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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三天两觉     盖世双谐txt下载     盖世双谐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章 奇遇造恶人

    永泰十九年,春,杭州。

    这一转眼,已是冬去春来,距离孙亦谐回到杭州也有好几个月了。

    这几个月里,孙亦谐可说是前所未有得忙,忙到他连过年都没能歇上几天。

    那他忙什么呢?还不就是“西湖雅座”的事儿呗。

    搞这种大工程,起步阶段是最艰难的,通常在选址和买地的流程上就能耽搁掉三五个月,更何况……孙亦谐还是准备在西湖边上这种寸土寸金的地方开酒楼,这其中要“疏通”和“打点”的关系可太多了。

    好在,他孙家在杭州毕竟是势大,再加上孙亦谐最近刚在锦衣卫那边刷了点声望,因此官府那边也是处处给他开绿灯。

    终于,在这年的正月二十,孙亦谐的这间酒楼算是正式开始施工了。

    朙朝的木石建筑工艺已经非常出色,即便孙亦谐提出了“层高八尺(约2.5米),共四层”这种在当时来讲相当罕见的要求,技术上其实也没什么问题,只要你的人手和施工款能一直跟得上,这种工程最快三四个月就能竣工。

    不过,那个年头的大部分工程,往往是做不到这两点的,所以拖个一年半载也是常事。

    孙亦谐自是不希望拖那么久,所以他这次可是搞了大手笔:江南一带最好的工匠和督造几乎都被他招来了,请的工人劳力也都是那种年轻力壮的,想来混日子的一概不要;造楼用的那些建筑材料呢,也都是照好的买,本地的被买完了就从外地调运……

    简而言之一句话——不差钱,只求把事情办好。

    就这样,又过了一个多月,到了那阳春三月,酒楼的工程进展可说是非常顺利,孙亦谐总算也闲下来一些了。

    可偏巧就是这时节,杭州城里出了事端。

    据传,有一名唤“红梅雀”的江洋大盗,赶巧不巧的就在这时流窜到了杭州府。

    此人是何许人也?

    四句话——绿林不齿皮子道,江湖难容虎狼徒,奸淫掳掠无不为,丧尽天良枉称人。

    您说就这么一位,绿林、江湖、官府都想他死的歹徒,他怎么还没死呢?

    很简单,他的武功好啊。

    好到什么程度?这么说吧……和同龄人比的话,他比沈幽然厉害。

    可能有人又要奇怪了:一个江洋大盗,武功为什么会这么高?

    或者也可以反过来想:一个三十岁时武功就达到一流门派掌门水平的人,为什么会混成江洋大盗?

    这就说来话长了……

    各位看官也是见多识广,想必大家都看过类似这样的一种故事:

    一名少年,自幼背负血海深仇,过着受人欺辱、颠沛流离的生活。

    直到某天,他坠落山崖/跌落谷底/失足落水……

    然后在机缘巧合之下,他遇到了一位绝世高手,或者是捡到了绝世高手留下的秘笈/刻在山上的武功心法/藏在猿腹中的经书……

    同时,他还可能顺带着找到一些仅生长在这个地方的天材地宝,吃一口下去就可以功力暴增/潜能激发/百毒不侵之类的……

    总之,在经历了这一番奇遇后,待出山之日,这名少年的武功不说是天下无敌,也已经到了可以和那些顶尖高手有来有回的水平。

    再往后的情节呢,基本就是这位少年重返江湖、横空出世,有怨报怨、有仇报仇,行侠仗义、处处留情,最终和一位或多位红颜知己归隐山林的路子了。

    这样的故事初听初看之下,还是挺有意思的,但看多了之后,不禁就会让人生出一个疑惑——假如这个少年是个坏人会怎样?

    或者说,他也不需要是个坏人,他只需是个不好不坏的俗人,又会怎样呢?

    洪威,或许就是答案。

    二十五岁前,他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大朙百姓,以打杂为生。

    论文,他倒也认识不少字,因为小时候家里不算太穷,爹娘送他去念过几年书,但他也就止步于识字而已了。

    论武,他常年干体力活儿,有膀子力气,但武功他是断然不会的,也够不上绿林道上“壮士”那种天生神力的标准。

    你说他是好人吧,他的思想觉悟可高不到哪儿去。

    你说他是坏人吧,他也没胆儿偷鸡摸狗违法乱纪。

    捡到小钱不交他敢,见着大财明抢他不敢;偷瞄人家小媳妇儿他敢,上前调戏他不敢;跟人打架他敢,下黑手他又不敢……善良淳朴他不算,奸恶贪滑他也不算。

    就这么一个人,某天他运气到了,便也赶上了一回“主角待遇”。

    那日,洪威接了个活儿,帮人跑腿,为了省些路费,他离开大路抄了条近道,结果就失足摔落了山崖。

    没想到,他不但没摔死,还在山谷底下找着一个曾有高人居住过的山洞——武功秘笈,有;天材地宝,也有。

    洪威在那谷底住了五年,练了五年的绝世武功,吃了五年的天材地宝,临走之前还不忘把此地毁了个干净,防止将来会有别人也得了这奇遇。

    洪威出山的时候,刚好是永泰十八年的秋天,也就是洛阳的少年英雄会前后。

    刚出江湖时,他的胆子也不大,虽然他自己感觉自己的武功应该挺高的,但毕竟在这之前他从未跟人交过手,心中终归是有些畏惧和不安。

    因此,那段时间他也没敢做什么特别出格的事,只是偶尔和一些江湖杂鱼起个冲突什么的。

    但后来……随着他和别人交手次数的增多,他对自己的实力定位越来越清楚了,于是,他的胆量也是水涨船高。

    很多以前他想都不敢想的事,现在他可以去做,而且做完了还不怕被人找麻烦。

    当一个凡人得到了力量后,你觉得他会怎样?

    他会继续当一个凡人,并用他的力量去服务这个社会?

    是的,我正在拿彼得·帕克举例……以及,仔细想想,能做出那种选择的人,其实就不能叫凡人了,因为他在精神上也是个“英雄”。

    真正的凡人、俗人……得到力量后想到的第一件事,必然是为自己谋私利——在保证自己安全的前提下,充分利用这力量让自己过得更好。

    在这个过程中,有些人姑且还能坚守底线,但还有些人会随着**的膨胀而迷失,逐渐丧失道德。

    洪威,无疑属于后者。

    起初,他还觉得自己是个侠客,专门去找些强盗山贼下手,在打击恶人的同时,顺带把恶人身上的银子抢来自己花。

    这钱花得……倒也算踏实。

    然,有句话说得好——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当洪威用抢来的钱过了一段大手大脚的日子后,你再让他过苦日子,可就难了;但这世上哪儿有那么多贼人可以供他抢掠啊?所以那段时间,洪威只要手头紧了,脾气就大……一个人脾气一大,便容易跟别人起争执,而能跟他叫板起争执的,多半也是江湖或者绿林中人,不是什么善茬儿……因此,洪威就把那些得罪他的人也当“恶人”给办了。

    再后来,他干脆就说服自己,有钱的就是恶人,不是有句话叫“为富不仁”吗?那我抢他们,就是“劫富济贫”咯。

    “财”的事儿上,他就这么说服自己了,那“色”这事儿,自也不远了。

    在我们熟知的那些故事中,“主角”们的红颜知己多,通常都是有个先决条件的——无他,就是一个“帅”字。

    什么叫“一见杨过误终身”啊?杨过长成古天乐那样,那个“误”就是耽误的意思,但如果杨过长成郭德纲那样儿,那个“误”就是个误会。

    洪威呢,本身长得也不咋地,谈吐气质又比较粗俗,自打膨胀以来,他说话还多了不少戾气,可说是越发惹人厌恶。

    像这样的人,就算有女人愿意接近他,通常也是怀着目的的:多半为财,或者想求他办事儿,不可能有人冲着他这人来。

    洪威这人智力虽是不高,但他也不傻……退一步说,就算他真的傻,被骗过几次自然也能学聪明点的。所以,他对自己也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这德行想找什么红颜是没戏了,要女人去青楼使些银子便是了。

    但青楼去多了呢,他又腻了,觉着风尘女子没意思,想找那良家女子……

    这个时候的洪威,手上的人命也不少了,好人坏人他都杀过,道德、名声之类的,对他来说也不是很重要了,于是,他就开始干起了那采花的勾当。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人们开始将他称为“红梅雀”。

    所谓红梅,其实就是“洪威”这个名字的误念,且因为他开始活跃时是在冬天,而那“雀”字,自是在暗示他的轻功。

    他本人呢,对这绰号还挺得意,他觉着好听啊,所以他后来干脆就去定制了一堆绣着红色梅花和麻雀的帕子,每次作案之后就在现场留一块。

    到了这个时期,洪威也算是彻底堕落了。

    什么世间的律法、道德,他都已视若无物,他的眼里便只剩下了酒色财气,别人怎样都与他无关,他只要自己快活就好。

    当然,他会变成这样,也称不上是意外,甚至可以说很典型——一个人,一旦得到了超过自己心性和器量所能包容的能力,多半都会被慢慢腐蚀……

    就这样,不到半年,洪威便在各省作案超过二十起,大部分受害人不是被他杀害就是后来自杀了,“红梅雀”造成的影响可说是极为恶劣,不但是官府发下了海捕文书,就连江湖和绿林两道也都想拿他。

    但那年头拿人哪儿有那么容易?也没个相片儿啥的,画像这玩意儿的准确度又实在太低,参考意义有限,所以洪威仍是肆无忌惮地到处流窜作案。

    终于……三月的某一天,他来到了这杭州地界。

    其实他早就想来了,因为一直听说这江南的美女水灵嘛;不过,当洪威进了城后,他立刻又起了别的心思。

    而他的目标也不是旁人,正是那杭州……孙府。

第八章 一掌示来意

    三月的一个清晨,西湖畔某地。

    薛推引着孙亦谐来到工地上的时候,现场已围了不少人,当然大部分都是工人。

    看见孙家少爷亲自来了,大伙儿也都很自觉地让开了一条路。

    不多时,那两人便步入了正在修建中的酒楼一层,并径直朝着西北角走去。

    “少爷,您看,就在那儿……”薛推如今已是孙府的管事之一,对孙亦谐的称呼早已变了。

    孙亦谐循着薛先生指的方向看去,那边也没别的,就一根柱子。

    只是,此刻这根粗到一个人都抱不住的柱子上,赫然印着个掌印,而且由这掌印为中心,还有十余条细密的裂痕向着柱体蔓延开去。

    孙亦谐盯着这掌印看了几秒,稍加思索后,便问道:“除了这个,还有别的吗?比如字条儿之类的东西?”

    “没有。”薛推摇摇头,“我已差人仔细找过了,其他地方都还完好,没有找到字条,也没有地方被刻过字。”

    “嗯……”孙亦谐若有所思地应了一声,再道,“薛先生,此事……你怎么看?”

    薛推可是今儿一早就听说这事儿了,所以此刻,他的心中早已有了一番推论,几乎没怎么思考就回道:“依薛某愚见,这留掌之人……多半是为求财而来。”

    “哦?何以见得呢?”孙亦谐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当即挑眉问道。

    这个问题,就不是那么好答的了。

    因此,薛推他略微沉默了几秒,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胡子,顺带整理了一下语言,这才应道:“首先,这不像是寻仇。”

    “理由是……”孙亦谐示意对方说下去。

    “一个为了寻仇而来的人,不会做这般高调的事,因为打草惊蛇对他接下来的行动并没有什么好处。”薛推回道,“当然了,如果此人有十足的把握,认为自己一定可以得手,倒也有可能会事先恐吓,以此来让对方感到恐惧……”他顿了顿,话锋一转,“但那样的话,他理应要留下姓名、或者能代表那段恩怨的线索才是,否则这恐吓就没意义了。”

    “嗯,薛先生所言不差。”孙亦谐听到这儿,边点头边补充道,“再退一步讲……这人若是来寻仇的,他从一开始就不该跑到这工地来拍掌印,而应该去我家拍才对。”

    “少爷明鉴。”薛推适时地跟了句马屁。

    “呵……”孙亦谐笑了笑,“先生请接着讲。”

    薛推的话的确还没完:“不是寻仇,那剩下的可能,无非就是妒恨或者敲诈了……”说完这句,他抬头朝四周看了看,然后将声音压低了几分再道,“咱们这‘西湖雅座’,眼下虽还没有建成,但明眼人应该都看得出来,待它落成之日,势必会影响到杭州城中其他那些酒楼乃至青楼的生意,由此来说,引起妒恨也是在所难免。”言至此处,他又看向孙亦谐,拱手道,“只不过,薛某以为,凭少爷您在本地的口碑、势力,以及您在江湖和官面上的名声……就算有人心中不忿,也不敢去雇佣武林高手给您来这么一出,所以……”

    “所以……”孙亦谐接过对方的话头道,“……就只剩下‘敲诈勒索’这一种可能了对吧?”

    薛推点点头:“薛某以为,打这一掌的人是想告诉我们,只要他愿意,随时可以让我们花费数月所完成的工程毁于一旦……而他现在没有把事情做绝、还留下了余地,便是希望我们能‘识趣点’,选择‘破财消灾’,否则损失只会更大。”

    “唉……跟我想的一样。”孙亦谐这是实话。

    当然,孙哥的思考过程,并没有薛推那么复杂,他只是因为本就熟知类似的套路,所以看到这状况几乎本能的就反应过来了。

    他会问薛推的意见,也不过就是想让薛推来佐证自己的结论,并且帮他把逻辑理顺而已。

    在市井中,这勾当叫“挖火点子”,什么叫“火点”呢?很简单,有钱人在江湖黑话里就是“火点”,没钱的那叫“水点”。

    那怎么“挖”呢?就拿眼前这事儿举例好了:你孙家不是要搞大工程吗?那想挖这火点的人,就可以来给你捣乱——截你的建材、打你的工人、到工地上砸东西闹事等等,手段是五花八门,总之让你的工程做不下去就行。

    对于那些来捣乱的人来说呢,他们只需要付出人力和时间就行了,但对施工的那方来说,这每拖一天就是一天的施工成本,工人不干活儿你也是得给钱的啊,你跟他们耗得起吗?与其这么耗着,还不如给他们点钱了事,这样花得反而少不是吗?

    或许有人会觉得,这么算账,是混蛋逻辑。

    没错,这就是混蛋逻辑,你想不走这个逻辑,很简单……你找官府的人也好,找比他们更狠的无赖也罢,只要把事儿平了,你就可以不给他们钱,至于你给不给平事儿的人钱,那是另一回事,性质上不一样。

    那个年头,面子、路子、银子……你至少得占一样儿,否则你办不成大事儿。

    孙亦谐呢,其实已经算是三样占全了,按理说他是不该碰到挖火点子的;这杭州地界上的地痞无赖谁人不知——你今天敢去挖他孙家的“楚头儿”,孙家少爷明天就敢请你去西湖底下挖蚯蚓。

    然,洪威可不是本地人……更不是什么普通的市井无赖。

    虽然他也在江湖上听说过一些有关孙黄二人的传闻,但说实话,他根本没把孙亦谐这种二十岁都不到的小鬼放在眼里。

    按武功来说,他洪威可是相当于一流门派掌门级高手的存在,在他的理解里,江湖上比自己大十岁的人里都很难找出几个比自己武功高的,那更不用说比自己年纪小的了。

    至于孙家那“势力”嘛……他就更无所谓了。

    洪威本来就是江洋大盗,朝廷的通缉要犯,你找官府的人出面又能怎样呢?落实到最后,还不是得有个捕快打赢了他才能抓到他吗?再加上他孤家寡人一个,没有门派,也没有亲人朋友什么的可以用来要挟他,甚至连廉耻他都快没有了……像这种滚刀肉,着实难对付。

    眼下,这洪威想敲孙家一笔,也是临时起意。

    本来他到了杭州就是想继续干那采花勾当的,谁曾想,那天他在西湖边上溜达着找目标的时候,刚好有几辆运木料的车打他身边儿过……洪威他可识货,自打“放飞自我”之后,他手头可松了,经常出入各种豪华的消费场所,所以好东西他是一眼就分辨得出来啊,因此,当时他打眼一扫,就意识到这车上拉的都是相当昂贵的好木料,且数量很多……

    出于好奇,洪威就找了个路人随口问了问,这是哪家大户人家要盖偏院吗?

    那路人斜了他一眼,回的头一句就是:“外地来的吧?”

    其实这就是句废话,是不是外地来的,你听口音不就知道了吗?就算不听口音,听到他问出这种问题,你也该知道啊。

    说白了,这句就是标准的装逼开场白……接下来,这路人无疑就是一通吹,说这孙家怎么怎么有钱,孙家少爷怎么怎么牛逼,好像人家牛逼跟他有什么关系似的,然后他就开始数落洪威这外地来的土包子见识短,连咱孙哥都不认识,你这辈子的鱼就算是白吃了。

    洪威听完了呢,心里就有点火儿了,但如今的他,自是不会把火发到一个路人身上的;他现在看普通百姓已跟看草芥一般,就算是杀了对方,他也没什么感觉,既不解气也不快乐,所以无必要他也不会乱杀人。

    那他这火儿向谁发呢?就孙亦谐了呗——听说你有钱有势是吧,那行,我就是要让大家看看,你再有钱有势,也得听我的,我让你给钱你就得给。

    于是,当天晚上,洪威就潜入了这还在施工中的“西湖雅座”。

    那时节,可没有什么“夜间施工”的说法,你就是想在晚上施工也没那照明设备来支持你,所以这天一黑,工地上就没什么人了。

    直接在工地打地铺睡觉的工人确也有一些,但人数不多,毕竟大部分工人还是本地人,有家可以回。

    以洪威的轻功,溜进这种工地自是轻而易举,他进去后也没怎么犹豫,随便找了根柱子就动手了。

    当了那么久的“坏人”,那些道儿上的规矩,洪威也知道了不少,所以这晚,他就只留了“一掌”,用黑话来说这叫“丢砣”,即先暗示你我是干嘛来的。

    有些不懂规矩的无赖,不知道“丢砣”,头回上门就大闹特闹,把人整栋楼都给拆了……那你这么一搞,人家说不定就干脆把工程取消了,这你还怎么“挖”呀?

    洪威可不会犯这错误,留完这掌,还没等那些听到动静惊醒过来的工人看见他,他就遛了。

    这个时候,他便已经想好:明天见了这掌印,那姓孙的小子心里对我自然也会有番计较,晚上我再来,且看他是备好了银子等我呢,还是备好了埋伏等我……要是他备了银子、银子也够,那就罢了;要是他不知趣,见了我的掌力还想跟我来硬的,呵呵……

第九章 赠银藏玄机

    夜幕再临。

    洪威,也再次来到了那尚未竣工的“西湖雅座”。

    和昨夜不同,今晚那工地上是空荡荡的,一个打地铺的工人都没有了。

    洪威明白,这代表自己昨晚的“丢砣”奏效了,对方肯定已做好了准备,在等着他呢。

    果不其然,他还未迈进那一楼大堂,就明显察觉到了黑暗中有人,而且是一大帮子人。

    只可惜,人虽多,但从这些人的呼吸声判断,他们全都是些普通人罢了,连一个会武功的都没有。

    洪威他自恃武功高强,根本就不惧这种埋伏,所以他依然是大摇大摆地迈步进门,边走边笑道:“呵……来的人还真不少啊。”

    说话的同时,他已暗运起了内力,随时准备动手……

    然,那些人并没有像他想象中那样围攻上来。

    “的确是不少。”下一秒,黑暗中响起了薛推的声音,“不过……以阁下的武功,想必也不会把这点人放在心上。”

    洪威闻言,冷笑:“呵……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薛推对这问题也是早有准备,他很快回道:“我家少爷的意思是……既然阁下是来求财的,那咱就按道儿上的规矩走。”

    啪啪——

    说到这儿,薛推便快速拍了两下手。

    闻声,一名孙府的家丁从薛推的身后走出,将一个两尺见方的木箱子摆到了大堂正中间的地上,摆完后他就快步退下了。

    虽然这一切都是在黑暗中发生的,但以洪威的眼功和耳功,并不难窥探出眼前的情境。

    “这箱里,大约有五百两,皆是在外流通过的碎银,算是我家少爷为阁下备的一点薄礼,希望您收下后,可以高抬贵手,放我们一马。”这时,薛推又接着方才的话道,“至于您的名号、相貌等等,我们也不打算打听,免得惹您不踏实……”言至此处,他略微停顿了一下,再道,“不知这样处置,阁下可还满意?”

    那还能不满意吗?

    薛推这话说得可是滴水不漏啊,其应对的方式也很符合“挖点子行”的那一套。

    眼下面子也给你了,钱也给你了,而且交易的时候他们也是特意在黑暗中跟你对话,连你的脸都没看见……这样你要是还不满意,那就不是奔着钱来的了。

    这洪威呢……说到底,主要还是想讹钱,他跟孙亦谐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置气也是一时的,犯不着为了这点火气跟钱过不去。

    所以他稍一琢磨,便应道:“嗯……看在你家少爷还算懂事的份儿上,那大爷我也给他个面子呗。”

    其实这哪儿是给人面子啊?是给钱面子才对。

    此刻,洪威一边说着,一边已朝着那箱子走去。

    别看他表面上是已经跟对方言和了,但实际上心里的戒备可没放下——谁知道你这箱子里到底是银子还是别的什么?万一是杀人的机关、毒烟、或者毒蛇之类的东西呢?另外,为什么你偏偏把箱子放在这个位置?是不是这底下有什么陷阱?或者天花板上有什么东西一会儿会砸下来?

