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零五章 干净医术(第一更)
宣化城之外几百里地,乃是一处荒郊野岭,当年此间就是处无人居住的废旧地,原是此地除却连绵成片遮蔽山巅的红树之外,压根便不生草木,更休说是什么稻粟粮米,兴许多年前也曾有人前来,但眼下的确是空无一人,荒凉至极。车帐篷才停到此间的时节,黄龙便是由打昏睡之中醒转,摇摇摆摆从云仲腕间盘旋而起,很是通人性皱皱眉,而后瞬息之间便是冲出车帐之外,不知所踪。
云仲也无心去管,只是一旁汀兰乔兰两人大惊,面色当即煞白。
两人皆是那等心思聪慧之人,当然是晓得那黄龙乃是云仲手腕黄绳所化,当日街中李紫境所展的神通,二人也是瞧了个分明,后来更是由黄龙青牛护卫两人前去药铺之中,理应是心知肚明不惊不恼才是,但眼下瞧见黄龙醒转,面色皆是极不自然。
几百里路途,得亏是孙掌柜医术高明,时常找寻处偏僻地界停足,替身负重创的云仲乔兰两人好生医治,近乎将由铺面中携来的名贵药材耗去大半,终究是将乔兰身子骨调理妥当,浑身箭伤痊愈如初,虽是有几箭伤及骨里,但眼下动作已是无碍,可惜原本缎面似皮肉,而今添上十几枚疮疤,日后更需好生调理;云仲伤势最重,尤其胸口近乎无半块好骨头,饶是用药调理,也难说日后究竟可否痊愈如初,毕竟是主骨歪扭,倘若是不曾扭转过来,则必定落下许多遗症。
故而数日前孙掌柜磨了柄极其锋锐的短刀,不知是调出了何等汤药,令云仲吞服,而后便是倒酒附刀,再使篝火烫过刀刃,就这么生生贯入云仲胸前,将原本已然有些愈合迹象的胸骨尽数挑开,而后全凭刀尖挑起主骨,仔仔细细接到原处,再敷得药草,生生折腾近乎六七时辰,这才将胸前主骨尽数接齐,也险些将自个儿累得昏将过去。
“那黄龙虽是脾气古怪,就算是我也奈何不得,尤其是近几月之间,越发是难以随心动用,但其实也少有作恶的时节,两位姑娘无需如此担忧。”云仲笑笑,并不知晓眼前两人为何如此惊恐,淡然开口道来,“即使近来略微有些脱缰之嫌,也断然不至于同两位出手才是。”
汀兰心有余悸,五指掩住胸口,好一阵才是勉强开口,仍旧颇觉犹豫,可还是言道,“那日城中起乱时,乔兰箭伤极重,并未瞧见这条黄龙举动,而小女子却是瞧得清楚分明,有人先前已然在牛衣巷中布下些许伏兵,刚要朝我二人下杀手时,那尾黄龙却是身形猛涨,一口吞下数十人去,当真是可畏。”
先前几日云仲未曾听闻这番言语,只是觉得此番过后,黄龙神情更是生动了些,且浑身上下时有人血腥气,纵使是车帐之中清风浮动,也未曾洗刷殆尽,而今闻言,当下眉宇直皱。
依颜贾清当初所言,黄龙唯独可借山水中物抬升自身,但终究是没将何谓山水物说得清楚,经与身附崖愚的李紫境一战过
后,云仲却是隐约琢磨出了其中些许滋味,但尚未明确下来,而今汀兰话语说罢,心头又添忧虑。本就是枚不知来头的宝物,似是这等灵物,即便是南公山上底蕴不乏,也从未有这等物件,来头诡秘莫测,且神通极高明,自然是要令如今境界止步不前的云仲心头微动。
“要我说,你云仲养罢伤势,倒真应当前去那等寻常人不可踏足的地界,去见见那些位昴日官,听你所言与这两位水灵姑娘话语,你口中所谓的修行境界,似乎同那些位昴日官干系极重,兴许你言说的五境,本就能与昴日官境界高低对上,”一旁闲至百无聊赖的韦沪舟凑上前来,将一足踩到座上,不怀好意笑道,“若那尾黄龙真是有如此本事,那我等几人凭此黄龙得来数代富贵,也未可知,昴日官可是天底下最为金贵的营生,就算是各处天子圣人,也得给那些位昴日官些许薄面,毕竟是见王侯无需跪拜,见大员无需下马,得是多大的能耐。”
汀兰乔兰倒是少有同韦沪舟言语的时节,原是这位酒馆小二从来便是言辞轻佻,更无丁点忌讳,尤其说话时最不中听,此番闻言,却也是难以挑出半句错处。
“昴日官乃是何许人也,云小子这黄龙多有神奥,也不见得能同那些位昴日官相比,”孙掌柜采药而归,恰好听闻韦沪舟这番话,好不客气奚落,“曾有人言,说是天下可无君臣,可无天子圣人,唯独不可无昴日官,仅凭这句,就能晓得那些位昴日官是何等高明的人物,那里是区区一尾黄龙可比肩的,世间兴衰,晨昏昼夜,都是由万千昴日官所定,寻常人可是想都未必敢想,你这番话,可当真是有捧杀云小子的意味。”
韦沪舟撇撇嘴,但也不曾说出什么话来挤兑孙掌柜。
光秃山峦,唯有红树,枝干上下尽为赤色,但却是飞鸟不近,更休说有甚走兽,一老一少迈步山脊之中,顿觉苍凉。
“孙掌柜今日何来雅兴,要同我私下交谈,”云仲不明所以,很是疑惑这位向来便只喜挤兑旁人的老者,于是紧赶几步与老者并肩而行,蹙眉开口,“是有事与晚辈交代?”
老者不曾开口,直到行至一处断崖前,才是回过身来盘膝坐稳,摆个手势令云仲也是坐下,犹豫片刻,抬头开口。
“我观少侠脉象,似有心疾,时常是没来由焦躁,且暴戾气极足,虽说未曾见过少侠动怒,但对于老夫这等终生行医之人而言,脉象比人实诚,断然是有此疾症。”
一言道破,云仲倒也未隐瞒,而是将虚丹一事尽数道来,苦笑不迭,“当初也不晓得,只因此番举动,竟是使自身深受其害,而今虽不时常发作,但倘若是有忧患躁动的时节,仍旧心境不稳,大抵也是无药能医。”
老者了然,微微一笑,“我倒是知晓如何医治,当初由市井中耗费十几枚铜钱讨来本旧书卷,当中便草草
写过几笔事关炼药凝丹的法子,虽是生涩难懂,可也能知晓其中大半,虽不见得能解,可也能暂且抑住,少吃苦头。”
“愿闻其详。”听闻有解法,云仲亦是宽心些许,刚要问起,却是发觉眼前老者促狭笑笑。
“云少侠似乎是忘却了一件事,老夫乃是位郎中,世上哪里有郎中妙手回春不收银钱的道理,先前替少侠医治胸骨,已然是极损心力的事,搁在往常,即便是千两银钱搁在眼前,老夫也得好生思量一番,究竟要不要替少侠医治。”
云仲讶然片刻,还是应道,“孙掌柜打算如何收银钱?咱如今可是离了八方街,孑然一身,真要是还上医治重伤的银钱,也许要等候上一阵。”
老掌柜大笑骂道,“混小子倒真是晓得应当如何埋汰人,倒是以退为进结结实实令老夫吃瘪了一回,只是老夫可没说,要少侠递出什么银钱,只需答应老夫件事即可。”
“小铜球的医术,老夫大抵也已是无多少可教,那日替少侠借刀正骨的时节,他已是可替老夫动手,且手脚更为麻利,眼力也是极好,恐怕再过两三月,老夫医术就要比他差上一线了,还要请少侠将他送到此地以北百里之外的药寮之中,里头有位整座天下都可排上座次的高明郎中,唤作吕圣手,将他送到吕圣手门下,便就算是还清了老夫治病救人的银钱,如何?”
