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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三天两觉     盖世双谐txt下载     盖世双谐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十四章 收网(上)

    黄昏,郊外。
    两个人,两匹马。
    “我就送到这儿吧。”出得城外,又行出了好几里地,姜暮蝉才停了下来。
    龚经义闻言,也即刻拉住缰绳,调转马头,看向姜暮蝉:“姜兄……”这一刻,他欲言又止,欲止又言,“此前我……对混元星际门的诸位,多有得罪……”
    “哎~”姜暮蝉知道他要说什么,遂打断道,“都过去了,就甭提了。”
    他说得没错。
    大家都是江湖儿女,很多话,其实是不用说出来的,心里明白就行了。
    况且,方才在出城的路上,龚经义已经问过姜暮蝉为什么要帮他了,姜暮蝉也如实告知龚经义,他只是代师父向龚爷报恩,实际做的事情呢,也不过就是“扶了一把,送了一程”,都是举手之劳而已。
    “对了,你那行囊中,除了孙兄塞的盘缠,还有一小瓶黄兄亲自调配的丹药,你每日服下一粒,能让伤势好得更快些。”临别前,姜暮蝉又提醒道,“今后的路怎么走,看你自己了,咱们江湖有路,有缘再会。”
    说罢,他便与龚经义抱拳相别,扯过马头,回城去了。
    到此为止,对姜暮蝉来说,便算是了却自己对师父的承诺。
    而已经孑然一身的龚经义,也正如小姜所言,此后何去何从,全凭他自己志向了。
    …………
    话分两头。
    是夜,镇云帮所驻宅邸。
    “二位贤侄,这就见外了吧。”看着双谐送上门的一堆“薄利”,祖听风倒是有些不知所措了。
    “世伯才是客气了,这只是我们小辈的一点点心意,孝敬长辈嘛,这点东西是应该的,再者……”黄东来言至此处,语气微变,“这也是家父的意思……还望世伯莫再推辞。”
    “嗯……”祖听风沉吟一声,点了点头,“好,那祖某便应承下黄老哥和贤侄的这番美意了。”
    “哈哈……好说,好说。”黄东来见对方上道,便也露出了一个虚伪的笑容。
    待祖听风差人将礼品带下堂去,并上了茶水之后,双方又寒暄了几句。
    过了片刻,祖听风感觉气氛不错,便适时地用玩笑般的语气来了句:“二位贤侄,你们俩……可不好请啊,之前祖某想给你接风都接不着,没想到今日你们倒自己登门了。”
    “呃……呵呵……”黄东来知道祖听风这话有责怪的意思在里面,所以立刻赔笑道,“世伯见笑了,此前我俩被官府拉来查这‘龙头案’……说句难听的,相当于是被架在火上烤啊。
    “我们要是一来广州就去到您的府上,那以黄家与镇云帮的关系……到时候外人若有个会说不会听的,反倒对您不利不是?
    “因此,为了避嫌,咱们只能与您疏离些。
    “眼下,事情都已尘埃落定,那咱自是不用再避了,所以小可便与孙兄一同登门请罪来了。”
    黄东来这个话呢,半真半假,说白了就是借口,不过从逻辑上来说呢,也圆得过来。
    关键是,这话跟之前祖听风在“请神”那晚自己推测出来的部分结论不谋而合……
    那祖帮主还能不信吗?
    人都有这毛病,当别人说的一件事,跟你之前的猜想是一致的时候,你就会有一种自己“对了”的成就感,你就会很愿意去相信……那个人说的事,就是对的。
    “哈哈哈……”所以祖听风也是当时就乐了,“贤侄这是哪里的话,二位这是为我着想,何罪之有啊?祖某不过玩笑罢了,来来……喝茶,喝茶。”
    他这么一应,这事儿便算是揭过去了。
    此后的刻把钟,双方是相谈甚欢,孙亦谐也借机拍了几句祖帮主的马屁,算是跟对方“搞好了关系”,今后说不定可以互相利用一下之类的。
    又过了一会儿,黄东来见时机成熟,便终于把话题引到了正事儿上:“世伯,今日……其实除了送礼和请安之外,我这儿还有封家父的手书……”他一边说着,一边已将手伸进了怀中,“我临行前,他老人家交代过,要我亲自交到您手上。”
    “哦?”祖听风闻言,脸上虽是摆出一副轻松随意的表情,但他心里自也明白,这事儿才是黄东来的真正来意。
    二人坐得也不远,一息过后,祖听风就伸手从黄东来那儿接过了信封,且拆开便看。
    在其观信的过程中,孙黄二人也都用余光瞧着他,观察其神情的变化。
    “嗯……”祖听风很快就看完了信,并不动声色地回望黄东来,问道,“贤侄,这信里的内容,你可知晓?”
    “信,东来自是没有看过,不过这信大致的意思,出门前家父有跟我讲过。”黄东来对答如流,毫无破绽,“总之就是……”他顿了顿,冲祖听风笑笑,压低了声音道,“一切照旧……”
    “呵呵呵……”至此,祖听风也是会心一笑,“嗯,祖某也是这意思……一切照旧……”
    他俩这会儿说的是啥事儿呢?
    害,就是黄家和镇云帮合作私盐买卖的那点事儿呗。
    至于看没看过信,黄东来是说谎了的——其实他看过信,而且看过不止一封……
    一个月前,也就是刚得到龙头丧报的那个时候,黄老爷连夜便写了三封信,都是当着黄东来的面写的,写的时候还现场跟儿子对好了数个版本的说辞。
    也就是说……他们做了三手准备。
    如果祖听风选上了龙头,那黄东来就会给其看第一封信,在合作条件上做出些让步;如果祖听风没选上龙头,那黄东来就给他看第二封信,也就是现在这封主旨是“一切照旧”的信。
    而如果祖听风被证实是杀死龚爷的凶手,那黄东来就会出示第三封信……当然了,这第三封信,就不是给祖听风看的了,而是给接替祖听风的那个人看的。
    祖听风哪怕死了都无所谓,黄家去跟镇云帮的新帮主合作也是一样的。
    说到底,你们这些做私盐买卖的,无非是流水的帮主,而坐拥富顺近三成盐产资源的地头蛇“蜀中黄门”,那才是铁打的老爷。
    如何送这三封信,以及确认这门生意今后的利益划分,才是黄东来到广州走这一趟最主要的目的。
    …………
    话分三头,同样是在这晚……
    夜色正浓时,阿仂回到了家中。
    今天这一天,阿仂过得很累,但他觉得值得。
    大啲现在已经被他构陷入狱,且人人都以为是大啲杀了邓伯,还夺了龙头棍。
    就让官府慢慢去审大啲吧,反正他们什么都审不出来的;也正因为审不出什么,等审完之后,这人就算还能活着出来,也多半被整成废人了。
    鱼头标虽登龙头之位,但没有龙头棍在手,终究是个隐患,加上他本来实力也不够稳固,这事儿还有转机。
    等到时机成熟,阿仂再以“夺回龙头棍的英雄”的姿态把东西拿出来,届时,就算他当不上龙头,也至少能用棍子跟鱼头标谈谈条件,换个龙门帮帮主坐坐。谷
    想到这些,阿仂都有些佩服自己了……
    因此,今晚他的心情非常好,他打算先去看看儿子,然后便去休息。
    人都是复杂的,林淮仂这个人呢,虽然在外头不是个好人,但在家里,他却是个好丈夫、好父亲。
    他的妻子早亡,只留下一子,此后多年,阿仂也未再娶,且对儿子很是关心。
    阿仂从没想过要让儿子走自己的道,而是给儿子请了很好的教书先生,教其读书认字,欲让其考取功名。
    今年,他儿子也已十三四岁了。
    不管每天在外面奔波忙碌有多累,阿仂只要是能回家睡觉,便一定会在就寝前先去书房看看秉烛夜读的儿子,或多或少聊上几句。
    今夜,也是如此。
    阿仂的宅邸不算小,他在一名提着灯笼的下人(其实就是小弟,因为他没功名不能请下人)陪同下,穿过了两进的院子,才来到了书房。
    按往日来说,阿仂身为一家之主,进儿子房间也不怎么敲门,都是推门就进。
    但今天,他走到门口,却忽然顿住了。
    因为当他站到那儿时,突然间嗅到……那门缝中,似是透出了些许的血腥味。
    这一刻,阿仂的脑子完全懵了。
    他本是一个很冷静、很残酷的人,也是一个见惯了血的人。
    但当他意识到自己的儿子可能出事了的时候,他却和一个普通人一样,陷入了慌乱。
    此处得说明一下,阿仂的宅邸并不是没有看家护院的人,只是那些人不怎么厉害,最多能防范一下普通的蟊贼。
    当然,一般来说,这也够了。
    因为无论绿林和江湖,都有“祸不及家人”的规矩,除非那家人属于“家族企业”,本身所有成员都是江湖/绿林中人,否则坏了这规矩的人,是会为天下人所不齿的。
    而阿仂的儿子,显然不是什么绿林中人,他只是个普通的、读过几年书的少爷而已,对他出手,那肯定算是“祸及家人”了。
    阿仂也是万万没想到,这种连他也干不出来的事,居然有别人对他做了。
    两秒后,阿仂怀着恐慌的心情,用颤抖的双手推开了自己面前的书房大门。
    结果,并没有奇迹发生。
    映入他眼帘的,是残酷的现实。
    他的儿子已倒在书案上、倒在血泊中,且早已停止了呼吸。
    阿仂瞪大了眼睛,他的第一反应是猛然回头,试图叫人。
    但当他回头时,看到的却是另一番可怕的景象——一个“无头人”,正提着灯笼,站在他的背后。
    人无头,自是活不了、也站不住的。
    所以阿仂的那名小弟,并没有站太久。
    他能以无头状态在那儿站上几秒,也无非是因为砍他头的那个人,出手非常得快……
    而这个出手极快的人,其下一个目标,就是阿仂。
    叱——
    就在阿仂即将惊叫出声的当口,其右肩忽被人一把攫住,紧跟着就有一截冰冷的刀锋捅入了阿仂的腹中,让他的喊声又噎了回去。
    这短短的几秒,对阿仂来说,无比漫长。
    他感到冷。
    被死亡拥抱的那种寒冷。
    恍惚间,他已分不清……究竟是他的心痛,还是他那正在被搅动的肠子更痛。
    而此时,凶手的脸,自也已清晰地映在了阿仂的瞳孔中。
    “你……”阿仂看着眼前之人,心中涌起的是懊悔和绝望。
    “仂少,还记得我刘桦强吗?”刘桦强一脸冷漠地看着阿仂,用讽刺的语气缓缓说道,“兄弟来报你之前的‘收留之恩’了。”
    阿仂,无言以对。
    眼前的报应,无疑是他自己做过的孽……之一。
    当初阿仂为争龙头,拉拢刘桦强这“衡州人屠”之时,就该想到有这一天了。
    站在刘桦强的角度,他无论是“纳投名状”,还是酒楼一战,都已尽力而为,没有对不起阿仂,但当他被柏逐龙生擒之时,阿仂却毫不犹豫就把他给卖了。
    此仇不报,他还能叫刘桦强吗?
    他不但要向阿仂复仇,还要用让对方最痛苦的方式来完成。
    于是,就有了眼前这一幕……
    其实以刘桦强的武功,要偷袭并杀死阿仂,一刀足矣。
    只是他觉得,一刀断头这种路子,太便宜对方了,不能让对方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就断气——他就是要让对方先目睹唯一的亲人惨死,然后慢慢感受什么叫“肝肠寸断”,最后再咽气,这才解恨。
    而阿仂呢,他杀邓伯、监守自盗、嫁祸大啲……可谓机关算尽;本以为今夜过后,自己便反败为胜,此后大事可图,没想到,却死在了此时、此地……死在了一个因私人恩怨而不计后果的狂徒手中。
    这便是——
    从来天运总循环,
    报应昭彰善恶间。
    信是冥冥原有主,
    人生何必用机关?
    当然,有些时候,天运,也是要靠人为来推动的。
    或许阿仂的死是报应,但促成这报应的,除了他自己种下的因果外,那将刘桦强从狱中放出的李崇达,也是不可或缺……

第三十五章 收网(下)

    同是这夜,锦衣卫卫所内。
    飞鸡走进来时,李崇达和柏逐龙早已在座位上恭候多时了。
    当然,实际要与他谈话的人,还是李崇达;柏逐龙这位“天下第二神捕”,今天只是来给李崇达当保镖的。
    因为李崇达接下来要跟飞鸡讲的话,有一定几率会激怒对方,甚至是让对方失去理智……所以,李大人自是得事先做好防范。
    “草民……参见李大人。”飞鸡说这句时,无论语气神色,都带着几分倔强和冷漠。
    看起来,在他心中,对于“跟当官的合作”这件事,终究是有所抵触。
    “嗯……”而李崇达,只是淡然地应了一声,随即给了对方一个眼神,“坐吧。”
    “谢大人。”飞鸡道谢之际,已然移步。
    话音落时,他便坐到了李崇达看向的那个座位上。
    其实呢,就算对方不用眼神示意,飞鸡也知道自己该坐到那儿,因为他一进来就注意到了:只有那个座位旁的小桌上,放着一个包袱。
    果然,飞鸡刚落座,屁股都还没摆正呢,李崇达的下一句话就来了:“桌上的包袱,你替我带给鱼头标,就说是我送给他的贺礼。”
    闻言,飞鸡犹豫了一下,并瞬间产生了一个怀疑:“大人,敢问……这包袱是……”
    “哈哈哈……”李崇达一眼就看穿了对方此刻的想法,当即笑道,“放心,我没打算取他的性命……至少目前还没有。”
    这句自是实话,因为他没必要撒谎——凭他李崇达的智谋,要弄死一个鱼头标,何需用“在盒子里藏个暗器送过去”这种法子?
    “呃……”飞鸡也是在被对方打断后才意识到,自己的想法和提问,都太多余了,“是在下多问了……”
    “无妨。”李崇道也不跟他计较,只是用很轻松的口气接道,“这包袱的东西是什么,我本来也是要告诉你的。”他顿了顿,“那里面有个盒子,盒子里呢……装的是龙头棍。”
    这句在李崇达说来轻描淡写的话,灌到飞鸡耳朵里,却如一声惊雷。
    飞鸡的眼神当时就变了,他立马转头看向桌上那个包袱,仿佛想要透视一般,死死地盯着瞧。
    这是他人生中首次距离这绿林道最高权力的象征如此之近,难免会有些激动。
    但他心里其实也明白,这看似唾手可得的东西,实际离他还很遥远……
    “你告诉鱼头标,这棍子,让他不要着急拿出来……”李崇达把飞鸡的反应尽收眼底,但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接着说自己要交代的事情,“可以稍微等上几天,找个合适的节骨眼儿再拿,这样……很多事情你们解释起来,会显得更‘顺’一些。”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飞鸡的目光已经从包袱上移开了,表情也恢复如常。
    这在李崇达看来,是个好兆头——一个人在面对巨大的诱惑时,如果不能迅速冷静下来,那他的器量便也不过如此,难堪大用。
    “到时候你们就说,这龙头棍是‘你们’花了数日的时间,从阿仂的手下那里追回来的。”李崇达的话还在继续,他必须讲解得周到一些,免得鱼头标他们到时候出什么疏漏,“而阿仂做下的那些事情,也都是由‘你们’查清楚的,且鱼头标已经以龙头的身份,替龙门帮、替绿林道……清理了阿仂这个败类。”
    话至此处,他又抬手朝自己身边的柏逐龙示意了一下,“随后,柏捕头会配合你们再演一出戏,让你们‘出钱出力’、‘费尽周折’,终将那已经被折腾成残废的大啲从牢里弄出来,成为他的‘大恩人’。
    “待把这些事全做完了,同道们才会真正认可你们的‘实力’、你们的‘仗义’,继而……也会认可鱼头标这个新龙头;他也能顺理成章的,登上龙门帮帮主之位,没有人会再有微词。
    “从今以后,你们……名,正,言,顺。”
    他讲完了这些,端起了手边的一杯茶,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口。
    一方面,他是真需要润润嗓子,另一方面呢,他也是给飞鸡一点时间,来消化这些信息。
    而飞鸡呢,听完这些话,冷汗都已经下来了。
    “呵……”过了几秒,飞鸡不禁发出一声冷笑,“我究竟该说大人您神通广大,还是该害怕呢?”
    “呵……”李崇达也笑了,“你是我的人,有什么好怕的?”他俯视着飞鸡,那眼神,和五年前他在那艘船上俯视着对方时一样,丝毫未变,“当年你对我说,‘你也可以谈,你也可以向着朝廷’,我答应了你……你看现在,短短五年,你已是绿林道龙头身边第一猛将,再过几年,等时机成熟,鱼头标的位子,舍你其谁?”
    “是啊……”飞鸡苦笑道,“谁坐这个位子,还不是李大人您一句话?”他耸耸肩,“说起来,我是真没想到,除了昊璟瑜之外,连祖听风也是您的人……”
    “嗯?谁说的?”李崇达略带戏谑地接道,“祖听风,可不是我的人啊。”
    “什么?”飞鸡闻言,神情一变,他想了想,又道,“那……那个‘东瀛法师’贺茂隼人……”
    “他也不是我的人。”李崇达接道。
    “啊?”飞鸡心中一惊,“这么说来……当初那‘请神还魂’之事,难道都是真的?”
    “呵……大概是吧。”李崇达回道,“其实当时祖听风突然搞这一手,也是出乎了我的意料,让我有些措手不及,所幸那龚连浚的亡魂道出了一个‘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凶手’,结果上来看,反倒替咱们省了不少事。”
    “不对啊!”飞鸡这可就听不懂了,“龚爷……是我杀的啊!若那还魂之法为真,那龚爷的亡魂……为何不说出真相,而是去指证师爷苏呢?”
    “呵……哈哈哈……”李崇达听到这里,也不知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不禁大笑出声。
    笑了一阵,他才接道:“虎毒不食子,这话你总听过吧?”
    “什……”这一刻,飞鸡的大脑突然一片空白,一个可怕的猜测闪过了他的脑海。
    “龚连浚这一生有过很多女人,不过……替他生下过孩子的,只有两个。”接下来的这段话,是李崇达本就想好了要在今天跟对方挑明的,所以他此时也是顺势娓娓道来,“一个,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另一个……则是个多年前被他强暴过的村姑。
    “那龚连浚的正妻,是个远近驰名的大美人,然而,却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
    “据我所知,这个女人还活着的时候,几乎和龚连浚身边所有的‘好兄弟’都有染,这其中,自然也包括了师爷苏。
    “那龚经义究竟是谁的儿子,恐怕连他娘都不知道,龚连浚就更不知道了;但……不知道,他也得养着:一来,这档子事儿若是公开了,他面子上挂不住;二来,万一这儿子真是他的呢?
    “当然,龚连浚也绝不是那种会忍气吞声的人,几年后,他当上了龙头,就慢慢地把自己老婆和那些跟他老婆通奸过的‘好兄弟们’一个一个都处理掉了……
    “只有两个人,他没下死手。
    “第一个,是他多年来过命的兄弟,姓姜名珣。
    “这姜珣算是个讲道义的人,但某日他喝多了,也没禁住嫂子的诱惑,事后他十分后悔,就去找龚连浚坦白谢罪;当时姜珣是唯一一个绿了龚连浚之后主动对其交代的人……本来龚连浚对自己老婆的事还蒙在鼓里,但就是在这之后,龚连浚才意识到后院早就遍地起火了。
    “最终,龚连浚放过了姜珣,但姜珣还是因无颜面对兄弟,放弃了自己在龙门帮的地位,远走他乡,从此归隐。
    “而那第二个没有被龚连浚解决掉的人,就是师爷苏。
    “师爷苏能活下来,一是因为他的确是个很好用的人才,二就是因为他嘴紧……很能保守秘密。
    “其实像龚连浚这种喜欢玩弄‘帝王之术’的人,从来也不是那么在意自己的女人被人睡了,他在意的只是自己的面子和利益而已;杀了师爷苏,他只能泄愤,但留下师爷苏,他就能得到一个对自己心怀愧疚和惧意、又能力不俗的副手……这笔账他还是会算的。
    “而师爷苏除了帮龚连浚处理帮中事务之外,还可以如管家般帮他处理很多外人所不知的私事,比如……那个给龚连浚生下了另一个儿子的村姑……也就是你娘的事。”
    李崇达说到这儿时,飞鸡的思绪已经跟上了,但情绪还没有缓过来。
    凭这段话中透露的信息,飞鸡已经基本能确定,师爷苏早已被李崇达搞定,所以后者才会知道这么多陈年往事的细节。
    但还有一些事,是他短时间内难以接受的……
    “你……你从一开始就知道……龚连浚是我爹……你却让我去杀他?”飞鸡说这句话的时候,脑中其实已经隐隐地有些明白了:为什么当初龚连浚贵为龙头,却会单独出来见他这个在帮中连中层都算不上的打手,且对他毫无防范。
    此处咱书中暗表,那时候呢,也是李崇达让师爷苏去传的话,他告诉龚连浚——你那个私生子飞鸡,已经知道你是他爹了,想约你出来单独谈谈,可能是要跟你相认。
    那龚连浚自是得去啊,毕竟这个才是实打实的亲儿子,比龚经义那种“薛定谔的儿子”要靠谱啊。
    看到这儿可能有人要问了,这时候飞鸡都多大的人了,他们怎么才相认呢?
    这事儿就得往回捯饬几句了……
    龚连浚当初强暴飞鸡的母亲时,还不是什么龙头呢,只是龙门帮里的小头目,事后对方虽也报过官,但像龚连浚这种地头蛇,自是有办法脱罪的。
    本来事情可能也就到此为止,谁知被害人后来有了身孕,龚连浚这时候再想去接触对方以示好,人家跟他拼命啊,那他也只能作罢。
    后来,飞鸡顺利降生,小孩终究是无辜的,当母亲的终究是想将孩子好好养活,但由于飞鸡的母亲非常恨龚连浚,所以从来也没告诉过飞鸡他亲爹是谁,哪怕后来他们家穷困潦倒,也不收龚连浚送来的一分钱……龚连浚要是来硬的,她就以死相逼。
    于是,龚连浚也只能派师爷苏时不时来看看这对母子,了解一下他们的情况。
    一晃过了些年,龚连浚已娶妻生子,并在不久后发现自己头顶了一大片青青草原,正妻生的儿子都不一定是自己的。
    这时候,他再去看那飞鸡母子,两人的日子虽是苦巴巴的,但过得是俯仰无愧,堂堂正正,这便让龚连浚心中不断生出愧意和悔意。
    但这世间很多事情,并不是恶人想悔过,就该被原谅的。
    这些年来,随着龚经义这二世祖越来越二,龚连浚看飞鸡这个亲儿子是越看越顺眼,但相认的事,他却始终不敢提,因为他也明白,他不配。
    就这样,到了五年前,即永泰十五年。
    彼时,广州府贪官当道,民不聊生。
    飞鸡的母亲在这年亡故,而他也在这年遇到了李崇达,遂踏入绿林,并辗转加入了龙门帮。
    这时龚经义也已成年,龚连浚再想去认飞鸡这个私生子,就更找不到合适的时机了。
    但……他不认,不代表外面就没人知道。
    不知各位是否还记得,李崇达第一次见到飞鸡的时候就对他说过:“我不止知道你的名字,地上躺着的那十四个,我也全都知道。”
    现在诸位看官应该也品出来了,李崇达会在行动前做这么周密的调查,显然不只是为了打击区区的私盐贩子……他是在下一盘大棋。
    那一船人,偏偏就剩下飞鸡这么一个活口……绝非偶然;李崇达会与飞鸡“谈”,也不是一时兴起。
    从那个时候起,飞鸡和龚连浚这两父子的命运,就已经注定。
    “什么爹不爹的?”此时,面对飞鸡的问题,李崇达的声音透出了十足的不屑,“不过就是个打着绿林好汉旗号的地痞流氓,当年强暴了你的母亲,然后意外有了你。”他顿了顿,“你长这么大,他尽过什么当父亲的责任吗?你管这种人叫爹?对得起含辛茹苦将你带大的娘吗?”
    “我……”飞鸡因为在很短的时间内接收了太过惊人的变故,有些神情恍惚,“我……”他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些。
    “你杀的人,的确是你的生父,但也是你的仇人。”李崇达又接着道,“龚连浚一生作恶无数,当有此报;至于他那‘亡魂’归来时,不指认你,而是将师爷苏拖下水,无非是他想帮儿子铲除掉最后的知情人……哼……确是符合他那性格的做法。”他微顿半秒,笑了笑,“当然了……这事儿就算他不做,我迟早也会做的。”
    “看来……”飞鸡稍稍定了定神,语气,渐已变得绝望,“所有的一切……都早已被大人安排好了。”
    飞鸡说出这句话时,心中已然是明白了,被设计背上了“弑父”这一把柄的他,从今往后,永远都将被掌握在李崇达、或者说朝廷的手里。
    只要他还活着,他就只能跟对方合作,没有其他的选择。
    “李某,也不过是恪尽职守罢了。”而李崇达却是悠然地接道,“‘我们’并非不给绿林道生存,只是有些人,总摆不正自己的位置,不懂得适可而止……所以,‘上头’不希望龙头之位再落入龚连浚或是林淮仂这样的人手中……这样,方可国泰民安。”
    李崇达说到这儿,缓缓站起身来,走到飞鸡面前,伸手拍了拍后者的肩膀:“飞鸡,你是我们信得过的人,等你在鱼头标身边再站几年,把资历攒够了,我自会设法让他‘退位让贤’,届时,你便是新的龙头,而且……这个位子,你可以坐很多年。”说着,他又抬手轻抚了一下桌上的包袱,“可能的话……这支棍,将来我希望一直留在你那里,你的儿子、孙子,也可以坐你的位子,也可以‘向着朝廷’……我们之间,永远以和为贵。”