    洪威也不傻,这些他都得防着,所以到箱子跟前这几步,他走得非常慢;到地儿站定之后,他也是时刻紧绷着神经。

    在观察了几秒、基本确认了头顶和脚下都没有陷阱后,洪威才拔出佩剑,用剑尖拨动了箱上的锁扣,然后再用剑锋顺着缝儿慢慢把箱盖给挑开。

    这整个过程中,他本人的身体都离箱子保持着一米以上的距离,且随时准备抽身闪避。

    吱——

    终于,箱子打开了。

    箱中的白银反射着微弱的月光,将整屋人的视线都吸引了过去。

    “哈哈哈哈……”一看里面装的确实是钱,洪威便笑了,“行,你家少爷挺够意思的……”说话间,他便重新盖上了箱盖,一猫腰就将那箱子拿了起来,夹在了左腋下,“那我就告辞了。”

    “不送。”薛推的态度还是很冷静,没有让对方察觉出半分的异样来。

    他话音还未落,那洪威已然夹上了箱子,回身跑了。

    装着五百两银子的箱子,大概三十多斤重吧,对习武之人来说这点重量不叫事儿,更不用说洪威这种高手了。

    不过他也是做贼心虚,明明没发现有人追踪他,他还是在夜色中绕了一段时间,再三确认没有“尾巴”后,这才溜回了自己下榻的客栈。

    回到客房,洪威二话没说便锁好了门窗、点上一盏小油灯,立马又打开箱子,再次确认里面的东西。

    他为什么还要二次确认呢?

    这也是道儿上的常识——挖火点子挖出的钱,拿回来之后最好立刻再盘一遍,因为这种钱,一般都会“短斤缺两”,要是不在第一时间算清楚了,分赃时就容易出矛盾。

    当然了,洪威是单干,不需要跟人分,不过盘还是要盘的。

    毕竟这是敲诈勒索来的钱财,被敲诈方付钱的时候心里肯定不舒服,人家会设法少付一些也很正常:比如眼下,这个装银两的箱子,只要在箱底多垫几块木板,或是表面那层银子的底下混进去一些铅制的假银、石子儿什么的,很容易就能蒙混过关。

    而作为敲诈的那一方呢,事后就算发现了,只要这个“凑数”的比例别太夸张,通常也都是会接受的。

    这些规矩,洪威自然也懂,因此,在二度检查时,他已有了心理准备,哪怕最后只有六七成银子是真的,他也认了;因为五百两的六七成也有三百多呢,那个年头的穷人家若是有这笔钱……过两辈子都足够。

    可他没想到,最后检查下来,这一箱竟然全是真银,一点儿假都没掺……

    “嚯!讲究啊。”这下,连洪威都不得不感叹上这么一句了。

    能这么给钱的主,确实是少见。

    而且给的都是碎银,这就意味着你不必承担拿着银票去柜上取钱的后续风险,也不必担心这钱上有什么记号,再加上此前的交易全是在黑暗中完成的……看起来这孙家少爷是真的准备把这钱给足了,将此事办个周到,且并不打算事后去追查敲诈者究竟是谁。

    “这么爽快的主……看来这钱对他来说是九牛一毛啊。”洪威随即又想到,“呵……行,这次就先算了,等哪天你这酒楼开张了我再来,下回就问你要一千两。”

    列位,这就叫人心不足蛇吞象啊。

    一个人他要是来钱的路子不正、来得太容易了,那其对金钱的概念也会逐渐变得扭曲,继而使其贪欲也膨胀到一个常人无法理解的程度。

    但无论如何吧,至少此时此刻,洪威是相信自己这趟挖火点子成功了的。

    他……太天真了。

    虽然他的武功是很高,但出来混的时间终究是太短……

    或许有人会说,洪威涉足江湖的时间不是和孙亦谐差不多吗?但您可别忘了,孙亦谐出江湖之前是什么人?洪威出江湖之前又是什么人?

    人孙哥在鱼市场混的时候,你洪威还在给别人挑大粪呢,现在你想敲诈他?还觉得敲完了自己能全身而退?

    那么孙亦谐他到底是在哪里做了手脚呢?

    其实还是银子上。

    在大朙,需要用“整银锭”来付钱的场合无疑是很少的,且银锭也分很多种,并不是所有银锭的大小、规格和造型都一样的,只有官府铸造的官银才有统一标准,且这个标准也并非一成不变。

    那时大部分在民间流通的银两,都是拿各种规格不一的银锭绞出来的碎银,或是用碎银重铸成的小锭……而这些活儿,全都是普通市井中的银匠们在做。

    而为什么那时的人会有“只有整锭的银子上才会有记号”这种惯性思维呢?因为有记号的银锭,那记号都是靠“模子”拓上去的,在铸银的时候就已同步完成了,没有人会先铸造好一批银子,然后再一个一个往刻上记号。

    整银尚且如此,何况碎银呢?

    但正所谓……事在人为。

    逐一在银子上刻记号,也并不是不行,只是要花费大量的人力和时间而已。

    孙亦谐今夜让薛推送出去的这箱“碎银”,就是他在今天白天雇佣了大半个杭州城的银匠一起赶工才搞定的。

    乍看之下,每一块都是形状不规则的碎块,但其实每块上都留有一处极难被察觉的小记号;这记号一般人根本也看不出来,不过当这银子重新流通回银匠们手中时,则一定会被发现……到时候,便可由这银子的流向来逆向追踪这钱是在哪里、以及被谁给花出去的。

    洪威对此可是一无所知,他本来也想不到碎银子上会有什么记号,所以他只是检查了箱子里的银两数目,根本没发现什么别的异常,更想不到孙亦谐会来追查他。

    因此,第二天,洪威就退了客房,直奔杭州最豪华的青楼而去;反正是孙家少爷“请客”嘛,五百两够他逍遥好一阵儿呢。

    而他这一去,便引出那——孙亦谐设局风尘地,红梅雀命丧雨栖楼。

第十章 巧言动贼心

    又是一杯酒下肚。

    洪威有些倦了。

    不是疲倦,是厌倦。

    这几天,他一直在这雨栖楼里待着,干的事儿呢,也无外乎吃喝嫖。

    作为杭州最高级的青楼之一,这雨栖楼的硬件和服务自然都不差,只是……像洪威这样的人,已去过太多类似的地方了,他对酒色的欲求都被拔到了一个很高的程度,仅仅是“好”,对他来说是不够的。

    前文也说过,洪威就是因为已经不满足于用钱可以买到的刺激,所以才当的采花贼;如今他会往这青楼里钻,也无非是想看看杭州的青楼和他过去寻访过的那些有什么不同。

    结果,也没什么不同。

    于是他的歪心思又开始活动了……

    这会儿他手里端着酒杯,怀里搂着姑娘,心里却在想着:明天我可得出去走走,看看路上有没有什么对我胃口的、良家的大姑娘小媳妇,若是遇不到着好的,我就去打听打听哪里有那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或者去尼姑庵探探也行。

    您瞅瞅他这念想……说实话,跟他一比,当年那西门大官人也得自叹不如啊。

    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二十五岁前一个只敢偷瞄女人的杂役,如今却成了个色中的恶鬼、花里的魔王;若那个把武功心法留在山谷下的高人知道自己造就了这么个祸害,怕是得气得从土里爬出来。

    “恩客,今日的酒菜……不合口味吗?”

    这雨栖楼的姑娘,也都是很擅察言观色的,看到洪威脸上那表情,便试探着问了一句。

    洪威闻言,回过神来笑了笑,并伸手在对方身上又捏了一把:“呵呵……哪里哪里,我只是在想些事情。”

    就在他们对话的当口,那妓院的老鸨刚好推门进来。

    一听洪威这话,老鸨就吊高了嗓子道:“哎哟~大爷呀,您这话说得……”她一边说着,一边就凑到了洪威跟前儿,“咱这儿的姑娘是哪儿不好啦~怎么美色当前,您还心不在焉的呢?”

    洪威朝她扫了一眼,勾起一边的嘴角:“呵……鸨母,你来得正好,我姑且也再问一句……”他是老嫖客了,不会跟老鸨绕来绕去的说什么废话,直接就道,“你这儿……还有没带来给我见过的姑娘吗?”

    巧了,老鸨这会儿进来,就是想找机会跟他说这事儿呢。

    “唷,大爷啊。”但她还是要拿拿架子,摆出一副不太高兴的神色,看了看此刻正陪伴洪威左右的两名姑娘,“这翠翠红红怎么你了?是说错话得罪了您呢?还是哪里伺候得不周到了?人姑娘还在你怀里呢,你就问我这个呀?”

    洪威见状,冷笑一声,态度还是很淡定:“她们……挺好的。”

    他的话就到这儿了,没有再说下去。

    那言外的意思,就等对方自己领会了。

    能当上老鸨的都是什么人呐?那个儿顶个儿的都是人精,属于在宫斗片里绝对能活到大后期的那种类型,能不懂他的意思么?

    “你们先出去。”一息过后,那老鸨的脸就沉了下来,并冲房里的两位姑娘道了句话、使了个眼色。

    翠翠和红红走得也快,毕竟能下班谁想加班呢。

    待两人出了屋、带上门之后,那老鸨才端着架子、一脸高冷地向侧方挪了几步,然后自说自话地就在洪威那张桌边坐下了。

    瞧见她这腔调,洪威非但没生气,还有点高兴,因为他明白,这老婆子摆出这种状态来,便说明她还藏着“好货”。

    “妈妈……”因此,下一秒,洪威就给对方换了个称呼,说话的语气也变得亲切起来,“……可是有什么不方便说的?”

    “哼……这方便不方便的……”老鸨说到这儿顿了顿,“……还不是看您吗?”

    洪威一听这话,就更来劲儿了:“哦~明白,明白……”

    说话之间,他的右手已伸到了怀中,迅速掏出了两锭银子,随手就搁到了桌面上。

    这两锭,都是个头儿较大的整银,是他前两天拿着碎银子去找银匠兑的——是的,您没看错,在他收完孙哥钱的第二天,他就去找过银匠了,也就是说,其实他早就暴露了。

    “嗯……”那老鸨斜眼看了看桌上的银子,却没去拿,只是沉吟一声,接道,“爷啊,我可不是这个意思。”

    “哦?”见她还在卖关子,洪威就有点不高兴了,他如今当恶人当惯了,耐性变得很差,经常就是几句话一说就翻脸,“你是嫌少?”

    “哎~”被这么一凶,老鸨那态度又软化下来,“爷您听我跟您讲嘛……”说到这句,她才装模作样地伸出手去,把桌上的银子收进了怀里,“这事儿真不在钱多钱少……”

    洪威一看对方把银子拿了,心中就定了不少,脸上也再度浮现了笑容:“呵……我懂。”他立即凭借自己这半年来高强度逛窑子的经验,推测出了一种可能,“是不是有那种‘清高’的姑娘,不乐意随便见客呀?”

    他这个推论很靠谱。

    在大朙,有很多青楼,尤其是上档次的那种,贼喜欢搞这一套。

    其中有些是真的,但更多时候……并不是姑娘真不乐意接客,而是老鸨子故意造那种清高人设,搞饥饿营销,以此哄抬价格。

    “唉……”不料,眼前那老鸨,却是叹了口气,“她不是不乐意‘随便见客’,而是根本就不见客。”

    “啊?”洪威挑眉道,“妈妈,这你可把我当外行了吧?”他微顿半秒,接道,“进了你们这地方,还由得她吗?只要你想,会没有办法逼她就范?”

    他说的对,除了庶爷那种特殊情况外,正常来讲,哪个窑子会养闲人呢?

    开青楼的真要逼迫某个女子去接客,那办法多得是,除非你真有胆量一头碰死、一了百了……但那种人,毕竟是极少数,如果多的话,那青楼早就都倒闭了。

    “爷,这您就有所不知了。”那老鸨说着,顺手就拿起桌上一杯方才姑娘喝剩的酒,饮了一口,再道,“这可不是一般的女子,老妈子我干这行也几十年了,像成色这么好的‘瘦马’,我也是头回见……”

    “等等等等。”她这话才起了个头,洪威就把她给打断了,“闹了半天,就一‘瘦马’?”

    他会有这反应也很正常。

    什么叫瘦马?说白了就是由专门做“瘦马买卖”的人贩子养大的女孩。

    这种人贩子,通常并不偷拐,而是直接出钱从穷苦人家中收购面貌姣好的女孩,买回后教她们歌舞、琴棋、书画等等,待女孩长大后,人贩子便按姿色才情将其分为几等,“上等”的就卖与富人作妾,“中等”的则作仆婢或通房丫头,而“下等”的,才会卖入秦楼楚馆、烟花柳巷。

    因此,此刻洪威听到“瘦马”二字,其第一反应就是能进青楼肯定是下等货,故而有些失望。

    “您别着急,听我说嘛。”那老鸨也不生气,撇了撇嘴就接着言道,“虽是‘瘦马’,但可不是因为差才会被卖到我们这儿的,是有因由的。”

    “什么因由?”洪威也是抱着姑且再听听的心态应了一句。

    老鸨这才娓娓道来:“这姑娘,本是被人重金买下,欲赠给户部右侍郎万大人为妾的;谁想到……她人还没过门儿呢,就被那侍郎夫人给撞见了,夫人一看她美貌惊人,岂能容她留下?但又怕把她送回去,日后还会被送来,所以便悄悄差人把她从府中送出,再次远卖,这才辗转到了我这里。”她说到这儿,又喝了口酒,“您可别看她是‘瘦马’,老婆子我买她,花了整整二百两……就这价,我还觉得是捡了个便宜呢……也莫说是你们男人,这丫头,我见着都动心。”

    听到这里,洪威那心里可就躁起来了,他也不管自己是客人身份,顺手就拿起酒壶,给老鸨斟了杯酒:“妈妈,此话当真?她真有那么好看?”

    “瞧您这话说的。”老鸨子那态度是胸有成竹啊,“这我能骗您吗?若是假的,您到时候看一眼不就穿帮了?”

    “对对对……”洪威脸上那笑容都已经快绷不住了,“那……您说她不接客,又是怎么回事儿呢?”

    “唉……不就是那么回事儿吗……”老鸨一脸不快地应道,“那丫头说,她虽是瘦马出身,但至今仍是处子之身……本来呢,能嫁与侍郎为妾,她也就认了,可如今流落到我这儿,坏了她一场富贵。

    “她是聪明人,知道今后还想嫁到个好人家去,就不能在我这儿接客,于是她就跟我商量,说她不见客,不过也不会让我老婆子白养她,只要有人舍得为她赎身,她就直接跟人走,赎身的银子全归我,她分文不要。

    “我琢磨着呢……她这样儿的,就算我有法子逼她就范个一次,那一次也赚不出二百两那么多啊,万一第二天她性子来了,摔个盘子拿瓷儿把脖子抹了,那我可亏惨了,所以……”

    老鸨话到这儿,其实意思已经差不多了,其他的,洪威也不关心。

    “妈妈,这姑娘……真还是黄花儿大闺女?”洪威听了那一大堆,最后注意力也无非是落在这句上。

    “呵……这我又干嘛骗您啊?”老鸨道,“是不是的,若您和她真能成了,您自己不会看嘛?”

    “哦哦……”洪威点点头,“好,好……”他念叨了两声,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诶?那我什么时候能见她?”

    “这个嘛……”老鸨道,“让她直接见您是不行,她说了不见客嘛,不过……我能让您偷偷瞧她一眼。”

    “偷偷瞧一眼?”洪威念道,“怎么个瞧法儿?”

    “那倒容易。”老鸨回道,“今儿是晚了,明天我找个节骨眼儿,趁给她送饭的时候叫她一声,到时候您就在房外往里瞅一眼。”她说到这儿,露出一脸的自信,“不是我老婆子自夸,这姑娘……就这一眼,您看完了,绝对搁眼里拔不出来。”

    “嚯~”洪威笑道,“那我倒真要好好瞧瞧了。”

    “不过,爷啊……”老鸨道,“这瞧完了,您也满意的话……”她抬起手来,做了个搓钱的手势,“您打算出多少给她赎身呢?”

    “这个嘛……”洪威想了想,“您觉得多少合适呢?”

    “啊呀……”听到这个问题,那老鸨当即开始装模作样地端详自己的指甲,说话的口气也变得矫揉造作起来,“这妮子要是肯接客,那可是棵摇钱树啊……别看花了二百两的本钱,凭她那姿色,估计半年光景就能给我挣回来,之后就算她年纪上去点儿,姿色褪了、身子也松了……也能再风光个十年八年,怎么着也得挣出个千八百两的吧。”

    “呵呵……”洪威面带笑容,“十年八年的事儿可不好说吧,这眼摸前儿嘛……人我还没看见呢,也不能把价说死了;不过,等明天瞧见了,若是我觉得好,那我起码出这个数……”说话间,他便伸出了五根手指,“……不知妈妈意下如何?”

    老鸨一听,眼珠子一转:“嗯……容我也想想。”

    “好。”洪威接道,“我们都想想……”

    两人说到这里,似是达成了某种默契般,各举酒杯,干了一杯。

    其实呢,洪威不会“再想想”了,他都已经想好了——今晚就直接去“采花”;至于银子,他是一文钱都不会再给的,眼下说个数出来,也不过就是要稳住对方而已。

    “啊——”烈酒过喉,洪威畅快地哈了口气,随即又道,“对了,说那么久,那姑娘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住在哪间房……您都还没告诉我呢。”

    “哦~好说。”老鸨等这个问题很久了,这才是今天她到这里需要回答的最重要的一个答案,“她也没大名,就叫‘枝儿’,今年十八,就住在二楼西厢。”

第十一章 笼杀红梅雀

    丑时,这雨栖楼上下也已安静了下来。

    您别看这地儿是青楼,但其实在古时候来讲,即便是青楼这种“夜生活场所”也最多闹腾到子时前后,再晚那是真没人high得动了。

    当然,洪威这会儿可还精神着呢。

    几个时辰前,当他和那老鸨聊完,送后者出房间时,他就宣称自己已经乏了,想要早点儿休息,今夜就不要再让姑娘来陪了。

    老鸨一听这话,便知道他已上钩,所以也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诺了声便走。

    那之后,洪威就迫不及待地开始了准备工作。

    到了此刻,他自是早已换好了衣服,理好了随身的包袱,拿上佩剑就可以出发了。

    从他这出门前的准备各位就不难看出,他是打算作案结束直接就从二楼跑路,这样便可省去回到这个房间再来拿包袱的步骤。

    不得不说,他这判断还是挺正确的——任何的犯罪行为,多一个步骤,便多一分被抓的危险。

    洪威毕竟是老手了,这点经验他还是有的;另外,他也很清楚,在“采花”之后,人的身子多少都会有点儿发虚,脑筋也会在一定时间内变得迟钝,这时候最容易被抓,所以完事儿后是越快远离案发现场越好。

    长话短说,觉着时辰差不多了,洪威便推门出了房间,随手带上了房门后,他就顺着走廊蹑手蹑脚地朝二楼西厢行去。

    这段距离本就不远,跟你上小学的时候从教室走到另一层的厕所去差不多吧……以洪威这轻功,就算不发出声响,也是抬脚便到。

    到了西厢房门口,他也是直接就伸手推门,并没有做出“先戳破窗户纸放点迷烟进去”之类的操作。

    因为像他这样的高手,想制伏一个弱女子实在是太简单了,他根本就不需要借助迷烟那种东西,只要悄无声息地靠近对方,迅速捂住对方的嘴,再把剑往对方脖子上一架,这就齐活儿了。

    那个年头,一般的女子在大半夜里遇到这种阵仗,九成九都会吓得头脑一片空白、浑身发软,想喊都喊不出声来……随后洪威再连唬带吓一番,对方基本也就在惊恐中含泪从了;至于那些胆子大、性格刚烈、抵死不从的,他眼看吓不住对方了,再出手将其打晕便是。

    咕——

    此刻,在一片黑暗之中,洪威轻推门扉,却立感被阻,门缝后还传来了木头轻碰之声。

    对此他也没觉得多意外,这无非就是门从里面被闩上了而已。

    虽说大部分妓院的门即便是晚上也不会从里面上锁的,但根据老鸨此前对这“枝儿”姑娘的描述,这个屋会锁着倒也合理。

    “呵……”洪威见状便笑了,因为这扇从内侧闩上的房门,反而让老鸨的那个故事品起来更像是真的了。

    于是,越发猴急的他,当即便运起内力,隔着门板吸附住门闩,将这闩移开了。

    这里为了免得您误会,咱还得说句题外话:其实这门呐……不一定要这么开,他这样,算是难度最高的开法。

    通常来说呢,像这种设计比较简单的、用小木楔子从内部闩上的门,拿一把比较薄的、能卡进门缝的兵刃,再加上一点点耐心,谁都可以弄开,只是那样会比较花时间而已。

    洪威他已没那耐性了,所以才用了比较费劲、但更省时的一种方法。

    然而……咱前文也提到过,内力外放容易,但用内力吸附住外物移动却很难;因此,您别看他只是隔着一层不算厚的门板、挪动了一小块木头,就这短短几秒的施为,便把他累得够呛。

    当然了,洪威现在已是精虫上脑,早已管不了那些,他成功开门进屋后,顺手就把门又关上,然后便借着从窗户纸上洒入屋内的微弱月光向屋内走去。

    很快,他就绕过了一个屏风,看到了床榻。

    也正是在这一瞬,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屋中竟是异香扑鼻,且越往里走,香味越明显。

    他再定睛一看,便发现那姑娘的床榻边上,大约三步的距离外,摆着一个香炉,炉中正有袅袅白烟升起。

    这半年来,洪威也闻过各种上好的熏香,甚至龙涎香的味儿他都识得,可跟眼前这香比起来,以往那些便都逊色了不少。

    此香乍闻之下气味好像十分浓烈,但却丝毫不感刺鼻,且越闻越觉得悠远绵长、让人意犹未尽。

    “呵呵……奇香配美人,妙啊,妙啊……”洪威在心中念叨了这么一句,面带淫笑地就朝床那儿去了。

    此时,他对这“枝儿”的期待已经被拔高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还没见着人呢,只是望着那隆起的、在微微起伏着的被窝,他就已经觉着口干舌燥、面红耳赤。

    这种感觉……他已久违了,他最初刚开始当采花贼时,追求的就是这份刺激。

    也正是在这种极度兴奋的状态下,洪威掀开了被窝,然后……他看到了一被窝正在蠕动的软体动物,准确地说——一堆花枝。

    从某种角度来看,这倒也解释了“枝儿”这个名字。

    这一幕,让洪威愣在当场,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更诡异的是……按理说这些海货堆在这里,就算有被窝包着,掀开时也应是腥气扑鼻的,可这一刻,洪威的鼻子里还是只有那股子异香,一点腥味都没闻到。

    “糟了!”

