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戚不见戚(下)
刀域是介乎于刀意和刀罡之间的一种变化,非要计较的话,应该是拔刀前那一瞬间的事。
一瞬间的杀戮,一瞬间的死亡,一瞬间的地狱,一瞬间的坚韧意志,以及让人眼眨都不眨,都无法看清的那一瞬刀光斩击。
一般来说,刀域展开后,是一名刀客精气神处于巅峰的体现,只能进,不能退,必须出刀,而且刀出必分生死,所以武行中,有很多关于刀域的传说,但都记载模糊,语音不详。
戚笼这些年也碰上过不少用刀好手,但恒定的刀域状态,也就也眼前这一位,说不定这世上也就这一位。
这需要血脉浓度的深层次开发,顶级的刀术境界。
以及最重要的,独一无二的麒麟血脉。
呈祥瑞,逐邪魅。
以圣兽血脉的大命格大福气,来解构刀域的框架,化解刀光中的煞气。
所以戚笼一脚踏了上去,勃然变色。
“蠢货!”
态度相当恶劣。
一名传统刀客,对于刀域的态度是很‘保守’的。
对于这些人来说,‘刀域’是一个刀客最专注、最神圣、最璀璨、甚至是最**的东西,是藏在生死之间,只能示生命,不能示人的存在。
刀乃不详之物,是杀人利器,这是怎么也改不了的事实。
使刀人要有一颗敬畏之心。
某种意义上,这是专属于刀客的‘慈悲’。
但恒定刀域的这种状态,让任何庸人、俗人、白痴、蠢货都可以随意一观,而非独独是生命本身,这对于传统刀客来说,是一种侮辱。
就像是一位高高在上,容貌绝色,气质无双,卖艺不卖身的清倌人,今日突然宣布肉身布施,来多少客接待多少位。
刀客见了要砍人的。
所以戚笼毫不留情,一脚踏了下去。
说也奇怪,那几乎无形无质的血光,就硬生生的被钉在了脚下,进不得,退不得。
血麒麟眼角一抽,背后大刀‘噌’的一声出鞘,在空中转了几十圈,然后‘叮’的一声插在了二人中央。
所有血光往刀身上汇聚,最后吸入麒麟吞口中。
“抱歉,我不知山南道还有你这样的刀客,”血麒麟诚恳道:“只是一时沉迷于刀境之中,难免失态。”
戚笼表情冷淡,“脑子不好使,但刀不错。”
剑应神性,刀应人性,能完全得到一口宝刀的承认,至少说明这个人与这口刀有某种相性。
麒麟吞口,刀身金黄,这是一口无杀性的神刀。
而且是一口神道兵。
“能否向您请教?”血麒麟顿了顿,“无刀胜有刀这种传说中的境界,在活着的刀客中,我至今只见过您这一位。”
这‘您’,不是指对人的称呼,而是对刀的称呼,是对‘无刀胜有刀’境界的刀客的尊称。
单论身份尊贵,能让从古国传承到现在,十二异姓王血脉的继承者低头,除非钟吾妖皇复活,不然只有刀,唯有刀!
“你难道不认识我?”戚笼反问,不提贾似盗的通风报信,单以二人五六分相似相貌,怎么可能认不出来。
你,不就是在扮演我吗?
“同等境界下的决斗,己方为敌所杀,神军中人,不得已任何名义循私报复,这是神侯定下的规矩。”
地军中人的自称便是神军。
血麒麟平静道:“且不说我与橐驼侯、鹿蜀侯并非同一派系,就算情同手足,我也不会向您复仇。”
“被同等境界中的任何敌人击败,这是所有神军中人的耻辱,也是神侯让我们牢记的东西。”
“好大的气魄,”戚笼赞道,两眉之间,似乎有锐光闪烁,这在佛三十二相中,称之为眉尖白毫相。
“你想见我的刀?”
“确切的说,是请指点。”
血麒麟的姿态放的很低,无刀胜有刀,传说级的五种刀境之一,这是一名刀客应该有的态度。
戚笼双手垂着,眼皮微搭,眉心中锐光不减反增,渐成白毫之状,仿佛昏暗世界中的一盏明灯。
轻风扫过,卷起尘雾飞扬,满城残骸,看人间如同见鬼域。
戚笼十根脚趾抓地,抓的地面都生裂开,猛然睁眼,黑暗之中,仿佛有十条大蟒蛇席卷而来,‘轰’‘轰’声中,街道上的房屋残骸一一坍塌,被蟒蛇卷裂,雾气重重,邪气滚滚。
‘珰’的一声,血饮麒麟倒飞打转。
血麒麟抓刀,力达刀身,向上格架,而几乎同一时间,尘雾之中两盏猩红眼光亮起,十条大蟒卷成一条巨蛇,上颚一颗毒牙猛的下咬,‘崩’的一声巨响,毒齿卡在刀刃上,巨力汹涌而下,血麒麟架子一抖,右手血色筋纹涌起,同时两条小腿深陷地面。
原来那根毒牙却是一口掌刀,刀口正好斩在麒麟吞口的前半寸。
若以蛇身喻刀,这一处便是‘蛇七寸’,是刀劲最难通达的地方。
掌刀忽然一翻,一握,刹那间,随着手掌合刀,像是巨蛇吞下了猎物,然后在下一瞬,分裂成数百条小蛇,四处消食。
这一招灵感来源于赵黑这老货的肉衣架,模拟拳意,几乎在握刀的瞬间,上百股刀劲便顺着刀身反噬了过来,这些刀劲之中,不乏戚笼过去所见,用刀强手的手段。
不仅藏其意,更加邪性十足,锋芒直往皮肉里钻,如同刀身上长满了密密麻麻的水蛭。
另一个‘戚笼’额头上汗珠滑落,提脚后踏,膝被压弯,刀退肩顶,刀头被压在左肩上,上半身衣物寸寸崩裂,被斩的不成样子。
上有泰山压顶,周身邪刀刀意覆盖。
但血气一滚,一副巨大的、活灵活现的、水汽十足的麒麟纹身从身上展开,每一片鳞甲纹身挤出一滴血珠,每一滴血珠长出一片鱼鳞状的血色鳞片,不过三息,这个‘戚笼’就被厚重的血甲所覆盖,从脖子到脚,没有一丝空隙,像一具金属妖兽。
刀劲卷到血甲之上,发出一连串的金铁交鸣声。
甲面上的刀痕一闪而逝,甲面跟镜子一般倒映出戚笼的攻势。
不消说,这必然是圣兽血脉开发到一定程度,产生的神异。
单是这一层甲,说不定比十层铁甲都要厚实。
“哼!”
戚笼鼻中吐气如雷,两条白气喷了出来,臀部下坐,腹在腿根,一手按在脾上,脾属土,土生万物,意变万象;另一只手化掌为推,手脚不动,气血汹涌,好似雄马抖毛。
这一抖,好似抖出了五马分尸之劲来,并非是从外及内的破开衣甲,而是借助刀身,拧转对方的筋肉皮膜,从内及外,把对方四肢加脑袋逼出来。
正是五马分尸不用刀,以车吞卒冢藏鞘。
麒麟血脉气血充足,而戚笼正是借助对方的气血,由内及外,轰出一记碎骨炮。
血麒麟面色大变,感觉四肢骨头缝隙在‘嘎吱’‘嘎吱’响,同时眼神中闪过一丝疑惑,毫不犹豫反手将刀插入地面,同时,手指并爪顺着丹田中轴线往下压,同时脚趾也做三指抓地状,松肩坠肘塌腕,含胸摇椎,一身鳞甲血光越发明亮,从甲缝中竟冒出了红烟,姿态越发游刃有余。
这叫麒麟桩,是内家三才桩的变种,将桩劲敛于身甲之上,借助麒麟血脉的特殊力量,化劲为守,一时间,红烟卷成红雾,绕身而转,形似火烧云,看似不动,却将敌方劲力全数消融,正是‘麟一角而载肉,设武备而不为害’。
“还不醒来!!”
平地起风波,耳边忽然响起一声‘洪钟大吕’,像是铜钟‘咣’的一声巨响,把红烟气血冲出一道缝隙。
这是一种精妙的内家吐劲,佛家称五龙棒喝,也就是所谓的‘雷震天关鬼神惊,是魔是佛皆一棒。’
血麒麟虽然浑身被麟甲覆盖,刀枪不入,水火不浸,但肉甲毕竟没有覆盖到耳朵里,被这大喝一震,震的耳膜嗡嗡作响,脑袋也是晕乎乎的。
“还不醒来!!”
“还不醒来!!!”
戚笼一口气在心头一滚,逆上三关,度鹊桥,上重楼,如吐火珠,焦烟四起,对方一时不查,被震的气血荡了又荡,就连不少血麟甲片都掉落下来。
若戚笼彻底成了金佛,单是这一喝,便能使这只麒麟变成麒麟儿,改心换性,成座下护法神兽。
不过戚笼修佛不修法,早已料到只能震人而不能震心,吞气卷血,两肩胛骨、两侧髂腰肌同时被浇的通红,像是汗血马落汗发力。
筋络伸缩如弓弦,身劲动发若弦满。
身子像是龙马化人形,翻身而起,身子突兀的比对方高了一个头,一拳直直轰出,另一手按着对方刀柄往下压。
血麒麟顿时感到胸口一阵剧痛,仿佛看见白马腾起,化作真龙顶着自己往前飞。
一前一后,一顶一撑,像是铁犁耕地,对方居然只靠着肌肉的爆发力和四条大筋扯拉,硬生生将自己推出三丈远,小腿全部陷入青砖泥地之中,饶是鳞甲附体,皮肤上依旧火辣辣的疼,同时握刀之手汗如雨下,颤抖个不停。
“还不醒来!!!”
血麒麟被逼到了极限,眼一红,脑后忽然飞出一只脚踏红云,狮头鹿角,虎眼麋身、龙鳞牛尾的巨兽幻影,口喷烈焰,四处游走,身子大放神光,神和意一下子达到了巅峰,同时冲破了戚笼的拳意封锁。
“阁下的刀呢?”
“那你的刀呢?”
血麒麟脑袋如遭铜锤,轰然一声大响。
第七十七章 戚不见戚(完)
二人短暂交锋,虽然各呈手段,于凶险之中绽放光华,但说到底,戚笼只一斩、一握、一推、一拳,而血麒麟则是刀身一架、一桩、一麒麟。
真要算起来,除了戚笼的蛇形斩手算是刀招外,其它电光火石间的交锋变化,都跟刀术没甚关系。
戚笼倒也罢了,他本就放刀了,用刀与否,对他来说不重要。
但血麒麟演练刀术,突破刀意,却一式刀招都使不出,岂不显的格外诡异。
虽然这一部分是戚笼故意压制,但某种意义上,是不是代表着这正是麒麟刀意所缺失的那一部分。
眼见对方头顶的血麒麟气势正盛,如火燎原,戚笼冷哼一声,仿佛洪钟大吕,右手一翻,赤铜色的皮肤上,无数细小铜蛇扭拧在一起,脊椎节节翻起,掌影从上而下,堂皇正大,正是蟒和尚——小禅寺。
宏愿伟力聚于一掌之中,像是龙蛇相转,蛇的腥气邪意一瞬间荡而无存,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一尊赤铜佛陀翻身拔地而出,从寺庙走除,按掌镇伏一切外魔。
骨节扭转摩擦之中,竟然发出了六种不同的声响。
唵!!嘛!!呢!!叭!!咪!!吽!!
不再只是人体处处空穴,听佛吟唱。
而是佛身四面各有一丈,降龙伏虎化为净土!
落在血麒麟眼中,便是一张无比巨大、又无比威势的佛掌从天而降,周围空气凝成实质,音爆层层叠叠,几乎覆盖了所有地界儿。
来不及使刀,血麒麟猛然弃刀,双手交叉高架,挡住这一掌。
拳臂交锋,血麒麟头顶的巨大麒麟幻影怒吼一声,四足猛踏,摇头摆尾,那麒麟大角上,垂下道道实质神光,似玉似金,像是玉玺的四角。
麒麟者,国之祥瑞,得之国正,庇之国昌。
同一时间,二人背后的血饮麒麟‘嗡嗡’作响,刀身金光升腾数丈,好似汪洋大海张开了一道缝隙,无比危险的感觉一下子传遍戚笼全身。
神道兵,神祇之配兵,能使一个普通人,一跃成为一流高手,若是落在一流用刀好手身上,其产生的锋芒足以诛神杀佛!
戚笼两眼赤金,定着对方的一堆血火眼眸,念叨一声:“还不出来?”
重压之下,血麒麟最后一丝理智消散,低吼一声,一支墨玉色的小角从额头钻出,面颊长出黑色鳞甲,牙根变的宽而粗,气血暴增十倍,仿佛汪洋大海,已近二炼之境;戚笼的二倍佛力居然有压制不住对方的趋势。
不过戚笼眼中金光一闪,暗道一声:“要的就是你出来。”
身向左拧,身体中心却向右跨,胸口猛吸,一团金光猛然吐出,似火流星,撞开麒麟垂下的神光屏障,化作一只拳头,狠狠的轰在对方的脑门上。
‘咔嚓’一声,麒麟角开裂,一时间地动山摇、国破家亡、流离失所、万民哭嚎,各种幻象纷至沓来。
戚笼端坐佛土,似慈悲,非慈悲,似笑,非笑。
巨大的麒麟幻影凝成一团光芒,猛的向自己自己轰来。
同一时间,佛陀背后金羽双翼遮天而起,一只凶恶巨鸟扒皮而出,与那麒麟斗成一团,两种顶级的神物血脉,在空中化作金红二光,点亮半边天际。
戚笼身子一拱,两手翻卷,佛陀眼中邪光一身,莲花宝座中钻出蛇尾,同时天空上的迦楼罗双爪撑大,竟化作两条巨大蛇影,两两一绞,将麒麟吞了个正着。
蟒和尚,大禅寺!
双翼、龙身、鳞片脊棘、头大且长——应龙!!
麒麟幻象被一吞一绞,支撑不住,化作漫天血光,往血麒麟头顶倒卷而下。
应龙幻影紧随其后。
戚隆手掌冒烟,不知何时起,一口金光血刃挡在手掌之前。
“看来是明白了。”
戚隆连退三步,缩地成寸,背手,屏气息声,一副宗师气度;可惜不过三息就破功,仰天疯狂大笑。
“刀者,不详之物,你小子太他妈的祥了!”
麒麟是祥瑞,刀又是圣刀,这是搞甚鬼啊,传道吗?
血麒麟沉默不语,忽然刀身一抖,竟在月光之下,舞出一套精妙绝伦的刀术,刀势堂皇正大、居高临下、怜悯众生,为圣者之刀,为镇国之器。
然后刀光一转,竟变的邪气森森起来,割人头、下酒肉、奸害忠良、富逞势豪,贫恣凶暴,以恶为能,见杀加怒,凌孤逼寡,扰乱国政,轻蔑天民,嫉贤妒能,掩善扬恶。
耍到兴起,血饮麒麟的刀身都被蒙上了一层层的黑色,包括戚笼的蛇形邪刃、马形佛掌、蛇佛合一,皆被融于刀身之中,刀光越显魔性。
龙性最淫,与牛交生麟,与鹿交长角,与驼交生头、与鬼交生眼、与蛇叫长项、与蜃交吐腹、与鱼交长鳞、与鹰交长爪、与虎交生爪。
九魔像合一,刀光如黑海倒灌,麒麟逆向吞龙,子以杀父而夺其位。
“好魔刀!”
刀身归鞘,血麒麟额上血水流下,两眼魔光汹涌,冷冰冰的盯向戚笼,手摸到背后,再一次拔刀。
刀身自背上一寸寸拔出,每拔一寸,那万民流离失所、凄惨哀嚎、脚踩圣贤、咒神骂佛的幻象就越发清晰嘈杂。
戚笼眼眯成缝,身上衣物猎猎作响。
非义而动,背理而斩!
血麒麟刀锋笔直伸向黑不见指的夜空,双手紧握刀柄,一往无前的魔道之刀,猛然斩下。
戚隆眼一花,恍惚之间,仿佛白江之水倾泻而下,浪花激涌、沸腾,最后归复平静,一切的挣扎、哀嚎、残暴、纷乱、淫邪,自无中时始,也必终于无。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
这世上并非只有戚笼一个刀术天才,他能化佛为邪,别人自然也能斩魔证道。
那无穷无尽,无涨无消、无波无浪,至柔能容天下的水色刀意,冲到戚笼身前三丈时,突然一分为二,像是撞上江中突岩,历岁月显峥嵘,又似一口无形之刀,直刺天际,使天地刀光皆暗。
两股无比强大的刀意撞在一起,竟像是阴阳一般和谐。
上善若水
无刀胜有刀
血麒麟的神刀不知何时收回鞘中,身子一晃,看似气血亏损,粗豪的脸上满是畅快,哈哈大笑:“《淮南子》有云:毛犊生应龙,应龙生建马,建马生麒麟,麒麟生庶兽,凡毛者,皆生于庶兽。多谢道兄赐刀。”
两张相似的面孔相视一笑。
“无为至有为,有为至无为,原来这才是上善若水。”
戚笼轻轻道:“刀贵乎?”