尾声 各奔东西

    阳春三月,萦绕了广州府许久的“绿林道龙头危机”,终于是尘埃落定。
    在揭露了阿仂的阴谋,并重夺龙头棍后,鱼头标这龙头的位置便算是坐稳了;而他身边的头号悍将飞鸡,也因“手刃了杀死前龙头的凶手”以及“在龙头杯上夺魁”这两桩事迹……在绿林道上声名大噪。
    眼看这形势稳定了下来,不再有浑水摸鱼的空间,当初闻着血腥味儿聚集而来的各路人马便也纷纷散去。
    多年以后,其实也不会有多少人记得这一个多月里在广州发生的种种细节,事情的真相终会在人们的传言中渐渐失去本来的面貌,最后能留下的……无非是一些标志**件给人的印象、以及其结果。
    人们只会记得,谁赢了擂台,谁当了龙头,谁杀了师爷苏,谁拿了龙头棍。
    至于这背后的故事究竟有多少曲折,有多少虚假,还有多少被深埋的秘密……实已不重要了。
    而这“混元星际门”的七人呢,在解决了事态后,也是又一次面临了离别。
    毕竟……他们这个“门派”,到目前为止,依然是个连根据地都没有的、半捏造性质的门派,你要让他们找个统一的地方回,他们也没有。
    于是,众人在一番商议后,便决定再次分开,各奔东西。
    姜暮蝉素来是独来独往,所以这次他也打算一个人走,说起来……他也好久没干自己的“本行”了,手都有点痒了。
    令狐翔和秦风,都是那种比较喜欢“走江湖”的类型,两人都想趁着春夏时节到北地走一遭,便决定同往。
    而黄东来呢,肯定是得先回富顺一趟、把送信的事情跟老爹回报一声的,另外他还得顺带把泰瑞尔也带回去,想想怎么安置这位黑叔叔……
    当然,说是“想想”,实际上他已经有了个保底的计划——实在不行,就把人送去玄奇宗呗。
    反正有困难就找老道们,他们总归有点办法的……
    再说了,上次众人在烟灯坡意外放出“十三死肖”的事情,还没完呢,也不知道那赶尸人梁景铄是否顺利联系上了玄奇宗,黄东来即便只是为了给孙哥干的事情“擦屁股”,也得再去瓦屋山跑一趟。
    那既然泰瑞尔跟着黄东来去了,林元诚自也得去啊;在泰瑞尔可以靠自己毫无障碍地跟中原人交流之前,林元诚这个“翻译”还是得帮帮忙的;小林本来也是随遇而安,故也不觉得这事儿有什么麻烦。
    最后……就剩孙亦谐了。
    从去年夏天离开杭州去山东参加“七雄会”时算起,孙哥又有半年多没回过家了,眼下他人在广州,刚好可以选择从东南沿海一带走水路回家,因此,他在和兄弟们道别后,便独自乘船上路。
    众人这一散,到再聚的时候呢,那就得是这年七月,即中元节前夕,十三死肖闹京城的时候了。
    而在那段故事前呢,还有那……
    孙亦谐东海遇倭寇,幸生还拜师二仙岛。
    黄东来智取假神医,西安府得建旭东庙。
    西湖畔豪摆鱼头宴,孙小刀大战赌霸王。
    林元诚醉酒打金枝,令狐翔粪坑杀驸马。
    等等等等,这些光怪陆离的故事。
    咱们待下卷……再讲!

第一章 坠海

    黄昏,海上。

    风激雨烈,怒浪惊涛。

    此时,在那风浪中,有一艘错过了靠岸时机的货船,正如一片孤叶般飘荡着。

    海上的天气瞬息万变,在那个没有天气预报、且航海基本靠风的年代,有船在海上被坏天气“追上”是常有的事。

    眼前这的这艘货船,情况还算可以,因为这是艘大船,一般的风浪还不至于使其翻覆,只是对船上的乘客们而言,在船舱中随着浪涛摇来摆去的感觉有些吓人。

    当然,他们现在还不知道……更吓人的还在后头。

    大约半个时辰后,风雨渐小。

    就在船家和乘客们都稍稍松了口气的时候,却不料,甲板上忽又传来阵阵疾呼。

    起初,人们都想当然地以为,是有人落水了。

    但很快他们就意识到,那喊声的内容是:“不好啦!是倭寇!”

    在我们所熟知的世界,明代的倭患大致有两个活跃期,第一次是在洪武、永乐年间,于辽东、山东、浙江等地以小规模骚扰的形式出现,第二次是在嘉靖年间,倭寇曾集中力量大举进犯过我国东南沿海地区。

    按说到了十七世纪初,倭寇就越来越少,慢慢绝迹了,但是……在这“大朙”,情况又不一样了。

    咱前文书也说过,在这个时空之中,“朙朝”已延续了三百多年,并没有走向衰亡,而日本的“战国时代”,也晚来了差不多一百年。

    所以,在咱这个故事里,大朙东南沿海一带零星的倭寇活动还是存在的。

    眼下,这艘货船就是倒了霉了,风雨未尽,他们便遇上几艘轻快的倭船乘风而来,追上了他们。

    船越大,就代表船上的货物越多,且在海上更容易被发现,说白了……在倭寇们的眼里,这就是块肥肉啊。

    长话短说,一时半刻过后,那几船倭寇就登了上来。

    这帮海盗,那叫一个杀人如麻,他们不但要抢船上的货,连船都想整艘抢去,所以上来之后,基本是见人就杀。

    能被一刀砍死的,还算痛快,有些抵抗的,被他们砍断手脚,慢慢折磨致死,更是凄惨。

    到了最后,这船上连船家带工人带乘客,几乎都被杀完了,所幸这是艘货船,船上皆是男子,没有妇孺来乘船,否则恐怕会有更加令人发指的惨剧发生。

    “老大,发现两个日本人,怎么处置?”

    在完成了屠杀后,几名倭寇喽啰将两名幸存的乘客拖到了甲板上,扔在了他们头领的面前。

    这两位是谁啊?

    咱这儿也不卖关子,他们一个叫贺茂隼人,另一个……就是咱们的主人公之一,孙亦谐。

    看到这儿可能有人要问了,以孙哥那“世界级的前五分钟”战斗力,加上神兵三叉戟,以及他的智谋,他怎么会被这帮普通的倭寇给抓了呢?

    这事儿啊……咱就得往回说一点了。

    且说那上一卷结尾时,孙哥打算从广州回杭州,这回呢,他为了防止“反向高铁事件”再次发生,选择了走水路。

    这大朙的航海技术可不算差,从广州沿珠江口入海,然后顺着东南沿海一路北上,至杭州湾登陆,这条航线是有的,而且有不少船在走。

    当然,绝大多数都是货船,极少有客船。

    不过在那个年头,货船上捎带几个乘客,也是很正常的事,遇上好说话的船家,有时候钱都不收你的,你只要肯卖把力气,在船上帮忙搬搬货、搭把手,没准就能捎上你。

    于是,孙哥就挑了一艘船况看起来不错,船家也挺好说话的货船,跟人谈好了价钱,就准备“一站到位”,直接乘回杭州去了。

    正所谓无巧不成书,他在谈这事儿的时候,刚好,就遇上了贺茂隼人。

    这位贺茂法师,本来是在“召魂”的工作结束后就打算拿钱走人的,没想到,那祖听风压着尾款,就是不给他……一直拖到了选龙头一事全部尘埃落定了,才给他结了账。

    当然了,祖帮主这样做,也不是因为小气,只是谨慎而已——万一后面又发生什么变故,比如贺茂这小子搞得那一套被证明是骗人的怎么办?到时候这小子已经跑路了,难道他祖听风来背锅啊?

    简而言之吧,被镇云帮强行留下又“招待”了一段时日的隼人,这天终于是拿到了报酬,准备离开广州了,而他的目的地呢,正是江南。

    他去那儿也没什么别的原因,只因他在中原已过了许久的流浪生活,这回身边终于有了点钱,他便想趁着春天到江南这富庶之地好好玩儿一玩儿。

    于是,在找船的时候,他就遇上了孙亦谐。

    两人一对眼就发现,这人我认识啊!

    这不是那“东谐”吗?

    这不是那“损人”吗?

    他俩此前虽没有说上话,但彼此都知道对方的姓名和身份,再说也没啥过节,聊上几句后,又发现目的地一样,那不如……就一块儿呗?

    常在外头跑的人应该都明白,长途旅行时,身边有个认识的人,就算不熟,那安全感也是和一个人时完全不同的。

    就这样,两人便上了同一艘船,孙哥还挺大方的替隼人把船钱付了。

    在孙亦谐看来,花这点小钱,能买个人情,结个善缘,那是赚的,万一这个隼人将来能派上用处呢?

    在隼人看来,孙少侠这么热情,他也不好意思不承情啊。

    船启航后,又过了几天,两人慢慢熟络起来。

    正所谓靠海吃海,彼时,已将孙哥当作朋友的隼人,很热情地向他展示了一手家乡的料理——鱼片刺身。

    而孙哥吃完之后也是很激情地展现了一门流传于世界各地的绝活——痛风。

    孙亦谐这回痛得可厉害,全身关节剧痛不说,还伴随发热;加之这船上一没大夫二没药,日夜摇晃觉都睡不好,他这病情好几天也没见好转。

    幸好这隼人还算仗义,几天来一直给孙哥送饭递水,让他除了上厕所外能少下地。

    一晃眼,又过了两天,当孙亦谐的病情终于有些好转时,得,这船被倭寇给劫了……

    以孙亦谐目前这身体状况,活动都困难,抵抗显然是必死无疑,他也只能听从隼人的建议,冒充一下日本人,看看有没有一线生机。

    于是,就有了他和隼人一同被擒的这一幕。

    且说他俩被押到那倭寇老大跟前,往甲板上一扔,也没人打算上来捆绑他们,因为周围这帮倭寇都明白,就算是面对日本同胞,他们的老大也未必会放过,所以绑了也很可能是白绑。

    “你们是日本人?”那倭寇老大一边开口,一边打量着眼前的两人。

    隼人的长相和跪坐的姿势都很“日本”,可信度很高,但孙亦谐……就不好说了,尽管他瘫在那儿一脸痛苦,好像没人碰他都在全身疼痛的样子,但还是很难掩饰自己身上的那些中原人特征。

    “是的,在下贺茂隼人,旁边这位……是我的表弟。”隼人也是见过大阵仗的人,临危不乱,冷静回应。

    “哦?”这倭寇老大也不傻,中原人和日本人他都见过不少,其实有很多细节可以分辨出两国人的不同,所以他冷笑一声,冲孙亦谐道,“喂!那边的‘表弟’,听得懂我说的话吗?”

    列位,他这话,以及刚才隼人还有倭寇喽啰说的话,可都是日语,孙哥自是不懂的。

    然,孙亦谐见对方在跟自己说话,又不能不应,于是他就在情急之中,开始飚那仅有的几句他会的日语:“啊!雅蠛蝶!哪路或多!搜跌死涅!”

    再看那倭寇老大,连同周围的喽啰们,当时就惊了啊。

    主要是孙哥这几句……虽然前言不搭后语,但发音还真没啥大问题,最多算个大阪方言吧……这就让对方陷入了迷茫。

    “呃……”隼人一看情况不对,赶紧捂住了孙哥的嘴,并抢道,“我这表弟,从小身体就不好,总是发烧,所以烧坏了脑袋,讲话都是这样语无伦次的。”

    他这么一解释,倒也说得过去,因为此时的孙亦谐确实在发烧,也确实看起来像是脑子有问题。

    “好吧。”那倭寇老大思索了几秒,随即撇了撇嘴,抬头冲手下道,“小的们,把这个看起来像是有钱人家少爷的命留下,说不定还有用,至于旁边那个傻子……就宰了吧。”

    “不!不可!”隼人这下可就急了,赶紧扑在孙亦谐身上,“请……请再考虑一下。”

    “啰嗦!”倭寇老大不耐烦道,“你觉得你还有余力去管别人吗?”

    两人对话之际,周围已有几名喽啰走上前来,准备拔刀砍人了。

    “且慢!我还有最后一个请求!”这一瞬,隼人急忙又喝道。

    其实到了这会儿,贺茂隼人已然是打算放弃孙亦谐了,毕竟两人的友情也就那么回事儿,几天的朋友罢了;能做到眼前这个份上,至少在隼人的心里,自己已算是仁至义尽,他若再这么折腾下去,只怕会把自己的命也搭进去。

    因此,最后的最后,隼人能做的,就是给孙亦谐再留下一线渺茫的生机。

    “请把他丢到海里吧!我不想看到亲人的血!看在大家都是日本人的份儿上,拜托了!”隼人没等对方答应自己前一句话,就快速把这个请求说了出来。

    “行行……小的们,赶紧把这傻子扔下海去吧。”那倭寇老大显然也不是很在意这些。

    在那个连救生圈都没有的年代,坠海这事儿本就是九死一生,更何况此时海上的风浪也没完全平息,风催浪卷,还飘着细雨,谁下去都会在几分钟内玩儿完。

    “孙兄,抱歉,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在孙亦谐被拖走前,隼人压低了声音,用汉语对他说了这最后的一句话。

    紧接着,孙亦谐就被几名喽啰拖走,随手从船舷那儿抛下了海。

    他坠海的动静,几乎被风浪声完全掩盖,他的身影,也只是在一眨眼间,就已被大海吞没。

第二章 考验

    孙亦谐醒来的时候,是清晨。

    他并不是被某种在他脸上爬行的小动物痒醒,也不是被初春的冷空气冻醒,而是很普通的、在睡足了的情况下苏醒了过来。

    这当然不是因为他已经升上了天堂,而是因为此时的他正待在室内,躺在一张床上,其身上还盖着被子。

    睁眼后的孙亦谐缓缓坐起身来,开始回忆自己所记得的最后一件事。

    尽管他遇难前发着烧,但记忆并没有什么缺失的情况,他很清楚地想起,此前自己和隼人所搭乘的货船被倭寇劫了,只有他俩幸存了下来,最后隼人被倭寇抓获,而他则被扔下了海。

    念及此处,孙亦谐又顺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这时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烧已经退了,而且全身的关节也都不痛了。

    于是,他便掀开被子下了床。

    床边就有双鞋,他试了试,很合脚。

    就像此时他身上穿的那套干净的新衣裳,也很合身。

    在这种情境下,孙亦谐自然能猜到自己应该是被某个人或某些人给救了,毕竟衣服和被子是不会自己跑到他身上来的,所以,他现在的当务之急就是找个人问问自己的处境,顺便感谢一下对方。

    他所待的房间并不大,几步便能到门口,孙亦谐推门出去后便发现,外面还有一间更大一些的房间,正中摆着桌椅,桌上还有茶水。

    没看到便罢,看到茶水后,孙亦谐忽然就觉得好渴,他也不管那么多,拿起桌上的茶壶,直接就用壶嘴喝了起来。

    到了这个时候,他自是不会再去考虑水里有毒之类的事情,因为这屋子的主人若要害他,趁他昏迷的时候早就下手了,没必要去搞这些。

    孙亦谐一边往嘴里灌着茶水,一边就开始打量四周;他发现,这栋屋子,除了这间“客厅”和他刚才所在的那间卧房外,另外还有好几个房间,只是,除了厨房没有门之外,其他几间的门都关着,也不知道分别是做什么的,以及里面有没有人。

    扫视一圈后,孙亦谐的视线最终停留在了这间屋子对外的大门上。

    为什么他能知道这扇是出屋子的门呢?很简单,门旁边的两扇窗户此时都是斜支起来的,透过屋外照进来的光便知道那边就是出口。

    “有人吗?”放下茶壶时,孙亦谐冲屋内高声喊了起来。

    可是他连喊了几声,并没有人回应他。

    孙亦谐想了想,在没人的情况下,把救命恩人的屋子搜个遍似乎不太妥当,所以他便走向了大门,决定去屋外看看。

    这不开大门还好,一开他就吓一跳。

    这屋子的门外就是台阶,而且是那种没有扶手、非常陡峭的石阶,要是他想都不想就朝外迈步,没准一个踩空人就滚下去了。

    孙亦谐顺着石阶往下望,只见得一条朝斜下方蔓延的道路,被两边的山壁夹着,曲曲折折地通向远处。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迈步出去,拾级而下。

    走了片刻后,前方终显豁然之色,在那台阶的尽头,一片沙滩映入了他的眼帘。

    此时,太阳已经完全升起来了。

    孙亦谐一眼望去,只见在几十米开外的沙滩上,有两道人影,正站在两个挺大的木头架子边上捯饬着什么。

    他走近几步便看清了,原来那是两个少说也有七十多岁的伛偻老翁,在海边晒鱼。

    “二位老丈!”孙亦谐走到附近,扯开嗓子叫了他们一声。

    那俩老头儿闻声回头,看了看他。

    随后,个子较高的那个老头率先说道:“唷,年轻人,你醒啦。”

    “嗯。”孙亦谐应了声,“请问是您二位救了我吗?”

    “算是吧。”这时,另一个较矮小的老头也回过头来,说道,“我俩看你被潮水冲到沙滩上,还有一口气,就把你捡回去了。”

    “哦!原来真是二位,在下孙亦谐,多谢二位的救命之恩!”孙亦谐说着,当即作揖,深施一礼。

    看到这儿可能有人要说了,孙哥这会儿怎么这么有礼貌呢?按说以他的教养和性格,哪怕今天是武林盟主救了他,他也最多是抱拳拱手,再来几句“他日一定报答”的场面话吧?

    为什么他现在面对两个寻常的老翁,倒是如此客气呢?

    其实您稍微琢磨一下就明白了,正因为这是两个普通的老头儿,根本不认识他,和他也没有任何利益瓜葛,所以他们救他的举动,才是最纯粹的善举。

    如果今天救孙亦谐的是个知道他身份的人,或者孙亦谐在被投海之前身上的钱没被抢光,那对方反倒有为名为利的嫌疑。

    “哎~举手之劳,没啥好谢的。”高个儿老头随口回了一句,连看都没怎么看孙亦谐,就接着捯饬鱼去了。

    “是啊,咱们正忙着呢,有啥事等我们忙完了再说吧。”矮个儿老头也接道。

    “那……我也来帮忙吧。”孙亦谐这人察言观色能力很强,一听这话就知道顺杆儿爬。

    话音落时,他已然上前两步,挽起袖子,麻利地抓起了一条鱼,跟那俩老头儿一块儿捯饬了起来。

    “嘿!小子,没看出来啊,手脚挺利索嘛。”矮个儿老头见孙亦谐上来搭手,显得颇为意外,“你家里也是打鱼的?”

    “那倒不是。”孙亦谐嘴上回着话,手上干活儿的速度也是不减,“不过跟水产沾边的活儿我多少都会点儿。”

    “哦……”矮个儿老头听罢,不动声色地转头看了那高个儿的一眼。

    两秒后,这两位便停下了手。

    “既然这样,那眼前这点活儿你替咱老人家干了呗。”矮个儿老头接着说道。

    “啊?”孙亦谐也是没想到,这两位还真不跟他客气,但再怎么说,人家也是他救命恩人,年纪又这么大了,现在对方开了口,他也不好意思拒绝,“呃……行吧。”

    “嘿!那敢情好!”高个儿老头闻言,当即冲矮个儿的那位呵呵一笑,“那咱俩回屋歇着去呗。”

    说罢,两人转身就要走。

    “哎!等等,二位恩人,我还有话想问你们呐。”孙亦谐刚才主动提出帮忙,就是想趁着跟两位老人一起干活儿的功夫顺带问他们一些问题,谁知眼下这俩货一甩手就要走,这着实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等活儿干完了你再上来屋里问嘛,还差这一时半刻不成?”对方回他这句话的时候,人已走出了老远,显然是没打算再给他讨价还价的余地。

    说来也奇怪,这俩老头儿走路的动作看起来并不快,但晃眼之间,就已跟孙亦谐拉开了很长一段距离。

    最初的几秒,孙亦谐对这一幕也没多想,可当他看着那两位老者走上山壁间的台阶时,有一个疑问忽然闪过了他的脑海——那石阶路这么陡、又这么长,这俩看起来弱不禁风的老头儿是怎么把我从海边抬到半山腰上的屋子里去的?

