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8 就此一别
管事的说法装作为难,可是夏昭衣才不糊涂,她知道这山上大概有多少马,也知道诸葛予的本事有多大。
诸葛予这马场,是他二十岁刚出头时就买来了的,他不爱当官,不爱跟人虚客套,当个吃租金的地主也不愿,把家里给的那些庄子和土地,平分送了十里八铺的乡亲们后,他就跑这边来买了座山,开了个马场。
这山上至少有五个大马场,品种低的和品种高的分开来养,为了保住这个马场能顺顺当当的开着,每年孝敬朝廷也是必然,那些高品种的马儿,年年都得挑出一半送上去。
但实际上,这所谓的一半儿,可能才是十分之一,反正差不多的数量送到了就好,再多的,谁愿意白送。
夏昭衣以前跟夏文善经常来这,诸葛予每次都会带他们去山上各处逛个遍,在后山那草原上,她还骑过好几匹人人称颂,被诸葛予当命一样疼爱,轻易不给人碰的汗血马,倒没多喜欢。
跟着管事去了低品种的马儿那边挑马,老佟和支长乐去挑了。
管事提着灯笼站在夏昭衣旁边,问道:“你先前不是说,只要我卖马给你,你就同我说我家先生的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爹告诉我的。”夏昭衣道。
“你爹?你爹是谁?”
“我爹……”夏昭衣抬起头看着管事,一笑,“我爹是个大英雄啊,不如你去问问诸葛予,问他有没有什么佩服的人?”
管事觉得这丫头,还真是奇怪的。
他摇摇头:“算了,看你这女娃也不想跟我说的。”
说着,他忽然摸了块油纸包裹的麦芽糖递给夏昭衣:“给。”
“这是什么?”夏昭衣没接。
“我给我家二丫买的糖,”管事说道,“多买了份,你也拿去吃点。”
“看来你很喜欢我嘛,”夏昭衣笑着接了过来,“那我就收下啦。”
“哈哈。”管事听她这语气,也不禁笑了。
老佟和支长乐选好了,各牵了匹膘肥体壮的马儿走出来,而后就去选车舆。
双驾马车,车舆自然要大,这里的车舆有新有旧,好些是从别处收回来的,老佟想挑个旧点的,因为便宜,夏昭衣看了下木材,直接选了个最贵的。
几个伙计帮忙给安装好,老佟付了钱,饱鼓鼓的钱包一下子就干瘪了下去。
跟管事道了别,他们坐车离开。
回到客栈,庞义已经睡了。
夏昭衣在大堂叫了一桌酒菜,等吃完后,她才从袖子里面拿出一物,放在桌子上:“这个,你们收着。”
东西用小巾帕包裹着,支长乐捡起来打开,是一支草木编织的梅朵。
“这是……”老佟不解的说道。
“我得走了,”夏昭衣说道,“在京城有个清阙阁,以后你们若遇到什么麻烦,你们去那边直接找掌柜的,把这东西给他,然后报上初九二字即可。”
“你要走?”支长乐心下一紧,“这,这不妥啊,你要去哪里呀?”
“是啊,阿梨,你怎么,怎么就要走的?”老佟也有些接受不了。
“我本来就是要走的,”夏昭衣一笑,“天下无不散筵席,此一路多亏你们二人照顾着我,我先谢过了。”
说着,她双手抱拳,颇有大人的模样。
支长乐觉得难受,看向老佟。
老佟也说不出的不舒服,不知道怎么说才好,顿了顿,他从怀里面拿出小钱袋,说道:“那这些银子,你带着。”
“你们留着吧,照顾好庞义,他身体还需要一直养着,如果不是我急于赶路,我不该这么丢下他不管,到底是因为我才受伤的。”夏昭衣说道。
老佟喉间苦涩,有些说不出的心烦和难过,干巴巴点了点头。
支长乐举了举手里的梅朵:“阿梨,用这个去那什么地方找你,就真的能找到你吗?”
“清阙阁,”夏昭衣说道,“巾帕上有字,记不住的话,找个路边的写字先生帮你看看。”
“那,能找到你吗?”
“能,”夏昭衣一笑,“只要我活着。”
说着,她看向老佟,沉声道:“你们两个人身份虽然尴尬,但不必活的畏手畏脚,常人怎么过,你们便也怎么过。”
她能猜到大概,老佟不觉得奇怪,而且觉得她兴许早就知道了的。
老佟点了下头,没有说话。
夏昭衣起身,笑道:“我走了,日后还会再见的。”
支长乐也忙起身,还是很舍不得。
小女童却非常干脆的,转身便离开了。
老佟也站了起来,看着她清瘦的小身影消失在后堂,鼻子都觉得酸酸的。
“老佟,阿梨就,就这么走了啊。”支长乐愣愣的说道。
“是啊。”老佟回答。
“我怎么觉得跟做了个梦一样?”
大堂外边的月色太淡,落在门前门槛上,的确是有点朦胧,似真还幻。
夏昭衣从后边牵来青云,而后便骑马离开。
从市集北面出来,她回头看向上边高悬的“丛云”二字,眉目微敛。
灯笼照耀下,大牌匾非常的崭新。
被换了。
夏昭衣神色变得冰冷,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当年,这“丛云”二字是定国公夏文善亲笔题下的,此地官府一度以此为荣,别说是换,就是下场大雨,都巴不得赶紧令人在放晴后去擦拭一遍。
被换了。
夏昭衣收回目光,看向她前路幽戚戚的长道尽头。
如果,如果事情真的如她所想的那么糟糕,那么甚至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会做出什么来。
她不想变成一个可怕的人,不想变成父亲生前,最厌恶的那类人。
但是,她心里面的这腔怒火……她心里面的这腔怒火和愤恨,要怎么才能平息的下去。
风呼呼吹来,凉意深重。
她唇瓣异常干燥,艰难的抿了口嘴巴,找回自己的呼吸,她闭上眼睛,缓缓吐纳。
也许,也不会那么糟的,这些不过是猜测,不过是旁人所言,而牌匾被换,也可能,仅仅只是坏了。
回去以后,就什么都清楚了。
女童看着前方,眼睛变得明亮,扬鞭策马:“驾!”
169 义诊兄妹
秋色连波,古道长长,遍山枫红。
四面八方的路道,似汇向江海的川流,都指向京都。路上人流密集,或成群,或独行,锦衣玉冠的人出现的越来越多。
秋季潮涨,去往襄倦山近道的行人变少,但也不是没有。
进山最大的一条路上,河道口排着长队,行人路过好奇看着,有些人加入其中,有些急于赶路,随意看了眼便走了。
“这是在干什么呢?”
“义诊,免费义诊来着!”
“药也便宜呢,给两个铜板就能抓一大包!”
“是哪户人家在这在办好事啊?”
“等过去了问问呗!你来排队不?”
“来来来!”
……
河道口非常热闹,队伍最前要进到另一边的小路,那边搭着几个帐篷,诊病的人会进去,而后去另一边抓药。
空中有未知名的野花香,秋日凉意将这花香变得清冷,随着队伍缓缓推移,夜色也在渐渐笼下。
最大的帐篷里边坐着一对年轻兄妹,兄长替人号脉,旁边的妹妹提笔写字,来人领了药方,便去到一旁的帐篷里边领药。
大家纷纷道谢,兄长不怎么爱说话,妹妹会微笑道:“不客气的。”
时至酉时,已不剩多少人了,旁边几个老伯开始拆帐篷,将所剩无多的药材都拿了出来。
人群后边好多人心里充满不悦,排了那么久的队,到头来领不到药,这时间真就给浪费掉了。
这时,一声怒骂从前边响起,随即看到一个穿的比较好的中年男子从大帐篷里走出,痛斥说道:“你们懂个什么!毛都没长齐的小屁孩!你大言不惭!”
“你,你怎么能这样说的!”少女生气的跟出来,生得娇俏,白嫩的脸蛋儿涨得通红。
“你们两个人都放屁!”男人一点都不客气的骂道,“学术不精也敢出来给人看病!大家都散了吧,这是拿我们当练手呢!”
“你,你……”少女气得跺脚。
哥哥从里边走出来,冷冷的说道:“大家离他远点,此人身上的病会传染,是瘟疫。”
一听此话,尚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了的人都立马惊恐的后退,远远避开。
“瘟疫?!”
“哪来的瘟疫?什么病啊!”
“怎么回事啊!”
“真的是瘟疫吗?”
……
“你放屁!!”男人气急,大吼,“老子好好的,什么狗屁瘟疫!”
说着,他忽的大步朝少年走去:“如果我有病,那你碰了我了,你是不是也有病了?”
“你不要过来!”少女大叫。
那边的几个老伯都忙跑过来拦这中年男人,但中年男人脾气着实火爆,直接就去砸他们的东西了。
那些仅剩的药材,已经收拾好了的木箱,还有刚才兄妹两人义诊的大帐篷,全部都被砸了。
兄长护着妹妹先跑开,拦着他的一个老伯被打的鼻子出血。
看得出来这个男人练过几下子,这几个老伯怎么都抓不住他,一直在挨打,现场一片大乱。
路人不敢在这边多停留,跑的差不多了。
还有不明所以的人经过,大约听闻了什么后,也立马跑了。
中年男人最后将东西砸了个稀巴烂,伸手指着他们:“以后都他妈给老子管着点嘴巴!打不死你们!”
一脚将个破箱子踹飞,男人转身走了。
少女看着现场的狼藉,再看向一旁的兄长。
兄长正在看那些路人,被妹妹轻轻拉扯了一下衣袖后,兄长回神,追上去叫道:“你慢着!”
“你干什么!”中年男人回头怒目。
“你要去哪里,你这样会将病给带到京城去的!”兄长跑过去,伸手拦挡在男人的前头,“你不能去!我不能给你过去!”
男人扬起一脚就踹在了兄长的肚子上,兄长捧着肚子摔地,眉眼痛的紧皱。
“哥!”少女忙跑上去,但根本无法阻止男人对兄长的拳打脚踢。
“你们前边跑得快的人,快去说一声!”兄长边挨揍边叫骂,“不要让这个男人进城!他身上有瘟疫,他会传染过去的!”
“你还说!你他妈还说!”男人脚下开始下力。
围观的行人大多不敢停留,匆匆走了,一些个停了下来,看不过去来阻拦,但也只敢在旁边言语劝着。
打了半日,男人这才爽快了,唾骂了几句后,抬脚离开。
少女苍白着脸色,蹲下来扶兄长:“哥!”
兄长痛的龇牙,咬牙道:“这畜生……”
少女心疼,擦着眼泪将他扶起:“没事,哥,你先起来。”
“畜生!”兄长又低声痛骂了一句,坐在地上擦着自己的唇角。
骂完一顿,有所感的朝前边的来路看去,看到一个女娃骑在马上,停在不远处看他。
兄长皱了皱眉头,有些说不出的怪异感,可能是这个女童的神韵气质太镇定安静了。
“哥?”少女叫道,循着兄长的视线朝那边看过去。
一个小女娃高高坐在马背上,头发用一根簪子盘着,光洁的额头上边有一些细碎的发丝。
衣裳是常见的棉麻料子,似不是什么富贵人家,但这骑马的身姿仪态太好看了。
夏昭衣看向那边的平地,一堆的狼藉和破烂,砸的很狠,几个老伯都受伤了,正在处理伤口,彼此照顾。
夏昭衣收回目光,踢了下青云的马腹:“走。”
马儿抬脚朝前边走去,驮着女童消失在了河道口。
“怎么了?”少女有些不解的看着兄长。
“我也不知道……”兄长很轻的说道。
“她,她不会看出什么了吧?”少女压低声音。
“胡扯什么?”兄长微恼,“她是才来的,而且才是个小屁孩,能懂什么的?”