    终于,在惊呆了大约三十秒后,洪威反应过来了,惊呼之际,他赶紧捂住口鼻,随后就上前几步,一脚踹翻了那个香炉,并朝着散落在地上的香猛踩了几脚,将里面的火星子踩灭。

    可惜,他的应对终究是慢了,回过味儿时,他已然开始觉得浑身发软、头晕脑胀。

    “哪里的宵小!胆敢暗算本大爷!”意识到自己已经中计的洪威当即扯开了嗓子,大吼起来。

    他吼声未尽,屋外便传来了一阵极具特色的贱笑声:“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孙亦谐笑完这几声,便又语气陡变,破口骂道:“你一个江洋大盗、采花淫贼,猪狗不如的东西……也好意思叫别人宵小?今天我孙亦谐就要替天行道!”

    “哼!就凭你?”洪威哼了一句,旋即就拔出佩剑,强催内劲,并冲着门口箭步而去。

    没想到,他还没从屏风后面走出来呢,几十支弩箭就跟雨一样盖过来了。

    “啧!”洪威这下反应可够及时的,他只是隔着屏风听见风声、看见箭影,便立刻一个急停侧滚,又顺脚踢翻了屋内的一张桌子挡在身前。

    笃笃笃笃……

    一息过后,那一片弩箭便扎穿了屏风,纷纷插在了地板上、墙面上、和洪威身前的那张横倒的桌子上。

    “凭我一个肯定是不行啊。”下一秒,孙亦谐那满含嘲弄的话语随箭而来,“但再加上咱杭州府的一众官兵和捕快,想来是绰绰有余了吧。”

    “你放屁!”洪威也骂开了,“若不是我一时大意被你用毒烟暗算,今天就算你在门口堵上一百人我照样能把你们杀个干干净净!”

    “哈!”孙亦谐闻言,冷笑一声,“什么叫暗算?谁暗算你了?”他说着,还逐渐抬高了语调,“我告诉你~这烟可是这雨栖楼的独门秘方,就是你今天跟老鸨聊天时提到的‘逼姑娘就范’的东西……我可是好心,拿来给你助兴的啊。”

    他这话,听着是嘲讽,其实话里还透露出一个讯息,那就是——你洪威今天跟老鸨说的每句话,我都知道。

    由此再往深了想,不难猜出,洪威这几天来的一举一动,也全都在孙亦谐的掌握之中。

    此前在“西湖雅座”的工地上,孙亦谐没有直接给洪威设埋伏,最大的原因就是因为他手头的信息不足:那时候,除了对方武功高强外,孙亦谐对这个“敲诈者”几乎一无所知,也不清楚对方有没有同伙,再加上那个工地的周围地形开阔、离湖又近,太容易逃脱了,所以孙亦谐才没有动手,而是选择用了一手缓兵之计,先设法锁定对方的身份再做计较。

    这就叫做——在我有实力干死你之前,一切都是误会。

    但如今,孙亦谐已将洪威是谁查了个清清楚楚,甚至对他的心理、性格、乃至很多日常小习惯都了如指掌,这还算计不到他,那孙哥也甭混了。

    “你这牙尖嘴利的小子……”而洪威这会儿却是不太可能推理出上述那些事情了,他头又晕心又怒,人被困在了这种狭小的空间内,唯一的一扇门还被弩手封锁了,他能想到的自然只有先逃出去再说,“今天便算你赢了,日后咱们走着瞧!”

    撂完了这句狠话,他便一个飞身掠起,举剑劈向了房间一侧的窗户,准备跳窗逃跑。

    不料……

    “啊!”洪威这连贯动作才做了一半,便惊讶地发现,在那被劈开的窗户外边儿……居然有一张网,且是韧性极高,普通刀剑很难斩断的铁线网。

    这网无疑是特地为了这个房间定做的,那网纹和这房间的窗格形状几乎一致,所以月光透进来时也不会暴露。

    锃——

    洪威这剑破窗后的余劲斩在那网上,连根网丝儿都没磨断,就这……也已震得他手臂发麻了。

    “这网是我雇了城里最好的几位铁匠、织匠,并发动了我手底下几十个编渔网的好手连夜赶出来的,是不是还有点硬啊?”孙亦谐在门口瞧见那货被弹了回来,当即笑道,“据我所知,你那把剑也不是什么宝兵刃,所以这窗你一时半会儿怕是冲不开了哦。”

    洪威心说:要不是我中了这毒烟,全身无力,哪怕我手中不是宝兵刃我也照样能撕开个口子跑掉。

    想想他就很气,但光气没用……

    转眼之间,伴随着孙亦谐的那句嘲弄,又是一轮箭雨从门口的方向袭来。

    这回,没有了屏风的遮挡,那些弩手们瞄得更准了。

    而洪威这会儿刚从窗边被弹回、立足未稳,再加上他身上的毒在他运动后生效加快,使其越发无力……在诸多不利的因素下,他仓促挥剑格挡,结果只护住了身体的要害,其左边小腿和左肩处各中了一箭。

    “唔——”中箭后没过几秒,洪威就知道这箭头上也是淬了毒的,因为他那两处伤口上传来的疼痛几乎立刻就被一种逐渐扩散的麻痹感取代了。

    这一瞬,洪威真的开始慌了。

    原本他以为就算自己无法把埋伏自己的人都杀死,光逃跑这点还是稳的,但现在这情况却是相当不乐观。

    但他也仍未绝望,因为他知道还有一条路……

    啪啦啦啦……

    很显然,在这个房屋以砖木结构为主的时代,大部分武者都知道“通过破坏地板或天花板来离开或进入房间”这种套路;和用砖头填实的墙壁不同,那时的房子上下两面反而更容易破坏。

    洪威也确实成功地用剑挑开了地板,但在那下面等待他的却是……

    当——

    在木板碎裂的声音过后,便响起了剑尖击打铁板的声音。

    很显然,洪威在此刻能临时想到的东西,孙亦谐肯定早就都想到了——若不是已有了万全的准备,孙亦谐也不会让老鸨去给洪威下套啊。

    今天,这二楼的西厢房,便是一个专为洪威打造的“杀雀笼”,他只要进去了,那就是毒烟、铁网、铁板、弩箭、精神攻击……一环扣一环地招呼上来,这有心算无心之下,任你洪威武艺高强,照样是必死无疑。

    “啊?这……”一看地板那儿也出不去了,洪威,终于露出了一种他很久都没露出过的表情。

    恐惧,这种他已许久没有体验过的情绪,又一次造访了他。

    自从他因奇遇而速成为一流高手以来,这还是他第一次感到生命受到了重大威胁。

    直到这时他才发现,原来自己也并不是那般厉害——并不是说,只要没遇上江湖上的那些超一流高手,他就可以有恃无恐地面对任何局面了。

    原来只要准备得足够充分,哪怕是一群接近普通人的存在,一样可以毫无损伤地就杀死一个武林高手。

    “等……等等!”第三轮箭雨来的时候,洪威踉跄地躲回了桌子后面,“孙少侠!咱们有话好说!”

    “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孙亦谐想都没想,便冷冷回道。

    “孙少侠,你的钱我可以如数奉还……不!加倍奉还!”洪威道,“我现在包袱里就还有几百两,剩下的你容我些时日……”

    笃笃笃笃……

    他话还没完呢,又有一轮弩箭齐射而来。

    由于这轮是集中射击,洪威身前的那块桌板登时被射得满是窟窿,有好几支箭甚至已透过桌面戳出来半截儿,眼瞅着这桌板就快碎了。

    “我跟你是钱的事儿吗?”此时,孙亦谐又道,“为了能逮住你,我花得都已经比给你的还多了,我还会在乎你手里那点儿?”他顿了顿,再道,“今天,我就是要让你、还有全天下人都知道……像你这路玩意儿……敢到我孙亦谐的地头上撒野,会是个什么下场!”

    这句说罢,下一轮齐射也放出去了。

    洪威身前的那张桌子也终究是顶不住了,又有数支箭脆生生地穿破了那千疮百孔的桌面,扎在了洪威的躯干和四肢上。

    “啊!啊——”洪威开始了惨叫,“不……不要杀我……我束手就擒!孙少侠!孙爷爷!您饶了我!饶了我吧!”

    这一刻,他仿佛又变回了二十五岁前的那个自己,变回了那个胆小怕事的、普通的市井小民。

    他后悔了。

    他脑海中也不禁闪过了这样一个念头:如果他没有因**而堕落,而是坚守道德的底线,继续做一个好人,或许他就不至有此下场。

    可这已经太晚了,他造下的孽、欠下的血债已经太多。

    像洪威这样的江洋大盗兼采花恶贼,被悬赏时向来都是“生死皆可”,因为官府也知道这种人难抓,如果官府要求抓活的、或者把活捉的赏金提得比较高,反而会增加他逃脱的可能。

    因此,今天领命来此的这些官兵们,接到的命令就是“要死的,踏实”,他们只需把尸体带回去就行了,甚至尸体不全都没啥关系,带个头回去一样。

    再退一步讲,哪怕把洪威碎尸万段了都可以……反正在此之前孙亦谐已经将他的身份确认好了,官府也有十足的把握。

    于是乎……

    在洪威的哀求声中,门口持弩的官兵们慢慢让出了一些空隙,让身后那队在走廊里待命多时的、持长枪的官兵进入了房间……

    这些持长兵器的兵丁进屋后便展开队型,保持着距离,将洪威围了起来,并一步步逼近过去。

    此刻的洪威,全身多处受伤,且至少中了两种毒,早已没了反抗的力气;他看着周围那些离自己越来越近的枪头,吓得脸色惨白,并在绝望中发出了声嘶力竭的哀嚎。

    直到他被乱枪捅死,捅到血肉模糊、不再动弹,那凄惨的余音仿佛也仍在梁上回荡着。

第十二章 道门二三事

    初春的早晨,春暖花开,万物生苏。

    瓦屋山上,山明水秀,云霞缭绕,风景甚是幽奇。

    就在这人间仙景的环绕中,却有那么一个道宗门派,直到日上三竿了,门内都是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

    既没有人在院儿里练功,也没有人在讲堂里念经说道,即便是丹房这种地方,都没个值守的在。

    这人都去哪儿了呢?

    也没去哪儿,都跟自己屋里睡懒觉呢。

    你要问为什么?很简单,因为祖师爷有训——早上不宜出来活动。

    要不咋说修仙的厉害呢,这祖师爷是明白人呐,超前了千八百年就总结出了这种既有科学根据又符合人性的结论,还作为门规传了下来。

    因此,这玄奇宗里,上到掌门下至弟子,不到巳时(上午九点到中午十一点)前后是不会起来的。

    黄东来刚上山的时候对这种作息还真有点不习惯,有好几次他都起早了,就一个人跑院儿里练功,没想到这事儿被渺音子发现后,居然把他给骂了一顿,还问他你那么勤谨干嘛?是不是想谋夺掌门的位子?

    这话说得黄东来人都傻了,这种严厉地要求弟子懒一点的门风他是闻所未闻啊,但既然都上了贼船,他也只能顺时随俗。

    到今日,距离黄东来上山已过了个把月,他也算习惯了,现在他每天不到巳时也不会醒,子时未尽就睡不着。

    那么,这段时间里,黄东来醒着的时候又在干什么呢?

    这话咱还得往前捣磨捣磨……

    且说那天椿辰子把黄哥提溜上山之后,第一件事自然就是带他去面见掌门。

    这玄奇宗的掌门,乃是那渺音子的师兄,这位的道号可厉害,叫“不动子”。

    可能您听到他师弟渺音子那道号,感觉还挺飘逸的,便觉得他师兄也该有个类似的名字,但其实……事情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

    他俩的师父,即玄奇宗的前代掌门,是个极为不修边幅的人——他给徒弟起道号的时候,从来也不管好听不好听,而是看他当时的心情和想法……

    这渺音子之所以叫渺音子,是因为他刚上山的时候是个嘴很贫的人,于是师父给他起了这个道号,就为了提醒他少哔哔。

    那么“不动子”这名儿是怎么来的呢?

    首先可以肯定不是因为他有多动症,那年头也没多动症这说法……

    师父让他“不动”,主要是由于他的**“太强了”。

    “天生神力”这个词儿大家都听过吧?说的就是不动子这种人。

    这货,自孩提时代就展现出极为惊人的力量、耐力和爆发力:五岁的时候他就能把一个成年人给举起来,十岁他便能扛起一头牛,十二岁时他发起急来能一拳打断一棵大树。

    解剖学上来讲,这种叫hyperion体质,基因突变的产物,在人群中出现概率大约为两亿分之一;有这种特异体质的人,其肌肉纤维的密度、柔软度和韧性都在常人的几十倍以上,其心血管也有着惊人的运动及代谢机能。

    而且,随着年龄的增加,或者说随着体重和肌肉量的增长,hyperion体质的人和常人之间的差距还会越来越明显……通常当他们达到壮年时,这种差距也会达到峰值。

    所以当不动子成年的时候,在别人眼里他就已经是个“超人”了。

    就连“武功”这种东西,到了他的面前基本也形同虚设。

    说到底……“技术”的存在,就是为了弥补“力量”上的差距,而力量和防御的根本,即是身高和体重、肌肉和脂肪……当然,在这个世界,还要加上一项“内力”。

    然而,不动子在“力量”这一块早已突破了某个阈值,来到了用技术根本无法追平的领域,你找再高的高手来对付他也是一样的,最后的场面大致类比扫地僧大战浩克。

    若真要弄死他,比起武术,反倒是火烧、水淹、下毒之类的法子更有效。

    可以想象,不动子那人生的前二十年,基本就是写满了“无敌”的二十年,而且这无敌都不是努力换来的,而是老天爷赏的。

    放任他不管的话,他大概率也会活成“红梅雀”的那个样子吧。

    好在……二十岁那年,他遇上了一个云游的老道,也就是他后来的师父,直接把他给收上了山去了。

    自此,他便从一个习惯用“力量”解决一切问题的人,慢慢变成了如今这个能动口坚决不动手的“不动子”。

    当然了,对于并不知晓掌门过往经历的黄东来来说,他除了觉得掌门的道号有点奇怪之外,并没从对方身上看出任何“肌肉道长”的迹象来。

    拜会的过程也很普通,他们只是稍微聊了几句,那不动子就表示:“既然你跟渺音子师弟颇为投缘,那你就拜他作师父好了,我以后就是你师伯。”

    他都没问当时不在场的渺音子同不同意,就这么决定了。

    更绝的是,后来黄东来把这个消息通知给渺音子的时候,后者也只回了句:“行吧。”仿佛拜谁为师这事儿在他们门内就跟一起吃个饭一样随便。

    和江湖上那种把师徒关系、独门武学看得无比重的风气比起来,这儿的常识好像是反的。

    在这玄奇宗里,好似凡事都是“顺其自然”、“随随便便”、“得过且过”……

    没有人会去在意“你的师父辈分比我的高”、或“你的徒弟天资比我的好”;也没有人会想着“这个道法很精妙,我好不容易练成了,我要保密,最多只传给自己的亲信弟子”,或者“这个丹药很好,哪怕我暂时用不了我也要霸占着不给别人”。

    甚至……连掌门之位都没人惦记。

    前文也提过,按辈分,那椿辰子可是渺音子的师叔,也就是说掌门不动子也是他的师侄;就这层关系,要是搁在江湖上,前掌门一死,门内就得是一场腥风血雨啊。

    可在玄奇宗里不是这样……

    在这儿,前掌门登仙后,这帮货不但不争掌门的位置,甚至还有点互相甩锅的意思,因为掌门相对来说麻烦事多一点。

    起初黄东来对这种风气确实不是很理解,但久而久之的,他便明白了——对这些老道而言,这才是正常的。

    一个修仙求道的人,为什么要“争”呢?

    尘世间的人“争”,是为了名和利;修道的人争是为了什么?争赢了你能早日登仙吗?

    恰恰相反,只要有了这“争”的心,你跟“得道”这个事儿就南辕北辙了。

    每天抢功法、抢人才、抢天材地宝、抢掌门的位置……门派之间勾心斗角,党同伐异……这种怎么会是道门呢?只有江湖门派才会这样。

    黄东来也是在玄奇宗里待了些时日才把这逻辑扭转过来的,刚来那几天他可是各种不懂。

    他还傻呵呵地问渺音子呢:“师父,我现在已正式拜您为师了,我也知道,一开始就让您教我功法什么的是不太可能的,我是不是得从那挑水劈柴之类的磨练心性的基础开始做起啊?”

    渺音子当时就白了他一眼,回了句:“你当我们这儿是少林寺呢?挑什么水劈什么柴啊?你咋不去切大葱挑大粪呢?”

    很显然,连他都知道少林寺剥削底层弟子的套路……

    “挑水劈柴自然有分管伙房的弟子去做,人家都是配合着法术干活儿的,去一次能管十天,用你?”渺音子接着便道,“我告诉你,咱们这儿是道门,不是佛门,不搞禅宗苦修的那一套;你想磨练心性,自己去里借几本经书看就是了,别整天想着靠吃苦来换道行,悟道不是那么回事儿知道吗?”

    黄东来听得都愣了,只能试探着问了句:“那您的意思是……”

    “我就先教你套基础的练气法门呗,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渺音子用理所当然的语气回道。

    这就是黄东来正式拜师的第一天发生的事,但直到一个月后,他都没把这第一天学的“无奇功”练熟。

    别看这功法叫名曰“无奇”,实则那是真的难啊。

    跟这“无奇功”比,黄东来就觉得自己从小练的黄门内功就是搞笑的,用游戏来比喻的话,前者那复杂程度堪比三维国际象棋,后者则是玩泥巴。

    当年那白如鸿在玄奇宗待了几年,就是只学了这套入门的“无奇功”和一套基础剑法“望云剑”,而且也没“练成”,只是背下了心法、记下了招式而已;直到后来,他下山多年,也都是在苦练这两门功夫并不断精进。

    见识了这种绝学,黄东来也总算是明白了,为什么这帮修道的动不动要修个几百年啊?因为不花那么长时间确实练不出来啊。

    就这样,黄哥一直练到了冬去春来,总算是可以比较顺畅地运行“无奇功”了,换言之,就是他终于练到了这门功法的“第一层”,至于什么时候能到第二层……这个就不好说了,毕竟那白如鸿练了几十年,也就到第五层而已。

    另一方面,渺音子一看徒弟已经学会了一门功法,那他自然就来教新东西了。

    本着“随缘”的原则,那天,渺音子又随便到去晃了圈,随手拿了本功法,按他的估计……这本书丢给黄东来,后者起码得练个一年半载的才能掌握个大概。

    当然那并不是重点,渺音子这天来找黄东来,主要不是来给他新功法的,而是来给他起“道号”的。

第十三章 得名旭东仙

    黄东来回到自己那屋的时候,渺音子已经坐在屋里了。

    “诶?师父你怎么来啦?”黄东来一推门,见了对方,也没行什么大礼,只是很随意地问了这么一句。

    渺音子对此也并不介意,正如他曾说过的,他们玄奇宗并不是那么注重繁文缛节:“找你有事儿呗。”

    “哦哦。”黄东来点点头,顺手就带上了门,“要不要我给您烧点儿水,沏壶茶?”

    “不必了。”渺音子指了指桌上的茶壶,“我刚才已经自己沏好了,你帮我倒一下就行。”

    黄东来闻言,愣了一下:“啊?茶都沏好了?您这是来了多久了啊?”

    渺音子撇了撇嘴:“之前我踏进前院儿的时候呢,刚好瞧见你从屋里出来,只是你并没有瞧见我。”他顿了顿,“我正想喊你一声,却见你急匆匆地往茅房的方向去了……故就作罢。”

    他的话就到这儿了,没往下说。

    反正他那意思黄东来已经明白了——你小子在茅厕里蹲了多久,我就来了多久。

    “哈哈,这样啊。”黄东来讪讪一笑,帮师父倒好了一杯茶奉上,顺带给自己也倒了杯,并在师父旁边坐下,迅速扯开了话题,“那不知师父来找我有什么事儿啊?”

    “两个事儿。”渺音子说着,便从怀里掏出了一本书,摆到了桌上,“其一,你那‘无奇功’的基础已经打得差不多了,可以开始学些新东西了,所以为师今日就去随便挑了本秘笈拿来给你学。”

    黄东来一听就觉得这不像人话啊,他当即疑惑道:“师父,这‘随便’挑的秘笈,万一是某种极为高深的功法,以我的修为还练不了怎么办呀?”

    没想到,渺音子当即却用一种看弱智一般的眼神看着黄东来,反问道:“我把它挑出来拿在手上的时候,看一眼书名,不过分吧?”