    这个问题呢,有很多种解释。

    比如说,那间屋子里的住客,其实不止这俩老头儿,还有其他年轻力壮的人在,只是孙哥暂时还没遇到。

    又比如说,这两位老爷子的身子骨其实并没有看起来那么孱弱,尽管是弯腰驼背的样子,但力气可不小。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这俩老头儿,其实都是隐世的高手。

    这样考虑的话,结合他们“一眨眼就走远”的情景,孙亦谐便有点倾向于最后的一种假设了。

    “妈个鸡……难道老子遇到了传说中的‘大难不死然后捡到老爷爷的梦幻情节’?”孙亦谐紧跟着就在心中自言自语起来。

    产生这个念头之后,他再去品品刚才那俩老头的言行,就越品越觉得像。

    因为他们两个的态度有点过于淡定和嚣张了……

    按常理来说,从海里救起别人的一方,应该比被救的一方更加迫切地想要询问对方才对。

    毕竟谁也不知道自己救起来的是个好人还是坏人,万一救了个落水的海盗、或者逃走的犯人呢?

    你救了他,他转手杀你全家怎么办?就算他还没有丧尽天良到这个地步,趁夜偷了你家的钱跑路又怎么办?

    这世道,这种事不是没有啊。

    然而,刚才一高一矮那两名老者,对孙亦谐这个陌生人的兴趣,似乎还不如晒鱼来得多,而且跟他讲话的态度也始终都很从容。

    就冲着他俩这份“不疑”和“不怕”,孙亦谐也高度怀疑他们是世外高人。

    想到这里,孙哥可就来劲儿了。

    虽然他没看过几本书,但武侠的影视剧还是看过一些的,所以他明白,这八成就是那种能让江湖小子一飞冲天的“奇遇”啊!

    机会来了他可得把握住,要不然追悔莫及,所以他二话没说,赶紧麻利儿地干起了手头的活儿。

    这种事孙亦谐懂得很,晒鱼只是一种形式,实际上这是俩老头儿在“考验”他,想看他答应了干活儿之后会不会真的信守承诺把事情做完。

    就这样,孙亦谐在那儿全力以赴地忙活了近一个小时,终于把活儿干完了,而且他还留了个心眼儿,故意藏了两条鱼没弄……偷了一丢丢懒。

    为什么呢?因为他担心自己真把活儿全部干完、一点儿都不偷奸耍滑的话,对方又会觉得他太憨直、不够聪明,到时候不教他什么了。

    搞定这些后,孙亦谐再思再想,在脑中构建了那两位“高人”可能询问他的各种问题以及相应的答案后,这才转身朝着山上的那间屋子走去。

    啪啪啪——

    这回因为屋里有人,孙亦谐先敲了三下。

    “这地儿就咱们仨人,有啥好敲的,快进来吧。”一息过后,门内响起了矮个儿老头的声音。

    孙亦谐听到这句,便推门而入。

    不出他所料,那俩老头儿这会儿正坐在厅里喝着茶等他呢,看那杯中的茶水还冒着热气,想来这壶茶是他们刚刚新沏的。

    “二位恩人,活儿我已经干完了,不知……现在可否向二位请教两句。”孙亦谐说这话时,态度仍是很恭敬的,他不但丝毫没有要坐下的意思,还在那儿抱拳拱手。

    谁知,他话音未落,坐得离门口较近的矮个儿老头就突然抄起手边的一杯热茶,朝着他的脸泼了过来。

    这一手,让孙亦谐始料未及,但他的反应还是快的,当即就是侧步闪开茶水,并做出了防御的架势。

    然……那老头儿的速度快到他难以置信,还没等他架势摆好,对方便已趁着他做闪避动作的空隙,切入了他身后,并且……给他上了一个裸绞。

    列位,您可注意了,这是“裸绞”,不是一般的勒脖子。

    中招的孙亦谐心中大惊,他一是惊叹于对方竟然会用这种他以为只有自己才会的锁技,二则是惊叹于这老头儿的体格。

    由于对方一直弯腰驼背,又穿着挺厚实的衣服,所以孙亦谐此前并没有看透这俩老头儿真正的身材,此刻被对方贴身锁住之后他再感受一下,这么形容吧……他感觉就像是被肌肉爆发形态的龟仙人给锁住了一样。

    “小子……”矮个儿老头一边用他那对儿力大无穷的手臂锁住孙亦谐,一边用一种大气都不喘的状态说道,“……你是不是以为我俩是傻瓜?说!你有什么企图?”

    孙亦谐这回是真不知道对方的敌意从何而来,他涨着那张因缺氧渐渐变色的脸,奋力从喉咙里挤出一句:“前辈……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不知道?呵呵……”此时,仍坐在桌边喝茶的那个高个儿老头冷笑一声,说道,“年轻人,像你这样身怀上乘内功的人,方才在沙滩上看到我俩施展的轻功后,难道会看不出我俩的能耐?”他顿了顿,“按常理说,你怎么都应该立刻追上来问我们几句啊……但你居然隐忍了下来,还诈作不知的样子,先把我们交代给你的活儿干完了,你这绝对是有阴谋啊……”

    听到此处,孙亦谐在心里已经骂开了:“靠!老子像预判galgame选项一样算计了半天,结果在那个地方我就选错分支了吗?原来那时候我直接追上来问才对吗?”

    “老夫这一生,别的能耐不敢吹,但这‘谨慎’二字,还是当得的。”这时,矮个儿老头又接过了话头,在孙亦谐耳畔言道,“现在,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还能说一句话,只要你愿意实话实说,讲出自己真正的想法和企图,也许你还能活。”

    话都顶到这儿了,孙哥也没办法了,他是一口恶气提上来,说了句真正的心里话:“妈个鸡的!死就死了!老子就是刚才猜到了你们两个狗逼都是世外高人,所以想装一下孙子让你们传授我些本领或者好处!”

    他吼完这句,立刻就因脱力而跪倒在地,大口喘息起来。

    当然,矮个儿老头儿并不是到这一刻才松开他的,而是在他说出这句话开头的那四个字时,就已经松手了。

    很显然,对方在听到开头的那声骂街后,就明白他接下来的整句话必然是实话,至于后边儿他说出的企图究竟是什么,反倒是无所谓的,因为无论他有什么企图,都对这俩老头构不成什么威胁。

    “哈啊——哈啊——”

    就在孙亦谐跟狗一样跪地猛喘之际,那矮个儿老头已坐回了桌边,若无其事地拿起了茶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高个儿老头此时则是微笑着冲矮个儿道:“呵……看到没有,我猜对了吧。”

    “行行,我又欠你二两。”矮个儿的那个撇了撇嘴,一脸不爽地喝了口茶;却也不知,他口中的“二两”是金银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而另一边,缓过来一些的孙亦谐也重新站了起来。

    这回,他可没再客气了,一起身就朝前走了两步,扶住桌边的一条板凳,跨坐上去,跟那俩老头儿坐在了同一张桌边,并自说自话地给自己也倒了杯茶。

    “二位还真是好兴致啊。”孙亦谐喝了口茶水,并语带讥讽地接道,“只是打个赌,就差点儿要了我的命,那下回二位要想再玩儿点别的,我怕不是得被你们当下酒菜吃了?”

    “嚯?”高个儿老头看着孙亦谐,挑眉道,“好小子,还坐下了是吧?你是不是觉得眼下咱们松开了你,就是放过你了?”

    “要不然呢?”孙亦谐反问道,“既然你们现在已经信了我的话,那最多就是不教我、把我赶走嘛,已经没理由杀我了吧?”

    “呵……”矮个儿老头闻言便笑了,“那万一我俩是纯粹以杀人为乐的魔头呢?”

    “哈!”孙亦谐也笑,“那我怎么都是个死了,就更没必要再装孙子了吧?”

    “好!”高个儿老头又接道,“有胆有识,而且刚才晒鱼的时候还知道故意偷偷懒儿,连我俩的性子都算计过了,说明你小子城府也挺深……我还真有点儿想教你了。”

    “爱教不教。”没想到,这会儿孙亦谐却是撇着大嘴,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继续喝茶。

    “可以啊。”但矮个儿老头儿一眼就看穿了他,“演得也不错啊,还知道用激将法呢?行……这徒弟我收了。”

    “师父在上!受徒儿……”孙亦谐的动作那叫一个快啊,前一秒还一脸嚣张地端着茶杯呢,下一秒已经跪地上改为双手奉茶状,准备顺势拜师。

    “哎哎~”但高个儿老头在千钧一发之际又出声阻住了孙哥,“小子,你连师父的名字都不知道呢,拜什么拜啊?”

    “哦,敢问二位师父高姓大名?”孙亦谐借坡下驴,顺嘴就问。

    “呵……好说,我叫赵云龙,他叫陈海皇,三十年前,江湖人称‘云海二仙’的就是……”高个儿老头,也就是赵云龙把这话回了一半,忽又意识到了什么,“诶?怎么就‘二位师父’了?是老陈说要收你,我还没说要收呀。”

    “那赵师父您……还有什么要求吗?”孙亦谐又问道。

    “我……”赵云龙想了想,眼神朝旁一瞟,“那要不这样,我正好饿了,你现在先去厨房给我弄碗炒粉,我们再聊。”

    “诶,好嘞,您二位稍等啊。”孙亦谐一边答应,一边就屁颠儿屁颠儿地奔那厨房去了;刚才那个一脸傲气地说着“爱教不教”的家伙,仿佛是另一个人……

    待孙哥步入厨房,留在厅里的赵云龙和陈海皇两人方才对视着,异口同声地给了他一个评价,而这个评价,也是这云海二仙想要从孙亦谐身上测试的最后一项品质:“好,够无耻……”

第三章 七日

    七天了。

    这是孙亦谐向那“云海二仙”拜师后的第七天,也是他有生以来过得最痛苦的七天。

    七天前,当孙亦谐给赵云龙端上那碗热腾腾的炒粉时,他以为,凭自己的厨艺应该能让对方满意、甚至是刮目相看。

    不料,那老头儿只尝了一口,就嫌他做菜太辣,还让他自己把那碗儿炒粉给吃了。

    孙哥有求于人呐,没办法,只能照办。

    当然了,当孙哥含泪把那碗辣炒粉吃完后,赵云龙也的确是答应了收他为徒。

    就这样,孙亦谐正式成了这云海二仙的弟子,并开始了自己在这“二仙岛”上的修炼生涯。

    …………

    第一天,也就是孙亦谐拜师的当天。

    他吃完辣炒粉的时候,也只是上午而已,而他的修行,从这一刻就已经开始了。

    这天,两位师父给他布置的任务是“干活儿”。

    从打扫屋子、洗衣服、做菜这些家务,到跑去附近的水源处挑水回来,再到劈柴生火……反正孙亦谐是把这屋里屋外能干的活儿全给干了。

    干的时候呢,孙亦谐也琢磨:这可能就跟他以前在电视剧里看过的一些练功桥段差不多,师父们看似是让你干杂活儿,其实在这些杂务之中,已包含了硬功、软功、掌法、腿法等各种武学的基础,顺带还能磨练人的耐力和心性。

    因此,他也就忍了。

    晃眼就到了晚上,当已经累得直不起腰的孙亦谐坐到饭桌上,开始吃俩老头儿的剩饭剩菜时。

    那赵师父忽然问道:“小子,今儿这一天忙下来,你有什么收获吗?”

    孙亦谐一听,心说秀智力的机会来了呀,于是他就把自己琢磨的那套东西趟趟趟这么一说。

    赵陈二位师父听了果然哈哈大笑。

    可笑完之后,赵师父却来了句:“错了。”

    孙亦谐疑道:“哪儿错了?”

    “哪儿都错了。”赵师父回道,“你也不好好想想,如果干杂活儿也算是在练武,那么那些常年以打杂为生的杂役和长工,岂不是个个儿都成武林高手了?”

    说罢这句,他看了看孙亦谐,见对方若有所思,便接着言道:“我就直说了吧,‘干杂活儿也是在练功’这档子事儿,本就是江湖上最扯淡的几个共识之一;要我说,那就是以少林为首的诸多黑心门派为了盘剥弟子们的劳力才想出来的招儿……只要他们以‘磨练心性’、‘打基础’之类的说辞为由,就能名正言顺地让新入门的弟子给他们白干好几年的杂活儿,若有那坚持不下来的,他们便用你‘没耐性、吃不了苦’作借口,连入门的功夫都不教你,就把你赶走。”

    孙亦谐听罢这句,心里也在寻思:好像有点道理啊……

    那么这真有道理吗?

    真有。

    咱们作为现代人,其实一想就明白了,若只论“练身体、打基础”的话,那干杂活儿所能达到的锻炼效率显然是非常低下的。

    你真要练心肺功能和耐力,那你跳绳、蹬自行车、游泳呗;你要练臂力,那有引体向上、哑铃;你要练腿,可以负重深蹲,腿举……

    现代健身房里基本已经把最高效率地锻炼身体各个部位的方式方法都给总结出来了,就这,如果姿势不当、或者练得过猛,还容易受伤呢。

    而在很多武侠世界中,人们还在迷信用什么挑水、劈柴、扫地之类的活动来实现锻炼的目的……这你跟谁说理去?天天这样搞,整出个腰肌劳损才是正常现象。

    “那……”孙亦谐想通了这点之后,便问道,“二位师父今天让我干了这么些杂活儿,究竟是为什么呢?”

    “咱们就是看看你能不能想通自己在白费劲啊。”赵师父接道,“结果呢,你果然是想错了……”他顿了顿,吃完自己碗里最后一口,放下碗再道,“……得罚!”

    “对对。”陈师父也附和道,“罚他洗碗。”

    啪——

    孙亦谐当时就把筷子往桌上一拍,蹭一下站起来:“妈个鸡的!老子伺候你们一天,结果就来句白费劲?还因为我‘没发现这是白费劲’要来罚我?”

    这人啊,火气一大,嗓门儿也就跟着大,嗓门儿一大呢,就容易让人感觉你很有攻击性,而你一旦让赵陈二人感觉你有攻击性呢……你可能就要遭遇一波防卫过度了。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孙哥这句话的最后两个字出口之际,他的双脚已经被赵云龙从桌下踩住,同一瞬,陈海皇已经一拳轰在了他的肝区上。

    孙哥当时就闷哼一身躺地上了,紧跟着,那一拳的冲击力又层层渗透到了他的胃部,使他的胃里一阵痉挛,把刚才吃进去的东西又都给翻上来了,顺嘴流了一地。

    “唉,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不知好歹。”赵云龙说着,也是缓缓站起身来,“咱们今天为你揭破了江湖上这么重大的一个骗局,好让你今后能少走些弯路,你却要发脾气?”

    “就是,你自己躺那儿好好反省反省。”陈海皇也起身说道,“等你反省完了呢,就起来把碗洗了,顺便把地擦干净,我俩先去歇着了,你收拾完了也早点休息,明天还有新东西教你呢。”

    俩老头儿各自说完,便各回各房。

    而孙亦谐呢,在地上缓了足有两三分钟,这才缓过气来,爬起身抹了抹自己脸上的尘土和呕吐物。

    接着,他坐在那儿,思考良久,终究还是照着那两位师父说的,擦了地、洗了碗,随后回自己房间歇着去了……

    …………

    第二天。

    天才蒙蒙亮,孙亦谐就被人一脚踢在了屁股上。

    这一脚的发力可讲究,不算重,也不疼,但却足以把孙亦谐整个人从床上踢得翻飞而起,在半空自转个七百二十度,然后bia唧一声摔到地上。

    当然了,如果只是摔在平地上,那对孙亦谐来说也不算什么,毕竟他也是身怀上乘内功的习武之人,莫说是从床上被踹下来,哪怕是从三四层楼高的地方摔下来也死不了。

    然……踹他的陈师父,可不是直接就来踹他的,而是事先在地上放了一堆形状和大小各异的杂物才踹的。

    像什么葫芦、木勺、砧板、筷筒、脸盆儿、搓衣板儿……反正是一堆压不坏或者说压坏了也无所谓的物件。

    孙亦谐摔上去的时候呢,因为人是横着的,受力比较分散,所以也不至于受什么伤,但疼是肯定的……这就跟你不穿鞋踩到那种铺满鹅卵石的凹凸不平的路面上意思差不多。

    “啊——”

    由于孙亦谐是在熟睡之中被突然踹醒,毫无防备,所以就算他的身体在半空时本能地一个激灵、稍稍绷紧了肌肉,他摔在那堆杂物上时还是疼得要命,不禁大叫出声。

    “你干什么!杀人啊?”孙哥紧接着吼出的这句话,与其说是起床气,不如说是惊恐大于愤怒的嘶吼。

    “哎~亦谐啊,你也太松懈了。”而陈师父则是站在他床上,若无其事地望着他,并抬手指了指地面,淡定言道,“如果这下面是刀,你已经死啦。”

    孙亦谐听到这话都惊啦:“废话!我睡觉的时候能不松懈吗?你怎么不说你刚才直接拿把刀来砍我,我也已经死了呢?”

    “是吗?”陈师父说着,顺手一掏,真就从身后摸出一把菜刀来。

    “你你……你还真带着?”孙亦谐这冷汗当时就下来了啊。

    他本来以为,对方下一手就真要砍他了,没想到,陈师父却是反转刀身,将刀柄伸向他:“来,拿着。”

    “干嘛?”孙亦谐一愣,“让我去做菜?”

    “不是。”陈师父顿了顿,“我是让你去砍人。”

    “啊?”孙亦谐脑子都跟不上了,“砍谁?”

    “这里除了你我,就剩一个人了,你说砍谁?”陈师父用理所当然的语气回道。

    “什嘛?”孙亦谐的小眼睛都给瞪大了,“您这啥意思啊?借刀杀人?”

    “杀什么人呐?”陈师父嫌弃地撇了撇嘴,“你还能杀得了赵云龙?我是让你去‘砍他’,懂不懂?”

    孙亦谐陷入了迷茫。

    “我可能……是不太懂。”数秒后,孙亦谐才憋出了这么一句。

    “嘿!”陈师父道,“这还不懂?”他只能解释道,“你刚才不是说,睡觉的时候势必会松懈,还说那时被刀砍就死定了吗?那趁现在老赵还没起,你去砍一下试试啊。”

    “哈?”孙亦谐道。

    “你别慌啊,我让你砍的,有事儿我兜着。”陈师父说着,又一次把手里的菜刀往前递。

    而孙亦谐呢,总感觉这有阴谋:“不是……我刚才喊那一嗓子,可能已经把赵师父吵醒了吧。”

    “不能~”陈师父立刻摇头,“他睡觉睡得可死了,打雷都不醒,就你那嗓子才哪儿到哪儿啊。”

    “这……”孙亦谐还是犹豫,“那万一我真把他砍死了呢?”

    “哼……那咱一块儿把他埋了呗。”陈师父冷笑道,“多大事儿啊?”

    看起来,他是真不觉得孙亦谐能对赵云龙构成任何威胁。

    “好!你说的!”孙亦谐这时也是恶向胆边生,他顺手就接过菜刀,转身就出门往隔壁赵师父的房间去了。

    瞅他那意思,昨儿个就想砍死这货了……眼下正好有个节骨眼儿,陈师父让他动手,那他不干白不干呐。

    长话短说,孙亦谐蹑足潜踪,推门进屋,转眼就到了赵云龙榻前。

    那赵师父还真如陈师父所说,正呼呼大睡呢。

    不过,孙亦谐也不傻,谁知道对方是不是在装睡啊?因此,他没有急着动手,而是先把菜刀藏在身后,将脸凑到赵师父面前,轻轻冲对方的眼皮吹了口气。

    如果对方是装睡的,那用上这个方法,其眼皮就会抖动,而真睡的人,是不会对此有什么反应的。

    结果,赵云龙的眼皮确是没动。

    这下孙亦谐就放心了,当时他就抄起了刀背,冲着对方的胸口抡了下去。

    动手的同时他还发自肺腑地轻喝了一声:“逆师!受死吧!”

    嘭——

    下一秒,孙亦谐只觉眼前一黑。

    到他再睁眼的时候,天已经大亮。

    这……便是他今天接触到的课题——如何在松懈中自然而然地躲过危险乃至进行反击。

    看到这儿肯定有人要吐槽了,这么特么自在极意功吧?不科学啊。

    是的,是不科学,不过我也没有打算多解释什么。

    另外,孙亦谐这天的课题还不止如此,当他缓醒过来之后,就被陈师父要求把散落在他房间地上的所有杂物全部“归位”。

    孙亦谐起初还不明白这个“归位”的意思,以为就是“收拾”。

    结果他收拾好之后就被陈师父念叨了:“什么叫‘归位’啊?归位是指,昨天这些东西都是摆在哪里的,今天你还得把它们摆到一样的位置去,朝向都不能变。”

    孙亦谐听到这话就不服了:“我来这儿就一天,我能记得住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昨天分别都放在哪里吗?”

    陈师父就反问:“你昨天干了一整天的杂活儿,在打扫房间、做饭、洗衣服的时候,理应是用过我今天所拿出来的所有物件的吧?这就隔了一天你便忘了?你是瞎还是傻啊?少废话!去把那些东西一件一件再拿出来,重新归位,摆不对你就别吃晚饭。”

    孙亦谐这可就傻眼了:合着昨天的那堆家务活儿,是考我“记忆”和“眼力”的伏笔?所以说我在这里不管吃喝拉撒睡还是干活儿的时候全都得动脑子?稍微松懈点我就又错了呗?