“这么小的孩子,骑这么高的马,一个人在这也是挺奇怪的……”少女嘀咕。
兄长爬了起来,因为力气有些大,牵扯到了肌肉,顿时又痛的龇牙。
“你小心点,”少女心疼,“我去给你拿药!”
“去吧。”兄长说道。
他回身朝去路望去,不知道为什么,心里面也有一些隐隐的不安,可能是妹妹的话让他觉得是挺奇怪的。
这么小的孩子,骑这么高的马,又是孤身一人。
算了,管他的呢,接下来反正没他什么事了。
170 生亡荣光
东西被砸烂的差不多了,能带走的没有几样,现场的老伯们帮忙一起收拾整理了碎木头和药渣,推到了河道口的山脚。
少女将小钱袋里的铜板和碎银都倒在手上,细细数了又数,拿走七个铜板后,剩下的递给那些老伯:“给!”
老伯们接过钱,连连道谢,夸他们心善。
少女一声不吭,耷拉着脸扶着哥哥离开了。
襄倦山往上原本有不少村落,自大乾在永安定都,南下各大山岭上的大小村落,便都被朝更南处赶去,只留下一些古寺道观。
襄倦山山上便有两座道观,一座大,一座小。
兄妹两人沿着山路爬上了小道观,摸黑从后边的院门进去。
与此同时,在隔着一座山岭的大道观后院,小女童牵着马,从石道上下来,也在后边的院门外停下。
小道士刚挑完水,抬手擦汗,听闻身后的动静,回头去看。
黯淡灯光下,女童身形矮小,牵马缓步迈入,见到小道士后,开口说道:“我找清源道长,他可在。”
“你一个人?”小道士问道。
“还有马。”女童轻轻拉了下手里的缰绳。
小道士提着扁担过去,抬头看着马儿,又朝女童看去:“你找清源道长何事?他已出山云游八个月了。”
“八个月?”夏昭衣轻皱眉,顿了顿,道,“那便罢了,依道长的性情,想必没人能够知道他的归期。”
小道士被她大人样的语气逗笑,说道:“你找清源师尊何事,你是遇上了什么难处吗?”
“倒也没什么难处,”夏昭衣回头看向青云,抬手抚着它的脖子,“就是想托他替我照看这匹马儿。”
“照看马儿?”
“我带它进城不方便,我怕它被缴走,这匹马儿陪我数月,吃苦颇多,我不舍。”说着,夏昭衣看着小道士,又道,“你叫什么名字,若你愿意替我看好它,我会答谢你的。”
“我叫藏逸,我倒不用什么谢,就是照顾匹马儿嘛。”小道士说道。
夏昭衣微笑,摘下腰上的小荷包,走去递给小道士。
荷包里面清香幽幽,沁入鼻端,凑近了香极却不浓郁,离远些又几乎闻不到。
“好妙,这是……”
“送你,”夏昭衣笑道,“我用几味香草做的,无碍你修行。”
青云这时微微低头,在夏昭衣身上轻轻蹭了下。
夏昭衣摸摸它的脖子,说道:“小道长,我这马儿,就交给你了。”
“不敢当不敢当,叫我小道士就行。”
夏昭衣点点头,将手里面的缰绳交了过去。
看着小女童离开,小道士转头看着这匹马儿,懵懵的说道:“怎么好像有些奇怪,我这就,收养了一匹马儿?”
抬手又闻了闻手里面的小荷包。
“真香啊。”
从后院出来,夏昭衣没有马上下山。
她沿着石道缓步走着,绕去了大道观的另外一处后山。
夜已经很深了,她从后山下来,落在了半山腰上的空旷坟地里。
大大小小的墓碑林立,月色戚白如雪,有些坟连墓碑都没有,只有很小很小的山丘凸起。
夏昭衣穿行而过,徐步经过一座又一座的坟墓,最后停在最东边的孤坟上。
背着山坡,四周寂寂,除了泠白月色,就剩下土里烂着的一两片冥纸,和坟前旧黄的杯盏。
杯盏原本是一对,一只滚在土里,半埋着,另一只已不知所踪。
这是二哥军中挚友的坟,那个早年用身体替二哥挡掉一杆长枪偷袭的军人,因是孤儿,所以二哥将他葬在此处,而后每月都会来此,喝杯酒,说会话。
如今墓碑上的漆色已快凋落,被风雨吹打的破旧,很久没人来照料修葺了。
漆色剥落成这样……
真的……很久了……
夏昭衣抬手扶着墓碑,闭上眼睛,眼泪一下子滚落了下来。
秋夜清寒,山风大作,透过她单薄的衣衫,刺入骨髓。
她不是好哭的人,也向来忍得住,现在站在这里,她微垂着头,低声啜泣着,彻底崩溃。
第二天的天光破开云层,夏昭衣靠着墓碑睁开眼睛。
天边彩霞被金光晕染,深紫清蓝金粉,成片成片,随着行云流转。
她能看到山脚下边挑着担提着筐开始为生计奔波的人,也能看到很远的地方的城镇。
“齐大哥,”夏昭衣轻声开口,“你说什么是荣光,什么是生亡?”
坟墓的主人没有回答,只有晨风呼呼。
“有的人死了,被祭入了庙堂,有的人死了,连青史上一篇残页都不曾留予,还有的人,死了是枉死,是朝堂更迭和势力争逐里的牺牲品。”夏昭衣安静的说着。
山上也很安静,除却风声。
沉默良久,她抬起头,看向天上还未散去的星子,轻轻吐出一口长气:“罢了。”
从地上爬起,夏昭衣拂去衣上黄土,捡掉坟前落叶,正色说道:“齐大哥,改日再来看你,我先回家了。”
说完,垂眸拱手,脸上的疲惫倦意不复存在。
下山去往京城,沿路行人比前几日要更多。
因是徒步,速度放慢了不少,路上偶尔能听人闲聊,各式消息都有,天下乱局,奇闻异事,八卦艳情,或冤假错案,其中听到最多的,无外乎于“瘟疫”二字。
等出了襄倦山一带,正式踏入京畿官道,行人的话也变得少了。
午时在路边一家茶肆停下,她没有进去,在茶肆后边的树荫下乘凉,就着水袋里的水啃着手里的小干粮。
随后又继续赶路,终于赶在黄昏城门大关之前,进入了京都外城。
中秋才过,八月十八。
夏昭衣入城后走了八十八步,停下后转眸望着东南方的长街巷道,心中默数捏卦。
乾坤亡。
卦数可变,未必正确,但绝对是一个不祥之兆。
夏昭衣心中没有半点波澜,这亡掉的是大乾的乾坤,与她无关。
而覆浪过后的新霸主,只要不是易书荣,与她更无关。
只是,不管盛世乱世,是兴或亡,苦的都是冲杀前线的将士和艰难求生的百姓。
夏昭衣收回目光,朝正北边看去,紧了紧肩上的小包袱。
当初她从离岭万里奔赴北泽,就没有想着活着回来,对京城更没有一点的留恋或思及。
但是现在,数月奔波后,她的双脚重新踩在了这片大地上。
算不上故土,但也不该陌生至此。
是真的,厌弃这片土地了。
171 故居重游
定国公府的宅邸在盛景长街,占地极广,四周兴业盛荣。
夏昭衣是踩着夜色去的,门上所贴的封条没有再引起她任何情绪,她翻过丈余高的外墙,落在了内院。
森森幽寂,空无一人。
高墙将内外隔开,仿若两个世界,尽管此时外边也没有什么喧哗声了。
一步步走着,她神情平静,目光从花木楼宇上逐一带过。
院中到处都是杂草,没有一点秋日肃杀之意,攀爬的藤蔓将不远处的一座矮房给彻底吞没。
穿过几道月洞门,去到正堂,她脚步微微停顿,看着远处被拆毁的大门。
正堂的十六道大门,只剩下四道,其中一道破损了半边,垮在了那里,有黯淡黑红的大片血渍留在上面。
“抄家?”夏昭衣说道。
女童独有的奶音在寂寥夜色里听上去格外诡异。
她迈过门槛,进入大堂,一片狼藉凌乱,因为门窗破开的原因,倒没多少蛛网蒙灰。
正大堂上方原有一块匾额,是曾祖父亲手题字,上书:在明明德。
如今匾额也没了,留下尘埃大片。
夏昭衣静默站着,久久望之,心中沉痛如巨石钝击。
她在大堂里跪下,对着匾额悬挂处举手揖礼,无声叩首。
额头贴在地上,她沉沉闭上眼睛,忍住胸中澎湃,不再让自己轻易崩溃。
出来后,夏昭衣绕着整个定国公府慢步走了一遍,脑中能忆起许多前尘往事。
不过她没有令自己细想,根本不敢。
不知不觉,重新停在了府中的大湖旁,对面的院落恰是她的住所。
她的院落唤作仙逸居,是父亲取的,寄寓她此生自由无阻,如仙家般云端畅游。
她看着那边,目光迷茫,不过很快,她的眉头渐渐皱起,眸中逐渐清明。
刚才没有觉得那边有任何异常,现在不经意的看过去,她才似乎发现了好像有什么不对劲。
顿了顿,夏昭衣朝那边的石桥走去。
下了石桥,离仙逸居还有十丈之多,两旁非常干净,不似其他地方那样杂草丛生。
近了有浓郁的桂香飘出,夜风带着花瓣落下,溅着月色,朦胧里似结着微霜。
写着仙逸居三字的匾额没了,取而代之的,是鹤归湖三字。
字迹潇洒,可是陌生,她确认自己从未见过。
前院的门和墙都被拆了,用修整的篱笆环绕着,篱笆上风姿花影,摇曳如魅。
夏昭衣推开院落的木门,进去后的格局布置倒没有变,不过西边的房子被拆了一半,看模样,似才开始拆不久的。
地上散落着几张纸,她捡起一张,微微一顿。
“佳人北去香魂散,从今人间再无仙。”
夏昭衣看向另外一张,俯身捡起。
“年岁朝朝,新旧又翻一日,思及当初未能助力丝毫,终成我心头大憾,千古恨事。”
谁写的,谁留在这的?
夏昭衣抬起头四下看了眼,而后朝中院最大的堂屋走去。
里边干干净净,没有多余的东西。
书房里面同样干净,她的书籍字画,以及收集来的那些藏书一件都没了。
心里倒没有一点心疼,相比于偌大定国公府被抄家,她的那些珍藏算得了什么。
后边的卧室里面也没有东西,空荡荡的,不过比起前面,卧室里面的灰尘比较多,看得出来许久没有人进来过了。
夏昭衣退了出来,将门轻轻关上。
她不想去想是谁了,于这个世界,夏昭衣已经死了。
谁还要怀念,便去怀念吧,她无权置喙他人的心思和想法。
而这院子,虽然先前是她的,被人这样“入侵”,难免心里不适,可整个定国公府都已经没了,房子算得了什么。
也不是她的家了,没有父亲,没有哥哥弟弟在,能叫做家吗?
