排。
宋倾堂安静吃着糕点,脑袋一片空白。
他没有什么后续安排,如果说非要有,那就是尽可能活着,尽可能保全目前想要保全的人。
“郎将!”一名手下这时上前,“郎将,有人找您,自称沈冽随从。”
宋倾堂点头,说道:“带来。”
火光里,一名身穿黑色夜行衣的高大男子跟随另一名手下上来。
男人同宋倾堂问好,左右张望一圈,皱眉说道:“宋郎将,我家少爷当真不在此处吗?”
听他话中语气,宋倾堂眉目不解:“你家少爷何时来过?”
说完一顿,他回头也去张望,站起身来,问手下道:“不对,阿梨呢?”
“阿梨姑娘方才走了,她说有重要的事情等她,”手下说道,“郎将不知道吗,我还以为郎将是清楚的。”
“就,走了。”宋倾堂无端觉得心咯噔了一下,一股无名的失落浮起。
“二郎?”大晗先生看着宋倾堂。
宋倾堂呆呆的,虚望着四周人影。
他从来不曾这样,可是,今日看到那女童的一瞬,他便觉得自己好像能生出许多勇气和胆量。
她的存在和眼神就是一股力量,强大的让他觉得天塌下来,他也能伸出双臂去撑住,压得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她站在那里,她就是炬,千万之中的唯一。
“我家少爷说要来这的,已经是几个时辰前的事了。”一旁的黑衣男子说道。
宋倾堂回神,看着黑衣男子,皱眉说道:“但我一整日都未离开过这里半步,也未曾见到过沈冽,你最后一面见他,是在何处?”
“这么说,少爷的确没来。”黑衣男子嘀咕说道。
顿了顿,他抬起头道:“如此,宋郎将,我先去其他地方在找,若你见到我家少爷,同他说声我寻过他。”
“会不会出什么事了?”宋倾堂担心说道。
“应该不会,小的先告辞。”黑衣男子说道,行礼离开,不做停留。
……
……
大雪渐渐停了,风却变得更疾,摧枯拉朽一般,呼啸过天地。
孙逸客站在皇城东门上,一手握着腰上的别刀,遥望着皑皑灯辉下的阁楼屋宇和远处攒动的人头,心头一阵悲怆。
京城着实太大,屋舍俨然,楼宇壮丽,繁华时,街市盛景长明,灯光璀璨。
他琢磨了三日都没能弄明白,为什么陛下要离京,舍去这大好河山。
三名手下骑马从宽阔长道上奔来:“都尉!”
孙逸客站在城楼上望下,说道:“如何了?”
“肃清完毕!”
“举央门附近再无闲人,无敢再犯!”
“城外已清!”
孙逸客点头,转身离开,回去复命。
宫中金平广场上,灯火辉煌,亮如白昼,华盖云集,禁卫们护满宫墙,宫女内侍神情麻木,围着舆驾而立。
远处太央殿里,宣延帝坐在龙椅上,目光望着空旷大殿,定格在虚无一处,久久未动。
今日离开,他日不知还能不能回来。
平时坐在这龙椅上受百官朝拜,他习惯到近乎麻木,并未有什么太大感触,但如今即将要离宫,他竟忽然觉得不舍。
为何不舍?
宣延帝因为这种不舍而浮起厌恶。
明明只要他一日为君,朝臣亦皆在,那么早朝想什么时候有,就什么时候有,河京那边的行宫同样金碧辉煌,他有何好不舍的?
“陛下。”廖内侍的声音在正殿门口响起。
宣延帝敛眸,朝他望去:“何事?”
“陛下,公主们都上车了,不闹了。”廖内侍说道。
宣延帝点点头,收回目光望着身旁的扶手,是精致雕琢的黄金龙头。
他的手掌摩挲着龙头,这触感,以前怎未曾发现这么舒服?
“那些家眷来了多少人?”宣延帝问道,目光端详着龙头,没有移开。
廖内侍垂首:“都来了,没有不敢来的。”
“若说有什么遗憾,”宣延帝说道,“就是宋倾堂和那夏贼之女还未死。”
“会死的,”廖内侍说道,“这是迟早的事,陛下。”
迟早?