云仲不明所以。
于是老郎中讲起了一件事,说当初有一位游手好闲的年轻人,总觉得那些位郎中,凡有人登门求医,便总能狠狠赚取笔银两,故而便是想出个极损的主意,请来许多人四处宣扬,说是这位年轻人医术极其高明,堪称是妙手回春,甭管是如何古怪的疾症,都是药到病除,而那年轻人也是借这等时机,盘下间药铺,装模作样开方称药。
不过世上许多事,都是纸难包火,很快便是有位身患重症的穷苦人上门,好说歹说讨要了个方子,可自从归家过后,便是一病不起,很快便是性命垂危。年轻人赚得盆满钵满,一日外出时节,瞧见那位病重的贫苦人妻儿,将已然无半口气息的穷苦人送到药铺前,连声祈求,求年轻郎中搭救。
贫苦人终究是不曾活上半日。再后来,年轻人将医馆紧闭,自个儿将所得银钱,大半都是散去,自行前去天下各地云游,求师访友,精研医术,但再也不曾回到那处地界,凡给贫苦人治病的时节,都是只取零星铜钱。
“我这身医术不干净,又怎么能将这般好的徒儿耽搁了,说实在的终我此生都是在替少年时节赎去罪过,虽已知不可补,但还是要硬着头皮赎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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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零六章 我观黄龙如观我(二更)
到头来,一袭黑衣的少年,还是答应下眼前神情突然变为轻快的老者恳求。
倒也不是因为什么瞧之不起,而是这世上种种事,说到底来,也只不过是有些人能饶恕自己所以为的罪过,有人则是打算将这等罪过背到寿尽身死,纵使旁人费尽心思苦苦劝慰,不愿走出这条断头路的,仍旧自囚于其中。
虽是云仲有心相劝,但念及这些年月以来的种种事,不知为何就将要到嘴边的无用话语咽将下去,到头来不过微微点头,答应孙掌柜这番话。
不管是由那座小镇去往青柴的路上,还是当初武陵坡之上潺潺血水,于云仲而言,好像皆是一座座断头路,生阻塞住少年心性脚步,使得原本理所应当的少年意气,尽数变为似是暮气一般的念头,挥之不去,驱之不能。
“这样便好,如此老朽也能放下心来,做个很是纯粹的郎中,也不需去耽误徒儿日后医术,也不需去在意人世间更多艰难困苦,人家患病之人寻上门来的时节,老夫便是尽心竭力替人家医治,若是真有一日老迈到连药材都模样滋味都瞧不出闻不见,那就安心找个地界,等着森罗殿当中的无常判官给咱定个罪状,安然赴死。”
孙掌柜眼见得便是放下了心头事,端的是眉开眼笑,顺带连面皮上纹路都舒展开来许多,瞧着眼前一身黑的云仲,笑死得眉眼都很是畅快。
“孙掌柜没什么罪过,”云仲神情也是淡然,些许笑意流露,抬头温言细语开口,“有无罪过,一来是依本身或是旁人所见,觉得旁人或者自己此事做得如何,再或者便是依照法度定罪,二来却是论要同谁人比,当初那事,是孙掌柜做得不地道,可这么多年头下来兢兢业业,尽己之力,于在下看来,早已经是弥补了大半,起码照我看来,整座宣化城内外百姓,从无因银钱匮乏看不起病症,仅凭这点,足够抵过罪状。”
话音落地,孙掌柜神色微微变动,可很快又是归于原本神情,笑了两声。
“难为少侠还要劝慰老朽,行医多年,无论如何自谦,都觉得还算对得起这些位闻名而来的百姓,起码虽有不曾保下性命的病患,但说到底也是尽心竭力,并无丁点愧对。”
“但那位当初死在药寮不远处的人,我又怎好去说问心无愧四字,又怎好腆着一张脸,说自己从来就不曾对不起自个儿郎中这个名头,罪过便是罪过,善事便是善事,愧对亏欠人家的,又能如何去还,何况已然身死近乎甲子年月。”
云仲张了张嘴,突然觉得似乎自己真是有些不会劝人,于是又是悻悻低下头去,长叹一声。
“在下记得药铺门前曾有条黄犬,此番出外,老掌柜没一块带出城来?”