夏昭衣将手里的纸扔回地上,纸页轻飘飘的,落在了院中,她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长街寂静无人,除却一些楼阁酒肆间或有笑声传来,其他住户们都已睡了。
夏昭衣离开后,徒步在夜色里走着,漫无目的。
四周高墙大宅,亭台楼宇,那些笑声或吟吟,或朗朗,充满欢愉。
偶尔会遇上巡城兵马,她便提前避开,不想与这些人打交道。
走了一个多时辰,心里的沉闷之感才终于散去一些,她停下脚步,不知道接下来去哪里好。
不是无路可去,而是可以去的地方太多了。
想了想,夏昭衣掉头朝南边走去。
清阙阁在煌宁东街,昼夜无休,门口虽挂着“打烊”的字牌,但去侧门敲三重四轻,自有人会来开门。
后堂灯火幽明,青衫大袖的中年男人正在看书,这个点许久未曾被人敲响的侧门响起,让他微微愣怔,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放下手里书卷,男人起身过去,拉开房门一顿,门口站着一个十岁女童,清瘦的脸盘,下巴略尖,眼眸大而亮,脸蛋洗的干净,白皙剔透。
而夏昭衣见到出来的人是他后,眸色顿时浮起欣喜。
男人开口道:“你……”
“言回先生好,”夏昭衣说道,“我叫阿梨。”
“你识得我?”男人好奇的看着她。
夏昭衣笑笑,朝内堂看去,道:“我来找点活做。”
“……小女娃,你是不是来错地方了?”
“不啊,我真的来找事情做。”
“即便是端盘子洗碗,我们也不要你这么矮的个子。”男人说道。
从女童一出现,他的目光便一直都在打量她,顺便观察四周,想看看周遭有没有什么人藏在暗处。
不过好像没有,漫天漫地,一片阒寂,就只有女童一人。
夏昭衣仍是笑着,知道自己这小身板的确没什么说服力。
她从袖子里面摸出一样东西来,递到男人跟前,说道:“言回先生,认得这个么?”
男人接过她手里的小物,愣了愣,忙回身对着案上烛火更加仔细的去看。
精细的手工,独特的编织,木簪上边绝伦的微雕。
所微雕的字体,天底下独此一家!
确认无误后,男人几乎大惊,回身大步冲来,俯身蹲在夏昭衣跟前:“女娃,这个东西,你是哪里来的?”
172 珍视之物
惯来处变不惊的人变得这样一个模样,让夏昭衣唇边笑意变暖。
她垂眸看了看发簪,又抬头看回面前的男人,说道:“先生,进去说吗?”
“来来来。”言回先生忙道。
他起身关门,很轻的声响,将一街清寒也关于门外。
后堂干净宽阔,地上铺着一张软席,置着一座四方小案,案上一本书,一壶茶,一个烛台,一个纯铜香炉,香炉上淡烟袅袅,是一品的水沉。
“这发簪,你是哪来的?”言回先生跟过来问道。
“故人的,”夏昭衣笑道,“他与发簪主人交情不浅,临走前让我拿这只发簪来此地找活干。”
“故人?是男是女?”
“男,是我族中兄长。”夏昭衣回道。
“那你所说的临走前……你兄长临走,去了哪?”
夏昭衣笑着摇摇头,没说话。
言回先生微顿,而后也笑了,带着些许无奈。
是了,与她相关的人或事,且又交情不浅,定不是什么寻常等闲的人物,这类人大多数不愿意透露自己的行踪,怎好多问,问了又有何干。
而且,这小女童不卑不亢,端正端庄,身上的衣服料子却着实极差,兴许是家中出了变故了。
“罢了,”言回先生说道,“看在这发簪的份上,我便收留下你吧。”
小女童却又摇头,认真的说道:“不是的,先生,我之所以给你看发簪,是想要告诉你,我知道这里是做什么的,我要找的活不是斟茶倒水,也不是端盘子和洗碗,我来此,更不是求你收留的。”
“有意思,”言回先生一笑,“那你说说看,你会什么?”
夏昭衣略微沉吟,而后说道:“这里的单子,超过三百两又无人接手的,能否都给我看看?”
言回先生皱了皱眉,这小丫头先前的一言一行着实令人舒服,可是现在这出口便是三百两的语气,又让人觉得不讨喜了。不过,倒也有可能是因为出身贵胄,对三百两没有个概念罢。
“你是叫阿梨?”言回先生说道。
“梨花的梨。”
“这样,阿梨小姑娘,”言回先生道,“这三百两的大单子,你是接不得的,这些单子动辄会要人命,不慎还容易被卷入一些是非中去。我这倒有几个好玩的活给你做,你可会写字?”
夏昭衣轻叹,第一次体会到两世为人的落差待遇。
前世,李言回和唐陆岭因着和她有点交情,遇上那些棘手麻烦的单子,三番五次登门找她,一次还上了离岭,爬了两日的山,上去后腿都软了,还是她送他们下来的。
当然,那些单子,她一个都没接。
前世她太忙,师父要她学的东西太多,一有空闲她便想着要去游山玩水,哪里会去管这些替人干活的差事。
但那些动辄千两万两的单子,她若说想要,他们怕是会抢着送来,哪像如今,她只想要个三百两的单子,却要被拎去写字。
“罢了,”夏昭衣说道,“既然如此,那我走了。”
见她真要走,言回先生拦着她:“等等,你这便要走了吗,现在夜深,你不如留下来,明日我去找找墨坊和书坊的人,这里的人我都认识,给你找份活不会是难事。”
“明日先生在吗?”
“我这几日都在。”
“好,我明日找你。”说着,夏昭衣朝他手里的木簪看去,“这个发簪……”
“哦……”言回先生这才想起,垂眸看了看这根木簪,不舍的递了出去。
“我先告辞了,”夏昭衣接过来后说道,“我明日再来找先生。”
看着小女童将发簪随手收在袖子里,转身要走,言回先生心里难受,忙叫住她:“阿梨小姑娘!”
夏昭衣停下脚步:“先生还有何事?”
言回先生动了动唇,而后说道:“没,没什么事情,只不过这木簪是我那位故人的,她在这世上所留之物不多,这木簪……你好好收着,千万别弄坏弄旧,当然,如果你想要出让也可以,我给你三百两。”
夏昭衣失笑,想说这发簪根本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话到嘴边咽了下来。
到底是他人喜欢和珍视之物,她怎好言语相踩,而且,旁人看重的并不是这发簪自身的价值,而是对发簪主人的情义。
“好,”夏昭衣应道,“先生不要去找墨坊和书坊的人了,我明日还会来找先生的,我先告辞。”
她抬手揖了下礼,转身便走了。
言回先生看着她离开,没有再多加阻拦,思及那簪子,心里有些叹惋,变得沉重难过。
一夜翻过,日上云霄。
言回先生特意嘱咐了店里伙计留意一名女童,但过去整整一日,都不见女童出现。
入夜后,他怎么都平静不下,坐在案前,连书也看不进去了,心绪难平。
直到敲门声三重四轻的响起,他忙放下手中书卷,起身过去打开侧门。
门外还是这个女童,跟昨日一样的衣着和形容,不过手里多了一个小袋子。
“阿梨小姑娘。”言回先生说道,有些欣喜。
“言回先生。”女童甜甜一笑。
“来,进来坐吧。”
言回先生关了门,回去到案前,女童已经脱了鞋子盘腿坐下来了,看着他坐下,女童说道:“先生今日没去找墨坊和书坊的人吧?”
“倒是没有,不过给你找了份还不错的差事,若做的好,每个月可以拿五钱银子。”
“那的确是不少了,”夏昭衣由衷说道,“言回先生有心了。”
五钱对于一个女童来说着实太多了,寻常酒楼里的跑堂伙计,偏远一些的两钱银子,京城这样的大地方,好一些的可能也才五钱。
“那阿梨小姑娘,你要不要去看看?在富贵绣坊的水月号做个小掌事,你可听说过富贵绣坊?”
“天下三大绣坊里,唯一一家和皇家无关的民间绣坊。”夏昭衣笑道,“先生竟能将我一个小女童安排进去做掌事,先生厉害。”
“哈哈,”言回先生笑了,“我这可是清阙阁呀,阿梨小姑娘。”
173 喝了这个
实在是与这来历不明的小女童不算多了解,否则言回先生愿意,动用一下清阙阁的关系,甚至能给她寻到一个月五两银子的活。
现在这世道,能有这么多银子真的不错了。
小女童却笑着,打开一旁的袋子,从里面拿出来一件小物。
言回先生转眸看去,是一个掌心大小的木盒,没有上漆,外边的木头还有一些扎手。
夏昭衣拿了一根小木棒,在小盒子顶端不起眼的小孔里面轻轻戳入进去。
小盒子像是变戏法一样,四周瞬息弹出六七个暗格。
言回先生愣了愣,看着这盒子,再抬头看着女童。
“我今日做的,一个小机关,”夏昭衣放下小木棒,“先生可以检查一下,我一个钉子都没用,不过你仔细自己的手,可能会被扎到。”
言回先生抬手捡起木盒,做工非常精细,木头边缘削的平整,衔接处所用的皆是榫卯。
“你……做的?”
女童没回答,又从袋子里面取出一物。
言回先生看去,是一本音谱。
他伸手拿起,外表看上去有些陈旧,打开后才发现是新的,越往后边,纸页越新。
“只有一日时间,我完全不够将它做好,加之材料也不够,只能仿个一半,”夏昭衣说道,“不过,日后这种造假的事我不做的。”
“所以,你现在无非是想让我看到,你有这么一手?”言回先生抬头道。
“先生信不信是我做的?”
言回先生皱眉,心中有些震惊,一时找不到言语了。
“那,先生再看看这个,”夏昭衣将小袋子提起,“不过,我怕会吓到你。”
“是什么?”言回先生看去,他不觉得这个世界上会有什么能够吓到他。
“出此下策,实属无奈,”夏昭衣说着,从小袋子里面取出又一个小袋子,边道,“可谁让先生觉得我小。”
言回先生正好奇看去,下一秒整个人猛的往后退去:“你!”
小女童抓着一条蛇出来,那蛇太粗大,蛇身还在动个不停,扭啊扭,拼命挣扎。
“毒牙我处理掉了。”夏昭衣说道。
“你快些放回去!”言回先生摆手说道。
夏昭衣失笑,将蛇给放了回去。
言回先生确定袋子已经被扎牢了,这才缓过气来,坐的端正了些。
他重新看着这女童,有些笑不出来了。
“这些,谁教你的?”言回先生问道。
“我师父。”
“你师父是?”
看他脸色不太好,夏昭衣说道:“言回先生,你稍微平复一下吧。”
言回先生点头,又忍不住看这女童一眼。
这天下有太多奇才,他见过不少,可这女童气定神闲的模样,总让他觉得不太舒服,也总觉得,这样的淡然镇定和自若,这世上只该属于自己最钦佩的那位女子,其他人若也有这样的神情仪态,真的不喜欢。
当世无双,贵的便是无双二字,诚然眼前这女童必然压根做不到如她那般,可言回先生就是觉得堵得慌。
不过,这样的想法不太好,他觉得自己未免有一些太狭窄了,毕竟面前这个女童,才多大点个子。
“原来你也有师父在教你的。”言回先生说道。
夏昭衣笑了笑,点头道:“嗯。”
“我现在知道你有手艺在身了,”言回先生声音略微变冷,“不过那些大单子真的不好轻易去接,你可想清楚了。”
“我想清楚了的。”
言回先生看了那边装蛇的小袋子一眼,起身道:“那你随我来吧。”
“嗯。”
夏昭衣将案上的东西略微收拾,跟了上去。
清阙阁共三栋楼宇,这边的侧门是最南边的,前堂三间被打通,极为宽敞,平日用来招待食客。
言回先生走的略慢,在拐角口提了一盏灯,转身去往楼上。
青袍大袖笼住了橘光,留给身后跟着的女童,只有极淡的幽明。
二楼上去,一排窗户都敞开着,后边有一座池塘,夜风带来凉意,伴有隐隐桂香。
夏昭衣经过时,转眸朝窗外看去。
个子不够,看不到池塘,不过屋后有一颗齐屋的大树,树荫被月色投照了进来,枝桠后边,月明星稀,越衬的夜晚安宁。
言回先生伸手推开一道门,吱呀轻响。
夏昭衣跟随着迈过门槛。
“你且在这里等着。”言回先生回头说道。
夏昭衣点头:“好。”
言回先生在桌上留了盏烛火,便进去里边了。
这是一个小旁厅,前边有道座屏,绣着山水河川,四周有不少书,窗户紧闭着,满室墨香。
夏昭衣在案旁坐下,望着蜡烛上跳跃的火光。
过去好久,言回先生才从里边出来。
将小箱子放在桌上,他在夏昭衣对面跪坐,开口说道:“阿梨,这有些不合规矩,但我见你与我有些渊源,便将你领到了这。现在我先问你,哪些单子你可以接,哪些单子你不愿意碰?”