宣延帝不这么认为。
他如今就在京城,都拿他们没办法,日后他在河京,恐怕更没办法。
可惜,不得不走了。
宣延帝拍了拍龙头,说道:“将这龙椅,给朕一并带走。”
廖内侍愣了下,望向宣延帝所坐的龙椅。
历朝历代的龙椅,皆是紫檀木所制,漆以黄金金漆,但是大乾,这龙椅是实打实的黄金所铸,极为沉重,若要将它带走,绝对是个不小的累赘。
不过对于宣延帝的话,廖内侍不敢有异议,垂首领命:“是,陛下,老奴这就去唤宫卫们来。”
388 千古之耻(一更)
龙椅被遮以绛墨色龙章辑丝缎布,以十六根长担上下左右架住,二十多个宫卫合力,将龙椅从安放了三百年的太央殿里抬了出来。
宣延帝上了龙辇,龙辇宽阔空敞,宫灯明亮,暖香清幽,南宫皇后端坐其中,一身湘鸾凤翔方云深青色长衣,未着冠,未上妆,发饰只有一支珠翠牡丹衔珠,面庞素净。
宣延帝撩袍坐正,望着前方,淡声说道:“龙辇当配冠服,皇后这身简素衣着,礼制呢。”
南宫皇后面淡无波,说道:“礼已崩,乐已坏,礼制,是什么?”
“皇后,在讥讽朕?”
“本宫不敢。”
宣延帝冷冷一笑:“你以为,朕不会心痛吗?”
“是吗?”南宫皇后说道,“陛下的心痛,其实痛与不痛,也就如此。”
“放肆。”宣延帝眉头一皱,语声变厉。
南宫皇后也笑了,她转目望向车窗,帘子是垂着的,宫灯之下,缂丝绸布细腻柔美,是当朝最精致的工艺,绣着腾飞的祥云。
她没再说话,能说的,早已在他耳边说够了。
有什么用?
大臣们五人一辆马车,车马在皇室勋贵之后,他们被与家眷隔开,四周护卫人数要更多。
现在大臣们坐在马车里,已算宽敞的马车因人多而显得逼仄,车内昏暗无光,借着外边的火把能够幽幽看清彼此的脸。
谁都没有说话,因为外头都是耳朵,而且也不知能说什么,几日没有好好休息,他们现在冻的腿麻手僵。
不知过去多久,听得远处内侍尖锐刺耳的声音高高响起,数个年岁已高的大臣沉痛的闭上了眼睛。
车队缓缓出发,一辆一辆轮来,车轮倾轧过霜雪,微微颠簸着。
不同于其他朝臣,虞世龄脸上神情颇为轻松自在。
他抬手掀开帘子,望着外边,整齐划一的禁卫军面无表情,马蹄踏在雪地上,那一簇簇火把的光,将雪地映做橙色。
东城宫门去往举央城门的道路全被肃清,那些纷乱未离去的百姓们站在路旁巷道里,望着浩浩而来的车马,瞪圆了眼睛。
这样一个冰天雪地的寒夜,这是干什么,这是要去哪?
“皇上!”人群里边有人忽然伸手指向长队里的一辆车,又叫道,“那是皇上!”
六马牵引的龙辇宽而大,富丽明煌,奉车都尉坐在车辇外,形容威武庄严,其下长板各坐六名舆马司阶,目不斜视。
有人跪倒在地,高呼“万岁”,旁人受了影响,也一并跪下,渐渐的,磕头在地的人越来越多,有高呼万岁的,有大声问皇上是怎么回事的,也有请命,求皇上做主的。
有人跪,便有人不跪。
不跪的人抱着怀里的包袱,愣愣的望着马车。
惊吓了一日,如今再见这庞然长队,他们说不出话了,似乎那柄高悬的灭世利剑,终于斩落了下来。
举央城门内有一条开阔的江河,是长明恒山的安河支流,淌过京都。
百年前扩城时,将城墙外移近三十里,将这段江流留在了京都东北,谓其兆安河。
兆安河共三座大石桥,大雪将兆安河封冻为镜,百姓们聚在大安道江边,被京卫隔在身后,望着远处而来的灯火。
江风浩大,吹得人瑟瑟发抖,随着灯火而来,山呼海啸般的万岁也在传来。
夏昭衣盘腿坐在江边酒楼的飞檐上,身形隐在黑暗中,居高临下,看着越来越近的火光。
“真可笑。”她很轻很轻的说道。
一国之君,弃城而逃,千古之耻,还要这般声势浩大,奢靡铺张。
你是在跑路,还是在庆功?