“不值一提,不名一文。”
血麒麟转身,一步又一步离开,来时如血海狂潮,离时却似孤舟渡客。
“我听说一个消息,一个月内,神军天公层次的高手会出手,夺你的迦楼罗血脉,小心。”
这算是回报戚笼的授刀之恩。
戚笼面色不变,过了许久,汗落燃烧,一身白雾从身上蒸腾而出,深深吐了口气,磨着牙口:“老子教徒弟都没这么认真过,这次真是亏大了!”
不拖延时间,无头骷髅便救不了二人。
而拖延时间,就要给对方尝甜头。
结果对方跟个饕餮似的,他使出看家本事,才刚刚把对方喂饱。
对方借自己的刀意悟出了独属于他自己的刀理。
麒麟是祥瑞,血麒麟却是不详之刀客。
二人是敌非友,下一次再见面,动真招时,‘无刀胜有刀’可未必能压的住对方的‘上善若水’。
这两种都是五大传说级的刀境之一。
但他也不可能在与赵黑大战前,跟一位拿着神道兵、拥有麒麟血脉的顶级刀手拼个你死我活。
“吃亏就吃亏吧,一个月么,足够了。”
戚笼抬头,夜空无月,只有启明星闪烁。
第七十八章 红 白 黑(上)
竹林印晚霞,青纱染金光。
一顶小轿子缓慢、却稳定的移动着,轿子窗帘是深红色的帐子,轿柄镶着红玉,组成轿身框架的火龙木也是鲜红的,更别提轿顶上镶嵌的红宝石,洒下片片红晕。
雍容华贵且不提,通体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新娘的花轿一般。
更奇妙的是,这一前一后的抬轿人是一对老头老太,脸上像敷粉一样惨白,胸口却各带着一朵大红花,脚步平稳,看上去不像是在抬轿子,而是在拉棺材。
轿内隐隐约约传来嬉笑声,一道奶声奶气的声音从轿中响起。
“妈妈,这一次真的能找到爹爹嘛,你莫不是在骗我?”
“我们做生意的,信用最重要,妈妈什么时候骗过你?”
春风没有化去清晨的残冷,却吹去了成片的竹叶,竹叶像是打着卷儿般的飞刀,缓缓的、不起眼的向轿子周围卷去。
在前面扛轿子的老头抬起三角眼,混浊的老眼更显浑浊,一只手抓着轿杆,另一只手一弹一缩,落在外人眼中,便好似无数根透明小针扎出,一连串的‘噗噗噗噗’声,轿子走过,落叶洒落如雨。
不知何时起,那后面的老妈子消失不见,整个轿子居然没有一丝不稳,老头子一手提轿棍,另一只手还尤有余地的摸出一张红纸出来,不紧不慢的叠着,五根手指灵活的飞起,没一会儿功夫,就折了一只纸兔子,摸出一根手腕粗的判官笔点了红色的兔子眼珠,让这只兔子看起来活灵活现的,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把兔子送进了轿子中。
“嘻嘻,谢谢官九爷爷。”
老人脸上闪过一丝慈爱之色,然后头也不回的道:“来的有些慢了啊。”
老婆子乐呵呵擦了擦手上的泥,“路上看到两颗鲜竹笋,水灵着呢,准备给小主子尝尝鲜,小主子这个年纪,正是要多吃多长呢。”
“黑奶奶说的不对,妈妈都说我长胖了,变的不好看了。”
“哪能呢,小主子长什么样都好看。”
小老太拱着身子,用肩扛着轿棍,一只手抓着两新鲜沾泥的竹笋,另一手提着三颗同样新鲜的人头,一老一少没事人般的拉家常。
“山北九侗,鼎鼎大名的神鬼判官官九和摘叶魔女黑华娘,居然到老给人做奴仆,这要是给道上的人听到,可不要笑掉大牙!”
老妈子眼中戾色一闪,“惊到小主子了,呱噪!”
小脚脚掌往地下一踩,无数竹叶像是飞镖一样四处乱扎,碗口大的竹子一扎便倒,一阵落地声,不断有身影从顶端落下,然后被扎成马蜂窝。
四周刀光横劈竖砍,很快,十根粗大的竹子便被黑衣人抓住,一个个眼露凶气,虎口压住竹节,使竹如枪,风声刺耳,直往轿子上扎去。
官九冷哼一声,双臂发黑,身形如猴,鬼魅一般窜蹦跳跃,三息之间便绕着轿子滚爬了一圈,双手不刁即裹,不扣即搂,不封即缠,一圈绕过去后,十根竹竿子便被卷入肋下。
“大杆子是大械,你们这些小杆子玩的起嘛!”
官九猛然发力,那十名刺客顿时感受到一股无可抵御的巨力迎面而来,竹劲反噬,缠拧鼓荡爆炸,十根竹竿立刻崩成无数竿丝毛线,一路卷过去,撒手及时的只是脱臼,那撒手不及的,血光一闪,直接被扫掉了膀子。
“别从正面攻他,那老小子是小字门的拳法大师,使的开闸劲,一身排肋骨和大臂小臂早已炼出了造化,从背后攻他!”
话音一落,两刺客手持利剑从天而降,剑尖直插官九后背。
谁知这小老儿冷笑一声,身子收如伏猫,两掌轻轻一个抓地,尾椎骨一提,便像是灵猫窜树,三两下爬上前方竹竿,同时一个燕翻身,捏核桃一般捏碎了二人喉结。
“小字门的拳架子要这么好破,小老儿哪还能活到如今?”
什么是小字门,便是小架子、小象形,而架子越小,形态越少,拳劲就越快速密集,想要击他的背,就像是阴沟里抓住一只耗子那么难。
至于那小老太黑华娘,则被四个模样一样、打扮一样、体型一样的青衣大汉围住,分别堵住了他东南西北四个方向,东边一位大汉开口。
“九宫掌的‘飞宫九盘’是一绝,号称一人九面,论脚法灵活变换,号称山北道第一,只是九宫门的真功夫没有留在这一代九宫门传人身上,反而在二十年前,被当年宫家的一个婢女偷学了去——”
西边一名大汉接着开口。
“我们四兄弟五年前扫了九宫门的场子,没见着拳法里的真东西,甚为可惜。”
南边一名大汉继续道。
“都说南有四方手善守,北有九宫步善攻,我们丁家四兄弟想要见识一下,这手法和脚法,到底谁更胜一筹。”
这四人无论说话、神态、甚至眼神,都一模一样,仿佛就是一个人长了八只眼珠、八只手、八条腿。
那北边的站着的丁家老四还没开口,一道阴森森、惨凄凄的声音就从背后响起。
“没人跟你们说,跟老人家说话,要弯着腰,低着头嘛。”
四人心头一缩,背上汗毛都炸了起来,哪怕四人眼观八方、耳听四路,甚至能互相感应,但都没有察觉出,这老太婆是怎么出现在其身后的,那老太婆的手掌,以悄无声息的探入了丁四肉中。
更诡异的是,哪怕没有人抬着轿子,这顶奢华的大红轿子仍然匀速浮空前进,而在轿子前方,早有不下三十名的蒙面刺客持刀而待。
“红姑,你不在你的山北道大本营待着,居然敢只带这么点手下出现在这里,要知道,可是有很多人花大价钱要你的性命呢。”
领头的刺客握紧了蓝汪汪的大刀,盯着迎面而来的轿子,以及帘子被微风吹开,惊鸿一瞥的一张绝美清冷的脸蛋,心中一荡,但随即清醒过来,杀意更重。
“也不知道你这富可敌国的身家,买不买得你的性命!”
刀光一闪,劈砍声、惨叫声、血水爆射声,同时响起。
朵朵血花绽放并凋谢后,一半黑衣人惨死当场,另一半黑衣人半跪在地。
小老头小老太抬轿而行,黑衣人首领则不可置信的倒在地上。
“所以妾身花了更大的价钱,把你们这个刺客组织买了下来。”
风一吹,那拴在窗帘的一只粗糙的、不值钱的铃铛,‘叮叮当当’的响了起来。
……
“七姑娘,有这么一个说法,马比人精,所以麻匪都会在马尾巴上拴一个铃铛,若是马没事尾巴都甩个不停,那多半不是什么好事,”戚笼顿了顿,“我那铃铛虽然送人了,但是吧,直觉也告诉我今天没什么好事。”
段七娘一身短打,露出小麦色的小臂,,身段窈窕,一手持着铁锤,一手提着一口剑胚,貌似是跟老爷子学艺的;但听此话,柳眉一竖,想了想,又平了下来,故意露出一个温婉的笑容。
“戚师傅,你真要给我爷爷报仇?真要为了我干这么危险的事儿?”
戚笼叹了口气,道:“首先,并没有那么危险,我至少有九成把握,第二个吧,就算是盗墓贼,盗了人家祖坟,按照行规也得给人家上柱香,说是报仇,其实也就这么一个缘由,不是为了你,更不值得你以身相许。”
段七娘面色一变,两打铁家伙一丢,叉腰泼辣道:“放屁,那拳谱明明是我二爷爷留给我的嫁妆,你拿了我家的拳谱,居然还不认账,你们江湖人都不讲信用的嘛。”
戚笼耐心道:“嫁妆是一回事,拳谱又是另一回事,我学了你家拳法,可以再把它再传授给你;没有老师傅指点,你们家的拳估计真要在这一代失传了,我这不是偷你家的东西,而是在补你家的东西。”
“再者说,你段家祖传的手艺不是打铁嘛,虽然女人身子骨弱,但练了拳术,一些简单武器也是能做的,实在不行,可以学制暗器嘛。”
段七娘把门一堵,图穷匕首现:“我们段家女人千金一诺,有恩偿恩,拿身子还债,你今天不答应娶我,就别想走这个门!”
“有道理。”
段七娘眼一花,戚笼翻窗户逃了。
姑娘追了出去,早已不见对方人影,气的直跺脚。
坐在门槛上抽烟的段大师嘿然一笑:“麻匪连官兵都逮不着,你能逮着?早就跟你说了,药一下,先怀种了再说,你不乐意,现在人家翅膀硬了,不搭理你了,你能怎么着?”
段七娘气的用脚踩他。
等人走后,戚笼才从房梁上翻下来,不解道:“您通知的?”
“我通知什么,女人家的直觉比马要准,这不猜到你要走了,垂死挣扎一番。”
戚笼咂咂嘴:“好像还真是这样,老爷子,家伙准备好了没,白夫人给消息,姓赵的回来了。”
段大师一口气喷出一大口烟,沙哑道:“去年跟我拜了坟,走之前,要不再拜一次?”
第七十九章 红 白 黑(中)
昼光大亮。
数量庞大的流民顺着江岸缓缓迁徙着,随着火辣辣的太阳,衣不蔽体、瘦骨嶙峋、两眼呆直的人群中,不时倒下那么一两个。
钟吾古地的天气不是一道一府的说法,而是一刻又一刻的反季节性变化。
比如,二三月份的时候,黑山山顶岩浆喷发,天气并没有从骤冷变成骤热,而是从骤冷变成冰天雪地,一直延续过了夏季。
更奇异的是,夏日气候并没有消失,反而与秋景混杂在一起,这一方面造成了秋风萧瑟、万植凋谢的景色,另一方面,炎阳似火,骄横天际,像是三伏天骑着秋老虎来了。
这般天气在关外出现的较多,而且与这种诡异天气同时出现的怪物,称之为煞神。
城主府中,一干官吏正在苦劝脑子只有一根筋,又不知发什么疯的城主。
“大人,万万放不得粮啊,这些灾民就跟蝗虫一般,来多少吃多少,我黑山城虽然富裕,但边郡三征之后,府库里就只剩耗子了,便是我等吏员,如今也都是半饥不饱,勉强领一些栗米度日。”
圆圆脸的胖城主摸着下巴,装作一副能听懂的样子,‘唔唔唔’的点头,然后问:“穷人没钱了,咱们也没钱了,那咱们日后吃谁的,喝谁的?”
众人沉默。
“现在城中谁有钱?”
“这——”最终还是一位老吏员开了口,道:“现在最有钱的,一是边军,这咱们不去说它,第二个嘛,便是依附边军,吞噬一众小豪强做大的四大家族,这个,也不是咱们能应付的,剩下的,便是当年的李府李半城,只不过这李伏威死后,李家又出了个李摄……”
“李摄在城里吗?”城主好奇问。
“李将军领兵在外,自然是不在。”
“人不在怕什么,就抄他家!”
一干官吏大吃一惊,劝的劝,威胁的威胁,甚至于当场通风报信的也不是没有。
胖城主被一群人的狰狞面孔吓了一大跳,讷讷道:“那不抄便不抄吧。”
“城主英明!”众人赞服。
“不过你们得把守将大哥朱远聪叫回来,”城主两根大拇指委屈的转着,“开会之前,他已经带着人马去了。”
众人瞠目结舌,场上数十人,居然无一人说话。
“要不,这粮食,就算咱借的?”城主瞪着纯真的眼珠,试探性的问。
过了许久,一位厚道的老吏才叹了口气,道:“赶紧通知虞道长吧,相信以道长的神通,这次也一定能保住城主的小命。”
城主挠了挠脑门,数着手指道:“道长一大早就出去了,据说是去还别人人情,哦对了,吹萧童子也去了。”
……
“呵,敢抄咱们李家,这小鬼头还真是好大的狗胆!是不是那位置坐久了?真就以为自己不是傀儡了?”
一炷香后,刚刚还在城主府开会的官吏们,至少有一半跪在赵黑面前颤颤发抖,这老货一脸诧异,就像是看到一只蚂蚁在向大象发起挑战。
“那他朱元聪的黑山精兵呢,呵,老奴倒是好奇,这四条腿的速度还比不上两条腿的官儿?这年头畜生还比不上人了?”
朱元聪的表弟朱绍连忙低头道,“老总管放心,我家大哥一得到这个消息,便就立马回报给白夫人,夫人说让他带着骑兵到城外溜达溜达,做个样子就行了。”
赵黑眼中闪过一丝异色,阴森森的一笑道:“那是自然,朱将军的五房妻妾,四房都是夫人出的嫁妆,你们朱家从东街的屠户走到如今,置办的宅子、田地、油行买卖、酒水生意,甚至还有远到宁海府的绸缎生意,哪一项不是我们李府的帮衬,我们可是一条线的蚂蚱,对吧,朱秀才。”
朱绍跪地,浑身发抖,连声称是。
“既然咱们这位城主只是开了一个玩笑,那咱们乐一乐便行了,没必要当真,更没必要当回事,回去吧,李府相信你们的忠诚。”
一干人等如蒙大赦,纷纷躬身告辞,态度之恭顺,像一条条训练好的忠犬。
赵黑一身如往常一般的大黑袍子,手缩在袖子中,身子半躬,面色发青,阴气森森,看上去就像是守义庄的看门老头,来回的踱步。
“黑伯,这有什么好担心的,你若是怕那白痴城主坏事,给我半个时辰,我这就过去宰了他,当初姐夫留着这憨货,不就是为了让其顶城主之名,自取城主之实嘛。”
白六四一边调戏着李府的丫鬟,把丫鬟们的调戏的面色绯红,一边满不在乎的道。
“呵,那个低能儿我才懒得管他死活,我在意的是那个虞老鬼,”赵黑眼皮紧闭,老脸上黑斑浮起,又沉下,笑如夜枭:“都说一流的道人在关外,二流的道人在山上,三流的道人住人宅,那个虞老鬼啊,是从关外来的。”
白初九吐出了嘴里的花生壳,愣愣道:“还有这种说法?”
“何止啊,根据我们白府的消息渠道,十多年前,武平军府背后的道门势力,恶道宗门内发生了一件大事,这件大事影响极大,甚至导致了恶道宗四大道长之一,转生道长的死亡,呵,那可是炼就金丹,实力堪比神祇的道门半仙啊!”
“转世道长,虞道人,就他,那个邋遢老道?”
赵黑嘿然一笑:“谁知道呢,反正转生道长死亡后的半年,这个老道就来到我们黑山城,算算时间,如果过了山海关马不停蹄的向南赶,也差不多就这时候了。”
眼见两人都一副痴傻的模样,赵黑也能理解,李家在黑山城是地头蛇,白家在宁海府是镇山虎,那么武平军府,便是只能仰视的万丈巨峰,就算是薛保侯这种手腕滔天、拳术惊天地弑鬼神的存在,单论军衔,不也就是一个从五品的游骑将军么,哪怕他在武平军府都算是蛟龙之姿,但上头照样有人能压的住他。
“扯这些都太早了,”赵黑表情怪异,一只眼珠子眯成一条缝,另一只则睁的老大,瞳孔深处翻着黑光。
“虞老鬼是神也好,是仙也罢,这都与我们无关,老夫更关心的,是那冒辟江为什么到现在都没消息传来,整个人好似失踪了一般;如果消息真传出去也就罢了,眼前这番动作或许便是薛保侯所为,是两条蛟龙相争的前兆,若不是,嘿嘿,那就有意思了。”
白六四不以为然:“我看这就是个巧合而已,边军怎么会和这个白痴城主有关系,而且黑伯您不是派了一阳哥去带人巡江,派了三尺哥暗中调查冒辟江的去向,不会有事的。”
赵黑冷哼一声,脸皮抽抽道:“六四,我以前是怎么教你的,凡天变者必有征兆,人若不能提前感悟这其中的微妙变化,必然在即将到来的风暴之中粉身碎骨。”
白六四吓了一跳,他是被赵黑从小带到大的,自然明白,这是对方暴怒的前兆。
白初九见状,连忙帮对方解释:“黑前辈,六四并不是粗心大意,他也好,包括我们几个也是,其实心里都有一个疑惑,为什么我们不直接选择姐夫,而是要在姐夫和那位从未蒙面的薛将军之间挑选一个;这做大事、下重注,不是最忌讳两面三刀、三心二意么,我们白家足够强,加入哪一方,天枰就向哪一方移动,不就更不能如一些小家族一般,心意左右摆动了么。”
“人主固然会因为大事而忍受一时,但大业有成后,未必不会心有芥蒂,这可能便是抄家灭族的源头啊。”
赵黑这时反倒是平静了下来,不咸不淡道:“看来,相较于薛将军,你们更亲厚李总管是么,也是,毕竟有那么一层姻亲关系在,这也是人之常情;况且若是薛将军得势,夫人的下场怕是不会好,对么?”
