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8 我告天下
马车速度飞快,像是一柄破海的利刃。
前方人群遥遥便呈锥形退开,待马车奔来时,已一路宽敞。
“给我拦住她!”陆容慧身旁的官员忽的叫道,边往广场的台阶走去,“谁抓住她,谁就是头功!”
女童驱着马车,狂奔至空地,五十多个士兵执着长枪迎面奔来,被毫不停留的马车气势所压,又往两旁退去。
空地上的地砖纹洛终于缓住车轮的速度,夏昭衣勒住马缰,骏马飞起长蹄,停了下来。
全场静谧无声,目光落在马车上。
女童在车上站起,一阵寒风席卷,吹开她额前碎发,脸颊因狂奔而苍白,她望向矮石台阶上的大乾官员,眼眸似瀚海星辰,明亮坚韧。
“妖童!”台上的官员叫道,“快,你们抓住她!”
话音才落,便见女童一蹬马臀跃起,踩着马首借力一个腾空,翻身落地时已冲来数丈,身形再一晃,忽而消失不见。
眨个眼睛的功夫,耳侧传来一个清脆声音:“抓住谁?”
脖子前一片冰凉,女童手里握着把匕首,整个人几乎挂在了他背上。
因为冲刺太快,她的呼吸还有些急,官员可以清晰的感受到她的吐息。
人群爆出惊呼,甚至都没能看清她是如何去的。
士兵以最快速度将他们包围住,另外有一大批士兵跑向最上,护阵在陆容慧和其他官员跟前。
“你是京兆府的人么?”夏昭衣问道。
官员面如土色,大汗淋漓。
“不是?”夏昭衣看向后面,“谁是?”
“你,你这妖童……”官员说道。
“妖童?我不仅是妖童,”夏昭衣冰冷一笑,很轻很轻的说道,“我还是鬼童,我本姓夏,名昭衣。”
“夏昭衣?”官员低声重复,颇觉耳熟,忽的瞪大眼睛,侧眸朝她望去,“你,你骗我……”
这时身上一轻,女童抓着他的衣襟跳落在地,将他带弯了腰。
“走。”夏昭衣说道。
匕首始终贴着,已经入肉,血丝沿着刀刃淌落,沾染了他的官服。
官员不敢妄动,不安的看着她,脚步跟随她朝前面走去。
士兵们缓缓让步,没有上前。
朱岘握紧手里的文卷,看着远处走来的女童,再望向陆容慧。
陆容慧眉头紧皱着,忽的伸手一指:“抓住她,你们愣着干什么!”
“大人,”一旁的吏员说道,“郭大人还在她手里呢。”
“抓住她,”陆容慧仍是说道,“把这个女童抓住!”
“我们没有权力牺牲郭大人,”朱岘说道,“郭大人是朝廷京官。”
四边的士兵仍围着女童,随着女童缓缓走来。
穿过大广场,跪在地上的罪犯们回头望着她,忽的有人站了起来,压抑良久的悲愤化作热血爆开,开口叫道:“阿梨!”
“阿梨,救我们!”
……
近处被士兵们护着的官员上前骂道:“你吵什么!”
早就准备好的刽子手们站在远处,还没有露脸,目光随众人一起望着女童。
“……你若是杀了我,你如何逃得出去?”官员开口说道。
“逃走是最简单的,把你带上去才难。”女童居然还回答了。
“听我一句劝,你还是放了我吧,你现在离开还有一条生路。”
“若你不过来,我本来打算绑个郎将官的,”女童淡淡道,“叫你逞能。”
“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讨债。”
“你,”官员顿了下,又道,“你是谁的人,那夏大小姐与你……”
“与我有关还是无关,都跟你无关,不拿她镇你一下,你性子急了自刎怎么办,”女童随口说道,“你们酸腐文人忽然上头,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你这妖童!”
越往上,离人群越近。
夏昭衣在罪犯们的左侧停下,望着上边两百多个士兵问道:“哪个是梁乃。”
“梁大人不在。”官员冷冷的回道。
“那手拿文卷的是朱岘吗?”
官员望去,没有回答。
夏昭衣看了他一眼,忽的高声喝道:“朱岘上前!”
朱岘一顿。
陆容慧叫道:“不准去!”
朱岘回头朝陆容慧看来。
“荒唐,荒唐,”陆容慧怒道,“这太荒唐了!我堂堂大乾京兆皇城兵马,你们这群没用的,竟被一个女童耍的团团转!任由她将你们牵着鼻子走!去把她抓起来!”
“已经去喊弩卫队了,”吏员说道,“大人,您别急。”
朱岘沉了口气,忽的推开人群,朝前面走去,对上女童一双清丽眼眸。
这是朱岘第一次好好看清这个将满京都闹得风风雨雨的小童。
他们中间隔着十丈之远,女童位于两格长扁的台墀下,四周围着一圈执枪士兵。
她一身暗色衣裳,身形清瘦,看模样真的很小,甚至比他侄女都小。
但是她手里却抓着一个朝廷五品官员,那官员被她抓的,腰背弯得极低,脖子上的匕首寒芒似吞吐嗜血,而那些血珠,正一颗一颗的滴落在地。
身后人声沸腾,苍穹灰暗,女童的眸光却沉静的恍如不知自己身在险境,正淡淡打量着他。
“妖童,你找本官何事。”朱岘开口说道。
“我告状。”夏昭衣说道。
“什么?”朱岘皱眉。
“我告状,”夏昭衣说道,“我要告李据。”
朱岘甚至一时没能反应过来李据是谁,陆容慧大声怒道:“大胆!”
“我要告满朝文武,”夏昭衣继续说道,“我还要告这天下百姓。”
朱岘拢眉:“你这荒唐小童!”
“我告李据,残害忠良,滥杀无辜,德不配位,奸佞恣睢,好饰偏听,贪权懒政,弃德信,失良知,祸乱天下!”
“我告满朝文武,忘恩负义,冷眼旁观,坐享他人以命换取的太平富贵,奢靡无厌,无为无愧!”
“我告这天下百姓,胆小怕事,懦弱无能,愚昧无知,以血肉供养你们这群敲骨吸髓,不知饕足,玩弄权势的蛆!”
女童说道,一字一顿,铿锵有力。
“还有定国公府,”女童又说道,“我要告定国公府有眼无珠,蒙昧无知,认贼为亲,用心竭力去护豺狼虎豹,却损至友亲朋!蠢钝至极!”
319 告世之文
一阵大风过,将她声音吹动,但落在朱岘和众多将士耳中,依然清晰刚劲,朗朗似碎玉。
朱岘握紧手里的文卷,唇瓣微颤着,不知该说什么。
天幕苍茫萧索,笼罩满城,女童面庞冰若霜雪,目光冷厉,她手里的匕首还在官员的脖子前,已经远离了伤口,鲜血的流势渐渐缓住,但朱岘却从她年轻幼小的饱满面庞上看到杀气。
“这状,”朱岘听到自己的声音艰难响起,“本官接不了。”
“若你能接,”夏昭衣看着他,“你怎样判?”
“本官……不能接。”
“枉死的人不该白死。”
“你放下匕首,”朱岘说道,“放下。”
女童看着他,目光炯炯,浮起极淡的笑意。
“李据该当斩。”她说道。
“你放肆!”陆容慧怒声斥道,“还不将这妖女杀了,你们给我上!郭朝,你在犹豫什么,你今日不自刎,你也活不了的!”
话音落下,却见女童转眸朝自己沉目望来。
陆容慧一顿,只觉头皮一麻。
石阶下的诸多士兵早已将马车包围。
长枪对着车厢,不知有何机关或陷阱。
四周的百姓们远远围着,好奇张望。
终于,车厢的门被一柄长枪推开一道小缝,为首的校尉一顿,里面无人,是满满的纸张。
车门卡住,再难推开。
校尉上前用力一撞,机关牵动车顶的四边横木,众人这才发现,这车厢根本没有车顶。
横木被校尉撞了下来,遮车顶的布失去牵动,顿时被大风吹飞出去,同时四边横木还各自牵引着四边的大弹弓,一等横木掉下,弹弓砰然击向车厢底座,半车纸页立时高高弹起,车厢底座也塌陷了下去,纸页在风里狂乱飞去,白花花的,像是冥葬的纸钱,被风吹向人海。
离的最近的人最先蒙眼,好多人还被风迎面拍来数张贴脸。
识字的人在大风里捡起纸页,上书“告世文”大字,及整齐划一的沉香刻木的版印文字,干净清爽。
有人低声念出,有人匆忙凑成一堆去听别人念,有人飞快捡着纸页塞入怀里,能捡多少是多少,有人则抬头望着那些被风吹的漫天的纸页,暗道壮观。
校尉愣在那边,不知该当如何,身边的将士们同样如是,几个识字的士兵也去捡张纸,垂眸一行行默读。
陡然而起的纸张在空中飞舞,朱岘迅疾抬眸望去,陆容慧也抬起眼眸。
官员愣在那边,耳旁还响着陆容慧的话。
他浑身都冒着冷汗,汗水透背,脖间的伤口一阵痛过一阵。
“这些是什么?”朱岘惊道。
“大乾江山的吊唁,”女童说道,“带话给李据,他欠定国公府的,定国公府的人会去要回来,血债只能用血偿,所有手上沾着定国公府鲜血的人,我一个都不会轻饶。”
天影沉光下,她面庞轮廓似不真切,朱岘看着她,说不出话来。
陆容慧手指发抖,再度叫道:“郭朝,你还在等什么!你还不自刎吗,要惹得龙颜大怒,想令你九族与你陪葬吗!”
320 荒寂人间
匕首银光如镜,锋刃尖锐,上有一层极薄的鲜血。
官员望着锋刃,身躯发抖,锋刃倒映着他惨白惊恐的脸。
“快去死,赶紧自刎!”陆容慧还在叫道,“你的妻儿你不顾了吗!”
官员咬牙,忽的深深吸气,大声怒吼:“妖女!”
他弓下身子,脖子迎着匕首冲去。
匕首却先一步撤走,在女童手里一转,收往身侧。
他忙下意识伸手去推女童,同时陆容慧指去:“抓住她,快上!”
兵将们登时冲去,长枪破风,枪芒雪亮。
夏昭衣避开郭朝的推势,转身往后跑去,瞬间拉开距离。
终于脱离危险,官员瘫软在地,而后忙回头哭道:“我想要自刎的,大人,我冲上去了的,是她不给我死!是她!!”
陆容慧沉下脸,冷冷的看了他一眼。
朱岘没有出声,望着转瞬狂奔出去的女童,不解拢眉。
她本可以不用这样,以她的身手,以她的聪慧,她完全没有必要将自己羊入虎口,她为什么?
仅仅跑来宣战的?
不,若真这么蠢,她早就被抓到了,也不可能闹得满城风雨。
而且,她是谁,定国公府遗漏的后人?
如果真是这样……朱岘忽的握紧手里的文卷,体内一阵热血狂涌而过。
如若这阿梨真是定国公府的后人,他怎能见她死掉?
定国公府若还有人活着,那该是万幸之事!
可,可他有什么办法?