大安长街外的一条胡同里,一匹骏马朝这边奔来。
胡同狭长,人影慌忙朝两边散去。
骏马忽的止步,前蹄扬起,带起一片细粒雪花。
沈冽勒马,朝前望去。
狭窄的胡同口外,一辆马车正艰难前行。
“让让,让一让!”
“你们别挡着我!”
“让开!”
……
从前而来的百姓抬头望到骏马上的少年,皆暗道长得俊美,不过这胳膊……血?
沈冽浓眉微皱,扯绳准备离开。
听到那人又叫道:“笨手笨脚,倒是快点!我乃京兆府的人,你们别挡着我办事,散快点!”
沈冽抬眸又望去,便见那辆马车登时被更多人围住了。
“官老爷?”
“您真是京兆府的人?”
“官老爷,如今这到底是怎么了?到底怎么回事?”
“您救救我们吧,官老爷!”
……
“你的话可真多。”车厢里面传来一个无奈声音。
沈冽想了想,轻扯马缰,缓步跟了上去。
围来的人越来越多,李从事手里的马缰都快被人夺走。
朱岘坐在车厢里边,不敢出去。
车厢里昏暗无光,还有一股难忍的气味。
朱岘手里捏着封皱皱巴巴的信,上边写着“朱岘亲启”四字,他今天反复看了又看,信上内容早已会背,他现在心里有多不安慌张,他捏着这封信的力道就有多大。
李从事在外头被层层围困,已经快哭了。
前面那些叩拜声渐渐传来,逐渐盛大。
李从事伸手指去,叫道:“对对,皇上,皇上来了,你们找我不顶事,快,去找皇上!”
人群一顿,皆回头望去。
“对,皇上来了!”
“快走!”
“咱快去见皇上!”
那可是皇上,天命之子,大乾国君。
看着人群跑开,李从事“呼”了口气,冷汗一身。
“大人,”李从事很轻很轻的说道,“可吓死我了。”
长队缓步而来,一马当先的,是威风凛凛的镇国将军钱胥天,后边跟着金吾卫统领和天荣卫正将,以及他们的副将。
年轻健壮的士兵跟在长队两侧,宽阔的队列中间,宫中内侍太监和为数不多的秀丽宫女缓步走着。
389 虽千万人(一更)
这是许多内侍和宫女,时隔多年后再重新踏上宫外的大地。
迎面而来的风似乎与宫里有所不同,但他们无心去多作感触,尤其是宫女们,她们神情麻木,呆滞的走着。
内侍太监不好去寻,但是秀丽宫女,到了河京,自可再找。
所以,宣延帝坐拥一万宫女,此次只有她们八百人出得宫来。
剩余的,听说会被赐死,听说会被放出宫去,听说继续留在宫里守着,具体,她们无从去知。
她们自己未来将要面临什么,她们都还不知道,她们无法,无力,亦无能替自己做主。
长队行缓,渐至大石桥。
石桥东南侧,一辆马车艰难挤开人群。
周遭人骂骂咧咧。
几名京卫回头看到,不待他们说话,马车车帘被掀开,一个中年男子探出身来,高声喝道:“我乃京兆府少尹朱岘,奉皇命来此!”
京卫们一顿。
那些骂骂咧咧的百姓也随即噤声。
李从事握着缰绳的手垂下,回头看向朱岘,很低很低的哀求:“大人,说好了的,我在这儿就停下……”
再往前,他可不敢了。
朱岘点头:“你走吧。”
李从事有些犹豫,舔了舔干燥的唇瓣,说道:“大人,您真的要……”
朱岘皱眉,转眸望向对面的人山人海,那些灯火,璀璨夺目,化作一朵一朵金色晕开的花,这样的花,古往今来,只开在盛世年间。
可惜,要到头了。
朱岘收回目光,出来接过李从事手里的缰绳,说道:“你走吧。”
“大人……”
“我要去,”朱岘说道,“没事。”
最坏的打算他已做好了,就算会出事,就算今日将在这里身首异处,五马分尸……他都认了。
“大人,您手都抖了。”李从事说道。
朱岘看着自己的手,殊不知,他面色也已青黄。
朱岘深深呼吸一口气,睁大一些眼睛,缓了缓,对李从事说道:“若我今日出事,你按照我所说的,回去接手好京兆府,京城百姓不能无主,若我们京兆府也不在了,他们就真的完了。”
李从事眼眶泛红:“可是大人……”
“你走吧,”朱岘说道,不想嗦,看向远处已经走上石桥的钱胥天,“现在走还来得及。”
“大人您保重。”李从事说道,一抹眼泪,跳车离开。
朱岘握紧手里的缰绳,看着渐渐过去的钱胥天和浩浩荡荡的士兵,他目光沉沉坚毅,努力抑制自己的手抖。
前面的灯火变得沉浮迷离,此处喧嚣震天,数十万人,此处又静谧无声,天地似独他一人,回首向来萧瑟处。
朱岘忽然想大笑。
魏新华说,他们还会再碰面,但恐怕魏新华都想不到,他朱岘今日会这般勇猛。
今日一过,他朱岘不论是何下场,青史上必有他一名,留他数行。
虽并非徒甚美名,可有所回赠,何其乐哉!