两人不语。
“你们能想到的,难道老夫就没有想到?只是,难道你以为这是老夫,或者说是白家能决定的事吗?”
只见赵黑右眼之中,似乎隐藏着的巨大竖瞳,往二人身上一扫,二人浑身一抖,像是被什么天地外的魔怪盯上,滚滚黑暗仿佛能吞噬一切,再不敢多语。
“做大事,牺牲是必要的,老夫可以牺牲,你们的二表姐也可以牺牲,若是轮到你们四人,同样如此,家族给了你们一切,当需要时,你们都得还回去,只有这样,一个家族才能常盛不衰。”
“初九,你心思稳重,这里有一份名单,都是夫人的亲信,你带人把他们控制住,记住,用总管本家的人,我们那位夫人善舞裙袖,老夫都不清楚暗里有多少人支持她。”
“六四,你刚刚不是说要去刺杀城主么,既然想去,那便去吧,不用担心那虞老鬼,我已经花重金请青浮山三仙对付他,这老鬼一时半刻应该分不出神来。”
“青浮山三仙?那三个二十年都没下过山的老道人?”白六四愕然:“黑伯是怎么请动他们的?”
“呵,无非是给他们最想要的东西。”
“那黑前辈你呢,”白初九听出了弦外之意。
“我?”赵黑突然眼孔放大,露出一个怪异,高高在上的表情。
“本来打算是等二人斗个你死我活再出面,现在看来,孤要先腾出手来,把事情拨弄到正轨上了。”
赵黑眼一闭,再一睁,便恢复了以往阴沉沉的姿态。
“我们白家给了李伏威这么大的帮助,哪怕只是为了平衡,也该提醒一下那薛保侯了。”
这一前一后的语气,竟然像是两个人说的话。
第八十章 红 白 黑(下)
花开半谢。
白夫人的花园中,百花绽放,同样百花凋谢。
茉莉、紫罗兰、荷花、百合、昙花、蝴蝶兰、月见草、芍药等夏日绽放的花种,五颜六色,姹紫嫣红;同样,花团锦簇中,一半花朵花瓣凋零、叶子枯黄,枝芽枯萎,枯与荣这两种相反现象,出现在同一幅画面中,这就显的颇为怪异。
白三娘一身素白,双目半闭,头微垂,满头秀发披肩垂下,那脸圆圆的婢女玉儿正小心翼翼的给夫人梳发,指尖勾到一丝白发上,小心翼翼的看了夫人一眼,摸出一口铜剪刀,还未剪下,手腕就被一只青筋嶙嶙的手死死抓住。
“啊!夫人!”
白三娘抬起头来,脸上少见的没有化妆,连淡妆都没有,纤细的眉毛,略有些干瘪的肌肤,眼圈不轻,虽然瓜子脸上依旧呈现着‘美色’二字,但更多的却是憔悴,她依旧闭着眼睛,摇了摇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怎能因为注定凋零的东西,少了那么几分呢。”
“夫人智慧。”玉儿小心翼翼的称赞道,“但是夫人依旧很美啊。”
“初生之美是美,凋零之美也是美,那你说,我是这一堆的,还是那一堆的呢?”
白三娘一手点在满地的花瓣上,一手点在盛开的‘姹紫嫣红’上,少见的露出一丝怔然。
“夫人今日是怎么了?”
“玉儿啊,你说,像我们白家,又或者是如今的李家,最在意的是什么?金钱、权力、血脉的延伸、还是某种高贵的继承,哪怕骨子里都是营蝇苟且,这表面上的繁花似锦,是不是一代又一代族人所向往和追求的?”
玉儿沉默了一会儿,道:“夫人,要我说,像您这种上等人,并非只是天生的,外面都说你们这种世家子弟,冬不知其寒,夏不知其热,两手不沾阳春水,嘴里不食人间烟火,我看啊,那都是偏见,他们没看到您记账算账到半夜,也没看到您为了每一笔款子,每一行当生意,忙的整夜整夜都睡不着,更别提与这家夫人拉关系,那家夫人斗心眼。”
“以前老爷还在江湖上厮混的时候,每次染血归来,可都是您熬汤药、稳人心,有些兄弟的尸体都是您亲手拼合起来、送入棺材的呢;局面危险时,您亲自拿刀子跟人谈判,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白三娘不以为然的笑了笑:“你这是捡好的说呢,妾身做的恶事,栽赃陷害,暗植亲信,发不义之财,威逼利诱,甚至让人家破人亡,那都不是没干过;至于‘扒灰的扒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我白家有,他李家也不缺,李家三代单传,这换头秘术需要至亲血脉,我家相公就突然多了这么一个血亲弟弟,怎么来的,你猜猜?”
玉儿汗流浃背,两腿立着都有些软。
“想在这乱世生存下来,蠢货是要不得的,但是豪门也好、世家也罢,要想延续三代、五代,甚至更多,应该需要一种更深层次的东西,玉儿,你觉的这是什么呢?”
玉儿颤声道:“奴、奴婢不知。”
“妾身想了很多年,才想明白,它需要一种根深蒂固的偏见,这种偏见或许执着于血脉,或许执着于权术,或许单纯只是拳脚上的天赋,只要有这种偏见在,一些高高在上的东西就能保存下来,那么玉儿啊,你觉的白家的这种偏见是什么?”
“这、这……”
“我白家初祖,也就是我祖爷爷那一辈,曾经做过一位蜘蛛贵族的奴仆,甚至白家的起家资本都来源于这个,但他毕竟没有这种血脉,甚至连祖宗姓什么都不知道,这白家的白啊,不是白花花银子的这个白,是一袭白身的那个白,连姓氏都没有的那个白。”
“所以啊,我那个祖爷爷就发誓,白家可以出奸人,也可以出枭雄,可以背师、可以叛祖,可以做尽被人世间唾弃的恶事坏事,但只有一条,绝不可以成为世俗眼中的蠢货,或者反过来说,一旦家族中人有豪杰之姿,能够有延续家族的才能、心胸、乃至名望,族内一定鼎力支持,这么一算,当我们白家女婿还是挺划算的。”
说到这里,白三娘自嘲的一笑,眼神逐渐变的冷厉起来。
“所以啊,他们是如何看好、资助我家相公这么个枭雄的,那直系血脉中,出了一个白痴,他们就会以同样程度去压迫、去歧视,甚至于残害手足!”
“白家这一辈的直系有三个人,有大哥,有二哥,然后便是我,可是啊,族人却从来不提这个二哥,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玉儿泪水在眼中打转,低声道:“奴婢不敢知道,奴婢去看看这莲子羹熬好了没有?”
“别急嘛,”白三娘怪异的一笑,猛地捏紧了她的手腕,道:“你不应该挺能感同身受的嘛,妾身经常看你偷偷摸摸资助一个瞎眼的小姑娘,那姑娘是你的妹妹对吧,其实吧,你若开口,莫说只是瞎一只眼,便是全瞎了,难道在府上给她安一个闲差很难吗?你就任由她在街上做小乞丐?”
“说到底,你不就是想从你这同父异母的妹妹身上,寻得你不该有的,人上人的**吗?”
玉儿面色惨白,腿一软,跌坐下来。
“呵呵,说远了,”白三娘接着道:“我那个二哥,天赋高、才情好、长的也是极英俊,手腕更是十足,他李伏威如今的成就,我二哥十三年前就已经达到了,如果以白家的标准,他便是下一代的栋梁,便是我大哥也要主动让贤。”
“更让人欢喜的是,他有一颗白家人从未有过的良心;或许是因为竞争激烈而家风残暴,白家长辈对于白家的女人是很苛刻的,他保护妾身,让妾身度过了一个很温暖的童年,做妹妹的很感激他。”
“可惜啊,造化弄人,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病,让二哥突然变成了白痴,对,就是世人理解的那种蠢货,为了这事,整个家族都震动了。”
“花了无数的银钱,请了无数的名家拳师、大夫、甚至是真能招魂弄鬼的道人,但就是查不出原因,也找不出解法。”
“按理来说,花了那么多钱,落下这么多张情面,家族对这么一个族内子弟做的已经很不错了,但是,如果二哥他真的没有利用价值,你们真的不想养他,哪怕是让他死呢!”
白三娘眼眶通红且恨意十足:“然而他们不干,他们就像是对待拥有绝好血脉的畜生一样,用尽各种反人道的手段,让他配种!似乎觉的只要有白家血脉、有二哥当年的天赋才情,怎么出身的,其实并不重要。”
“扒灰的扒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别人家做这等事还要遮掩一二,我白家做这些事,可真是吃饭喝水一般简单,”白三娘嗤笑一声:“也不知是报应还是怎地,无论是婶婶姨娘,还是外面的丫头们,生下来的娃娃一个个的,跟我二哥大病后的模样一模一样,嘿,十月生养,像捂金娃娃一样,最后无非是让院中水缸的水位涨了半尺。”
“那、那就这样吗?”玉儿听呆了,结结巴巴道。
“若是事儿做成了,培养好几个下一代的‘二哥’,那自然没什么话好说了,但现在事不成了,搞的现在一个个的都像是被玷污了般,家风也好,身子也罢,呵,我费劲心思,也没留下一个半个二哥的种儿,这些女人真爱名节,真是干净!”白三娘淡淡道。
“对了,你知道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是什么时候,才会彻底对自己夫君死心吗?三妻四妾还是刻薄寡恩?”白三娘忽然起身,平静道:“都不是,是他不守承诺的那一刻。”
“让人把花都铲了吧,软弱无能的东西,看着就糟心;还有,把门口那些人都赶走,妾身一个都不见,怎么,白家人查白家自己的帐,管白家自个儿的人,这还用通报吗?搞的像我白三娘拉党结派一般。”
白三娘把青丝挽在耳后,温婉一笑:“妾身可是一向忠于家族,敬爱相公,你到大街上打听打听,谁敢说我白三娘的不是。”
第八十一章 红 白 黑(完)
天是黑的,这是赵黑很多年前就认定的‘事实’,就像如今街头上越来越多的乞丐一般,他在五十五年前,也是一个乞丐,而且是一个犯眼翳的小乞丐。
他的眼病很奇怪,不是瞎子,而是看恶而黑。
‘下等人、贱种。’
‘有娘生没娘养的小狗!’
‘这年头的瞎乞丐满街都是,这能装什么可怜,把手敲断,骨头茬子露出来,放心,大雪天的冻血,死不了人。’
凶恶、妄诈、贪淫、谄媚、残忍、愚蒙、恶相、狂言。
天是黑的、人心是黑的、这世道是黑的,直到一个年轻人走到他面前,他在他的心头上,看到了一种明亮璀璨的东西。
“少爷,白家要收奴仆,来排队的能排十条街,那些遭瘟的、发大水的、被寇劫掠的,模样周正的小丫头小童子,不要钱的都能收一堆,您怎么偏偏对这小瞎子感兴趣?”
然后便是一记响亮的巴掌。
“他已经不再是一个小瞎子了,他现在是我白家的人,他便是贵人。”
“什么是贵人?”年幼的赵黑问。
“白家人便是贵人。”
后来这个年轻人成了白家家主,这个小瞎子,则成了白家名震一府的拳术大师,号称短打天王,身子便是他的眼皮,毛孔便是他的瞳孔,但谁也不知道,这个短打天王在当时其实是个瞎子。
但他明白,能让他从一个小乞儿成为白家第一管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那从黑暗中看到的东西才是让他真正升华的东西。
‘你看到了什么?’一道深沉而宏亮的声音在脑海响起。
‘二千六百里之酆都,八万四千重之鬼蜮。’
‘还有呢?’
‘生有贵贱之殊,死有高下之别。’
‘很好,看来孤的眼珠,你已经彻底炼化了。’
茫茫黑暗中,一条黑色尘雾所化,贯穿整个钟吾古地的巨物缓缓游走过来,山峰大的头颅缓缓抬起,一只眼珠子像是天上的太阳,另一只眼珠,则黑黝黝空洞洞,冰冷彻骨好似地狱,一如他三十年看到的世界。
‘你是谁?’赵黑因为恐惧而疯狂的大喊。
‘孤在这个世界的化身,你可以称之为,烛龙。’
《山海经·大荒北经》中有云:西北海之外,赤水之北,有章尾山。有神,人面蛇身而赤,直目正乘。其瞑乃晦,其视乃明。不食,不寝,不息,风雨是谒。是烛九阴,是谓烛龙。
赵黑强忍着让人疯狂的颤栗感,一字一句道:“我不会背叛白家,背叛家主!”
‘孤对凡界发生的小事不感兴趣,但孤欣赏你的态度,做为孤的眼珠,你代入的很好,你有了自己的情感,也有了自己的身份。’
赵黑又看到了茫茫的、无边无际的黑,他身子一抖,脸上蛇纹条条浮起,表情却缓缓平静下来,声音沙哑好似蛇腔:“那么,你需要我做什么?”
‘用你的眼,寻你看到的光,让祂更耀眼,然后,赐予祂孤的另一只眼,替孤见证整个世界!’
赵黑猛然抬头,一只眼珠昏花枯黄,另一只眼珠,则变成了黑暗的、散发着妖光的竖瞳,蛇眼之中,邪腥的、粘稠的竖眼缓缓睁开。
“颠倒乾坤、迷人魂魄,嘿嘿嘿嘿,小老儿就知道没那么简单,夺龙局上,第三人插局了么,而且还是一个外来客。”
赵黑是赵黑,赵黑又不是赵黑,或者说,此刻的赵黑,是赵黑的人格与烛龙之眼融合的半人半怪。
而在祂的眼中,无尽的黑暗之中,突然有一道比鹰隼还要凶狠百倍的尖叫声响起,那毁天灭地的火焰组成了双翼,巨爪像是金刚石一般尖锐,两只鸟眼似慈悲非慈悲,似凶狠非凶狠,从万丈高空中垂下。
这般桀骜到蛮横的眼神还是头一次见。
眼前人倒是见了不少次。
“啊,原来是你,”赵黑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蛇瞳一闪一闪,诡异的眨着,“你忍了很久了吧。”
“比不上你,都忍十年了。”
“那不一样,我是主人,你是客人。”
“给我看牌?”
“那可不行。”
“那我要是硬翻呢?”
赵黑的蛇瞳盯在戚笼手上,那一对看上去极凶恶的金色怪爪上,脸上老皮抽了抽。
“恶客临门啊!”
《舍利弗问经》所说:’迦娄罗神者。先修大舍。常有高心。以倰于物。故受今身。’
二人说话之间,眼前场景反复切换,那些堆积在城外,一伙一伙的难民像是被一张无形大手缓缓抹掉,场面也变幻的更快,一会儿青砖叠起,在二人四周铺上一层练武场,一会儿狂风骤雨,冰天雪地,两人脚下所踩的,竟是仅可落脚的险恶山崖,两侧即是万丈深渊。
毫无疑问,这些都是风水之气制造的幻象。
而那些难民们,正被人以道术控制心神,远离这即将到来的战场。
“人物禀受谓之性,应感莫测谓之神。在心为思,在眼为视,在耳为听,在口为言,乃至手之持执,足之运奔,千变万化,莫非一神之所为,惟得其正则吉,失其正则凶尔。”
城墙之上,虞道人摇头晃脑,咂嘴不断。
“你难道不会帮把手?你说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吹箫童子施法念咒,鼓足法力,大白天内制造出可以覆盖一城的幻象,饶是他也累的够呛,见虞道人袖手旁观,游刃有余,忍不住气急。
“呵呵,意思就是,一个心性如磐石,万象森罗镇百邪,一个代神观世间,光明不显邪魔旺,都不是好惹的,幸好咱们只是打打边角。”
虞道人乐呵呵的回了一句,“溜了溜了,你好好干,我去睡一觉先。”
萧道人眼角直抽抽。
虞道人认为自己已经完成了戚笼的承诺,帮助他镇压了城里城外的一切风水变化,便就留下自家童子主事,颠颠的走了。
结果刚过了这个街,又绕了半个弯,就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我就知道,这世上的事,就没这么简单过。”
这条街上诡异的只有三个人,一个坐在茶摊上的老道人,一个站在丧葬店门槛上的老道人,一个在路中心打坐的老道人。
三人道气盎然、慈眉善目,鹤发鸡皮,蓬头历齿,气质和外貌截然不同的表现,看上去就像是三只扒在地上,行将就木的老鹤。
“都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何必呢?”