“那老狗早已无多少日子可活,跟随老夫近乎二十载,也该到寿终正寝的岁数了,既是外出,何苦又要折腾,
倒不如留在城中,替老夫守着那家已然闭门的药铺,风烛残年,权止于此,也算不曾枉费。”
刹那之间,云仲突觉错愕,好像老者口中所说的黄犬,并非是黄犬,而是指已然无多少寿数的自己,于是又是沉默下来,再难接话。孙掌柜平日的性情便是骂架功夫奇好,尤其滔滔不绝,噎人本事最长,如今虽是不曾骂起,可仍旧是叫少年无从开口。
待到云仲两人走回车帐之中的时节,那位时常被叫做小铜球的孩童方才醒转,但也并未在意其他,而是自行走下车帐,朝周遭朱红古木望去,走到树根地界,轻手轻脚剥出几枚枯死树皮,搁在掌心中起劲打量,却是眉头蹙起,许久也认不得这等躯体鲜红似血的古木,究竟是何种。韦沪舟最是闲暇,一路上都不曾远离车帐,眼下却是走到棵树前,马步压稳,将双拳猛然砸到树干之中,叶片扑簌簌落地,震得周遭风声响。
车帐之中的乔兰汀兰瞧见黑衣少年回返,面露喜色,但两两对望过一眼,到头来也未开口,抿紧唇齿,静静望向车帐之外的云仲,却是惹得孙掌柜频频挑眉,大抵也是揣测出两人心思,摇头笑笑,不去点破。
未曾停留过久,云仲起身离去,前去山巅找寻许久未归黄龙。
搁在以往,黄龙断然不会擅自离去,原本就是养精蓄锐,一路上都少有化为本形的时节,却不知为何今日临到山巅时自行离去,当然是惹得云仲狐疑,于是当下也闭口不提方才孙掌柜交代事,而是步步走山,四下观瞧,意图找寻着黄龙身形。
可赤土不知多少里,山峦遍布,绵延开去,更是有无数走势怪诞孤桀错落岩崖,欲要找寻一尾黄龙,谈何容易,饶是云仲目力相当高明,眼下亦是难以瞧个分明,只觉眼花缭乱,周遭景致愈是荒凉诡奇,且有赤沙浮动,飘飘摆摆,欲迷人眼。
断崖地界,有长风过崖。
云仲费去浑身力道,才是走到这处最高的断崖处,浑身已是见汗。当初跑山时节虽是劳累,可眼下旧伤未愈,再加之周遭狂风作祟,故而着实是一步一重关,耗费近乎一整时辰,才缓缓走到断崖处,拭去汗水极目远眺。
断崖对岸,依旧是一处断崖,崖下有尾黄龙,觉察到云仲目光,回头望过一眼,浑身层鳞剥落,血水当即淌出**步远近。
而云仲分明瞧见,黄龙方才眼光,很是决绝,似乎并不愿自个儿上前,于是也是盘膝坐下,静静瞧着黄龙褪去周身层叠细鳞,目不转睛。
早先颜贾清便言说过,历代钓鱼郎不晓得耗费几多寿数心思,才是将黄龙温养至近乎四境的修为,但却迟迟不晓得,这条平日里瞧来仅是在寻常不过黄绳的黄龙,到底何时才能触及着后一层境界,好似置身画梁高屋,却是迟迟不能踱步行至窗棂前,蘸得些许清水,将那层薄纸破开。既是在街中险象环生,艰难找寻出一线生机来,
再者将崖愚游魄尽数吸纳入体,想来比起云仲自身,所得好处极多,而今自行外出,大概便是察觉着眼前那层窗纱。
“各有拦路大江,各有渡江泅水的本事手段,此来宣化城一遭,既得福缘,何不破之。”
前两日前,孙掌柜曾嘱咐过,说是云仲平日饮酒极多,此番身负重创不亚于方生场恶疾,犹有过之,倒不如暂且将杯盏搁置下,权当是歇养体魄,莫要再饮。但云仲依旧是于半路酒家之中购来枚葫芦与满当酒水,却一路上也不见饮酒,而今朝腰间摸去,拽出葫芦,慢条斯理饮将起来。
黄龙周身细鳞褪去奇快,剥落时节,往往要带出一抔血水,到头来剥落至尾处的时节,已然是通体血肉模糊,由头至顶尽是朱红,痛楚阵来,难以消除,而待到细鳞尽退时候,青光骤出,一时裹缚通体,反而挣扎愈烈,蛇身扭缠,犹如吞下万千苦头,实在忍将不得,到头来竟是抬起血水斑驳的脑门,朝远在对岸盘膝而坐的云仲看去,眼见得强弩之末,不能久持。
“黄龙下酒,世上也无几人有这般眼福。”
但对岸断崖前的云仲反而是神色越发畅快坦然,遥遥举起葫芦来,像是自言自语。
“从前随师父出外游历江湖,总要觉得世上江湖里侠气最多,豪迈最重,兴许人人都未必酒量如海,反倒是三杯两盏即醉死到地上,半日不能起身,可人人心头都是揣着侠义胆肠,总有一日功夫再浅酒量再不济的江湖人,也能做出好大事来,引得无数人心驰神往,但往往到头来并不是这么一回事,那些位敢于站将出来的,许多人身后都是有人帮衬兜底,我也不例外。”
“所以这路如何走,如何破开眼前关,说实在的,还是得靠自己来。”
云仲今日还是一身黑衣,只是挽起双袖撑膝,长风过鬓,挽起数缕碎发,微笑瞧着远处黄龙,端起葫芦,舒坦饮酒。
黄龙终究不再去看少年,将通体缭绕青气死死缠住,嘶吼声起,却是由打血肉之中再度涌出层细鳞,乍看鹅黄,细看泛青,当真似是初春嫩叶拔地起,抽骨起穗,节节而升。
而云仲始终是饮酒观瞧,丝毫不在意黄龙要折腾出如何一番风浪,独坐断崖,眉眼和顺。
当年身在漠城里头硬接剑气,大概也是这般知觉,好似眼前连绵剑气恨不得将人骨肉尽数揉碎断上个七零八落,把人变为柄钝剑,折腾琢磨到剑胎圆润无瑕,方可言说是砥砺,化去一身皮肉,唯余筋骨,这才可言出剑时节剑随心转,步步而升。
吃上苦中至苦,当取福缘,由始至终南公山上头的少年,都是秉有如此念想,如今观黄龙褪去层鳞,受艰难苦楚,就像是瞧见当初的自己。
我观黄龙如观我。
我运剑而龙卸甲。
第七百零七章 存于行念于心
似是转眼之间,六人于此间已是停足两月。
且不论近两月之间虽是简陋饭食,更是无多少时机前去购置物件,距此间最近的一处市集,云仲也曾前去几回,黄牛不停蹄,需快步走上足足五日,才堪堪够来回所需的功夫,故而衣衫也是许久不曾添置过,但即便如此,平日里受惯百琼楼之中锦衣玉食的乔兰汀兰两人,倒也并未有半分不自在之觉,更多在意的却是外头天大地大,且将心事尽数抛却,反而是性子跳脱许多。