只是遗憾的是,他现在未备一壶酒,此时若能酣畅狂饮,才叫痛快。
皇帝的龙辇从桥上而过,华盖云集,再往后,是勋贵们的豪华车马。
朱岘吞咽了一口唾沫,双手仍微微颤抖,心脏狂跳不已。
望到大臣们的那些车马了。
来了,来了。
朱岘发抖的越发厉害。
我怕什么?
我有何好怕!
朱岘咬紧牙关,目光如铁。
大道将清,当乘兴而歌,英烈之名,今日由我朱岘去正!
虽千万人,吾往矣!
他忽的扬鞭,在马臀上面狠狠的抽去。
马儿吃痛,长鸣一声,迅速狂奔了出去。
因自报家门,京卫适才已放松警惕,百姓也皆散开,他如此冲出去,像是一支脱弦的箭,直直冲向刚下得桥来的皇家长队。
京卫大惊,阻拦不得。
没有人预料到会有这样一辆马车冲撞皇帝仪队,迅疾有人高喝:“有刺客!”
“我不是刺客!”朱岘高声喝道,边止住马势,“我乃京兆府少尹,朱岘!”
规整有序的士兵们恰举起手里的长枪,收住势来,同时从此处往后的长长车队,停了下来。
朱岘大口喘气,心跳狂乱。
荀斐就在前边带兵,掉头过来,怒声说道:“什么人!”
朱岘仍在喘着,朝他看去。
“说话。”荀斐手里的长枪指去。
“朱大人。”一个女童的声音忽的响起,众人朝另一边人海望去。
女童绕开发愣的京卫,朝大道走来,说道:“朱大人,你可还好?”
朱岘望着她,说道:“阿……”
梨字被他忍住。
“你怎么也在?”朱岘说道。
“谢朱大人愿意走这一趟,”夏昭衣说道,看向他身后的马车,“人也带来了吗?”
“带来了。”
“那就,”夏昭衣抬手揖礼,“请大人为民请命。”
“不,”朱岘摇头,“你不是民,定国公府,是勋贵,是英烈。”
荀斐皱眉:“什么定国公府?你们究竟是何人,再不答话,我手中长枪无眼。”
“我乃京兆府少尹,朱岘,”朱岘转向荀斐,摸出一并带来的官印文书,“我想见陛下。”
荀斐接过去查看,说道:“还真是,做得这么大的官了,竟一点常理都不懂,此处队列,岂能容你擅闯,在此见陛下,陛下岂能轻易下地?”
桥上车马里,已有几个大臣掀开帘子望来,认出朱岘,皆一愣。
卞石之直接从车上下来,身旁的禁卫立时将他拦住:“大人。”
卞石之皱眉,忽的伸手,将禁卫横在身前的手按了下去。
“大人。”禁卫厉声说道。
“敢,就杀了我。”卞石之说道,大步朝朱岘走去。
潘堂峰随即也下得车来:“等等我,卞大人。”
越来越多的大臣们走了下来。
“发生了何事?”卞石之走近后问朱岘。
“大人,”朱岘揖礼,说道,“有一桩大案未结,陛下不得在此时离京。”
“大案?”卞石之说道。
这真的是……
天大的案子,又能如何,陛下此时是个什么情绪,什么心思的人。
案子?