    简而言之吧,经过了几番尝试,孙亦谐这天终究还是没能吃上晚饭,不过他成功把屋子里的各种细节都记熟了。

    …………

    第三天。

    前一晚,孙亦谐基本没怎么睡好,他始终提防着被人从床上踹下去。

    然而今天陈师父并没有来。

    天亮之后,孙亦谐听到外面有动静,这才顶着黑眼圈走出了房间。

    “嗯?什么情况?”当孙哥看到客厅的桌上已准备好了热腾腾的早饭时,他又疑惑了。

    “愣着干什么?来吃饭啊。”已然入座的赵师父朝孙亦谐招了招手。

    陈师父从厨房端来最后的一道小菜后,也撤掉围裙坐了下来。

    孙亦谐将信将疑地入座,战战兢兢地开吃。

    整顿早饭的过程中他都在提防着那俩老头儿会不会突然用热粥泼自己或者用扫堂腿扫掉自己屁股下的板凳之类的。

    但一直到他紧绷着神经把饭吃完,也没发生什么。

    “难道经过前两天的折磨,他们今天终于决定要好好教我了?”孙亦谐正这么想着呢。

    “亦谐啊,今天跟前两天可不一样。”赵师父便开口了,“今儿我要好好教你一招。”说话间,他便站起身来,背着双手,走向了门口,“我看你吃得差不多了吧,来,随我到海边来一趟。”

    孙亦谐一听,好啊,这是守得云开见月明啊!去海边那是真要开始练功了啊。

    “好!”所以他立刻答应了一声,一个箭步就来到门口,点头哈腰地帮赵师父打开了门,“师父,您请。”

    嘭——

    门刚开,赵云龙就一个回旋踢,把孙亦谐从门里踢飞了出去。

    而门外,就是那陡峭、狭长的石阶……

    …………

    第四天。

    因为受了点轻伤,孙亦谐从昨天上午一直躺到了这天的早晨。

    看到这儿肯定又有人要问了:这俩老头儿不会是假借着教徒弟的名头故意在整人吧?都被折腾成这样儿了,孙哥还能忍?

    但孙亦谐很清楚,这并不是恶意整人,因为他的确能感觉到……自己每天都在学到新的东西,且都是那种非常宝贵的、在一般的师门绝对学不到的东西。

    比如昨天赵云龙教他的那招,虽然各位在看到时八成会吐槽是“无敌风火轮”,但其实不是……那是一种段位很高的、有长线铺垫的“心理战术”。

    孙亦谐这个人,或许在很多方面的天资都不咋地,但在“歪门邪道”这方面,他无疑是个天才——举一反三、一闻千悟的天才。

    正因如此,他能在这云海二仙的身上强烈地感受到一种非常适合自己去精修的气质。

    根据这几天的经历,孙亦谐心中已悟:这赵师父和陈师父,都是“狗逼中的狗逼”,若能得到他们的真传,对自己今后行走江湖助益无穷。

    别的不说,就说此前孙黄二人在登州城的客栈里被常友风暗算的那回,若那时的孙亦谐已经在云海二仙这里修炼过,还用得着黄东来“冥土追魂”去救吗?他就根本不会中招了。

    …………

    第五天。

    休整了一天后,清晨的偷袭再次到来。

    这回,孙亦谐可是有所准备了……睡下前,他弄了一根在黑暗中基本无法看到的细线,将一头绑在自己的小指上,另一头连接着门角。

    今儿陈师父一进门,孙亦谐就醒了。

    对方刚靠近床榻,孙哥就从床上横撑而起,一招龙狗拳法中的“飞狗在天”突袭而至。

    陈海皇被他这么一偷袭,那是惊中有喜啊,他登时便是展臂一架,用一股巨力将对方从空中摁下。

    孙亦谐一看自己力量上吃亏,立刻又是变招,在半空中抓住陈师父的手腕,两脚朝前一抻一夹,来了个凌空三角固。

    陈海皇见这小子要跟自己玩儿这套,也是来了兴致,便暂收了内力,不以力量碾压的方法破招,而是配合着孙哥进入了地面战。

    紧跟着两人就开始了一番寝技的互角。

    按说呢,“谐拳道”是孙哥在孙门绝学中练得最勤也最精熟的一门功夫了,比起“龙狗拳法”和“捶门神拳”这些招式,这才是孙哥的看家本领。

    然,和陈海皇相比,他还是小巫见大巫了。

    咱们前文也说过,在这个武侠世界里,因为内力的存在,使用这种类似综合格斗的战斗方式的人几乎是不存在的,而且真到了高手较量时,这手段便没什么用了;孙亦谐当初也只是用这套东西欺负了一下少年英雄会前几轮的那些对手,到他遇上宋芷秀这种真正的高手时便根本碰不到对方了。

    但是,陈海皇这个人,却将这套战斗方式带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一个内力高强的人,如果也用这种方式战斗,那么他便能让许多综合格斗里的招式发生质变;许多原本需要一定时间成型的降伏技……可能就成了瞬间成型、乃至可以承接瞬杀的招式。

    当然,此刻对付孙亦谐时,陈海皇没用这种招式,他也故意没用内力,只是靠普通的拆招互角,就在短时间内搞定了孙亦谐。

    “小子,今儿的应对还不错。”将孙亦谐制伏后,陈海皇才悠然开口道,“不过我要是你,会在怀里揣一把沙子,先迷了对方的眼再动手。”

    “哼……那你等着。”孙亦谐道,“明天我可能就准备点比沙子更有意思的东西。”

    “我明天又不一定来。”陈师父笑道,“反正你就防着吧,等你习惯了‘防贼千日’,你也就成了熟睡时被人用刀砍都死不了的主了。”

    “好啊~防就防。”孙亦谐嘴上也是不输。

    …………

    第六天。

    凌晨,静谧的屋内,孙亦谐一手怀抱着一个装满小石子儿的布袋,一手轻轻地、慢慢地推开了陈师父的房门。

    孙哥虽不会暗器,但凭他那膀子力气,加上内力加成,这一大把石子儿甩出去威力也够对方喝一壶了。

    关键在这室内的狭小空间里,这种攻击怕是比霰弹枪的散射还难躲。

    孙亦谐对自己的这个计划非常有信心,今天誓要让老陈吃瘪。

    一步、一步……孙哥非常小心地迈进了门内。

    可他才朝前走出两步,黑暗中,一个冰冷的物件,就顶在了他的太阳穴那儿。

    “我就知道,今天你要反客为主。”下一秒,门背后就传来了陈海皇的声音。

    孙亦谐缓缓转过头:“师父,你用什么东西顶着我脑门儿呢?”

    他问这句话的时候,其实并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因为根据他的刻板印象,在这个时代,他是不会受到热兵器威胁的,所以他本能地以为抵住自己太阳穴的只是某种钝头的冷兵器。

    “短铳。”但陈师父的回答,简短,却又恐怖。

    “短……”孙亦谐一边重复着这两个字,一边就斜眼瞥见了那金属和木头所制的枪管在月光的照射下反射出的一抹冷色。

    “卧槽?”孙哥看清对方拿的是把枪后,顿时大惊,赶紧往旁边一闪,“师父你可别开玩笑啊!这东西走火了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呵……”陈师父笑了笑,把枪口缓缓挪开,“到底是大户人家的少爷,我就知道你认得这玩意儿。”

    孙亦谐这时已经快停止思考了:“师父,这短铳你是哪儿弄来的啊?”

    “害,那些倭寇、海盗的身上,什么扒不到?”陈师父回道,“难道你以为,这么多年来,漂流到这岛上的就你一个吗?”

    他这么一说,孙亦谐才反应过来:“对啊……这屋里有不少东西根本不是用荒岛上的原材料就能做出来的,那说明这里不但来过人,还有船来过啊。”

    念及此处,孙亦谐又后知后觉地想到了些别的,他随即又道:“呃……师父,那么那些曾经来到过岛上的人……”

    “放心,我俩又不是什么吃人的恶鬼,不可能把人全杀了对吧?”陈师父知道孙亦谐在想什么,他很坦然地回道,“杀呢,是杀过一些的,而且都是坏人,你看……你这样的好人,我们就没杀对不对?”

    “那以前那些好人呢?”孙亦谐又问。

    “乘船走了啊。”陈师父回道。

    “啊?原来这个岛跟外面是通船的吗?”孙亦谐惊道。

    “不通啊。”陈师父回道,“不过有时候会有大船从附近过,那时候我和老赵就可以划岛上的小船靠过去,把漂流到岛上的人送上大船,我们则跟对方交换点物资再划回来。”

    “哦……”孙亦谐听到这里,倒是让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了地。

    原本他还在担心自己在这里学成之后是否还能回到中原,现在听到这话,他就安心多了。

    “行了,别问长问短了。”陈师父很快就打断了孙亦谐的思绪,“知道我今天为什么拿这个出来制你,而没有徒手偷袭吗?”

    “您是想告诉我,武功再高,也不如洋枪,只要是能弄死对方的手段,便都是‘武’?”孙亦谐接道。

    “嚯~居然说对了。”陈师父也有点意外,“行啊小子,悟性很高啊,那我看……是时候让老赵教教你‘那个’了。”

    …………

    第七天。

    这天上午,孙亦谐终于是以吃饱喝足且未受伤的状态,“走着”来到了海边。

    如陈海皇所说,今天赵师父是真的要开始教孙哥武功了。

    而这门武学,也将成为将来孙亦谐纵横江湖、独此一家的成名绝技。

第四章 门规(上)

    三月二十九,富顺。

    经过了近一个月的旅程,黄东来终于带着林元诚和泰瑞尔又回到了蜀中黄门。

    和此前赶去广州时不同,因为返程的时候没有那么赶,而且他们的人手也没去的时候那么多,所以为了安全起见,他们仨稍微绕了点路,避开了苗疆一带。

    当然了,所谓“安全起见”,也是相对而言。

    有道是人在江湖漂,岂能不挨刀啊?他们这一路过来,那路见不平一声吼的事情自也没少干,不过因为这段儿里面也没什么大事儿,咱说书的呢,也就讲究个详略得当,给它略过去了。

    而这一“略”呢,还有个好处,就是以后我要是突然说出一段儿您没见过的玩意儿……比如林元诚和令狐翔第一次上京时,小林在杳梦楼独挑十大高手、得到“混元神剑”名号的那种段落……那我就可以说了,是在略过的部分里发生的事,是不是很合理?

    言归正传……

    这次回到黄府后,黄东来和黄老爷之间,各给了彼此好几个“惊喜”。

    看到这儿肯定有人要问了,什么叫他妈的“惊喜”啊?

    那我说说你听听……

    对于黄老爷来说,让他“惊”的事情,无疑就是泰瑞尔这位异乡来客了;纵然黄老爷见识广博,但这毕竟是在朙朝, 家里来这么位客人,对他来说也是头一遭。

    让黄老爷“喜”的事情, 则是黄东来完成了广州之行的主要目的, 即“与镇云帮谈妥了在绿林道龙头更迭后的新时期的合作协议”。

    而对于黄东来来说呢, 他的惊喜就一个——他留在家里的那个“匣子”,打开了。

    想来列位看官中也还有人记得, 当初兰若寺遇险后,双谐得了那“四盗之遗”,这其中, “诸葛盗”蓝朔离的遗物,便是一个装着他毕生研究成果的机关匣子。。

    这玩意儿,自打黄东来前年冬天回家时(上瓦屋山拜师前)就顺道给搁下了,他自己其实也快把这东西给忘了。

    没想到,今儿个他回来, 黄老爷告诉他, 这匣子上的机关已经被破解了。

    您还别觉得这是我给黄老爷开挂, 其实这事儿您稍微琢磨一下就能明白,那是应该的;黄门本就是武林中的暗器大家, 对机关方面的知识素有涉猎, 再加上黄门在蜀中的人脉, 找些精通周易数术的先生,或是擅长格物的能工巧匠一起来讨论讨论,怎么可能解不开区区一个机关匣子呢?

    事实上, 这匣子直到最近才被解开,主要原因就是黄老爷此前一直没有特别认真地去解而已, 他只是把解开这匣子当成是我们现代人玩魔方一样的消遣活动, 想到了就玩玩,想不起来可能个把月都不碰;假如他一开始就很迫切地想要去破解这匣子, 那可能十天半拉月就搞定了。

    无论如何吧,匣子是打开了, 那里面的东西究竟有多大价值呢?

    价值还真不小。

    这个蓝朔离,能得“诸葛盗”之诨号, 显然是有些真能耐的。

    他藏在这匣子里的设计图纸, 皆是些独门的“实用发明”, 什么烟幕弹、隐袖箭、毒药囊、飞钩锁……还有各种各样障眼法及其配套工具的制作和使用方式……这么说吧, 怪盗基德要是生在朙代,也就这样儿了。

    更关键的是,这些东西不同于“道术”, 使用它们是不需要任何修炼的;只要简单了解一下用法,哪怕是一个武功很差或者没有武功的人,也能用这些东西办到一些武功高强者未必能办到的事、甚至是威胁到一些实力远在自己之上的高手。

    因此,在看到这些图纸后,黄老爷也是十分重视。

    黄东来回到家后,黄老爷立即就跟他商量,这些该怎么处置,而黄东来则是不假思索地就建议他爹先对这些图纸上的东西进行小规模的样品制造,等有了实物后就展开实验,在累积了足够的实验数据并做出一定的改良后,就进行量产。

    当然了,在走到“量产”这一步之前,黄东来会先利用自己与朝廷的关系,去有关部门做一些“报备”和“交易”,这样一方面可以防止有人拿这个事儿给他们家扣一顶“私造军火意图谋反”的帽子,另一方面还可以让他们黄门作为“专利方”兼“制造商”,与朝廷的一些机要部门……比如锦衣卫达成长期合作关系,今后为锦衣卫提供独门的特殊装备之类的。

    这买卖要是成了,那他们这“家道中落”的蜀中黄门,不说重回巅峰,至少也能来个大翻身吧?

    黄老爷在听完儿子侃侃而谈的这番规划后,当时就惊啦。

    在古时候,这种级别的画饼,给人带来的震撼堪比“隆中对”啊,有那么一刻黄老爷都想管这儿子叫爹了;跟黄东来的格局相比,黄老爷与祖听风合作的那点儿私盐买卖……还能算个啥呀?也就勉强让“家道中落”的情况缓一缓而已了。

    长话短说,在了却了上述这些事、并在家歇了几日后,黄东来便带着林元诚和泰瑞尔再度出了门,而他们这次的目的地,便是黄东来修道的师门——玄奇宗。

    按说呢,黄哥擅自带两个“非道门中人”上山,并不是很妥。

    不过他也是没办法,想让老道们帮他安排泰瑞尔今后的出路,就必须把泰瑞尔给带上,而带上了泰瑞尔,他就得带上“翻译”小林。

    但其实呢,有两件事,此刻的他并不知道。

    其一,老道们并不需要什么翻译,他们是有办法和外国人交流的。

    其二,泰瑞尔,严格来说,也算是他们的“同道中人”,只不过他不属于东方道门,而属西方的相关组织。

    这……可能就是所谓的道缘、或者说命运吧。

    …………

    四月初一,晌午,黄东来领着林元诚和泰瑞尔进了玄奇宗的山门。

    因为有他施法带路,所以三人自是不用去登那“天梯”,便直接到了山顶,站在了玄奇宗的大门前。

    林元诚和泰瑞尔都是头回来这道门清修之地,见到这云中仙境,奇山异景,两人皆是啧啧称奇。

    但他俩还没来得及多看几眼,一个二十多岁、眉清目秀的“小道”便从山门中行出,一眨眼就来到了他们面前。

    “唷!这不是‘老仙’吗?”渺音子的样貌虽是仙风道骨、仪表不凡,但说起话来可是“贫”得很,他跟黄东来也是丝毫不客气,“现在能耐大了啊,在外闯了大祸不说,还私带外人上山是吧?”

    “呃……师父,东来给您请安了。”尽管对方开口就是抬杠,但黄东来面对师父,还是先恭恭敬敬作了个揖,才回道,“您有所不知,这两位都是……”

    “……‘自己人’?”渺音子都没等黄哥把话说完,就把那仨字儿接上了,并立即冷笑一声,“呵……‘老仙’啊,咱玄奇宗你说了算是不是?你的‘自己人’,就是咱全派的自己人了呗?”

    “那我哪儿敢啊~”黄东来讪讪一笑,“不过以咱们玄奇宗这济世为怀的门风,以及师父您义薄云天的性格,我估计您是不会介意对这位泰瑞尔兄弟略施援手的吧?”

    “嚯~给我戴高帽?下暗套?让我想推也推不掉?”渺音子挑眉歪嘴,连发三问,问完又道,“你小子吹牛逼的时候就不在自己脑子里先过一遍的吗?咱们门派是你说的这种门风吗?师父和师兄们有多懒你还不清楚吗?我告诉你,咱们玄奇宗的底线,就是不到雷快要劈脑袋上的时候,不主动管闲事儿。”

    渺音子这话说得实已十分露骨,但黄东来脸皮甚厚,仍在软磨硬泡:“不是……师父,这人我都已经带上来了……”

    “嗯……黄哥,如果不方便的话,其实我们……”这会儿,林元诚却是有点待不住了。

    虽然在上山之前,黄东来也跟林泰二人说过一些关于玄奇宗、以及他师父的情况,但在实际领教后,这场面仍是有点太过震撼。

    别的不提,就这俩货一见面,一个管对方叫师父,一个管对方叫“老仙”,还三句一下套,两句一抬杠的,啥玩意儿啊?你们这儿到底是学道还是学相声的?

    “诶?你小孩子家家的,插什么嘴啊?”没想到,这渺音子还不干了,转头冲着林元诚就道,“哼!来了还想走?”

    林元诚这可就慌了啊。

    瞅这意思……我和泰瑞尔还走不了了呗?这是要干嘛呀?

    “别以为我不知道,捅‘十三死肖’那篓子的时候,你俩也有一份儿吧?”渺音子随即又接了一句。

    一听这句,林元诚就明白了,看来那赶尸人梁景铄过来告状的时候说得还挺细,至少没把他俩的名字给漏了。

    “师父,您这话可不对啊。”而黄东来这时纠正道,“那篓子是咱捅的吗?说白了都怪孙亦谐那个狗逼,胆小如鼠,稍微遇到点情况便如惊弓之龟,一回头就痛击我们这帮队友啊……”

    “行行,这话你留着跟掌门说,不用跟我啰嗦。”渺音子打断道,“我这会儿来门口接你们,就是奉了掌门师兄的命令,要带你们去见他。”

    “啊?掌门要见我们?”黄东来也知道那不动子能掐会算,但突然说要见他们,他还是有点虚,“师父……什么情况?透露一下呗?”

    “不知道。”渺音子立刻就用很不耐烦的口气说了这三个字,他一边说着,一边已转过身迈开了步子,并招手示意三人跟上他,“不过要是我的话……”但师父毕竟是师父,还是忍不住要提醒徒弟一声,“……对你这种闯祸的弟子,自是要‘门规’伺候。”

第五章 门规(下)

    在古时候,“门规”、或者说“家法”这类东西,是普遍存在的。

    无论江湖也好,道门也罢,很多门派对“家法”的重视,甚至要超过“王法”。

    因为任何一个门派或者家族若想将他们内部独有的某种价值观传承下去,并让弟子们对门主的权力怀有足够的敬畏,就一定需要一部至少看起来还算公正严明的门规或家法,且最大限度地保证其执行。

    当然了,既然是“法”,必有巨细,法须问责之事,亦有大小。

    小的呢,就比如干活儿时偷个懒儿、饿了在厨房顺一烧饼这种事……虽然也是犯门规,但并不会闹大,最多就是由犯事者的师父或师兄口头警告一下,然后给出一些额外劳动之类的惩罚。

    但大的……比如故意致人伤残、偷盗门内贵重物品、或是和同门乱搞男女关系等等,这些,可就得大张旗鼓地办了。

    对绝大多数宗门来说,一旦发现这种“闯大祸”的弟子,那必定得跟开公审大会似的,让派内所有的弟子都到某个大殿里集合,然后以门主为首的一众长辈当着大家的面对那犯事的家伙进行审讯和处置,以示其公开公正、纪律严明。

    然,在这一点上,玄奇宗……又是个例外。

    大家对玄奇宗也是有所了解的,这个门派的人呢,就讲究四个字:一切从简。

    谁闯祸了,掌门您抽空把他给办了就是了,有必要把大家都叫过来看您“审判”的过程吗?

    难道我们还会质疑掌门您办事的公正性吗?

    如果我们真的连掌门您都信不过,那我们就算到场,又有什么意义呢?

    以上三句基本就是玄奇宗的弟子们在听到“公审大会”的集合命令后会做出的反应……

    因此,玄奇宗的历代掌门也都懂, 遇上犯了门规的弟子,我也甭到处找人围观了, 我自己干净利索快地把他搞定, 然后给大家发个通知, 告知一下处置结果就行,反正八成也没人会来质疑这个结果。。

    综上所述, “在外闯下大祸”的黄东来,今天要面对的也是这样一个“从速从简”的处理流程。

    …………

    进山门后不消片刻,渺音子便带着黄东来、林元诚和泰瑞尔三人来到了掌门不动子的房门口。

    那门, 是开着的,老远就能看到有俩人在屋里面对面坐着下棋。

    而这下棋的二位呢,一个,正是这玄奇宗的现任掌门,渺音子的师兄——不动子。

    另一个, 咱前文书也出现过, 乃是这玄奇宗的督管, 渺音子和不动子的师叔——椿辰子。

    “师兄, 师叔,人带到了。”渺音子来到门口,也不施礼, 开口便道。

    “进来吧。”不动子也是看都没看没门口一眼,便随口应道。

    那四人进屋后,渺音子当即就往旁边一站, 好似已经事不关己。

    而黄东来则是赶紧跪地一拜:“东来拜见掌门师伯、师叔祖!”

    他这儿话音未落,一旁的林元诚也是双手抱拳, 用不卑不亢的态度作揖行礼:“晚辈林元诚, 见过诸位仙长。”

    泰瑞尔也是学着小林的样子做了一遍。

    “嗯……”不动子点点头, 应了一声,但仍是没看向他们,好似他们的事情尚不如眼前的棋局重要,“知道自己闯了多大的祸吗?”

    “师伯, 您有所不知啊, 其实这个事儿……”黄东来刚想声讨一下孙亦谐的种种罪状。

    不动子便打断了黄东来:“你想说都是孙亦谐那小子惹的祸, 跟你们其实没什么关系对吧?”

    “师伯果然神机妙算。”黄东来给出肯定的答复时,还不忘拍一下掌门的马屁。

    “呵……”不动子闻言, 冷笑一声,“那我问你, 你跟孙亦谐, 是不是好兄弟?”

    这个问题,黄东来是没有想到的。

    说实话,那一瞬,他差点就脱口而出地把一个“滚”字给喷出去了。

    因为一般来说,会用道德绑架般的语气对他问出这个问题的人,只有刚闯完祸或是被仇家找上门的孙亦谐本人。

    谁能想到不动子居然也会问这么一句?

    “呃……”黄哥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咬牙切齿地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是……”

    “嗯。”不动子点点头,“不错,至少不是个为求自保、卖友忘义之人。”

    他这句“不错”加“至少”,可是让黄东来惊出一身冷汗,鬼知道如果黄东来回一句“不是”会有什么结果。

    “那我再问你……”不动子的下一个问题,也很快来了,“你的好兄弟现在闯了大祸,而且当时你这个‘道门中人’也在场,你就没有半点责任吗?”