“没办法,替那还未入土的半截身子着想,总要挣上一块神牌。”
“三位看来便是那传说中的青浮山三仙了,不知炼的什么法门?”
“金浆玉釀。”
路中心打坐的道人做吞咽状,一吞,一咽,天上凭空飞来一朵云,云上溪流洒落千珠。
《本草纲目》卷五二:‘人舌下有四窍,两窍通心气,两窍通肾液。心气流入舌下为神水,肾液流入舌下为灵液。’
“内气不止,外动不已。”
站在丧葬店门槛上的老道人小拇指缓缓颤抖着,一件又一件死人衣物飘了出来,大门晃荡不止,阴风滚荡不已。
“心猿,意马。”
坐在茶摊上的老道人两眼呆滞,碗中茶水一圈又一圈荡漾开来,虞老道耳边顿时响起了一片‘叽叽喳喳’,让人心烦意乱的声音。
《规中指南》:‘牢擒意马锁心猿,慢着功夫炼汞铅。大道教人先止念,念头不住亦枉然。’
虞老道愁眉苦脸,长长叹息一声,“三打一,这不是欺负人嘛。”
几乎就在同一时间,城主府中,正在搜寻城主的暗杀者,江面上,正在巡江的拳法天才,军营里潜伏的竹剑剑客,以及向北边疾赶的探子,都碰上了属于自己的对手。
白家四驹在江湖上的第一战,便撞上了四个江湖凶人!
第八十二章 江湖四凶(上)
城主府的外围,上百位江湖打家打扮的拳师正气势汹汹的往四方大门冲去,手中白晃晃的刀刃亮起,那惊讶欲绝的官场小吏正准备尖叫,刀光一闪,直接割开了喉咙。
“给我开!”
领头的阴冷青年低吼一声,脚步一拧,手掌挂拍,五根指头直插木质之中,然后脊椎似游龙般一扭,掌心一吐,那插在门后的木板‘崩’的一声挑了起来,然后一脚踹开了大门。
“单是这一手握虎腾龙,外劲内打,李元你就有总管五分的火候了。”
几乎在话语响起的同时,一口大斧凶狠劈来,李元瞳孔猛的一缩,手腕一抖,挑枪式!手中戟刀的月牙刃擦在了斧刃之上,只不过他没有李伏威卷天镇海的本事,仓促之间,只能勉强磕开这三四十斤重的大斧头,斧刃顺着小臂一擦,像是一朵桃枝上,绽开朵朵桃花,花心则是骨白色的,随着花朵绽放,朵朵血色花瓣也落将下来。
“朱绍!你果然背叛了老总管!背叛了我大哥!”
身披铁甲、手持大斧的小将无奈一笑,“李总管是你表哥,但是守城的朱元聪将军可是我亲哥,我亲哥让我护卫城主大人,我也很无奈啊,要不,我们来个一骑讨?你赢了我就……”
“分垛子杀人,这一次,我要这里血流成河!”
李元大吼一声,身后数十李家拳师直接分散开来,朱绍目光一凝,手中斧头毫不犹豫再次劈出,背后二十多名黑山精兵同样拔出碧炼刀,刀光如水,直接迎了上去。
斧戟相交,伴随而来的便是一声惊天大响。
只不过这响声似乎出自城外?
陷入厮杀之中的双方都没顾忌这一点。
“我都解释好多遍了,我王家只是本本分分的商人,跟白夫人只有商业往来,几位江湖豪客查也查了,翻也翻了,别用盯贼的目光看着我,要不,先用个饭?”
城东富人街,茶商会馆。
有着几十家店面的本地商人王孔孟无奈的笑了笑,眼神示意自家家丁先撤出去,然后一挥手,一桌上等席面便上了过来,对这三位臂能跑马的短衣劲汉,一身富贵翁打扮的王孔孟笑呵呵的道:“以茶代酒,敬三位一杯。”
没人答应他,他也不在意,用筷子夹了一块酥皮鸡,有滋有味的吃了起来。
佳肴的香味长了勾人的馋虫,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默不作声的动了筷子,吃的都是王孔孟尝过的菜,至于桌面上的酒水,却是一动不动。
“味道怎样?”
“好吃,但有点咸了。”
“这桌可是山北道名厨做的特色菜,你也知道,那里盐杆子比较多,私盐不值钱。”
王孔孟殷勤的伺候了好一会儿,然后才呵呵一笑:“再说了,菜不咸,怎能勾你们用茶啊。”
三位拳术颇高、也警觉的打家心一惊,继而头晕眼花,昏睡之意一浪高过一浪,只模模糊糊听到,“砍碎了喂狗,快点找郎中给老爷我洗胃,真当老子洗白上岸,就不是盐帮的人了啊,哎呦,这解药貌似不管用嘛……”
西城最有名的花街柳巷中,老鸨一脸不屑的踩了踩十几个软如烂泥的李家人,光溜溜的好似一堆肉虫,“嘿,我当这江湖人有多持久呢,现在看来,嘿,这拳脚上的功夫就是比不上床上的功夫,我们家姑娘真功夫还没使出来,你们这一个个的怎么就不行了呢。”
龟公嘿嘿一笑,“徐姐儿,这几人怎么处理?”
“按照白姑娘的吩咐,藏在粪桶里,直接沉河,还有,让姑娘们都躲好了,接下来城里怕是要有大事发生,很危险。”
而在另外几处地界儿,使刀子的相互搏杀,使计不成的被屠杀,总之,在这江湖道上,本来沆瀣一气的地下势力如今泾渭分明的分成两派,一派凶狠,一派阴险,像是双头蛇一般相互绞杀。
而在城主府内,丫鬟、账房、捕役、工匠,这类以往大乱中不会被波及的存在,如今也惨遭杀戮,而且从外表看,竟然看不出伤口在哪里。
白六四笑眯眯的,轻轻推开一间厢房,嘴里念叨着:“城主小乖乖,到底在哪儿呢,快点出来啊。”
十几个衙役见对方只有一人,大喝一声,抄起水火棍便迎了上去,白六四脚步一转,闪过一根根虎虎生威的棒子,脚步一提,像是灵猫一样在墙上、勾栏、柱子上蹬踏着,直接闪过这一路‘杀威棒阵’,等其走后,一具具尸体这才躺倒下来。
“喂,你有没有见到城主啊?”
白六四看着眼前这个肌肉发达、手和脚像是裹了一层铁皮的大汉,懒洋洋的问。
坐在城主专用虎头大椅上的赵勇,同样打量着眼前这十**岁,脸面青嫩,却傲气十足的小年轻,虎目一翻,“怎么,我长的不像城主吗?”
“我阿伯说,城主是个年轻人啦,再见,”白六四摆手,离开。
“我说,这位小哥,等一等。”
白六四回头,只见对面壮汉正龇牙咧嘴的将一根针从胸口拔出来。
“你家阿伯有没有跟你讲,暗器钻不进骨头,它就杀不了人的啊。”
白六四一脸惊讶:“大叔,我只听说过卖皮肉的青楼小娘,没听说过骨包肉的中年大汉啊。”
赵勇大笑一声,猛然掀翻桌子,将那长近一丈、宽有四尺的字厚木官桌子一把砸了过去,白六四眼中煞气一滚,身子一缩,遍翻过桌面,袖中两匕首钻出,左膝跪地一砸,两匕似毒龙般钻出,正是匕首术——‘贵妃献酒’。
然而这一插胸、一插腹的两口匕首居然毫无阻拦的插了进去,‘叮当’两声,好似插在了一面骨甲上。
仰头,一只铁拳头‘轰然’砸来,连忙指头一滑,两口匕首倒贴小臂,在被轰脸的前一刹那,架了上去。
结果一股蛮不讲理的巨力轰然砸来,白六四的跪步桩都撑不住,脚下石板轰然裂开,砸的他跌滚七八圈,双手一拍一翻,撞在窗户上止住走势,嘴一张,一口血痰吐了下来,嘴角一挑,两眼狠戾。
“好拳头!”
赵勇抽了抽嘴角,看着小臂上被划开的十字刀口,血肉翻开,清晰见骨,这一拳打下去,貌似自己更伤啊。
“小子,咱们赌一把如何?”他又突然兴奋了起来。
“赌什么?”
“赌我能不能在血流干之前,活活打死你!”
“呵,大叔你好凶啊,”白六四身子一窜,像是活猴子一般四处乱钻,手指、脚趾、嘴里、咯吱窝,凡是身上能藏暗器的所在,都在飞快抖动着。
“不过我喜欢!”
赵勇抬头,下一刻,无数暗器如落雨一般向他砸来。
……
白江的水不是白色的,只是因为某些水道尤为湍急,浪花翻滚呈现白色,但这只限于水网纵横的江西岸,水势一旦钻入东岸的‘葫芦口’,水势便被层层消减,最后变的温顺而友好,东岸虽然少河少湖,但只凭这一条水脉,便养活了兴元府江东六城。
白一阳乘着竹筏,背后同样是几十面竹筏,竹筏上是新军的一支水鬼部队,是李伏威,或者说是李摄痛定思痛,花了大价钱请人去沿海招募的疍民,这些疍民一个个手脚粗大,头戴斗笠,上半身黑中透红,海蛇一般的筋肉,这些人在水中一个个能以一抵十,比武行精锐打家都管用。
白一阳率领这支小部队,除了接应新军之外,也是为了调查冒辟江的消息。
当然,让冒辟江出卖自家兄弟这种理由显然是不行的,白一阳找上门时,用的是白家有一批货物要运输,借兵巡视河道,以防不测。
然后,‘不测’它就真的发生了。
这条水道不大,也不宽,七八艘船,外加五六丈长的钢丝锁链,就能把水面‘铁索横舟’。
那坐在海盗船头的,却是一位身穿单衣,手持虎头大枪的中年人,龙骧虎步,气势如潮,哪怕只看站姿,便知道这是一位将军。
“新军的调拨需要正副两位军校尉的手令,他李摄不知道有这回事吗?”
“阁下是——”
被对方精光闪闪、气势滚滚的眼神一扫,白一阳顿时想到了一位曾经需要重点关注的人物。
“宫元朗将军,”白一阳轻咦道:“你不是被赤身贼绑了吗?”
宫元朗眼角一抽,似是想到了什么不堪回首的往事,冷冷道:“怎么,见了本将,你们这些人不来行礼吗?”
疍民们一脸不解,他们没经历过之前的大战,自然不认识这位鼎鼎大名的骑将,至于白一阳,家族早已控制了一府之地,自然也不会在意一个小小的城主将军,呆滞的脸上,眼神渐渐淡漠起来,而竹筏两侧,更是‘咕嘟咕嘟’的冒起了气泡。
“将军百战死,尤其是战败的将军,”拳意蒸腾下,白一阳顿时感应到了江面下一道道似海兽般凶狠的气息。
“哦,原来是与贼寇同流合污了;那么我除掉你,想必也没人说三道四了。”
“小崽子口出狂言!”宫元朗暴怒。
“是吗?”
几乎话音刚落,白一阳身如弓,拳如箭,竹筏一沉,水影一一闪,拳头便轰到了宫元朗的脸面前。
‘好快!’
宫元朗眼神跟不上拳速,但是枪身下意识的一翻,虎纹枪由上向下旋劈,枪身上虎声咆哮,拳与枪相交,败退的,竟然是这位以枪术闻名的宫将军。
他两只脚连连踏陷船身,最后一只脚踩在铁链上,铁链‘崩’的一声巨颤,这才勉强止住身形,同时胸口气血翻滚,口翻腥味。
‘这小儿,哪来这么高深的拳术!’
白一阳收回拳头,看向已经从水下钻出,与疍民战成一团的虾夷岛海盗,再度开口。
“我听说,上一次水战,你是一败涂地吧。”
宫元朗眼中顿时鼓满血丝。
第八十三章 江湖四凶(中)
大乱的黑山城,安静到诡异的李府,出乎意料的访客。
“刀子能逼人顺服,但距离让人信服,总是差了那么一些火候,您说呢,白夫人?”
白夫人手中白棋落下,看着眼前这个冒险闯入城中的老人。
老人打理的一丝不苟的长发用高冠竖起,保养很好的面孔,和那一丝丝儒风雅气,很容易就辨别了身份——琅琊城城主孔甲。
“但刀子若是足够锋利的话,有些人跪的也会足够彻底,孔城主,您今日前来,不是来跟妾身打机锋的吧?”
白三娘面色平静,但是落子之间,锋芒毕露。
“夫人也是巾帼不让须眉,那老夫就直说了,”孔甲长叹一声:“在边地人眼中,我们是遗老遗少,在豪强眼中,我们同样也是顽固而无用的古国残党,薛将军杀了一批人,抢了一批宝物,拍拍屁股就走了,李将军也枭雄气十足,顺昌逆亡,他们都是破坏规矩的人,而我们在他们眼中,就是旧规矩。”
“无规矩不成方圆,”白三娘点头,“打破规矩只是争霸的手段,而要制霸,自然要制规矩。”
孔甲缓缓道:“薛将军已经不在营中,李将军也不在军中,我相信白夫人也是得到这个消息,才会动手的吧,而我相信,夫人是个讲规矩的人。”
白三娘‘咯咯’直笑,抖的胸口起伏,这才道:“这么说,孔城主要下注了?那么孔城主能提供什么呢?你们琅琊城可是即没银子,又没武力,单单顶着‘遗老遗少’的招牌,可不管用啊。”
“没错,”孔甲坦然,黑子退而不乱,“若是在只有一口刀子的时候,的确如此,说不得李将军大业有成,我们这些冥顽守旧之辈,转身就要舔对方的脚丫子,但问题是,不还有夫人您吗?”
“只要您给我们足够的尊重,我们也能给您足够的回报,比如说,新军的指挥权。”
“哦?”白三娘扬眉,“你们的人在军中可不剩多少了。”
“新势力总是要取代旧势力的,这是大势所趋,但是新的豪强,却也未必愿意头顶着一位大人物吧。”
“诚然,李摄将军在,没人敢反坑,但若是李摄将军不在,您又能掌握白、李二家的人脉实力,我们自然能说动一部分人,投效夫人。”
“说到底,还不是空口白牙么,”白三娘洒然一笑,话风却突然一转,“好,我应了!”
等孔甲告辞后,一个亲信老嬷嬷走了上来,收拾棋盘,待剩下四黑棋、四白棋时,白三娘却摆了摆手,示意她不要动。
桌面上放着一本书,青纹紫章,是古国的遗物——《龙甲秘书》
“老家伙总喜欢下围棋,却不知道妾身如今下的是斗兽棋!”
白三娘将黑棋摆在四角,纤细的手指放了一颗白棋下去。
“白六四这小子,暗器的手段神出鬼没,是族内第一暗杀大师,让拳霸赵勇去对付他没错,他若真是戚大当家口中的‘天生开骨’之辈,天生一块通体顽骨,便是暗杀者的克星。”
“只是白一阳在白家四驹之中拳术最高,天赋也最高,还有水鬼部队,戚大当家居然只派了宫元朗和一些海盗,莫非是弃子?”
在她心中,若要对付白一阳,最好的人选便是能跟李伏威打的五五开的薛白,这少年是三府皇薛的栋梁之才,三府皇薛,便是势力触角延伸到三府之地的大豪门,而且薛家是拳术世家,在武行中的地位比李家和白家加起来都高,薛家的天才,对付白家的天才,可以说是十拿九稳。
但戚笼却让薛白对付白初九,而且是行踪不明的白初九。
她白三娘在族内眼线众多,唯独没有打听到白初九的消息,这说明此事只有赵黑和白初九知晓。
难道是通知李伏威去了?