别说案子了,就是城墙倾塌,大地崩裂,都阻断不了他的脚步。
390 前定国公(一更)
但是……卞石之看着朱岘。
也没人有这样的勇气,敢以这种方式冲撞天子。
朱岘,这是将自己的脑袋给押上了。
眼见往这来的人越来越多,场面有些失控,荀斐伸手挡住跟在卞石之身后的潘堂峰,说道:“几位大人,还请回去,还要赶路呢。”
“至于这位大人,”他转向朱岘,“不管你口中大案是什么,恕本将失礼了。”
说罢,荀斐侧头望向手下,欲令他们将朱岘带走。
“大人!”朱岘看向卞石之和潘堂峰。
“住手。”卞石之当即道。
“大人,此事不归您管。”荀斐说道。
“什么案子?”卞石之看着朱岘。
“大人,”荀斐提高音量,“队伍还得继续,您后边的长队可至少有一万人在等着,这里头,还包括您府宅里的家眷呢。”
家眷二字,被他刻意加重咬字,果然见到卞石之面色微变。
潘堂峰这时哈哈大笑了起来。
又是家眷,老是家眷,总是家眷。
安秋晚之所以被宣延帝逼的用苦肉计,为的什么?正是所谓的家眷。
可他潘堂峰就不同了,宣延帝当初便拿装病不上早朝的他无计可施,因为他潘堂峰媳妇早年病故后,这些年来一直孤家寡人一个,至于他潘家那几个弟兄,他拿扫帚赶都来不及,更不提能要挟到他。
“那我来,”潘堂峰大笑走来,“朱大人,什么案子?你尽管慢慢说。”
“潘大人!”荀斐咬牙叫道。
“此案与定国公府有关,”朱岘说道,声音铿锵,“下官今日要替定国公府沉冤昭雪!”
卞石之一愣。
潘堂峰的眉毛扬起,看着他:“朱岘,你……”
荀斐心里大骂这人真是疯了,看向手下:“把朱大人带走!”
“我看谁敢!”朱岘忽的大喝,“你几次三番打断本官的话,现在又想绑本官走,你,心虚了?!”
他的手指忽的指向荀斐,官袍大袖骤晃,青火般烧动。
“荀副将,”式道候骑马而来,“发生了何事?”
“我要见陛下!”朱岘朝来人看去,“是陛下让你来问话的吗?你去同陛下说,京兆府少尹朱岘有事求见!”
式道候坐在马上,古怪的看着他。
“去啊,”潘堂峰叫道,“愣着做什么?”
一个,两个,疯了吗?
式道候的目光这时看到马车旁的女童。
女童有所感,也抬眸朝他望来,眼眸明亮如雪。
“这女童是谁?”式道候问道。
朱岘眉头微皱。
夏昭衣开口说道:“我叫阿梨,我是前定国公府后人,前定国公夏文善之女。”
“前定国公?”卞石之说道。
“是,”夏昭衣一笑,“因为这定国公三个字,我夏家不要了。”
卞石之愣了下,第一次听到这话。
若是寻常孩童所说,顶多当童言无忌,但是她……
等等,这是阿梨?
卞石之这才反应过来,说道:“你怎么……”
“阿梨?”马上式道候高喝,出声打断卞石之,手中长枪一指,“你是阿梨?”
“听闻李据一直寻我,我来了,”夏昭衣说道,“李据呢,倒是让他出来见我。”
“你放肆!”式道候斥道,看向荀斐,“荀副将,还等什么!”
“上!”
荀斐高喝,率先朝女童攻去,出枪迅猛,直指女童面门。
夏昭衣朝另一边退去,远离朱岘,同时抽出长鞭。
同时一柄长剑横空而来,“砰”的挡开荀斐刺来的长枪,交鸣声清脆乍响,一簇火光。
荀斐猝不及防,而后举枪再刺,看清来人,一个清瘦高大的俊美少年。
长枪被再度挑开,对方力量要胜于他,紧跟着,荀斐甚至没看清少年是如何出手的,他的长枪已被对方左手握住,一个猛然力道,长枪脱手,被少年夺走,随即横空一扫,那几个惯性奔来的禁卫们被长枪扫中脸门,痛呼跪地,或后摔。
而后长枪在少年左手灵活抖转,清脆一声,倒插于雪地。
几滴鲜血顺着少年的左臂淌下,溅落在雪地上,夏昭衣抬头看着他:“你受伤了?”
刚才几个过招,对方甚至都未能近身,不是现在留下的伤。
沈冽执剑站在她跟前,温声说道:“不必担心,不碍事。”
说着望向马上的式道候,目光冰冷:“还不去么?”