    “妈个鸡啊!这老道套路有点深啊!”黄哥当时就在心里骂开了。

    但嘴上他还是只能念叨:“这么说来……孙哥这锅,我也得背一份儿?”

    “哎~你明白就好嘛。”不动子说着,便抬头瞅了椿辰子一眼,“师叔,他犯的哪几条,你给念念?”

    “啧!”椿辰子一脸嫌弃,“你是掌门,为什么要我念?门规你背不出来啊?”

    “啧!”不动子也咋舌道,“您不是本门‘督管’吗?这门规的事儿可不得您督您管吗?”

    “好好好……那你等等。”椿辰子用很不耐烦的语气说完这句,随即就放下了手中的棋子儿,并站起身来。

    一息过后,他稍微调整了一下表情,面朝黄东来,负手而立,拿腔拿调地开口道:“根据本门门规……门中弟子,凡纵助妖魔祸乱世间者,五雷诛灭……”

    “啊?”黄东来一听就傻了。

    这可不是绿林道上那种嘴上说说的“五雷诛灭”啊,道门里跟你说“五雷诛灭”,那是真有办法用雷劈死你的。

    而且现在看来……他们这门规有点猛啊,起手就是要人灰飞烟灭的惩罚,这谁遭得住啊?

    “但……”没想到,椿辰子还有后半句,“……若是无心之失,或愿戴罪立功、追伐妖魔者,可酌情宽赦。”

    “害!这尼玛说话大喘气喘的,吓死我了。”黄东来心中暗叹。

    但他这儿刚松了口气,椿辰子那儿又接道:“另有一条门规……本门弟子,凡私带外人上山者,逐出师门……”

    “啊?”黄东来这心情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啊。

    “但……”而椿辰子这第二段也有后话,“……若是为了助人行善,或是一时权宜、情有可原,亦可酌情宽赦。”

    “什么玩意儿啊?”黄东来被来回涮了两次,心中又暗道,“怎么咱这玄奇宗的门规‘可操作性’那么强呐?动不动来个转折,条条都能‘酌情’处理……那到了最后,不就是掌门为所欲为?”

    他这想法,也不能说错。

    这世上最可怕的律法,并不是细致严谨到极点的那种律法,而是看似条条都有据可依,实则处处皆可自由发挥的那种……

    这,才是能将“权力”最大化的游戏规则。

    从这点来看,玄奇宗这个谁都不想当的掌门,实比那些仙门大宗的掌门更具权能。

    “哦……”另一边,不动子听椿辰子说完后,又转头看向了渺音子,“师弟,要依你看,东来这情形……”

    “诶?师兄,这你怎么能问我呀?我可是他师父,得避嫌~”渺音子这就开始装孙子了。

    “那我还是他师伯呢,都是同门有什么避不避的?”不动子跟渺音子说话时的口气,那就显得更加接地气了,“行了,师兄相信你能秉公直言,你就说吧。”

    “好吧……”渺音子顿了顿,再道,“那要我说呢……刚才那两条儿,算他各犯一半吧。”

    “那咱把他切开,一半儿扔出山门,一半儿用雷劈?”不动子这捧哏顺杆儿就上。

    “跟你脑袋里那俩脑仁儿一样料理是吧?”渺音子抬杠岂能输啊。

    “嘿!那你说明白点啊。”不动子道。

    “行行行。”渺音子撇了撇嘴,接道,“放出妖魔那事儿,算‘戴罪立功’那一半儿,带人上山这事儿呢,就算‘情有可原’那一半儿,至于这两半儿加起来怎么处置……还是你说吧。”

    “好!”不动子等的就是这句话,显然他也是早就想好了处置的方法,故很快便看向了黄东来,接道,“东来啊。”

    “弟子在。”黄东来应道。

    “师伯我欲罚你做三件事,你可担得?”不动子道。

    “莫说三件事,三十件事,东来也担得。”黄东来看完眼前这出戏就明白,老道们实不会为难他,所以自己也得做足了姿态。

    “嗯,那事不宜迟,现在你就去做第一件……”不动子道,“到后山‘无相窟’里先面壁个七七四十九天再说。”

    “哈?”黄东来都愣了,“这么久?”

    “少废话。”不动子眼神一凌,“你去不去?”

    他这表情看着像要跳起来打人,黄东来能不怂吗?

    “去去去,当然去。”黄东来赶紧点头如筛,“不过……师伯啊,既然时间这么久,要不您把第二第三件事儿一块儿告诉我,我在这四十九天里一并做了呗?”

    “不行。”不动子摆了摆手,“那两件事,都得等你面壁完了才做,等你出来我自会告诉你的,去吧去吧。”

    “哦……”黄东来听罢,也无可奈何,只能遵从掌门命令,不过起身前,他还不忘看向一旁的小林和泰瑞尔,并问道,“对了,师伯,我这两位朋友……”

    不动子知道他要问什么:“你去你的,他们俩……我自有安排。”

第六章 海归

    永泰二十年,五月,上海县。

    朙时的上海,属于松江府治下,自十三世纪末从华亭县分出后,此地就一直就沿用着“上海县”这个建制。

    说起来,也不知是从何时起,似乎全国都流传着这样一种说法,即“在十九世纪中叶被列强侵占之前,上海就是一小渔村”这个印象,但其实想想就知道这是不太可能的……

    据明弘治年间学者唐锦所修的《上海志》中记载——“松江一郡,岁赋京师至八十万,其在上海十六万有奇。重以土产之饶,海错之异,木棉之绫,衣被天下,可谓富矣。”

    另外此志中还有“至元二十八年,以民物繁庶始割华亭东北五乡立县于镇,隶松江府”、“百余年来人物之盛,财赋之伙,盖可当江北数邑,蔚然为东南名邑”、“属松江府,百五十年于兹,益繁益茂。天下之以县称者,自华亭而下,莫能先焉”等等评价。

    看到这儿可能有人要说了,这唐锦会不会因为在给家乡立志,所以全是彩虹屁啊?

    那我可以比较确定地回答你:应该不是。

    首先这书共八卷的内容,绝大多数都是各种天文地理、风土人情的干货,还有各种地图之类的资料, 其实没有太多可以看作是“彩虹屁”的东西;其次唐锦这人在修志这方面还是口碑不错的,他自己也常在卷前小序, 里面有提到些修志的原则和理论, 比如“褒贬兼备, 详褒略贬”,也就是说他本身也不太待见方志之时尽搞彩虹屁的行为;再者, 这本书在当年有刊行过,志前序还是王鏊给写的,书里内容要是胡说八道各种吹毛, 这唐锦怕是活不到八十一……

    当然了,最关键的一点,古时候大部分被邀请、或有志向去修志修典的人,除了史官(这个问题展开说太长了, 算了)……反正搞人文地理这一块的,都是比较有水平,且态度比较严谨的;一般他们不懂的,就不写, 或者在文中写明了这块我没查明白, 我只知道大概有某几种说法, 他们要不写, 说不定后朝还会有人给他们补上旁注。

    毕竟,修志这事儿,不是在晚会上说相声啊。

    看到这儿一定有人吐槽,你写那么长一段, 原来搁这儿等着咱呢?

    害,我也不仅仅是为了铺垫这么个笑话嘛, 同时我也是借着这段儿小科普带出个结论——明时的上海, 就算不如那些苏杭重镇来得繁荣, 但也绝对是个富县, 绝非什么小渔村。。

    那么“朙”永泰二十年的上海县又是个什么情况呢?

    也差不多。

    此地主要是纺织业和航运这两块尤为发达, 另外城中还有我们前文中提到过的……大朙最著名的青楼“星辉楼”。

    …………

    清晨, 海边。

    一艘海船,正从海面上缓缓驶来。

    远远看去,便可发现这船的帆已然是破破烂烂, 基本已失去了远航能力, 此刻它能朝海岸线靠近, 很大程度上是靠着涨潮之势。

    “列队!招子都给我放亮一点儿!”海岸边, 一队负责海防的兵丁已在此戒备等候,为首的兵头儿扯着嗓子大喝,好让身后的兵丁们都打起精神。

    对他们来说,这种不走港口,直接往海岸来的大船,是巨大的潜在威胁,因为谁也不知道这船上会不会藏着倭寇,甚至可能……整船都是倭寇。

    上海县这地方,抗倭也算是有经验的,这儿的城墙就是嘉靖年间倭寇最猖獗的时期建起来的,百年前大朙海防启用的那套“烽燧”和“驿路”系统至今也都还完备,所以今天值守的官兵在瞭望塔上看到一艘来历不明、而且还挺大的船欲在海岸登陆时,立刻就发信号通知了就近的卫所派兵前来。

    随着那艘船的靠近,兵丁们也越发紧张起来,不过,他们的紧张并未持续太久,因为他们很快就看清了,眼前这艘破帆船船舷边站的十几个人,都和他们穿着相同的军服。

    当然了,仅凭这点,他们也不会掉以轻心,毕竟倭寇杀死官兵乔庄改扮后登陆的事也不是没有……真正让他们放心的原因还是,此刻船头站的那一位,他们是认识的……

    数分钟后。

    当船头的那位走下了船,来到了沙滩上时,在海边带队的那个兵头儿便上前单膝跪地,抱拳一拜:“属下参见将军!”

    “哦?你认得我?”那位被称为“将军”的一边扶起对方,一边就道。

    “将军哪里话?咱这里的老兵,谁人不识您范大将军?”那官兵用一种十分尊敬的口气回道。

    “呵……”范大将军苦笑一声,“既然认得,就别叫什么‘将军’了,我早已不是将军了。”

    “不,不管您现居何职,您永远是我们的将军。”那官兵又道。

    这两人的话,周围的兵丁都听得懂,因为这事儿的前因后果,在这一带当兵的基本也都知道。

    这位“范大将军”呢,本来确是一位将军,而且是位战功显赫的名将,然因其说话心直口快,脾气火爆,亲士卒而慢上吏,于是就被人设计诬告,最后被贬来这上海县附近的海防卫所干基层了。

    看到这儿或许有人要问了,他一个将军,就算得罪了人,至于会落魄到这个地步吗?

    害,那个年头,在朝中你若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能“落魄到这个地步”已经算比较好的结果了,那更惨的……有的是;说到底,什么将军不将军的,对老朱家来说,你不过是一个外姓之人罢了,娘娘家被满门抄斩的事儿都有,你算个球?

    若不是这范大将军在士兵和老百姓之中口碑不错,声望颇高,他连现在这士官的位置怕是都保不住,命还有没有都难说。

    “唉……你想叫就叫吧。”范大将军叹了口气,回身便去指挥船上那些兵丁把伤员先抬下来。

    “将军,这艘似乎不是咱们朙军的船啊,而且船上的弟兄们怎么会……”那兵头儿见此情形,不禁疑道。

    “哼!”范大将军一听这话,火气就上来三分,“还不是咱韦大人出的好主意,让那姓乔的率领弟兄们去追击倭寇,你看看,去了五船人,就回来一船……而且就连这艘船,都是从人家那里抢来的。”

    “姓乔的?”那官兵听到这三个字愣了一下,再道,“‘拤马乔’?”

    列位,别误会啊,这位“拤马乔”,并不是真叫这个名字,他其实就是一个姓乔的人,因为骑马的水平很烂,姿势很怪异,所以士兵们就给他起了这么个绰号。

    这位呢,虽然没什么治军和带兵的实力,只会捞好处,但因为他“上头有人”,所以仕途颇顺,曾经还带过边军。

    后来,他由于能力渐渐暴露,在边军那儿待不下去了,便被调到水军这边来,混了个总捕督司的官衔儿。

    此处呢,咱还得提一下,在这个平行宇宙,因倭寇之势已衰、日本战国时代又延后了,所以延续了三百多年的大朙王朝在长期缺乏强力海上威胁的情况下,其水师也已逐渐没落,于是很多像拤马乔这样在陆军混不下去的家伙,都会走关系到水军这边接着混。

    前两天,这拤马乔就是奉了上命,领了五船兵出海去追击一船倭寇。

    本来这事儿应该就是一次“刷战功”式的行动,正所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大朙水师再不济,你也是正规军啊,兵力还比人家多,在家门口的海上灭一船倭寇也叫事儿?

    谁想到,追完……就成这样了。

    “可不就是他吗?”范大将军并没有对那兵头儿喊拤马乔绰号的行为有任何意见,只是回道,“不过现在也无所谓了,他人都已经在海底喂鱼了。”

    “这……”那官兵听了这话,脸色就变了,“这般损失,该如何跟上头交代啊?”

    “上头?他们还有脸要交代?”范大将军闻言,顿时眉头一皱,“你说这海防总兵,一届一届一届……换了多少个总捕督司了?改过伐啦?换汤不换药啊!

    “人家拤马乔也有理由说的,我以前带的什么人啊,边军啊!你这批人是什么人啊?你叫我带?大朙水师现在什么水平?就这么几个人,那小赵啥的也在当船长,他能当吗?

    “当不了!没这个能力知道吗?

    “再下去要输给朝鲜人了,咦~倭寇输完输朝鲜人,再输越南人,再下去没人输了。”

    话到此处,范大将军已是一种恨铁不成钢的语气,两手一摊。

    “嗯……”那兵头儿被他说的也是很无奈,同时他又生怕范大将军这直言直语被某些人拿去打小报告,所以他赶紧递上一台阶,“那另一方面来说……咱这船回来的弟兄便是经历过大阵仗的过来人了,今后若再有战事……”

    “哦唷!谢天谢地了!”范大将军都没等对方说完,就双手抱拳冲其拜了拜,“就这船人,包括我在内……今天能侥幸活着回来,全仰仗‘贵人相助’,要不是运气好,正好遇上了孙少侠,咱早就死海上了。”

    “孙少侠?”那兵头儿听到这仨字,再次面露疑惑。

    也正巧在这时,船上走下一位看着二十岁左右、小眼睛的小伙子。

    “呶,就是他。”范大将军也是顺势指向孙亦谐,并将其拉过来给那兵头儿介绍道,“这位江湖人称‘东谐’的孙亦谐孙少侠,便是弟兄们的救命恩人。”

    孙亦谐也挺客气,走过来便笑呵呵地冲范大将军道:“不不不,您才是我的恩人,前日若不是诸位军爷的船刚好经过,把我从海里捞起来,我已经跟着那艘小破船一块儿沉了。”

    “哎~那不叫事,我们那只是举手之劳。”范大将军道,“但孙少侠你献那招‘换船之计’,又用那奇门兵刃助我方突围,才真是帮了大忙了,要不然咱这船人……怕也都交代在海上了。”

    “原来是孙亦谐孙少侠,久仰久仰!”这兵头儿可不是在套词,他是真的听说过孙哥,所以他语气也显得比较诚恳,“既然少侠有如此义举,应当向上禀报,予以嘉奖啊。”

    “多谢这位军爷美意,不过……”孙亦谐却婉拒道,“我此番漂泊海上,实是意外,本来我一个月前就当归家的,书信也早就送去,想来现在家人们都急了,我得即刻启程赶路,不便多留。”

    他这话也是实话,按说他三月初就从广州出发,走的还是水路,早该到杭州了,如今他在海上失踪了近两个月,孙府的人不可能不急。

    这朙军的嘉奖啥的,说实话孙哥也不是很在乎,他又不想参军谋个一官半职,那人家最多就是赏点银子嘛……那点儿钱对他来说无所谓。

    因此,虽然范大将军之后又挽留了他几次,但孙亦谐还是谢绝了,双方又说了些“山水有相逢”、“大恩必图报”之类的话,便就此别过。

    这上海县距离杭州也不算太远,孙亦谐入城后便直接买了马匹,快马加鞭就踏上了返乡之路。

    此时的他尚且不知,这次他回到杭州,面对他的将是一系列的惊天……剧变!

第七章 变故

    五月的杭州,如一幅美丽的画卷。

    江南之美景,尽盛于此季。

    但赶路中的孙亦谐却丝毫没有放缓脚步欣赏风景的心情,因为他基本也能猜到自己在海上失去音讯那么久家人会有何反应,所以他一到杭州地界就快马加鞭地进了城,毫不停留的就跑回了孙府。

    一直到了家门口,孙亦谐才勒马急停,翻身而下。

    而他刚一站定,门口正在扫地的一名家丁就把他给认出来了。

    “少……少少……少……”这个家丁呢,前文也出现过,就是那个“腿脚很利索、但嘴特笨”的孙十三。

    孙亦谐看着那已经激动成结巴的孙十三,知道跟对方说太多也没用,便笑了笑,吩咐道:“行了,别‘少’了,快开门吧。”

    “诶!”那孙十三得令,当即就扔下扫帚,用袖子抹了一把激动的泪水,转身就从小门进了宅,然后从内侧把孙府的大门给打开了。

    看到这儿可能有人要问了,这孙亦谐跟家丁一块儿打小门进去不就完了吗?何必多此一举呢?

    这个嘛……也不是不行,只不过一般来说,按当时的规矩,像这种大户人家,家主人和有身份的客人要进宅子, 都是得开大门的,那大门边上的小门是给下人和“闲杂人等”用的。

    眼下这孙亦谐都到了家门口了, 也就不急于这一时半刻, 所以他还是按了规矩来。。

    “少爷回来啦——”

    一分钟后, 那孙十三帮孙亦谐打开大门后,便回头一嗓子, 声嘶力竭地把他憋了半天的这句话给喊了出来。

    这下宅子里可轰动了,先是前院附近的下人们听到了这声吼,于是许多人将信将疑地朝这儿探视, 正好就看到孙亦谐大步流星地往里走。

    然后那喊声就开始此起彼伏,全孙府上下都在奔走相告。

    大伙儿是活儿也不干了,饭也不吃了,甚至有茅厕蹲了一半夹断跑出来的……总之是所有人都来迎接孙少爷。

    孙亦谐呢,也是目的明确, 甭管别人怎么忙活, 他得先奔爹娘那屋去, 报个平安。

    结果他刚走到孙员外那院儿里, 就看到二老已经在下人的搀扶下踉踉跄跄迎出来了。

    “哟!爹,娘, 你俩出来干嘛呀, 我正要进屋里去呢。”孙亦谐见此情景,第一反应也是说了句实在话。

    “我的儿啊——”那孙员外还没出声呢,老夫人已经哭着扑了上来, 给孙哥来了句, “你没死啊!咦——哈哈哈哈!”

    但见那老夫人上来就拽住孙亦谐, 开口就提“死”, 然后是又哭又笑,边打边抱, 活像个疯子。

    不过也可以理解, 人在面对极端的大悲大喜时,是有可能变成这种情绪和行为失控的状态的。

    孙员外本来也是非常激动,但一看到夫人这模样,他倒是冷静下来了,不过脸上也早已是老泪纵横。

    长话短说,在这番骚动过后, 孙亦谐便与爹娘一同进了里屋, 三人聊了约有一盏茶的功夫, 孙亦谐把自己“失踪”时的经历简单讲了一下, 而两位老人更多的是在发泄情绪。

    待大家都冷静下来时, 差不多……也就该聊些别的了。

    老夫人可不掺和这些,所以差人将自己扶去了别屋,留下孙亦谐和孙员外父子俩去谈。

    而他俩,又吩咐人去叫来了薛推薛先生。

    这薛先生的住处离孙府不远,拍马就到;他进得屋来,一见孙亦谐还活着,也是百感交集,喜极而泣。

    但孙亦谐见着他时,却是直皱眉头,因为此时薛先生的头上正包着布,俨然是有伤在身……

    这又是怎么回事儿呢?那咱还得往回说说……

    …………

    早前,孙亦谐是在三月初打广州那儿登船出海的,而他寄出的家信差不多在三月中旬就已到杭州了,那个时候啊,杭州这边还一切安好,家人们也都盼着已离家半年多的孙亦谐能早点平安归来。

    然后等啊等……等到了三月下旬,人还是没到。

    按说走水路的话,这么些天怎么也该回来了,难道他半途下船,又到别处玩儿去了?

    可能吧……那就再等等吧。

    结果这一等呢,四月份了,还没信儿。

    不但是没有孙亦谐归来的消息,就连他在其他地方出现的消息也没有,这……就有些让人担心了。

    于是,孙员外就拜托薛先生去外头找人打听打听,孙亦谐当初在广州上的是哪艘船,那船现在何处?船上又有没有人知道孙亦谐的去向?

    那个年头可不比现在,只需打几个电话或者敲敲键盘,很多事情就查清楚了;当年要查这些,哪怕是用飞鸽传书去托人办事,这一来一去加上查证的时间,至少也得半个多月。

    结果就这么到了四月下旬,薛推给孙员外带来一个可怕的消息——孙亦谐上的那艘船,在海上失踪了。

    说是“失踪”,其实谁都明白,那时候的船若在海上不见了,无非就是两种情况:一种就是遇上风浪沉了,另一种就是被海盗(海盗不一定都是倭寇,也有来自本土或其他地区的)给劫走了。

    但无论是哪种情况,船上乘客的生还几率都微乎其微。

    这个消息,对孙员外来说无疑是晴天霹雳;也别说孙亦谐现在算是个挺有出息的儿子了,哪怕他没什么出息,对孙员外来说也是唯一的儿子啊……这丧子之痛,谁受得了?

    老夫人就更别提了,“六千母爱”都舍得给的主,得知这事儿还不得抑郁了?

    本来孙员外压根儿就没打算告诉夫人实情,准备继续拖着,但孙亦谐一直杳无音讯,加上孙员外自己也是终日愁容满面、精神恍惚……夫人和他过了那么多年,能看不出点儿什么吗?

    终于,在两人大吵一架后,事情还是被翻到了台面上,府里的下人们也全都知道了。

    尽管薛推和孙管家都嘱咐过底下人不要把这个事情声张出去,但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你不可能要求所有孙府的下人都有影帝般的演技,在府里出了那么大的事情后还若无其事吧?他们又不是皇宫里的太监宫女,说错一句就要杀头,怎么可能给你防得那么严密?

    于是,就在那四月底五月初,一些关于“孙亦谐已然命丧海上”的风言风语,在杭州城的街头巷尾传开了。

    当然了,您也别觉得,孙亦谐一“死”,孙府马上就会沦为人见人欺的角色……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毕竟在孙亦谐出生前孙家就已是个有头有脸的大户人家了,只是家里所掌控的产业没有现在那么多而已。

    即便确实有些本地的势力在得知“孙亦谐已死”的消息后想去打孙家买卖的主意,这事儿他们也得从长计议。

    然,巧就巧在,四月底,刚好有这么一位非杭州本地的大鳄来到了此地,想在这里闯出一片名堂。

    此人复姓慕容,单名一个籍字,因想蹭那楚霸王项籍的热度,故给自己起了个外号,叫“赌霸王”。

    看到这儿或许有人要说了,自己起的外号管什么用?我还敢管自己叫“齐天大圣”呢?别人不认可有毛用啊?