朱岘眼眶酸楚,渐渐泛红,手里的文卷快被他揉皱成团。
毕竟,他连那些跪着的,待斩首的流民贫民都没有办法救出啊。
广场下跑来近千个士兵,人山人海再度被分开数道,百姓们仓皇奔走。
夏昭衣望着他们,到处都是人,那些茶楼上,民房上,屋宇上,满目人群。
前边的士兵们也朝她跑来,她跑向广场正中央,却忽然停了下来,抬头眺着那些人海。
万众的目光也全在她身上,女童站在那里,娇小的身子立于天地,微茫一点,静立不动。
又一阵猛烈长风,纸页翻飞,灰尘漫天。
夏昭衣目光变得漠然,看向高空。
那些纸页让她恍惚觉得似看到了无数游魂,漫漫长空下叫嚣着,狂奔着,游荡着。
四周喧嚣,人声鼎沸,这是京城,最繁华盛极的人间,楼宇巍峨,街市繁荣,可是她忽然觉得偌大京都好像刹那一片清冷和荒寂。
甚至,她觉得身边的时光都如若忽从亘古穿梭而来,在滚滚风声中撞击着她的生命和灵魂。
她卧雪而去,踏血归来,归来,便是看这苍凉的浮世么?
不……绝对不是!
夏昭衣握紧手里的匕首,看着那些越跑越近的士兵们,目光变得明亮坚韧。
远处一支弩箭,在高空对准了她。
狂奔而来的弓箭手喘着气,将弓拉到最饱满,箭头上有锋利的倒刺。
“砰”的一声,弓箭手松开了弦。
长箭脱弦而出,势如破竹。
与此同时,却有另外两支利箭从两个方向射来,一支正中他的眉心,一支从他左耳穿过。
利箭破开头颅,脑浆迸裂而出。
射箭的两人一顿,迅速望向对方所在的方位。
不过很快,高楼窗边的男人又迅疾搭起三箭,朝空中奔向广场的箭矢射去。
其中一箭与它相撞,将它击落在地。
而那弓箭手,他的身体在空中一晃,从酒肆的楼顶上摔落了下去,撞在二楼栏杆上,再掉落在地。
下边的百姓们惊叫奔走。
夏昭衣目光浮出大喜,望向那边的高楼。
她就知道!
就知道!!
一柄长枪忽从身后刺来,被她飞快避开,狂奔而来的士兵扑空,还未收势,紧跟着脖子一痛,利刃割开他的脖颈,大片鲜血狂涌而出。
他捂着脖子,睁大眼睛,女童情绪激动的眼眸凶狠冰冷的望了他一眼,转身狂奔向迎面而来的数百士兵。
沈冽从高楼收回目光,将手里的弓弩扔给杜轩,面无表情,淡淡道:“动手。”
“是。”杜轩接过弓弩应道,困惑的朝高楼望去,不知那几箭是谁射出来的。
女童速度飞快,像一只敏捷疾跑的猎豹朝前面的士兵追去,在就要冲撞一起的瞬间,空中一道鞭声乍响,那几个跑在最前,举枪冲刺的士兵只觉得眼睛一辣,便什么都看不见了。
同时女童也真的消失不见,一个士兵忽觉肩膀一沉,抬头便见女童踩着自己翻身而过,同时一支利箭从她腕上射出,力道迅猛,瞬息穿透队列里一个士兵的喉咙,在士兵倒地时,她踩着那个士兵往队列边缘跑去,动作迅猛。
士兵们再度追去,空中鞭响和弩箭破空声不绝,眨眼数十人躺地,艰难的喘息,受伤处全在脖颈。
女童没有恋战,一直在夺路狂奔。
“她身上暗器诸多!”一个队正叫道。
“当心,这是个邪童!”
士兵们继续去追,并没有退缩。
夏昭衣脚步飞快,用尽全力在跑。
越来越多的人迎面跑来,她握紧匕首,目如刀霜,一手提鞭,一手握刀,体内激起从未有过的狂荡杀气。
广场西边这时忽然传来极大的动静,百姓尖叫逃离,同时有惨叫声起。
三十多个黑衣人窜出,手握战刀,刀锋雪亮,直接攻向还未列队的士兵。
长枪不及战刀灵活,加之盔甲负重和对方偷袭先手,因而如此仓促的近身肉搏,士兵们完全没有反应过来,亦不是对手。
一个修长敏捷的黑影奔向无主马车,一剑斩开骏马与马车相连的绳索,他翻身跨上,一勒缰绳:“驾!”
“阿梨!”
清亮的男音响起,马蹄声清脆奔来。
夏昭衣抬起头,黑衣男子冲开士兵,远远冲她伸手:“来!”
夏昭衣一愣,瞬间认出他来。
她避开两个攻势,朝他奔去,奔跑中握住他低伏的大掌,娇小的身形轻快灵活,借力跃上马匹,落在他身后。
“走还是继续?”男人没有马上离开,而是问道。
“走。”
“好。”男人说道,调转马头。
321 为民立命
马蹄并未朝黑衣人们所在的方向奔去,而是跑向了士兵扎堆的广场东南处。
长枪攻刺的目标是马腹,但是骏马奔速极快,纵马之人的马术奇佳,迅疾走位穿梭,避开攻势,生死之际长剑如光,斩杀了数名士兵,以最快的速度破开一条去路。
越来越多的士兵追来,更远处是京畿重兵。
密密麻麻的银甲长枪朝广场包围而来,骏马下了广场,奔向东南长街。
从广场离开的围观百姓聚拢了大片在这,没有走远,突如其来的烈马让他们大惊,纷纷避开。
骏马一晃而过,马背上的黑衣人高大清瘦,脸上蒙布,身后坐着一个女童。
少年太过高大,女童坐在马上,头顶才与他的肩膀齐平,因骏马速度太快,看不清女童的具体模样,匆匆一瞥只知五官秀气,肤如白雪。
这就是那个将天下闹得风风雨雨的小童吗?
众人愣愣的看着他们跑远,那这个男人是她的同党吗。
大平广场上一片狼藉凌乱。
那些鲜血和狂风带来的泥沙搅在一起,被踩踏的到处都是。
几百个士兵还护在朝廷命官们前面,一个士兵骑着战马从远处跑来,翻身下马后奔来跪下,气喘吁吁的说道:“大人,他们跑了,我们的骑兵们赶来后也追不上了!”
陆容慧坐在那边,面色极差,冷冷道:“哦,本官已知。”
实际上,其实这些跟他有什么关系?
陆容慧觉得自己真是倒霉,今日就应该托病不来的。
好在接下来都是皇上的事了,戒备全城或各户搜查之类的,都与他无关。
不过眼前的事情得马上解决掉,他想回去了。
“朱大人,”陆容慧看向朱岘,说道,“时候不早了,该行刑了。”
朱岘没有说话,甚至没有回头看他。
郭朝在朱岘脚边跪坐着,伸手捂着自己的脖颈,战战发抖,闻言抬起头看向朱岘。
朱岘背对着他们,双手负后,握着文卷,目光虚望着前面,不知思衬什么。
“朱大人。”陆容慧提高声音叫道。
“朱大人……”郭朝也很轻的唤了声。
朱岘不是聋子,当然听到了。
他眼眸微微敛着,风太冷了,他觉得手指发冻。
沉默一瞬,他终于鼓起勇气,回头看向陆容慧,说道:“不了,陆尚书。”
“什么?”陆容慧说道。
“不行刑了,”朱岘看着他,目光沉稳平静,“斩首时间已过,今日不宜再行刑。”
“朱岘!”陆容慧眉头一皱,“你可知你现在在说什么?”
“刑场被女童捣乱,误了斩首时辰,我只依文卷上所说时辰行事,既然误了时辰,便择日再论。”朱岘说道,“而且这女童所说的那些话,陆大人没听明白吗?她可能要冲着陛下去的,这些罪犯跟那女童也算是有层渊源,留着或许大有用处,我得去请示陛下。”
陆容慧不可置信的望着这个不过才从四品下的京兆府少尹,他说的或有几分道理,可是这样大庭广众下当面与自己叫板,让陆容慧着实不悦。
“律法和判词都让他们今日死,你这样擅自决定,朱大人,没有这样的说法吧?”说着,陆容慧站起身朝前面走去,他实在不想在这个地方多呆了,赶紧杀完赶紧走,“你怕了那女童,便由本官亲自来好了,邱聪,去同监斩官……”
“陆大人,”朱岘伸手挡住他,“大人乃是刑部尚书,这种事由大人亲自来,不知道的人以为我大乾的刑部尚书是个发号施令的吏员,这可太有失颜面了。”
“你放肆,”陆容慧怒道,“你这是中了什么邪,你胡扯什么?”
朱岘看向另一个吏员,说道:“去同监斩官说,将这些人先带回京兆府衙。”
吏员惶恐的看着他,像是不认识他了一样。
“快去!”朱岘怒道,“想吃板子了吗!”
“是,下官这就去。”吏员说道。
“朱岘!”陆容慧喝道。
“此地如今乱的很,大人早点回去吧,”朱岘恭敬说道,“余下的事情交给下官即可。”
陆容慧气得心里骂娘。
不过说来也罢,继续纠缠太浪费时间,既然他连锅带汤要全部接走,那就由他接走好了。
“成,”陆容慧恼道,“你要管便你管,此事若陛下过问起来,我半点不知情。”
说完袖子一拂:“我们走!”
他带人离开,在一众士兵护送下朝轿子走去。
另一边,监斩官同吏员们也在带那些罪犯们走。
朱岘看着他们,紧绷着的脸终是松了口气,握紧的手指也松开一些,后知后觉发现,自己的手指颤抖的厉害。
活了小半辈子,他第一次这么大胆,以下犯上去顶撞高官。
不过,他看着那些跪在地上的死刑犯一个个惶恐不安的起来,忽然又觉得很爽,很痛快,像是喝了一大坛烈酒,酐畅淋漓。
至于以后还能不能保住他们的命,他会尽力去一试,因为这些人罪不至死,命不该绝。
“我是父母官,”朱岘很轻的说道,声音也有些颤抖,“我要为民立命,为天地立心,我是父母官……”
…………………
“官爷,在前面!那匹马就在前面!”一个妇人不停说道,殷勤的引路。
官兵们跑去时,果然看到暗巷里面的高大骏马,不少人正围在旁边看着。
看到官兵过来,他们忙让开一条道来。
队正跑去摸了下马的脖子,狂风里,汗水只剩很薄的一层。
“离开有一会儿了,”队正回头看向身后的士兵,“去问话,附近都要问过去!”
“是!”
风越来越大,在天地卷起狂沙,天色暗沉下来,灰茫茫一整片。
在此处隔街的一间不起眼的小屋子里,沈冽换好衣物拿着佩剑从屏风后出来,看向坐在桌旁发呆的女童。
天光昏暗,她的面庞隐在幽光里,走神很严重,半响才眨上一次眼睛。
“阿梨。”沈冽走过去说道。
夏昭衣顿了下,抬眸望来,起身开口说道:“沈冽,我又欠了你一次。”
“你未欠我,”沈冽递去一支小瓷瓶,“有没有我,你都能逃出来。”
322 我要救她
夏昭衣接过瓷瓶,打开嗅了嗅,好奇抬头:“我并没有受伤。”
沈冽看向她左前臂。
夏昭衣一顿,弯唇了然的笑了笑,解开束袖的衣带。
将臂弩取下,卷起衣袖,衣下的肌肤一片红肿,皮肉破开,大片青紫和血丝。
臂弩的威力太大,她这一次更加精进的改良了下,每发射一次,后坐力在手臂上摩擦,的确会很疼,且会受伤。
她将药膏涂抹在上边,黑色的药膏被指腹匀开,在肌肤上激起一片清凉,颇感舒服。
沈冽安静立在一旁看着她抹药,她小小的脑袋微垂着,虽比初见时长高了不少,可到底还是个少女都不是的孩童。
想到今日所见她奔向那些银甲士兵,一路朝最上方而去的小身影,沈冽尤觉后怕和惊心。
那感觉,就像是将一颗石子抛入江海,再有力的石子,又怎敌山呼海啸。
“阿梨,”沈冽开口说道,“我是骑马赶来时,才忽然猜到你的安排。”
夏昭衣抬眸:“什么?”