四周的士兵此时皆围来,周遭百姓们一片沸腾,炸开了锅。
式道候咬牙,转身离开,回去复命。
潘堂峰和卞石之,以及来的越来越多的大臣们挡在那些禁卫跟前。
虞世龄本在车上坐着,甚至打算睡个觉什么的,见此情况,也一并跟来。
后边的长队停滞路上,许多人不解的探出头来,被身边的士兵们要求回去。
同时那些士兵们也不解,想知道前边发生了什么。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从京卫后面经过。
有高头大汉在前头开路,马车通行速度要顺畅很多,朝大安石桥而去。
望见停滞的长队,魏从事皱眉,放下车帘,说道:“不知前面发生了什么。”
赵宁坐在幽光里,淡声说道:“过去看了便知晓。”
魏从事点头,握紧手里的卷轴。
“大人们,不要让我们难做,”荀斐愠怒说道,“你们拦挡在这,没有半点用处。”
“我们等皇上过来。”朱岘说道,声音已有了许多底气。
这些老臣们,果不让他失望。
人群里面,他还看到了自己的上属京兆府尹梁乃,现在随大流藏在人群里,头都不敢露。
式道候回去复命。
宣延帝手指握紧,坐在龙辇里,面容变厉。
“朱岘?”宣延帝很轻很轻的切齿说道。
南宫皇后作势起身,宣延帝一把抓住她纤细的手腕,眉目冷厉:“皇后,干什么?”
“本宫去看看。”南宫皇后平静的看着他。
“皇后不要给自己找不自在。”宣延帝说道。
391 你这昏君(一更)
“不然,废后?”南宫皇后笑了,“陛下,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国将不国,何来帝后?”
“皇后若执意不听话,你觉得仅仅是废后这般简单?”宣延帝看着她,“皇后想要让多少人跟着你陪葬?朕可以立即将文德宫宫众斩首于此,皇后信否?朕若令人将念和那颗脑袋塞入你怀中来,你可怕?”
“皇上!”南宫皇后双眉怒皱。
“我劝你,安分当你的皇后,”宣延帝松开她,“给我坐好!”
他的手劲极大,捏的南宫皇后手腕发痛。
南宫皇后揉着自己的手腕,怒目望着他。
很早很早之前,南宫皇后便觉得宣延帝变得不认识了,可从来不曾如现在这般陌生。
他可能真的会这么做,将这些人斩首于此,血染大安长道,大安不安。
“传天荣卫陆明峰,禁军薛岱,”宣延帝扬声说道,“速去。”
“是!”式道候应声。
“包卿。”宣延帝又说道。
坐在外边的奉车都尉回身跪下:“臣在。”
“还拿的动刀吗?”宣延帝问道。
奉车都尉面无表情,点头:“回陛下,臣拿得动。”
“半个时辰内,我要看到那女童的人头。”
“陛下!”南宫皇后怒道。
“闭嘴。”宣延帝冷目望她一眼。
“是!”奉车都尉应声。
……
……
越来越多的百姓聚拢而来,快要冲破京卫的防护。
许多人高声叫着“大人”,求他们做主,问他们发生了什么,让他们救救黎民。
这里大人太多,不知是在叫谁。
但也正因为人多,所以众大臣站在这里,底气越足。
士兵们碰不到朱岘,亦碰不到被沈冽护在身后的女童。
双方僵持,荀斐冷笑的看着沈冽。
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你可知这里有三万禁军,五千天荣卫,还有各大京卫和金吾卫,羽林卫,这里是皇城,是天子脚下,而天子,他就在这。
逞一时之能,却不知即将插翅难逃!
这时,前方本也已停滞的队伍,忽然重新朝前走去。
“看来皇上不会来了,”卞石之看向朱岘,说道,“朱大人。”
朱岘看着前方队尾的士兵,握紧手里的拳头,忽的扬声说道:“好!”
这一声喝,中气十足。
众人的目光都朝他望去。
朱岘爬上马车,立在高处,看着前头的队伍,体内热血澎湃。
“李据!”朱岘叫道,“你这个昏君!”
众大臣瞪大眼睛。
百姓们再度炸开锅,一片沸腾。
卞石之惊道:“朱岘!”
“你胡说什么!”礼部尚书张浦翔抬手指去。
站在这里护他是一回事,为的是气节,风骨,敬他的孤胆,狂勇。
可他怎能在众目之下,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来。
有人甚至要去拉他:“朱岘,你下来。”
“梁乃!”还有人朝人群里面快将脖子缩在衣领里的京兆府尹看去,“梁乃,朱岘可是你的手下!”