闲来无事,云仲同韦沪舟自是难免手痒,切磋拳术,经过宣化城街中一场死斗,云仲拳术定当是与日俱增,恰好应了那位凌老口中所言厚积薄发,也更是与练剑时节相仿,兴许一年半载都未必想清想透的拳术剑招,经过几场生死斗,则是犹如尽扫眼前雾,心思通达,招法比起往日凌厉,似是凭空多处柄悬顶长刀,削去人通体上下浮肉病患,只余筋骨。
不过经此番死斗,韦沪舟也是得来偌大好处,原本拳法之中种种疏漏残缺,补齐大半,搁往日只擅攻手,断然不愿接招,一拳伸展开来,则必要获利,而今却是将守招也是捡将起来,于是同云仲切磋走招,虽仍旧心气极高,将大半力道心思皆是搁在攻手上头,但比起以往仅攻不守,却不知要高明过多少,即使云仲尽施手段,也是越发难以取胜。
两人时常在山腹当中一处清潭旁对拳,并无多少琐碎事需做的乔兰汀兰两位少女,则是时常将两人由打山中携回的野菜肉食携到清潭侧处,虽是手法依旧算不上熟练,但亦是每日嘴角悬笑,常常是抬头望向潭水旁两人对拳。韦沪舟憾负两招,总要输人不输嘴,梗起脖颈来,扯调门叫道昨日歇息得有些差,要么便是说昨儿个攀山捕回头麋鹿,扭伤了足踝肩肘,这回断然算不得胜负,但倘若是云仲憾负两招,韦沪舟便是兴致齐来,就连高声言语时节,都能听出欣喜意味来,相隔数百步,极是清晰。
起初乔兰汀兰只觉这位酒馆当中的小二言语相当粗鄙,且举止动作同斯文无半文钱干系,故而相当厌烦,同平日言语温吞行事稳当的云仲相比,自然免不得厚此薄彼,且常常出言挤兑韦沪舟,尤其是乔兰伤势才愈那阵时日,本就不可多走动,韦沪舟又恰好是那等不晓得察言观色的混人性情,总要开口同云仲或是孙掌柜说起些早年间在江湖中听来的荤话,三句不离勾栏红袖,一日不提及几回金杵红蕊便周身不自在,当然是惹得乔兰每日必定要出言损上几句狠话,才悻悻闭口。
可终归韦沪舟心性不差,每回由打外头打探来的风声,都是要评头论足,但却是甚合人心意,除却依旧时常说出两句荤话之外,时常教乔兰汀兰二人如何将野菜中杂草除去,如何将汤煮得适宜入口,这等在百姓看来最是寻常的小事,韦沪舟做得却是得心应手,手熟得紧。于是不论乔兰嘴皮再利索,言语时
再得理不饶人,也是收敛去大半,不再常常话中带刺。
清潭之侧,一位是少年一位是年轻人,拳招不论内外行人看来皆是赏心悦目,朗日高悬潭寒凛冽,且是有形态怪诞高高下下赤树环绕,无论如何都是叫人心安。
不过几人之中,还要属孙掌柜与那位小徒最是心满意足,原本就是时常在外受日炙雨浇掀土寻药,如今离了药铺,反是越发如鱼得水,竟是比起身在城中尚要舒坦许多,孩童终日随自家师父外出采药,将原本极易混淆的深山老药尽数区分开来,终究是年岁尚浅,何况是根基多年来被孙掌柜堪称吹毛求疵的授业法子捶得稳固瓷实,不消两月,便已是将此赤木横陈山峦当中的古怪药材,牢牢记到心上。
“真打算在此间久住?凭你的身手心性,停足此地,未免可惜。”
云仲将双足伸到寒潭当中,朝远处甩出几枚饵食,竟是当真由打潭中引来不少游鱼,大多乃是赤玄两色,唯独有一尾通体素白的鱼儿始终不曾理会,静静停到距岸十步左右水中,懒散摇头摆尾。
“有甚好可惜的,不论身在此间还是身在此间之外,该想不通的到头来仍是未必想得通,又何苦偏要入世,在此每日清心淡性,也是该将浑身好生歇息调理一阵,算不得荒废光阴。”云仲头也未回,双足搅动潭水,沁凉如冰,的确是暂且缓去浑身燥热,轻描淡写开口答道,旋即便是聚精会神往游鱼处看去,缓缓笑将起来。
韦沪舟也不客气,坐到云仲身侧,随手捡起枚石块来扔到潭水之中,惊跑不少游鱼,呲牙怪笑,“咱可不一样,我就坐不住,明明晓得天大地大,独坐一隅之地,就总觉得耽搁了大好年岁,到头日后同儿郎子嗣吹嘘的时候,也要缺不少本钱,想想日后儿孙提及起,都要说一句家父爷爷乃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大侠,那才是最有面子。”
云仲神情微微凝起三分,终是坐直身子开口问。
“八方街这件事,在你看来,是对是错,是好是坏。”
“世上除了赤鱼便是黑鱼?”韦沪舟反问,很是鄙夷看了身侧云仲一眼,“白鱼未曾浮上水面吃食,你小子就以为这潭水中的鱼儿,非赤即黑。”
“对于乔兰汀兰那两位姑娘和家中人而言,看待那位八方街街主,可谓是大恨,毁其家眷,污了身子,就算锦衣玉食也断然难以消去半分;对于那位不是八方街街主的李紫境而言,鸠占鹊巢,使其终生不能自持,也是理所应当的祸事,就冲这两处而言,街主乃是恶人中的恶人,可对你而言,街主即便是将你当成遮挡外头眼色的箭牌,但实则却并不曾施过多恶事,所以才有后来你小子总觉此事做得不妥,起因便落在一个善恶好坏铺展开来,落在不同人眼里头,亦是不同。”
“就算他做了在你看来都
是难以容忍的诸般恶事,可人家并不曾愧对你云仲,此番出手毁去其魄,于是在你看来,算是你的错处,但不妨好生想想,古时今时大义灭亲者向来便是为人所称颂,原因是为何,是心性够狠够拉下面皮来,还是为图个身后名留待百姓赞颂,依我看来两者都不是。”
“身在其位,有替百姓受难讨还公道的能耐,可倘若是他不作为,还有谁人能替这些人讨债,于是恩情血水,皆可撇去,这是置身世间做好官的道理,公理最大。而你云仲既是常受人叫上一句少侠,且堪堪有那等本事替那等无辜受难之人出头,就无法只以自己眼光来看善恶,而是要将两眼搁在乔兰汀兰,与街中受许多苦难之人身上去言说个善恶对错。”
韦沪舟平日话便是奇多,此番言语时,却瞧不出平日里轻佻意味,看向云仲笑道,“杀人马贼匪寇,在身侧兄弟与家中人看来,乃是位极讲义气且相当顾家的好人,但对于被他断去喉咙抢掠钱财的商贾行人而言,是好人还是坏人,不消去说。做一件事总是少有让置身此事之中的人都心满意足的时候,所以才有句话叫做事凭本心,倘如本心无过多偏差,那这人依本心做事,大多时候也是不坏。”
“只是这债由我来讨,心绪始终不宁。”