    那您还真说到点子上了……这慕容籍的外号虽是自己给起的,但在他开始“打天下”之后,他这个称号也的确是很快就得到了业界的认可。

    您问哪个业界?

    那当然是博彩业了。

    咱前文有说过,大朙朝大部分赌坊都是各地绿林道的地头蛇在运营的,但显然还有小部分是例外。

    慕容家,就是这“小部分”;他们的背后……是官场。

    请注意,不是“东厂”、也不是“锦衣卫”、更不是“朝廷”,而是“官场”,即那些在朝为官的大员们自己搞的小九九。

    本来嘛,像赌博这种油水如此丰厚的买卖,那些当官儿的怎么可能不眼红呢?但是光从绿林道经营的赌场里“扒皮”,他们显然还不满足,于是,部分朝中大员就联合起来想了个主意:既然朝廷可以扶持“飞鸽帮”和“高铁帮”,那为什么我们不能用类似的方法,在博彩业扶持一股类似的势力呢?

    就这样,慕容世家,这个和朝廷、江湖、绿林……都有着很深的渊源、但如今早已家道中落的普通地方土豪,被选中了。

    双方在达成合作协议之后,一家名为“欢弈阁”的赌场很快就在河北开业。

    名义上呢,慕容家只是普通的买卖人,也不知怎么就弄到了官府的批文,愣头青似的就杀进了这“博彩业”。

    但实际上,没过多久,那些企图上门教训一下这群“不懂规矩的同行”的绿林帮派就发现了……这欢弈阁、或者说这慕容家的背后,是他们万万惹不得的存在。

    消息传开,自此再也没有人敢去惹慕容家这买卖了。

    不到十年,这欢弈阁已在长江以北所有较大的府县遍地开花;如果把全大朙各地的涉赌场所视为由不同的绿林地头蛇控制的五花八门的饮食店,那么慕容家旗下的“欢弈阁”便是所谓的品牌连锁店。

    这些赌场的收入,也成了大朙部分官员(能不能分到、以及分成的比例,得具体看你是谁的门生)的一笔十分可观的灰色收入。

    综上所述,如今的慕容世家,可说是已经由衰转盛,迅速崛起。

    慕容籍身为家族的大少,心态上自然也比较膨胀,这才会给自己起了“赌霸王”这么个外号。

    恰在这永泰二十年的四月下旬,慕容籍来了个“猛龙过江”,意图将家族的业务拓展到江南来,而其第一站就是杭州府。

    可他一到这儿,耳朵里就灌满了……什么“孙家大少”、“孙半城”、“鱼市巨子”、“东谐”……总之他不管跑到哪儿,要办点什么事,似乎都得跟那孙少爷“罩着的”人打交道。

    那您想……他肯定不爽啊。

    你孙少爷充其量只是杭州一霸,但我慕容少爷可是整个长江以北都赫赫扬名啊,凭什么我好似比你低一头啊?

    再说了,你现在人都不在这儿,只是靠名声镇着,就搞得我举步维艰,那你要是回来了还得了?简直岂有此理啊!

    他正气着呢,得,就听到了孙亦谐在海上殒命的传言。

    慕容籍能放过这机会?他当即便行动起来:就是挑在那五月初一,西湖雅座开张两周年之际,带人上门找事,直接把酒楼都给砸了。

    负责看场的唐维之对孙哥可是忠心耿耿啊,当时就顶了上去,结果却不敌对方派出的高手,过了大约二十来招,便被打伤震晕了过去,躺了三天才刚能下床走路。

    那薛推则甚是机敏,他一看情况不对,便在唐维之拖住对方之时,赶紧去后厨让袁主厨、张二厨和其他的小二、杂役等统统从后门跑路;因为他很清楚,这里谁被伤了都没事,两位前御厨要是有个什么闪失……比如被人残了手、断了腿什么的,那将是不可挽回的。

    把人都送走后,薛推再返回大堂内,试图控制局面,但那显然无济于事,结果他也被打了个头破血流。

    当然了,薛先生毕竟是读书人,对方也不至于追着他暴揍,看他被推搡在地无力再抵抗也就不去管他了,所以他倒只是轻伤。

    事后,虽然薛先生也去报官了,但知府卢大人也是官场中人啊,知道慕容家背后都是他上级,他敢放个屁吗?

    而孙员外此时还沉浸在丧子之痛中,根本没有心力去跟官府的人斡旋这些事情。

    于是,那慕容籍就觉着:原来这孙家少了孙亦谐之后只是纸老虎啊,行,那我就放心了。

    第二天,慕容籍就带人去把鱼市场给冲了。

    简而言之吧……五天过去,这位“赌霸王”可说是把孙亦谐在杭州那点买卖搅闹得天翻地覆,而孙家那边似乎完全没有能反击的迹象。

    再加上“孙亦谐已死”这个传言,城中其他各个势力便都产生了一种感觉:或许……孙少爷的时代已经过去,慕容少爷的时代要来了。

    但也就是在慕容籍开始兴风作浪的第七天,来自大阪……哦不……杭州的怪物,返回了他的故乡。

    …………

    听着父亲和薛先生把最近这些事一桩桩一件件都给说完,孙亦谐那火气是蹭蹭往上涨啊。

    他当时就在心里骂开了:妈个鸡的,哪里来的狗逼,趁老子在外面练级,居然敢偷我家?你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吧?

    毫无疑问,孙哥这是准备跟慕容籍干上了。

    这便要引出那——西湖畔豪摆鱼头宴,孙小刀大战赌霸王。

第八章 承诺

    申时,府衙。

    杭州知府卢文,正在后衙的一间屋中喝着茶。

    这两天啊,也不知怎么的,卢老爷的右眼皮老是跳,一阵儿一阵儿的,时好时坏。

    按咱们现代人的理解呢,这叫眼睑痉挛,原因多种多样,一般过几天就能自愈;但在古时候,人们比较迷信,有所谓“左眼跳财,右眼跳灾”的说法,所以卢文这两天便一直心神不宁的,总觉着最近会有什么麻烦找上门来。

    “大……大人——”忽然,屋外传来了一声叫喊。

    那声音由远及近,穿庭过院,转眼喊叫之人就到了近前。

    卢文身侧的房门是开着的,他很快就看到了那名边跑边喊的衙役,后者跌跌撞撞地行到房门口,看到卢知府后便噗通跪地,随即喘着粗气、抱拳行礼道:“哈啊……哈啊……卑……卑职参见大人!”

    “何事如此惊慌啊?”卢文在这衙役面前,自得端着老爷的派头儿,所以他说话不紧不慢的,还边说边拿起了茶杯,从容地抿了一口。

    “回禀大人, 孙亦谐孙公子求见。”衙役答道。

    “噗——”下一秒,卢文这口茶就喷了一墙。。

    咳嗽了两声后, 卢文瞪大了眼睛, 转头看着那衙役道:“你再说一遍?何人求见?”

    “孙……孙亦谐, 孙公子。”那衙役二度回答时,鬓角的冷汗也下来了。

    “他不是死了吗?”卢文也是受到的惊吓有点大, 一时没过脑子就接了这么一句。

    其实他这句是废话,甭管孙哥是真死假死,你跟眼前这个小小的传话衙役说得着吗?你还指望他给你出谋划策不成?

    “呃……属下刚才亲眼看到他了, 想来那传言为虚啊。”那衙役也只能如是回道。

    “呼——”下一秒,卢文便来了一次深呼吸,似是想让自己冷静下来,“好吧, 你去请他进来吧……”

    “卑职遵命。”那衙役诺了一声,转身就去。

    两分钟后,他便领着孙亦谐回来了。

    “大人, 孙公子带到。”衙役说这句话时的口气, 透出一种强烈的、想要交完任务就离开的感觉。

    卢文也确实不觉得他留在这儿能对自己有什么帮助, 故挥了挥手:“嗯,你下去吧。”

    闻言,那衙役如获大赦, 应了声就赶紧走人。

    而他身旁的孙亦谐这时则是自说自话地朝前迈了两步,进得屋内,面带微笑地单膝跪地, 抱拳道:“草民见过卢大人。”

    “哎~贤侄太客气了,你在我这儿何需行此大礼啊, 快快请起!”卢文一边说着,一边已经从椅子上崩了起来,亲自弯腰去扶孙亦谐。

    很显然, 这卢老爷也是识抬举的人呐, 面对孙亦谐,他可不敢继续坐在椅子上拿腔拿调地让对方自己起身, 毕竟他只是“流水的知府”, 人家才是“铁打的孙少”。

    “谢大人。”孙亦谐面带笑容,装模作样地谢了声。

    “来来, 贤侄快坐。”卢文也是装出很热情的样子示意对方同他一起坐下。

    两人坐定后又稍微客气了两句, 卢文才道:“贤侄啊, 什么时候回来的呀?”

    “今天上午刚回。”孙亦谐回道,“我在家跟爹娘絮叨完了, 就立刻来这儿跟大人您请安了。”

    “哦……贤侄有心了,有心了!”卢文表面上是很感动,但那心里话说啊——“你小子能是来给我请安的吗?你这八成是来问罪的吧。”

    他的猜测没错……

    “呵呵……应该的。”孙亦谐笑里藏刀,紧接着下一句就是,“我不在的时候,我们孙家可是全仰仗知府大人您的‘照顾’了。”

    卢文听到对方在“照顾”这两个字上加了重音,登时心里就慌了,他立马用很诚恳的语气道:“贤侄,你可别误会啊,慕容籍干的那些事可与我无关,本府并非不想管,实在是……唉……有心无力啊。”

    看他露出一副苦恼的表情,孙亦谐觉得他应该是没有撒谎,故进一步试探道:“哦?这慕容公子到底什么来头,竟能让卢大人您这堂堂知府都束手无策?”

    卢文听罢心说:害,你不也能让我束手无策嘛?这很奇怪吗?

    但这槽他嘴里是不会吐的,只是答道:“贤侄你有所不知啊,这慕容世家,即是‘欢弈阁’背后的老板,而他们的背后……”卢文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转头环顾左右,隔了几秒,再压低了声音道,“……这么说吧,大半个朝野的文官,都是他们的靠山。”

    “哦?”孙亦谐一听,这来头还真不小啊,故又接着追问下去。

    卢文呢,不敢、也没必要隐瞒什么,因为这事儿基本就和“高铁帮”、“飞鸽帮”的情况一样,在大朙的黑白两道上都属于半公开的秘密。

    于是,接下来那一盏茶的功夫,卢文便将我们上回书中说的关于慕容家和朝廷的那些设定给孙哥科普了一番。

    孙亦谐听到一半儿时,也是直嘬牙花子,心想这事儿还真不好办。

    待卢老爷把事儿说得差不多了,孙亦谐才微皱眉头,若有所思地问道:“那……我能不能这么理解,这个慕容籍,我把他“沉湖”……肯定是不行了对吧?”

    卢文那汗当时就下来了啊。

    他卢老爷是什么人呐?按咱们现在的概念来说,他这个知府,就相当于杭州市市长、兼杭州市检察院检察长、再兼杭州市公安局局长……

    你在他面前问这个问题,你让他怎么回答你?

    “贤侄……”数秒后,卢文经过一轮思想斗争,方才沉声接道,“……不是本府不给你面子,只是……按照这个大朙律来说呢,你把谁沉湖都是不妥的。”

    “那按照大朙律,这慕容籍带着人在我的买卖口儿寻衅滋事,还打伤我的人,就行了吗?”孙亦谐反问道。

    “这个……”卢文神色微变,想了想,回道,“贤侄,要不我这么跟你讲吧,只要别‘闹出人命’,你俩之间的事儿,你想怎么解决都可以……若真闹到我这里来了,我肯定也是向着你的,毕竟咱俩有交情不是?”

    卢老爷说出这句话来,基本便算是摊牌了。

    他那意思说开了就是——底线我已经给你划分清楚了,接下来该怎么做,你自己掂量;你俩最后别惊动衙门最好,万一惊动了,我也可以承诺给你这地头蛇拉一下偏架。

    至于“交情”什么的,那就是场面话说说而已了,卢文之所以选择偏向孙亦谐,无非是因为他已经在心里把自己那笔账算清楚了。

    那慕容世家虽说是背靠官场,但说到底只是给主子们挣钱的奴才。

    奴才在外头吃了亏,并不能直接指挥主子去帮自己报仇,只能先去主子那里告状,然后让主子自行判断要不要帮他出头;而主子在动手前往往也要权衡利弊,看看这事儿值不值,不值的话那就算了,反正吃亏的只是奴才而已。

    也就是说,那慕容籍也并不是为所欲为,只不过是在别太过分的前提下,各地的官员都会对他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已。

    但孙亦谐就不同了,他背靠的可是锦衣卫,且从他此前对云释离的态度来看,那是真有“交情”。

    得罪了慕容籍,最坏的情况,也不过就是他回去告状,在朝廷的大员们那边参你一本,影响你的仕途,且是否真能影响到还不一定。

    而得罪了孙亦谐,搞不好你就去诏狱旅游了,还是单程票。

    这风险成本的差异换谁来都会选。

    况且,即便不考虑锦衣卫的事,孙家在杭州这地方的根基也比慕容家深得多。

    再再退一步讲……眼前这事儿,客观上确是慕容籍不对,是他先去搞孙家的买卖的,那被人反搞也是活该啊。

    综上所述,卢文做出这番判断,也属于正常合理。

    “好,有大人您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孙亦谐在稍作思考后,也是重新露出了笑容,“呵……对了,我忽然想起家里灶上还炖着东西,若无他事,我就先告辞了吧。”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孙亦谐也就不在卢文这儿多耽搁了,已然心生毒计的他,这就要马不停蹄地回去进行布置。

    而他要对慕容籍做些什么,且看咱下回……分解!

第九章 邀约

    “喝!喝!咳!”

    晌午,杭州某处,一庄园内。

    一声声男子的呼喝在院中反复回荡着。

    与其同时响起的,还有阵阵衣袂拂空的倏倏声。

    很显然,这是有人在练功。

    但见那练功的男子,二十多岁年纪,身高足有一丈挂零,长得肩宽背厚,膀大腰圆,脖子粗的跟树根儿似的,脑袋大得跟倭瓜似的;不过他那五官,生得却是剑眉星目,鼻直口方,耳若宝扇,唇似朱丹……堪称不俗。

    您问此人是谁?

    他不是旁人,正是那慕容世家的大公子,慕容籍。

    此刻,慕容籍正着一身紧趁利落的劲装,在一处空地上移步弄拳;别看他那身型肥胖,但行动却非常灵活,且招招式式皆是有板有眼,拳劲破空之声亦是虎虎生风。

    看到这儿或许有人会觉得奇怪:既然慕容籍是个武林世家的习武之人,而且也不像是个庄稼把式,那他怎么会“肥胖”呢?

    这个嘛,我只能说,人和人的体质不能一概而论……

    有些人就是天生易胖,只是正常吃饭,就能疯狂长膘——慕容籍就是这种体质的人。

    你说慕容籍练功不刻苦吧,其实他比家里那几个兄弟都努力多了,可他就是每天挥汗如雨地猛练,也不见瘦;那就没办法了, 你总不能说为了瘦、“好看”,就饿着肚子练功吧?那样是要把身体搞坏的。

    况且, 古时候的习武之人就算是这种身材, 也并不奇怪;您看那些古代的画像就能明白, 很多知名的武将都挺着“将军肚”,相貌不说肥头大耳吧, 基本也都是圆脸……说白了,这种体型才符合当时的实际需求,因为长期行军打仗的过程中挨饿挨冻都是常有的事, 囤积点“脂肪铠甲”,扛饿扛冻还扛揍。。

    慕容籍就属于这种身材,看着是个胖子,但并不是普通胖子的那种“虚胖”, 若真打起来,他可以很敏捷,而且就力量和扛揍能力来讲,他比那些体重更轻的人要强许多。

    “喝——”

    眼下, 一套拳法演练下来,到了最后的一击,慕容籍长喝一声, 释力而出, 重重地打出了一发实拳,啪一声便打断了一根练功用的木桩。

    待断桩落地, 慕容籍收势站定,呼吸渐渐平稳下来时,方有一名男子近他身来, 冲他抱拳禀道:“少爷,出事了。”

    “哦?”慕容籍看了那人一眼, 语气略有些惊讶地问道,“何事竟需刘先生亲自来报啊?”

    他口中的这位“刘先生”,是他们慕容家的得力干将:此人姓刘名明, 今年四十出头,擅使一副赤铁打造的大钢钳, 故人赠外号“火钳”。

    这刘明呢, 虽然相貌平平,身材中等,但着实算个人才。

    他本是草根出身,家里和武林、官场都没有什么关系,因幼时家境尚可,父母便供他读了几年书,但后来他爹沉迷赌博,以致家破人亡,他便在十三岁时被一个亲戚卖到了慕容家,成了个家仆。

    看到这个“卖”字时,肯定有人觉得,这亲戚不是东西啊,但实际上呢……

    以当时的情况来说,刘明已经父母双亡,房契啥的也早就被他的赌鬼老爸押给别人了,家里的东西也都被债主们搬了个空;而那个亲戚,自己家也不富裕,当初还借给刘明老爸不少钱,到最后,那亲戚钱也要不回来了,还多了刘明这么个拖油瓶。

    你让他把刘明带回自己家去养着……他自家老小都快揭不开锅了,再来一个半大小子,让他全家陪你挨饿?

    这么一合计呢,这亲戚便想到:要不就找个有头有脸的大户人家,把刘明卖了,一方面呢,他老爹欠我的债能挽回来一点,另一方面,也算给这小子找了口饭吃……无论如何,给人当家仆,总比饿死强吧?

    人呢,就这么回事儿,你说刘明这亲戚是大好人吧,那肯定不是,说他丧尽天良呢,也不至于,他就是一个普通人而已,他做出的选择,也是那个年代的大多数普通人一样会做的。

    就这样,刘明被卖进了慕容家,他在杂役的岗位上干了不到一年,就因为识字而被调到了账房。

    又过了一年,他人生的转折点就来了——他被调去当了当时的慕容家二少,也就是慕容籍二叔的书童。

    因刘明聪明勤谨,双商不低,很快就得到主子赏识,对方不但允许他一同伴读,还让他学习一些慕容家的外门功夫;就这样,日复一日,刘明从最底层一路往上爬,经过了二十多年,如今他已成了类似慕容家“家臣”的存在。

    文武双全的刘明,不但武功在江湖上能算二流顶尖,关键他还能担任“参谋”的角色,在很多事情上能给主子提个醒、帮着拿个主意啥的。

    因此,这次慕容籍“猛龙过江”,家里便让刘明作为慕容少爷的保镖兼参谋,一块儿跟着来了。

    前些日子,那慕容籍带人大闹“西湖雅座”时,就是刘明打败了负责看场的唐维之,当时如果换成是慕容籍自己上,面对唐维之这个“前崆峒派第十九代大弟子”,恐怕还未必能胜。

    至于扫荡孙家的各种买卖口和鱼市场,那更是少不了刘明的参与。

    说起来,有件事还是挺讽刺的——刘明当初家破人亡,就是因为他父亲赌博,虽然他父亲本身是主因,但那些开赌场的一步步的诱导也“功不可没”;可如今,随着慕容世家渐渐发展成了大朙的赌业巨擘,刘明也站到了当初迫害他家的人的立场上,而且干得还尽心尽力,没有半点纠结……只能说,人的适应力还是强。

    “少爷,确有大事。”此时,刘明听得慕容籍的疑问,沉声回道,“据说,那孙家的少爷孙亦谐……回到杭州了。”

    “嗯?”慕容籍神色微变,“他不是死了吗?”

    “这……想来是消息有误。”刘明解释道,“此前他一直都是失踪,只因时日已多,又是在海上,故就有人推测他已死,谁知他昨日忽然现身杭州……不到一天功夫,他归来的消息已激得满城风雨。”

    慕容籍听到这儿,想了想,随即便发出一声冷哼:“哼……好啊~活着更好。”他顿了顿,“这几天,城里那帮墙头草,不都在传什么……‘因为孙亦谐死了,我慕容籍才能在杭州横行霸道’吗?”话至此处,他的神情和语气都变得凶恶起来,“我呸!本少马上便让他们明白,就算那姓孙的活着,也不是我慕容籍的对手。”

    他话刚到这儿,就听得:“报——”

    一声呼喊后,一名下人便飞奔而来,呈上一物:“少爷,适才孙府的家丁送来一封请帖,请少爷过目。”

    “嗯?”闻言,慕容籍和刘明面面相觑,交换了一下眼色。

    两秒后,还是刘明上前半步,接过了请帖,挥了挥手差走了下人。

    紧接着,刘明便拆开请帖查看,而慕容籍只是背着双手,站在刘明旁边,目视远方道:“说了什么?”

    列位,慕容籍这个举动,可不是因为他不识字啊,这只是他身为大户人家少爷的习惯而已……在古时,像请帖这种并非很私密的信件,由家臣帮着拆看并当着主人的面念一遍,然后再交由主人阅览,才是常见的流程。

    这样做的一个好处是,万一信封里面藏了暗器或者毒物,也是拆信的人先中招。

    “呃……”按平时来说,这种请帖,刘明应该是拿起就念,但这次,他看了一眼,表情就变得十分疑惑,“嘶……这……”

    “怎么了?”慕容籍见刘先生反应古怪,也不再端着架子,而是凑近了对方,歪着头朝那信纸看去。

    这不看不要紧,一看他也傻了。

    孙亦谐送来的请帖是这样写的:

    ————

    青艾的慕容籍:

    你好,近來身骨可好?

    我們雖然沒見過面,但你的大名我已經停了很多次。

    我們之間可能有丶誤回,不要慌。

    初玖晚上,西湖雅座,我做東,弄個魚頭宴,我們便吃便聊。

    是兄弟就來吃魚!

    不說了。

    此致

    敬理

    孫亦諧

    朙,永泰二拾年,伍月初扒。

    ————

    慕容籍和刘明盯着这信纸看了半天,意思是大概明白了,但对于这信为什么会写成这样却很费解。

    首先这格式他们就没见过……开口就来句“青艾的”,某种角度来看算一种“直球”?还有最后的此致敬礼也莫名其妙。

    错别字什么的也就不去说它了……

    遣词造句方面也很古怪。

    最关键的是,你们孙家就没个能写东西的先生什么的吗?请帖这种东西,你完全可以找个人代写啊,不用你一个丈育亲自上阵啊!