“杀人放火,奸淫掳掠,我肯定不做的。”
“哈哈,”言回先生一笑,“可我这清阙阁,最多的就是这些啊,恶人呢?恶人你杀不杀?”
夏昭衣摇头:“不杀,我不是刽子手。”
“哈哈,”言回先生低声朗笑,将小木匣推了过来,说道,“除去杀人放火,奸淫掳掠,剩下的只有这些了,你且看看,觉得合适你就接下,我再给你看具体详细,但是有言在先,一旦你接下,你就不能不做了,我清阙阁可不是想来则来,想走便走的地。”
“我知道的,先生。”夏昭衣说道。
木匣的锁扣已开了,她抬手打开盖子,里面放着一卷一卷的花笺。
夏昭衣随手拿出一卷,缓缓铺开,是寻找亲生骨肉的,酬劳五百两。
夏昭衣将花笺递过去给言回先生:“就这个吧。”
言回先生淡淡看了眼,说道:“你要接吗?”
“嗯。”
“这是一个大户人家,所寻的是一个私生子,这种事情一旦被传扬出去,名声败坏,极为难听。”
“我知道的,我不会说。”
言回先生笑了笑:“把这个喝了。”
他拿出了一个青花瓷小瓶。
“喝了便是接了这笔单子,我随后就告诉你是哪个大户人家,以及详细的线索。”
174 一个人影
夏昭衣看向青花瓷小瓶,知道清阙阁会有许多规矩,但不知道会有这样一个说法。
她打开瓶盖,嗅了嗅,一饮而尽。
很苦,苦后带着些甘甜。
将小瓶放回桌上,夏昭衣说道:“好了,先生,剩下的可以告诉我了。”
她一点犹豫都没有,倒是让言回先生有些意外。
“小小年纪有这般气魄,厉害。”言回先生说道。
“过奖了,先生。”
言回先生起身:“再等我一下,我去取。”
“好。”
看着他离开,夏昭衣垂眸望回身前花笺上的寥寥数语,心里已经开始在想这五百两银子要如何花了。
这次言回先生出来很快,将详细的卷宗给了她,并同时给了她一百两,毕竟她已将那毒药喝下去了。
夏昭衣接过银子,从中拿出五十两放在烛台旁:“先生,我要设阁定号。”
“你要设阁?”言回先生一愣。
“号初九,”夏昭衣道,“若有人带梅朵上门寻初九阁,先生请帮我留意。”
“你且稍等,我需要记录备案。”
夏昭衣笑了笑,从袖子里面抽出一张纸,推了过去:“梅朵图案在这,初九便是每月初九的那个初九,没有带此梅朵来寻我的,一概便说清阙阁无此阁号。我每月初九会来清阙阁一趟,其他的便没什么好记录的了。”
言回先生点头,接过纸张:“好。”
夏昭衣带着花笺卷轴和五十两银子起身:“我这便走了,多谢先生照顾。”
“我何曾照顾你了?”言回先生淡笑。
“先生将我领到这,算是已破坏规矩了,所以还是要谢过先生。”夏昭衣说道。
而且,她明白言回先生对她的这些照顾,都是为了她袖中发簪的主人。
故人已亡两年,他还能如此惦念,于故人而言,怎不算是一种慰藉?
而且她这位故人现在并非身在黄泉,而是切切实实的在行走人间,脚踏大地。
这个中玄妙,她不知要如何去解。
跟言回先生道别,夏昭衣离开了清阙阁,去往远处一家同样挂着打烊,但永远不会打烊的客栈。
洗了一个热水澡,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许久,才终于渐渐入睡。
………………
城门外人山人海,大家都在等着城门打开。
行路的,挑担的,牵马的,推车的,坐轿的……
城门外被堵的透不出风。
人一多,话也多了。
哪里因为瘟疫死了一大片人了。
哪里闹了饥荒,又饿死了好多人。
哪里有人偷了别人的东西,被当众活活打死,官府来了都没用。
……
一辆马车在人群里,马车里的男人听着外边的这些声音,唇角似笑非笑。
他身旁坐着一个十八来岁的年轻女子,看着他的这个模样,笑着说道:“公子,你在笑什么?”
男人抬眸朝她看去,淡笑道:“都说到了乱世,民不聊生,可你瞧瞧这些人,嘴巴就不曾停下来过。”
声音异常粗哑,听上去像是病了许久。
“能多说说话,终归是好的。”女子道。
“他们也不敢说上太多,”男人侧眸看着窗帘,“提来提去,无非瘟疫与饥荒,还有些搬不上台面的琐事,那些叛乱的军队,攻境的入侵者,他们只字都不敢提。”
“眼界本就这么点了,你不能强求他们,公子。”
“哈哈……”男人笑了,忽然呛了口气,又开始咳嗽了起来。
女子忙拿了帕子过去:“公子,你咳慢些。”
“不必这样,”男人忍住喉中奇痒,淡淡道,“我的咳病你该已习惯,怎每次都要这样,无需将我当弱者来看。”
女子微顿了下,收回手点头:“是,公子。”
男人虚握着拳头,在唇边又咳了好一阵,才终于平复一些。
他抬手掀开车帘,让外边的风吹入进来,但人太多,这吹入进来的风,寒意里带着汗臭。
他皱了皱眉,松开了手。
“娘……”一个小女童呆呆的看着车帘,轻轻拉扯了一旁少妇的衣袖。
“嗯?怎么了?”
“那车里面的大哥哥长得真好看。”小女童说道。
少妇抬头去看,身边好些人也抬头看去。
车帘的帘布已经垂下了,看不清里面,只听到隐隐有一些咳嗽声传出。
马车精美,车帘为锦布,这一看便不是寻常人家。
城门终于打开,人群开始朝前走去,一路检查身上凭证,逐一放行。
小女童的目光始终跟着这辆车,刚才那惊鸿一瞥,车上这男人,好看的让她觉得如同天上仙神下凡。
马车过了城门,便直接朝内城奔去了,很快消失在她的视线里。
“真的好好看。”小女童喃喃的说道。
马车开始颠簸,男人的咳嗽反而好了许多。
他重又抬手将车帘打开,悬在了内置的支木上,窗外晨风入怀,带着沿路浓郁的包子香。
“还是京城好,”男人说道,“活在这这京城的百姓真是前世修福。”
“也未见得的,公子。”
男人点点头,目光望着窗外。
人流如织,往来密集,路过一家客栈时,他忽的一顿,朝一个娇小人影看去。
马车匆匆,那人影一闪而过。
是她?
男人一凛,忙叫道:“停下。”
“公子?”女子不解。
车夫缓缓停下车子。
男人掀开车帘,大步迈出,下得马车后往后看去。
包子铺白烟袅袅,菜贩们高声吆喝,路边的八仙桌旁,坐满了在吃早饭的素衣百姓。
没有那个人影。
“公子?”女子跟着走了出来,难得见到他这个模样。
随着马车停下,好多人的目光也都看了过来,都觉得眼前一亮。
这男人太好看了,紫衣大袍,墨发如缎,五官俊秀绝美,气质卓然出众,不过可惜的是,容色有些太过苍白病态。
车夫也看了过来,出口喊道:“少爷?”
男人顿了顿,收回目光,回身重新去到车上。
“公子,这是怎么了?”女子问道。
“兴许是我看错了吧,”男人淡淡道,“我以为我看到了阿梨。”
女子一愣:“阿梨?是那个阿梨?那个小女童?”
“嗯。”男人应道。
175 道听途说
一碗稀粥放了下来,而后是一盘包子。
“小客官,您吃好的咧!”伙计说道。
夏昭衣一笑,学他的语气:“好的咧。”
伙计笑着离开,夏昭衣从筷筒里面取出一双筷子,用手帕擦了擦,很轻的在热粥上面搅拌。
这是她今天吃的第三餐早饭了,这是又换的一家。
热气从粥里腾腾冒出,她安静搅拌着,同时听着四边的说话声。
鸡毛蒜皮者多,论天下国事者少,但大概形势,是能听出一二的。
邻桌有人提及了几句定国公府,没有人拦着他,似乎不是什么避讳。
佩封的情况也被人提及了不少,但是提起的时候,都带上了“瘟疫”二字。
粥慢慢凉了,旁边的人换了几桌,夏昭衣起身在桌上放了十个铜板,拿了两个包子走了。
相邻两条街的小叫花蹲在角落里面,身前的碗儿缺着一个大口子。
他饿的难受,眼巴巴的看着对面的酒楼,想着快到天黑,好发一些剩饭剩菜给他。
一个包子被一只白净小手放下,小叫花忙抬手去抓,先塞一口到嘴里,再抬头看看是哪个好心人。
小女童站在他跟前,看着他嘴里的包子,无奈道:“你也不怕这包子有毒,你就往嘴巴里面塞。”
小叫花几口将包子吞下,都顾不上嚼,而后擦着嘴巴,看着这个女童。
“我还有一个,你要是不是?”小女童又道,手里面当真还拿着一个包子。
“要!”小叫花说着,伸手要去夺。
小女童一下子避开,变戏法似的,包子出现在了她另一只手上。
“想要可以,我同你打听几件事,你如果能说的详细,我可以请你吃一顿大鱼大肉。”夏昭衣说道。
“好好好!”小叫花忙点头。
旺来福客栈后面有一个大湖,湖上画舫来回,湖对岸似有一个金秋小诗会。
不为生计奔波来回的才子佳人,好些人都在对岸,才子折扇轻摇,一身风雅,佳人窈窕淑女,举止端庄。
大多数目光都在他们身上,才无人会去管那边桐树下走来的一对衣着简陋的小儿。
小叫花的目光离不开女童手里的包子,眼睁睁的瞅着。
女童找了个地方坐下后,就将包子递了过去。
小叫花一把夺走,不过舍不得吃,就捧在了手里。
“我这还有很多铜板,”夏昭衣说道,“我问什么,你回答什么,答一个,我给你一个铜板。”
小叫花看着她手里捏着的铜板,觉得颜色好看极了:“你问,你问!”
“定国公府,为什么被抄家?”
“啊……”小叫花一愣,“你怎么,问这个?”
“你回答就行了。”
小叫花皱眉,看着这个比自己还要小上几岁的女童。
缓了缓,小叫花说道:“好像是说,跟宁州潘家有关……”
“宁州潘家?”
“具体的我也不清楚啊,我就知道从听说定国公府出事,到他们被抄家灭门,一共也才三天的时间,你为什么要问这个啊?”