云仲苦笑两声,抬头望向远山之外缓缓而去鸟雀暮影,日暮云烧,尽入眼中。
“倘若说是人人都能替旁人讨债,那天下早已乱了模样,似乎与我所想的行侠仗义,出入过大了些。”
“行侠仗义四字,可难可易,提着柄刀剑四处乱砍,并无自行查清的能耐,说风是风,那可是相当容易的活计,难就难在不为虎作伥听信虚言,得揭开面上那层,瞧见里头骨相,再做决断,这才是难事。一人之力终有穷尽,所谓替人讨公道,仗义出手,毕竟是少数。再说就算是世上那等名流千古的侠客,也不敢言自个儿所行的事皆是公道,之所以言侠,其实就是将侠字搁到人人心头,行恶事前需得掂量一番,可否有违法度,可否有违世理,纵使有时侥幸凭自个儿本事由法度之中脱身,到头也会有人寻上门来惩奸除恶。”
“如使人人胸中有侠字存留,行事前则必先规矩己身,不见得掌中刀剑明光难遮,但做事前总要先行衡量一番,是善是恶,恶事不行,善念常有,就算人世间再无终日牵马提剑,遇恶拔剑遇不平遂起的江湖侠客,世间也必定比起如今要好上太多。”
“存于行念于心,多学着点。”
云仲轻轻吐出一口浊气,笑着拍拍韦沪舟肩头。
“这话真不像你说的,不过倒也听懂大概,可惜身上无银子,不然定是要捧捧场。”
两人都是不曾察觉到,少年手腕上头黄绳渐青。
第七百零八章 念有人绝代
各有归舟渡口,各有往后年月。
纵是身在此间过得相当安生,到头也免不得别离之日。
药铺孙掌柜东去,打算再踏实行医,到头来盘下处铺面,安身立命,并不图富贵,但也总要有住处,日后替人去疾消症,也算是有这么个不染风雨的地界。依照孙掌柜自个儿的说法,那条黄犬便大抵同自己命数相仿,黄犬也剩不得多少时日,自个儿寿数也定然是所剩无几,风烛残年,倒不如再多行些好事,旧世过错罪状已不可追,还不如趁尚能动弹的时节,好生替人治病救命,也算是无愧。
而相比已然心思通透的孙掌柜,乔兰汀兰却仍是涉世不深,虽是百琼楼之中勾心斗角猜疑算计并不少,反而比起寻常世间还要多上许多,可真是将双足踩到尘世之间,一时半会当真是想不通日后意欲何为,闻听孙掌柜言语之后,迟迟未能将心思想个分明,笑意也是少去许多,两人终日坐在寒潭之侧,将白玉双足没入潭中,迟迟也未曾明了心意。
说来也是寻常,原本不过是烂漫年岁少女,按说是还未出阁的年纪,原本就不晓得许多世间事,虽说是当初家境还算尚可,但终归是年纪过于浅了些,纵使是数载以来身在楼中,知晓如何言语如何行事,可毕竟少有出楼时,比起身在宣化城中年纪相仿的女子,尚有不如,眼下害愁,则已然能称是定数。
韦沪舟则更是无打算可言,终日除却攀山游猎,便是前去清潭旁找寻云仲对拳,前阵子云仲外出购置的酒水,也是大半入了这位爷的肚中,如今酒量见长,时常是同云仲拼上个三五十合酒,再醉醺醺抬起双拳来,吵嚷着今日少说也得敲云仲脑袋两三拳,才算是这阵子潜心学拳不曾耽搁,嘻嘻闹闹练拳划拳之间,压根也无甚打算。
云仲倒是不曾忘却好生盘问一番韦沪舟打算,得来的却尽是插科打诨蒙混过关,前日说是要前去江湖当中居无定所闯荡几载,昨日又是无意中提起想要讨个媳妇,先行安家而后立业,没准过去十几载,也能混出个头来,就像是八方街那位街主,穿金戴银不说,后院金屋之中没准还要藏上几十位身段姿色皆在上上妙品的娇人儿,终日耳鬓厮磨,那才算是未曾白活一世,听得云仲皱眉再皱眉,对招切磋的时节,无故添了好几分力道,险些将韦沪舟双拳虎口震破,这才堪堪收手。
归根结底,乔兰汀兰方才跳出樊笼,无论是身在此间食鄙衣陋,还是远离尘世诸多不便,落在少有迈出百琼楼的两人眼里,都是相当中意的一桩事,两三月时日,并未因眼前种种不便或是不见人烟冲散胸中欢愉,故而如今并不急于离去,迟迟不曾生出心思;孙掌柜早已然将弟子托与云仲,虽还不曾告知,但亦算了却一桩大事,心境淡然得紧,自然是并不急于外出,近来两月通宵达旦,将自个儿所著医
谱药方又是填补上许多缺漏处,费尽心神脑力,故而亦是不曾生出早早离去的念头。
“你得给句准话,究竟日后作何打算。”
切磋近两时辰,饶是云仲也觉双肩酸涩,身形也不似起初稳当,摆摆手坐到潭侧,一如以往那般掏出把饵食扔到潭中,骂了句混人,这才静候一旁同样浑身疲累酸麻的韦沪舟出言,并无多少好气。
“问我作甚,想来在我等一行六人当中,你云仲可算不上念头最清明通达的,起码比不得那位老郎中,虽然是年纪犹如日暮西沉,但心思比你当真要通透不少,”韦沪舟向来也是嘴硬的主儿,答非所问,却还要反讽两句,揶揄笑道,“若是你先告诉兄弟一句日后打算,我又岂能终日藏着掖着,顾左右而言他,早就已然是尽数告知,甭管怎么论,都是过命的交情,当初城外那一场死斗,若是无你小子撑着那般伤势相助,没准我可要早早便同判官一并饮茶去,哪里会似如今这般隐瞒。”
云仲想了许久,久到潭中鱼儿都已是将饵食吃净,纷纷散去到别处,这才回过神来,依旧将双脚搁到水中,不紧不慢作答。
“修行练拳,要是有朝一日心气归复,再将剑捡起来,改为修行练剑,腻烦时节精修阵法拳术,不见得将拳脚功夫修到那等极高明的境地,倒也不会撂下。经街中一场死斗,还是觉得持剑时候更像我自个儿。毕竟我那师门还是依凭剑术起家,总不能忘本不是。”
“可至于以后要做什么,我也是糊涂得紧,大概回山过后,更是要勤勉修行,尽快破境,就算是到头来也未必派上用场,也得同我喜欢的那位姑娘解去眼前忧,破得樊笼得见明月,再往后,还未曾想好。”
不料韦沪舟当真是赞许点点头,难得不曾开口针刺两句,反倒很是认同,朝云仲笑道,“想到就是好事,至于日后要做甚,走得一步才能瞧见下一步,又不是那等算计无双的谋臣,本事再大也不过是位年纪尚浅的江湖人,何苦去学那等棋力高深的主儿,落子知定盘,反倒无趣。”
“那姑娘模样如何?比乔兰汀兰这两位,是高是低?”