“那些弓箭手伤不了你,当世最好的弩箭不过四百步,他们所带的那些弩箭应不超过三百步,加之今日风大,我过去时风向恰好变了,你所站的那处位置能轻易躲开那些弩箭,”沈冽说道,“那位置,应该是你早就想好的吧。”
夏昭衣眨了下眼睛,而后一笑:“你为什么不说我运气好呢?”
运气二字,若是别人说,他听听便罢,但是在她身上,他知道她根本就不需要运气加持。
见她臂上的药膏涂抹的差不多了,沈冽垂眸将手边的小木匣打开,里边盛着干净的纱布,他取出一条递去。
夏昭衣接过纱布,说道:“沈郎君,不论如何,我都要好好谢你,如果不是你出现,我今日脱身没有那么容易。”
“不论如何,”沈冽朝她看去,“你放在首要的第一位,都应该是保全你自己。不论你计算安排好了与否,太过涉险……总是不当。”
他清俊的容貌没什么表情,语声也很平淡。
夏昭衣看着他,忽的笑了,眉眼弯弯,笑靥大方灿烂:“那是自然,我的命很值钱。”
来之不易,她宝贝的很。
她垂下头将纱布缠上自己的左前臂,一圈绕着一圈,缠好后将衣袖放下来,起身说道:“我今日还有事,得先走了,又欠了你一份人情,我会记住的。”
沈冽一顿:“这便要走?现在外边形势不好,你要去哪?”
“我昨夜不是绑了一个安太傅吗?”夏昭衣一笑,“我去陪他玩,对了,接下去几日京城会越来越不太平,沈郎君你好好保重。”
说完,她抬臂拱手,又客套道了声别,神情自如轻松,转身离开。
好好保重。
沈冽看着她清瘦的身影,不走大门,而是从窗台往另一边寂静的巷道跃去。
他觉得,根本就保重不了啊……
……………………
天色越来越暗,满城灯火寥寥,街上到处都是兵丁,来往速度飞快,一家一户严查。
一辆马车正朝七里桥而来,因街上人不多,车夫御马狂奔。
老佟呆的无聊,准备去市集看看有没有商铺开门,差点被这车子给蹭到。
看着跑的飞快的车子,老佟皱眉骂道:“没长眼的东西!”
马车在栖鹿院停下,一下车,方观岩便从车上下来,大步朝里边走去。
穿过一间一间的书室,他去到最里面打开一个暗格,从阴暗的石阶上去。
这里往常最清冷,今日却颇是热闹,至少有四五人来了。
方观岩进得屋内,屏风后边,男子盘腿坐在案几后,身前一盘排骨,一杯清酒,不过他的筷子是放着的,并未动过。
较之前的披发素衣不同,他现今一袭劲衣,头发束冠,大方露出干净光洁的面孔,尽管脸上仍有些久病的疲态,却仍风姿俊朗,一身英气。
坐在他对面的是一个年岁略长的青袍女人,双眉皱着,面色忧虑。
在他们一侧,一个手下正在说话,因为方观岩的到来而打住。
女人看了方观岩一眼,再看向这个手下,说道:“继续说吧。”
“已经说完了,夫人,没有更多的消息了。”手下说道。
女人点点头,沉目看向对面的男子:“你今日,太鲁莽了。”
“老师指的是?”男子问道。
“那三支箭,”女人不悦道,“三箭齐发,当初是定国公府扬威将军的拿手一绝,今日大庭广众下,你怎敢?”
“我要救她。”男子看着她,淡淡道。
“那所谓的告世书,”女人说道,“你们谁带回来了么?”
男子看向身后随从,随从上前,从袖中取出几张纸来。
女人接过,垂眸望了眼便一愣:“这字……”
“熟悉么?”男子说道。
“定国公的字!”女人讶然,“这女童到底是何来历?”
“所以我要救,”男子垂头,平静的说道,“也可能,她不需要我救。”
但那一瞬间,他反应不过来。
“可你这,”女人摇头,“还是太鲁莽,而且今日去大平广场本不该为此事,现在计划也全被那女童所捣乱了。”
男子看她一眼,没有说话。
“世子……”方观岩这个时候说道,“我听闻,今日还有个黑衣人?”
“嗯。”男子点头。
“我听闻,他是后边才出来的,”方观岩说道,“世子,那女童是否先是骑马赶来的,那黑衣人并未同她一起?”
“你想说什么?”杨冠仙问道,以他对方观岩的了解,他不会刚来就无缘无故说出这些话。
“这说明,他们不是一伙的,”方观岩说道,“世子,我听说那黑衣人的同伙也不多,只有三十来个。”
男人没说话,抬头看着他,在等他说下文。
“没有人会带三十来个人去劫刑场的,”方观岩说道,“这会不会恰好说明,这个黑衣人不是去劫刑场的,可是他又不是跟女童一起出来的,这说明什么呢?”
杨冠仙被绕的头晕,挠了挠胖乎乎的脖子:“方观岩,你到底想说什么?我今日就在现场,你别东绕西绕了,有话直说。”
323 应当去争
“三十来个人,劫刑场根本不够,”方观岩说道,“这三十个人的身手很好,听闻他们离开的也极快,这样,我们便不妨从头分析,这些攻占速度快,脱战敏锐,能在极短的时间内做到来去自如,这应该是一流的精锐刺客了,但他们跟女童可能不算同伙,且他们的目的不是为了劫刑场,那早早准备的黑衣是为什么?会不会,他们是专门冲着女童去的?”
“然后?”青衣女人问道。
“夫人,我再三说了,”方观岩皱眉,“我们需要人才,这女童便是个人才,若能争过来为我们所用,这女童将是一柄利刃。”
“的确,”青衣女人点头,“这女童确然有点本事,如果能为我们所用便好了。”
像今日这样直闯刑场之事,天下几人敢?
“许多人争着要她,我提及过多次了的,”方观岩说道,“以及那郭府的表少爷,我们也需要重视。”
青衣女人看着他,收回目光朝对面的男子看去,说道:“二郎,你怎么看。”
男人淡淡看她一眼,捡起筷子往嘴巴里面放了一块小肉。
他慢慢咀嚼着,没有说话,又端起酒来。
青衣女人眉心皱起,清丽的面庞露出不悦。
“世子,”方观岩朝男子看去,低低道,“夏大小姐的那些书可全部在郭府,那沈冽也不知有没有去翻动过……”
男人平静放下酒盏,淡淡说道:“书本就要人看的,看便看。”
“可是,那是大小姐生前的珍藏,大小姐的聪慧,与这些书可是密不可分的……”
男人微垂下头,眉心微微皱起,“生前”两个字带来的心痛让他有片刻窒息,这是不管过去多久,都不会痊愈的入骨之痛。
“不如,就先将这沈冽招来。”青衣女人说道。
“不必。”男人低沉说道。
“方观岩说的对,”青衣女人看着他,“二郎,那些书有不世之才,若遇上心术不正之人手里,岂非……”
“若真能读懂那些书,岂还能心术不正,”男人抬起头来,“老师,真正读懂那些书的人,这世间一切都看不上了。”
青衣女人微顿,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
“罢了,”青衣女人脸上讪讪,“你坐在这,我还有事,我先走了。”
青衣女人起身,委地的水袖和长衣从木板上带过,她绕开屋里众人和屏风,往外边走去。
男人看着她离开,平静的收回目光。
屋内气氛一时沉默,男人又夹起一块排骨上的小肉,放入嘴巴前说道:“还有何事吗?”
方观岩顿了下,说道:“世子,该争的,还是要争,若手中无权无势,便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手中权势在手,那想如何生活,都皆可的。”
男人将小肉放入唇中,轻轻咬着,咽下后说道:“我没有说过不争。”
“那……”
男人忽的放下筷子,说道:“我乏了,你们走吧。”
方观岩皱眉:“世子。”
“也别叫我世子,”男人沉声道,“这个世子是大乾的世子,本该不是我,也早就不是我了。”
杨冠仙拉一拉方观岩的衣袖,低声说道:“走了。”
方观岩心生烦躁,但也无奈,只好同屋内其他人一起揖礼告退。
小丫鬟过去将房门关上,走来立在一旁待命。
“你也走吧。”男人说道。
“是……”小丫鬟垂头应道。
屋内清净下来,只剩男人坐在案前。
他看着面前的食物,没有再动,目光落寞悠远,不知真正落在何处。
青衣女人站在后院的书房窗边,一手扶着窗台,一手负在身后,立的端挺。
从窗外望上去,恰能望到那一处阁楼,她怒不可言,胸中憋着一口气。
杨冠仙和方观岩进来,门外的随从将门带上。
“夫人别生气,”杨冠仙见她此状,忙笑着走来,胖乎乎的脸蛋一笑起来就快挤成了一团,“生气的女人容易老。”
“世子这样不行,”方观岩肃容说道,“他已经彻底丧志了。”
“哪里哪里,”杨冠仙说道,“方才世子不是说了,他还是会争的,而且今日世子不也出门去了刑场了吗?”
“那些书很重要,真的重要,”方观岩没有理会他,看向青衣女人,“夫人,世子不想管这些事了,我们不能不管,那些书当初落在郑国公府手里时我便觉不妥,如今又辗转到沈冽手中,此人有郭家在后,不可不防。”
青衣女人一直没说话,目光始终望着那处阁楼。
“夫人?”方观岩说道。
“他怎就不恨!”青衣女人怒道,“我着实想不明白,定国公府变成那般,他心里面半点恨意都无吗?他如何还能坐得住?”
“谁说没有的呢?”杨冠仙皱眉说道,“世子心中,该比谁都痛吧?”
“可若有,他现在便不该消沉,他应当出手,应当去争,那阿梨区区一个女童都能闹出这么多事来,他又何尝不能?”
“我也这般觉得,”方观岩说道,“时不我待,如今大乾局势越来越不稳,我们若要出手,狗皇帝说不定早就身首异处了。”
杨冠仙摇摇头:“说话的确是比放屁要简单的,有时候我杨某憋半天憋不出一个屁来,你却能张嘴就来。”
“杨冠仙!”方观岩怒瞪过去,“你这说的什么话?”
“夫人,你消消气,别气世子,世子不易,你也不易,咱们都不易,”杨冠仙一笑,“那女童不易,沈冽也不易,狗皇帝坐在皇位上也是不容易,都不容易,咱们互相体谅下,多给点时间不就好了?”