夏昭衣点头,听到“灭门”二字,像银针从耳朵里扎入般难受和钻心。
她将一枚铜板递了过去。
小叫花忙欢天喜地的收下,便见女童的手指里面又多了两枚。
“灭门……是怎么灭的?”夏昭衣艰难的问道。
“什么怎么灭?”
“是赐酒,还是白绫,还是……砍头?”
“砍头呀!女眷流放,男的砍头,就在盛景西南那边的大刑场上,一百多颗人头呢,哗的一下就砍掉了!”小乞丐绘声绘色的说道,还在自己的脖子上比了一刀。
“什么时候的事情?两年前吗?”
“对,就在定国公和夏大小姐刚出事没多久,好像是四月吧,对,应该就是四月,那时节天气好,我记得清楚!老刘子就是那过后没多久死的,尸体还是当铺那几个伙计帮忙用席子卷了扔出去的!”
“四月。”小女童呆呆的重复。
“你要不提这个,我都快想不起来了,被你一提,那阵子好像死了好多人,还有不少姑娘都失踪了呢,就在这天子脚下,说来也是怪了。”小乞丐继续说道。
小女童好像在听,又好像没在听。
小乞丐停了下来,看着她道:“你这是怎么了?”
小女童没说话,沉默了好久,将手里的两枚铜板递过去,而后又拿出一枚,说道:“除却定国公府被抄家,这两年,朝堂还有什么大事发生吗?”
“嘿嘿,这我哪能晓得啊,”小乞丐忙收起又到手的两枚铜板,笑得合不上嘴,“我就知道砍了不少人的头,好几个大户都被灭了满门呢,对了,这里面有个事情挺蹊跷的,去年礼部尚书林宏儒,全家被人杀了呢,一晚上的功夫,被杀的一干二净!那血都从门缝里流出来了,那个吓人,我还跑去看了。”
“礼部尚书林宏儒?那任青书呢?”
“任青书辞官了呀,就因为定国公府和陶家那事辞官的,本来我也不知道什么辞不辞官的,还不是他辞官回去的路上被人给劫了,就在丰和县外边,一行人死的死,伤的伤。任青书好像没死,不过伤的严重,估计要残了吧……哎,两个都是礼部尚书,惨啊。”小乞丐说着,连连摇头。
夏昭衣递去一个铜板,又道:“还有呢,还有什么大事,以及,你说的被灭了满门的那几户人家,都告诉我。”
“好好好!”小乞丐第一次见赚钱这么容易,开心的不行,忙将自己知道的那些,都一一道出。
他常年在市井流窜,这铺子赶他,那铺子赶他,认识的人多,去的地方多,道听来的消息便也多,尤其是哪户人家一出事,街上稍有什么风声,他总是会第一批跑去凑热闹。
那时凑热闹为了看看能不能混乱里边捡点或抢点什么宝贝,以及谁家成亲,红妆在长街经过,阔气一些的总会撒些糖和铜板,引得路人争抢,一片喜庆。
小乞丐现如今才知道,原来这些所见所闻还能被当消息来卖,换几顿饭钱,真的值了。
176 我在等人
日头渐渐变大,他们在这里坐了约一个时辰。
问到最后,夏昭衣没有什么问的了,而小乞丐的小口袋已经入了近三十枚铜板。
手里面的包子被他吃了,毕竟有这么多铜板,以后想买就买。
只是看到这女童好像要走了,小乞丐心里觉得可惜,希望她赶紧再问几个。
夏昭衣坐在那边,看着面前波光粼粼的大湖,湖上的风吹下一片金黄枯叶,她从头上拿下,在手里面把玩。
“你在想啥呢?”小乞丐问道。
小女童摇了摇头,没说话。
她什么都没想,只觉得乱,这朝政已经乱的一塌糊涂了。
如果不是世道大抵还算清明,如果不是前线那些将士气血如铁,也许整个大乾早就覆亡了。
可是,夏昭衣从不觉得宣延帝是这么无能的一个人,他早先是一个非常有魄力的君王,他最懂什么是制衡,最懂什么是赏罚,人怎么可能会在短短两年里面,变得这么荒唐?
“喂!”小乞丐伸手,在她跟前晃了晃。
夏昭衣回头看他,说道:“今天我问你的这些,你谁都不要告诉,知道吗?”
“我能告诉谁呀!”
“如果你去跟其他人炫耀,那么谁都知道有这样一条生财之路,你以后就没有铜板可以赚了。”夏昭衣又道。
小乞丐一顿,抬手挠头:“好吧好吧,我知道了的!”
“给。”夏昭衣又伸过手去。
这次不再是铜板了,她手里拿着一钱碎银。
小乞丐眼睛都亮了,盯着这一钱碎银,这次也不敢夺了,而是结结巴巴道:“这个,给,给我的?”
“换件好衣裳吧,入秋以后越来越冷,你这件衣服受不住的,”夏昭衣说着,把银子交到他手里,站起身子道,“以后还想从我这里赚钱,每月初七就来这里,我想找你了会过来,我若是没什么可问你的了,我就不来。”
“好,好!”小乞丐忙道。
小女童便转身离开了。
小乞丐捂着自己的小口袋,看着她离开的身影,捏了捏自己的脸,做梦了一样。
别人都说天上掉馅饼,他这是天上掉了好几十斤的馅饼了吧。
夏昭衣没有离开这边的湖畔,去往了湖对岸的一座茶馆。
说书先生正抚尺一下,声音清脆。
夏昭衣在角落里坐下,要了一壶茶和一些小糕点,托腮看着外边的大湖。
那小乞丐说夏家之事和潘家有关,能有什么关联?
潘家发起于宁州,香火不算多盛,但是族里不多的几个男丁都非常有出息,上一辈里面,最大的官位做到了尚书令。
这一次,潘家也被灭了满门了。
夏昭衣心里始终不认同灭门一说,无论一个人所犯何罪,都不该株连他人,尤其是遭灭门的还有府上的丫鬟,仆妇和护院们。
他们为了生计出来服侍别人,什么都没有做过就要被无辜枉死,这世道于他们才是真正的艰难。
收回目光,夏昭衣伸指在杯中的茶水上面沾了沾,在桌子上面描画。
画了一个“井”字,而后在空白处轻点。
小乞丐刚才话里面提到了太多名字,包括谁家成亲的事情,他因为一直喜欢凑这热闹,也能道出不少。
豪门大户成亲,绑的都是个“利”字,成亲前未必有“利”,成亲后能照应的就都会照应。
这里有一个很奇怪的地方。
史合嘉的三子史琢文,娶了庄孟尧的侄女庄静。
史合嘉如今还是御史大夫,他因一桩陈年往事,据说早在十几年前就和陶家不相往来了。
而且史合嘉脾气非常不好,性格偏执,任何和陶家过从甚密的人,也都被他一视冷遇。
可是,庄孟尧跟史家现在算是亲家了,庄孟尧却借兵给了靖安侯陶岱卓。
老佟和支长乐便都是江南兵营的人,他们就是因为被借兵而被靖安侯拿去随便乱使唤了。
夏昭衣手指在桌子上面漫无目的乱画,这是她思考问题时的习惯了,小手沿着桌子上的纹路描摹着,又随意写了个井字。
想了想,她起身唤来伙计,付了茶钱后,又顺走了桌上没碰过的糕点。
出门随意将糕点给了几个乞丐,夏昭衣便径直朝东平学府所在的淮周道走去。
学府门前一片墨香,商铺都以卖纸墨为多。
夏昭衣买了个篮子,再去这些商铺里挑了些纸墨,便去了学府后门。
后门依山傍水,有条小溪,落叶铺在溪岸,金黄的一整条,煞是好看。
后门有不少人在走动,都是学府后院的杂事。
夏昭衣找了个地方坐下来,引来了不少目光都看着她。
“女娃,你在这里干什么的?”一个中年男子走来,随口问道。
“我在等人呢。”夏昭衣说道。
“等谁?”
夏昭衣一笑:“不告诉你。”
其实是她不知道,学府里的几位德高望重的先生,随便来上哪一个都好。
“嘿,你还跟我卖关子呢?”中年男子笑着道,看向她篮子里边的纸墨,“你这些价格可不便宜啊。”
“我家少爷的。”
“你家少爷不要个小书童,要你这个小丫头片子呢?”
夏昭衣微顿,抬头看着他,说道:“那我说错了,是我家小姐的。”
“这还能说错?”
“嗯。”夏昭衣应了一声,便收回目光,不想要理他了。
中年男人又问了几句,见她爱理不理,想将她赶走,看她一个小丫头模样,想想还是罢了,便自己走了。
更何况,能来东平学府读书的人,他一个惹得起的都没有,打狗还要看主人呢。
夏昭衣坐在这边,不急不躁的等着,她现在剩下的最多的就是时间,一天两天的,都能够等。
“哎哟哟,我的老腰。”一个呼声这时从前边传来。
夏昭衣耳朵尖,一下子听出这个声音,抬头看去。
邱先生被人搀扶着,从外边的街道走来,边喊着让人慢点,边伸手托着自己的腰肢。
夏昭衣见是他,有些无奈,是谁都好,怎么会是这个老邱头。
果不其然,不待她起身过去,老邱头已经先看过来了,眉头一皱,伸手指道:“这哪家的丫头,跑这来像什么话,走开走开!”
177 门都没有
以为夏昭衣会自己离开,所以老邱头身边的随从没有来赶人,但是见小女童还这样站着,一个随从就走来了,叫道:“这里哪是你呆的,走远点!”
“邱先生,”夏昭衣看着老邱头,“我有些话想跟你说。”
“你是来找我的?”老邱头指着自己。
夏昭衣点头:“对。”
“可我没见过你,你是哪户人家的小丫头?大门不走,你走后门,还有,你怎么知道我会来这里的?”
夏昭衣走过去:“我耽误不了先生多久的。”
那随从忽的拉着她:“上去干什么!有话在这说!”
邱先生横了夏昭衣一眼,抬脚走了,边道:“问你什么你直说即可,磨磨唧唧藏着不说,那点小心思我还不清楚吗?真是哪来的野丫头,当这东平学府是个什么地?走后门?门都没有!”
夏昭衣从随从的手里面挣开,实在不喜欢被人抓着。
她抬头看着老邱头走了,头都不回,暗道这老邱头,脾性还真是一如既往的不好。
拎着竹篮回身去先前的位置坐着,才坐下没多久,随从就又拽她了:“你别给我在这待着,听不懂先生的话吗?”
夏昭衣起身,往外边挪了一点,重新坐下。
“嘿,你这野丫头!”随从跟来,“叫你滚,你听不懂吗,非得让人动粗?”
“你这是仗势欺人吗?”夏昭衣抬头问道。
“给我滚!”随从伸手推她,非常用力,“这里不是你呆的,有多远给我滚多远,下次别让我看到你!”
夏昭衣被猛推了一下,手掌磕在了一旁的地上。
细小的石子嵌在掌心里,所幸没有流血。
她爬起来,捡起旁边的篮子,回头看着这个随从,说道:“待人还是和善一些好,我在这里根本不碍着你什么,你何必这样动粗?”
“给我滚!”随从粗暴的叫道,伸手又推她。
这一次没有推到,小女童不知怎的,给避开了。
随从没去管她怎么躲开的,叫骂道:“下次别让我看到你,给我老实点!”