韦沪舟从来便是少有正经时节,纵使是偶然之间正色,也断然不可维持长久,果真不出三言两语,便是又换上那副浪荡面皮,不怀好意眯眼笑将起来,凑到少年身旁,又是评头论足。
说汀兰娴静,且举动大多古雅,尤其是行礼或正坐的时节,分明是端庄,却极为夺人二目,再者身形本就比起乔兰富态些,远看似远山,近瞧如丘壑,常人即便是望见两眼,估摸着断然不会去瞧容貌如何,唯愿观山瞧岭,而抬头再瞧见面皮的时节,又是觉极为耐看,眉眼微挑却是举止端庄,两两合到一处,最是勾动心思。乔兰则是秀在面皮眉眼之中灵动,大抵不过
是微微扫过两眼,顿觉何谓波光流转,霎时便教勾了三魂七魄,身段虽说是瞧来纤细了些,但莹莹一抹素白雪,如何瞧来都是相当合顺人心意,就连他自个儿也未必说出孰高孰低,皆是佳人。
听得云仲苦笑不迭。
谁人都知道这位八方街酒馆之中的小二,从未曾逛过青楼勾栏,更是未曾饮过花酒,瞧年纪也是极轻,就算是当初闯荡过一两载江湖,也不过是那等无多少见识的雏儿,却最喜同旁人吹嘘,三句不离荤,却不晓得因这等喜好,挨过酒馆掌柜多少回骂,可仍旧不改这等性情,且时常同云仲言说,心头不存那等龌龊念头的,纵使是日日挂在嘴上,也未必是心眼极坏,反倒是满口仁义正派的,背地里容易时常惦记这等腌臜事。
远处浣衣两位少女,也是瞧见两人切磋暂停,便时常静静侧耳,指望着听清言语声极高的韦沪舟只字片语,到头来却只隐约听来丘壑素白几字,并不解其意。
“如今看来,其实那位韦沪舟倒也并非是粗野之人,同云少侠言语的时节,倒也不似瞧来那般言辞古怪。”
乔兰捋捋额前细碎鬓发,五指遭寒潭冻得通红,不过还是满面笑意,将衣衫浸到寒潭当中,无意间开口道。
“确如姐姐所言,瞧人时节诸般偏见,而今瞧了个分明,倒也不见得难以相处,”汀兰也是磕磕绊绊将衣裳洗罢,挽起衣裙将玉足探入水中,目不转睛盯着远处两人,没来由便是笑得眉眼舒缓,“过阵子还要请他们两位建起个宽敞住处,孙掌柜近来操劳修补医书,大抵再过几日便又要携徒儿出外采药,早出晚归,且是诸多不便,总是几人席地而眠,总也不妥。”
乔兰眼神微微晃动一阵,勉强笑笑,将目光由远处收回,叹气道来。
“真以为你我身在此间便能久留了?不论心性如何淳善,这些位江湖少侠,总归心心念念的都是江湖二字,至于你我两人,不过是云少侠或是韦少侠冗长年月之中毫不起眼,信手搭救的两位女子,谁人都不见得能阻拦住他们两位脚步,迟早有一日再入江湖。”
“想来这身容貌身段,虽可入眼,也不见得能入人心。”
汀兰愣了良久,手头衣裳险些落入潭中,很是勉强地笑笑,“还以为能在此间多留足一阵,起码好生偿还些恩情,可今日听姐姐一番话,似乎天底下很多事都不会落在江湖少侠心头,说到底便是庸俗脂粉,入不得少侠的眼。”
话到此处,汀兰竟是生出些妒意来,远远望向那位咧嘴笑起的少年,面皮白净,依稀间却是想起当日街中可称凌厉决绝的身手,老练刀招,没来由便起了心思,猜测这位少侠的意中人,又应当是如何绝代,如何刀剑畅快。
第七百零九章 得饮豆花,大快人心
青柴近日风波正盛,街头巷尾所传的风声,倒也是大抵相仿,人言称说是有一位大员幼儿早夭,使得已然年岁入暮的这位身在京城当中的大员悲恸万分,由打京城当中加急回返,足足三日滴水未饮粒米未进,快马加鞭,终究是临近幼儿入土为安的时节才赶回府上。
毗邻青柴此间的民俗,便是倘如有幼儿早夭,兴许不需那等阵仗,但必定要请郡县之中有名有姓的文人前来题上几句祭文奠联,这才算是合乎规矩,不过凑巧之处在于,近来青柴当中大多读书人,皆是外出游学或是赏景,余下不过寥寥几户人家,除却那等并无真才实学的,便是才思庸碌迟迟不曾取来偌大名头的,着实是使得大员家中人愈发急切,百般登门找寻,偏偏是无人。
今日天方初亮时,便是有两人找寻了一处酒馆,晨时兼售粥茶面饼,落座过后,同小二要过两碟豆花,两碗清水面,而后便是闲来无事聊将起来。
背着枚斗笠的那位,嘬豆花时举止并不端庄,大抵是许久也不曾尝着这等鲜灵滋味,索性是捧起碗来一饮而尽,心满意足抹抹嘴唇,而后又是抄起竹筷,朝清水面中探去,瞧着便是位老饕,深谙食不言寝不语此言,但光瞧面相体魄,却是瘦弱至极,虽说是年纪尚小,可全然也无稚嫩,反是有些形销骨立的意味。
“慢些吃,区区豆花清水面,怎还能教你小子吃出的珍馐玉食的滋味来,都说是这周遭皆凭青柴贵,能出你这么位举止不端庄的少年人来,当真是怪事。”
两三口热面入肚,干瘦年轻人终于是停下筷来,还不忘同店家要壶不讨银钱的茶水,缓缓饮过两口,才无奈道,“您可是由大地方来的,自然不熟这等穷乡僻壤,青柴中人大多富贵,与那镇子又有甚干系,两碟豆花钱财,在镇中许多人家看来,可是足足三五日的饭食柴禾钱,在下不过是个寻常人家的儿郎,算到今日,估摸着也不曾吃过三回豆花,谁人还惦记着尝尝滋味,一股脑落入腹中,才算是最好。”
同干瘦年轻人对坐的那位汉子双肩极宽,收腰乍背,尤其裤脚地界凭两端缎绳系住,瞧来便是有些身手,短衣绷得结实利索,同眼前衣衫寻常且骨瘦如柴的年轻人相比,大抵臂膀都要比起后者腿根粗壮些,言语时节也是底气极足,此刻瞧着眼前人如同饿死鬼托生,当即便是有些看不过眼。
“你小子家境寻常?真若是寻常家世,还轮得到老子不辞辛苦,由打京城当中前来陪同,即便是三品官走个对脸,咱也是不见得谦卑分毫,偏偏是同你小子这等混人同行,忒跌份了些。”
眼下时辰尚早,并未有几个食客出门,酒馆前头两三小二困意微生,百无聊赖偷着打量这两位面生的主顾,瞧见这干瘦年轻人饮豆花时节那般姿态,当即便有那等笑窝浅的险些笑将出声来,被那位岁数稍长些的小二瞪了一眼,这才好容易收回笑意。
总归是青柴富庶,当中习文之人亦是数
众,都讲究个风姿仪态,举止儒雅温吞,除却那等由周遭村镇之中来的穷苦汉子,扎腰足足两日才狠心前来要上一碟豆花一壶劣酒,可是少有见过这等饮豆花时节都无姿态可言的年轻人,自然是觉得稀罕。
而不远处小二动静,干瘦年轻人不曾搭理,又是咽下口热面,这才舒坦坐直身形,“若非是我与我爹闲来无事,制出那方物件来,正巧被青柴当中权势极大的人家察觉,上书一封,恐怕此生都未必能走出那镇子,青柴富庶也只是青柴一地,何来借势一说,镇中许多汉子都是前来青柴当中找寻活计,但分明是力气极足,且老实本分,但青柴中人所允的银钱,却是比别处还要低些。”