青衣女人看了他一眼,知道他这是又要胡搅蛮缠了。
“而且,”杨冠仙又道,“世子心中痛着呢,夫人,咱不能逼他,你不觉得,你就好像是……”
说到这里,杨冠仙忽的停顿下来,没再继续。
本想说,你就好像是摁着他的头,用各种“恩”情绑架着他,让他去造反,去争这个,夺那个。
可是这些话到底不合适,一旦说穿,杨冠仙真怕自己被当场扔出去,再也进不了这个门。
324 寒冬之雪
杨冠仙不再说话,生生止住了话题,好在惯来厚脸皮的他压根不觉得尴尬。
青衣女人的面色更差了,从他身上收回目光。
外边的院子很小,种着几棵只在春天生机的树,如今都已经枯残了。
寒风吹动枯枝,晦暗天光下影子晃的婆娑,青衣女人重新望着上边阁楼的窗扇,她快等不下去了。
从栖鹿院离开,杨冠仙挤上了方观岩的马车。
方观岩冷冷的坐在车上,正眼不看他。
待马车开出去后,杨冠仙笑道:“还好还好,我以为你会将我赶下车子。”
方观岩没有半点反应。
马车安静朝前跑去,快到杨冠仙的醉仙楼时,车夫停了下来。
杨冠仙没有马上下车,在黑幽幽的车厢里面坐着,说道:“世子当初,对我说过这样一句话。”
方观岩微微侧过头去看他。
“世子同我说,夏大小姐有一个品行是他人无论如何都比不上的,”杨冠仙望着方观岩的轮廓,说道,“那就是,夏大小姐从来不去干涉影响别人。”
方观岩唇角勾起抹冷笑。
“沈冽那边,你若要去自己去,别再世子跟前提及了,”杨冠仙继续说道,“世子深陷泥潭,自求不得,已足够苦,他不会愿意将其他人也卷入进来的。”
“泥潭?”方观岩冷冷说道,“你是这样认为的么?”
“我是不是这样认为不重要,”杨冠仙说着站起身子,“世子是不是这样认为才重要。”
他掀开车帘,胖乎乎的身子离开,下了马车。
车帘垂落下来,晃动了下,遮住了外边的光。
方观岩脸上的神情没有改变。
夏大小姐,那是圣人,无欲无求,清心寡欲,可他们不是。
就算真是泥潭又如何,那也得游下去,等到出头的那一日,五湖四海就都是他们的了。
宣延帝坐在御书房里,冷冷的看着桌上的“告世书”。
除却呆立在他身边的安成公主,他的书桌前面跪着成群一片人。
安成公主看着书桌上面的“告世书”,想到被绑走的安太傅,压抑的透不过气。
宫外,竟然已乱成了这样。
良久,宣延帝终于开口,说道:“宣。”
廖内侍赶紧从外边快步走来,恭敬说道:“陛下。”
“即刻召赵明越入宫,”宣延帝看着告世书,说道,“再快马加鞭,召赵回京。”
跪在下面的大臣们一愣,抬起头朝宣延帝看去。
虞世龄忍了忍,没忍住,说道:“陛下,佩封战线告急,赵将军此刻若回京,前线谁来守?”
宣延帝冷冷的看了一眼过去。
虞世龄继续说道:“何况赵将军同这邪童并不相识,当初赵将军呈上来的信函里边已将一切都明说了,这邪童是半路横空冒出的,而且……”
而且她当时在佩封所做,是要记大功的。
“啪!”宣延帝一掌拍在了书案上,声音沉闷的响。
虞世龄不再说话,闭上了嘴巴。
宣延帝朝廖内侍看去,目光冰冷。
廖内侍不敢多嘴,垂头说道:“!”
宋度就跪在虞世龄身后不远处,他年岁已高,这样跪着,腰肢疼,膝盖疼,哪里都疼。
工部侍郎黄觅跪在他身边,跟他悄然交换了一个眼神。
从今天听闻安太傅被绑走后,他们这些大臣就匆忙进宫了。
满城百姓的目光被大平广场吸引过去,却不知道全城禁卫变得森严,早就以最高规格戒备了起来。
结果,大平广场也出事了,那个女童竟以这样的方式向宣延帝挑战,想骂她一句不知天高地厚,却发现她可能比谁都知道天多高地多厚。
毕竟一次两次,可以说一个人运气好。
三番四次都被她来去自如的摆弄,那真的不得不承认此人的才能一绝。
更何况,作为工部的人,宋度和黄觅眼光精准毒辣,他们看一眼这“告世书”就知道上面所用的版印,是当前最厉害的水准了。
人才啊,这女童或者这女童身后的人,绝对是个人才。
其他官员心里面也各有思量。
以前不明白这个女童到底要做什么,直到这几日她射伤蒋氏,再以这一封“告世书”宣战,便再明显不过了。
她是来替定国公府讨说法和公道的,矛头直接对准了宣延帝。
可有意思的是,宣延帝拿她没有半点办法,数万戍京将士,却连个女童都抓不到……
明日才算正式入冬,可是很多大臣觉得,这女童所洒出来的这一车纸页,就像是绒绒大雪一样,厚厚的覆盖下来,将整个大乾盖在了下边。
大风呼啸,草木折腰,风从罅隙或两座屋舍中而来,带起一场呜鸣。
破败的大堂里有着很浓重的霉味,蛛网被风吹的零落破碎,有一些消散,有一些则黏死在了角落里。
夏昭衣点了几根白蜡烛,抬头望着原本挂着大匾额的高堂,仿若还能看到那四个大字,在明明德。
路千海跪在她后边,寒风里冻得瑟瑟发抖,抬头看着身前的女童。
气氛沉默安静着,过去很久,夏昭衣回过身来,看到路千海的姿态,她开口说道:“你不必跪着。”
“你带我来此,不就是想要我跪着么?”路千海说道。
“我不喜欢跪这个字,”夏昭衣走去门槛上坐下,看着灰沉沉的天幕,说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路千海没说话,转眸看着她的背影,眉头不安的皱起。
女童的声音很轻很轻,这样的破败宅院里面,听上去非常的诡异。
“我是定国公唯一的女儿,”她又说道,“你看,我活过来了呢。”
路千海瞪大眼睛,下意识往后边退去一步。
“不仅是我,”夏昭衣说道,“活过来的人越来越多,我父亲,我大哥,他们都活着,不信,你看你身后。”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一直没有回头,声音幽幽传来,真的如鬼似魅。
路千海当即回头看向自己的身后,什么都没有,可是幽暗的大堂里边,风声呜咽,总觉得那些角落都充满了极度的危险,似有人影。
325 找你索命
他重新看回这女童,呼吸有些喘。
身后白蜡晃悠,昏暗光晕在宽阔大堂里斑驳落着。
女童一身暗衣坐在门槛上,清清瘦瘦的一小团。
路千海很低的说道:“你这邪童,以为我会被吓到么?”
“还要口口声声邪童,真是贼喊捉贼,”夏昭衣说道,起身回头望来,“你这邪人。”
“你到底为何带我来这,”路千海说道,“要杀便杀,你给我一个痛快。”
“我带你来看看神佛,”夏昭衣慢声说道,抬头看着大堂正上方,“似你们这等祸乱天下之辈,需要寻个地方好好静心。”
“我祸乱天下?”路千海笑了,“邪童,咱们两个人究竟谁更祸乱天下?”
“你的伏罪书可在我这呢,”夏昭衣望向他,“你连字都签了,怎么又不认了?”
“又是伏罪书,即便我认了又能如何?”路千海坐在地上嗤笑,“一个小童,目光短浅,你恨定国公府被抄家灭门,可你知道你若宣扬出去,到时候灭的就是整个天下了,区区一个定国公府,你拿他同天下相提?你说,你是不是祸乱天下?”
夏昭衣定定看着他:“路大人,你的说辞居然一点都没变。”
“有些事情便是如此,就算是错,错了又如何,需要用更大的错去弥补这个小错吗?非得拉着天下人给定国公府陪葬你才肯罢手?”
夏昭衣敛眸,目光冷了下来,背对着天地寒风,她的肤色白皙似玉,容色沉寂如霜。
路千海回望着她,眼神没有躲闪,威严凛然。
“你知道你有多荒唐吗,”夏昭衣开口说道,“当我指出你是邪的,你称自己不是,当我指出你邪在何处,你又振振有词陈述自己邪的有理,并以所谓的大义遮掩自己的邪佞。从头至尾,什么言语对你有利,你便迅速用它来武装自己,就是不肯承认自己罪大恶极。”
“不,我承认,我的确罪大恶极,那你杀了我吧。”路千海说道。
“我当初说过一句话,”夏昭衣说道,“我说刀子没有架在你的脖子上,所以你不怕,实际上,刀子非但没有架在你的脖子上,你还是握着那柄刀子的人,路千海,你踩着我定国公府的衰亡往上爬,吸着我定国公府的血来成就你自己的仕途,你的眼睛里面所看到的怎么可能会是天下兴荣和百姓疾苦,你不过是拿这些让自己冠冕堂皇有个理由,而一旦有需要,你也会转瞬弃这些于不顾。”
路千海看着她的目光变的阴狠,握紧拳头,但是双手间连着绳索,虽不紧,行动却受限严重。
“你怎么可能会承认你罪大恶极,你一直都觉得你是对的,你觉得你在为国为民,为更好更安稳的江山社稷,让你在这段时间还能偶尔保持傲气的,便是你自诩的凛然正气,还有你的文人傲骨和轻狂了,可你说,如若我将这一切撕扯下来,这里面的腐朽和恶臭会不会熏到你自己?瞧,一个所谓的君子,满口天下苍生,却不过是慷他人之慨的利己小人,厚颜无耻,心性坏极,揣着好处装弱者,路千海,你有没有觉得脸红呀?”
“而你所谓的为天下苍生实则也荒谬,”夏昭衣笑了,“你们所做的一切,哪一个出发点不是为了让自己更好的去索取?一边过多掠夺别人的血汗成果,一边声称为了天下苍生,路大人,我去你家劫走一大半财物,再对外边称是为你好,你可气?”
“胡搅蛮缠!”
女童敛了笑,冷冷的看着他,说道:“你真令人唾弃。”
她迈过门槛,进得大堂内。
大堂宽敞,因东西被搬被砸,越发显得四方开阔。
屋外天色昏沉,寒风将烛火带动,她停在蜡烛前,被映的满目灯火,明明耀耀。
“我没有骗你,”她看着烛光说道,“这里到处都是人,他们在看着你,你内里的虚伪丑陋自私阴暗,他们全都看的一清二楚。”
一阵大风吹来,路千海因她的声音和话中内容,觉得头皮发麻,脊背森寒。
“我是定国公府的大小姐,”夏昭衣抬起眼眸,定定看着他,“你为何不信呢?”
“她已经死了……”路千海说道。
夏昭衣拾起一根蜡烛,缓步走去,淡笑说道:“是呀,可是我又活了,你怕吗?”
烛火幽幽,女童的眼眸越发雪亮,碎发在风中舒卷,神情并不狰狞,相反,非常轻柔温和,可她这样望过来,却让路千海说不出的难受和恐惧。
路千海往后退去,随着女童走来,他渐渐退到了门槛,后背靠在破败的门上。
“你,你真是夏大小姐?”路千海抬着眼睛看着她。
“你觉得呢?”夏昭衣睥睨着他,淡淡道。
路千海唇瓣颤着,忽的说不出话。
女童站姿随意,脊背却端挺,脖颈纤细,双肩如削,一身朴素发旧的暗色衣裳丝毫无损她的气质。
她身上有种贵气,这贵气无关荣华,无关富贵,是腹中的清气和骨中的清华。
是啊……
这世上能有几户人家养的出这样一个女童来?