    黄东来摇摇头:“不过分。”

    渺音子又道:“那我看到书名时,是不是就知道这本你能不能练了?”

    黄东来点点头:“是啊。”

    渺音子再道:“那若是我发现手上拿的秘笈你练不了,我把它放回去再重新抽一本不就完了?”

    黄东来此时才后知后觉的地开始尴尬:“呃……”

    渺音子这时也摇摇头,喝了茶:“我先说好啊,你以后要是下山了,可别到处跟人说你是我徒弟啊。”

    黄东来也喝了口茶,嘴角抽动了两下后回道:“行……”

    短暂的沉默后,似乎是为了缓解僵硬的气氛,黄东来伸手拿起了桌上的那本秘笈,但见那封面上写着三个大字——十二谛。

    “诶?师父,这本儿看名字……怎么像是讲道的经书,不像是秘笈啊。”黄东来也算有点文化,知道那个“谛”字大概的意思,故有此问。

    “嗨~道术道术,道中有术,术中有道……这是互通的,就好比武学之中内功和招式的关系。”渺音子道,“总之你学起来就是了,你从中悟到的‘道’越深,会的‘术’自然也就越多,个中奥妙,那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啊……”

    他这话,说了等于没说。

    不过黄东来也没深究,因为他也知道这种道不道的话题说下去没底,反正有的学就学呗。

    “好,那东来谢过师父。”黄东来接道。

    “这有什么好谢的,给你学东西是应该的。”渺音子道,“还有啊,你在学这‘十二谛’的过程中要是有什么不懂的呢,也别来问我,因为这本儿我也没看过。”

    “啊?”黄东来都惊了,“师父您就不能教我点儿您自己也会的吗?”

    “什么叫‘也会’啊?”渺音子一脸嫌弃地回道,“我没看过这本儿,就代表这本上面记载的东西我就都不会吗?就算这上面的东西我不会,学了这上面的东西能做的事情我就做不到吗?”他顿了顿,又喝了口茶,“道法千万,殊途同归你懂不懂?这世上无数的道书经文,就好比是无数条登山的道路,无论走哪一条都可以到山顶,区别只在于哪一条路更适合你走;今天这本儿十二谛到了你眼前,就说明你跟这一条道有缘,换一本我学过的给你,说不定反而把你耽误了。”

    “好好好,您说的都对……我学这个就是了。”黄东来毕竟是徒弟,在修道的领域他自然说不过这已经修了一百多年的渺音子,人家怎么吹他都是无法反驳的,他也只能再度扯开话题,“对了,师父您说找我有两件事,这第二件又是什么啊?”

    这一刻,渺音子放下了手中的茶杯:“嗯……”他调整了一下语气和表情,严肃了一点,“东来啊,你上山也有段时间了,入门的功法也已练得有模有样,按本门的规矩,差不多也该赐你个正式弟子的道号了;有了道号之后呢,你才算是正式入籍我玄奇宗,今后这历代弟子的系谱表上,也会有你一个。”

    此处说个题外话,玄奇宗里给道号,一般都是在弟子练成了“无奇功”的第一层之后才给的,因为在那之前,严格来说这人还没迈入修道的门槛呢——只有当你掌握了一个门派里最基础的练气法门,你才能算是“修士”,才能有“道号”。

    这一点,其他的修道宗门也是一样的,只不过其他门派也各有自己的基础功法,那些功法的难度和“无奇功”未必一样。

    当年那白如鸿就是没有“道号”的,“银道”只是他的江湖称号而已;尽管他后来花了几十年也把无奇功练上去一些了,但由于他只是“记名弟子”,终究是入不了宗门的系谱表,也不会被赐予道号。

    “哦?”此刻,黄东来一听自己也能有道号,也是相当高兴,心说我这相当于是“试用期表现优异转正”了啊,“那好啊,师父您准备赐我个什么名号啊?”

    不料,下一秒,渺音子却是反过来问道:“你自己有什么想法吗?”

    “我?”黄东来稍稍一愣,“这事儿我也可以提意见的吗?”

    “唉……”渺音子这时竟是叹起气来,“其实本门对于起道号这事儿并没有任何的限制,全看当师父的当时当刻的想法,运气好的呢,遇上个讲究人儿,给你认真整个名儿,运气不好的……就比如我和我师兄这样儿的,赶上个特别随性的师父……”

    “啊?”黄东来这就不懂了,“师父您这道号有什么问题吗?我听着还行啊?”

    “唉,你不懂……”渺音子语重心长地回道,“我也不想跟你说,你以后也别问。”

    见对方把话都说死了,黄东来也就不接茬儿了,只是默默喝了口茶。

    一息过后,还是那渺音子自己又拾起了话头:“简而言之,我是不想步我师父的后尘,搞得你今后埋怨我,所以便先问问你自己的想法。”

    “哦……”黄东来似是明白了,他念道,“那您说‘通天子’、‘无极子’、‘白云子’之类的,我合适吗?”

    “俗了。”渺音子的评价言简意赅,“而且我印象中峨眉山和青城山那儿已经有同道用了这几个名儿了。”

    黄东来闻言,微蹙眉头:“嘶……那我叫什么‘子’好呢?”

    “你也不一定要叫什么‘子’啊,谁告诉你道号非得是什么什么子了?”渺音子道。

    “是吗?”黄东来对这部分知识是真不清楚,“那还能叫什么?”

    “叫道人、散人、先生都可以啊。”渺音子回道,“你乐意的话叫半仙也行啊。”

    “这样啊……”黄东来旋即又问道,“那怎么……咱山上好像净是些叫什么什么子的啊?”

    “起名儿的人懒呗~”渺音子道,“我今天要是也稍微懒一下,直接给你按个‘东来子’,那我现在还用在这儿跟你继续扯皮?”

    “是是是……还是师父您会疼人。”黄东来赶紧来句马屁哄一哄对方,生怕对方失去耐心,忽然给他来句“就这么着吧”然后扭头就走。

    说罢,黄东来又思考了一下,随即抱着半开玩笑的态度来了句:“呵……师父啊,您觉得‘旭东老仙’这个号怎样?”

    “妖道?”渺音子反应也是贼快,脱口而出,“魔头?”他这话也不知算是疑问还是陈述,“这名儿可以啊,听着就像是那种准备自立门户出去骗去的路子啊。”

    “没有没有,东来不敢……”黄东来赶紧否认。

    然,正在他准备把“我只是开个玩笑”这后半句说出来之际……

    “有什么不敢的呀?”渺音子却已抢道,“自立门户怎么了?玄奇宗可从来没拦着弟子出去自立门户,也没有限制过弟子下山入世修行;你上山以来见过的师兄师伯们,包括师父我……有一位算一位,都是自己想赖在山上不走的。”

    “啊?”黄东来道,“这都可以?”

    他道完这句,自己再琢磨一下,就发现这好像是句废话。

    就他目前为止对玄奇宗这帮道士的了解,他们连在自己门派里担任点职位都嫌麻烦,像“自立门户”这种更加麻烦的事他们又岂会去掺和?至于入世修行什么的……这山上过得这么舒服,再加上这帮懒鬼本来也是凡事“不争”,更没可能去了。

    “没什么不可以的,你想叫‘旭东老仙’是吧?好!那就这么定了。”渺音子接着便道,“以后你的道号就叫旭东老仙,你管我叫师父,我管你叫老仙,齐活儿了。”

    说罢,他居然站起来就要走。

    “诶诶!师父,我就随便那么一说的啊。”黄东来这下可急了,“您别走啊,咱们再商量商量啊。”

    “不必了。”渺音子摆了摆手,“这名儿有点儿意思,我挺喜欢的,我这就跟师兄说一句,让他给你入籍,就这样了啊。”

    说到这儿他就已经迈出门去了。

    黄东来哪儿拦得住渺音子啊,他几步追到门口,后者就已不见了踪影。

    只留黄东来一个人站在门前,呆若木鸡地望着空荡荡的院子。

    傻站了片刻后,黄东来突然抬手,连着扇了自己好几巴掌,边扇边道:“老仙老仙老仙……老子真的是犯贱!”

    当然,他可没真用力,就是象征性地拍了几下。

    一想到今后这山上但凡是个人见了自己打招呼就是“老仙”,他就觉着蛋疼,但事已至此,他也知道已经没办法了,因为他现在再去找渺音子强行要求再改一个名儿,那就“勉强”了,不“自然”了,“味儿不对”了。

    因此,他也只能认下这个自己一时玩笑而提出的道号,关上房门回屋,慢慢参悟那“十二谛”去了。

第十四章 西湖有雅座

    永泰十九年,五月初一。

    黄历上写:岁煞北,八座地破,五富天成,忌破土、安葬,宜开门、开业。

    很显然,这是个做买卖开张的吉日。

    孙亦谐那“西湖雅座”,便选在了这天正式开门营业。

    那个年头,也没个电视广告、网络媒体啥的,除了吆喝,最好的宣发手段就是传单了。

    当然……印传单的成本也不低。

    尽管大朙的印刷技术已是相当繁盛,但那时候印东西的效率跟现代印刷厂的效率完全是两码事;当年不单是纸贵,而且印刷所需的人力也多,出货速度方面嘛……咱现代的印刷厂,只要订单下了流水线,几千几万的量,一两天也就出来了,但在朙时你若要印几千张传单,没半个月可下不来。

    好在孙亦谐也是早有准备,提前一个多月就已经在操办这事儿了,因此,这“西湖雅座开张”的消息,七天前就已飞遍了杭州城,就连周边各县也都传开了。

    到五月初一当天,杭州城中那是锣鼓喧天,鞭炮齐鸣,虽没红旗,但也人山人海啊。

    城中其他那些开酒楼、青楼的老板、老鸨们,今天也都很识趣地选择关门歇业一天,并纷纷拿着贺礼来孙亦谐这儿捧场拜码头。

    如果说在“红梅雀”引发的事件之前,他们对孙亦谐在江湖上留下的传闻还有些怀疑,那么在那次事件之后,他们除了“认大哥”之外也没什么别的想法了——毕竟他们都不想被干死。

    而孙亦谐呢,也是会做人,在开张前,他就已经跟这帮同行同业的都打过招呼:这碗饭我吃就吃了,但也不去砸你们的饭碗。

    那他具体是怎么操作的呢?

    主要还是从营业时间和市场定位两方面下手。

    孙家这西湖雅座,并不像杭州其他的那些高档酒楼、青楼一样全年无休地营业,而是采取“三日一小歇”,“七日一大歇”的营业日程。

    比如说,五月初一开张,那么初一初二就是正常营业的日子。所谓“正常营业”,便是做满午市和晚市:午市即午时前后那两个时辰,只开楼下两层的散座儿,定价适中,面向大众,将本求利,赚个吆喝;晚市则由晚上戌时才开始,最晚子时结束,只开楼上两层,只提供雅间儿,且菜单上的菜品保证你在其他的店里看不见、吃不着……定价呢,也是极高的,就是专赚那些达官显贵的银子。

    然后,到了初三这天,就歇“半天”,即这天没有午市,只做晚市。

    初四、初五、初六,再正常营业三天,随后到了初七,就歇“一整天”,即初七这天全天都不营业,酒楼的员工也是全部放假。

    初八开始呢,就再来一个这样的循环。

    列位,那可是朙朝,知道朙朝那会儿是怎么上班儿的吗?

    这时候章说演员就要回了:“不知道啊”,那我说说你听听。

    由于朙太祖自己是苦出身,实打实的劳动人民,所以他对自己都极为严苛,更不用说对别人了;那个时候,全国上下一年就只歇三天,分别是春节、冬至,和皇帝的生日,其他三百六十二天都是工作日。

    这样搞法,显然是有悖人性和科学的,于是……等太祖挂了之后,有那么几年,政策又严重“反弹”,新皇帝竟宣布春节前后可以连放一个多月,从腊月二十歇到正月二十五,但这又有点矫枉过正了。

    一直到朙朝中后期,节假日分配这个事情才算趋于稳定,除了每个月都有固定的三天假外,一年到头各种节日也都能休……反正零零总总的加起来,也有五十来天吧。

    这是个什么概念呢?相当于你现在做一个996的工作,每周只休那规定的那一天,且所有国定节假日也都得上班。

    要不那时的人怎么寿命短呢?你这么干你也短啊。

    不过,具体情况得具体说,大部分的朙朝官员并不会像996的人那样一天办公十二个小时,特别是地方官儿,也没那么多公务让他们办,再说他们的办公时间都可以自己分配,不是特别着急的事情拖个十天半拉月都行。

    而老百姓呢,有那三百六十五天手停口就停、一天都不敢歇、且干的是体力劳动的主;也有那占着房躺着地,一天天躺那儿收租就衣食无忧的人……但总体来说,还是劳动人民居多。

    因此,对于那些在“西湖雅座”工作的伙计们来说,孙亦谐这“三日一小歇,七日一大歇”简直就是惊天动地的福利。

    粗略一算,他们一年下来至少比别人多出12天左右的“正休假”,而且每周还能休个“半天假”;您可别小看这半天,这跟咱们现代的“半天假”完全是两个概念,人家那时候上班可不用提前一个半小时起床,然后还挤地铁、挤公交、或者自己开车在路上堵个一小时左右,下班时也不用这样再耗一回……古代人那都是真正的“就近上班”,走着去走着回,通勤时间最多不超过半小时,而且酒楼的晚市要晚上七点才开始,对那时的人来说相当于这一天到吃晚饭为止都给放了。一年下来,这样的“小歇”也有五十二天呢……相同的工资待遇下,城里那些能干的伙计们肯定是抢着也要来这儿干呐。

    这样的营业时间,加上只有午市才做老百姓的买卖、晚上能接待的凯子数量也有限,自是不至于形成垄断的;最多就是午市的时候从其他各个酒楼的生意里刮点痧,晚市争夺了少量的最高端客户而已。

    况且,孙亦谐这酒楼并不提供住宿和青楼卖笑的那种业务,所以总体来说对同行们的生意影响也没有那么大。

    孙哥把这笔账算得是明明白白,他跟那些老板、老鸨们一说呢,那些位心里一盘算,也就踏实了——既然孙家少爷肯给大家留活路,那今天大伙儿都来送份礼,客气客气,也是应当。

    而除了这些“资本家”之外呢,今儿这种场面,“当官儿的”肯定也是少不了啊。

    这不,年后刚调任过来的新任杭州知府,卢文卢大人,也“屈尊前来”了。

    说起这位卢大人啊,咱又得多捣磨几句了。

    卢文,字彦成,今年四十有八,先帝钦点的状元,三年前还是位京官儿,可惜啊……他运气不好,就在他于官场上混得风生水起的时候,他爹突然暴病而亡了。

    没办法,按照朙朝的守孝制度,卢文得立刻回老家守孝三年(其实准确来说是二十七个月)。

    “守孝”这个事儿啊,就跟现在韩国那兵役制度差不多,当官儿的谁都逃不过,对他们来说相当于是“渡劫”了;至于渡完这劫之后你还能不能再度回到那政治舞台的中心……就看点儿运气了。

    有些命不好的,官运亨通的时候正赶上守孝,守完之后却因种种原因没能第一时间官复原职,反倒降了级;还有些命好的,或许能力一般,但长辈都死得早,慢慢熬着熬着,竟是一路升官儿没停过。

    卢文,无疑属于前者……

    京城那边的官场多凶险啊,等他守完孝之后,原来的位置早就被人占了;还好他跟吏部的大人们关系都不错,一番周转和打点后,他便被安排到了这杭州府来。

    虽说官职是降了,只当了个地方的知府,但在这江南鱼米之乡,油水很足啊,卢文估摸着自己在这儿混满一个任期,用捞来的油水再去“走动走动”,杀回京城也并非难事。

    然而,他还走在上任的路上呢,就听说了一件让他很不爽的事——“红梅雀”在杭州落网了。

    这消息气得他是直拍大腿啊,卢大人心里话说:“这谁干的啊?你说你再晚个三五天动手呢?等我上任了你再把这江洋大盗给办了,这功绩不就是我的了吗?现在倒好,让我那前任白捡了个大便宜。”

    那人家哪儿知道你什么时候上任啊?再者说了,真要拖上个三五天,即便那洪威还没跑路,那他得多祸害多少良家妇女啊?

    但站在卢文的角度上可不是这么想的,因此,等他上任之后,了解了一下事情的前因后果,他这心里对孙亦谐就起了疙瘩。

    其实孙亦谐的名号,卢文来这儿之前就曾听说过——就是最近,有一位从周口调任到京城的张大人,到处在跟人说,说自己先前在任时遇到过两位“少侠”,一个叫孙亦谐,一个叫黄东来,那手段、那德行……厉害啊!尤其那位姓黄的少侠,那可是粪坑杀人的主,谁惹得起?

    另外,还有些风言风语,说这两人跟锦衣卫也有关系,却不知是真是假……

    作为一个在官场上颇有野心的人,卢文打探各种消息是很勤的,他对这些事自然都有所耳闻,因此,即便他心中对孙亦谐略有不满,在试探出对方到底有多少斤两前,他也不敢明着跟对方翻脸。

    今日,卢文来这西湖雅座,就是想亲自来会会这孙亦谐,姑且也跟这小子摆摆官威,来个敲山震虎……

第十五章 贵客似云来

    正午时分,这西湖雅座已是宾客盈门。

    因为今天是开业的好日子,所以午市时这里也开放了楼上的两层,用以接待贵宾。

    按说呢,那些拿着贺礼前来的城中显贵们,此时早就该在楼上的雅间儿里坐好了,有很多都已经喝高了。

    但,偏偏有一位,就是姗姗来迟。

    谁啊?自是那知府卢大人咯。

    他今天就是奔着摆官威、找茬儿来的嘛,所以他故意要等到酒楼那开业典礼结束了许久才来。

    那个年头,像酒楼这种生意,开张当天放完鞭炮之后,老板本人是得站在门口迎会儿客的,这个规矩孙亦谐自然也懂。

    但他也不会站太久,最多就站半个时辰不到,等到把那些来送礼的大人物们都迎上了楼,他便也要跟上去应酬了。

    卢文呢,便是算准了这点……我今儿特意晚半个时辰再来,等我来到你这西湖雅座门口时,你孙亦谐要是没有第一时间立刻迎出来,那就是对我卢老爷不敬,我当场就能给你脸色看,说你的不是。

    这还没完,接下来你还得给我安排雅间儿吧?我是这杭州的父母官,我那间得是最好的啊,总不能比那些做生意的待的房间差吧?

    什么?你说我来得晚,已经没雅间儿了?最好的那间儿已经有人占了?

    那就是你的问题了,你怎么没给我留呢?我公务繁忙来得晚了,你得懂事儿啊,难道你要让我这堂堂知府在楼下跟老百姓们一起坐在散座儿上吃吗?

    您各位瞅瞅,这卢大人是不是想得挺周到的。

    要不咋说这官字两个口,逢事都有理呢?分明是他来得晚了,但理儿还是全在他那儿;孙亦谐真要为了他而去强迫先来的客人挪地方,把雅间儿让出来,那又得得罪别人。

    反正当官儿的想找你麻烦,怎么都能找着,今天这卢文过来就是没憋好屁,想让孙亦谐知道知道自己的厉害。

    “知府大人到!”

    午时三刻,一声长喝,传进了西湖雅座的大堂。

    卢大人今天带的人倒也不多,随行的师爷、本地的捕头,加上两个负责伺候他的随侍,一行总共也就五人。

    他们五位离着那西湖雅座门口还有十几步远呢,其中一名随侍便快步上前,扯着嗓子喊了这么一句。

    这嗓子喊完,卢文心里已经在暗笑了——只要他接下来那十多步走完,行到酒楼门前时,孙亦谐还没来到他面前,他就可以借机发飙了。

    却不料……

    那随从的喊声未尽,便听得“啪”的一声,酒楼四层的一扇窗户应声而开,紧跟着就有一道人影飞身而出,从那八米多高的地方一跃而下,正落在卢大人一行的面前。

    落地之时,孙亦谐就已经是单膝跪地的状态了,他随即就拱手正揖,朗声言道:“草民孙亦谐,拜见知府大人。”

    其实呢,今天卢大人他们都是便装出行,也不是在办什么公务,孙亦谐他是没必要在街上行这般大礼的。

    孙哥本人呢,本来也没打算做到这个地步,只是……他的武功实在有点拉胯,本想帅气落地站定的他,由于没能站稳,这才单膝跪倒,而为了掩盖那份尴尬,他才这般顺势为之。

    但卢大人他们可不知道啊,那一刻,五人全都被这一幕给惊着了,就连那武功还算不错的杭州捕头胡秋都愣没看出孙亦谐这个动作有什么不连贯和异常之处,还以为他就是奔着跪地来的呢。

    此处得提一句,这胡秋胡捕头,跟那卢大人还有师爷,并不算一路人。

    在朙朝的官场上,那老爷和师爷的关系,相当于领导和其私人秘书,那师爷的工资可不是朝廷开的,而是老爷个人开的,所以他们上任或调任时,师爷也都是跟着一起走。

    但是捕头不一样,捕头也是在朝廷领饷的公务员,并不是老爷私人雇用的,老爷只是有权任命而已,当官员调任的时候,很少会有带着捕头一起走的;所以,作为本地的捕头,胡秋认识卢大人的时间,其实还没他认识孙亦谐的时间长。

    再说回眼下……

    且说那卢大人,惊吓之余,脑子也有点懵住了。

    他本来是想挑孙亦谐一个轻慢之罪的,没想到人家竟从四层楼高跳下来给他跪了,这下反而是他有点不好意思了,如果这样他还说人家怠慢了自己,那这找茬也未免找得太明了一点。

    所以,卢大人也只能撇了撇嘴,用略显僵硬的语气应道:“呃……贤侄……客气了,不必行此大礼啊,来来,起来起来……”他说着,还亲自上前去把孙亦谐给扶了起来。

    “谢大人!”孙亦谐可不知道卢文心里跟自己不对付,人家搀他,他也就起来了。

    恰在此时,正在柜上忙活的掌柜,即薛推也听见动静迎出来了,他正巧看见了这一幕。

    薛先生他有学问啊,会说话,他也是客客气气过来行了礼,然后扯了几句类似“知府大人莅临,令本店蓬荜生辉”之类的马屁,接着就把人往里面带。

    那卢文一开始可没说什么,但踏上二楼台阶的时候,他就开始犯坏了,忽然就冒出一句:“孙贤侄、薛掌柜……你们这‘西湖雅座’的雅间儿,可有那好坏之分啊?”