“山石滚落地,其势愈快,可零星碎土又有几枚能搭上那等山石,不过是徒做嫁衣罢了,大人常居京城,所见大多是富贵如云,并未曾瞧见多少穷苦人,不解其中事,亦是自然。”
轻描淡写,说这话时,干瘦少年神情淡然至极,就连眼皮也未抬,只顾朝眼前所剩无几的汤面使劲。
壮实汉子犹豫了好一阵,才吐出口气来。
“没想到这般年岁的小子,还能说出这番理来,实属不易,此番算是咱小觑了少年人,还需赔个不是。”
“要不再添一碟豆花?”汉子转转眼珠。
“那敢情好,在下可没什么面子可言,就算是大人今日好生揍我一通,才想起赔礼,也不过是要一碗豆花,最是解去瘾头。”
干瘦年轻人少了颗牙,笑起时节最是逗乐,此番抬头拱拱手冲汉子乐呵,捧起碗来,将汤面一扫而空,很是心满意足,瞧着就像是深山老林当中,偷去行人饭食的小猢狲,极惹人发笑。
但汉子没笑,反而神情比起方才低沉许多,看了眼街面周遭缓缓升起炊烟,始终缭绕街面,任凭清晨微风浩荡,如何也除不得。
汉子唤作董恭卢,自幼习武,尤擅使枪,少年时便因根骨奇佳力道天生,上齐京城当中枪棒本事极高的统共十二路,当初董恭卢拜师学艺的时节,纷纷撇去面皮,凑到董府前头,恨不得将一身练过足足几十年的枪招尽数展露与董家儿郎观瞧,但年纪尚幼言语尚且不利索的孩童,却是一人也不曾瞧上,唯独自行走到董府对街府上,轻轻叩门。
董府对过住着位老者,近乎整座京城也不见得有几人知晓其底细,无儿无女,唯独逢年过节时常前去董府上头走动,架子极大,纵使是董府当中如今老爷高居朝中二品武官,府上人平日也很是有几分傲气,也是不敢朝这位老人家造次丁点。
后来才传出消息来,说这位老人,当年便是教出如今二品朝臣武官董知晦的能人大才,行伍当中出头难,尤其近些年来并无战事,故由打寻常军卒攀升至二品的,也唯独有这么位董知晦,生生是凭借彪炳战功硬生闯入二品武官,仅次帅才。
“看来今日青柴这荀家一脉,要摊上麻烦喽,”干瘦年轻人止住话头,冲
眼前董恭卢笑了笑,“有些事其实真不消说透,人人心中自有一杆秤,既然是要他们如此出言,就断然不可相背而行,到头落下无根祸端来,倒是不美,不如说说荀家这等事。”
青柴兴许无人知晓县官老爷姓氏,但无人不晓得青柴之中有个荀家,虽是近些年来传闻乃是失势,受人贬出京城,可依旧是不倒架,名声极为响亮,不论是文人还是寻常百姓,人人皆是艳羡,恨不得将浑身能耐使出,攀上荀家这枚高枝。
说话功夫,一位浑身缟素的老者携数十着丧家丁,驾马而来,恰好便是停在酒馆外百步地界,为首老者分明是面色铁青,且双唇惨白,分明是暮年失子痛楚傍身,不顾身前荀府家丁拦阻,径直便是要闯府。荀家家丁也是心气极高,再者无故闯门,本就是最失荀家面皮,刚要上前拦抵,却是被老人一掌拍翻两三人,便是硬要闯入府中。
“的确如此,来青柴前我曾私下探查过一番,这位朝中大员可是脾气相当差劲,再者本就是出身军阵之中,大抵当初也曾历经那等遍地狼烟的时节,虽是因屡屡触犯军法,但大多是功过两抵,故而虽说只是三品武官,京城当中也是无人胆敢招惹,更何况是此间的荀家。”
董恭卢眯起两眼,浓眉微凝,不过旋即便是将话递到干瘦年轻人面前,“依小兄弟所言,荀家今日当如何解此局,我听闻荀家家主行踪不定,倘若是家主未在,只怕今日屈辱,就不得不咽将下去。”
干瘦年轻人接过小二递来豆花,又是仰头灌下整一碟,舒坦吐出口气来。
“董大人考我,也不得不答,说实在的凭荀氏如今那位一人之下,区区三品武官全然无道理如此威逼,先前听闻此脉贬谪种种,还以为是谬传,眼下看来倒是真事,这屈辱甭管是这位荀家家主在与不在,其实都已然坐实,可依常理而言,纵使是这一脉似乎是得罪了那位大人,也需心有忌惮,而今却是径直闯门,这回事,相当不简单。”
董恭卢神情不变。
“何以见得?”
“纵使是武人,三天三夜粒米未进,也断无这般力道,方才拴马举动你我都是看得分明,仅是略微运力,栓马桩便是狠狠晃动一回,谁人三日不食不饮,尚有如此力道,”年轻人似是看穿董恭卢心思,随口便是道来,“况且这位武官乃是出了名的不近女色,且从未听闻添过什么侧室,再者家中三位儿郎早已是年岁不浅,又哪里来的这等心思。”
“依我看,幼子是假,书祭文事亦是假,唯独落荀家的面子是真,最为狠毒之处在于,这事成与不成,皆已是落了荀家的面子,难以有什么回转。”
“李大快,名字起得随意,人却很是有些意思。”
董恭卢咧嘴。
“说话归说话,别提这名。”
年轻人怒目而视,可想想自个儿这点斤两,当即就泄了三分火。
第七百一十章 他乡故知
继宣化城中风波两三月后,还是时常有人提及此事,上至八方街中杯酒百十金的堂皇酒楼,下至宣化城中不消几枚铜钱就可将肚皮灌至饱涨的茶馆,其中皆不乏议论,风潮一时无两,足足三月也不见得褪去半分。
茶楼上头人来人往,三教九流之人尽汇于此,南来北往打尖犒劳口腹的更是屡见不鲜,尤其是那等居无定所的江湖人,闲暇时节最是中意前来这等地界探听宣化城周遭江湖事,即便到了也无插手的能耐,权当是图些新鲜,也算在可消磨一时光阴。莫说是那等功夫稀松寻常的江湖人,身在宣化城中终日无事可做的布衣百姓,闲来无事时节也极喜前去茶楼外头摊点,讨一壶已同碎末无二的糙茶茶汤,倒入碗中,时常饮上几口,恨不得后脑多生出几枚招风耳来,多听听周遭人议论,权当是借取吹嘘本钱。
凡江湖人贫时饮茶富时吃酒,半钱油水逛花楼,已是变为宣化城中的顺口词,不见得多高明,却是与实情相差无几。
接连七八月皆是暑气未消,身在宣化城周遭之人却早是习以为常,起先倒是尚有零星几人抱怨,经接连半载酷暑,倒也已是无人提及此事,顶多是找寻处四下无人的清净地界,将衣袖抻开,或是索性赤膊,本就是那等城中金贵人家姑娘断然不会前来的地段,当然无甚忧心处,只管自个儿舒坦与否。
“听听人家所说,这八方街八成是已然废去了六七成,纵使是城主亲自前去八方街中稳固形势,估摸着到底也是不曾将那些位八方街中眼界极高明的老爷心思安置下来,这八方街此番,看来还真是要倒将下去,再难见往日光彩。”