即便是从小当做暗卫去训练的女童,也断然不会有这样的风华气度。
“怎么可能……”路千海喃喃道,“不可能的,你骗我!”
大风灌入进来,带着扬起的尘埃,那些细碎冷硬的沙石拍在身上,凛冽刺骨。
夏昭衣笑了,温柔的说道:“路大人,你听。”
路千海回眸,循着她的目光望向冷寂的暗夜。
“那些风声,呼啸悲嚎,”夏昭衣说道,“像不像是冤魂在泣诉呢。”
路千海浑身一个冷颤,双目赤红。
“我定国公府,英灵不散,磊落肝胆,浩如长风,化惊雷,破云雾,斩妖邪,而你,”夏昭衣望着他,弯腰将烛火递到他跟前,“路大人,你就是妖邪和魑魅。”
“你做了那么多假账,伪造了那么多证据,你害死了他们,却还要称他们为余孽,”夏昭衣的声音和吐字变得很轻很轻,“你说,他们要不要回来找你呢?”
“你别说了!”路千海忽的吼道。
“他们死的好惨,比我还惨,至少我是自愿赴死,他们呢?”夏昭衣目光浮起恨意与悲悯,“路千海,你拿什么还?”
“不要再说了,你别说了!”路千海哭道。
“跑啊,”夏昭衣看着他,“他们追来了,你的脚又没绑着绳子,你怎么不跑?”
路千海愣怔的看向自己的双脚。
对,对啊,他的脚又没被绑着……
“他们找你索命来了!”夏昭衣沉声叫道,“你还不跑!”
跑,跑!
路千海忙爬起,惊恐的看着女童在烛火里的面孔。
夏昭衣唇角一勾,上前说道:“怕我么?”
路千海面色惨白,惊忙转身,仓促奔向黑暗。
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夏昭衣面色变得轻松。
她“呼”的吹灭了烛火,低低道:“真难吓。”
326 不好露面
“不在?”吴内侍立在郑国公府大门下,皱眉说道,“郑国公不在,那世子呢?”
“也不在呀,”管家赵来一脸焦急,说道,“我们国公爷和世子今早便去了方湖县,那边几个管庄园的老伙计跟六爷的夫人起了冲突,矛盾闹得太大,前几日好些人哭着来京,非得求我们国公爷去主持公道。这可怎么办才好,一来一往最少得六七日,如今又入冬了,听说过几日还有大雪,就算现在立马差人过去,路上都未必追的上……”
吴内侍不想再听他絮絮叨叨,说道:“你现在速派人去令他们回来,能不能遇上是后话,我回宫同圣上禀报。”
“辛苦吴内侍走一趟了,”赵来恭敬笑道,袖中的一锭银子悄然塞过去,“茶水费,吴内侍,辛苦了。”
吴内侍不动声色接来,转身往轿子走去。
送走了他们,赵来脸色便平静了下来,沉一口气后,同家仆欲回身,一个少女大步跑来:“等等,等等!”
赵来转眸望去。
少女衣着寻常,简朴干净,跑来后说道:“这里是郑国公府吧?”
赵来打量她:“你是何人?”
“有人托我将这封书信给世子爷。”少女递来封信。
“我们世子不在。”赵来立即便道。
“那等他在了再给他。”少女说道,将信递给最近的一个家仆,转身跑走。
家仆拿着信,抬头看向管家。
赵来走来几步夺走,朝府内走去。
“汪汪汪!”
一只小狗摇着尾巴,灵活轻巧,从朱青色的缁地绒毯上跃起,张嘴咬住了肉块。
“接得好,”赵的笑音传出,“再来。”
说着,又抛起肉块。
小狗再度跃起,稳稳的接住,咬了几口直接吞下。
“妙极妙极,来,狗蛋。”赵招呼它过来。
小狗欢快的跑去,蹭在男子的白衣袖边,享受着他的抚摸。
赵来快步进来,说道:“世子。”
“打发走啦?”赵抬头望来,笑眯眯的问道。
“一封信。”赵来递去信封,将那少女的形容和说的话描述了下。
“别是情书吧,”赵接过信来,边拆开边慢条斯理道,“那她就没戏了。”
信上内容不过两行,赵扫了一眼,眉梢轻轻一挑:“哦?”
“世子,说的什么?”赵来好奇道。
“阿梨写来的,说定国公府有个疯子,”赵抬起眼睛看着赵来,“是路千海。”
赵来一惊:“路千海!”
“是的呢,”赵收回目光,将信折叠起来,说道,“这可完了,这信上说他是个疯子,他在哪疯跟我无关,可万一弄坏了我精心修出来的小院怎么办?”
“世子,您现在不宜露脸和出门,这件事情便找季盛去吧。”赵来说道。
“不急,”赵望着一旁的香炉,看着轻轻飘散的白烟,说道,“容我慢慢来想。”
“想什么?”
“这阿梨为什么要把路千海给我?”赵将狗蛋抱到怀里揉着,思衬道,“今日要不是她在刑场上面那么一闹,本世子何至于去欺君?要是被逮到我根本未出城,我的脑袋和屁股总得有个开花的。”
“会不会是什么陷阱。”赵来说道。
赵没说话了,垂头看着狗蛋。
狗子被他抚摸着,快乐的舔着他的手指。
安静好半会儿,赵说道:“真烦啊。”
“嗯?”
“不去管吧,我那小院子在那边,容易被人发现,去管吧,我如今又不好露面,”赵轻轻捏住狗蛋的脸,“狗蛋,你说那阿梨是不是一条狗?”
小狗什么都听不懂,见他望来,冲他很轻的汪了声,以为在玩。
“对,她就是一条狗,太欺负人了,”赵将狗蛋放下,“去,去玩吧。”
看着小狗快乐的跑走,赵站起身子,抚了抚自己的白衣,说道:“那我也当一条狗吧。”
“世子说什么呢……”赵来嘀咕。
“我去写信,你差人送去醉仙楼,既然是路千海,又在定国公府,那便是我兄长的事,轮不到我出手了。”赵说道,朝书房走去。
……………………
又一队巡守卫过来敲门,分明已寅时了,但满条长街都是嘈杂,闹的不得安宁。
杨冠仙在书房里面画符,就着书上的符纸,一笔一划的学着。
郭庭坐在旁边看着他,眉目凝重。
等楼下的伙计上来敲了三声房门后,郭庭才开口说道:“那些官兵走了。”
杨冠仙应了声,将最后几笔描完,搁下了笔。
看着纸上没有干掉的墨渍,杨冠仙说道:“那继续说吧。”他抬头看着郭庭,“局势已经越来越乱了,各方都坐不住了,所幸现在是冬天,等冬日一过去,我不知道李据这江山还能撑得住多久。”
“所以,”郭庭对他要说的非常了然,“你今日去了栖鹿院,那颜青临又说什么了?”
“她急了,”杨冠仙拢眉,“还有方观岩,这家伙野心勃勃,我真怕他会做出什么来。”
“其实有野心未尝不是件好事,”郭庭声音变低,“我倒是觉得,如若二哥能有点野心便好了,他太过一蹶不振。”
杨冠仙看了看他,重新提起笔来,胖乎乎的手握着笔去蘸墨,说道:“自己想要做什么,和别人硬强迫着你去做什么,总是有区别的。”
“这也没办法,”郭庭说道,“如果不是他们,二哥早就死了,到底是欠了他们。”
杨冠仙“呵呵”笑了声,将快干的纸放去一旁晾着,继续描画,说道:“今日我去大平广场,撞见了曹幼匀那表弟。”
“宋倾堂?”
“我本以为要动手,到时候有这么个身手了得的郎将在,我们的人多少都有点危险,而且混战里边也容易伤到他,所以我想将他骗走,”杨冠仙继续说道,“结果被一个人从中拦下了,你猜是谁。”
“谁?”
“沈冽。”杨冠仙说道。
327 透着古怪
郭庭乍听觉得耳熟,仔细一想,说道:“是郭澍那外孙,如今住在淮周街郭宅的沈冽?”
“正是他,因为夏姑娘的那些书,方观岩一直想对付他,”杨冠仙说道,停顿了下,又道,“还有一事,其实我们一直未说。”
“何事?”
“淮周街的那场刺杀,”杨冠仙说道,“我三弟说沈冽当时也在,应是闻声出来的,带着他的随从一起。”
“三郎放了他一马?”
“路人不杀,更何况郭澍也算是个了不得的人物,三弟不想树敌,以及……”杨冠仙皱眉,声音变缓了下来,说道,“可能当时真的对他动手也未必能杀得了他,如果今日骑马带走阿梨的那个男子正是沈冽的话,以他的身手和当时他们相隔的距离,他要躲掉弩箭会比较轻易。”
郭庭讶然:“今日带走阿梨的那个男子会是沈冽?”
“身形很像,不过不敢确定,但方观岩分析的有道理,他们不像是一伙来的。”
“阿梨,沈冽,”郭庭喃喃念道,“颜青临。”
“颜青临?提她作甚?”
“你提及了淮周街的事。”郭庭看了杨冠仙一眼。
杨冠仙停顿,没再说话。
淮周街的那场刺杀,说来仍是他们心里的一根刺。
这场刺杀,颜青临组织时瞒住了他们所有人,只有杨冠仙的同胞三弟杨长军知晓。
虽说颜青临做事不需要一定告知他们,可这样被蒙在鼓里,让他们颇为不好受。
“以及,”郭庭又说道,“阿梨当初来找我时,一来便说她是定国公府的故人,所以我去问过二哥,二哥说不认识她,随后颜青临私下让我注意防范,称阿梨也许是来同我试探二哥是否还活着。”
“这倒是没什么不对,”杨冠仙说道,“你同世子结拜,称兄道弟之事,外人绝不可能知道,所以来试探你的人的确只能是惠平当铺里的。”
“是,当铺里知道二哥还活着的人包括掌柜在内,一共也只有我们七个,其余皆在她所怀疑的名单里,但是我思及淮周街的事,我忽然发现,其实我们也未必为她所信任。”
杨冠仙“嗯”了声,心里颇觉无奈。
本想说颜青临的信任与否也没多大紧要,但是他想起了自己今天在栖鹿院里面怂包包的样子,好吧,还是有点重要的。
“不过,她应该怀疑错了,”杨冠仙说道,“颜青临觉得阿梨是来试探世子是否还活着的,而实际上这段时间阿梨的所有举动,都在围绕着定国公府,而不是世子。并且,即便是围绕着定国公府,世子却不认识这么一个女童,她也没有再来找过你了。”
“很古怪。”郭庭皱眉说道。
“是啊。”杨冠仙点头,却忽然笑了。
“你笑什么?”
“郭庭,”杨冠仙看着他,“当初我问你信不信人会起死回生,你可还记得?”
“……你莫要胡说。”
“你看,这不就结了,”杨冠仙手中笔端又蘸了蘸墨,垂头去描画符文,说道,“那就不要问我笑什么了,反正你不信。”
“你想说的,又是夏姑娘?”