    这个问题,藏着圈套呢。

    你要是回答这里的雅间儿不分好坏,每间都一样,他就会说你凭什么让我堂堂知府跟其他那些做客人走一样的待遇啊?而你要是说分好坏,那你就得把最好那间儿给我腾出来,即便里面已经有人了你也得想办法。

    薛推听到卢大人这么一问,心里就犯嘀咕了,他本身就才思机敏,而且对读书人或者说对当官儿的那些人都颇为了解,所以他几乎是本能地就嗅到了一丝恶意。

    可没想到,还没等他把这话品明白呢,孙亦谐就已经开口回道:“分呐,当然分咯。”他顿了顿,便开始详细解释,“我这儿整个三楼,还有四楼的大部分雅间儿,都是‘标配’,区别不是很大;不过在四楼,有五个特别好的房间,分别叫‘潘多拉的魔盒’、‘雅典娜的惊叹’、‘宙斯的愤怒’、‘诸神的黄昏’、和‘达芬奇密码’……这五间算是咱们这儿规格最高的雅间儿,不知大人想去哪间坐呀?”

    卢大人听着都傻啦,心想这都什么玩意儿啊?而且光听这些奇葩的名字,既闹不明白意思,也不分不出哪间更好啊。

    “呃……”卢文稍加思索,便接道,“那本官就去那……‘达芬奇密码’?”

    他选这个,一是因为其他房间的名字都挺不吉利的,又是黄昏,又是愤怒……二是因为他猜测越靠后说出来的,可能越好。

    他还真猜对了。

    “嘿!大人果然有眼光,‘达芬奇密码’是咱们这儿最好的一间。”孙亦谐说话间,还拿手比划了一下,“这么跟您说,比一般的雅间儿好八倍。”

    那卢文也是精明人,他当即笑道:“呵……贤侄,是不是我选了哪间,你就会说哪间最好啊?”

    他这逻辑也挺清晰:假设孙亦谐是在说谎,那真实情况很可能就是目前这酒楼里只剩下五个空的雅间了,于是孙亦谐就现编了五个奇怪的名字出来,然后让他来挑,不管他挑哪个,孙亦谐都会谎称是最好的。

    “不是啊。”然,孙亦谐却挑眉回道,“真是最好的,不信您随便拉个伙计问上一声嘛。”他微顿半秒,再道,“只是……那屋里现在已经有人了,大人您想要那间的话,我还得跟人商量商量。”

    一听有人了,卢文的疑虑便消除了,看来这小子说的还真是实话。

    不过卢大人还是多问了一句:“哦?最好的雅间儿竟也有人坐了,那想必是位贵客吧?”

    卢文也很好奇,这杭州城里除了他之外,谁还有资格被这孙家少爷请到西湖雅座最好的雅间里吃饭;另外,出于谨慎考虑,他也确是应该问一下对方的身份——万一那人是个连他都开罪不起的人,或者那人有什么靠山,那孙亦谐为了自己去把对方赶走,他卢文也会有连带的风险。

    “嗨……什么贵客呀。”不料,孙亦谐当即就是一脸嫌弃地应道,“就我一熟人……姑且算是朋友吧,哼……来了就跟我套交情,还摆谱,一个人就占我一整间房,酒菜还要上最好的,臭不要脸。”

    孙亦谐这儿还在骂骂咧咧呢,薛推已经将众人领到了那“达芬奇密码”的门口。

    “当家的,要不……您先请?”薛推站在门口,可没敢推门,而是先回头请示了一声。

    “薛先生你跟他客气什么呀。”孙亦谐说着,就从薛推身边走过,敲都不敲一下便推开了房门,“嘿!云大人,吃得怎么样啦?”

    “挺好啊。”屋内,一张圆桌的边上,云释离正坐在那儿自斟自饮;看他面前那半空的杯盘,此时应该是正吃在兴头上呢。

    尽管这时只是站在门口朝屋里瞥了眼,但卢文也不禁在心中暗赞眼前的这间屋子确实是“好”;那里面的内饰家具,古董字画等,只需一眼,便知不同凡响,可说是奢华中不乏风雅,简约中凸显细节,连卢老爷自家的书房都没这屋讲究。

    当然,比起这儿的装修来,卢文更在意的是孙亦谐刚才那句“云大人”。

    既然叫“大人”,那肯定是官儿啊;卢文在京为官时认识的人也不少,可他并不识得有这么一位姓云的官员,再者,看那人的样貌打扮,也不像是读书人,反倒像是个武官。

    “跟您商量个事儿啊。”孙亦谐一边说着,一边已走到云释离桌前。

    就在他准备开口提要求的时候,云释离却是抢先道:“想让我挪个地儿,把这房间让给知府大人?”

    “嚯~您还真是神机妙算啊。”孙亦谐道。

    这能是算的吗?云释离又不是修道的,他是个特务啊……显然是靠“听”的。

    刚才孙亦谐下楼之前,就在这间屋里跟云释离聊天,忽然听见有人在外面喊了声“知府大人到”,孙亦谐一扭头就开窗跳下去了,此后他跟卢文说的每句话,云释离都用耳功远程听着呢,能不知道吗?

    “哎,我说,我这儿吃了一半,你让我走,不讲究了吧?”云释离接道。

    “哈!”孙亦谐干笑一声,“云大人,您刚不是还说,咱是朋友嘛。”

    “是啊。”云释离道,“我交你这个朋友。”

    “你让朋友我给你准备最好的房间、最好的酒菜,朋友我都搞定了,而且也没管你要钱吧?”孙亦谐又道。

    “嗯。”云释离点点头,拿起酒杯又喝了口。

    “那朋友现在有点儿事儿让你帮忙,你挪一下怎么了?”孙亦谐道。

    “呵……”云释离笑了,他也没回孙亦谐这个问题,而是歪过身子,抬头冲门口那几人道,“门外那位是卢大人吧?你过来一下。”

    “放肆!”他话音未落,卢大人身旁的一名随侍就怒喝出声,“你算个什么东西?胆敢对我家老爷呼来喝去的?”

    这位的嗓门儿可是真大,此前那句“知府大人到”就是他负责喊的,眼下他这么一喝,那声音整条走廊都传遍了,于是就有很多其他雅间儿里的客人听到后也开门出来查看出了什么事儿。

    “哎~不要大呼小叫的。”倒是那卢文,依然保持着冷静,并摆手制止了那名随侍。

    卢大人毕竟是见过风浪的人,他虽不认得云释离,但他看对方那言谈气度,便知对方绝非等闲。

    “本官正是杭州知府卢文。”一息过后,卢文便冲屋里的云释离道,“却不知阁下是哪位?在何处高就啊?”

    他说这话时,仍是一脸傲色、负手而立,并没有施礼作揖,因为他判断对方就算是个官儿,也不会是什么太大的官儿——大官儿他基本都认识,真没有姓云的。

    云释离也理解对方这心态,故笑了笑,回道:“在下云释离,‘高就’谈不上,区区锦衣卫的一个百户尔。”

    他说出自己全名的时候,卢文就已经反应过来他是谁了,所以当他说到锦衣卫那个“锦”字时,卢大人已是一个前冲滑跪,滑着就到了他的面前。

    “下官卢文,叩见云大人!”卢大人这二话没说就给磕了一个。

    其实他刚才推理得没错,“百户”真不是什么大官儿,换个别的锦衣卫百户来,卢文或许也不会那么害怕,但云释离不一样,官衔对他来说并不重要,他可是皇上亲封的朝廷四大高手之一,御赐飞鱼服绣春刀,出门在外那也是“便宜行事”,这种人的实权和官职是两回事。

    “呵……”云释离看着卢文那后脑勺,只是冷笑,“也怨我啊……我是怕给亦谐添麻烦,才特意换了便服前来的,谁知会有那么一出呢。”他又看向孙亦谐,“亦谐你也是,你就直说‘云释离在里面吃饭’不就完了吗?你看给人卢大人吓成啥样了。”

    “滚!你少拱火!”孙亦谐这种拱火专家,岂会听不出他这话外之音,“你来的时候自己跟我说,让我不要把你在这儿的消息声张出去,现在怪我没说?呸!刚才你少说两句,直接换个房间,能有眼前这出吗?”

    “哈哈哈哈……”云释离也是笑了,他摇了摇头,又用眼角扫了眼脚边的卢文,“卢大人,你都听见啦,今儿这事儿还是得怨我,你可别记恨亦谐啊。”

    “下官岂敢!”卢文头都不敢抬,“下官有眼不识泰山,若有得罪云大人之处,还望您大人不记小人过……”

    “行了行了……”云释离不想听下去,因为都是废话,“起来吧。”

    “是。”卢文起来是起来了,但还是低着头,弓着腰,不敢正眼儿瞧那云释离。

    列位,您可别觉得他的反应过度——满朝文武都知道,那“风云水月”中就属这云释离不好招惹。

    四人中那其他几位:风满楼是在军中效力,不怎么跟朝里的人打交道;月有缺是“天下第一神捕”,主要管抓贼的;水寒衣虽然也是锦衣卫,但他更倾向于打击那些有组织犯罪活动;唯有这云释离……是个标准的特务,且很喜欢去搞那些朝中的官员,他也不为别的,就因为搞贪官污吏的油水足啊……

    那卢文是不是贪官污吏呢?

    我就这么说……可以是。

    在大朙你想找出一个完全不贪的官,那是非常非常困难的,几乎就是不可能;这跟当时一些不合理的规定以及制度有关系,我就不往细里说了,反正您就记住,在那个时候,如果一个官员只拿俸禄,一点灰色收入都没有,那么他别说请师爷了,自己那一家子人能不饿死就不错了。

    而大朙的老百姓呢,也是很宽容的,他们并不是不能容忍贪官,他们是无法容忍“政事无能、贪财有术”的贪官。

    说得再直白点:你只要让老百姓那日子能过得去,不要做过于伤天害理大逆不道的事情,也没人在乎你贪了多少。

    在这种大环境下,实际上大部分的贪官落马,并不是贪污问题,而是屁股问题,“贪污”只是个可以随意按放的罪名而已。

    云释离,则是一个有权按放这种罪名的人。

    他真想弄你,就随便跟你聊聊,然后从你话里挑几句有毛病的出来,往“小本儿”上一抄,接着就把你往诏狱里一送……那你还能有活路?不但你没活路,你全家都要完蛋,家产也得统统充公。

    这种人,卢文能不怕他吗?

    而当卢老爷后知后觉地想到孙亦谐竟然是云释离的朋友、两人说话还这么“不见外”时,再结合他过去听过的“孙亦谐和锦衣卫有关系”的传闻……卢老爷那后脊梁都凉了。

    他就恨不得狠狠扇自己几个巴掌:明明有大好的机会可以巴结孙亦谐的,自己却没有好好把握,险些还跟人结了梁子,真是想想都后怕。

    “卢大人是近日刚调任来杭州的吧?”数秒后,云释离的问话又来了。

    对于他“知道卢文什么时候调来”这点,卢文并没有感到丝毫的惊讶。

    但卢大人回话时,依然显得如履薄冰:“正是,属下前几日刚到任,故也不知孙公子是您的朋……”

    “无妨。”云释离知道他想说什么,所以也没等他多解释就打断道,“卢大人乃知情识趣之人,只要你能明白今后该怎么做……那便行了。”

    冷汗从卢文的鬓角倏然流下,他赶紧拱手道:“明白,明白……”

    “那就行,出去吧。”云释离已得到了满意的答复,故冲对方挥了挥手,随便应付了一句,就继续低头吃饭。

    待卢文毕恭毕敬地退出房间时,他那师爷和胡捕头都还僵在那儿呢,而他那个大嗓门儿的随侍此时则是瘫坐在了地上,浑身瑟瑟发抖。

    “卢大人请留步。”孙亦谐也很快跟了出来,还是不动声色,面带微笑地问道,“既然云大人不肯挪地儿,要不然我再给您另外安排一间房吧?”

    “不……不必了。”卢文已是满头大汗,他对孙亦谐说话的语气也和此前判若两人,变得非常客气,“贤……呃……孙公子,今日你开张大吉,定是十分繁忙,卢某的本意也只是想来恭贺一下,如今我这心意也算送到了,我看……就不叨扰了。”

    “啊?”这会儿,孙亦谐就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了,“这样啊……哦……那好吧,我就不送大人了……”他顿了顿,忽然又道,“哦对了,您那贺礼……直接交给薛先生就行,我让先生给您记上,日后您家要有个什么喜事儿,我也好看着回礼。”

    卢文一听这话脸都青了,他今天是奔着摆架子立威来的,哪儿带了什么贺礼啊,但自己刚刚才说了句“前来恭贺”,现在总不能说我空手来的吧?

    无奈,他只能硬着头皮回道:“哦……那个……我那贺礼……是这样……我那贺礼它……它乃是稀世奇珍!对,奇珍!这儿人多眼杂,拿过来不太方便,所以我打算一会儿直接差人送到孙公子你府上去。”

    “是吗?”孙亦谐一副慷他人之慨的模样,豪爽地应道,“好啊!那有劳大人费心了啊。”

    “呵呵……不打紧,不打紧,应该的,应该的……”卢文脸上挤出一个笑容,心里则是一种吃了屎一般的感觉。

    从这天之后,“西湖雅座”这四个字就成了他的心理阴影,到任期结束为止他都没再来过。

    至于他那份“贺礼”,由于他自己临时硬憋出了“稀世奇珍”这样的借口,回去后他便也只能照这个意思去操办了。

    却不知,后来他送的这份礼,又给孙亦谐引来一场塌天……大祸。

第十六章 仗义解隐忧

    夜色已深,但孙府的一隅仍是灯火通明。

    那云释离云大人,是真不拿孙亦谐当外人呐——白天蹭饭也就算了,晚上也是连客栈都不想住,直接要求到朋友府上对付一宿。

    孙亦谐嘴上虽是骂对方臭不要脸,不过行动上倒也没拒绝对方,反正他家的宅邸大得很,莫说一个朋友,来十个八个也一样能住得下。

    当然,他对云释离也是有要求的:“你要蹭住可以,但千万别让我爹娘知道你是锦衣卫,要不然他俩非得犯高血压不可。”

    云释离不知道什么叫高血压,不过孙亦谐那意思他大致上是明白的,再者,对他这种老特务来说,在孙员外他们面前隐藏一下身份并不是什么难事,故而他也答应了。

    这晚,他便在孙家安顿了下来。

    到了那戌时三刻,云释离还喊孙亦谐到他房里来一起吃夜宵。

    这会儿孙亦谐确也没睡,于是骂骂咧咧的就来了。

    “姓云的!过了啊!老子家的米不要钱啊?”孙亦谐一边在桌边坐下,一边就冲对方道,“这晚饭吃完才多久,你又要来一顿?你是不是人?”

    “啧……”云释离把一口菜塞进嘴里,撇了撇嘴,“我说你啊……好歹也是富甲一方,咋就这么抠抠索索的呢?你们这有钱人是不是都这毛病啊?”

    “呸!”孙亦谐一口唾沫星子当时就喷桌上了,“说我抠抠索索的?你要不要脸?”说着,他也抄起一双筷子,夹起菜来就往嘴里送。

    嘴里那口还嚼着呢,孙亦谐的左手就已拿起了桌上的一个空杯子,在云释离面前晃了两下;后者一看对方也不跟自己客气,不禁笑了,当时也是顺势拿起了酒壶,亲自给孙哥满上一杯。

    “知道你中午吃那顿……我要是卖给别人得挣多少么?”孙哥一口酒闷完,便接着方才的话道,“还有,你跟我这儿吃着住着,我管你要钱了吗?得了便宜还说老子抠门儿?切……再说了……”他忽然又话锋一转,“老子就算抠点儿怎么了?什么叫有钱人都这毛病啊?我这钱又不是偷来抢来的,那都是自己挣来的。”

    “行行,你大方,我的不是,来来来喝。”云释离这时本已有了几分醉意,加上这是在孙府之内,不需要像在西湖雅座那种人多眼杂的地方那样担心隔墙有耳,所以他此刻说话的状态很放松,也比较接地气。

    就这样,两人聊了片刻。

    待那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云释离好似是觉得差不多了,便开始说正事儿。

    “亦谐啊,我实话跟你说,其实我这次来,并非是来恭贺你那酒楼开张的。”云释离道这句时,两眼微斜,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孙亦谐的反应。

    孙亦谐闻言,从容如故,挑眉应道:“哦?那你是为何而来呢?”

    云释离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反问道:“亦谐,你可知……你已经被东厂的探子给盯上了?”

    “什嘛?”孙亦谐的嗓门儿一下子就高起来了,“那帮太监找我干什么?”

    云释离冷笑:“呵……你这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啊?”

    “废话,我假装不知道对我有什么好处吗?”孙亦谐吐槽道。

    云释离觉得他没有说谎,所以就接着道:“那我提醒你一下吧……”他顿了顿,娓娓道出了几个字,“汝南,宋项。”

    “嗯?”孙亦谐稍一回忆,便想起来了,“怎么?原来那姓宋的是个太监?”

    云释离听了这话差点儿没把酒给喷了:“想什么呢?那宋项胡子拉碴、嗓门儿贼粗,隔三差五还糟蹋个民女啥的,能是太监?”他啐了口唾沫,再接,“他要真是太监,祸害可能也没那么大了。”

    孙亦谐眼珠子一转,思路很快也跟上了:“那……就是他老宋家跟太监有勾结咯?”

    “不错。”云释离轻轻用手指敲了两下桌子,“而且不是一般的有勾结,是从祖上三辈儿起都有勾结……”

    “嚯~”孙亦谐又想了想,“这么说来,那些东厂的人是替那宋项来找我报仇来了?”

    “不不,这你就想多了……”云释离摇头道,“说是‘勾结’,但从来都只有东厂当主人,别人当狗,这世上哪儿有狗指挥主人去咬人的事?”他微顿半秒,“莫说是小小一个宋项了,即便是他老子宋德,在那东厂汪公公的眼里,也不过就是一条稍微养得熟一点的狗罢了。”

    孙亦谐疑道:“那我又怎么会被东厂给盯上的呢?”

    “嗨……”云释离又喝了口酒,再道,“还不是因为你把人家儿子给欺负惨了,搞得那宋员外误会了。”

    “他误会什么了?”孙亦谐道。

    “他误会你是咱们锦衣卫的人,想借着整他儿子来针对他们宋家,进而去试探东厂。”云释离道。

    “啊?”孙亦谐道,“这老头儿想多了吧?”

    “呵……他没法儿不想多啊。”云释离干笑一声,接道,“那宋项虽是作恶多端,但说到底也只是个地方上的土豪恶霸而已,况且他干的那些破事儿他爹也都花银子给平了;官府和苦主都不来追究他,外人就更没来管的了……你看这偌大的江湖、还有那绿林道上……有人管这事儿吗?”他说到这句,看向孙亦谐,眼神中也说不清是戏谑还是敬佩,“你倒好……那光天化日之下,人家也没招你惹你,你却再三折辱对方,还诓了他家整整三千两银子……你说你背后没点儿势力撑腰或指使,谁信呐?”

    被他这么一说,孙亦谐也有点儿回过味儿来了:“所以……他爹便猜测,我是受了你们锦衣卫的差遣,才干的这事儿?”

    “没错儿。”云释离道,“他爹就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跟东厂上报的。”他喘了口气,略微停顿了一下,“虽然东厂那边未必会信他的话,不过派些人到你这儿探探也无妨对吧?”

    “卧槽?”孙亦谐当时就惊了,他立刻就反应过来,“那你今儿个跑到我那酒楼装逼,还住到我家里来……被那些东厂的探子给看到,我岂不是黄泥巴掉裤裆?”

    “去去去……”云释离当即打断了他,“说谁黄泥巴呢?”他又喝了口酒,放下杯子时道,“当然……你非要这么说的话,的确是这么个意思。”

    “姓云的!你阴我是不是?”孙亦谐闻言,顺势就扯开了嗓子,冲着门窗的方向吼了起来,“东厂的公公们呐——我跟这货没关系的啊——都是误会啊!”

    “行了行了,瞎嚷嚷什么呢?我今儿白天都帮你查看过了,那些探子压根儿也没踏过你的宅,别跟这儿丢人现眼了啊。”云释离一边说着,一边就朝孙亦谐做了个往下压的手势,且露出了满脸的嫌弃。

    “哦?”孙亦谐有点不信对方,“你确定?”

    “哼……”云释离笑了,借着几分酒意,他也是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胸脯,“你以为我谁啊?现在坐在你面前的就是大朙朝第一的探子。”

    这还真不是他自夸,他说的是事实。

    云释离虽然年纪也不算很大,但早已是“老牌特务”了,无论侦查和反侦察他都是超一流好手,所有“探子圈”里常用的暗语、记号,交换信息或物品的手法,还有查探时的行动模式等等他都门儿清,所以他说没人踏过这“点儿”,那就肯定是没人踏过。

    “那……”孙亦谐半信半疑道,“就算探子没进过我家,今天在西湖雅座我俩一起吃饭,他们总该看到的吧?”