    但孙哥的想法不一样,他觉得自己亲手写比较有“诚意”,所以他特意找来薛先生,在自己遣词造句的基础上,一边让对方指导字怎么写,一边在那儿涂……考虑到那年头也没个修正液啥的,有时候他手比薛先生嘴快,最后这请帖就成这样了。

    今早孙亦谐刚写完这请帖时,薛推血压都高了,扶着头就说自己头伤没好,赶紧回房躺下了。

    孙哥也不管,就真敢把这玩意儿装起来往外送。

    于是,慕容籍和刘明就看到了上述这些内容……

    “嗯……”片刻后,慕容籍把这信的文笔问题抛开,品了品这请帖的目的后,便对刘明念道,“这摆明了是鸿门宴……来者不善呐。”

    而刘明则是微微颔首,抬眼看着慕容籍,小心翼翼地提醒道:“少爷,咱们……才是‘来者’。”

第十章 鱼头宴(上)

    五月初九,戌时。

    慕容籍乘坐的马车,已在向着“西湖雅座”进发。

    这位慕容公子虽无大智,但也不傻,他自然考虑到了孙亦谐在半路上或是下车地点埋伏他的可能,所以,今夜他非但安排了刘明亲自为他驾车,还叫上了二十名精干的手下跟在马车的后面,一路护送而来。

    列位,您可别小看了这二十人,他们可不是普通的家丁或打手,而是慕容世家为了“远征”和“拓展业务”专门培养出来的一群“精英打手”,他们中的每一个,都是学过几手慕容家的皮毛功夫的。

    当然了,也仅止步于皮毛功夫而已;慕容家并不会把这些人培养得太过强大,免得他们学到一定程度后就甩手不干,自己闯荡江湖去了。

    “吁——”戌时初刻,刘明在西湖雅座门前丈许之地勒住了马,待马车停稳后,他便回头冲车舆中禀道,“少爷,咱们到了。”

    话音落后,慕容籍便伸手挑开了车前帘布,探头往车外观望。

    淡淡的月色下,他一眼望去,只见前方的那栋酒楼内仍维持着一片狼藉的状态,宛如废墟一般,和一旁那西湖畔的美景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很显然,自五月初一那天被慕容籍带人砸了之后,这西湖雅座到今天为止便没再营业过,连那块被摘下踩烂的招牌,此时也还静静地落在门旁的空地上呢。

    “哼……请人吃饭,也不事先收拾收拾。。”慕容籍看着自己的“杰作”, 心中得意之余,还用讽刺的语气念叨了一句。

    说这话时, 他已挪动自己那肥胖的身躯, 跃下了马车。

    待人到了车外, 再抬头看,他便发现, 眼前这酒楼除了最高的那层亮着灯之外,一到三楼都是一片黑。

    “少爷,这黑灯瞎火的, 怕是有诈啊。”这时,刘明也已从车上下来,站在慕容籍侧后方一步之地,如是提醒道。

    “怕什么?”慕容籍自信回道,“咱们带的人也不少, 还有刘先生您坐镇, 再说了……我也不是吃素的, 就凭他一个少年英雄会拿第四的货色, 能把咱们怎么样啊?”

    这话一说您就明白, 慕容公子这也是做过功课才来的。

    “东谐西毒”在江湖上的名声虽大, 但大多的传说, 都围绕着他俩干成的事儿,以及他们的谋略、人脉和手段……

    至于武功这块, 还真没什么人吹过他们。

    因为他们两个的确是没有在重大场合展示过什么高明的武学……

    少年英雄会的时候, 孙亦谐虽是拿了个殿军, 但他的武力上限在他输给女人的时候也暴露得差不多了, 黄东来则是手都没出,来了个一轮游。

    阴掉沈幽然的时候呢, 他俩干的事情并没有人看见;也好在没有人看见, 因为如果真被看见了……别人也不会提高对他们两人武艺的评价, 只会降低对他们人品的看法。

    帮锦衣卫清除幽影余党什么的就不谈了,本来也不是什么江湖事。

    七雄会上黄东来倒是露了两手, 问题他当时用的身份是“旭东老仙”, 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那是他。

    再往后“刀剑戡魔”的时候,虽然双谐曾配合着使出过“闪电五连鞭”这样的手段, 但这已经不是江湖中人认知的范畴了,这一看就是“仙术”啊, 所以大多数人还是觉得此前削弱了萧准的“四剑三刀”才是战斗的主力, 孙黄二人只是用旁门左道捡了人头。

    而最近一次两人身处大事件的漩涡中心, 就是在广州平定绿林道龙头选举的事儿, 那次他们留下的唯一单挑战绩就是孙哥在河边用流氓手段殴打了大啲一顿……黄东来和其他人则都是联手出击,打的对手也就那样儿。

    我这么一回顾您各位应该也明白了,事实上,双谐行走江湖至今,他们还从来没在公开场合下,以公平单挑的形式战胜过任何一位江湖大佬或成名高手。

    他们留下的战绩和传说,基本都是用各种武功以外的、邪门儿或阴险的手段“执行了正义”……

    在这个前提下,慕容籍经过一番分析,自是觉得自己不虚孙亦谐。

    按他心中所想:今儿我在这儿要是遇上那“西毒”黄东来,我可能还会顾忌一下“黄门三绝”的厚重,但你孙亦谐……又不是武林世家出身,两年前还在擂台上输给女人呢,如今的武功又能强到哪儿去?我慕容籍身为武林名门的大少,年龄也比你大上几岁,且自幼苦练,能文能武,难不成我还怕了你这个在鱼市场发家、连请帖都写不好的文盲?

    慕容籍的这番想法,确也有一定的道理。

    只不过,他不可能算到……孙亦谐是一名穿越者,而且就在不久前,还在那二仙岛上有了奇遇。

    再加上慕容籍这几年仰仗着家族的崛起,在走南闯北的过程中可说是顺风顺水、攻无不克……他还没遇到过搞不定的人呢,故有些膨胀了。

    在这种低估对手、高估自己的情况下,慕容籍今晚敢来赴这“鸿门宴”,也是理所当然了。

    “少爷,你看。”二人下车后没多会儿,眼尖的刘明便看到酒楼内隐隐光源出现。

    不多时,便见得一人,二十上下, 四条眉毛,着一袭宽松的衣衫,提着个灯笼, 从酒楼内的楼梯上缓步而下,继而又穿过大堂,来到了大门外。

    “呵呵呵……”孙亦谐瞅见外面站了二十多人,而他自己就一人,却也没有丝毫的慌乱,他眉开眼笑地就走到了马车旁那二人跟前,随手把手中的灯笼杆儿夹在腋下,再抱拳冲那比较年轻的一位笑道,“敢问这位兄台,是否就是慕容公子啊?”

    虽然那个年头也没个照片啥的,但因为慕容籍的体貌特征比较好认,所以孙亦谐只是事先听了别人描述,再凭他的眼力劲儿扫一扫,便很轻易地从人群中辨出了慕容籍。

    “正是。”慕容籍回这俩字儿时,语气不屑,神色傲然,明显就是一副要来吵架的样子,且回完他就立刻反问道,“你是孙亦谐啊?”

    慕容籍也是初见孙亦谐,不过关于对方的形象,他那耳朵里也是早就灌满了,故有此一问。

    “没错,就是在下。”孙亦谐仍旧是面带笑容,好似对方那不客气的态度一点儿都没让他不悦,“孙某久闻慕容公子大名,今日一见,果然是人中龙凤,器宇轩昂……幸会幸会。”

    “嗯?”听到这第二句,慕容籍就愣了。

    他当时心里就在嘀咕:不对吧,我砸了他的酒楼、闹了他的鱼市、又坏了他们孙家那么多买卖……他约我出来理应要兴师问罪啊,但这会儿他怎么跟我这么客气呢?我明明也没给他什么好脸色看啊?

    “呃……啊,幸会,幸会……”话都到这儿了,慕容籍又不能不接,于是他在稍微迟疑了两秒后,还是选择了客气回去。

    这就是所谓“伸手难打笑脸人”呐,人家好端端跟你打招呼,说的又都是褒奖你的好话,你总不能回他一句“你才是人中龙凤,你们全家都人中龙凤”吧?

    “慕容兄,这外边儿风大,要不咱先上楼,坐下再聊?”孙亦谐说着,就侧过身,做出要引路的姿态。

    慕容籍闻言,与刘明交换了一下眼色,随即才沉声回道:“行,孙兄请。”

    “请。”孙亦谐应了声,就提着灯笼走到前面,开始领着慕容籍、刘明、以及那二十名精英打手往楼上去。

    这西湖雅座的布置,咱前文书虽有提过,但您多半是忘了,我这儿便稍微再提一嘴……就是说呢,这酒楼的下边儿两层是给一般客人堂吃用的,上边儿那两层则都是雅间儿。

    初一那天慕容籍带着手下来砸店时,并没有去动三楼和四楼,因为他很清楚,那天楼上雅间里坐的人都是本地有头有脸的人物,他在楼下砸店树威可以,直接上去跟他们发生正面冲突……就没有必要了,毕竟他以后要把“欢弈阁”开到杭州来,还需要楼上这些达官显贵的捧场和支持呢,万一结仇就不好了。

    也正因如此,眼下孙亦谐正带着慕容籍等人前去的四楼,还是完好无损、可以正常接待客人的。

    “慕容兄,这边请。”不多时,孙亦谐便领着众人来到了那间名为“达芬奇密码”的雅间门口,随即就停下了脚步。

    这一刻,慕容籍通过该房间那敞开的房门朝里看去,发现屋内已然站了两个人。

    一个,是头上还缠着绷带的薛推。

    另一个,则是脸上还有伤没痊愈的唐维之。

    “哼……原来如此,搁这儿等着我呢。”慕容籍见得此二人,心中反倒是安稳了一些。

    为什么这么说呢?

    因为刚才这一路上来时,慕容籍总觉得孙亦谐对他的态度实在太好了,这非奸即盗啊,故而他一直提防着楼梯和走廊的暗处会有人冲出来暗算自己。

    跟在慕容籍身旁的刘明,也是差不多的想法。

    然而,两人提防了半天,神经持续紧绷着,却根本没等来任何的危险,这让他们越发不安起来……

    好在,此刻他们瞧见了薛唐这两名砸店事件的受害者,这下他们就“懂了”——原来姓孙的这小子并没打算跟我们开战,他就是想拿前些日子的那点事儿跟我们谈谈条件,然后让那两个被我们打伤的下人当场哭哭惨,以此多讹些利益罢了。

    经常出去进行江湖谈判的慕容公子和刘明,对这种套路再熟悉不过了,所以他们瞬间就下了判断,觉得孙亦谐也是这个路数。

    “本以为是‘鸿门宴’,结果却是‘和头酒’……”迈步进屋时,慕容籍已在心中暗笑道,“呵……也罢,至少算个识时务者,知道和我们慕容家作对没好果子吃……那行吧,本少也看在你是个聪明人的份儿上,给你几分薄面,只要今后在这杭州地界你别挡咱们慕容家的财路,前几天发生的那些事,我也可以多少赔你几个钱。”

    还没落座呢,慕容籍就已在心中把自己今天谈判的底线都想好了。

    胸有成竹的他,还冲刘明看了一眼,仿佛是想用眼神炫耀一下自己已经看穿了一切。

    “嗯……慕容兄,外面这些位……”孙亦谐见只有刘明跟着慕容籍进屋了,其他人都在门外走廊里站着呢,故试探着问道。

    “啊?”而慕容籍也是这时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一个问题——今晚自己这阵仗,有点丢人了。

    人家孙亦谐请他来吃饭,处处以礼相待,完全没有要加害的迹象,而他却是带着二十多保镖,一路跟着他到了雅间门口,这会儿走廊里都给站满了,搞得店里的伙计都不好走动……

    慕容籍的这种表现,在旁人看来,就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而且还非常怕死。

    “不是不给慕容兄面子啊,实在是没想到您会带这么些位来,今晚我那厨房只准备了一桌食材,怕是不够招待您那么多弟兄的……”就在慕容籍愣神之际,孙亦谐又补了这么一句。

    他说的这话,听着是客客气气的实在话,但落到了慕容籍的耳朵里,却让后者臊得慌。

    “你们还傻站着干什么?谁让你们跟上来的?”急于挽回面子的慕容籍,下一秒便赶紧转头,冲着门口那帮手下喝道,“我就跟孙兄吃个饭,用你们这么保护吗?走!都走!到楼下等着去,都挡着人家上菜了!”

    大声说完这段后,慕容籍还用余光瞟了孙亦谐一眼,似是想看看对方信了没有。

    “慕容兄……呃……还有这位大哥,来来,咱先坐下说。”孙亦谐则是摆出了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一边抬手示意慕容籍和刘明入座,一边已亲自拿起桌上的茶壶给那两位倒上了茶水,“喝杯茶,消消气,别跟下人们一般见识。”

    就在孙哥说这几句话的同时,慕容籍带上来的那帮精英打手都已遵照着少爷的命令灰溜溜地下楼去了。

    而慕容籍在接过孙亦谐递来的茶杯之时,嘴里还在念道着:“嘁……这帮饭桶,真是不教训一下不行,孙兄你不说,我都没发现他们跟着我上来了。”

    刘明在旁看着少爷这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操作,也是哭笑不得,尴尬的冷汗都出来了。

    “对了,还未请教这位……”幸好孙亦谐也是立刻就转移了话题,将视线投向了刘明。

    “哦,这位乃是我们慕容家的家将,刘明刘先生。”慕容籍介绍道。

    “刘明,见过孙少侠。”已然落座的刘明,此时再度起身,冲孙亦谐抱拳施礼道。

    “诶~先生客气了,快坐快坐。”孙亦谐虽没起身,但也抱拳回礼,并再度做了个“请”的手势。

    刘明复又坐下后,孙亦谐便高声冲屋外道:“来人呐。”

    “少爷,有何吩咐。”本就在走廊上待命的店伙计几乎在孙哥话音未落时就已进门应话。

    “跟袁师傅他们说一声,准备上菜吧,顺带把温好的酒也拿来。”孙亦谐吩咐道。

    “好嘞。”伙计诺了声转身就走。

    孙亦谐也趁着这时,将眼神缓缓扫过慕容籍和刘明的脸,随即又抬手朝站在自己身后的两人示意了一下:“慕容兄,刘先生,我介绍一下,我身后这二位呢……分别是我们西湖雅座的掌柜薛先生,和负责看场的唐兄弟。”

    “啊……”慕容籍闻言,只是侧目仰头,随口答应了一声。

    他这反应也没啥问题,因为按当时的礼数来说,慕容籍是孙亦谐这个主人请来的贵客,他的确是没必要跟对方手下的“下人”打什么招呼的,人家跟他介绍了,他也只需要知会一声表明自己知道了便可。

    “二位,前些日子多有得罪,我们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了。”而刘明,则是冲那两人看去,并给了句场面话。

    这话,并不算道歉,语气上也听不出什么歉意。

    刘明这只是同样以“下人”的身份,不卑不亢地替他们少爷做出个想要和解的姿态。

    而薛推和唐维之呢,听到这话后,并没有吱声,两人仍是默默站在孙亦谐身后两侧,也不知是何用意。

    “哎~刘先生,你甭跟他们这么客气。”倒是孙亦谐,这时开口道,“我今天把这两人叫来,是让他俩给你们赔罪来的。”

    “什么?”慕容籍听到这儿又疑惑了,他心说,“这小子今晚安排这两人杵在这里,不但不是要兴师问罪,还要给我们赔罪?这未免……也太贱了吧?”

    还没等慕容籍把这事儿想通,孙亦谐便已回过头去,用训斥的语气对薛唐二人道:“你们说,是不是你们那天没把慕容兄他们招待好,这才引发了冲突?”

    “少爷说是,那便是……”薛推回这话时的神色很微妙,看起来像是快要委屈哭了,但又有那么一丝丝……像是在憋笑。

    “我没啥好说的,我认罚。”唐维之说着,深深低下了头,好似不想让别人看到他的表情。

    “哼!好~你们认了就好。”孙亦谐一挑眉毛,嘚嘚瑟瑟地接道,“那就按我之前吩咐的,去把‘那个’拿上来吧。”

    第十章 鱼头宴(上)

第十一章 鱼头宴(下)

    孙亦谐说完这句之后,薛推和唐维之便双双应承,转身出去了。

    慕容籍和刘明虽不知道孙亦谐口中旳“那个”是什么,不过听他那语气,应该是某种用来惩罚薛唐二人的东西。

    这个路数嘛,慕容籍也是知道的,大致流程就是:两个江湖大佬谈判,其中一方为了给对方施压,便随便找个理由,让自己手下的小弟当着对方的面演苦肉计;被施压的那方要是肯就着这台阶下的,便先看上一会儿,然后在小弟们快要撑不住的时候,再来上两句类似“算了算了,有话好说,别为难小的嘛”这样的套词,而施压的那方也顺势接两句“兄弟你真是宅心仁厚”这样的废话,随即再让小弟们停止自残,抬下去医治。

    这么一来二去呢,双方此前的冲突便算是“化解”了,面子上也都过得去,接下来就能谈事儿了。

    至于那些负责演苦肉计的小弟,您也别觉得他们有多委屈,这些人事前都是得到过承诺的——万一你把自己演死演残,安家费方面绝对不会亏待了你,而如果你最后挺过来了, 仍能继续为大佬效力,那等你伤一好立刻就能上位。

    事实上, 自古以来, 这种“替老大上阵顶缸”的任务, 是很多能力不足的喽啰上位的绝佳途径。

    综上所述,这种基于混混文化的、绿林和江湖共通的陋习, 某种角度来说也算是“三赢”,每一方都在其中各取所需,并没有觉得自己亏了。

    当然, 眼下只是慕容籍推测孙亦谐要跟他玩这套,实际上是不是呢?

    嗒嗒嗒……

    不一会儿,屋外的走廊上又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屋内三人闻声,齐齐看向门口,结果, 来得并不是薛唐二人, 而是三名伙计。

    “少爷, 锅来了。”为首的一名伙计先在门外停步, 禀报了一声。

    “上桌吧。”孙亦谐随口回道。

    “诶。”那伙计应了声,便迈步进屋, 然后径直来到桌前,一边将手搭到桌布边缘, 一边接道,“三位爷, 劳烦请先撤半步。”

    孙亦谐闻言, 便将双手抬离了桌面, 又将身子朝后挪了几分;慕容籍和刘明见状,虽有迟疑,但很快也都有样学样。

    待他们的身体和手都离开桌面后,那伙计便抖腕一抽, 将盖在桌面上的桌布给抽走了。

    由于他的速度非常快, 所以在桌布被抽离后,桌面上的那些茶杯茶壶愣是没倒,就连杯中的茶水都未洒出半滴。

    这一手呢……说难也不难,大多数普通人经过练习就能做到, 但一般来说,不太会有人在这种场合下使用,因为要是失败了,当着贵客把茶水打翻什么的,后果还挺严重。

    可眼前这个普通的伙计,却是非常自信且淡定地就抽掉了桌布,这就让慕容籍和刘明也不得不高看了这西湖雅座一眼。

    “列位请留神脚下。”收掉桌布后,那伙计又道了句,并俯身钻到了桌底下。

    也不知他动了什么机关,反正三秒后,就听得“吱——”一声,这圆桌正中间一块盘子大小的桌板就降了下去。

    搞定了这些之后,这名伙计便回头去招呼屋外的另外两人将一口上宽下窄、上扩下深的特制铜炊锅抬了进来。

    很显然,这个锅的底座刚好能嵌入桌面的凹陷之中。

    待伙计们把锅架好后,慕容籍和刘明方才看清,桌上这口炊锅内已经盛了大量的底料、配料,以及一个特大的、七分熟的鲔鱼头。

    紧接着,这几名伙计又去拿来一个装满高汤的大铜壶,一边给炊锅的底座点火,一边就把热汤兑入了锅中。

    下面炉火一起,上面热汤一浇,那食材的鲜香之气瞬间就在屋内荡开。

    慕容籍和刘明虽然也都是吃过见过的主,但此刻闻到这香味儿,也是不禁鼻孔放大、口中生津。

    “二位,这锅先炖着,一会儿咱先吃别的菜,待喝上三五杯,中间这锅料的味道也就出来了。”孙亦谐说话间,便又有几名伙计先后端来了几盘精致的冷盘和温好的酒水。

    那些冷盘里的菜,也都是鱼,除了铺在冰上、彰显刀工的生鱼片外, 其他几种鱼的做法和种类,慕容籍他们皆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当然了,这也正常, 以孙亦谐那穿越者的奇葩创意为基础, 再以苦学了《太和公秘传食谱》的袁方治的厨艺来实现的这些菜色,在这个世界上自然都是独一无二的。

    想要镇住像慕容籍这样的人,就是得用这些“奇”的东西,毕竟“贵”的东西对方早已见怪不怪了。

    长话短说,酒菜上了,三人便先吃喝了起来。

    上过酒桌的都明白,酒桌上谈事儿,不先喝上几杯能谈么?

    而当他们喝上几杯之后呢,薛推和唐维之便也回来了。

    “少爷,我们来了。”薛推走到门前时禀道。

    孙亦谐、慕容籍和刘明随即便都朝薛推看去,只见得,此时薛先生和唐维之二人正双双低头站在门口,两人的样子和离去时相比只有一个变化——他们的脖子上,各多了一条大金链子。

    “孙兄,这是……”慕容籍不太明白,这是唱得哪出啊。

    孙亦谐则是立刻给他解惑:“慕容兄这还看不出来吗?我让他们‘负金请罪’啊!”

    “负……”慕容籍刚想把这四个字儿重复一遍,便意识到了什么。

    他随即就在心中暗道:“这小子……金荆不分是吧……”

    “慕容兄,你别跟我客气,你刚才说得对,这些下人,就是‘不教训一下不行’啊。”孙亦谐一边夹上一口菜吃,一边拿筷子尖儿指着门口那两位,“今儿只要你不发话,我就让他们一直‘负金’负下去,谁来劝都没用!”

    “谁他妈会来劝啊?”慕容籍当时就在心里骂开了,“不就戴一金链子么?你戴到死去也没人管你啊!合着你姓孙的不单是文盲,还是一傻子呗?”

    但是呢,稍稍冷静下来一些后,慕容籍又想到:“不对……若他真是傻子,怎么可能在生意场上做到那么大,又在江湖上闯出那番名声?别的不说……就说他这西湖雅座,从装饰布局、到人手菜色……这绝不是一个傻子老板能置办的,我看……他是在装傻。”

    念及此处,慕容籍便也理解了薛推和唐维之二人的举动——说白了,孙亦谐这是舍不得用这两位使什么苦肉计,所以他就自己装傻,虚虚实实,想让对手自乱阵脚。

    “呵……”一息过后,慕容籍喝了口酒,轻笑一声,“算了算了,都过去了,让他们摘了吧,戴着脖子不酸吗?”