“当初同你提起清梅岭大火将夏姑娘尸身烧成灰烬,那会儿我说不知真假,但是如今我可以拍着胸膛同你说,就是真的,”杨冠仙说道,“那清梅岭的确着火了,此消息被易书荣封锁,没有传入关内,我二弟数月前去北境特意就是为证实此事,他托了书信回来告诉我的。”
郭庭愣愣的:“你当时所说,是夏姑娘的师父……”
“这一点着实不清楚,无从查起,我当初也是听一个道友对我提起的。”杨冠仙说道。
“这同阿梨有何关系?”郭庭问道。
“我不知道,”杨冠仙一摊手,“但我同你说的这些,你没有发现夏姑娘死后的遭遇处处透着玄妙与古怪吗,而阿梨同夏姑娘之间我觉得肯定有渊源,你要我说所以然,我说不出,但我不信这世上有这样聪慧胆大的女童,这种天赋之姿万中无一,怎会忽然冒出来一个,又与定国公府有牵扯?”
“合着都是你猜的。”
“是,”杨冠仙点头,“我现在非常喜欢这女娃,虽然今日计划被她打乱,可她带给李据的震慑绝对比我们的那场计划更有威力。”
郭庭也点了下头,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对这女童仅有一面之缘,那会儿她还没有在这京城闯出名声,谁能想到其后不过短短数月,这女童就成为全天下都注目和通缉的焦点,仅仅只是个女童。
这时楼下传来动静。
杨冠仙和郭庭同时朝书房门望去。
木楼梯被人踩的响,动静很大,跑上来后直接将门推开,一个和杨冠仙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男人出现:“哥!”
杨长军进来,手里面拿着封书信:“郑国公府送来的。”
杨冠仙接过书信,拆开后看着,神色渐渐沉下,他递给郭庭:“你看看。”
郭庭好奇接过。
“这赵,”杨冠仙说道,“踢球踢的真快,阿梨寻的是他,他转身便将锅往世子身上甩来,口口声声称夏姑娘是他的夫人,称我们世子是他的兄长,你瞧瞧这人,跟个狗一样。”
“路千海,”郭庭抬头说道,“那我们如何做?”
“如何做,是我们说了算的嘛?”杨冠仙浮起抹阴阳怪气的讥笑,“不是颜青临说了算的?”
月华隐在层层乌云后,天地无光。
到处都是呜咽的风声,地上破碎的草木横亘,还有瓦片斜飞而来。
路千海跌跌撞撞,在屋舍院落里没有方向的狂奔。
他饥肠辘辘,又因多日没有睡好,精神更是萎靡脆弱。
现在耳边全是那女童的声音,脑子里面则满是带血的人影。
风声在凄鸣低哭。
他看那边的树影下面像是有人。
他看那边的屋舍上面像是有头颅咕噜噜的滚下来。
他看湖里,像是有许多血淋淋的爪子要破开探出。
“啊!!!”路千海疯了,他狂奔着,加快速度,一会儿摔倒,一会儿撞在墙上或树上。
最后他躲在一个角落里面不敢动弹,全身缩着,双目惊恐的望着无边黑暗。
328 问心无愧
天色灰沉沉的,继昨日积云压城后,今日的天幕更为阴寒。
泰平居的最高楼里,熏陶的香风袅袅,厅室内光线明丽,一层一层的轻纱幔帐飞扬,妍姿俏丽的美人们正扭着腰肢,轻歌曼舞。
偌大酒席上满是美味,海味山珍,一应俱有。
富商们衣着精美,奢侈富贵,正笑语言欢,桌旁立着诸多侍从和娇美的丫鬟。
一墙之隔,赵宁坐在字画后品茶,脸上的纱布已经取下了,唇上的缺口很明显。
载春在旁边练字,眼角余光老控制不住的看过去,暗衬她喝水的时候会不会漏出来。
墙是空心的,墙的两面都挂着字画,隔壁的声音全听得到,只是太吵了,与其说是谈商业生意,不如说是各自吹牛摆谱。
赵宁慢慢悠悠,一个时辰才喝半盏。
过去好久,隔壁的声音渐渐少了,几个富商们逐一离席,离开时笑谈意犹未尽,他日再约。
大约一炷香后,她们的房门被敲响。
载春搁下笔起身,取来面纱为赵宁戴上,而后过去开门。
楚管事,李管事,和程掌柜走入进来,恭敬说道:“大娘子。”
“辛苦了,”赵宁说道,“坐吧。”
他们在月牙凳上坐下,虽然吃的不多,但是喝了不少,一个个红光满脸,散着酒气。
楚管事最先说道:“丰和县那生意恐怕谈不下来,刘贺拐弯抹角,不肯说正事,所以先不指望。”
李管事跟着道:“绸邸丝绸那生意妥了,价格可以再压得低一点,因为他们行情越来越不好。”
“海货的资源快断了,游州往东南一片如今不姓李,是大成王的天下了。”
“粮食如今收不到,朝廷管制的严格,许多产粮富饶之地今年几乎颗粒无收,方才连掌柜提及,说今年收入最多的大府,也不过才八十四石。”
……
管事们你一句我一句的说着。
他们说的,赵宁在这边基本都已听到,不过她没有打断,安静的看着他们。
管事们能说的说完了,停了下来。
赵宁手指在一旁的桌子上轻点,非常有规律,一下两下三下……指甲和桌子碰撞,声音清脆。
沉默一阵,赵宁说道:“那些丝绸全部要了,在外头的棉花也全收来,接下来的十日开个收冬衣的铺子,别人不要了的冬衣若还能看,可以来换个不低的价格。”
“这冬日收冬衣?”李管事说道,“恐怕不会有人愿意的。”
“愿意的自会来,不愿意的那便不愿意。”赵宁慢声说道。
楚管事皱眉:“就是怕有人会财迷心窍,为了钱把自己的衣服给扒下来换,若是这样的话……”
“因为愚蠢而冻死的人,与我们有关吗。”赵宁问道。
楚管事顿住,说道:“也是,自作孽,不可活。”
“粮食便不管了,”赵宁继续说道,“屯好我们自己所需的,其余半点不沾,茶叶要大批量的收,收最好最上等的,以及在五天内,你们尽最大可能打通去游州和湖广的商道。”
“去游州和湖广?”程掌柜忍不住说道,“可是大娘子,那边战乱呢。”
“所以那些投靠了新王的富贵人家才更惊心并且无所事事了,”赵宁说道,“打通好这条商道,茶叶以二十倍价格卖去,喝得起的人会来喝的。”
“好。”程掌柜应下。
一阵寒风从窗外吹来,赵宁的面纱轻动,她的手指还在桌子上慢慢敲着,颇为规律,继续同几个管事们说话。
载春慢慢练字,这时看到窗外似有什么东西吹动起来。
她张眼望去,是一张纸。
可能又是那什么“告世书”,载春撇了撇嘴,收回目光。
天空上面仍飞着不少纸页。
昨天许多纸页被大风卷起,落在了屋顶上,树梢上,今日的风将它们重新吹落。
纸页上面的内容,识字的,不识字的,如今都已经快会背了。
朱岘看着手里几张皱巴巴,被强行抚平的纸,神情严肃。
因天光太昏暗,魏从事点了烛火过来,放在案前。
朱岘没有反应,目光在这些字上一个一个望去。
“兵部那边来消息了,”魏从事说道,“阿梨那臂弩是坏的。”
听到“阿梨”两个字,朱岘抬起头来:“坏的?”
“内部全部被破坏了,应该有一个小机关,她脱下来扔掉时特意将这个机关触动,内部结构便坏掉了。”魏从事说道。
朱岘有片刻愣怔,而后点头。
“厉害吧?”魏从事说道,“是不是很厉害?”
“阿梨吗?”
“不然呢?”
“厉害,”朱岘抬手在告世书上抚了一下,说道,“她,其实也不是坏人。”
“哦?”魏从事说道,“当初朱大人不是说是非该由律法来定,不能意气用事嘛,这女童可是个草菅人命之徒,昨日死了一十七名士兵,伤了二十多人,这些人命,可都该算到她头上。”
“但她昨日放了郭朝,”朱岘皱起眉头,看向昏沉沉的窗棱,“郭朝被陆容慧激的寻死,她若不是动作快,可能郭朝现在已经躺在棺材里了,而那些士兵……他们对她下的也是死手,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哪有什么对错可言。”
魏从事也皱起了眉头,转身回去自己案前坐下,说道:“罢了罢了,是是非非,太难理清,不理了,不过你可要当心了,你的日子可能会不好过。”
“我问心无愧。”朱岘看着他说道。
魏从事朗笑了出来:“无愧,这两个字好像才见到过。”
他将手里折叠好的纸页拿出,同样也是皱巴巴的,打开后在桌上铺好。
“你看,定国公府无愧,”魏从事念道,而后抬头,“朱大人,要不咱们去查吧。”
“查?”
“你不是说阿梨是来找你告状的吗?好你个问心无愧,你当时不是不敢接?”
朱岘一愣。
“敢吗?”魏从说道,“朱大人,人家小女娃敢闯过千军万马告状到你跟前,你身为从京兆府少尹,竟然连接都不敢接?”
朱岘握紧拳头,眉头皱起,定定看着他。
“敢还是不敢?”魏从事扬眉,“不是问心无愧吗?”
329 成了疯子
无愧。
无愧……
朱岘抿唇,看回到告世书上。
上边的字字句句很平淡,没有任何辞藻修辞与感**彩,就像是信步走路般闲淡。
“定国公府未曾谋逆,未曾结党营私,未曾勾结外患,未曾暗中窃取赈灾之粮,以告世人,定国公府无愧。”
定国公府的罪状从未对天下公布过,也没有人会闲到去问朝廷定国公府犯了何事。
这年头,能活命便已不错,谁会去闲着找罪受。
如今这封告世文,说是在告诉世人定国公府无罪,不如是在说当年定国公府究竟犯下了何“罪”。
思及当年的种种,以及最后定下的大罪,朱岘仍觉得心有余悸。
那是毫无商量余地的,在最短的时间内,以最快的速度,那偌大定国公府便直接烟消云散。
真正是什么罪,有哪些罪,甚至连朱岘都不完全清楚,这样大的案子轮不到京兆府,是御史台刑部和天荣卫直接办的。
但是朱岘知道,定国公府无论怎么样,都不会犯下被灭门抄家的大罪,他所知道的那几条罪状,他清楚定国公府根本不会犯。
不仅他清楚,在朝为官的所有人都清楚。
但是清楚了又如何,能做些什么?
螳臂当车,不过一死。
现在看着纸上的“无愧”,朱岘心里百感交集。
“定国公府无愧,”朱岘轻声的念道,忽的,他一拍桌子,“好,我敢!”
手在书案上面拍的很痛,因为天冷,还有些发麻。
不过很快,心里那阵痛快之感便将手里的痛感冲散。
跟昨日在大平广场上拦住了陆容慧的屠刀一样,他忽然又觉得很舒服,很爽快,就像是积压许久的一口闷气冲破堵住胸口的大石,完全释放了出来。
只是还没高兴够,外边忽然传来惊忙的脚步声:“大人!大人!”
朱岘抬头看去:“何事?!”
“大人!”衙卫上气不接下气,跑进来大声嚷道,“出事了大人!路大人,路千海,他出现了!”