按照她的盘算,只要能杀死赵黑这老货,对白李二家的布局重新洗牌,便是李摄归来,她也无惧。
但是在这一点上,戚笼极坚持,白三娘也只好作罢。
至于黑刀客乌三对付竹剑白三尺,虞老道、萧道人与青浮山三仙之间的斗法,则是枪对枪、炮对炮,胜负只在五五之间,谁胜都有可能。
“可惜戚大当家不肯召唤他的赤身党旧部,不然这一局,妾身就有八成的把握,也不用这般提心吊胆了。”
白三娘长叹一声,若是以戚笼的名义,把他当年纵横两道的强寇召唤出来,便是李摄在场,她也相信能一并收拾了,不过她也明白,这是不可能的事,不说戚笼自己意愿,就连赤身党本身似乎都出了不小问题。
“最关键一处,还是戚大当家与赵老鬼的决战,那老鬼的拳术秋风未动蝉先觉,内家第一危险的拳意。”
现在,戚笼就在承受这内家第一拳意的打法,哪怕已经做足了准备,对方爆发出的杀伤力,依旧让他惊了一跳。
对方先是一套环子踵,每一步踏在地上都炸出一个小土坑,刚刚在城主府中,李、朱二人听到的地震声,便是赵黑踩出的动静。
二人虽然在城南做生死决斗,但与城主府至少隔着十里,赵黑一脚踏下去,隔着十几面厚实墙面,竟然依旧让人有心惊胆颤之感。
而落在不过三丈之距的戚笼耳中,便如滚滚乌云在耳朵边上炸出雷霆闪电,能把人耳膜直接炸穿的那种巨响。
戚笼的太阳穴立刻鼓起,像粗钢筋一般,太阳穴上的经脉一头对着眼珠,另一头则钻入耳后,这一处乃是人脑颅骨中最脆弱的一处,同时也是脑部经络的核心之一,莫说被巨震一下,便是被尖物轻轻一戳,都要头痛个半天。
好在戚笼‘须弥金山’大成,人体各大要害早已被炼化开来,受到剧烈刺激,太阳穴附近的筋络立刻与肉合一,耳垂忽然增大,就像是小肉团子一样挂在耳朵上,虽然没达到佛陀相中的大耳垂肩,但也算是垂半肩了,原本的雷霆巨响一下子就变成了连续而密集的木鱼敲击声,不仅没有惊扰到神经,而且能起到安神静气的作用,似乎声波立刻往下降了一格。
戚笼几乎在半息之间就恢复神智,眼神一缩,一颗火红的炮弹当面炸开。
撕炮拳——开天门!
那随着拳术一同而来的,便是一面空气墙一样的罡风,一时间空气都模糊了,被脚踩炸的,一道道游离的黄色灰尘在风中扯成更细微的金粉,真的好像‘凭空一座神门现,打破樊笼见真我’。
环子踵的‘踵’是道家对于脚后跟的说法,而这撕炮拳的‘炮’则是硬桥硬马的的变化。
这一踏步,一冲拳,几乎像是炼了三十年童子功的道家力士,天人合一的一记真拳,与之前棉柔阴狠的拳术风格截然相反。
有道是拳路易改,拳风难换,这拳术风格跟人的性格、生活作息习惯、甚至是武术一道最本源的天赋息息相关,几乎不可能改变,除非花大力气、出大代价。
赵老鬼不可能在这个紧要关口没事找事做,所以唯一的可能,便是‘秋风未动蝉先觉’,哪怕自己做任何事都想尽办法避开与对方牵扯,甚至还硬挨了一掌,但这老鬼冥冥之中依旧生出警觉,提前转换了拳术风格,就是为了在即将到来的风险中,反手克敌!
敌人对他了解的越深,造成的反噬就越大。
不过戚笼这么多日的准备可不是白费的。
对李伏威、薛保侯二人,他都没这么慎重过。
罡风从头裹到脚,把戚笼往门内吸入,而他从头到脚全都变成了赤金色,脚跟一起,竟然直接被风卷到半空。
‘咦?’
人头顶天,脚立地,可以说所有拳术的发力点最后都落于脚跟,也可以说是大地之力,所以别说拳术高手,就算是拳术初学者也不会这般做,拳架子、脚桩子,有地面才有架子桩子,没地面便是无根之木,无水之源。
谁知戚笼脚尖方一离地面,身子便像是软如柳絮一般,随风转动,并且越转越快,像是抽起来的陀螺一般,同时一声炸响,闪电般的一鞭子便抽了过来。
这一鞭子正好卡在赵黑拳出天门的变招节点上,让这老货眉头一皱,手掌由硬变软,脚退掌翻,像是庖丁解牛一般剖向对方的鞭掌,双方对砍数下,竟然响起了两口菜刀互磨的‘锵锵’声。
‘拖刀掌,不,拖刀手。’
撕炮拳的拳开天门不是拳劲,拳劲压不出风浪,本质是鞭劲,所以他由至刚至阳的炮拳化作五刀门的绝学拖刀掌,阳鞭转阴鞭,没有一丝阻碍。
而拖刀手则是从拖刀术推演出来,看上去是鞭劲,其实本质是掌劲,拖刀术凶悍就凶悍在,那反身一刹那的斩击变化,但那一刹那的变化其实是由掌法演化出来的,手腕一抖,刀就成了,所以才会那么让人猝不及防。
对付掌劲,最好的手法自然是擒拿,所以赵黑另一只手从胸口钻出,大臂做桥,小臂做柱,五指像是桥面上的栏杆,这一招擒拿叫做河上走,体内的气血便是桥下的流水,河水潺潺,小桥人家,这轻描淡写的一卷一扣便扣住了对方脉搏,就像是抓住人的七寸。
“呵,你的蛇形老头子也会。”
做为内家大成的大师,所有无脊椎的拳术变化,他都通那么一二手,充其量只是精不精通的问题。
一捏一拔,戚笼半个身子都从狂风浪卷中抽了出来,像是捏着蛇头,从蛇窝子抽出一条长身子出来。
‘总算算到你了!’
戚笼眼中好似蒸腾的烈焰,比本能还快的,便是赵黑那一丝冥冥中的危机感。
可惜晚了!
被抓住的手腕上,大拇指和小拇指突然一弹,就像是一只巴掌大的金色鹰隼呼扇着翅膀,金喙闪电般的一啄,便啄到了赵黑的胸口,狠狠的陷了进去。
鹰蛇合击——扣心掌!
不是掌劲,还是鞭劲!
赵黑身体内的心脏上,猛的被撕裂出一道口子。
道器,食龙爪特性——无形爪劲!
“秋风未动蝉先觉。”戚笼悠然道。
“暗算无常死不知!”
赵黑口中蹦出七个字,老脸一抽,连退数步,面色一白,咳出一块黑色血块,满脸的不可置信,“我的拳法!”
第八十四章 江湖四凶(下)
边军设在城南的营头里其实已经没几个人了,包括薛保侯、麾下四豹、蚊三、蝇四、蟑五,以及黄曾王许四副将,这些边军上层全都消失不见,就连熊罴营的精锐都少之又少,在这里轮值的,更多的是在当地征召的仆从军。
有传言,边军三征所获的庞大军用物资在白江上游被赤身贼劫掠了一批,临时征用的船队被打的稀里哗啦,所以这一次熊罴营精锐尽出,走陆路,就是为了避免运粮再出现问题。
这说法乍一听没什么毛病,毕竟边军人马虽然善战,真正意义上能以一抵十,若是骑上特殊血脉的战马,全副武装下,以一敌百也不是不可能,但人数稀少却是最大的毛病,庞大的军用物资又限制了骑兵的机动性,加上匪寇、乱兵、地军,由不得那位薛保侯将军不亲自出动,以他在关内几近无敌的身手,至少可以防止敌方高手的斩首行动。
但白三尺明白,这根本就是边军对外散播的谣言,包括薛保侯在内的军中上层,早已脱离了大部队,轻车简从,目标是某个宝窟。
或者说,对方这一次的真正目标,便是这个秘窟所在,至于征粮也好,剿匪也罢,那都是名义上的事,也正是因为那位薛将军名义上的事干的不错,才有功夫去搜寻让武道更进一步的秘窟宝藏。
至于李摄,或者说他那个姐夫李伏威,包括支持他的地军高手,同样直扑此处,两条蛟龙真正意义上的决战之地同样是此处。
白三尺为什么知道这一点,便是因为此处地界儿,正是赵黑泄露给二人的。
赵管家,或者说白家的上层,对此有一个惊天的谋划,他们这些做晚辈的,也只是窥得一角,了解只鳞片羽。
两条蛟龙中获胜的一条,便能获得最后的宝藏,也能得到白家的鼎力支持。
而从目前的局面来看,他那个便宜姐夫李伏威占了上风,他已经明白自己唯一的对手就是薛保侯,并且抢先一步出发,力图将优势扩大。
然而薛保侯对此却并不知情,甚至认为,自己的对手是某位地军的上层,至于李伏威,只是一位颇有野心的属下。
而造成这一切的唯一原因,便是本来应该告密的冒辟江突然‘消失’了.
一直到薛保侯等人出发,冒辟江都没有来告知‘李摄欲反’、‘李摄是地军扶植的傀儡’、‘李摄本人拥有争夺秘窟宝藏的资格’。
而等他紧赶慢赶的赶到军营中,便就只有空荡荡的大营,以及百无聊赖的看守,偶尔能见到一两位留守的士卒,甚至都不清楚上层的动向。
冒辟江可以说是赵黑最重要的一颗棋子,不存在反水的可能,那么最大的可能性,便是这家伙已经被杀了;被谁所杀?他已经罗列了好几个人选,李伏威、白三娘都在其中。
白三尺深吸了一口气,正准备放弃调查,突然耳朵动了动,喝道:“谁!?”
一道头戴斗笠的人影缓缓从一座帐篷中走出,影子在太阳的照射下,几乎凝成了一条线。
人很不起眼,刀却是很漂亮,无剑格,通体像一根墨玉。
但做为用剑好手,白三尺几乎一眼就认了出来,这不是刀,而是剑,而且是单刃剑。
一般用这种剑的只有一种人——
“刺客!”
黑刀客乌三沉默了片刻,缓缓开了口,“有人要你的命,而我恰恰欠了对方一个人情。”
白三尺挑眉,“哦?是吗?”
二人几乎同时拔剑!
白三尺手中竹剑像是活了一般,在其手中一跳一转,竹锋便推了上去,这是冲剑。
乌三同时拔剑出鞘,剑鞘直直插入泥地之中,剑尖、影子、还有剑鞘,又连成一条线,剑身由下猛向上横行,这是托剑。
两人交叉而过。
乌三肋骨被抽断了三根,白三尺袖子‘撕拉’一声,从腕口到肩头,一条长长的裂缝炸了开来。
两人互视一眼,居然有一股惺惺相惜之感。
“你的剑不错。”
“你的也不错。”
乌三面无表情的捡起了剑鞘,红色的剑口顺着鞘口抹开、插入。
白三尺也换了左手使剑,手腕一抖,每一寸竹节上,居然响起了拳裂空气的炸响,眼神盯着对方,来回的走动着,随着脚步的轻重,炸响声也不同。
刚刚那一下,乌三被竹头打断肋骨,而白三尺也被裹红刃的锋芒撕裂了肌肉,虽然皮肤没有损伤,但里面肌肉轻微撕裂,如果再用这一只手使剑,剑式必然有破绽。
二人虽然只交锋了一剑,但精气神的爆发与纠缠,已经让二人都摸清楚了对方的底细。
二人虽然互赞对方剑术,但说到底都是打肿脸充脸面,哪里是不错,二人的剑术不仅错了,而且都入了邪道。
‘这白家人跟资料上显示的一样,把白家拳劲融入剑中,出剑如出拳,一套拳术,可以有一百套剑法,也能有一百道剑意,可惜这是不可能的事。’
白家拳术便是百搭百打,以模仿别家拳术为长,炼到极限,一切拳意即心意,虽然不敢说十成火候,但也有七八成威力,但是落到剑术上,根本不可能演化成剑意。
肉是长在身上的,剑却不是长在身上。
人剑合一在武道上并非不可能,只是自家本事炼不到位,却希冀用别人家的拳术人剑合一,这根本就是妄想。
哪怕他的剑术杀伤力再高也不可能。
所以赵黑才说他走了邪门歪道,这是注定的一条死路。
不过黑刀客乌三也是一般。
‘这家伙看剑的眼神,怎么跟看女人一样,难道这家伙是个变态?’
想到这里,白三尺打了个寒噤。
武行中有一些器械打家日夜与自己武器磨练,最后人与武器合二为一,如指臂使,又或是当作性命相交的伙伴,极其爱惜,这也正常。
但是与自家宝剑产生了爱情,这就完全超乎了常理。
而且对方手的剑没有剑格,这就更诡异了。
剑格介于剑柄与剑身之间,是大拇指将剑顶出剑鞘的部位,练拔刀术也好、拔剑术也罢,这都是一个极重要的部位,甚至在某种程度上,重要性还要超过剑本身。
尤其是对于一个刺客来说,第一剑的爆发力,往往将决定对手的死活,以及他自己的死活,没道理对方会忽视这一发力点。
想到这里,白三尺若有所悟。
刚刚对方的拔剑式,是用剑鞘的反作用力出剑,也就是说,对方还藏了一手内家掌法。
只有用内家掌法震荡剑鞘中的剑刃,使其像弹簧一样拔出,便能达到拔剑术同样的效果。
‘内家功夫,我白家才是第一!’
白三尺握着手中竹剑,一下子信心倍增。
虽然他的拳术全都转到了剑术上,但是以他的眼力,只要对方使的是内家拳术,他便能一眼看出类别,然后破解掉。
乌三将斗笠压了压,身子做弓马式,手掌缓缓抚摸剑柄。
器械决斗方式的差异,比拳术要大上十倍,内部差异更大;比如刀术,就要在凶狠搏杀之中寻找对方弱点,攻破对方心房,刀口互相拼杀百记,手指脚掌斩断了都是寻常。
而剑术则恰恰相反,两名高深的剑客比剑,事先就要在脑海中模拟一切,一剑护己,一剑杀人,让人出第三剑都是一种耻辱。
白三尺盯着对方握住剑鞘的手掌,根据对方的姿态、身形、发力方式,去判断对方的拔剑变化。
乌三则将剑柄稍稍外翻,右脚掌前探,外八字步,这是沿海岛国的一种拔剑手段。
二人的精气神再次借助对方敌意造成的生死压迫,达到另一个顶端。
乌三的裹红刃像是鬼魅一般再次出鞘,不仅没有风声,这一次连影子都没有。
‘看出来了,是三十二式梅花掌!’
梅花掌是沿海小拳种,以步伐配合着掌术变化,阴柔胜过阳刚的拳术风格,有明八掌、暗八掌、明八腿、暗八腿,而对方左手握剑鞘的手段,便是暗八掌中的‘寒梅吐蕊’!
这一招仿的是梅花香自苦寒来,于冰天雪地中绽放花蕊,掌劲阴包阳吐,指肚子发劲。
‘赢定了!’
白三尺竹剑剑光一抖,连颤九下,一剑竟闪九剑劲,直插对手招式破绽。
耳中稍稍听到一记‘崩’声。
两道身影再度交错而过。
乌三捂着胸口,踉踉跄跄的跌跪在地,只差半寸,那竹剑就捅进了胸口要害。
白三尺愕然的看着肚皮、肩骨、大腿上的三根弩箭,又盯向了剑鞘所在,那里有一个隐秘的弓弩机关,被剑鞘一顶就开。
什么斗剑、什么梅花掌,甚至是最后的站位,都是为了暗杀做的准备。
十根弩箭他避开了七根,另外三根躲开了要害,但是最重要的喉咙部位,被对方的剑轻轻抹了一下。
“所以我从不说自己是剑客。”
乌三踉踉跄跄的起身,面无表情道。
“咯咯…咯……如果我手上是水银杆子,你暗杀都无用。”
并非他剑术高超到只用竹剑,而是只有空心竹,能承担他的剑术变化,而换做奇门武器水银杆子,铜为表,内裹水银,头尾一荡,能把人血肉直接点炸裂开,可以更短时间内变幻剑劲。
“还是年轻。”
乌三一剑砍下了对方脑袋。
江湖不问胜败,只问生死。
可惜一张极生嫩的面孔,远远未达到他潜力的上限。
如果在江湖上锤炼几个月,经验足了,也不可能上当。
可惜江湖没有如果。
第八十五章 江湖四凶(完)
秋风未动蝉先觉,暗算无常鬼不知。
这句话合起来是一种顶级的内家境界,但要分开来看,前一句是拳意,后一句是打法。
秋天未到,蝉便已经开始叫了,这种对于外在条件而产生生命变化的未卜先知,落在拳术之中,便是对方招式未发,便已经摸清楚对方的招式手段,若是作为对手,看见自己无论怎么打都在对方的算计之中,再坚韧的精神怕是都要恍惚、崩溃。
‘暗算无常鬼不知’,便是在前者基础下延伸出的打法,连鬼神都不知道的招式变化,人怎么可能知道。
白家拳法在赵黑的手上,已经达到了一种巅峰;而若是没有烛龙赐予的‘眼珠’,他看不到黑而暗的世界,怕是也参悟不出这一层‘藏鬼神’的境界。
但若是用‘暗算无常鬼不知’来对付‘秋风未动蝉先觉’,便是‘以己之矛攻己之盾’,在拳术变化中制造出一种‘悖论’。
正是因此,戚笼把拖刀掌的鞭劲变化藏在拖刀手的掌劲变化之中,使得赵黑的判断出现一丝失误,一举重创对方。
这老货心脏被崩出一条口子,肉身重创,想要再度维持这种顶级的精神境界就不可能了,顶级的精神境界也是要寄托在**凡胎之上,不可能凭空出现,只可能凭空消失。
直到此时,赵黑才真正的成为了一个‘普通’的,炼体大成的内家拳师。
看似轻描淡写的手艺,戚笼花了足足三个月才一举成功,其中消耗的心血不足为外人道也。
赵黑右眼的蛇瞳朝四方转了一下,突然,那道腥黄色的竖瞳撑了开来,像是有一只苍白的手掌从内往外扒拉了一下。
顿时,地面变的黑蒙蒙的,一条又一条粘稠的人影从中挤了出来,没有四肢,像是剥了皮、化作人形的蛇。
赵黑的身影突然消失了,而在同一时间,所有苍白蛇影的右眼上,都长出了一只蛇瞳!