    “啧,你咋还不明白呢?”云释离给他使了个眼色,“我这次来杭州的主要目的,就是为了让东厂的探子觉得咱俩是一伙儿的啊。”

    “靠!”孙亦谐张口就是一句脏话,“合着你就是奔着坑我来的呗?那我说你黄泥巴没错啊。”

    “这可不是坑你……”云释离摆了摆手,忽然正色道,“这是在帮你啊。”

    说罢了这句,他便沉默了,似是在等孙亦谐消化他这话里的含义。

    片刻后,孙亦谐神色微变,应道:“你的意思是……让他们以为我就是锦衣卫的人,反倒更好?”

    云释离点点头:“你总算明白了。”

    他的语气神情又恢复了轻松,并慢慢讲道:“说到底,宋家被坑了三千两也好,五千两也罢,那都是他老宋家自己的事儿,东厂那边是无所谓的。

    “那汪廷在意的是——做这个事情的人背后到底有没有势力存在?那个势力安排此事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是不是有什么更大的阴谋埋在里边儿?这阴谋会不会对东厂构成威胁?

    “他是为了查清这些……才派出的探子。”

    讲到这里,云释离又喝了一杯,润了润嗓子,再接着道:“我呢……对东厂的探子也算是很了解了;你若是让他们什么都查不出来,他们反而会很紧张……而他们一旦不好交差了,就会开始捕风捉影、乃至瞎编乱造,那样对你来说才是更麻烦、更危险的。”

    话说到这里,孙亦谐已完全领会了对方的用意,于是他干脆接过了话头:“所以,你才特意选在了今天这个日子现身,让那些探子们看到我用酒楼里最好的雅间儿招待你,给你白吃白喝,晚上还‘请’你到我宅里来白住……这样一来,至少在那些探子的眼里,基本就坐实了我是你们锦衣卫的人。

    “考虑到锦衣卫和东厂是老对头了,锦衣卫借着我的手,通过宋项那傻逼来打击一下东厂的走狗,也是合情合理……

    “得到这个结论后,那位汪公公心里自然就踏实了,那探子们也就可以收队了。”

    云释离听罢,微笑道:“你瞧,我说是在帮你,没错吧?”

    “好~”孙亦谐的声音又一次高了起来,不过这次是因为高兴,“不说了!云大哥,我敬你一杯。”

    待两人把话刨开说明白了,孙亦谐心里对云释离还是颇为感激的,对他的称呼也从“大人”变为了“大哥”。

    今天这事儿,并没有人逼着云释离来帮孙亦谐这个忙,是后者在得到了各种情报后,自愿过来替孙亦谐消除这些隐患的;就冲这个“自愿”,云释离这个兄弟也可交。

    就这样,两人把酒言欢,不知不觉这顿夜宵就吃到了二更天。

    到了这个点,就算没有吃饱喝足,人也该乏了,所以他们也打算在此散席。

    谁知,就在那孙亦谐准备起身告辞、回房歇息之际,门外的廊上突然传来了急匆匆一阵脚步声,紧接着,就有一名家丁踉跄闯入,满脸惊恐地对孙亦谐道:“少……少爷!大事不好啦!西厢那儿闹了妖精啦!”

第十七章 游湖遇仙图

    “啊?”孙亦谐一听那家丁的话,登时就从椅子上蹦起来了,那一瞬他连酒都醒了几分,“你说什么?把话说清楚了,什么妖精?”

    “那个……就是……这个……嗨!少爷,小的嘴笨,说不清楚,您还是自个儿过去看看吧。”这名家丁确实是憨,嘴里捣磨了半天一句有用的都挤不出来,他会出现在这里的唯一理由显然是因为他腿脚快。

    “行行,带路带路。”孙亦谐也懒得跟他再啰嗦,顺势就准备跟他过去。

    当然,他也得跟云释离交代一声:“云大哥,我且去看看什么事儿,你自便啊。”

    “别啊~”没想到,云释离这时也站了起来,带着几分笑意言道,“我长这么大可还没见过妖精呢,今儿让我也开开眼呗。”

    他能用如此轻松的语气说出这话来,无非是两个原因:其一,他武功高;其二,他压根儿也不信这世上有什么鬼神。

    在云释离看来,所谓的“闹妖精”,要么就是有人疑神疑鬼,要么就是有人装神弄鬼;无论哪一种,都是他可以解决的,他也乐于顺手帮孙亦谐解决掉这事。

    但……孙亦谐可不这么看。

    孙哥那是亲眼见过鬼怪神狐的人,他很明确的知道这个武侠世界里是存在着一些超自然现象的。

    当初在那兰若寺中,那一永镖局的三当家谢润也是和云释离一样的想法,而且谢润的武功也不低,但要不是有孙亦谐在,谢三当家的怕是已经被烧死在寺院的丹房里了。

    所以,云释离此刻的反应,在孙亦谐眼中大致就是“没死过”。

    “我跟你说,你可别后悔,有些事情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孙亦谐一脸严肃地提醒了云释离一句。

    但云释离一点儿都不领情,还在笑呢:“嘿!我说亦谐,你这年纪轻轻的,怎么就信那些啊?”

    “你不信是吧?行……你就跟着来呗。”孙亦谐觉得劝他也没用了,便冷笑一声道,“呵……到时候出了什么状况可别怨我没提醒过你啊。”

    “嘁……能有什么状况啊?”云释离还是很坚定,这种三观上的认知差异,的确很难因为一两句话而动摇,“指不定就是只野猫野狗什么的,或者就是有蟊贼偷东西……”他顿了顿,“今儿你算是赶上了,云某在断案这块也算是经验丰富,且看我一时半刻就帮你把这事儿平了,也算没白吃白住你的。”

    他都这么说了,孙亦谐便也不再跟他争辩,只是再回过头,吩咐家丁带路,领着他们一同朝着西厢而去。

    这古时候啊,大户人家房子的布局是有一定规矩的:宅子的正北方,通常都是主人的起居室,讲究个“坐北朝南”,而主人的卧室则会安在正北偏东,和起居室互相连着;东面的东厢房,住的是主人的儿子,办公和接待客人的房间也都设在东面;而西厢呢,是给女眷住的,主人的女儿,还有姐姐妹妹姑姑侄女之类的都是住西厢,如果这家没有女儿、或是女儿出嫁了,西厢便也可以作客房用;至于最后的南面,便是给下人住的了。

    虽然因为各地区的气候差异,有些地方大宅的风俗格局会有所不同,但大体上都是照着这个规矩来,孙府也不例外。

    由于孙亦谐是家里的独子,他爹也没有什么姐妹姑侄,因此他们孙府的西厢绝大多数时间都没人住。

    平日里呢,那西厢靠西北的一半房间就空关着,被当作备用的客房,万一有女客人登门或者东厢的客房住满了,便随时可用;而那靠西南的一半房间,则当作储藏室,用来堆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今晚出事的地方,就在西南。

    孙亦谐和云释离在那名家丁的带领下风风火火赶赴现场,到的时候便见得一大帮子下人都围在一间储藏室的门口议论纷纷。

    “少爷,您可来了!”一看到孙亦谐身影,便有一名老者快步迎了上来,“您快来瞧瞧吧,这屋里不对劲儿啊!”

    这位呢,是孙府的管家,奴随主姓,所以他也姓孙。

    孙管家今年已是六十有二,是这儿的“元老级员工”了,孙家三辈儿的少爷全都是他亲眼看着长起来的。

    看到这儿或许有人会觉得奇怪,“三辈儿”岂不是连孙亦谐的爷爷也算上了,难道这管家十岁就在这儿打工了?

    还真没错,当年孙管家刚来孙府的时候,就是十岁,是被人“卖”来的。

    那个年头嘛,这种事也很平常,很多穷人家孩子多了养不活,便挑个年岁大些的卖掉,给那大户人家当家丁丫鬟使唤。

    运气好的呢,赶上东家仁义,还把你当个人看,跟你讲点基本人权啥的,当然了……劳动法什么的你就甭想了。

    而运气不好的呢,做牛做马、挨打挨骂……也是一辈子。

    这孙管家无疑算是运气好的,从打杂的小童到家丁、再到管家,虽说也苦过也累过,但打骂确是没怎么挨过。

    孙府这几代的当家对下人都算是不错的,只要你守规矩、好好干,不要心术不、作奸犯科,那待遇便不差;哪怕你是卖身进来的,也会给你算工钱,干个十年八年之后,你若是攒够了钱说你要走也行,老爷甚至会多给点遣散费让你出去之后能自己干点儿买卖什么的。

    那时候的有钱人能做到这个地步,已算是很仁义了……那种把下人当猪狗一样对待、打骂虐待致死再埋了的也有的是,只要卖身契在那儿,这事儿官府都不好管。

    所以说孙家能在杭州有这样的势力也是有道理的,就是在这些小事上一点一滴的积累,才能慢慢沉淀出口碑来。

    哪天孙家真要遇到点儿什么事儿了,老百姓也愿意为他们说几句好话,乃至出几分力……比如上次孙亦谐发动全城银匠给银子做手脚的事,换别人来办,就算有钱也未必能办得那么利落。

    而这孙管家对东家的忠诚,就更不用说了——他都在这宅里待了五十年了,这里就是他的家啊。再加上他自己也没成过婚生过孩子……说句占便宜的话,他看孙员外和孙亦谐,就跟看自己的儿子孙子是一样的;眼下他让家丁只把孙亦谐叫来,而没有通知孙老爷,也是因为他很清楚这种事还是得让精明强干的少爷来搞定,找老爷来非但解决不了问题,没准还会把他给吓着。

    “嘶……”孙亦谐听到管家的话,当即是齿间吸风,皱眉疑道,“到底怎么回事儿,那屋里怎么了?”

    “呃……”孙管家沉吟了一声,看了看站在孙哥边上的云释离,并给自家少爷使了个眼色。

    “但说无妨。”孙亦谐明白他的意思,便又应了这么一句。

    管家得到了肯定的答复,便点点头,接着道:“少爷您可还记得,傍晚时分,知府大人曾差人送来过一幅画儿?”

    “记得啊。”这就是几个时辰前的事,孙亦谐自然还记得,“说是什么什么……‘游湖遇仙图’?”

    “对,就是那幅画。”孙管家压低了声音,朝前凑了几分,并侧目看向了数米外的那个储藏室,“方才巡夜的小五路过那屋门口的时候,听见屋里有女人的声音,他走近听了听,那女人好似还是在唱曲儿……

    “按说这屋里只堆了东西,不该有人,更别说这三更半夜的……谁会在那黑麻麻的屋里唱啊?

    “小五他越想越不对,觉着害怕,就来我屋把我喊醒了……他跟我一说这事儿,我还以为是这小子半夜发梦呢,但我又一寻思,小五平时挺老实一孩子,不会撒谎,所以还是跟着他来看看。

    “没想到……真有声儿啊……”

    说到这里,孙管家的脸上也浮现了明显的惧色:“老奴我也怕啊,不敢开门,所以就戳破了门上的窗户纸,借着灯笼的光亮往里瞧了眼……结果一看呐,居然是那画里的女人在唱……”

    他的话到这儿,便戛然而止。

    咱且不说孙亦谐和云释离听了这话什么反应啊,还是先来讲讲那幅画儿。

    此处书中暗表,这“游湖遇仙图”,乃是当朝华盖殿大学士兼太子少师——韩谕,亲手所作。

    韩谕和那知府卢大人一样,都是先帝钦点的状元,卢文其实还算是韩谕的前辈,比他要早几年入朝为官。

    但和卢文不同的是,那韩谕乃当世闻名的大才子,人称字画双绝;他的墨宝,但凡流入民间的,皆是千金难买,其才学更是受到当今皇上的赏识,故让他兼任太子少师。

    在我们比较熟悉的那个明朝,“三公三孤”在大多数时候都只是虚衔,并不任实职,但在这本书的“朙朝”中,少师依然是东宫辅臣,权力甚大,将来若是太子登基当了皇帝,而韩谕那个时候也还没死,那他可就是少师变太师,位列三公之首了。

    那么他这幅“游湖遇仙图”又是怎么到卢文手里的呢?

    这说来既可悲又可笑:当年韩谕刚入官场的时候,也不免得拜码头攀关系,某日他就拜到了卢文的府上。可是韩谕出身寒门,又刚当上官儿,还没来得及贪呢,所以连行贿的银子都拿不出来……无奈,他只能拿出一幅以前画的画儿,好歹也算件礼物吧,就给送了。

    想必看到这儿有人又要问了,方才不是还说他的字画千金难求吗?他怎么会没钱呢?

    这不废话么?梵高活着的时候他的画什么价儿?死了以后什么价儿?

    那时的韩谕才刚中状元,他的作品自没有日后他官拜少师时的价值。

    当年卢文拿到那画的时候心里还不爽呢,心说:“你是状元,我也是状元啊,我还比你早两年呢。人家拜码头都送真金白银,你倒好,给我幅画儿,呵……我要爱画,我不会自己画吗?”

    于是,卢文是看都没看就把那画儿给扔库房里了;在他眼里这玩意儿还没那些旧古董值钱呢,但好歹是同朝为官的人送的,直接丢了也不好,就先收着吧。

    万万没想到,几年不到,那韩谕竟是平步青云,其才名很快开始被世人所传颂,往年间他留下的字画也都成了宝贝。

    这时,卢文才翻箱倒柜把那幅画寻了出来,找工匠裱好了,往自己书房最显眼的地方一挂,谁来就跟谁显摆。

    直到……今天。

    由于在手足无措之际被孙亦谐强行诓要“贺礼”,卢文情急中说出了“稀世奇珍”这种借口。

    可他哪儿有什么稀世奇珍呐?他卢文只是个知府,又不是皇上,这种东西说拿就能拿出来?

    这事儿要是他和孙亦谐角色互换,倒是好办——孙哥很可能回家逮一耗子,拿浆刷成白色,说这叫“锦毛鼠”,然后就敢往对方家里送。

    但卢文哪有这个智力啊?就算他有这个智力,也没这个脸皮啊。

    然而卢大人又不敢不送,因为他是真怕那云释离……

    再者,卢大人回到家后,也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孙亦谐是在揣着明白装糊涂了,他也知道是自己小看了这孙家少爷的城府……眼下这“贺礼”,估计就是对方给自己的台阶,自己若是再不好好把握,恐要遭重。

    没办法,卢文一咬牙一跺脚,“游湖遇仙图”赠上。

    但他可不知道,其实这画中……有鬼。

第十八章 总之你先上

    “呵……”听完了老管家的描述,云释离当时就笑了,他就带着这轻松的笑容,直接对孙管家道,“老丈,那屋里一片漆黑,您跟屋外头拿着个灯笼,就借着那么点儿从窟窿里照进去的光,真能看清里面是什么情况?”他顿了顿,“再者……我说句不好听的啊,您老也这把年纪了,难免有点儿老眼昏花了吧?您就没可能看错?”

    云释离毕竟是锦衣卫中出类拔萃的人物,刑侦这块他无疑也是内行,眼下他提出的这两个疑点,确是很有道理。

    假如这是在一个现代的、海洋法系的法庭上,而孙管家是一名在证人席上作证的证人,那这两个疑点便已足以让他的证词可信度大打折扣了。

    但……这里不是法庭,而是事发现场。

    孙管家也不是想证明什么,他只是照实说出了他所看到的东西而已,至于听的人信不信,其实无所谓——你不信?自己去看呗。

    “诶唷!这位爷啊,老奴我说的可是句句属实,不敢有半句虚假啊。”果然,孙管家闻言后的回应就是,“您要不信,您亲自去看一眼,就这会儿啊……那屋里还唱着呢。”

    “好好,看就看嘛。”云释离不信鬼神,自然不怕,“来,也给我个灯笼……”

    说着,他就从那个给他们引路的家丁手里接过了一个灯笼,随后迈步就朝那屋行去。

    那些站在屋前空地上的家丁丫鬟们看见他过来,便都纷纷散向了两旁,给他让出了一条道。

    而孙亦谐呢,见云释离如此大胆上前,他便也默默跟上了。

    没几步路,云释离就来到了那屋子的门口;还别说,稍微走近几步之后,真能听见屋里有歌声。

    这声儿还有点奇怪,一点回音都没有,也不响,但又不像是故意压低了嗓门儿唱出来的……非要形容的话,就仿佛唱曲儿的这人正身处一个很开阔、很遥远的地方,而并非是在一间封闭的屋内。

    “嗯?”这种古怪的状况,让云释离也有点疑惑了。

    他本来以为这是有贼人在装神弄鬼,买通了家丁甚至管家想要搞事,可听到这歌声时,他便觉得不对劲儿……

    且不说对方是怎么在一间小屋子里弄出这种“悠远的歌声”效果的,光听那曲儿本身也有问题——唱得有点太好了。

    咱云大人也是吃过见过的人,那正经昆曲班子的戏,他听过,且是在朝廷大员家里听人家养的“家班”唱的;“不正经”的嘛……从京城到金陵,有名的青楼他也去过不少,就有那流落风尘的女伶,唱得极好的,他也有幸见过几位……

    毫无疑问,对于“曲儿唱得好不好”这个事情,云释离是有一定鉴赏能力的。

    所以,云释离一听就明白,此刻他听着的这段儿《红梅记》,找遍了大朙也没几个能唱到这水平;若这歌声是有人为了装神弄鬼整出来的,那找个会两嗓子的随便唱唱就完了,不可能找这么好的角儿来给你干这事儿。

    念及此处,云释离也不免有些紧张起来,不过仅凭这样还不足以让他就相信有什么妖精鬼怪的存在……稍一犹豫后,他还是稳稳地举起灯笼,凑上前去,打眼往那窗户纸上的窟窿里那么一瞧……

    “怎么样?”孙亦谐立马在他身后问了这么一句。

    云释离看完,回身,顺势就回道:“这什么都看不见啊。”

    “哦?”孙亦谐闻言,也是将信将疑地凑了过去。

    云释离再次举起灯笼,就举在那个小窟窿边上,帮孙亦谐打着亮儿。

    结果孙亦谐看了眼就发现,还真是看不见……

    那灯笼的光,穿过窟窿、透过窗户纸的部分,才延展出去一点点,就如同被一种有形的黑暗物质吞没了一般,不再向前。

    所以他们再怎么往里窥视也只能看到一片漆黑。

    “你瞧瞧,我就说你那位管家的话不可信吧,就这么个窟窿,这么点儿光,是该看不见才对啊,他怎么看到的妖精啊?”云释离这时便觉得自己此前的质疑已应验了。

    “那歌声你又怎么解释?”孙亦谐问道。

    “这我可不知道。”云释离回道,“不过……你打开门不就见分晓了吗。”

    孙亦谐听罢,点了点头,然后就伸手往怀里去掏钥匙——孙家宅子里每扇门的钥匙他都有,这储藏室的他自然也有。

    “给,云大哥,交给你了。”孙亦谐找出这屋的钥匙后,便毫不犹豫地往云释离面前一递。

    云释离几乎是出于本能地接过了钥匙,却没想到,他这儿刚一拿住了,对面的孙亦谐便一撒手一撤步,快步后退了有八米远,甚至站得比一些围观的家丁还要远……

    “诶?亦谐,你干嘛啊?”云释离回头看向他,“你不跟我一起进去吗?”

    “不去。”孙亦谐否决得也是很干脆。

    “为什么啊?”云释离又问。

    “我有难处。”孙亦谐回道。

    云释离听到这句是觉得又好气又好笑:“有难处?呵……就是害怕呗?”

    “你废那么多话干嘛?”而孙亦谐有点恼羞成怒的意思,“先前都是你自己说的啊……什么‘不是野猫野狗就是蟊贼偷东西’,还有什么‘一时半刻就能帮你把事儿平了’……这可都是你原话啊。”

    云释离也是爱抬杠:“诶,那万一……要真有妖精怎么办啊?”

    “哈!”孙亦谐干笑一声,“那更好啊,你不是说你长那么大都没见过妖精,想开开眼吗?”

    云释离也笑了:“那你就不想开开眼?”

    “不用。”孙亦谐道,“我几个月前刚见过,没什么好看的。”

    “你几个月前刚见过?”下一秒,云释离不禁用一种匪夷所思的语气把孙亦谐那话又重复了一遍,因为在他的认知中,即便是作为借口,这个回答也有点不合逻辑。

    “是啊,要不我怎么会有难处呢?”孙亦谐则用理直气壮的语气接道,“总之你先上,你一会儿要是没能出来,我就把这院儿封了,然后去灵隐寺请高僧来这里救你,假如最后你有什么不测,我一定禀明朝廷,就说你是为民除害、为国捐躯,请他们将你风光大葬。”

    云释离开始慌了。

    因为他隐隐察觉到,孙亦谐此刻的话虽然很离谱,但说话的语气神态并不像是在开玩笑。

    可事已至此,你让他再退回来,说一句“要不咱直接去灵隐寺请老和尚得了”,他也说不出口。

    况且,仅仅是这样几句话,还并不足以让云释离的世界观发生彻底的转变;他依然不太相信有什么妖精,故而这会儿他想的是……就算这世上真有妖魔鬼怪,眼前这门里也未必就是啊。

    于是,他便提起一口丹田气,壮起了胆子,做好了戒备,拿起钥匙就把那门上的锁打开了。

    锁一开,还没等他推门,就听得一阵阴风“呼呜——”穿院而过。

    风声起时,那门自己就开了。

    不仅如此,门口的云释离也像是被那风给“推”了一把似的,朝前踉跄了两步便进了屋。

    列位,这要是个弱不禁风的女子或者干瘦的老头儿,被大风吹着失去平衡还是有可能的,但他云释离可是个习武多年的高手啊,就算他不以下盘功夫见长,那也不至于在风里站不稳啊。

    此时云释离自己也觉得奇怪呢,心说:我没有朝前迈步啊?这身子怎么就不由自主地往前去了呢?