街口远远围了许多人,巡守卫和衙卫们赶来后便开始驱逐他们,但是这片地方太过宽阔,又是往来人流密集之处,所以怎么都赶不尽。
朱岘和魏从事随人大步过来。
路千海跪在地上,衣衫单薄褴褛,身上被诸多铁链捆绑着,几根腕粗的铁链跟地上的巨石锁着,六个锁匠在旁边研究。
“路大人!”朱岘走去叫道,回头看向一旁的衙卫,“怎不给路大人弄个外衣披着?”
衙卫面露无奈,指了指他。
朱岘皱眉,走过去叫道:“路大人?”
路千海完全没有反应,跪在那边,嘴巴里面碎碎念着。
一个队正递来一件外袍。
朱岘接过来后盖在路千海的背上,路千海忽然疯魔一样惊起,双目赤红:“不要碰我!我杀了你!”
说着张嘴就要朝朱岘咬来。
好在队正反应快,及时将朱岘拉开。
“就是这样,”衙卫说道,“路大人不给我们碰,他,他疯了……”
“等等,”魏从事说道,“这是什么?”
他指向路千海怀里露出来的纸张一角。
“取来。”朱岘说道。
队正和衙卫互望了一眼。
队正上前,用刀鞘架在路千海脖子上,将他的头强行往另外一边偏去,衙卫将他怀里的纸张取出。
一等刀鞘离开路千海的脖子,他却速度极快的,回头一口咬在了刀鞘上。
是真的咬,用尽全力,他半截牙齿被生生磕坏,掉落了下来,血水从牙床里面渗出,颇是吓人。
朱岘别开头,皱眉摇头,将纸页打开。
“伏罪书。”魏从事先低声念了出来。
一行行看下来,两个人的脸色齐齐白了。
比起告世书上的简短数语,这张纸上面的文字巨细详尽,数字语法全部精细精炼,用词谨慎。
“收起来,”魏从事很轻很轻的说道,“快点。”
朱岘反应过来,最快速度收起,心跳很快很快。
“你们怎么样了?”魏从事看向那边几个锁匠,“快了没?”
“快了,大人,就好了。”锁匠应道。
魏从事望回到朱岘身上,再转向路千海。
他因为牙痛,正在那边低哭,披头散发,狼狈不堪。
魏从事叹气,摇了摇头:“恐怕咱们的太傅大人,现在会更加糟糕。”
路千海被发现一事很快传开,朝廷上上下下皆惊动,路千海的家人和太傅府的人第一时间赶去京兆府衙,见到路千海这模样,全部吓傻。
同时,东平学府也因路千海一事而炸开锅。
看着来来往往的马车和轿子,林清风唇边的笑意变浓,说道:“你看看,可真是急坏了。”
小丫鬟跟在她身边,笑着看过去。
经过东平学府,再往前面走上很长一段路,终于到了郭府。
小丫鬟上前拍了拍门,过去一阵子才有人过来。
家仆打量着她们:“你们是……”
“我们来找沈郎君的,”小丫鬟说道,“石头认识我们,你去问问石头,就说是一个林姑娘,直接问石头就行啦。”
“石头?”家仆点头,“你们等等,我去问问。”
“那你的速度可要快些呀。”小丫鬟说道。
等家仆关门离开,小丫鬟撇嘴,回来对林清风道:“在这里等个门都等了半天了,他再这么一来一回,可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以为郭家多有钱呢,连个守在门后的家仆都雇不起吗。”
“少说点话。”林清风说道。
不过这一次倒是没等多久,很快就听到里面的动静。
石头大步跑来,拉开门看到果真是她们,顿时一喜:“你来了,林姑娘。”
“石头小官人。”林清风笑道,福了一礼。
“来来来,进来。”石头嚷道。
家仆跟在后面,过来后拉了拉石头的衣袖,低声道:“这样不太好吧,少爷那还未说呢。”
“没事的,你懂个屁。”石头推开他,笑脸对林清风道,“来,快进来。”
小丫鬟开心的过去扶林清风,说道:“走,小姐。”
同时不忘在林清风耳边很轻的说道:“还真的被小姐料准了呢。”
林清风唇角一扬:“这又不难。”
毕竟家仆过去禀报时最先遇上的人必然是随从,而后再是少爷。
而这个随从又巴不得赶紧让他家少爷去读书呢。
330 大家小姐
“来来来,”石头高兴的带路,“林姑娘,这边。”
家仆跟在他们后边,总觉得这样有些奇怪。
不过看到石头把这个林姑娘带去的地方是舟心苑,不是沈冽所住的院落,他便稍稍安心下来。
待石头领人进去,家仆瞅准机会,掉头往另外一边跑去。
章孟和戴豫正在下棋。
戴豫捏着颗棋子,望着棋盘沉思。
“你快输了。”章孟说道。
“别出声。”戴豫不悦道。
“这是战术。”
“别吵我,我能救活。”
家仆从外边大步跑来,书房的门是敞着的,家仆跑入了进来。
章孟和戴豫回头看去。
家仆张望着:“?少爷呢?”
“刚和杜轩练完剑,少爷在沐浴呢,”章孟说道,见到家仆喘着气的模样,又道,“发生了何事?你怎么这么惊慌?”
家仆过来说道:“方才有两个小娘子过来找少爷,说是一个林姑娘,认识石头的,我在路上碰到石头,石头一听说此人,立马就跑去了,现在直接把人给迎进了府里,往舟心苑那边去了。”
“直接给迎进了府里?”戴豫说道,忽的一乐,“哈哈,这石头,该不会是在京城遇上了什么交好的小娘子了吧?”
章孟也跟着笑,笑着笑着,皱起眉头说道:“不对啊,这怎么能直接迎进来的。”
“我就是这个意思嘛!”家仆被他们气笑了。
“你去找少爷,”戴豫对章孟说道,“我去那边探探情况。”
“咱们局还没下完呢,今晚请一整只叫花鸡的,胜负都快定了,不能这么赖皮。”章孟不高兴道。
“这哪里就是胜负已定了,还可以救一救的,我去找少爷帮我。”
说话间,刚沐浴完着一身墨蓝衣袍的沈冽从外边进来,随口说道:“救什么?”
“棋!”戴豫指道。
沈冽走过去,扫了一眼,捡起棋子随便一落,翩然离开:“救了。”
章孟赶紧往棋局看去,一喜:“彻底死了!哈哈!”
戴豫委屈:“少爷,这棋……”
“搁哪都是死,”沈冽说道,“我救的是你,不是棋。”
章孟哈哈大笑,笑完看到一边跟着傻乐呵的家仆,这才想起正事,过去沈冽书案前,将石头和那林姑娘的事情说了。
沈冽刚将镇纸落下,正在磨墨,抬头说道:“林姑娘?”
“长得可美,穿的体面,言行举止像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家仆说道。
沈冽点头,说道:“知道了。”
垂下头继续研磨。
“少爷,”家仆说道,“就,不管了吗,您不过去吗?”
“不管了,你去忙你的吧。”沈冽说道。
家仆只得点头:“好吧。”
待家仆离开,沈冽看向戴豫:“你去院外,石头跟那林姑娘怎么闹都行,别带到我这。”
“我寻思这事有些怪,”戴豫说道,“石头在京城和大户人家的姑娘能有什么往来?”
“嗯,”沈冽说道,“这林姑娘找的是谁。”
“少爷您啊。”
“但她和石头很相熟,”沈冽提起笔来,蘸了蘸墨,说道,“所以这林姑娘的手段,还不明显吗?”
戴豫一顿,恍然大悟状:“这姑娘厉害啊!不过少爷不好奇这姑娘找你什么事吗?”
“没有兴致,”沈冽说道,“若有什么重要的事,石头早声张了。”
石头端来刚冲泡好的茶水,放在林清风手边,高兴的说道:“这么说,我家少爷读书的事情,林姑娘真的给打点好了?”
“不然我怎会上门来呢。”林清风笑道。
“还是林姑娘厉害!林姑娘真是妙!”石头开心的不行。
林清风也笑,捧起茶盏来,顿了顿,忍不住提醒道:“不过,你家少爷人呢?”
“哦,我刚才在那边遇上个家仆,让家仆去找他了,很快过来的,您放心,不过……”石头说到这,面色露出些为难。
“怎么?”林清风看着他。
“就是……我家少爷可能不是那么喜欢读书,也不对,”石头嘀咕,“他是喜欢读书,可读的都是乱七八糟的书,所以他现在心思好像不在学业上了,到时候若我家少爷来了,林姑娘不知道能否帮忙劝一劝,您一个姑娘家,又长得好看,兴许我家少爷会给您面子的。”
林清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旁边的小丫鬟也跟着笑。
到底是那些个州府里出来的,别的不说,就看这个随从的模样和谈吐,跟京城里面的这些人家怎么比。
哪有大户人家的公子哥随从会说这些不体面的话,什么您一个姑娘家,又长得好看,兴许我家少爷会给您面子。
这些话,不知道的以为是茶楼的跑堂和伙计说的呢。
“好的,”林清风笑眯眯的说道,“我会帮你劝一劝,没事,你家少爷再顽劣,应该也会害怕棍子的吧。”
“棍子?”
“别别,别误会,”林清风笑道,“不是说我要拿棍子,我是说郭大侠的棍子,再不济,写封书信回去叫个人过来,都得驯一驯这不求上进,游手好闲的毛病吧,好男儿怎么能不读书?又不是没钱读不起。”
“是啊,”石头点头,嘀咕道,“不过不太可能,老太爷从小疼爱我家少爷,从来没凶过,我家少爷如今生得也高大,一身功夫没几个人打得过他,拿棍子……应该不会。”
“该不会是个莽夫吧。”身后的小丫鬟忍不住说道。
“才不是,你可别乱说,”石头不悦的皱眉,不过想到还要靠她们帮沈冽求学,语气柔和下来,“我家少爷很俊美的,不是莽夫,可好看了。。”
说着,他朝外边看去,有些着急,很轻的咕哝:“奇了,少爷怎么还没来。”
小丫鬟看向林清风,不由皱起眉头。
她虽然没有见过沈冽,但是是见过沈谙的。
那沈谙生得太好看了,即便是病怏怏的,是走在街上却都扎眼得很,谁不将目光多往他身上投去呢。
所以这个沈冽,即便再莽夫,也不会差到哪儿去吧。
想着,小丫鬟也跟石头一样往外面望去,好奇起来这个沈冽到底长得什么模样了。
331 曾经少年
等了又等,始终不见人。
石头有些站不住了。
林清风手边的茶水都凉了,中间忍不住出声委婉的催促了几次。
石头让她们等着,自己跑去喊人,结果被戴豫给拦在了院外。
石头闯了好几次都被拦了下来,气不打一处来。
“别费工夫了,少爷说了,不见。”
“我这是为少爷好!”石头恼怒,“你懂个什么!”
“我这是为你好,”戴豫说道,“你再这样,少爷准把你送回去,你真以为少爷脾气好就可以由着自己乱来吗。”
“我什么时候乱来了?乱来的是少爷,还有你们。”石头气的又想绕开他。
戴豫沉了口气,一把抓住石头的后领朝外边拖去。
“你还真是块石头,是茅坑里的石头!”戴豫将他摔在平地的石凳上,“真是不知好歹,我问你,那林姑娘你们怎么认识的?认识多久了?你直接把人领进府里来,人家万一是个女刺客女杀手的,偷偷溜去井里下毒怎么办?”