“想跑!”
戚笼眼中癫狂似疯,金火一卷全身,也同时消失不见了。
“邪祟!”
法台前的萧道人面色一变,脚踏禹步,施咒念法,手中持一碗,点水制符。
“北阴金阙,玄冥帝君,赐吾威力,诛斩鬼精。六天魔王,统领神兵。刀枪甲刃,来至氤氲。为祸邪鬼,或妖或精。捉赴幽城,万死灭形。寸尸万段,毋輒更生。太上真符,告下无停。急如风火,迅若奔霆。鬼死人安,天地肃清。急急如律令!”
话音刚落,那一夜的巨大风暴再临,风水异象之中,一口口诛魔阴刀从风浪中卷出,向那些蛇形人影斩去,更诡异的是,刀光划过,这些人影只是身上多了一道道刀痕,而且伤口迅速愈合,张开大嘴,疯狂向城墙游去。
“果然是邪祟!”
萧道人双手一合,做降魔锤法,须发皆扬,用力一锤,下一刹那,风暴之中,阳火蒸腾而起,一面面火墙拔地而出,火墙连在一起,并成阵法,将这些怪物封印在一地。
城中普通人顿时感到身子莫名其妙的一热,像是中暑了一般。
不论是正派的道人,还是走邪路的道人,又或者入魔的道人,其实心里都有一根底线,便是遇上真正的‘邪祟’,只要力所能及,一定将其诛灭。
原因很简单,邪祟性贪婪,以风水之气为食,甚至能顺着风水之气,将其诞生的源头,山势水脉也一并吞噬掉,彻底断掉风水之气再度孕育的可能。
而一旦风水之气绝种,就像是鱼儿离了水,道人的道行再高都无用了,练了等于白练,所以双方是天生的死敌。
而萧道人一旦全力以赴,平天道这一代天才的本事展露无遗,天上风火化烽火,地下地气化火墙,居然隐隐约约窥到了邪祟的核心。
一只满身金火的小鸟在追逐着一只独眼蛇,那独眼蛇的蛇眼在身上到处游走,似乎时时刻刻寻找着逃命的机会。
而在现实中,戚笼与赵黑的速度已经快到常人难以想象,所过之处,就像是两道鬼影一般无声无息,而鬼影离开之后,才是雷鸣风荡,激流大作。
“一个神物血脉,一个邪物血脉,这两个家伙太强了,我镇不住啊!”
风水道人能通过风水之气的变化‘移山转岳’,当然这不是真山真岳,而是通过山岳的脉络将人圈禁在一定范围之内。
但是面对这两怪物,饶是萧道人也感到吃力万分,偏偏他受了虞老道指派,不得不为之。
‘这老鬼倒是潇洒,拍拍屁股就走了,原来是早就料到这两怪物的恐怖,不行,再这么下去,我熬到道行烧尽都挡不住。’
若只是拥有血脉,萧道人觉的自己还能困上一困对方,毕竟道人的符咒法令,最擅长的便是以小力搏大力,借天理化人力;但二人同时还是武行中一流高手,快如奔马,力大如牛,精神敏感到不可思议,稍有差池,二人就能‘撞山破岳’而出。
‘搞不定,真搞不定了!’
萧道人一手做降魔印镇压局面,另一只手屈指一弹,正好弹在蜡烛的火芯上,识神依附在火星之上飞出。
“三位道爷,放小老儿一条生路吧,小老儿上有阴间的老爹老娘,下有十八岁大抱养的闺女,真的不能就这么亡了啊。”
虞老道大汗淋漓的在街上打着滚,一边滚还一边嚎着,整个一碰瓷的老泼皮无赖,滚的灰尘乱飞,滚的精神十足,滚的声音洪亮,滚的十分有经验。
但落到三人眼中,便是这道人炼出了遁地术,地面上鼓起了一个小土球到处乱跑,让人想抓都抓不住。
‘遁地术’属于奇门遁甲中的地遁,是在关内早已失传的道术,所以虽然这青浮山三仙道行精深,每人都凝练出了两门小境界,并且将两种境界练到水火相生、阴阳相济,距离凝练出‘道家命神’只差一步之遥,但是一时半刻想要收拾对方,依旧不可能。
这老鬼太油滑了!
一缕火星突然从在空中落下,紧随而来的便是火光大涨,凝练出萧道人的幻影。
“哎呀!吹箫童子你来啦,快来救老道,这三个老牛鼻子以多欺少,简直不当人子,不当人子!”
站在丧葬店门槛上的老道眼皮一抬,阴风一卷,一件件大红大紫的寿衣便就挡在了火光之前,寿衣上,一个个老头老太的人影浮现出来,冷飕飕的盯着他。
萧道人先是火眉一皱,然后冷声喝道:“还打什么打,邪祟就要入城了!”
随着话语,火光之中,倒映出了一道道蛇形邪祟的身影。
虞道人也不滚了,头伸了出来,咂咂嘴:“果然是邪祟,而且是伴生邪祟,看来是我们道门戮力同心,一起镇妖降魔的时候了!哎呀,你们还打!”
若非虞老道逃生的手艺已经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刚刚在说话间,便就被云朵洒下的蒸腾水雾烧个正着,这种神水灵液能破妖祟,同样也能坏人道行。
三位老道士眼观鼻、鼻观心,坐在地上的一位缓缓道:“贫道三人寿元将尽,若不能获得神祇册封,得到一丝神性,聘为属神,便就只能身死道消,而今这钟吾古地,阴间被毁,阳间走煞;都到这份上了,这正神也好,邪神也罢,已经无甚区别了。”
“呵,自从小妖庭灭亡之后,钟吾古地哪还有什么神祇,无非是披着神皮的寄生虫而已,”萧道人冷笑连连,做为道门精英,他自然了解一部分当年古国被灭的真相。
而这小妖庭,便是钟吾古国的神庭。
“虞老鬼,你若是还想着浑水摸鱼,请恕萧某不伺候了!”
诚然,萧道人被虞老道降伏,多半是对方投机取巧,甚至画春宫图逼他做童子,行为猥琐的不行;但是萧道人做为平天道这一代最有名望的高功,一次掉在坑里,两次掉到坑里,第三次还不明白这坑可能有问题的话,那就真是后脑勺长洞——可以元神出窍了。
而且对方在自己身上下的封印,极其复杂难解,这根本不是普通道人能够做到的事。
“老道只是区区一小境界的普通道人……”
眼瞅着萧道人转身就要离开,虞老道尴尬一笑,连忙补充道:“别急嘛,让这箭再飞一会儿。”
“什么箭?”
‘轰’的一声,城门重重砸了开来,守将朱元聪铁甲大马一跃而上,背后跟着的,却是密密麻麻衣衫褴褛、面色土黄的难民们。
虞老道一跃而起,精神振奋:“自然是一根穿云箭,千军万马来相见!”
第八十六章 小江湖 老江湖(上)
有道是人马过万,无边无际,如今除了戚笼和赵黑交锋的城南,三个城门所在,都是无边无际的难民。
似乎是有人将这些难民聚集起来,然后再放开城门,而能有这般能耐的,除了黑山精甲的主将朱元聪还能有谁。
或许谁都没有意识到,在李伏威三番两次削减官府守备力量、打击地头势力、抽调精壮入军后,黑山城陷入了从未有过的衰弱之中。
“搏命还是等死!?拿起刀子,把那些豪宅大院的东西抢回来!”朱元聪瞪大双眼吼道。
一双双麻木、痛苦、挣扎的眼神亮了起来,他们手上,真的是有明晃晃的兵刃。
顷刻之间,城里像是蝗虫过境,成片的火光汹涌而起。
“真漂亮啊!”白三娘瞪大了美目,满脸惊叹,“乖侄儿,姑姑给你放的烟花怎么样?”
城主府一处角落中,正趴在地上装死尸的胖城主抬头,圆圆的眼中满是璀璨光芒。
同一时间,虞老道解除了‘遁地状态’,口中长吸一口气,这口气是民怨、民愤,同样也是藏在人心中的煞气。
虞老道双眼猛的漆黑,同时身子节节高涨,一身道袍撕裂,从中露出粗大的肉角和透明甲衣,嘴里更是锯齿外翻,单论气血程度,一下子超过了二炼拳师。
而且对方从皮肉中挤压出的道道诡异符文,就像是神坛上的怪异符号一般,而且多了一分煞气腾腾。
青浮山三仙老眼猛然瞪大,就连认为老道有杀手锏的萧道人都张大了嘴巴。
这、这是什么鬼!?
要知道一切的法术变化,都只局限在风水之气的变化中,常人难以发觉,并且只能浅层次干扰现实。
而现在,这老道不知用了什么法门,居然变的比两侧房屋都高,而且是现实中的变化。
“神、神身!”
青浮山三仙同时想到了某事,面色一变,这不就是他们梦寐以求的神性变化吗!?能够脱离生命桎梏,从人道走到神道的奥秘!
‘怪物’无声大吼一声,三步做两步扑向敌人,一位老道面色一变,手指掐诀,吞咽不绝,顿时灼热的白云从空中降落,覆盖‘怪物’全身。
像是浇了一层烧开的热水。
可惜这些‘金浆玉酿’完全烧不开对方肉甲,一只巨掌猛然从云中探出,裹住了老道的脑袋,老道因为剧痛而脸色通红。
‘嘭’的一声,脑袋直接炸裂开来,红白迸射。
‘怪物’又故技重施,没过三息,青浮山三仙就变成三堆肉泥。
‘怪物’这才长长吐了一口气,将那胸腔中的愤怨煞气吐了出来,身子渐渐恢复人形,身子一虚,脚步一晃,低头一看,老脸一红。
“哎呀,一不留神就光溜溜了。”
“你该不会是真的吧,”萧道人惊的识神都差点稳不住:“转生道长?”
恶道宗的四大道长之一,堪比神祇的金丹高人?
“咳咳,”虞老道露出一丝高深莫测的笑容,“没错,我就是!”
迎风吹的鸡儿凉,虞老道一边顶着对方崇拜的眼神,一边在心里补充。
‘……转生道长的看门老童子。’
而在城主府中,另一场战斗也接近了尾声,赵勇除了胯部外,浑身上下被插满了暗器,半躺在地上,血流如注。
最严重的是左眼,被对手用手指活活的挖了出来。
跨部他保住了,眼珠子这种要害就疏忽了。
而此刻,这颗眼珠子正在白六四手上不断旋转着。
“大叔,看来是我赌赢了。”
白六四晃晃悠悠的站了起来,满脸冷汗,歪歪扭扭的向对方摸过去。
他的一条腿挨了对方一记铁拳,小腿骨直接被砸断了。
但他露出了胜券在握的笑容。
再然后,他看到了赵勇诡异的表情。
一条条红色海带从四面八方缠绕过来,白六四勉强闪过两条,无奈精力耗尽,被越来越多的海带缠住身子。
在惊愕之中,虾夷岛海盗娴娘利落的从房梁上翻了下来。
“你——”
海盗的骨质弯刀毫不犹豫的捅穿了他的心脏。
“老子赌博那么多年,逢赌必输,但你真当老子不会作弊啊!”
赵勇痛的龇牙咧嘴,“你这臭婆娘咋不早点出来,老子以后就只能做独眼龙了。”
“早点出来你还能赢么,这小子滑溜的跟条泥鳅似的,”同样是独眼的女海盗没好气回了一声,语气少见了多了一丝羞涩。
“没眼珠子正好,跟我到岛上做海盗去!”
而在白江之上,白家四驹中,最强的白一阳以近乎碾压的优势取胜。
炼化三条筋,号称兴元府第一骑将的宫元朗被打的奄奄一息,最爱的宝枪‘攻虎’被人用拳头打断。
而其率领的海盗,也被斩杀的只剩三四个,藏入水中不敢露头。
“看来是我赢了。”
“是吗,”宫元朗晃晃悠悠的站了起来,“知不知道兵法上有一句话,夫兵形象水,水之形,避高而趋下,兵之形,避实而击虚。水因地而制流,兵因敌而制胜。故兵无常势,水无常形。”
“能因敌变化而取胜者,谓之神!”
白一阳面色一变,猛然回头,只见滚滚洪流从葫芦口倾泻而下,十数头恶鲨扑来。
所以刚刚的,是战术拖延?
宫元朗弃了宝枪,抽出一口短刀,恶狠狠的一笑:“投之亡地然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
恶浪汹涌,自上游积蓄的江水一举将船只淹没,无论船上的疍民,还是拳术高到能踩水的白一阳,面对这用法术蓄满的洪流,都无一丝一毫的反抗之力。
汹涌水浪卷过,船只全毁,敌我双方全被扯入水下,只有水底偶尔冒出的气泡,证明还有人活着。
不知过了多久,江岸上,一道相当狼狈的身影爬了上来,腹部高鼓,躺在岸上就不要命的喘气。
手中刀子上,还挂着一节肠子。
“说本将军不会打水战,开什么玩笑,本将军可是水陆全精!”
……
时间往前推上一时半刻,就在虞老道大展神威,一举捏死青浮山三仙之时,戚笼敏锐的察觉到了一丝胜机。
煞神也是神,神对于邪祟,是有压制作用的。
戚笼眼一闭,而在下一瞬间,赵黑的蛇瞳眼中,无边无际的黑暗下,淅淅沥沥的雨水落了下来,是血雨。
‘此子除了迦楼罗血脉,莫非还有别的传承?不过双血脉传承,早在戾皇时代消失了。’
戾皇是钟吾国最后一位妖皇,谥号为戾,他最著名的行为,便是掠夺国内所有的血脉传承,号称要打造一尊血脉之神。
结果就连当时的神族都接受不了他的疯狂举动,一时间天下大乱,群雄蜂起,最后这位戾皇在通天楼**而亡。
不过雨滴落在他的身上时,他悚然一惊,这感觉——
“龙脉!”
“吼!!!!!!!”
一声震裂黑暗的巨吼声,一条无首之龙撕碎黑暗,布满血色鳞片的巨爪抓来。
赵黑蛇瞳之中,一条手臂粗的蛇身猛然钻出,同样没有蛇头,只有一颗漆黑的眼珠。
眼珠一转,浓郁到深沉的黑暗再度凝结,一下子就把龙尸封入层层黑幕之中,连隐约的龙吼声都微不可闻。
刚松口气没多久,突然精神又猛的一提,刚刚还芒刺在背的恶鸟气息竟在那一瞬间突然消失。
可惜这时已晚了,落下的一滴血水中,一只金色鸟喙突然探出,朝着那颗漆黑的、阴沉无比的眼珠猛的一啄!
戚笼的食龙爪往赵黑的右眼上一掠,除了抓碎了眼珠外,这老货的半张脸都炸了开来。
食龙爪特性——爆裂掌。
“人有贵贱之分!你还不明白这一点嘛!”
赵黑歇斯底里的大叫,浑身爆裂声大作,身上黑袍绷紧如铁皮,然后无数道不同类型的劲力从中打出,像是刺猬张开了身子。
可惜这些乱劲并没有打中戚笼。
“当然明白,”戚笼的声音若有若无,像蛇一般阴冷,又如龙一般高傲。
“人有生死贵贱,我生,你死,所以我贵,你贱!”
一只金爪从其背后插入,夺走了这短打天王的性命。
“可惜没和你真正斗上一场。”
第八十七章 小江湖 老江湖(下)
戚笼揣摩对方的拳劲,打造克制赵黑的武器,破坏对方的内家精神,最后埋伏对方的族人。
以上所有成就都建立在一个基础上,那就是真要公平公正的交锋——他打不赢啊!
拿刀的戚笼或许赢面很大,放刀的戚笼,怎么算都没什么胜算。
某大匪头看着干干净净、斯斯文文,一副从良的模样,其实一肚子坏水。
莽是建立在打的过对手的前提下,打不过,那就阴。
戚笼一手从对方胸口掏出,眼中金光一闪,毫不犹豫往对手膻中穴一掏,一颗沾着血迹的碧绿珠子就摘了下来。
珠身像一潭湖水,‘湖’中却有一蛟一蟒相缠绕、吞噬。
“穴藏龙蛇为诸侯,果然如此。”
戚笼突然生出一种强烈的吞食**,那无头骷髅居然直接探出了上半身,骨头手掌抓住了碧珠、捏碎。
下一刻,无头骷髅的左眼部位大放光芒,视野一下子拉长了近百倍,像一个巨大探照灯一样,到处乱扫。
萧道人被其一扫,浑身灼热,作法的桌子直接炸裂开来。
戚笼看到了一道火苗和一丝阴魂。
虞老道被其一扫,‘唉呀’一声尖叫,捂住了胯部。
戚笼看到了一张与老道截然不同的老脸,老脸上满是神纹,法力雄厚程度超过萧道人百倍,只是如无根之木,没有依托。
戚笼眼光扫过全城,城中所有人都呆呆看着这一道从云中探下的金光,不知从谁开始,一个个的跪了下来,仿佛精神被洗涤了一片。
西北海之外,赤水之北,有章尾山。有神,人面蛇身而赤,直目正乘。其瞑乃晦,其视乃明——《山海经·大荒北经》
这便是烛龙的另一只眼——昼眼!