    更怪的是,他才刚一进屋,他手里那灯笼的火光……就灭了。

第十九章 高僧难降妖

    常听鬼故事的人肯定知道,此刻云释离正经历的这一幕,是个很常见的桥段。

    一般来说,这段儿的流程就是:开门,人进屋,灯灭,门又自动关上。

    但……那只是“一般来说”。

    云释离他可不是个一般人,他是个高手啊。

    因此……

    说时迟那时快!却见……就在那灯笼灭掉的一瞬间,反应神速的云释离一撒手就把手里的灯笼给扔了,紧跟着他就chau~chua~chua~连续来了三个高速后空翻。

    一眨眼的功夫,咱云大人又从那屋里给退出来了。

    而几乎就在他“翻回”院儿里的同时,那屋子的门又被一股子阴风一吹,“嘭”的一声关上了。

    “嘶——”看到眼前这异状,就连云释离也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儿。

    站定后,他又往后撤了好几步,继而才一脸后怕地盯着那扇门,心中暗道:“真险呐……要是我动作再慢一点,被关在了里面……”

    云释离不敢往下想了,光是想到这里,他便已经头皮发麻,一身的冷汗。

    他尚且如此,那些围观的家丁和丫鬟就更不用说了……方才那阵阴风乍起时,这帮下人就全都吓得脸色煞白,个个儿都本能地往后退,有些干脆腿一软坐地上了。

    一时间,这偌大的西院中一片死寂,连那屋里的歌声也不知在何时停止了,只有嗖嗖的风声还在夜空中呼啸,就仿佛某种不可言说的生物在人们的耳边发出悚然的笑声。

    “喔尻~云哥可以啊。”片刻后,还是孙亦谐那带着几分贱气的声音打破了沉默,他一边说着,一边就走到了云释离身旁,并伸手搭住了对方的肩膀,“我只能说你这撤得有点快,哈哈哈哈……”

    他这虽是贱笑嘲讽,但在缓和气氛上还是挺有效的,被他这么一说一笑,云释离的恐惧也确实消了几分。

    “亦谐……”云释离也不生气,他冷静了一下,便顺势问道,“你说你几个月前撞过妖……那事儿你能不能跟我细说说?”

    “细说又能怎样啊?”孙亦谐扯着嗓子,用一种老司机般的口吻道,“你以为知道了妖精的手段,你就能对付的了?”

    “那咋办?”云释离问道,“等天亮再说?”

    “‘再说’干嘛呀?”孙亦谐道,“打铁要趁热,捉鬼要趁夜啊!”他说着,便朝不远处的一名家丁招了招手,“十三啊,你过来。”

    此处解释一下,孙府的家丁都是按照数字排名字的,从“孙三”开始,“孙四”、“孙五”、“孙六”这么一直顺下去……毕竟孙府那宅子大、下人多,这样排会比较好记。

    另外,家丁名字里的数字和年龄、辈分并没有什么联系,因为这里偶尔也是会有人离职的,而当有人离开时,空出来的那个名字便会由新来的人顶替。

    看到这儿肯定又有人要问了,那怎么没有“孙大”和“孙二”呢?

    很简单,“孙大”是管家的专用名,谁当了管家谁就是孙大,当然大部分的时候大家都管他叫“管家”,并不会直呼其名;而“孙二”这个名字因为和“孙儿”是谐音,被叫着占便宜,且光叫名儿也是“二啊”,不好听,所以不予采用。

    眼下,孙亦谐喊的这个“孙十三”,就是此前到东厢房去请他和云释离的那位“嘴笨但腿脚利索”的兄弟。

    “少……少爷,有什么吩咐?”那孙十三也是惊魂未定,但少爷喊他他还是得答应的。

    “你背上管家,立刻去趟灵隐寺……搬救兵。”孙亦谐道。

    孙十三也是愣,闻言后,居然还问了句:“少爷,那我自己直接去不是更快吗?还背上管家他老人家干嘛呀?”

    孙亦谐当时就笑了:“呵……你直接去?”他笑着接道,“那我问你……一会儿你到那儿敲了寺门,有小和尚出来应门了,你打算怎么跟人说啊?”

    孙十三回道:“我就说我是孙府的家丁,现在咱们府上闹了妖精,还望各位大师快来救命啊。”

    “哦,你就这么说啊?”孙亦谐道,“那万一小和尚嘴碎,把这话往外漏了,明天再一传十、十传百,搞得满城风雨怎么办?”他顿了顿,“再万一……此事被别有用心之人添油加醋一番,谎说我们孙家的人都是中了邪的或者是妖精变的,那我们家那些买卖还干不干了?”

    “这……”孙十三要是能想得那么远那么细,他也就不是孙十三了。

    “行了行了,你小子就是愣,少爷还能没你聪明吗?让你背就背,有什么好多问的。”下一秒,孙管家便已走到了孙十三身旁,抬手就拍了下后者的脑袋,“我要是再年轻个十来岁,也用不着你小子背。”

    “诶,是是。”孙十三马上点头,他态度倒是很好,就是学习能力差了点。

    孙管家教训完了孙十三,立马又转头对孙亦谐道:“少爷,您放心,此事老奴一定给您办妥。”

    “嗯,去吧。”孙亦谐随口应了一声,便让那两位出发了。

    待送走了孙十三和老管家后,孙亦谐又对云释离道:“对了,云哥,你也得跑一趟。”

    “我?”云释离听到这句,先是疑惑一下,不过他脑子也快,数秒后他就自己明白过来了,“哦……你是让我去请那卢大人?”

    “正是。”孙亦谐应道。

    “行。”云释离略一思索,便道,“也的确是我去最合适……那你等着我啊。”

    说罢,他也不等孙亦谐再说什么,便脚下一点,一个翻身就上了房,接着,云释离就轻功一展,消失在了那夜色之中。

    孙亦谐去请卢知府的理由是昭然若揭的,因为那画儿就是卢知府派人送来的嘛,如今出了这异事,自然要把赠画之人找来问个清楚——即便对方并无恶意,多少也能问出点情报来。

    当然,衙门口不比寺庙,让家丁去那儿请人肯定不如让云释离去来得有效率;云释离也是从这点上倒推,才推测出了孙亦谐要干嘛。

    长话短说,大约半个时辰后,两边去请的人就都来了。

    那卢知府来得要更快些,因为云释离的轻功好,去时就快,且云释离也根本没走衙门口的正门,而是直接翻墙奔了卢知府的卧房,夜半鬼拍门似的就喊上了,差点儿把那卢老爷给吓死。

    好在卢文的心脏还可以,他听云释离说了下情况后,就赶紧换好了衣服,把府上的几个轿夫也都叫醒,又命人去喊来了捕头胡秋,随后便乘着轿过来了。

    而灵隐寺那边呢,来的是寺里的首座,法号“卧涧”。

    一听这名儿大伙儿就能明白——他小时候肯定是在水沟里被他师父捡到的呗。

    玩笑归玩笑,这位卧涧大师的能耐可不算差。

    他今年刚满四十岁,国字脸,中等身材,五官端正,法相庄严,佛法也是颇为高深;本来嘛,能在他这个年纪就当上灵隐寺这种千年古刹的首座,那无疑是德艺双……哦不……德业兼修的。

    “阿弥陀佛……贫僧见过孙施主。”卧涧一进了院儿,便上前跟孙亦谐打招呼。

    那个年头,但凡有名一点的寺庙都跟当地的土豪关系不错,寺院高层和乡绅彼此认识也很正常。

    和尚也是人嘛,正所谓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软,人家大户人家平日里老给你们寺里送钱送粮的,等人家有求于你们时,你们好歹得卖把力气吧。

    因此,今晚那灵隐寺的主持方丈也是很给面子,一听说孙家有妖邪作祟,便派了寺里的首座来平事儿。

    “大师客气了,这边请。”孙亦谐也是立刻上前相迎,并第一时间将和尚领到了卢大人的面前,“我来给大师您引见一下,这位是新到任的知府卢文卢大人。”

    “阿弥陀佛……贫僧不知知府大人驾到,失礼失礼……”按规矩,当有官员在场时,你得先跟官员行礼,再跟主人(主人不是官的前提下)问好,所以尽管卧涧此前并不认识卢大人,此处他还是得道个歉。

    “大师不必多礼……”然而卢文在这个场合下就是个弟弟,他可不敢摆谱,赶紧是上前扶住了卧涧,跟人客气了几句,然后就缩回一边去了。

    此时,这个西院儿里,闲杂人等……即那些家丁、丫鬟、包括孙管家……全都被请出去了;院儿里就剩下了孙亦谐、云释离、卢文、卧涧和胡捕头他们五个,故而他们说话也不用再藏着掖着的,有什么都可以直说。

    简单的打过招呼后,孙亦谐便开始跟卧涧讲述眼下的状况。

    其实他也没有太多好说的,虽然卧涧来之前孙亦谐和云释离已经询问过卢文几句,但卢文也只知道那幅画是当朝少师韩谕年轻时所作,其他就一概不知了;那个年头也没个电话手机啥的,不可能马上联系到韩大人,所以当下他们就只能靠自己瞎琢磨。

    “大师,情况呢就是这么个情况。”不多时,孙亦谐就已把那画像的来历、诡异的歌声、还有老管家和云释离的所见都大致说了一遍,随即便道,“方丈他派您一个人来,说明您肯定是有实力啊,交给您应该没问题吧?”

    卧涧听罢,直嘬牙花子,心里话说啊:“孙施主你这是要我死啊,合着你这儿真有妖精呐?”

    这种展开,的确是出乎了他的意料,或者说出乎了派他前来的方丈的意料。

    这灵隐寺的和尚们搞念经超度是没问题的,但要说“捉妖拿鬼”……又不是人人都是降龙罗汉转世,哪儿有那么多懂法术的和尚啊?

    此前方丈听孙管家说孙府“闹妖精”,便想当然地以为是有人产生幻觉之类的,于是便派了卧涧过来,准备按照“安抚精神病人”的那套忽悠一下,他哪儿知道是真有妖邪作祟?

    “呃……孙施主,实不相瞒……”情急之下,这卧涧大师便开始打诳语了,“贫僧方才来的时候有点匆忙,忘记带那捉妖的法器了,要不……贫僧现在回去取?”

    他这借口可不赖啊,你真要让他回去了,他就可以去禀报方丈,再想想办法,实在不行呢,就再拖延一下,拖到天亮再来。

    “嗯?”孙亦谐多敏锐的人啊,闻着味儿他都能知道对方是在骗人,“大师啊……”他当即用他那双小眼睛将卧涧全身上下扫了一番,“您这不是带着佛珠和木鱼来的吗?还要什么别的法器啊?”说到这儿,他略一停顿,将嗓子一吊,阴阳怪气道,“我听说那金山寺的海爷~拿拳脚都能收妖呢,也没说要靠啥法器啊~”

    “海爷?”卧涧只知道曾经有位道济和尚被民间称过“罗汉爷”,但还真没听过其他和尚称“爷”的,他也是一脸疑惑,“这……贫僧也曾到金山寺挂单,不记那里有法号中带‘海’字的高僧啊,不知孙施主说的是哪一位啊?”

    听到他这问题,一旁的云释离差点没笑出声来,其心中暗笑道:“得,这和尚没听过《白蛇传》。”

    “就……那位嘛……”另一边呢,反正是编,孙亦谐也是张口就来,“二十出头,浓眉大眼,宽鼻梁儿,一声腱子肉,背后纹两条带鱼……”

    这回不单是卧涧听傻了,云释离也傻了,两人都是满脑袋问号,心想你说的这是和尚还是流氓啊?

    可卧涧也不能直接说他不信啊,只能回道:“嗯……恕贫僧眼拙……未曾见过这位大师。”他顿了顿,“眼下贫僧也确实是没带法器,无能为力啊……”

    他们还跟这院儿里扯皮呢,那房里的妖精已是听不下去了。

    这一刻,那储藏室中突然传来一声摄人心魄的、仿佛空谷回声般的厉喝:“都不敢进来,那我出来罢!”

    那是个女人的声音,语气中充满了怨恨,白天听到都会觉得毛骨悚然,更不用说在这半夜三更、于这样一种环境中听见了。

    其话音落时,那储藏室的房门便再度自行打开,院中也又一次阴风大作,吹得廊上挂着的所有灯笼都簌簌摆动,并一个个熄灭……

    天上的月亮,也刚好在此刻被黑云遮蔽。

    晃眼间,方才还挺敞亮的这个院落,已完全被黑暗所笼罩。

    而在那黑暗中,忽又有一阵纸张抖动的声响传来。

    紧接着,便有一幅画,就这么悬浮着,从屋子里幽幽地这么飘了出来。

第二十章 得恩玉尾仙

    也不知过了多久,月亮又出来了。

    昏朦的月光稍稍荡开了压抑的黑暗,让众人重新看清了眼前的事物。

    这一刻,院子里,多出了一个人——一个女人。

    她身着一袭橘红色外衣,长发披肩,那皮肤白腻得仿佛在月光下发着光。

    纵然她的脸上未施脂粉,不簪钗环,也一样美得不可方物,就好似那天上仙子,不沾半点人世间的风尘之气。

    列位,这是个看脸的世界啊,妖魔鬼怪若是长得够好看,人类对他们的态度自然也会不一样。

    比如那“鬼修女”要是长得跟安妮·海瑟薇似的,在你家闹一闹,你是不是就忽然觉得也顶得住了呢?

    当然了,你可能会以另一种形势顶不住,不过那是另一事对吧。

    眼下,这“画中女子”一现身,顿时现场的恐怖气氛都少了几分,若是这会儿有位文弱书生或翩翩公子在场,他怕是要看得整个人都飘飘然了,哪儿还顾得上怕啊?

    好在……现实情况是,这院儿里并没有那种废物。

    此刻站在院子里这五位,可不会因为人家长得好看就忘乎所以了。

    首先,卧涧大师,堂堂灵隐寺首座,从小庙里长大的,定力好得很。

    其次,卢文卢大人,今年已四十有八,虽还没有到完全丧失某方面能力的年纪,但因为他年轻时有点酒色过度,早就力不从心了,所以美色当前他也不会失去理智的。

    然后是胡秋胡捕头……无他,夫妻恩爱,意志也比较坚定。

    再来,是云释离,前文也说过了,他吃过见过啊,不就是个绝色的美人吗?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再说了,同样是习武之人,他的意志力怎么也不会比胡秋差啊。

    最后,孙亦谐……那叫一个怂,他哪儿管人家长什么样,保证自己的安全才是最优先的……

    刚才周围那环境一暗一明之际,另外四位都还没什么动作,唯独孙亦谐已经把身上藏着的三叉戟都给“变”出来抄在手上了。

    “嚯!你这从哪儿掏出来的啊?”云释离站得离孙亦谐比较近,他没被那画中的女子给吓着,反倒被孙哥突然变出的兵器吓了一跳。

    “你盯着点那妖精,管我干嘛呀?”孙亦谐不耐烦地回了一句,同时已眯起他那双小眼睛,将那“妖精”上上下下来回扫了五遍不止。

    “你说谁是妖精?”那画中的美人一听这话就不乐意了,当即嗔道,“本姑娘乃是‘玉尾大仙’,你说话给我放尊重一点!”

    孙亦谐一听,心想没错儿啊,就是妖精才叫这种名字呢,真正的神仙哪儿有叫这的?

    “行,那……大仙您今日显灵,是有什么事儿吗?”孙亦谐也不跟对方争辩,而是立即开始套话。

    “哼……”那玉尾大仙冷哼一声,回道,“本来我是有些事想跟你和云大人说的,所以才略施手段,想诱你们进来,谁知你俩死活不敢进屋,还找了个和尚来,在院里聒噪个没完……那我只能自己出来咯。”

    她这边话音未落,那边的卧涧已经双手合十,来了句:“阿弥陀佛……原来女施主是找孙公子和云大人有事,那贫僧就不多叨扰了……”说罢,这货转身就要溜。

    孙亦谐还能让这和尚跑了?他当时就是一句“妈个鸡”出口,一个闪身过去就用单手拽住了卧涧的后领:“神他妈女施主,这是人吗?人家自己都自称大仙了你还施主呢?还有,你本就是来捉妖的,你走了我们咋办?”

    “对对,孙公子说得对,大师您走不得啊。”卢文这时也是一边附和,一边开始朝院门口移动,“不过……本官对捉妖这事儿实在无能为力,就不在这里搅合你们了……”

    说话之间,他也想闪。

    可他刚要经过孙亦谐身旁,便听得“呼——”的一声,那三叉戟的戟锋就横在了他的面前。

    “卢大人,那‘游湖遇仙图’可是你送来的,你这一走了之……不妥吧?”孙亦谐自也不会让卢文走脱了。

    他这一拽一拦,搞得卧涧和卢文都很难受,但又不敢反抗。

    没想到,一息过后,却是那玉尾大仙给他俩解了围:“行了,我的事儿姓卢的不知道、也管不着,那个和尚也没法力,奈何不了我,还有那个捕头……他们要走就都走吧。”说到这儿,她顿了顿,目光在云释离和孙亦谐的身上分别停留了一下,“我要找的……是你们俩。”

    “多谢大仙!”那卢文听罢,竟然给妖怪作了个揖,随后便是一个转身低头弯腰的连贯动作,从三叉戟下面儿钻跑了。

    “阿弥陀佛……”卧涧也趁孙亦谐的手略微松开时顺势开溜。

    倒是那胡捕头还有点义气,临出院儿之前还跟那两位道了句:“二位,保重……”这才离开。

    孙亦谐和云释离也没再拦那几位,因为他们也意识到了即使那三人留下也无济于事,既然这妖精都说了跟其他人无关、只想找孙云二人,那他们也只能硬着头皮先问问情况了。

    “妈个鸡的……那卢大人也就算了,这年头连和尚都靠不住啊。”待那几位都走了,孙亦谐才骂骂咧咧地念道,“收我们家那么多香火钱,关键时刻就跟老子来句阿弥陀佛古德白啊。”

    云释离不像孙哥那么嘴碎,且此时云大人已经冷静了下来,并接受了眼前这扭转他认知的状况。

    而一旦接受了这种设定,他反倒是不怕了。

    正如水寒衣曾说过的那样,云释离这人表面上虽有些轻浮,但其心中是存着正义的——一个人生平若问心无愧,自是没必要惧什么鬼神。

    “这位大仙,你现在可以说说找我们俩是为什么了吗?”云释离很快就用平静的语气问了那玉尾大仙一句。

    玉尾大仙沉默了几秒,忽然轻轻叹了口气,随后改用一种哀怨的语气道:“我想求二位帮我办件事。”

    “什么事?”云释离问道。

    “报仇。”玉尾大仙的回答也是简明扼要。

    “慢着!”孙亦谐的脑子可活络,他一听这两个字,再结合目前他所掌握的情报,当即推测道,“让我猜猜……是不是你当年和韩谕有一腿,然后他当上状元就翻脸不认人了,于是你愤然自杀,死后化作厉鬼附在了他给你画的画像上,现在想让我们来给你伸冤?”

    他这番推理还真是挺合乎逻辑的,可惜……

    “不是。”玉尾大仙毫无情绪波动地就否定了孙哥的猜想。

    “啊?”这下孙亦谐可愣了,“那是怎么回事儿啊?”

    “唉……”玉尾大仙被这么一问,又是一声长叹,随即便开始讲述起了她当年的经历。

    …………

    这话,就得从距今大约二十七年前说起了。

    那时节,在岳阳地界上,出了那么一只修炼成精的狐狸;虽然她法力不算很高,但她还是给自己起了个很响亮的名头,叫“玉尾大仙”。

    这玉尾大仙,也不是什么恶妖,她是靠吸收日精月华,外加吃素攒功德,慢慢熬出来的精怪。

    平日里呢,她也不害人,相反,她还经常化作美貌的女子,吓唬或捉弄一下当地的地痞恶霸、好色公子什么的。

    像她这样比较良善的小妖,若是哪天机缘到了,遇上一位途经此地的高人把她收回山门,没准将来也能修成一灵兽什么的。

    然而,正应了渺音子说过的那话——“不管是人还是东西,取名儿都得根据命格来取,万一取大了,受不起,要遭重的。”

    她玉尾大仙这一生中,就注定得有那么一劫……

    某天晚上,她在洞庭湖畔遇上了一个人。

    那是个二十出头,文质彬彬的书生;说的好听呢,叫“书生”,说得难听呢,就是个穷酸秀才。

    我不说各位也明白,这便是那年轻时的韩谕。

    这晚,韩谕来湖边不为别的,他是来自杀的……

    为什么寻死啊?很简单,眼瞅着已经到了该进京赶考的时节,可他家里穷到根本没有盘缠供他上路。

    古时候那“路费”的概念和现代可不一样,在我们现代人看来,长途旅行无非就是车票比短途的更贵一点儿,人在车上待的时间长一点儿,仅此而已,几十个小时的长途车和几个小时的短途比起来,再多几顿饭钱呗;但在古代,你去个远点儿的地方,可能要走好几个月,这一路上除去车马的花销,食宿才是真正的大头。

    假如这韩谕的家乡离京城不太远那还好说,哪怕他砸锅卖铁去当铺当出点钱来应该也够了,可是从岳阳(湖南)到京城(北京)赶考,这得花多少时日、多少钱呐?韩谕就是去借高利贷都没人敢借给他……这山高路远的,一个书童都请不起的穷书生,死在半路上咋办?即便没死,要是他没考出什么名堂来,还不是一样还不了钱?