朱岘热血冲头,手脚发抖,一颗心激动难平,语声都颤抖了:“昏君!昏君!你滚回来,你滚回来给我抬起头看看上苍,看看这青天,你愧不愧对它!”
朱岘朝天指去。
“朱大人,”夏昭衣也开口说道,“你平复一下。”
主要怕他太激动,容易撑不过这一口气。
因情绪波澜巨大而出意外的人,着实太多。
朱岘面部涨得通红,望向大道两旁的百姓,大声说道:“我,京兆府少尹,朱岘,我是你们的父母官!”
百姓们渐渐静下,抬眸望着他。
“平日你们的冤屈,你们的案子,皆由我受理,今日,我也要告状!”
“我要告李据,我要告满朝文武,我还要告你们!”
朱岘的手朝他们指去,眼眶跟着红了,热泪噙出。
“朱大人……”夏昭衣担心的上前一步。
“我告李据,他残害忠良,滥杀无辜,德不配位,奸佞恣睢,好饰偏听,贪权懒政,弃德信,失良知,祸乱天下!”
“我告满朝文武,就是你们,你们忘恩负义,冷眼旁观,坐享定国公府以命换取的太平富贵,奢靡无厌,毫无作为,不知羞愧!”
“还有你们,我告你们这天下百姓,你们胆小怕事,懦弱无能,愚昧无知,以血肉供养他们这群敲骨吸髓,不知饕足,玩弄权势的蛆!”
朱岘疾言说道,胸口剧烈的起伏。
所有人看着他,万人无声。
朱岘不擅强记,但当初女童的字字句句,他大部分都记得。
午夜梦回,反复惊醒,字字如鞭,他忘不掉。
夏昭衣眼眸红了。
“把他捉下来,就地正法!”荀斐厉声叫道,他的声音也在颤抖。
从震撼中回神,他怎么都想不到有人会这般大胆,这般狂妄。
“来啊!”朱岘望着他们,“尽管来,爪牙鹰犬,助纣为虐,你们一个个,都是狗东西!”
“朱岘!!!”荀斐喉咙快要撕破。
“让你们看看,这里面是谁!”朱岘说道,“都睁大眼睛看看!”
他握住身后的车帘,猛然一扯,车帘掀起,周遭灯火映入进去,照亮车厢里面的人影面孔。
一共,四人。
看清最前面的老头后,众大臣全都惊呆。
“安太傅!”
江平生也傻眼,迟迟找不到的江平代,竟在这里。
安秋晚蓬头散发,狼狈至极,双手双脚被捆绑着,他的嘴巴被塞着厚厚一团棉布,后背还有一根笔直的木头。
这木头,让愤恨发抖的他现在想垂下头都办不到。
“说得好!!”人群后边忽然响起一声高喝,极为洪亮。
朱岘几乎第一时间认出这声音,赶紧回过头去。
“朱大人,说的太好了!”魏从事大步走来,眼睛含泪,“我把这个带来了!”
392 不配为帝(一更)
他举起自己的手,手里面一份厚厚的卷轴。
在魏从事后边,赵宁一身白衣,脸上遮着纱布,她立在那没动,她的手下们则跟在魏从事身后而来。
在他们身后更远处,又来了一辆马车,马车缓缓停下,车夫掀开车帘,从上下来一个锦衣华服的老妇,约莫五十多岁。
刘氏战战兢兢,回身向车厢,抬手将车里的灰袍女人牵出。
灰袍女人很是纤瘦,从车上缓步下来。
“我,我可以走了吧,”刘氏害怕的说道,“我已按照你们的吩咐,将你畅通无阻的送来这了。”
“好。”灰袍女人点头。
刘氏转身要上马车,顿了下,又道:“那我家老爷呢?我家老爷能给放回来吗?”
“我不知他去处,”灰袍女人说道,“无能为力。”
刘氏哭了,害怕的环顾了一圈,知道不是自己该呆的,转身上去马车。
女子朝人群走来,边抬手将头上兜帽摘下,抬起了头。
一张清丽略显冰冷的秀致面孔,许多人都不认识,只有常在宫中走动的禁军副将荀斐惊讶叫道:“宁嫔?!”
佳应宫闹成这样,那几个太监可全都没好果子吃了,全世界都在找她,未想竟出现在这。
宁嫔?