无头骷髅无声大吼,突然‘噗哧’一声,一团白火从其左眼眶中燃烧起来,最后凝一颗龙眼大的小火球,好似缩小亿万倍的太阳,悬浮在左眼部位。
戚笼立刻体验到三百六十五度无死角的感觉。
同时一股热流传遍全身,暖融融的,好似回到了婴儿状态,戚笼突然可以‘看到’某些东西。
心、肝、脾、肺、大肠、小肠,这些人体器官的强度和使用年限。
他似乎可以人为的操纵这一股股生机。
烛龙的一只眼珠见黑而暗,人类的阴暗、不堪、邪恶,这世道就像是黑蒙蒙的无边苦域。
但是天依旧是蓝的、日头依旧是红的、所有的生命依旧在以蓬勃的姿态舒展着、绽放着。
这是另一颗眼能看到的东西。
还有一股玄秘的记忆灌入脑海之中。
‘两极秘窟…人造龙脉…戾皇计划…蛟龙蜕变槽…诛神录……’
“原来,如此。”
戚笼低头,赵黑的尸骨薄的跟一张人皮纸一样,所有人体内部血肉器官都化作了黑色的脓液,从右眼中流了出来。
看上去,似乎只有人皮和眼珠子构成了这号人。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赵黑’是死的,是一具小乞丐的尸骨和烛龙的一只眼组成的存在。
白家家主拥有烛龙的一丝血脉,所以赵黑继承了这一代家主的理念。
这是环环相扣的。
唯一不自知的,便是赵黑误以为,这一切都是自己的意志。
黑色脓液‘咕嘟’‘咕嘟’的冒着泡,每一颗泡其实都是一颗翻滚的眼珠。
戚笼的眼前突然变的漆黑,无边黑暗袭来,同时,‘昼眼’大方光明,与对方分庭抗礼。
最终,黑暗之中传来一道遥远的轻笑声。
“干的不错呦。”
戚笼报以狂放反嘲的态度。
“废话,那当然啦!”
黑暗被收走,光明大放人间。
……
而在山南道和山北道之间的一处密林中,追了七天七夜的薛白,终于将乔装打扮的白初九按倒在地,傻呵呵的笑着。
“幸好叔叔告诉我你的拳术变化,不然我还认不出你呢。”
“你到底是谁?”
看着眼前这个拳术高的跟怪物一般,但似乎没什么脑子的少年,白初九咬牙切齿之余,难免生出一丝无奈。
“呵呵,我叫薛白,薛家的薛,白花花的白,”薛白抬头,乐呵呵的朝着一个方向道:“你叫什么?”
洪小四手持两口八斩刀,面无表情的现出身来。
“对了,叔叔还跟我说,如果碰上地军的人要救人,就让我跟他说两句话。”
“第一句,如果来救人的是边军将领,那他一定是放赤身党入兴元府的军中内奸,这个内奸很可能是地军的人。”
“你胡说些什么?”洪小四扬眉。
“第二句,如果他不承认,那真相就是,他跟赵黑是一伙儿的,是游戏中的棋子,是某位存在的耳目,耳目其实根本就不是一个人,赵黑是眼睛,盯着李伏威,他就是耳朵,监视着另一个人。”
“哦对了,还有一句。”
薛白乐呵呵的道:“叔叔说,等我抓到人的时候,赵黑估摸着已经死了,游戏规则也改了,如今他才是规则的制定者,你如果不听话,他就要踢你出局了。”
洪小四面色变了数下,最后沉声道:“你叔叔是谁,我要见他一面!”
……
黑山府在这半年中,发生的大事一件接着一件,继天灾、兵灾之后,**紧随而来。
天干丁酉年六月五日,江北道灾民顺江而下,攻破黑山城,一时间,城中富户豪门无不遭掠。
同时城中大火,直烧三日三夜。
翌日,团练义军入城剿匪,并在城内良民白氏斡旋下,与乱民达成协议。
因天灾**频发,兴元府十三城达成一致协议,统合所有武力,以新军为基础,建立联城互保机制。
第一任府主出乎意料的不是李摄,而是黑山城主。
同日,宫元朗再度复出,担任骑兵总将一职。
几乎在同时,黑山城黑行再度建立,信息交易、人命买卖再度兴盛,而黑行创建者是小有名气的黑刀客乌三。
传说他有一个会梅花掌的妻子,只是从未有人见过。
虾夷岛海盗归巢,新一任海盗首领是个女人,她从内陆回来后,还招了个同样独眼的上门女婿。
而在乱民入城的第二天,城内一座极其普通的墓上,有人拿人皮当纸钱烧了下去,一老一少泪流满面。
“夫人,家主子刚刚离开,他说了什么?”一位白家老嬷嬷心惊胆战的道,白家家主连夜入城,而那一夜可不太平,家宴差点变武斗。
“无事,家主子想妾身了,这不,半年前才派人刚看过,这不又亲自来看妾身了么。”
白三娘笑颜如花,怜惜的将新任兴元府主的嘴巴擦了擦。
“都多大人了,吃东西以后要注意一点。”
这位军政两把抓的实权大人物只傻笑着叫‘姑姑’。
“对了,徐狗贼的家属都安排好了吗?此人虽然性子残忍暴虐,但毕竟是因为妾身的命令才丧命的。”
“安排好了。”
“那就下去吧。”
白家血脉中的‘优胜劣汰’是刻在骨子里的。
所以白家二郎的后代溺死的溺死,毒杀的毒杀,然而,最后的一个被白三娘暗中保了下来。
白三娘远嫁黑山府,这个娃娃被提前带了过来,安置在了府中。
李伏威发现了不对劲,他暗中调查出了真相,并且与白家家主做成了一笔交易。
娃娃在一次踏青中,‘死’于匪寇的袭击下。
但事实上,娃娃并没有死,而是被路过了一位老道人救下、捡走,收入门下。
白三娘花了三年的功夫,才重新找到了老道士和痴傻的少年,并与老道士达成了某种交易。
半年后,一个游方老道和一个呆呆的少年城主,拿着一张看上去就像是伪造的调任令,出现在了黑山城,开始了十年的苟且人生。
十年后,白家家将拜访李府,在极偶然的一次机会中,认出了已经是城主的当年婴儿。
再然后,李府鹰犬徐狗贼奉命伏杀人,并偶然的撞上金盆洗手的赤身魁首,被杀。
这便是近半年事端的起源。
“想好了,贫道要继续去云游四海,你真的要跟随?”
萧道人认真点头,一脸尊敬:“跟随前辈身边,晚辈能学到更多。”
“没错,跟随我转生道长,能学到东西是必然的,但能学到多少东西,便要看你的悟性了。”
虞老道一脸的道貌昂然,其实心里想的是:‘又一个免费的打手送上门来了。’
“不过前辈为何要走的如此匆匆?”
看着虞老道跟着了火般的大包小包收拾,萧道人很是疑惑。
“咳咳,修行之道,宜早不宜迟,走人!”
虞老道把行李往对方身上一丢,便就溜达着往城外走。
‘开玩笑,煞神变都使出来了,宗门还不找上门来,虽然老道不是故意的,不就是炼神炉少填了一点火嘛,但转生师伯毕竟是老道我害死的,这时候不走,难道等着人来抓啊!’
‘话又说回来,也不知当初和我一起逃离山门的小囡囡怎样了,老道继承了师伯的一部分法力神通,小囡囡继承了师伯一部分记忆,活下来应该是没问题吧。’
第八十八章 狸猫换太子计划(上)
十天后,山北道,永定军镇,葛家堡。
虽然山南道和山北道只隔着一条鹊山山脉,宽度只有几十里,但若是不经过白江,便就只有从山脉最西边的招摇山绕过去。
葛家堡便是招摇山北边的一座军堡,隶属于永定军镇,一到这里,画风突变,三步一岗,五步一梢,若无路引,寸步难行。
好在边军的通行令在这里还是管用的,很快三人便出现在了一座官方招待所中,同样也是半军事化的一座望楼,有九层,戚笼等人住了第五层的一间大通铺。
“老叔,既然来了山北道,不如去我们家做客吧!”
薛白热情洋溢,一路上说了无数次,似乎不把戚笼带回家就不罢休。
戚笼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哪还不知道对方心思,这是怕被他老娘薛蔓蔓揍呢。
洪小四把戴帽披风解开,挂在椅子上,看了二人一眼,冷哼一声,出去打水洗澡去了。
这位边军的校尉爷是真爱干净。
“我上一次去你们薛家山庄,砍死了你们好几位族老,你还想着我去?”
“老叔,你再不去,我娘就要嫁人了!”薛白突然面色肃然道。
戚笼才喝一口茶,直接呛到了,连咳了好几声,把茶碗一放,没好气道:“关我屁事!”
“虽然叔你极力否认,但我怀疑,你便是我娘当年在外面的姘头!也就是我亲爹!”
薛白这小子果然继承了她老娘的一根筋,一脸的耿直和严肃。
“放屁,你娘如今都快五十了,她生你的时候,老子还没成年呢,再说了,我长的跟你很像吗?”
戚笼斜了对方一眼,薛白轻‘咦’一声,跟发现新大陆似的,认真打量着对方。
戚笼虽然模样干净,但跟俊俏没什么关系,勉强可以跟斯文挂边。
他又找了一面铜镜打量自己,不仅继承了白家血脉的俊俏,而且脸圆圆的,跟戚笼棱角分明的一张脸完全是两种类型。
少年人顿时闭气了,坐在床头,嘴里反复嘀咕着,‘怎么会长的不像呢?这不该啊!’
戚笼没搭理这个脑子不好使的家伙,慢条斯理的从包裹里翻出了本书,‘啧啧’有声的看了起来。
临走之前,白三娘为了感谢戚笼的大恩大德,送了戚笼两本书。
《活人桩解法》
《龙甲秘书》
前者是白家历代不传之秘,也是白家炼肉之法。
后者则是钟吾国古代士大夫祖传之宝。
戚笼这些天一直在研究着这本拳谱,他对于‘秋风未动蝉先觉’的内家境界可是眼馋的很。
这本书其实可以分为两部分来看,前半部分是桩法,也是炼法,在筋骨皮肉四大境界中,是少见的肉炼法。
筋法有十二条筋,你把十二条筋一一炼化,便就大成了。
肉法却很奇妙,说是炼法,其实是化法,化的身上一斤不剩,往秤砣上面一站,站了跟没站似的,这一身凡肉便就化作真血唐僧肉了。
炼成后,踏雪无痕是步伐,身子聚血一沉,有一百斤,便能增加一百斤的拳力,有一千斤,便能增加一千斤的拳力,奥妙到不可思议。
须弥金山的‘二倍佛力’,便隐隐约约涉及到肉法的奥秘。
赵黑这老货虽然六十多岁了,但一身聚气沉血的功夫高明到了极点,气力的勃发和持久,比戚笼这个数番奇遇的家伙都不逞多让,便是因此。
至于《活人桩解法》的后半部分,其实应该说是拳术的解法,将不同风格的拳术拆解开,融入身上,拆解的越多,得到的精华便越多。
按照书上所说,白家历史上最顶尖的拳术大师,融入了一百七十六种不同流派的拳术变化,并借此突破身体极限,皮肉合一,号称‘架子王’,
看一眼,抬一手,便能破你的拳。
一时间戚笼看的入神,直到一声咳嗽声在耳边响起。
“呦,洪爷洗好了啊。”
双刀洪小四牙痒痒的看着对方,牙龈摩擦出一句话。
“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我想做什么,”戚笼合上书,揉了揉眼角,打了个哈切,“我在等洪爷跟我开门见山的谈一谈呢。”
这一路上,洪小四以各种方式刺探戚笼,可惜戚大匪首油盐不进。
或者说,在打四岁就在道上混的戚大匪首眼中,这点小伎俩,太幼稚了。
反而洪小四一不留神,被戚笼勾出了不少情报。
比如说,‘眼’曾经是赵黑,如今是戚笼,但‘耳’绝不是对方,或者说,绝不仅是洪小四一人。
所以戚笼一路上越发的稳如泰山。
反而洪小四越发的芒刺在背,他不明白,计划到底从哪个关口出了问题。
但至少,眼前人绝不是‘眼’。
“洪四爷,上次有一个边军校尉这么瞪着我,差点没被我当场砍死。”
“你说那人,是我的哥哥洪小三!”
洪小四咬牙切齿,他也不是完全没有收获,至少知道了对方的身份,前赤身党魁首!
新仇旧恨,让他越发恼怒。
戚笼一愣,然后长叹一声:“不得不说,缘分啊!”
今夜的月色分外明亮,甚至遮住了星光,像一**圆盘一样挂在天空上。
戚笼悄无声息的避开了几波巡夜兵卒,然后找到了一处隐蔽的练功地点,这是一处半荒废的木场。
“山北道的景色,还真是久违了。”
与山南道黑行、下九流、神异,乃至再往南边,祭祀、巫蛊之风的兴盛不同,山北道是当年的古战场所在,也是如今军阀开辟出的新战场。
这里只有一种人能活的很好,便是兵强马壮者!