    他也是见过大阵仗的人,不想在这种事情上和对方浪费太多心眼儿,故轻描淡写地就将这篇儿揭了过去。

    “慕容兄,真就这么算了?”没想到,孙亦谐并没有立刻下令,而是歪着头,朝慕容籍挤眉弄眼地又问了这么一句。

    慕容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故叹息一声,有气无力地接道:“唉,当然是真的,再者……如今想来,纵然他们是有错,但我也有一点不对的地方嘛,当时火气上头,砸了孙兄的店面和招牌,我得赔偿你啊。”

    “唷!慕容兄,这是哪里话?”孙亦谐道,“我的人有错在先,怎么能让你再破费呢?”

    慕容籍听到这儿,心中暗道:“你他妈有完没完,差不多得了,这假惺惺的话再说下去我都腻歪。”

    不过表面上,慕容公子还是强忍着,又接了一句:“应该的,应该的……”

    就这样,在一番虚伪的推诿过后,薛推和唐维之的大金链子也不用再戴了,两人退下后,慕容籍便答应择日会让人送上二百两纹银来赔偿孙亦谐。

    或许有了解咱这本书里银两购买力的看官这时会说了,二百两是不是太多了?

    但其实您仔细算算,除了酒楼的一二两层重新装修的钱和店员们的汤药费外,这西湖雅座还损失了从五月初一到今天为止的全部营业额呢,而且接下来这里也不是短时间内就能重新开张的……这么一算,二百两还是孙哥让了一步。

    “慕容兄,我跟你说句心里话……”酒楼的赔偿谈完了,孙亦谐就准备转移到下一个话题,“我觉得咱俩还是有很多共同点的……你看,你我年纪相仿,都是替家里分忧,出来求财而已……只不过我在杭州算有点底子,而慕容兄你是初来乍到,再加上你刚来的时候我不在,所以难免会有点误会和摩擦,其实误会解开了就好。”

    慕容籍一听:得,这是要说我坏了他的鱼市场和其他买卖的事儿了吧?

    而孙亦谐也如对方所预期的一样,接着便道:“我今天把话摆在这里,只要慕容兄今后愿与我交好,大家一起挣钱,那前些日子里……我那鱼市口和其他买卖上发生的事儿,我都可以当作没有发生过。”

    此言一出,就有点图穷匕见的意思了。

    慕容籍借着喝酒的动作,心中疾思:“哼……‘一起挣钱’?瞧这意思,这小子是想跟我合作啊,你果然不是什么傻子,还精得很呐……知道傍上我们慕容家这棵大树,远比与我们为敌要明智。”

    “哦……”慕容籍放下酒杯时,便开口道,“却不知,孙兄所说的‘交好’,是指什么呢?”

    孙亦谐也喝了口酒,再道:“好说……我知道慕容兄想把欢弈阁开到杭州来,只是此地达官显贵甚多,势力也错综复杂,有很多琐事你暂时难以摆平……”他说着,伸出了三根手指,“我看不如这样,由莪出面,帮慕容兄选个风水宝地,并搞定所有的阻碍……包你三个月内就能开张。”

    “那么……孙兄这样帮我,有什么条件吗?”慕容籍也是紧跟着孙哥的思路,抛出了这个关键的问题。

    “害~咱们好兄弟讲义气,还说什么条件呢?”孙亦谐先是脱口而出地来了句虚的,随即他就将话锋一转,接道,“不过嘛……若慕容兄的欢弈阁建成之后,能把赌场周边那些相关的买卖口儿……比如卖吃食的、卖酒的、还有当铺等等,都让给我来做……那兄弟我也算沾你点儿光是不是?”

    慕容籍听到这里,心里的一块石头算是落下了。

    如果今天孙亦谐表现得过于聪明,或者过于愚蠢和疯狂,慕容籍都会觉得棘手,但眼下孙哥的表现,在慕容籍看来,就是“正正好好能被本少拿捏住”的那种水平。

    慕容籍很清楚,“赌场周边其他买卖”的利润,虽不如赌场本身,但也同样很可观;孙亦谐作为一个商人兼地头蛇,会觊觎这一份利益,自是合情合理、无可厚非。

    如果慕容籍抵死不让半分,那孙亦谐就会借着鱼市场和其他买卖被他冲击的事情继续做文章,等待他们的就是全面开战。

    这一战,慕容籍纵使赢了,也不太可能把在杭州根基深厚的孙家彻底铲除,等他后续把欢弈阁开出来之后,也会不得安宁。

    但如果慕容籍让出这块利益,和孙亦谐“交好”,那孙亦谐不但能在启动阶段帮他扫清很多障碍,今后欢弈阁的周边等于还长久拥有了孙家这个保护伞,能帮他们挡掉不少事。

    这笔账算下来,是双赢。

    慕容籍想通了这些后,便看向了身旁的刘明;刘明身为保镖兼谋士,自也能算清这些。

    两人花了几秒交换了一下眼神,并相互点头示意了一番,慕容籍的底气也就到位了,于是,他立马就大笑起来,举杯冲孙亦谐道:“哈哈哈哈……好!孙兄是个爽快人,那我也交你这个朋友,你说的这事儿……我答应了。”

    “好!那咱们一言为定!”孙亦谐也是面带笑容,顺势和对方干了一杯。

    此后三人也是相谈甚欢,一盘盘精致的美食,伴着一壶壶美酒下肚,不知不觉他们就一直聊到了子时。

    酒足饭饱后,早已放下戒备的慕容籍已有八成醉,就连刘明也喝了个半醉。

    两人辞别了孙亦谐,便驾着马车,带着楼下那二十名已经饿了四个小时的精英打手回府去了。

    在路上慕容籍还跟刘明吹呢:“你瞧少爷我是不是精明能干?一顿饭的功夫,就把这杭州孙亦谐收下当狗了。”

    而刘明也是顺着少爷的意思拍了几句马屁。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不知不觉便已回到了慕容籍居住的庄园。

    这个庄园,是慕容籍来到杭州之后直接全款买下的,按现在的说法呢,算郊区,但因为当时“市中心”的范围也没多大,所以过来也不算太远。

    刘明把醉醺醺的慕容籍搀下车时,他们手下的一名打手已经走到大门口去叫门。

    但奇怪的是,那打手只是伸手一拍……庄园的大门,便被推开了。

    “诶?”打手也觉得奇怪啊,这大半夜的,大门怎么虚掩着没关啊?

    他正疑惑着呢,其身前的门已缓缓敞开,只见那门后的院落里一片漆黑,鸦雀无声,理应在附近值守的下人也不知所踪。

    “怎么回事儿?”刘明这时已经扶着慕容籍走到近前。

    那打手一听,立刻转头回道:“刘先生,不对劲儿啊,这大门没关,院儿里也没人,而且连盏灯都没给少爷留。”

    “嗯?”这一瞬,一种不祥的预感在刘明心中迅速升腾,让他的酒意都散了大半。

    “你们几个……”下一秒,刘明赶紧冲周围几名正举着火把和灯笼的打手道,“快……快进去看看,看庄内还有活人吗……”

    第十一章 鱼头宴(下)

第十二章 上钩

    刘明的担忧虽然不无道理,但“庄内所有的打手包括下人都已被灭口”这个假设……还是有点夸张了。

    诚然,孙亦谐并非什么善茬儿,可他也不至于一起手就把慕容籍这座别庄内的所有人统统杀光啊。

    说到底,这些人也只是在慕容籍手底下打工的雇员而已,并没有犯下什么非死不可的罪过,何必要杀了他们呢?

    再者,此前孙亦谐和卢大人之间已有过约定,本地官府在双方这场博弈中的底线就是“别闹出人命”,所以不到万不得已,孙哥不会越界的。

    长话短说,在一番搜索过后,那些精英打手们就回来禀报,说留守在庄内的五六名打手以及十来个下人都被捆绑起来关在了柴房里,并没有任何伤亡。

    然而,人员没有损失,不代表财产也没有……

    在搜索过程中,打手便发现,庄内库房的门被破开了,库房里那些装满银子的银箱也都已不翼而飞。

    听到这个消息,刘明面如死灰,慕容籍则是惊得连酒都醒了大半,那满脸的横肉都在抽搐着……

    这几箱银子,可是他拿来打点门路、开设赌场用的,那是几千两的巨款啊;这钱一丢, 他还开什么欢弈阁?带着这几十个打手回老家的路费都不够了。

    “快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惊怒之下,慕容籍揪住一名刚刚松绑的打手领口便大声喝问。

    “少……少爷……您息怒啊……”那打手则是战战兢兢地回答, “事……事情是这样……”他略微思索了几秒, 吞了口唾沫, 再道,“傍晚时分, 您和刘先生带人离开没多久,庄内便闯进来一伙儿蒙面的贼人,他们不但人多势众, 还都抄着家伙……什么木棒、麻袋、绳子、石灰粉……要啥有啥……您今晚把庄内大半的人手都带出去了,剩下我们几个实在是招架不住,那些家丁丫鬟也都不顶事儿,于是咱就被他们给擒了。”

    “然后你们就把库房的位置告诉他们了?”慕容籍恶狠狠地追问。

    “少爷!您这可冤枉咱了,别说我们不肯讲, 就算我们肯讲, 对方也根本没问呐。”那打手委屈地回道, “他们把咱们绑起来、堵上嘴之后, 就扔进了柴房, 没再理过咱们了,咱也不知道他们在外头干嘛啊。”

    听到此处,慕容籍气得额头上的青筋都凸出来了,看他那样儿,好似下一秒就要把面前的打手揍一顿出气。

    “少爷,我看他说的应该是实话。。”刘明看出了端倪, 便适时劝阻道,“咱这庄子也就那么大, 再说对方人手众多,只要搜一搜,找出库房的所在并非难事,的确是没必要做什么询问。”

    他这么一说呢,算是稍稍压了压慕容籍的火气。

    慕容籍想了几秒后, 沉吟一声, 便撒手松开了那名打手的衣领。

    “哼……真是一群废物。”但松开后, 他还是不忘骂上这么一句泄愤。

    “少爷, 依我之见,现在再去责怪他们也无济于事, 不如想想怎么追回失银。”刘明见少爷冷静了些许,便接着言道。

    “嗯……”慕容籍从鼻孔里长出了一阵气,接道, “莫非……刘先生已有头绪?”

    “那是自然。”刘明回道,“少爷您想啊……咱来杭州的时日虽然不多,但谁都知道这间别庄已是您慕容大少的产业,试问一般的蟊贼,谁敢到这儿来打您的主意?”他顿了顿,“但今晚来的这伙人,人多势众、有备而来,还正正好好挑在了您去赴那孙亦谐的鱼头宴时下手,您不觉得……这太巧了吗?”

    看到这儿可能有人要说了,这种事还需要刘明点出来吗?慕容籍自己就想不到?

    害,正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嘛。

    其实只要让慕容籍再多琢磨一会儿,他肯定也是能想到的,但当时当刻,他突遭剧变、又惊又怒、酒也没全醒,脑子肯定没那么快就转过来。

    此刻被刘明一提醒呢,慕容籍立刻就想通了:“妈的!对啊!这姓孙的今夜原来是在跟我玩儿调虎离山呢?”

    “不错。”刘明接道,“他从一开始就是故意摆出‘鸿门宴’的架势,让我们觉得他不怀好意,从而不得不带上大量的人手前去,以防万一……结果,他却好生招待我们,让我们根本没有动手的理由,只用自己一人,便拖住了我们那么多人……而另一方面,他又派出手下,埋伏在咱庄子附近, 待我们一走, 就来個釜底抽薪。”他说到这儿时,也是显出几分恼怒之色,“唉……是我棋差一招啊, 按说我应该考虑到这事儿的。”

    “刘先生也别自责了。”慕容籍这会儿可是急得很, 他也并不想去追究刘明什么,只想快点把钱弄回来,“既然眼下已经知道是孙亦谐干的这事儿,那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杀奔孙府找他算账!”

    “不不,少爷……不可冲动啊……”但刘明却是一口便否定了慕容籍这主意,“这孙亦谐诡计多端,能装会演……今夜他既然已经做下这事,恐怕早已有了万全的对策,我们若立刻贸然前去,只怕又会中了他的后招。”

    “这……”慕容籍脸都气红了,“难道就这么算了?”

    “属下的意思是……不妨等到明天天亮,再做计较。”刘明接道。

    刘明这建议无疑是正确的,他虽然并不知道孙亦谐究竟藏了什么“后招”,但根据他目前与对方接触下来的情况,他已明显感觉到这个年轻人的智谋和城府绝非等闲,这种人不可能没计算过今晚慕容籍回过味儿来立刻前去反扑的情况。

    “等?”而慕容籍闻言,却是瞪大了眼睛喝道,“不行!这我怎么能等得下去?”

    “少爷……”刘明还想再劝。

    “刘先生不必说了,我意已决!”可刘明终究只是个参谋兼保镖,最终拍板的人还是慕容籍,“弟兄们!抄家伙!跟我走!去找那姓孙的小王八蛋算账!”

    他这一嗓子吼起,周围的打手们自是纷纷呼应,只不过呢……那呼喝声多少有点有气无力的,毕竟这群人已经五六个小时没吃过东西了。

    而刘明也没再说什么,他见劝不住少爷,便也只能跟着一同前去。

    当然,他这番妥协,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刘明从孙亦谐并没有为难庄内这些下人这点判断,对方应该不是那种毫无底线的无赖、至少不会轻易杀人吧,所以再怎么样,慕容籍此去是没有性命之虞的,这……就够了。

    假如慕容籍此番前去有可能会死掉,那刘明肯定是宁可出手将其打晕也要将其拦下的。

    …………

    丑时将至,也就是凌晨一点不到那会儿吧。

    这个时间,在朙时,基本上是所有人都在熟睡的时刻了。

    但今夜,杭州的大街上,却有那么几十个人和一辆马车仍在跑着。

    那正是慕容籍率领着刘明和自己手下的几十名精英打手,抄着火把、棍棒、砍刀……风风火火地在往孙府赶。

    这一回啊,慕容公子可是干脆把除了家丁丫鬟之外的所有打手全部带上了,反正他那庄里已经被抢劫过了嘛,也没啥好守的了。

    啪啪啪——

    来到孙府门前,慕容籍都不用打手们上前,他自己就直接从马车上冲了下来,直奔门口,抬手就拍。

    边拍还边骂:“孙亦谐!你这偷鸡摸狗的混账东西!快给老子滚出来!”

    咔——

    他这边第一声叫骂刚出口,旁边的小门居然就开了,就好似有人早已在那儿等着他来似的。

    “唷,这不是慕容兄吗?大半夜的,这是干嘛呢?”出来应话的,正是孙亦谐本人。

    “你还敢明知故问?”慕容籍血管都快爆了,登时就撩起袖子要冲上去打人。

    “少爷!”刘明赶紧从旁将其拉住,“切莫冲动啊……”

    被他拦住的慕容籍,虽停下了脚步,但两眼还是死瞪着孙亦谐:“姓孙的!你调虎离山,劫我钱财!快把老子的钱还来!”

    “啊?”孙亦谐闻言,瞬间露出一脸的贱气,似笑非笑地应了这么一个字儿,随即他停顿了几秒,再道,“慕容兄这话是从何而起啊?我怎么听不懂呢?”

    “你他妈……”慕容籍跟要咬人似的,又往前莽了几步。

    刘明都快拉不住他了,只能边拽边扭头对孙亦谐快速说道:“孙公子,你是聪明人,我也不跟你说虚的了……一句话,你若还愿与我们慕容家交个朋友的,那就把银子还来,我们只当这是场玩笑,今夜在西湖雅座所谈的那些条件依然作数!”

    “呵呵呵……玩笑?”孙亦谐的确是笑了,不过是冷笑,“砸了我的酒楼、打了我的人、冲了我的鱼市、闹了我的买卖……也都是玩笑吗?”

    “孙公子,之前那都是误会……”刘明还想和平解决。

    但此刻孙亦谐却是直接打断了他:“是不是误会,或者是不是玩笑,你们说了可不算……”

    他话至此处,突然,孙府之外,各条街巷的暗处,一下子涌出来一大队官兵,刀弩齐备,眨眼间就把慕容籍那伙人给围在了中间。

    慕容籍手下的打手们尽管平时也挺跋扈,但见了这阵仗,自也不敢轻举妄动。

    “这三更半夜的,怎么闹这么大啊?”一息过后,知府卢文便在师爷和胡捕头的陪同下粉墨登场了。

    “草民……参见卢大人!”而孙亦谐也是在第一时间就装模作样地高声施礼。

    “见过卢大人……”慕容籍和刘明一看这情况,也只能先拜了再说。

    不管他们慕容家的背景如何深厚,明面上也只是一介平民而已,不可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对知府这种级别的行政长官无礼的。

    “那个……本府接到报案,说这里有人意图行凶,是怎么一回事啊?”卢文紧接着就道。

    其实谁都明白,他此刻出现在这里,铁定就是和孙亦谐串通好了的,哪儿人家前脚刚到,还啥都没干呢,你就已经接到报案抵达现场的啊?

    但装,他还是要装一下的……

    “禀大人,是草民派人去报的案。”下一秒,孙亦谐也是顺水推舟,张口就来,“大人您也看到了……这位慕容公子挟一众家丁恶奴,手持凶器,欲闯我家门,且一开口就管我要钱……我怕他们是想劫财杀人,灭我满门,故赶紧派人去官府呼救,幸得大人及时赶到,救我于危难之中,大人真乃我杭州百姓的再生父母,青天在世啊!”

    慕容籍听完这段话人都傻了:这他妈还有王法吗?你先劫了我的庄子,现在还来贼喊抓贼、颠倒黑白、倒打一耙?

    “你!姓孙的,你别血口喷人!分明是你先派人到我的别庄里劫了我几千两银子,我现在只是来要回去而已!”慕容籍赶紧给自己喊冤。

    “哦?竟有此事?”卢文一边应着,一边就朝孙哥看去。

    “大人,我都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孙亦谐先是面不改色地回了卢文一句,随即又摆出他那贱气逼人的表情冲着慕容籍道,“慕容兄家里若是遭了贼,那应该去报官啊,来找我做什么?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是我‘派人劫了你的银子’?”

    “我……”慕容籍一时语塞,到这时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孙亦谐派去的人都是蒙面的,而且根本没有跟那些被制伏的打手们说过话;也就是说,打劫了慕容籍的这伙“贼人”……无论长相声音都没有暴露,慕容籍的手下就算想指认孙府的人都不知道该指谁。

    “那伙贼人是有备而来,专挑我们少爷今晚带人出去赴宴、庄内空虚之时下的手……”这时,还是刘明接过话头,试图用逻辑与孙亦谐对抗,“而知晓我们少爷什么时候会去赴宴的,除了我们自己人,那就是孙公子你了。”

    “哈!”但孙亦谐丝毫不慌,“笑话!”他立刻诡辩道,“难道就不能是有一伙贼人一直盯着你们那庄子,然后正好今晚等到一个空虚的时机就出手了?再说了,我是请你们少爷吃饭,又不是请他来打群架,我怎么知道他会带多少人来?倒是你口中的所谓‘自己人’有可能知道,那他们串通外人、监守自盗的嫌疑更大不是吗?”

    “呃……”这下连刘明也不知道怎么辩了,说到底,几乎毫无证据的他们本来就很难仅用推测去驳倒对方。

    “姓孙的!你装什么蒜呢?”慕容籍这下又急了,“这整个杭州城,除了你孙亦谐,还有谁敢打我慕容籍的主意?有本事你现在让我去你府里搜,我的银子一定就在里面!”

    “呵……”孙亦谐笑了,“这话说得……什么叫打你的主意啊?我们孙家可是书香门第,我孙亦谐虽是不才,没有考取功名,只当了个买卖人,但做的也都是正当营生,赌场窑子这些我都不沾……怎么到了你这个开赌场的人嘴里,我反倒像是个恶霸土匪了呢?”他顿了顿,“还有,我们孙家在杭州也算有头有脸,你现在无凭无据就诬赖我抢劫,还要私自搜查我家……你这是不把咱们卢大人当人呐?”

    “嗯,孙贤侄言之有理啊。”卢文这时也附和道,“慕容公子,且不说你并没有什么证据能证明是孙贤侄劫了你的钱财,就算有……这搜查之事,也该是我们官府的职责,你这样私带家丁前来闹事,我很难做啊。”

    完了,彻底败了。

    这是此刻刘明心中唯一的想法。

    刘明是个有自知之明、且懂得审时度势的人;事情到了眼前这般地步,他已很清楚,慕容籍根本不可能斗得过这个孙亦谐……也别说慕容籍了,就算让慕容家的家主亲自前来,恐怕都够呛。

    他也终于明白了,近年在江湖上声名鹊起的“东谐西毒”为什么能靠着武功之外的那些东西便拥有如此的江湖地位。

    “少爷……今儿这事,不宜再辩,咱们还是先回去,从长计议……”数秒后,刘明赶紧在慕容籍耳边轻声嘀咕,想在他说出更多会授人以柄的话之前让他撤。

    慕容籍听到这话,那叫一个无能狂怒,他只能在临行前,瞪着孙亦谐再来一句:“孙,亦,谐!你给我记住,这事没完!”

    说罢,他就起身冲卢大人抱了抱拳,想要带人走。

    “且慢!”但孙亦谐岂会放他离开。

    “你还想怎么样?”这一刻,连刘明都有点怒了;在他看来,孙亦谐今夜劫了他们几千两银子,又在智力上爆了他们,还让他们折了面子,之前损失的所有财产和场子应该都找回来了,再咄咄逼人,那可就过了。

    “刘先生别动怒嘛。”孙亦谐道,“我是看慕容兄今夜仍有不服,所以想给他一个机会……‘一把全赢回来’。”

    “不必……”刘明刚要拒绝。

    慕容籍却好像听到了某种关键词一般,回头就抢道:“什么意思?”

    “呵呵……”孙亦谐见他上钩,便接着道,“我听说,慕容兄你在江湖上有个诨号叫‘赌霸王’,想来在赌术上颇有些造诣……而我呢,平时也好玩儿两手,不过我对自己的水平没什么概念,一直想找个高手切磋一下……”

    “你想跟我斗赌术?”慕容籍问道。

    “说的没错~”孙亦谐回道,“今日正好卢大人也在,可以给我们做个见证,我俩不妨就在此约定个时日,公开赌上一场……”他微顿半秒,再道,“我若输了,今夜慕容兄被那些贼人劫了多少钱,我就赔给你多少,而且先前在西湖雅座里我承诺帮你们办的所有事我都会照办;但慕容兄要是输了……”

    “我要是输了,立刻离开杭州,不再踏足此地!”慕容籍还没等孙哥说完,就用充满自信的坚定语气,自己接上了这句。

    第十二章 上钩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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盖世双谐介绍:
江湖路上走走停停翻开年少漂泊的回忆如今走过这世间,万般留恋峰吹起了从前盖世双谐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盖世双谐,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盖世双谐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