众人打量女子,看着她走近。
“阿梨。”施又青说道。
夏昭衣点头,面上没有什么表情。
魏从事将手里的文卷交给朱岘,朱岘接过,手指仍在颤抖。
“痛快吧?”魏从事看着他说道。
痛快,的确痛快。
酐畅淋漓,从来未曾这么豪情万丈过。
“风头被你抢光了,”魏从事说道,“本来想着,这出戏我自己唱的。”
“哈哈……”朱岘笑了。
魏从事望向马车另一边的女童,抬手揖礼,说道:“夏姑娘。”
“魏从事好。”夏昭衣说道。
“夏姑娘虽年幼,却聪慧,魏某心中有一点一直不明,不知夏姑娘能否指点一二?”魏从事说道。
“不敢当。”夏昭衣道。
魏从事淡笑,忽的回过身去,负手在后,高声说道:“夏姑娘,这世上从来没有无故的杀意,哪怕滥杀无辜,缘故也因那人生性凶残暴戾,视人命为草芥。那么昨夜青山书院大火,院士学监先生护院学生们齐齐葬于火海,紧跟着东平学府被数千一身戎装的兵马所围,这些,皆出自咱们好皇上之手,你说皇上这是为什么呢?”
这些话,说是在问夏昭衣,他的目光却在人海里扫着。
而他的声音非常洪亮,如此一吼,近处的百姓皆能听到。
后边听不到的,口口相传,一传十,十传百。
传入众人耳中,尤其是那些大臣们的耳中,像是平地一声惊雷乍开。
“你说什么?青山书院没了?”
“东平学府发生了什么?”
“东平学府的先生们呢?我的老师大晗先生呢?”
“你说慢点,”同大臣一起被叫进宫的杜院士拨开人群挤来,“东平学府……东平学府怎么了?”
魏新华一个都未理,侧过头去,目光望回女童。
所有人的目光便随同他一起,望向了立在马车旁的女童。
她不怎么说话,但根本没办法让人忽视她的存在。
夏昭衣的眉头轻轻皱起,那么多双目光看着她,但她没有开口,一声未语。
宣延帝为什么要对青山书院和东平学府下手?实际上,早在当初朝廷开始抓捕说书人开始时,李据便想要对文人下手了吧,只是那时或许还未起杀意,应该只想控制文人的喉舌。
再而后,天下局势越来越乱,可能李据发现自己已再无力回天,于是便开始做弃都之谋算。
而他对文人赶尽杀绝,也许并非他与文人过不去,而是,他不愿将大好人才留给破京之敌,拱手将自己的文明送与敌人。
于是,宣延帝举起了他手里的屠刀,挥斩了下来。
但这些,全是夏昭衣的推测,也可能是其他人的共同推测,所以再如何联系前因后果,只能做分析推断之用。
现在万众目光皆在她身上,没有真凭实据的话,她便不知道要如何说。
见她不语,魏新华笑了,说道:“因为,我们的皇上心胸狭隘,他见不得人好,倘若他抱头鼠窜般逃出京都,万一京都的文人不再当他们自己是大乾的人了,那可如何是好?所以,他就,杀。”
“从那些冻死饿死在我京兆府衙大牢里的说书先生和教书先生们开始,到兵马在惠阳长街上光明正大的杀人放火,再到青山书院一炬成灰,东平学府被数千兵马包围,你们说,咱们这皇帝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天子,他配为天子吗!”
“还有更荒唐的,那就是被满门抄斩的定国公府!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当年定国公府被定的罪,全都是狗屁!盛景广场上,一百多颗定国公府的人头,还有三百多名被流放到贺川荒地的受牵累者,他们何其之冤!”
“文人并没有对不起皇上和大乾,定国公府更没有对不起皇上和大乾,这个皇帝,他不配当皇帝!”
魏新华的情绪并不如朱岘那般激动。
他声音洪亮,铿锵有力,带着平日自得的反骨叛逆,寥寥几句言语,比朱岘更直接的,伸手向皇帝伸去,要将那“天子”的外衣扯碎。
朱岘说,皇上德不配位。
现在这个名不见经传的人说,皇上心胸狭隘,不配当皇帝。
可皇上,还有配不配的吗?
圣人之性,不可名性。
皇上,他不是生来就是皇上吗?
父天母地,天覆地载,天下之王。
“朱大人,”魏新华看向朱岘,“路千海的伏罪书!”
朱岘点头,垂头打开手里的卷轴。
前方这时传来动静。
他们抬头看去,大批兵马过来,迅疾将这里包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