说完转身走了。
夏昭衣垂下头看着自己的掌心,吹拍掉上面的尘埃,收回目光朝街道看去。
“小丫头?”身后传来先前那中年人的声音。
夏昭衣没有回头和理睬。
“你还在这呢?不走的?”中年人走来又道。
“我等人。”夏昭衣淡淡道。
“你来这是想走后门啊?”中年人说道,“家里有哥哥,想来学府求学的?”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中年男人顿时嗤笑,摇摇头:“我还真当你是什么大户人家的丫头呢,原来你不自量力的跑这来是想给你家里人求学的?我劝你还是回去吧,这样的事情邱先生肯定遇的多了,看到没,他都不想睬你。”
夏昭衣皱了下眉头,抬头看他,冷冷的说道:“这些话出自那些世族权贵的口便也罢了,为什么你也要在这冷嘲热讽?天下学子都想自己能去好学府求学,这是人之常情,我今天如果真的是为我哥哥来到这,你该钦佩的是我这个幼小女童走到此地的勇气,而不是在这奚落我的贫贱。”
说完,她往一旁走去几步:“你不要同我说话了。”
“嘿,真是个给脸不要脸的东西!”中年人叫道。
不过看这女童已经被步步赶到这边的分岔口,离后院的大门远了好多,中年人也懒得再赶她了,又嘀咕骂了几句,再度离开。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夏昭衣抱着手里的篮子坐在一旁的磐石上。
来来往往有不少人,目光都会落在她身上。
偶尔会有人来问她是谁,在这里干什么,是不是等人,她一概不予理睬。
好些人说她古怪,也有好些人说她不识趣,她始终面淡无波,像是听不到一样。
前边大门到了下课的时间,很是热闹,来接人的马车和轿子,能排队到这边的路口。
夏昭衣还在等着,等了很久,终于又看到一个熟悉人影。
“詹陈先生!”夏昭衣跳下磐石,朝老先生快步走去。
一身素衣布袍的老人回头看来,只见是一个小女童。
“你是哪家的丫头?”
“詹陈先生,”夏昭衣到他跟前,一笑,“我叫阿梨,梨花的梨,我有事找你,想同你借一步说话。”
“我家中还有事等着我回去呢,你找我何事?”老人打量着她。
夏昭衣轻叹,递去一张纸:“先生,认得这个字是谁写的吗?”
老人接过来展开,上边的两个字,让他愣了愣,朝夏昭衣看去。
不是认出字是谁写的,而是写着“瘟疫”。
“这是……谁让你给我的?”老人忙问。
夏昭衣没有回答,说道:“先生,近来京城一直都在传这两个字,您应该也有所听闻,对不对?”
“你先同我说,这个是谁让你给我的?”老人说道。
而且现在仔细去看,他虽暂时认不出这两个字是出自谁的UU小说,但真觉得这两个字的书法妙极,翰墨沉着,笔锋飞逸,神韵轩昂,气度广阔,大家之笔啊。
“先生,借一步说话?”夏昭衣说道。
老人看着这“瘟疫”二字,咬咬牙,道:“罢了,你随我来。”
老人脚步一转,回身朝书院走去。
夏昭衣抬脚跟了上去。
刚到门口,便遇上了邱先生和他的几个随从。
推了夏昭衣一把的随从一见到她,登时怒骂:“你怎么又来了!”
说着走来,又要伸出手。
“你干什么!”詹陈先生猛然怒吼。
随从被吓了一跳,缩了回去,忙道:“詹老先生,这,这女童……”
“我带来的人,你想干什么!你看不见我吗?”詹陈先生叫道,转头看向邱先生,“你看看你,像个什么样子!”
邱先生托着腰,起先压根没注意到夏昭衣,还是随从先跑过去的,现在他看着这边,眨着眼睛。
詹陈先生骂完他一句就朝门内走去了,夏昭衣就在一旁跟着。
邱先生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挨了骂,叫道:“这有我什么事啊?”
看到随从低着头回来,邱先生怒斥:“就没你这么多事的!”
178 求一封信
天色黑压压的积沉下来,书院的廊道挂上灯笼,好些还没有离开的学生们,有的聚在一起谈经论道,有的散着步,畅聊天地。
看到詹陈先生过来,大家都问好,抬头看到先生后边跟着的小女童,都多打量上几眼。
詹陈先生带着小女童去了一座小书房,他在屋内点了灯,而后关上书房的门,走来说道:“你说罢,这字是谁给你的,令你跟我说这两个字又有何用意?”
夏昭衣将篮子放在了桌上,说道:“先生,你仔细想想,这人若真的想要让你知道他是谁,岂会令我这样故弄玄虚,我早便在第一时间就告诉你了,那样也省事不少。”
“你这是何意?”詹陈先生有些生气了。
夏昭衣不想继续纠结这个问题,收回目光在桌案前盘腿坐下,说道:“先生,瘟疫之说四起,京城都已经传遍了,但我们从南边而来,清楚知道这瘟疫一说是假的。”
“你是说,没有瘟疫?”詹陈先生皱眉。
“是,先生,你觉得这瘟疫一说,是针对谁的?”夏昭衣问道。
詹陈先生走过去在她对面坐下,说道:“都说这瘟疫是从佩封而来的,因为那里死了很多人,你若说针对的话,那是针对赵将军?”
夏昭衣淡笑:“我家哥哥一开始尚有些不能理解,因为他也是这样认为的,觉得是在针对赵。可是,这似乎又没有必要,这样做对于赵而言,顶天不过让他们困死南边,不给他们回京,以免将瘟疫带回。可现在的情况是,即便让赵离开佩封,他也不会走的,他前脚一走,后脚佩封就有可能失守。所以,赵已经被死死的拖在那边了,除非林耀部队被彻底歼灭。”
詹陈先生摸了摸白须,点头说道:“是,你说的有理,可如若传这‘瘟疫’二字不是针对赵,那么是对谁?”
“任何事情都不会无缘无故而起,尤其是这样带着强烈目的性的传谣,背后所图的利益绝非小打小闹。”夏昭衣道。
“乱民心?”詹陈先生肃容道。
“而要乱民心,最大的得利者会是谁呢。”
詹陈先生抚须,沉吟道:“这如果细细琢磨起来,那牵扯太远了。”
“除却一些政客,还有就是商人了,”夏昭衣说道,“先生,这个世界上什么东西最赚钱呢。”
“矿采?”
“怎么可能会是矿采。”夏昭衣笑道。
“那是书法名家的笔墨?一字千金。”
“先生,是贩卖恐慌。”夏昭衣说道。
詹陈先生一顿,明白过来了,点头:“是了,你说的有几分道理,这京城里头富庶人家太多了,个个都怕死,如果瘟疫一说盛起,这城里怕又要疯了一样的抢药草和药丸了吧。”
“嗯,而一旦民心乱了,朝政必会有施压手段,到时候,朝堂上怕是又得有一番争执。”
詹陈先生抚着白须,望着一旁的书架沉思。
过去好久,他转过眸子看着面前的女童:“你方才提到你哥,所以,是你哥来跟我说这些的。”
“先生不问问我为什么要来跟你说这个吗?”夏昭衣笑着道。
“嗯,你哥为什么让你来跟我说这个?”
“一是因为先生可以做到将这些话带给能够镇住民心的那几人,二,我想同先生交换。”
“交换?你想交换什么?”
“一封推荐信,”夏昭衣从袖子里面摸出一张纸,推过去至詹陈先生跟前,说道,“先生,我哥哥家境贫寒,但一心好学,不求来东平学府读书,但求先生能帮我哥哥推荐至青山书院。先生德高望重,若是先生的亲笔手信,青山书院那边必会欣然收下我哥哥。”
“这天下,还有这样的事情吗?”詹陈先生意味深长的看着女童。
“有或没有,皆在先生一念之间。”夏昭衣看着他说道。
“哈哈。”詹陈先生摇了摇头,说道,“我倒是对你这个小丫头颇为感兴趣,怎么这些事情,你哥哥不来同我说,反倒是要派你来?”
“不是的,我是来替我哥哥买笔墨的,”夏昭衣朝一旁的篮子看去,说道,“出门前恰好想起我哥哥先前同我提过的这些,我就将他随手写的字给带了出来,交给了先生。”
詹陈先生朝她所看的篮子看去,里面的确是一些纸墨,纸张的种类不少,廉价的广德纸数目最多。
他看回到这女童身上,五官生得清秀,眼眸明亮,身上衣服不华贵,但是很干净。
而这里,最让詹陈先生觉得好玩的是,这个女童说话娓娓道来,不疾不徐,能抓着人的耳朵,将人朝她想要的方向所引去。
这是一种不小的本事和能力了。
“这么看来,你哥哥还挺有见识,”詹陈先生说道,“你哥哥叫什么,你明日令他来这见我,我当面考考他,若他让我喜欢,还去什么青山书院,直接便安排在这东平学府吧。”
“不了,”夏昭衣微笑,“先生,食淡饭者不可与食海味山珍者同桌,薄福之人过享其福,必有从天之祸。来东平学府求学,的确是我哥哥心中一直所向往的,但更适合他的到底还是青山书院,那边家境相差不大,志同道合者多,才能尝书海之乐,你说是不是?”
詹陈先生也笑了,轻叹:“是,是,这东平学府都为贵胄,你哥哥来此,想要守住本心的确会变难。”
“还请先生赐信。”夏昭衣抬手抱拳说道。
“不过,我话也要说在前头,”詹陈先生看着她,“我最不喜被人提要求,你今日来此说的话皆带有目的,这心思未免不正,而后你又张口便要求交换,这也着实不令人喜欢。可你这丫头,偏巧又机灵和讨喜,所以,我现在愿意给你写这封信,无关你哥哥所提到的瘟疫,而是单纯喜欢你这小丫头,你回去后可要同你哥哥好好说说。”
“好。”夏昭衣点头。
“?我可是在夸你呢。”
这丫头,也太淡定了些。
“谢谢先生夸奖。”夏昭衣依然还是平静的说道。
179 找不到人
詹陈先生头一次有这样的感觉,拿一个小童无计可施。
他失笑摇头,起身去磨墨了。
写好书信,詹陈先生递给了夏昭衣。
夏昭衣收好信告辞,准备离开,詹陈先生叫住她,说道:“这纸上的字,你还没说清楚呢。”
夏昭衣停下脚步:“什么?”
“这字是你哥哥写的?”
“是。”
“当真?”
詹陈先生紧紧的看着她的眼睛,但是她非常的平静,没有一点慌乱和不自在。
“先生,我哥哥写的便是我哥哥写的,为什么要有这样的说辞?”夏昭衣回答。
“我还记得你同我说的那句话,你问我,认得这个字是谁写的吗,”詹陈先生说道,“如果是你哥哥写的,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胆气来问我?我怎么可能会识得你哥哥的字?”
“先生,”小女童不慌不乱的说道,“我先前同你说过四个字,故弄玄虚,否则你怎肯会听我说下去,而且这个字……你当真不觉得眼熟?”
詹陈先生皱眉,摸出这张纸来打开。
极其飘逸潇洒,大开大合,一个寒门子弟能写出这样的字来,少说也得练好几个春秋吧。
“詹陈先生去过襄倦山吗?”夏昭衣说道,“大道观后山八角亭外有一座石碑,碑上的字,你可曾有留意?”
詹陈先生微顿,而后惊诧道:“这个字,是仿照定国公的!”