在这里,兵阀势力会随着战争越来越强,而小势力想要生存,只有挂名依附。
例如这葛家堡,便是挂在这永定军镇的旗下,至于这永定军镇的名头,戚笼压根就没听过,应该是三年内新出头的势力。
戚笼刨除杂念,盯着月亮看了足有一炷香时间,然后缓缓吐了一口气,继而有节奏的深吸,像是吞吐月华一般。
武家,尤其是内家,也有观想法,不过这种武家观想法并非吞吐日月精华,而是观想某物,心头自然存有某物。
身体变化自然也能按照某物的性质来发展。
这就是所谓的耕夫习牛则犷,猎夫学虎则勇,渔夫习水则沉,战夫习马则健,万物皆可以为我。
戚笼的心头渐凉,而体内气血也渐渐沉入丹田之中。
而丹田又名水府之地,气血进入丹田叫做‘一点真阳入阴海’。
然后随着有节奏的吐息与身子些微的抖动,一点点热气顺着丹田以脊椎为中轴线开始向上蔓延。
白家的活人桩很是玄奥神秘,它有九层变化,每一层桩法都是一种精神触动。
内家拳的养分就是从这些精神触动中汲取出来的。
这一层桩法名为一柱擎天。
渐渐的,一条细小的热气从腹部向上升,断断续续,就像是烟香一般,时不时还产生细微的刺痛感。
这是在打通以脊椎为线的大气脉,也就是所谓的‘气盛通脉,脉通穴开’。
内家拳中,脱胎换骨的‘胎’不是天生的,正是由这些无数气脉编织成的元气胎盘。
按照这种速度,怕是一夜的功夫,才能贯穿三分之一的骨节长度。
而以这进度,至少需要百日功夫,才能贯穿整个脊椎,并达到桩法中‘开脑门,见天窗’的地步。
这还是建立在戚笼肉身潜力被数次开发,佛身金相,体内生机勃勃,几乎没有亏空的时候。
白家学徒打小炼这桩法,要三年。
赵黑从第一层炼到第九层,也花了足足三十年功夫。
戚笼可没这功夫,更不需用这水磨一般的手段。
烛龙昼眼猛然睁开,一时间,戚笼肉身像是上等玉块一般,被照射的纹路毕现。
然后,五脏六腑、奇经八脉,都陷入了接近半死的‘冬眠’之中。
下一刻,那强大百倍的生机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
一时间,丹田好似加压的阀门,脑壳就是塞子,头顶正中央的百会穴便是天窗,被顶的‘嘎吱’‘嘎吱’作响。
‘一窍通而百窍通,大关通而百关通。’
正应了那句老话。
气海中有神珍铁,可轻可重可升腾。举头一指太阳昏,天地鬼神皆胆怯。
第八十九章 狸猫换太子计划(中)
戚笼并没有练一夜桩,而是在卯时鸡叫天明之前,就回了屋。
正在床上坐童子桩的薛白睁眼,朝他嘿嘿一笑,然后就继续陷入半昏半睡半练武的状态。
天地有日升月落,人体应阴阳、四季、十二时之变,不应逆势而为,尤其是炼内家拳,要顺着天意养火候。
所以戚笼练完桩后还睡了近两个时辰,一直到辰时将过,这才是施施然醒来,正好是月亮彻底落幕,而火红的太阳刚刚挂在正中的阶段。
七月份天气炎热的很,空气都火烧火燎的,不过戚笼不仅没有睡的满头汗,醒来的时候,枕头都是凉的,精神格外的好。
下了楼,溜达到望楼的一楼大堂,看守望楼的行伍老卒送上一顿早餐,两张面饼、一碗肉汤、一壶类似乌梅汤的凉饮。
然后这老卒子就靠在门口打着盹,手掌还搭在腰间的短刀上。
丫鬟仆人、小姐老爷什么的,这不是山北道的画风,在这里最吃香的永远是军户,男人、女人、老人、小儿,说是全民皆兵也不为过。
戚笼掰开肉饼子,里面是厚厚一层菜馅,尝了一下,味道竟然不错,有一股野菜的清香味。
薛白起的比戚笼还迟,戚笼两张面饼都啃完后,才睡眼惺忪的走了下来,摇摇晃晃,两只眼睛眯成一条缝。
炼童子功的人比内家拳还要讲究,生活作息跟小孩一般,尤其嗜睡,不过小孩睡是真睡,这薛白却是在睡梦中养血坐桩揣摩劲道。
一个本就天赋超群的天才,修炼时间还是普通人的两倍,也怪不得这家伙的拳术进度这么强了。
戚笼以‘昼眼’扫了他一眼,发现他是皮、肉同炼,气血缩如丹,皮肉薄如一张透明纸,这是炼肉之境到了上层境界,炼皮之境几近大成。
“叔叔你刚才是不是在偷窥我?”薛白头也不回的道。
这小鬼头果然是心思空明,或者说,傻到全身上下都是直觉。
“对了,你昨天说的,你老娘要嫁人是怎么回事,”戚笼随口道。
薛白半傻半精,会说谎话,但他更怕挨揍,编排自家老娘这种事,打死他都不会干的。
再者说,当年的薛家内乱,血炼一脉被气炼一脉斩尽杀绝,薛蔓蔓她最后关头请了赤身党一伙来杀人,可以说立下大功,如今在薛家应是位高权重才对。
逼寡妇嫁人,这传出去也太寒碜了点,薛家号称三府皇薛,是山北道排名前十的大豪门,不大可能被人逼到这个地步。
当然,若是寡妇思春了,这就另当别论了。
薛白挠了挠头,苦恼道:“好像是什么皇家人过来,他又是我们薛家的近亲…是我娘的表弟,我娘不喜欢他…好像又是青梅竹马什么的。”
虽然薛白说的颠三倒四,但是戚笼听后却很惊讶,三府皇薛的皇,不是自封的草头王,而是正儿八经的拥有一丝古钟吾国的皇族血脉。
据说十几代以前,薛家的一位先祖是皇族供奉,曾奉命传授一位鱼冀郡主养生之道,一来二去就产生了情愫,然后便喜结连理,传承至今。
当年薛家内乱,血气二宗互相残杀,表面上的说法自然是武学的理念不同,武学世家经常出这种事。
现在想来,可能也跟薛家皇姓那一脉的传承脱不开关系,当年老族长无后,皇姓分裂,又有外力干涉,内中的权力斗争很复杂。
如果是真正的皇姓血脉,便有可能成为未来的薛家族长,这便有娶寡妇的说法了。
戚笼表情古怪的笑了笑。
这年头世道不太平,男人死的早,寡妇满地走,正儿八经守寡的女人他见的不多,薛蔓蔓绝对算一个,贞洁牌坊对她来说大如天。
撞上这种事,也不知道这心眼小的女人会糟心到何种地步。
只是不知道这位表弟是贪她的身子,还是贪她的权势地位。
总不可能是贪图眼前这个脑子不好使的‘儿子’吧。
看着一副好胃口,又兴高采烈吃着早餐的薛白,烦恼对他来说或许真如镜上尘埃,擦一擦就没有了。
某种意义上,这也是一种强人风格了。
而且,戚笼眼眯了眯,想到‘赵黑记忆’中,关于两极秘窟中,关于虚幻龙穴的记载。
虽然凭昼眼也能打开‘龙血铁门’,但要想取得完整的人造龙脉,最好的方法,便是‘古皇族血脉’。
而且薛家山庄中的藏经阁,藏着薛家十几代人收集的拳谱秘籍,他也很有兴趣。
要想尽快将‘活人桩’炼至圆满,搞不好这薛家还真是要去一趟。
“别吃了,跟我去找洪小四。”
薛白瘪了瘪嘴,眼珠一转,把热汤往喉咙里一倒,烫的两眼突起,不过他也舍不得吐,扬起头,两腮帮子像蛤蟆一样‘咕咕咕’的飞快伸缩。
这是在用肉的震荡劲反复卷动汤汁,消化热气。
然后鼻子猛然喷出两道带有油腥味的白气,这才满意的咽下了温热的汤水。
这家伙惯于用天才的手段,做白痴的事。
能把将内劲炼到脸颊上,这说明对方距离炼皮的最高境界,‘天地孔窍’仅有一步之遥了。
戚笼是在附近一座空仓库中找到洪小四的。
这家伙赤着身子,身上抹着药油,双脚各套着三圈十来斤重的铁环,步伐一动,铁环便晃荡不断,虽然下盘动作很慢,但铁环却以匀速旋转着。
这说明对方的拳术炼到‘气沉于跨、上下相随’的地步,拳掌的变化能够贯穿全身。
洪小四打拳的动作很慢,或叉、或抓、或拱桥、或压掌,看似没什么套路,但落在二人耳中,便会响起短促的‘嗡嗡’声。
这是气流撞在四面墙壁,弹回来的声音。
“哦,这位洪哥哥炼的是长拳螺旋劲。”薛白呆呆道。
戚笼‘唔’了一声,单论拳种知识,他还没有薛白丰富。
但他看的出来,对方下肢旋踝转腿、躯干则是旋腰转脊、上肢则是旋腕转膀,是一种全身上下都在转动的劲。
武行说法,练的快,打的就慢,打的快,练的就慢。
怪不得这家伙喜欢用八斩刀,洪小四动刀的时候,速度一定快的惊人。
见二人过来,洪小四便想露上一手,体蓄势收,右肘往回一缩,猛的一弹,像是铁扫把,裹抱和缠绕两股劲力融合在一起,刚柔并济。
往墙面上一扫,十几条深痕便扫了出来,正是他新炼出来的杀手锏——弹拳铁线手!
“咦,这一招有点意思。”
“哼,边军的手段,岂是你们关内的武人能懂的——”
还没等洪小四开口吹嘘,戚笼便目光发亮的走到墙壁前,两只脚跟一起一落,像是在找什么东西,身子一拱一提,脊椎骨一抖,五指一扫,‘刷拉’一下,便就在墙上扫出十几道深浅不一的痕迹。
“你!!!”洪小四瞪大了双眼。
这些痕迹,除了深浅,几乎与自己制造的一模一样。
同一时间,对面墙上也是‘刷拉’一下。
洪小四猛转头,只见薛白正对着墙壁上的几十道浅痕苦思不已,“怎么感觉差那么一点点呢?”
“这是我的拳术!”洪小四感觉要疯了。
“你的?不好意思,现在是我的了。”
戚笼咂咂嘴,决定不逗对方了,“洪军爷,开门见山,咱们是时候分开了。”
“你什么意思?”洪小四一凛,道。
戚笼似笑非笑,“我和这小子往东走,过黑石道,上云中丘,去薛家山庄,可你不是要往西走么。”
往西便是古战场所在。
“毕竟,两极秘窟一事,宜早不宜迟啊。”
洪小四面色一变,“你认真的?”
“骗你作甚,秘窟只有一个入口,我要是偷偷摸摸去,能瞒得过谁啊,有这必要么。”
洪小四目光死死盯住戚笼,过了许久,才缓缓道:“好,我觉的我们是要开诚布公谈一谈了。”
……
山南道,在李府基础上新建的白府,一座大红轿子悬在空中,一对带红花的老妪、老头朝着对面一众府丁拳勇嘿嘿怪笑。
“这谁啊这是,看这架势,这是大清早的来抓奸夫吗?”
一道慵懒的声音从屋内响起。
第九十章 狸猫换太子计划(下)
白三娘如今是今非昔比了,压服难民、分化新军、甚至提拔黑山城主上位,那被难民重点照顾的四大豪门,资产早已悄悄转至她的名下。
也就是说,这个女人不仅是名义上的兴元府首富,而且还是一府之地幕后的权势主导者,更何况还有娘家,宁海府白家做后台。
三者合一,自然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声势比起‘亡夫’李伏威都要煊赫。
而她自己为了防止被人刺杀,招揽了大量的高手,就连白府也派遣了三个正当年的打家过去。
这三个打家天赋未必及白家四驹,但拳术、经验都要在那四个死人之上。
但就算是这般,面对这突然闯进来的红轿子,以及这两个平平无奇的老头老太,依旧被打伤十几个拳师,其中一个还是白家派来的。
场面一时间焦灼住,胖城主,不对,应该是如今的兴元府主,一身大红官袍、看上去尊贵无比的大官僚,此刻正蹲在墙角,一手拿着一根冰糖葫芦,好奇的打量着这座红轿子。
红色窗帘被风吹开,一对乌溜溜的大眼珠子也好奇的盯着这个胖子——手上的冰糖葫芦。
胖府主憨憨一笑,举起还没吃的那一根,意思很明显。
小姑娘见状做了一个鬼脸,小鼻子一皱,装的不屑一顾似的。
不过冰糖葫芦到底还是有诱惑力,那乌溜溜的眼珠子‘眨巴’‘眨巴’的盯着。
小嘴巴也‘叭叭’作响。
最后实在忍不住,朝后面说了一句话,那轿子无风自动,缓缓沉了下来。
再然后,一个身穿月菊花小襦衫,套着鸳鸯小袄裙,手上套着银环的小姑娘从轿子中跑了出来,直奔糖葫芦所在。
头上的小珠钗一晃一晃的,‘叮叮当当’作响。
然后一个胖青年和一个小姑娘就一起蹲在墙角,一人一根糖葫芦,舔的滋滋有味,似是专门看热闹的。
“哎呦喂,这哪里来的漂亮小丫头,活泼伶俐的紧,快来给婶娘看看。”
白三娘一副未亡人的白色素服,但柳腰摇摆,顾盼生辉,艳光比起以往更胜一筹,带着十几个丫鬟老婆子走了出来,朝着二人一个招手,那胖青年便颠颠跑了过去,还傻笑着朝小姑娘示意。
那小丫头看在糖葫芦的面上,不情不愿的溜达了过去。
白三娘半倚在玉梨木美人塌上,把小姑娘往怀里一抱,然后笑嘻嘻的逗弄着。
“小妹妹叫什么名字啊?”
“我叫扣儿。”奶声奶气的声音。
“和你娘亲来婶娘这里做什么?”
“来找爹爹,听说爹爹就在你们这里。”
“哦?那你爹爹姓甚名谁,婶娘帮你找找?”
扣儿眼珠子一转,“那要找到了才知道,婶娘你帮我找好不好?把你府上所有男人都叫来,我们要一个个的找。”
白三娘被小姑娘逗笑了,笑的花枝招展:
“小扣儿啊,婶娘手下的男人没有上万,也有数千,让你一个个的找,你要找到什么时候啊,你有没有你爹爹的画像?婶娘瞅瞅,到底什么样的男人,狠心抛弃我们这么可爱的小丫头。”
“扣儿,回来。”
红轿子中一道清冷的声音响了起来,等扣儿钻回轿中,声音才再度响起。
“恶客叨扰,还请主人见谅,我与女儿这就告辞。”
“咦,”白三娘轻咦一声,缓缓起身,露出窈窕的身段:“且慢。”
“我白三娘倒不是个多么要脸面的女人,只是贵客,您怎知丈夫不在我府上呢?”
“贵府上下藏了二十六个一流刺客,三十二处陷阱,两侧厢房、暗门后埋伏的刀手不下百数,一个处心积虑要给‘亡夫守寡送终’的未亡人,应该没多少功夫勾搭我那负心人。”
“而且这些手段防备之意要高过暗杀之意,加上你额角逆纹、皮薄鼻尖、眉弓如钩,是睚眦反蹄之相,应该是另有杀人手段才对。”
“哦?”白三娘笑容更胜,只是多了一丝丝危险,“那是什么手段呢?”
“我那负心人不是个受制于人的性子,能跟您合作,必有所图,他想要什么我不知道,但他不想要什么,我倒是清楚的很。”
“您这里没有他想要的东西,加上您丈夫的棺材里又是空的,所以很大可能,您那死去丈夫在哪里,负心人便在哪里。”
白三娘缓缓鼓掌,笑容更胜,“不愧是山北道鼎鼎大名的红姑,听说九侗红姑有双白泽眼,能分人辨鬼,果然名不虚传。”
“只是,男人的心都跑了,窥人心再准,又有什么用呢。”
浮起的红轿子一停,轿子里响起了指甲敲击扶手的声音,一股森冷凶寒的气息缓缓透露出来,府上不少杀人不眨眼的凶徒都打了一个寒噤。
白三娘面色缓缓沉下,眼角合在一起,像是一条美人蟒蛇,对着盘在轿子里的女骷髅吐着蛇信子。
忽然,白三娘嘴角一勾:“按照民间的说法,处心积虑害丈夫谋家产的妇人被称为毒妇,而把丈夫吓跑的女人被叫做悍妇,不如毒妇和悍妇合作一把,妾身把死鬼变死尸,您把男人心给抓回来、再吞下去,如何?”
……
地军在山海九道有着无数秘密据点,自然也有着无数类似‘疑冢’的地方。
关外七镇并非对关内完全放手不管,它们也有天兵司,专门负责暗杀、策反、潜入等行动,其主要目标便是地军。
而此刻,天兵司火部的一支,除火使者共十二人的小分队,便出现一座火山口上的石头城中。
这些除火使者本身就是军中百人斩一类的狠角色,又被恶道宗铅汞道人进行人体改造,先天克火,身上至少有四件防火的神异物。
其目标,正是地军中,火属性神物血脉的继承者,而其最终目标,便是地军只有九位的称公大诸侯之一——厌火公。
“可恶,又扑空了么。”
领头的冷面大汉警戒的张望四周,手中封火刀早已出鞘,而在这座石头城中,只有空荡荡的石屋,以及一些意义不明的巨大石群。
“峰爷,你快来看!”
一位使者发现了一些特殊所在,只见在一些巨型石块的背面,有一道道奇异符号。
“这是……弃皇时期的古代语言。”
一位随军道人正在加紧翻译,只不过这符文在各个时期的古代文字中,算是最复杂混乱的。
最主要的原因,便是这位弃妖皇是疯的,在古钟吾国历代妖皇之中,是唯一一位在任上得疯病的妖皇,而他的儿子更有名,便是将古国送入坟墓的最后一代妖皇戾。
“封印…天伏…逆王八邪,我明白了,这里封印着当初八王之乱的某位王族。”
众人精神一振,十皇族,十二王族,这是当年古国的擎天支柱,而且正对应着天干地支之数,一向是研究古国资料的重中之重。
这一次行动,或许真是收获极大。
“明白了,这整座石城其实是一座阵法,而阵法的封印对象,便是十二王族中的最后一任重黎王,这重黎王天下火性的源头,而且——”
“而且祂还有一个神名——祝融。”
十二人面色一变,几乎就在瞬间,宝光乍起,刀剑出鞘,十二人头顶上,居然都浮现出一座模糊的神人幻影,气血暴增十倍。
“恶道宗研究我等血脉多年,这就是人造天兵血统么。”
一根石柱顶上,一位鸟翼鹿尾的美人,正饶有兴致的打量着眼前一行人。
“由普通武夫一跃成为一流高手,这种增幅,也就只有少数几种血脉才有,没副作用吗?”
“英招女!”
领头的峰爷手中软鞭如毒蛇一般探了过去,鞭影竟弹出十几丈,并冒出了汹汹烈火,火光之中光芒大亮,蒸腾着让神性血脉不安的东西。
“符神兵!”
天符兵是神道兵的符化物,有使用次数,但是威力与神道兵几乎一般无二。
英招女心中危机感大作,口吐一颗水珠,这是她积累半年的血脉沉水,腐骨烂肉,内有无数蛊虫,水火相交,顿时滚滚水雾一下子覆盖附近了十几丈,以及无数烧化的虫尸落下。
“咯咯,你们的对手可不是我。”
鸟影人身展翅高飞。
“好热!”
一位除火使者忽然惊愕道,要知道像他们这种人,便是浑身覆满火碳,火焰烧身,都不会有半分的感觉。
一座巨大的阴影覆盖了他们。
除火使者僵硬的回头,只见在不远处的火山口上,一座巨大的火焰头颅从岩浆中探出,太阳一般炙热的眼珠子正平静的看着他们。
“祝融!!!”
一炷香后,英招女绕山一圈,确认天兵司无任何其他人马后,才施施然的落在焦黑一片的地面上。
方圆十里,断壁残垣,一片狼藉。
不远处是十二具焦炭尸体。
而一位小巨人般的大汉正坐在一根断裂的石柱上,胸口和右臂上有着巨大的伤口,伤口处燃烧着黑焰,正以飞快的速度愈合着。
“恶道宗那些老牛鼻子还真有些手艺,照这进度,或许半神级的神官很快就要出世了。”
“相信到那时,厌火公已经彻底炼化血脉,成就正神了。”
大汉的目光如海面一般平静,英招女想了许久的措辞顿时说不出了,只有单膝跪下,语含愤声道:
“迦楼罗杀我夫君鹿蜀侯,求厌火公替我报仇!”
大汉声音像清泉一样清澈:“迦楼罗么,当年八王之乱,这只恶鸟可是站在皇族一边的,不是绝种了么,居然又有传人出世,有意思。”
……
另一边,只有戚笼和洪小四的一座寺庙中,洪小四恭恭敬敬的对着菩萨上香,犹豫了下,道。
“李伏威的换头术知道么。”
他顿了顿,“这本来是给薛保侯准备的东西。”
戚笼面色不变,心中却似惊涛骇浪。
这一诈,貌似还真炸出了了不得的东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