    有道是一文钱逼死英雄汉,钱这玩意儿,英雄汉都能逼死,那逼死个书生就更容易了不是?

    韩谕这时候还是太年轻,心气儿高,你让他一路要饭上京,他可放不下那身段,而且也没那能力,想来想去想不出办法,他就急了,心说我干脆死了吧。

    但还是那句话——临事方知一死难啊。

    真到了湖边,韩谕他就犹豫了、纠结了,最后就坐下……开始哭了。

    或许有人会说,这人怎么跟个娘儿们似的?

    可你设身处地的想想,你的人生如果走到了这一步,你也哭。

    那《夜奔》里说得好啊,男儿有泪不轻弹,只缘未到伤心时;在座的有一位算一位,八成还不如这韩谕呢,人家好歹是因为重大的人生问题遇到无法解决的实际困难才哭,而咱现代的很多小伙子,看着五大三粗的,但工作学习生活上稍微遇到点小挫折,比如失个恋啥的,就哭得比女人还惨。

    言归正传吧……

    韩谕这一哭呢,刚好被那玉尾大仙瞧见了,这狐狸精通人性啊,她就变了个人样过来问韩谕怎么回事儿。

    韩谕当时也是伤心过度,脑子有点儿懵,他就没琢磨一下这三更半夜的怎么会有一漂亮姑娘跑到这湖边来……反正他就跟倒苦水似的把自己这档子事儿那么一说。

    玉尾大仙听完,觉得这书生挺可怜的,而且她看得出来,这人身上没有什么邪恶之气,她就决定帮他一把。

    怎么帮呢?就是给钱呗。

    按理说妖精们普遍都是没钱的,它们遇到需要花钱的场合时,只要用障眼法把一些石头树枝啥的伪装成银子就行了,而这种银子在法术的时效过去后自然会现出原形。

    但玉尾大仙还真有钱,因为她捉弄那些地痞恶霸的时候会拿走他们身上的银子作为一种惩治的手段,所以她手头攒了不少真正的银两。

    韩谕一听对方要给他钱,他先是一高兴,但随即就意识到了很多问题,渐渐冷静下来的他开始询问眼前女子的身份和钱的来历。

    玉尾大仙先是扯了个谎,说自己是个唱戏的,但韩谕稍微又追问了几句细节,她这谎就圆不上了。

    这时候的韩谕,还真是个好人,甚至可以说很迂腐,他一看对方的人和钱都来历不明,便拒绝收下,生怕收了之后会给对方带去什么麻烦。

    没办法,玉尾大仙想了想,便跟韩谕说了实话——比起证明自己是个人,证明自己是个妖精显然更简单些,随便表演几个小法术便是了。

    韩谕知道真相后呢,也没害怕,因为他觉得这妖肯这样帮自己,那便是个好妖啊;于是他千恩万谢地收下了钱,并再三承诺将来会回来报答这位玉尾大仙。

    本来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

    玉尾大仙并没有想着韩谕一定要来报答自己,对她来说钱财乃身外之物,这就是个举手之劳。

    而那韩谕呢,也从未对玉尾大仙起过什么恶意,他在上京赶考的路上还有感而发,画出了那幅“游湖遇仙图”;图上,就是些许湖景、一位佳人……像这类画在那个年代其实还挺多的,也没人会觉得画上的人真的存在。

    然而,中了状元,并进入官场后,韩谕就变了,而且变得很快。

    官场,是一个可以将秉性正直的年轻人转变成他们原本最讨厌的那种人的地方。

    出淤泥而不染者,凤毛麟角。

    还有很多还没出淤泥,就死无葬身之地了的。

    韩谕是个好人,但他不是圣人,前半生那出身寒门的苦难让他在抓住机遇之后变得极为功利,因为他害怕再回到过去的那种日子。

    于是他在那个大染缸里把自己变成了和其他人一样浑浊的样子,就连那“游湖遇仙图”也被他当作贿赂品毫不眨眼地就给送了出去……他送的时候甚至还觉得这画有点拿不出手,因为在当时的他眼里,一切都已可以用钱权的交易来衡量,而他的字画在那个时候并没有太大的价值,他和这幅画背后的故事更是一文不值。

    其实,事情到了这里若是告一段落,也是无妨,毕竟玉尾大仙本身也没指望过要回报。

    但劫数就是劫数,玉尾她怎么也想不到,最后韩谕非但没给她报恩,还恩将仇报,为她引来了一场祸端。

    而那一切的起因,是在二十五年前的一个夏天……

    那日,忽然有个老道找上了韩谕,说要跟他谈一笔买卖。

    那老道,自称“观珩子”。

    这个名字各位应该是头回听见,不过我提他后来用的另一个名号你们应该有印象——“通诠先生”,刘禺方。

第二十一章 败类观珩子

    这刘禺方啊,实不能算什么好人。

    直到五十岁之前,他还是个在小县城里做买卖的,而且是个典型的奸商。

    但凡是他名下的铺子,全都以短斤缺两、以次充好著称;不过,这并不妨碍他发财,因为……他“搞得定”。

    那个年头,在一些小地方,只要当地的父母官肯包庇你,那你基本就可以在那儿横着走。

    刘禺方走的就是这种“官商勾结”的路子——用咱们现代的概念来说,他靠着贿赂历任县官,在很多生意上成功实现了区域性的垄断。

    当地的老百姓们就算不想买他刘家的东西也得买,吃了亏也只能往肚里咽,你去衙门告他绝对告不赢,没准还得挨顿打。

    偶尔呢,还会有那种朝廷拨款要做的项目发下来,那当地的官员自然也是顺理成章的在“抽水”之后承包给刘禺方去做,刘禺方这边则再抽一次水,整出个豆腐渣工程,到最后也还是老百姓受苦。

    简而言之,那些年,在刘禺方的家乡,那真可谓是“流水的县太爷,铁打的刘老爷”。

    人家那黑心钱挣得,别提多痛快了,家里那是占着房、躺着地,锦衣玉食、妻妾成群……比很多大城中的财主还惬意。

    然而,到刘禺方五十岁那年,出事儿了。

    或许真是冥冥之中自有报应,就在他人生中最风光的时刻,他得了场病。

    他是怎么发现有病、怎么遍访名医、又怎么确诊的,咱就不一一赘述了,总之我说个大家立刻就能明白的词儿吧——肝癌。

    刘禺方他虽是个坏人,但同时也是个聪明人,在这种涉及自己生死的事情面前,他不会自欺欺人的:听了那么多大夫跟他闪烁其词,他肯定也懂了……自己这病治不了。

    可他不想死啊,他求生的意志是极为强烈的,但他也知道靠常识、或者说靠科学已经救不了自己了,所以,他便只能求助于鬼神了……

    当然,他也并没有去找那种“江湖术士”,因为他很清楚那帮人十个里有十个是骗子,请上门来之后不是给你跳大神儿就是跟你聊炼丹,然后就靠一个“拖”字诀在你家骗吃骗喝又骗钱……骗子们是耽搁得起,他这病可耽搁不起。

    正所谓求人不如求己,某天晚上,刘禺方干脆就自己亲自出马;他带上了一碗白饭、几炷香、几个火折子、一叠纸钱、三根蜡烛、还有几截儿竹片和一把榔头……奔着坟地就去了。

    他这是准备干嘛呢?

    土法子——“钉坟问鬼”。

    这事儿在我国很多地区有流传,刘禺方也是小时候听自己家大人提到过,不过真会去这么干的人几乎没有,因为真相信这种事的人,就会怕,怕了就不去了呗;而不怕的人呢,说明他压根儿也不信,不信更没必要去啊……再者说了,挖坟盗墓在任何朝代都是大罪,为了干这种没影儿的事被逮了咋办?

    但刘禺方无所谓,他都是要死的人了,哪儿还有那么多顾忌?

    那天晚上,他就在县外荒郊的坟地里随便挑了个坟,摆好了饭,在饭上插好香,在周围又立了几根蜡烛,然后就将那竹片往坟堆里钉。

    第一个坟,钉下去没有反应,他便又把竹片楔出来,换了个坟头,然后第二个……还是没反应。

    就这样,三个四个五个……正当刘禺方渐渐觉得这方法无效、有点想打退堂鼓时……

    托——托——

    伴随着竹片被榔头敲入第五个坟堆的响动,忽然,刘禺方身边那几根蜡烛的火苗都变成了绿色。

    这第五个坟呐,是个“无名坟”,像这种坟在古时候还是很多的,有些人客死异乡,因种种原因找不到身份证明,也没人来认领尸体,当地人便也只能将其就近埋了,也给弄个坟,但坟头上就没有名字,也不会有人来祭拜。

    刘禺方一看这无名坟对“钉坟”有反应,就继续往下钉,不多时,鬼就从坟里出来了。

    刘禺方也不怕,他就愣问那鬼:我还有没有活路?这世上有没有可以救我的神仙?神仙不行妖魔鬼怪也可以。

    那鬼显然也不会直接就回答他,他们达成了“交易”后,那鬼才告诉他,奔蜀山找那些修炼的宗门可能他还有救。

    刘禺方也不含糊,当即是大把的纸钱奉上,并承诺明日就会派人过来给这鬼修坟立碑。

    不得不说,刘禺方是个执行力很强的人。

    接下来的七天,他除了按约定出钱给那鬼修坟之外,还根据那鬼的“指点”,把自己所有的产业全部都捐给了周边各地的寺庙、道观以及穷苦百姓。

    连老百姓们都傻了:这姓刘的是怎么了?中邪了?这里边儿该不会有什么圈套吧?这钱咱拿完会不会哪天被找上门反收高利贷啊?

    您瞅瞅他们这反应,足可见刘禺方平日里给人是个什么印象,有多招人恨……

    当然,别人怎么想他、怎么说他……刘禺方早就不在乎了——人都要死了,连钱他都不要了,他还会在乎那个?

    散尽家财后,刘禺方二话没说就奔了峨眉山,“拜师求道”去了。

    看到这儿您可能会觉得奇怪,那峨眉乃蜀山一带群山之首,像刘禺方这样的人,也能拜师成功?

    那我就得说一句了:一个门派、组织……搞得越大,越是容易混进一些不该收的人来。

    刘禺方前半生虽是作恶多端,但他上峨眉的时候,他那心的确是诚的,而且他也确实将自己的万贯家财全都拿去做好事了,俨然是一副大彻大悟、立地成佛的姿态。

    以他当时的状态而言,能混上山也不足为奇。

    长话短说吧,刘禺方就这样以五十岁高龄拜入了峨眉“太皞宗”,在那儿修行了一段岁月,并得了个道号叫“观珩子”。

    太皞宗的道长们不但是治好了他的病,还教了他炼气的法门和一些道术,让他多得了几十年阳寿。

    然而,纸是包不住火的,刘禺方这人终究是心术不正,当他没有了性命之虞,便渐渐露出了本性……

    二十五年前的那个夏天,刘禺方奉师命,下山游历。

    这太皞宗跟玄奇宗可不一样,人家是大门派,责任感比较强,所以当一些弟子的道行到了一定水平后,他们就会派这些弟子下山“行善事、除妖邪”,既作为一种历练,也是为世间做点事。

    而就是在那次下山期间,刘禺方遇上了一位年轻的知县——那知县不是旁人,正是当时刚当官两年不到的韩谕。

    刘禺方一见韩谕,便发现此子绝非等闲,有位极人臣之相,只是目前尚未等到机遇。

    别看刘禺方已在山上修行了多年,他的骨子里还是那个买卖人:五十岁前他是奸商一个,搞官商勾结,跟人做买卖;五十岁时他病入膏肓,钉坟问鬼,跟鬼做买卖;而如今,他分明已是出家人,却还是想着红尘中的名利,打算跟这韩谕做笔买卖。

    他当时就在琢磨着……这韩谕将来必定是位列三公之人,如果他能将其收为自己的羽翼,或至少拿住韩谕一个把柄,那凭自己的本事加上韩大人的引荐,以后他搞个“国师”当当应该不难。

    若是条件允许,他再来个架空皇帝,坐拥江山……岂不美哉?

    列位,您要是听说书听得多就知道,这货是在想peach,混进宫搞事哪儿有那么容易啊?真龙天子那么好对付呢?但凡这刘禺方在山上多看几本儿道经也该知道他这么搞是很可能被天雷劈死的。

    不过,这并不妨碍他此刻跟韩谕“谈买卖”。

    说是“买卖”,其实就是诈骗;刘禺方知道,不管有没有自己帮忙,韩谕早晚都是会当上大官儿的,但他却骗韩谕,说“我能让你位极人臣”,但得有条件。

    韩谕那个时候正是不得志的时候,一看有个真有法力(证明这点不难)的老道主动来跟他说这事儿,他肯定是觉得机不可失啊。

    于是刘禺方就接着忽悠,他就说韩谕过去那二十多年里,“有一件不可告人的事”,就是这件事产生的业障阻碍了韩谕的仕途,韩谕必须把这事儿说出来,让刘禺方帮他作法,把事儿平了,方可除了这业。

    他这话,就跟现在那些搞“读心术”或者“灵媒”的骗子开口就问你一句“你最近有什么烦恼吧?”一样,说白了就是套词。

    谁还能没个烦恼啊?

    谁活了几十年,会没有一件不想让别人知道的事啊?

    刘禺方无非就是想用这话套个韩谕的把柄出来,然后视情况利用起来。

    那韩谕呢,想了想,便说了几件不轻不重、不痛不痒的事情;刘禺方才不吃他那套,那种不能叫把柄的事有什么用?

    于是刘禺方就摆出了生气的样子,给对方下了最后通牒:“你再不说实话那贫道也帮不了你了。”

    韩谕这下可急了,于是,经过一番内心的挣扎后,他把那当初帮助过自己的“玉尾大仙”给卖了。

    刘禺方一听到这段儿,可是乐开了花,心说:“好啊,原来你状元郎是拿着妖孽给的银子进京赶的考……这事儿要再添油加醋一番,说是这妖孽帮你考试舞弊也行啊,一旦此事传扬出去,你这功名便是‘来路不正’,到时候官做得再大都没用,呵……有这事儿在,你这一辈子也被我拿在手里。”

    心里是拿定了主意,表面上刘禺方却还是不动声色;他就跟韩愈说,这事儿他会去平了,此后不出三五年,韩大人一定平步青云,但将来若是贫道我有求于你,你也得帮忙。

    两人的“买卖”,这就算谈成了。

    事后,那刘禺方紧跟着就直奔岳阳,欲杀那玉尾大仙灭口。

    虽然可能性不是很高,但万一将来真有人能找着这妖精给韩谕作证,也是节外生枝的事情,还是杀了她保险。

    于是,几日后,太湖边上,刘禺方星夜开坛,作法捉妖。

    他将那玉尾大仙召来,口口声声说“韩谕让我来的”,并用法术将其打出了原型,毁掉了肉身,又削去了二魂四魄(妖怪的魂魄不全,不过通过修炼可以慢慢补全)。

    就在那玉尾大仙只剩一魂一魄,即将魂飞魄散之际,太皞宗的老道们赶到了……

    老道们将那刘禺方就地拿下,后者还想狡辩称自己是在“除妖”,但老道们可不吃他那套。

    不过因为刘禺方也并未犯下什么滔天的罪过,只是“未遂”,所以老道们也只是当场将其逐出师门,顺便废去了他的道行。

    失去了法力的刘禺方一下子变得老态龙钟,须发皆白、骨瘦如柴……后来他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他是怎么到当铺去当了那“通诠先生”的、又为什么会因那“九羽逐日炉”而入了五灵教……这些咱们后文再表,此处还是先来说那玉尾大仙。

    那晚,玉尾也不知道那几个突然杀来的老道是否也会对自己不利,所以她见刘禺方受制,就赶紧遁走;可她这残魂在世间无处寄形,最后飘飘荡荡,竟附到了那“游湖遇仙图”上。

    某种角度来说,韩谕画的这幅画,倒还救了她一命。

    在卢文家的库房里待了几年后,随着韩谕的名声渐盛,“游湖遇仙图”也被卢文拿出来裱好了挂到了书房中。

    后来那二十几年,玉尾大仙就一直在卢文的书房里待着,慢慢等着自己的元气恢复,同时,也每天都看着、听着那些官场上的腌臜勾当。

    直到今天,卢文把这画儿送到了孙亦谐的府上……

    那玉尾大仙一入孙府,就发现此地与众不同——她几乎是一靠进这宅子,妖就精神了,在那短短几个时辰里,她恢复的元气和法力比之前几年的还要多。

    这又是怎么回事儿呢?此处书中暗表,其实是因为孙亦谐身上的一件东西。

    不知各位是否还记得,在那兰若寺时,渺音子曾给过孙亦谐一个红色的、跟蛋差不多小玩意儿,并告诉他从这天起此物一刻都不能离身,日后这玩意儿能救他的性命。

    这东西真正的用处,现在咱还是不能说,您只要知道,由于此物能慢慢地散出灵气来,所以孙亦谐回家后这几个月让孙府内积攒了不少游离的灵气,这才便宜了那玉尾。

    也正因如此,今夜玉尾才有能力制造出那种种异象,以此诱孙云二人进屋谈话。

    只是她没有想到,那俩货居然那么怂,不但不敢进屋,还去“摇人”……为了避免他们把事情进一步再搞大,玉尾才只好现身。

    眼下,玉尾已将自己的遭遇跟孙亦谐和云释离交代了一遍——当然,关于刘禺方的那些事,她是不太清楚的,她只是站在她的视角上说了她知道的那些。

    在她看来,韩谕当年得了她的恩情,不思回报倒也罢了,竟然还找了个道士想来除掉自己,这“仇”不报可说不过去。

    下午时分,玉尾听卢文念叨了在“西湖雅座”的遭遇,得知自己要被送到孙府去,而那孙家的少爷孙亦谐既是一位少侠,又是云释离的朋友,那时她便觉得报仇的机会来了。

    玉尾在卢文的书房里“挂”了那么多年,往来官员的谈话听了无数,她自然知道,锦衣卫的云释离云大人……乃是他们这些当官儿的谈之色变的人物,若说当今朝中有谁能除掉韩谕,那云释离肯定算一个。

    而之后来到了孙府,她便发现云释离就住在这里,那自是更好,也省得她通过孙亦谐再去找上对方。

    “哦~原来是这样。”听完了玉尾的叙述,孙亦谐当即摇头晃脑地念道,“那现在二位已经相见,应该没我什么事了吧?我先撤了你们慢慢聊啊。”

    “孙少侠请留步。”谁知,玉尾立刻叫住了他。

    “干嘛?”孙亦谐还没等对方说什么,就先接道,“我事先声明,我可只是一介草民,你让我正面硬刚当朝少师是不可能的,人家随便弄弄我全家可就都赔进去了。”

    “孙少侠误会了,韩谕的事,我是想请云大人为我做主的。”玉尾接道,“不过……我来到这府上后就发现,孙少侠你身上灵气大盛、根骨不凡,方才又用道家手段寄出了那神兵利器……若我没猜度的话,你应该受过道门中人的指点吧?”

    “嗯……”孙亦谐想了想,也不正面回答,而是应道,“是又如何?”

    “倘若孙少侠认识道门中人,玉尾想求你帮我打听一下那‘观珩子’现在何处,可能的话,希望孙少侠把我的冤屈告之道门正宗,让他们替我做主,除掉这个败类。”玉尾回道。

    孙亦谐一听,原来只是传个话,那没问题:“哦……行啊,我要是以后遇上了哪位道长,一定帮你转达。”

    “那玉尾就先谢过孙少侠了。”这妖精倒也有趣,虽然她说话的语气不是很客气,但其实也挺礼貌。

    “诶,我说你啊。”云释离这时终于又开口了,他看着玉尾道,“亦谐是答应你了,我可没答应啊。”

    “哦?”玉尾的脸色一下子又变了,“难不成……云大人与那韩谕是一丘之貉?”

    “那倒不是。”云释离道,“不过嘛……”他顿了顿,“且不说你讲到现在都是你的一面之词,没什么证据……就算我信你好了,我总不能用‘对妖怪恩将仇报’为由去办了当朝的少师吧?这话要真说出来,不但你报不了仇,我也得被当成疯子关起来啊。”

    “这……”玉尾毕竟是妖精,思考事情没那么复杂,被云释离这么一说,她就怔住了。

    “嗨……云哥你这就谦虚了。”还是孙亦谐适时来了句,“那韩谕算老几啊?想办……都可以办,你们当锦衣卫的,还能找不到给人治罪的法子?他姓韩的今天在家吃顿猪肉忘了过油,你也可以说他欺君……随便在他写过的奏折和信里找几个谐音或者藏头的字句就可以说他造反啊……反正找个借口把他往诏狱里一下,他没罪也能审出点儿罪不是?”

    “呵……”云释离笑了,“亦谐啊,你不来我们锦衣卫当差真是可惜了啊。”

    “别,我没兴趣。”孙亦谐摆手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啊,我随口说说的。”

    “那你可最好记住……”这时,云释离却是收起了笑意,很严肃地提醒道,“在我面前,这些话,你说便说了,但在其他锦衣卫面前……你说话最好小心点,免得你刚才说的那些,最后被用到你自己身上。”

    这话,虽听着有点恐吓的味道,但却是好话,是只有朋友才会跟你讲的。

    云释离说罢这句,又换上了他那吊儿郎当的神色,接道:“行吧,这‘游湖遇仙图’明儿个我就带走了,想必放你宅里你也不安心,咱俩再商量商量怎么跟院外的人把今夜这事给圆过去,免得闹得满城风雨,至于那韩谕……”他撇了撇嘴,沉思几秒,再接道“……我再想想办法。”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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