“还有……定国公吗?”夏昭衣很轻的说道。
詹陈先生一凛,无端觉得脊背有些发寒。
他看着面前的这个小女童,她的眼睛太明亮了,但眸光并不咄咄逼人和尖锐,像是瑞雪过后的明月,特别的安静平和。
联想及定国公,詹陈先生所有的感官便都变的不同了,尤其是室内这样一灯如豆的昏黄光线下,他闻着四周的墨香,似真似幻,一瞬间从这女童身上,竟宛如看到了另外一个少女的身影。
那身影,清绝纤瘦,孤寂清傲,荣冠天下,绝世而独立。
这念头有些疯狂,詹陈先生及时令自己打住。
“已经没有定国公了,”夏昭衣开口说道,“今日之事,谢过先生,就此告辞。”
说着,她略一拱手,转身走了。
詹陈先生皱眉,心跳无端觉得飞快,他坐了下去,花白的头发在灯火下被覆盖了一层极淡的夕色。
“疯了,我这是,”詹陈先生轻叹,“怎么会有这种荒谬之感?”
夏昭衣从学府后门离开,拎着篮子朝淮周斜街走去。
前方有个十字口,几匹快马奔过,留下低声骂骂咧咧的人群。
夏昭衣朝那几个骑马的人影看去,马儿跑的很快,他们的背影也很快消失。
夏昭衣心里无端有些异样的感觉,她皱了皱眉,不想多管,转身朝另一边走去。
马匹一路狂奔,至陆府大门前停下。
一见到是他们,门内的护院赶紧先一步奔进去跟老爷夫人禀报。
正在小妾房里听曲的陆容慧听说他们回来了,赶紧放下茶盏,从兰园出来时,碰上了自己的妻子刘氏。
夫妻两大步赶往前堂,一进去陆容慧便忙问:“怎么样,可有刘腾的消息了?”
风尘仆仆的手下摇头,呼吸还没有平稳过来,说道:“没有,他们完全失了联络,我们留在寿石和故衣的两处联络点派了不少人去找,但一点动静都没有。大人,那边的人说……很有可能已经遭遇不测了。”
“啪!”陆容慧一手拍在了桌子上,桌上的杯盏都跳动了起来。
“遭遇不测?那尸体呢?一大群人怎么可能会无缘无故就消失了?那我让他们去寻的那些东西,是不是也一点下落都没有了?”
“老爷,”刘氏在一旁说道,“你稍微平复一下,杜太医说了,你急不得。”
陆容慧脸已经涨得通红了,他一急就会这样,心跳也会奔的很快。
刘氏这样的提醒,让陆容慧脾气越发暴躁:“我怎么急不得了!现在这是出了什么事你不清楚吗?找不到那些药是一码事,这事要是被人知道了,我怎么办!”
刘氏冷冷的收回目光看着前面,不说话了。
陆容慧起身,背着手在大堂里来回的走。
“这不可能出事,”他低声说道,“刘腾有分寸的,他为人也算圆滑,遇上什么事情了都有办法应付过去,不可能出事的。”
“对,不可能出事,”他皱起眉头,脚步越走越快,“会不会是被山上的滚石给堵了路,要不迷路了跌入了山谷?更或者,他们有没有可能是被那些叛军给杀了?”
如果是叛军的话,陆容慧心里面也会放心一些,不管这些叛军从刘腾这里问出什么,想要拿他陆容慧做些什么文章,总之到时候直接说对方是挑拨离间,妄图打乱朝纲,那一切都好办了。
处理这些问题,他陆容慧有的是手段。
“不过还是要找。”陆容慧终于停下脚步,看着自己的手下,说道,“你立即派人再去故衣一趟,跟那边的人说,无论怎么样都要找到刘腾,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手下有些为难,真要是跌落了山谷悬崖,怎么把尸体给捞上来?
佩封东北一整片的古山高岭,谁都拿它没办法,更何况,现在佩封的尸体都成山了,谁知道那个刘腾会不会在里边的。
不过死个刘腾而已……
但想归想,手下还是乖乖领命:“是,大人,我这就去安排。”
待手下离开,刘氏起身,也准备要走。
陆容慧将她叫住:“你还记得上次那个林姑娘是怎么说的么?”
刘氏皱了下眉头,坐了回去:“你指的是什么?”
“她说刘腾此去佩封,会遇上数十日的大雨,还说是东海上飘来的烈风,无人能挡。”
“哦,”刘氏应了声,说道,“记得。”
“竟真的被她说对了,”陆容慧说道,“当时距佩封大雨,可要提前一个多月呢。”
“那又如何?”刘氏神情不悦,“这天下会识天卜命的多了去了。”
“她师父说的这个药引肯定就是有用的,”陆容慧喃喃说道,“但是刘腾下落不明了,康儿这个药我得另外想办法了。”
“那你就想办法吧。”刘氏说道,“我身体乏了,先回去休息。”
反正也不是她的儿子,刘氏甚至觉得刘腾就这样死了也好,造孽。
180 一位故人
第二日,夏昭衣拎着小竹篮早早的下楼了。
对客栈里面新住进来的这位小客人,掌柜和跑堂的都觉得好奇,并且她的言行举止有礼有序,实在令人心生好感,见到她便想同她笑着打招呼。
夏昭衣一一回笑,出了门跟昨日一样去附近的包子铺和茶楼酒肆逛了一逛,便朝青山书院走去了。
青山书院原本建在城外,后来走水了,大火烧伤烧死了许多人,这其中,大部分人是为了搬出书院里面的藏书而葬身火海的。此事被大臣上报后,宣延帝深觉痛心,直接在城里赐了块风水宝地给他们重建。
当时这个皇命一下来,满朝文武百官都齐齐称颂宣延帝惜才如宝,仁厚礼贤。
如今一晃,都快已七年了。
夏昭衣站在青山书院门口,看着不那么崭新了的门匾,心中生出许多感慨,还有至深至切的悲。
她略微整理了下,抬脚朝里边走去。
门口的护院从她出现后,目光就在她身上了,见她这样走来,正准备发话,小女童却先开了口:“我这里有东平学府詹陈先生的推荐信,”她拿出一封信来,“我想要见这里的院士一面。”
詹陈先生。
一听到这四个字,护院的神色松缓下来,接过信说道:“那你在这里稍等,我送进去。”
“有劳了。”夏昭衣道。
护院拿着信进去,不到两炷香的功夫便出来了,身旁还跟着一位中年男子。
这位男子夏昭衣未曾见过,看岁数也不太像院士,应是这里的先生罢。
中年男子四下望着,再看着夏昭衣:“你兄长呢?”
“兄长今日忽然生了大病,卧床难起,但因詹陈先生已给了推荐信,且说好的就是今日,兄长怕失信于人,所以令我前来递信。”夏昭衣道。
“也好,”中年男子点头,“不过他既已生病,来不了也不算失信于人,我记下了,会登记在册的。”
“多谢先生,不过我还有一事想请先生帮忙,”夏昭衣说道,“我有一位故人托我带几句话给贵书院的郭庭先生,这位先生可在?”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她心里面略有一些忐忑,生怕会说已不在了。
不过好在,中年男子直接便点头了:“他倒是在的,你若想见他,同我来吧。”
“好的,”夏昭衣舒心一笑,嫣然灿烂,“多谢先生啦!”
书院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最西边的一座小院子里挂满了鸟笼,一个布衣男子握着笔,正在画一只鸟笼里面的鸟儿。
布衣男子身旁站着一个年龄相仿的女人,同样一身布衣,挽着发髻,安静的陪着布衣男子,边抬头去看那边的鸟儿。
“郭庭!”中年男子走来,开口叫道。
布衣男子没回头,正聚精会神的在画画。
旁边的女子回头,伸手在唇前比了一个“嘘”。
“嘘什么嘘的,”中年男子叫道,“来了个不简单的人物呢,你可知道我身边这小女童是个什么人?”
女子朝他身后的女童看去,除了干净漂亮,气质姣好一些外,看衣着和打扮,看不出来有什么名堂。
“她是……”女子开口问道。
“东平学府的詹陈先生亲笔给这位女童的兄长写了推荐信,推荐来我们青山书院读书呢!”中年男子说道。
“詹陈先生?”女子讶然,“詹陈先生的亲笔推荐信?”
她重新看回到女童身上,这才觉得厉害了。
詹陈先生的名望颇高,而且性情孤傲,似乎从来没做过这样写推荐信之事。
布衣男子也执笔回过头来,看着夏昭衣,目光好奇的打量,最后和她对上视线后,布衣男子忽的一愣。
这女童眸光里的眼神,他瞬息觉得非常熟悉,似有什么在脑海里边一闪而过。
她看着他,眼眸里面忽然带起了些许笑意,秋水落花般和畅。
“那她兄长呢,”郭庭开口说道,“不是她兄长要来这里读书的吗?你将她带到我这,又是作何?”
“这女童说跟你认识,有位故人托她带话给你呢,”中年男子道,“我人可带来了,你们聊吧。”
说着,中年男子看向夏昭衣:“阿杏,我先走了,等下你若是不识路,你让郭庭带你离开吧。”
“是阿梨,”夏昭衣道,“梨花的梨。”
“好好好,阿梨,我这次记住了。”中年男子笑着道。
夏昭衣也微笑,待他离开后,转头看向那边的郭庭。
女子走来,开口说道:“阿梨,梨花的梨?”
夏昭衣已记不得自己同多少人这样介绍自己了,现在听别人这样说起,觉得好玩,笑道:“对,叫我阿梨便好。”
她看着女子盘起来的发髻,再看了郭庭一眼,说道:“姐姐,你是郭庭先生的妻子吗?”
女子脸颊微羞,点了点头:“嗯,是的。”
夏昭衣心里浮起暖意,如此看来,郭庭应该是过得不错了,至少没有被夏家的事情牵扯。
她转向郭庭,抱拳拱了下,说道:“郭庭先生,夜枕星梦山河,携友狂醉高歌。”
郭庭一愣,手里的笔差点没拿稳,不过容色到底保持着平静,只是眼睛里面的眸光变紧,凝在了女童身上。
“你在说什么?”郭庭说道。
一旁的女子奇怪的看向郭庭,再了解他不过了。
“郭庭先生,孙大哥……你就不记得了吗?”夏昭衣又道。
郭庭抿唇,面色有些青白,看着这个女童,一时间心绪狂涌。
“我不是坏人,也不是来试探你的,我认识孙大哥,也认识你,更认识……”她目光朝一旁的女子看去一眼,继续说道,“夏二哥。”
郭庭放下笔,脑袋有些嗡嗡的。
“三郎,你怎么了。”女子问道。
“我无事,”郭庭朝她看去,“我同这女童说些话,你先去忙吧。”
女子微顿,只好点头:“好。”
她看向夏昭衣,微微笑了下,而后转身离开。
“你随我来。”郭庭说道,随便拿了镇纸压在未完成的画上,便转身朝另一道月洞门走去。
到了一个堆满木柴的小院,郭庭在院中石凳旁坐下,看着夏昭衣,说道:“我不认识你说的孙大哥,也不知道什么夏二哥,我也不知道你是谁,说吧,你找我到底是什么目的?”
181 咎由自取
夏昭衣将手里的篮子放在石桌上,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郭庭的目光一直跟随着她,眼眸不掩审视。
“你不必要这么防我,”夏昭衣说道,“我若真的是什么不怀好意的人,你觉得,你身上除了这条命,我还能贪图到什么?而我若是想要你这条命,我去官府告发你了就是。”
“我听不懂。”郭庭说道。
夏昭衣看着他:“我理解你为什么要这样,毕竟株连二字并非儿戏,凭着你和夏二哥的关系,你和你的娘子可能都难逃一死。”
话音刚落,她眼前便衣袂一晃,一只大掌顷刻握住了她纤细的脖子,稍有拿捏,便能拧断她的脖子。
“你到底是谁。”郭庭冷冷的怒瞪着她。
小女童没有丝毫躲闪,甚至眼睛都没有眨,任凭自己的脖子在他手掌下,没有一点畏怯之意。
“我说了,我认识孙大哥,”夏昭衣平静的说道,“你们之间的事情我知道很多,尤其是关于夏二哥的事情,我知道的更多,我说几件给你听吗?”