“你扯什么呢!”
“我扯什么?我告诉你,你石头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再清楚不过了,”戴豫指着他,“要不是有求于人,你这目中无人的臭小子能这么狗腿?你这段时间忙来忙去,还不是因为学院读书那事,那什么林姑娘是允诺了这点好处给你吧?”
石头别开头,整理着自己的衣服,面色冰冷。
“自己回去好好琢磨,我看你是上头了,没个规矩,”戴豫说道,“再不老实,少爷不把你送回去,我都得怂恿少爷把你给送走!”
说完,戴豫转身离开。
石头还坐在那,脸色奇差,瞪了戴豫的背影一眼,不过眉心渐渐松开了,认真思考琢磨起来。
小丫鬟就在不远处,悄然看着,想了想,转头跑回来。
林清风听完,眨巴下眼睛:“真的这样说的?”
“对。”
林清风垂头看向手边冰凉凉的茶盏,没有说话,脸上的笑意完全不见了。
“小姐,要不我们还是走吧,”小丫鬟说道,“我们在这里浪费了不少时间了,晚上不是还有个人要见吗?”
而且在这里呆的越久,小丫鬟现在越害怕。
本来觉得这里的人都呆呼呼,没什么脑子,乡下来的又笨又憨,结果被她听到这样一席话,小丫鬟便越看四周越诡异古怪。
说石头引狼入室,小丫鬟反倒觉得是她们在羊入虎口呢。
林清风也觉得烦闷,在这浪费的时间着实有些太多,超出她原本所想,她今日还有好多事在等着呢。
沉了口气,林清风站起身子说道:“好,我们走吧。”
石头在石凳上呆了好一阵,起身回来打算让林清风和小丫鬟先回去,远远看到她们两个人朝大门走去。
石头赶紧往假石后边藏去。
想到戴豫的那些话,石头皱起眉,心里面隐隐也觉得古怪和不对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不得不去思考对方的目的是什么。
会是什么呢?
不过,不管是什么,石头可以认定的是,对方一定是冲着自己家少爷来的。
……………………
一辆不起眼的马车缓缓从定国公府门外驶过。
窗帘掀着,寒风灌入进来,车上的女人安静的望着高大静谧的府宅,面无表情。
她衣着简便轻练,但足够保暖,头发束成发髻,不过仍看得出是女子模样,并没有刻意伪装。
“那有钱的赵大娘子在这置办了几个铺子,从那边过去就能看到。”一旁的男子说道。
女人如若未闻,目光始终凝在车外的高墙上。
马车很缓很缓,她从窗外收回目光,淡淡道:“林清风那边,如何了。”
“的确是个精明的女人,购置成批货物和处理事项拿手一绝,她一直做这个,赚了不少钱。”手下说道。
“我们需要快些弄到这批物资,”女人说道,“我不想再呆在这了。”
“夫人莫不如先回去?”
女人摇了摇头。
男人便也不说话了。
马车继续往前,很快到了定国公府的大门。
门口残败的不成样子,褪色的封条大大的贴着,台墀上还有许多黯淡颜彩,过去了两年,风吹日晒,当初的鲜血都还留有痕迹,虽然很薄很淡,却也肉眼可见。
女人忽然想起了一人,说道:“那个阿梨,还有动静吗?”
“没了,夫人,在大平广场闹了一阵,又失踪了。”
“怪不得她要对我母亲下手,”女人唇角勾了勾,“原来是定国公府的人。”
“定国公府的人没有死透,也是奇怪。”
“死透吗?”女人很低很低的说道,眉目轻轻敛了起来。
她转头去看刚刚经过并正在远去的大门,风阵阵吹来,她的目光忽然像是飘了出去,穿过人间,穿过千山,穿过云海,落在很遥远很遥远的时空里。
少年郎意气风发,弯弓百步穿杨,笑起来似四月阳光,一口洁白皓齿,一双明亮星眸。
学府里众人追捧。
马场上无人能敌。
战场上骁勇善战。
好打抱不平,惩恶扬善,知交满天下,为人热忱重情义,交友不问贵贱,只问志同道合,满心念着要去江湖当个闯荡四方的游侠。
他不知愁,从来都是笑着的。
笑着对她伸手,问她摔痛了没?
笑着对旁人斥骂,哪来那么多男女设防的规矩。
笑着离开,而后头也不回,跟人打闹着远去。
这个背影,她觉得永远都忘不掉。
可惜,没了。
世上再也不会有这样一个美好的少年了。
都怪她,都怪那个女人……
如若不是她,现在的一切都不会如此!
可是她死了,就那样死了,太便宜她了!
虽然被挫骨扬灰了,可是还是恨,好恨。
定国公府彻底远去,陶岚从窗外收回了目光。
“定云。”
“在,夫人。”
“倾我们所有人之力,找到这个阿梨,”陶岚说道,“不管用尽什么方法,找到她。”
“是,夫人。”男人垂头恭敬应声。
“我恨定国公府的人,”陶岚唇角牵起冰冷笑意,沉声说道,“一个都不能活着,这个阿梨,我会让她生不如死。”
一定会。
332 挡路的人
冷风如刀,迎面刮来,白昼直接转为黑夜,天边霞光不曾露面。
长街清冷寂静,夜夜不熄的灯火照着疲惫巡街的士兵,除了各大官衙依然亮堂如日,靠近内城的几家大酒楼在子时之前同样也是灯火惶惶。
官位在身的大臣不宜再去,王公贵族们的限制则少很多,还有家财万贯的大富商和大地主们,都是这里的常客。
林清风从轿子上下来,被伙计热情的迎入进去。
跟随去到三楼,在一间大包厢外边止步,伙计恭敬的说道:“夫人,林姑娘来了。”
等了一阵,包厢的门被一个男人打开,一股寒气扑了出来,伙计哆嗦了一下。
包厢里面没有烧地暖,清冷阒然,同外边的火热嘈杂似是两个天地。
林清风皱了皱眉,走了进去。
小丫鬟和刘成想一起跟进去,被男人拦了下来。
林清风回眸,淡淡道:“怎么?”
“姑娘是知道我家夫人身份的,”男人说道,“姑娘一个人进去吧。”
林清风笑笑,目光往旁处看去,手里的手绢轻轻懒懒的压了压唇,脚步未动。
因为她就站在门边,男人没有办法合门,站了会儿,男人说道:“林姑娘?”
林清风漫不经心的望去,眉梢微扬:“嗯?”
“姑娘该进去了。”男人说道。
林清风眨巴眼睛:“听不清楚,你在说什么?”
男人一顿,冷冷看着她。
林清风笑眼弯弯,不为所动。
屋内站着一个女人,穿一身深青色束腰长衫,外边披着颜色更深的青貂皮裘,背对着门口立在窗边,寒风就是从她敞开的窗口吹来的。
“让他们进来吧。”女人开口说道。
林清风挑眉望去,虽然一直在谈合作,可现在还是第一次和这个夫人正式见面,本以为最起码有三十往上的岁数了,但听这个声音,还年轻的很。
男人冷着脸往一旁让去,林清风带着小丫鬟和刘成走了过来。
窗扇被夫人合上,她回过身,目光落在林清风脸上,淡淡打量。
跟她所想象的大有不同,一个女人能在京城这样男人玩弄权势和财富的地方闯出自己的名气,该当长得精明和娇艳,面前这个女人却没有半点精明的面相,五官整体偏向雅致和清媚,一双美眸无辜无害,姿态清丽可人。
“见过玉夫人。”林清风福礼说道。
“客气了,林姑娘,”陶岚淡淡回道,“坐吧。”
林清风没有马上去坐,而是看着女人从漫步走来,在烛光里露出面庞。
五官生得极好,眉眼鼻梁唇瓣无一不精致,只是肤色和皮下的肌肉走势,让她露出了明显的疲惫和老态,明明是中原人的面庞,却有着北境人的粗粝皮肤。
待她近了,林清风才在桌旁坐下,脸上始终带着笑,不卑不亢。
“玉夫人之前要的货已经交出去了,但是这一次的实在有点难办,”林清风直接说道,“外头战火四起,到处都不太平,您要的这些我去弄的话倒也不是说有多难,只是这里面的周转的话……”
“你想要加多少钱?”陶岚问道。
“钱倒是小事,”林清风笑道,“难的是我中间遇见的人。”
“人?”
“近来京城有一个女人名声大起,置办了数个铺子,做起生意来风风火火,不知道夫人有没有听过她的名字?”
陶岚停顿一下,说道:“赵大娘子?”
“是呀,”林清风点头,“她的人也在收货呢,她财大气粗,给出来的价格高,我所认识的那些掌柜的,都更喜欢同她做生意了,所以你要我去周转的话,这个赵大娘子可是个不小的麻烦。”
“赵大娘子。”陶岚低低重复。
没人知道赵大娘子的真实名字是什么,又是从江南哪个地方来的,只知道从她迈入京城的第一天起,她就出手雷霆,直接让满京都的人都记住了她。
她所做的每件事都是一番大动静,甚至什么都不做,坐在屋里喝茶,也有建安王府的小郡王一箭让她继续扬名。
一旦有了响亮的名号和过硬的做派,哪个生意人会不喜往来,这才短短的时日,她的铺子就又多了十家。
“她一点都不好对付,软硬不吃,”林清风说道,“我曾几次想拜访她,都被她拒见,忍痛想将我最心爱的刘博言的醉牡丹送她,她也看不上呢。”
陶岚没有说话,眉心微皱,思衬着。
“这可真是烦,”林清风看着她,一笑,“你看,玉夫人,你有没有办法能够去对付对付她?”
“对付?”陶岚掀起眼皮,“怎么个对付法?”
“她拦在中间,咱们两个人的日子都不好过不是?”林清风笑着说道,“把她除了,彻底兴不起风雨了,你要的那批货我自然能在最短的时间里面给你弄到。”
陶岚忽的也笑了,说道:“京城这么大,能做的生意这么多,那批货对林姑娘来说应该不是难事,不至于动干戈和见血吧?”
“一山不容二虎嘛,”林清风斜坐着,垂眸把玩手里的手绢,“出名的女人只要一个就够了,物以稀为贵,一旦多上那么几个也就不值钱了。”
“那林姑娘怎么不自己动手?”
“因为,”林清风望向她,慢慢说道,“我的手下没有玉夫人的手下厉害呀,街头那么多乞丐,说清就清了大半,这么狠厉干脆的手法,谁能办得到呢?”
她笑得眉眼弯弯,声音一直绵绵软软的,似乎说出口的不是什么杀人见血的事,面对陶岚眼眸里一闪而过的杀意,她眼睛都未眨。
“林姑娘厉害,”陶岚面色不改,淡淡笑道,“借我的刀,杀挡你路的人。”
“也不能这么说,毕竟在这里,玉夫人能信任的过且能帮你办成事的人只有我一个,我们除掉这个女人,对以后我们的合作不是更有利吗?”林清风说道。
这点陶岚不否认,资源在手,人脉在手,的确更有利。且林清风只重金钱利益,而她陶岚最不差的便是钱,所以合作起来的确愉快且能够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