郭庭的手没有离开,依然还在她的脖子下面,甚至加重了一些手里的力道。
“你若就这样杀害了我,我家中哥哥不会作罢的,”夏昭衣又道,“我来这里找你,护院看到了,带我来的先生也看到了,我一失踪,你必定会引人怀疑。你不要忘了,我可是拿着詹陈先生的亲笔推荐信来的,你这一掌在我的脖子上捏下去,你可就要成为这众人瞩目的焦点了,哪怕你能将我的尸首处理得当,可抽丝剥茧下去,你怕不怕被人翻出你和夏二哥的交情?到时候,你保得住保不住自己的家?”
“你在威胁我?”郭庭怒道。
夏昭衣面淡无波,丝毫不因他的怒意而有任何波澜:“我来这里不为其他,我就来问你两个问题,第一个,定国公府到底犯了什么事情被宣延帝定罪,以至满门抄斩。”
郭庭一顿,狐疑的看着她:“你不知道?”
“此事未曾昭告天下吧。”夏昭衣说道。
她原以为定国公府几世勋贵,碧血丹心,名望荣极,所行福国利民之事多不胜数,且定国公和世子才因抵抗北境入侵而战死,为国捐躯,所以轻易不会定罪,即便定罪也会昭告天下。
可是从她来京城后的所见所闻所得来看,根本就没有,那消息灵通的小乞丐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说和宁州潘家有关。
满门抄斩,夏昭衣想到的便是谋逆,可绝不会就这么简单。
谁谋逆,二哥吗?
滑天下之大稽!
一个连定国公府的荣华富贵都不想要,一心想去江湖之远,泛舟喝酒,当个游侠的二哥,会谋逆?
脖子上面的力道微微松开,郭庭收回了手。
他看着夏昭衣,眸光里面的疑虑并没有一丝消除,冷冷的说道:“你竟想问这个?”
“对。”夏昭衣说道。
她大费周章,折来折去,就是想要问这个。
这个比什么都重要,比她的命都重要。
“那没什么可问的了,”郭庭看向那边的木柴,淡淡道,“定国公府叛乱,上对贵妃不敬,对内结党营私,于外勾结外患,于下暗中窃取赈灾之粮,还数次捐赠上万两白银给各地叛乱。他们所行大逆不道,一切咎由自取,满门抄斩都是轻的了,所以,你若真是孙大哥的什么人,这些事情,你少听少问,否则对你没有半点好处。”
“对贵妃不敬?”夏昭衣看着他,“哪个贵妃?如何不敬?”
“你何须细究?”郭庭眉头一皱,瞪着她,“你一个才多大点的小女娃,你能懂什么?问这些恼人之事作甚?”
“好,”夏昭衣点头,“那我问第二个问题,夏二哥的尸体……葬在何处。”
郭庭放在石桌上的手微微一紧,并且夏昭衣还清楚看到了他眸子里面一闪而过的狠光和杀意。
“你问这个干什么?”郭庭冷冷的道。
“祭拜,”夏昭衣轻声道,“是,是扔在了哪里了吗?”
问出这个话的时候,她的声音有一些哽咽。
方才被郭庭掐着脖子都未曾喑哑,现在只觉得胸闷的透不过气。
当初知道父亲和大哥的死讯时,她一个人在茫茫雪原上发着呆,空气稀薄的难受,令她呼吸困难。
她以为那样的窒息和绞痛不会再出现了,可是再一次睁开眼睛回到这个世界,她屡屡痛不欲生。
初次听闻定国公府出事之时,在丛云市集外见到匾额被换之时,入夜在坟冢前所见一片荒凉之时,在定国公府故居重游之时,以及现在这样的秋色清晨里,惠风和畅。
她从来不知道仇恨是一种什么滋味,可是现在,这样的仇恨已经快要将她生生吞噬了。
郭庭唇角勾了抹嗤笑,说道:“满门抄斩的人,你指望能有人安葬吗?”
“那,扔在哪里了?”
“西边携来山,外坡那边的古林,过去这么久,尸骨早就不在了吧,那边多狼。”郭庭淡淡道。
夏昭衣指尖紧握,深深的嵌入掌心里,镇定问道:“那你可知,在古林的哪一处?东,南,西,北?”
“这我如何得知?”郭庭眉头一皱。
“你就……不曾去祭拜?”
“何必,”郭庭皮笑肉不笑的扯了下唇角,“你觉得,我有去的必要吗?”
“我知道你是一个什么样子的人,郭庭先生,”夏昭衣从竹篮里面拿出一张纸,推了过去,说道,“你擅于作画,能否为我画上?”
郭庭冷冷的看着她递来的纸,再抬眸看着她,他摸不透这来历不明的女童。
“我真的认识孙大哥和夏二哥,”夏昭衣说道,“即便你再不信,现在也不过只是画画而已,这不会成为什么把柄,就算我拿着这张纸去告发你,你也大有理由可以赖掉,你无需这么防我。而我让你画画,我是想要去祭拜夏二哥。”
郭庭皱眉:“我说了,尸骨肯定不在了。”
“我还是想去,”夏昭衣低低道,“我去看一眼也好,我就是想去。”
郭庭沉了口气,将纸推掉,说道:“不必这么麻烦,那边很好认,我直接告诉你就行。”
182 致富之路
的确很好认,携来山的古林外有许多祠堂和大户人家的祖坟,在东边三林口外的六松悬崖上,郭庭说那就是当初丢弃尸体的地方。
夏昭衣点头谢过。
看着面前这位故人,她心里面还有很多话想说,但终究是忍下来了。
看得出他现在的日子其实已经归于平静,她不想因为自己的出现而打破什么。
告辞离开,夏昭衣又去了湖边那座茶馆,叫了一壶茶水和一盘糕点,她支着腮,看着窗外的大湖,一坐便是一日。
伙计来来往往,对这女童非常好奇,不过没有来赶她,因为她虽未曾动过桌上的东西,但是会不时点上一份糕点,点一次给一次赏钱,现在桌子上面,已经有近十盘糕点了。
一直到夕阳西下,她才将这些糕点装在随身带来的篮子里,离开茶楼。
夕色在湖上交织出成片金灿,许多小童在湖边捉迷藏,跳皮绳,成群的玩。
一座轿子从湖边抬过,去往远处一家酒楼,和夏昭衣擦身而过。
轿子里边偶尔传出一些男人的咳嗽声,听上去很隐忍。
待到了酒楼,轿子去往了旁门,停下后,跟在轿子旁的年轻女子恭敬说道:“公子,到了。”
帘子被一只枯槁的手掀开,旁门外边的几个姑娘看到这手就觉得索然无味,定又是哪户干瘪的老头。
但等帘子彻底掀开,轿中高挑清秀的男人走出后,姑娘们都一愣,随后目光惊诧讶然。
好俊美的儿郎!
除了脸色偏白一些,眉眼里的神采很是精神,秀致俊挺的五官,令人移不开目光。
男人目不斜视,看都不看她们一眼,抬脚进了旁门。
楼上一间包厢的窗户里,一个小丫鬟回过身去,说道:“姑娘,沈家那郎君来了。”
正在那边翻琴谱的美人抬头望来,点点头:“好,你备茶吧。”
“哪种茶?”
“哪种都行。”美人收回目光,说道,“他来我这,也不是来喝茶的。”
“是。”丫鬟应声。
丫鬟刚将茶具备好,敲门声便响了起来。
丫鬟过去开门,门口站着的男子,无论见了多少次,只要许久未再见上一面,总觉得会眼前一亮。
“竟是沈公子。”小丫鬟俏笑。
“是我。”沈谙淡淡说道,绕开小丫鬟朝里边走去。
“沈公子这样可不妥,我总得跟我家小姐打声招呼的。”小丫鬟笑着跟了进来。
沈谙没有理她,绕过座屏后,停下脚步,看着那边倚靠在躺椅上的美人,说道:“你师父呢?”
林清风眼皮也不掀:“不知道。”
沈谙朝旁边的年轻女子看去。
年轻女子点头,而后大步上前,一把抽走了林清风手里的琴谱,粗鲁的给扔在一旁。
林清风眉头一皱,抬头愠怒说道:“这是干什么呢,好好说话不成,动粗算个怎么回事。”
她声音太过娇细,哪怕现在生气了,说话也是轻轻柔柔的。
“你师父呢?”沈谙看着她的眼睛问道。
林清风抬手将自己的外衫拉了拉,透明的轻纱拢在雪白的香肩上,煞为诱人。
“我是真的不知道,”林清风没好气的说道,“我那个好师父,常年在外东走西晃,我能知道什么。”
“我表妹死了,”沈谙语声冰冷,“这笔账,我会跟你们算清楚的。”
“林又青?”
“是。”
“哦,”林清风点点头,“那你去找他算呗,不过你这话我就听不懂了,你表妹死了,那找杀害你表妹的凶手去,你找我师父兴师问罪做什么,是我师父亲手杀的她?”
“你师父递了把刀子,也许你也在其中兴风作浪过。”沈谙说道。
“我没有。”林清风皱眉说道。
“但愿你没有,”沈谙朝她屋内的摆设看去,目光落在墙上的一幅字画上,“这画,是新添的?”
“别人送的。”林清风站起身子,不慌不忙的去捡起刚才被扔出去的琴谱。
拍了拍琴谱上面几乎不存在的灰尘,她看着沈谙,说道:“你若喜欢,这幅画你便拿去吧。”
“这是前朝肖尘子的亲笔之作。”
“陆容慧送的,”林清风朝那画看去,“今日刚送来的,我估摸再有半个月,我的名气可能要满京都都知道了。”
“你做了什么?”沈谙看着她。
林清风一笑:“到时候我盛名天下了,你自然会知道啊。”
她转身回去,坐下后道:“左右我们也算是个老熟人了,我现在给你支个致富的路,你可要听?”
“我不缺钱。”
“小钱不缺,大钱缺不缺?”林清风笑道,“过几日瘟疫可就要爆发了,我给你几个药材学名,你去收购,越多越好,到时候开个几倍的高价重新卖出去,总是能赚的。”
沈谙一顿,而后皱眉:“那瘟疫的谣诼,是你的手笔?”
“干点什么不得要点银子?”林清风反问。
沈谙看着她的目光变得微狠,沉声说道:“是,你要银子,但你想没想过你传出去的这个瘟疫,对那边的人会造成什么影响?”
“这与我何干?”林清风漂亮的眼眸眨巴了一下,“奇怪了,沈郎君也从来不是将他人性命和安危放在自己心上的人,怎么现在如此在意?”
“沈冽在那边!”沈谙咬牙道,“你这瘟疫一传,若对他有什么影响,我不会放过你的。”
“哦,就是你那个像条丧家犬被赶出沈家大门,又像只寄生的虫子赖在郭家的弟弟。”林清风讥笑。
“柔姑!”沈谙怒声叫道。
一旁的年轻女子顿时上前,同时袖子里明光一闪,一把冰冷的锋刃就架在了林清风的脖子前。
铁片冰凉,锋利的刀刃在她纤细的脖子上面直接带出了一道血丝。
林清风被她陡然欺身而来吓了一跳,紧跟着整个后背都绷直了,僵硬在那边,看着柔姑握着匕首的手。
缓了缓,她抬起美眸看向沈谙,寒声道:“怎么?你今日敢在这里杀我试试看。”
“你当真以为我不敢?”沈谙冷冷的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