距宣化城门楼最近的一处茶楼当中,今日虽是落雨,依旧近乎满座,二层楼上两位面上横肉分明的汉子,索性是不携斗笠蓑衣而来,恰好指望着这场急雨,可将缚住周身多时的燥热气缓去些,也不顾浑身浸透雨水,要上两壶茶汤,便挑了一角坐下,攀谈起来。角落近窗棂的地界,本就是最为抢手处,奈何这两位汉子面相实在凶恶,原本赖于此间无茶可饮的两三位精瘦泼皮瞧见,纷纷收敛方才张扬,一言不发便起身离去,替两人腾出座位来。
“那可不尽然,”另一位汉子捧起碗来,瞬息就已是将茶水灌入喉中,拧干衣角雨水撇嘴道,“甭管那位街主遭仇家卸成十几段,还是不愿再理会尘世间事,随便找个由头脱身离去,八方街还是那座八方街,只不过是换个主子。兴许街中有些富贵人家存了要搬将出去的心思,可谁又愿由打安身许多年头的地界抽身出外,更休说不曾伤着根基,铁打八方街,流水的街主,在我看呐,八方街倒不得。”
二层楼中早早就坐着位少年模样的江湖人,桌案上头摆的却并非是茶壶,而是足足一坛酒水,单臂提坛,不时向杯盏之中倒去,酒水淌落极缓,但这人的手却是纹丝不动,稳当得紧
,不消旁人开口言语,便知是手段高深莫测。
茶馆里头终日人形形色色,见微知著察言观色的本事,自然皆是不俗,都晓得这位看似平平无奇头戴斗笠的少年,多半是位大有来头的能人,就凭这一手掂重若轻的能耐,也是不比那等所谓的江湖高手弱上几分,故而从小二至周遭的江湖人,并无一人胆敢凑到近处。
但听闻过两位汉子这番言语之后,那位端坛的戴斗笠少侠,举动却是微微一停,有意无意之间朝两人方向望去。
“瞅啥?”先开口的汉子扭过头来,满脸不善,嘴角同眉头一同挑将起来,看向那位戴斗笠的少侠,很是不耐烦。
“楼里还要戴斗笠,装腔作势,倒不晓得你这般岁数,究竟有甚本事。”
一身黑衣头戴斗笠的少年虽是瞧不出面容来,可依旧能听闻轻笑声响。
于是身在二层楼饮茶众人,多少皆是将目光撇向此处,仅剩余两三口茶汤的,便急忙饮罢,起身走到远处瞧着,实指望这两位汉子同那少侠酣畅打上一场,甭管是那少侠挨了几回拳脚,还是那两位汉子遭前者扔到楼下,都是个相当解闷的大戏。
可黑衣斗笠少侠无甚举动,只是将面前两枚杯盏取来,使酒坛倒得满当,弹指有二,那两枚杯盏便是瞬息落在两人之中桌案面上,一滴不漏。
“久闻宣化城中江湖人多,也晓得既是江湖人,一言不合便要分个胜负输赢,可在下并未曾有这等心思,只不过好奇两位方才所说言语,唐突偷听,权以此酒赔个不是。”
饶是这两位汉子再不知深浅,也晓得这等推杯功夫,能一滴不漏,大抵整座宣化城中也无两三数目,皆晓得撞见了狠茬,一时左右为难,面皮阴晴不定,实在不好决断举动应当如何。
“酒不算好,但相当干净,断然无那等一言不合便使下作本事的道理。”
少侠又开口,且听不出丝毫恼火气。
两汉子相视一眼,竟是当真托起杯盏一饮而尽,竟是流露出些许笑意。
故而心中大憾的饮茶之人,纷纷都是散去,心中暗道个晦气,全然不曾瞧见什么高深手段,也未曾见着两拨人赌斗,扔将两人下楼,三人却是坐到一处拼酒,最是无趣。
“我两人初来乍到,不过在宣化城周遭混迹了几月,自诩是从家中学来的一手摘花掌落叶腿,起码这拳脚功夫不赖,能在此地夺魁,最好是开处武馆教人习武,可真到此间,虽还不曾碰上几位有真本事的,屡屡得胜,但此间百姓都言说,即便我两人功夫不浅,也胜不过早已出城离去的两人,就连百琼楼那两位朱蒯高庸,都不见得能取上风。”
“大兄,咱的确是没赢过高庸朱蒯那两人,拳脚忒硬朗,摘花不济事,落叶也扫不得,堪堪行在五六,当然是生意做不红火。”年岁微浅
那位汉子低声嘀咕两句,旋即却是被自家兄长拧住腿跟,当即便是咧嘴不止,再不敢多言两句。
戴斗笠的年轻人嘴角噙笑,听着很是有些故作高深的意味,点头称赞,“朱蒯高庸两人的拳,确是各有千秋,唯独有一点可惜之处,便是如此多年固步自封,往难听里说,常在八方街中连个寻衅滋事的高手也未必撞见,拳招显然是失了锋锐,虽多年以来不曾怠慢拳脚修行,到头也是远不如身在江湖中,进境最快。”
年纪浅那汉子分明是腹诽,刚要张口,却是被一旁自家大兄以眼神压下,于是也未曾开口,而是静静托起杯盏,灌酒两三杯,将话头强行摁死到喉中。
毕竟是不如自家大兄涉足江湖时日长久,锋芒犹有过之,最是难压住话语,可分明晓得自家这位大兄揣测出了这位少侠的些许来头,故而即便是心头百般不忿,也只好将心思憋到胸中。
“我听兄弟这话的意思,是与朱蒯高庸过手了几回,但近些年来听旁人说,此二人并无什么败绩,到底是百琼楼中一等一的高手,小兄弟年纪不大,手段却很是叫人心颤。”
大汉眯起眼来,却总也是瞧不穿少年斗笠周边黑纱,神情也是许久阴晴不定。
“谬赞了,”黑衣年轻人轻笑,笼黑纱擎杯盏一饮而尽杯中物,舒坦吐出口气来,“我见两位像极了两位并无多少交情的故人,却是唐突,而今但凭杯酒攀些交情,日后倘若留于城中,也好多照应着些。”
早已经瞧出那年纪浅些汉子坐将不住,黑衫人也是了然,简短开口,“朱蒯的拳势高明,可惜多年来磨平大半棱角,若是有两三回生死之境,定能迎风扶摇,高庸的拳脚凌厉迅捷,说句不甚好听的,弱在体魄筋骨,干瘦身形,自然是无法将拳脚当中力道尽数递出。”
两三炷香后,黑衣人告退,将斗笠扶稳,步步走下楼去,末了朝楼上望去一眼,想起那两位很是有意思的汉子,微微一笑。
当年身在采仙滩中,听自家师父与阎寺关说起过,曾经有替那章庆守门的大汉,乃是兄弟俩,一位唤作金锁,一位唤作金门,也是膀大腰圆,瞧着便力道奇足,同方才那两位不知底细不清姓名的汉子,无论是身形还是性情,皆很是有些相似。
却不知这两人如今置身何处,是否已然投军而去,于不知名的地界镇守边关,或是策马擎戟。
“这大概也算是他乡遇故知?”云仲仰起头,最后看向八方街方向,便再也不言语,拎着满满一葫芦酒水,径直出城而去。
朱蒯高庸两人身在城外的时节,并未用出真本事,饶是云仲也难猜测出缘由来,不过既然是不曾倾力出手,也算是能借那两位兄弟的口提点两句,权当谢礼。
青牛悠然,摇摇晃晃,离宣化而去。
第七百一十一章 再上层楼
三日瞬息已过。
宣化城中近来并无什么大事,只是前阵子有人传言,说是八方街街主踪迹全无之后,似乎是仍留有后手,却唯独不晓得这后手究竟是甚,引来城中许多百姓猜测。有人说是八方街主压根也不曾遇上厄难,毕竟城里头许多住得离城门近的人家,都曾经发赌咒言说瞧见那日街主出手,当真是神仙手段,同人对招时节生生将坚固青石路掀去整一街远近,但如是有人问起同谁人过招,或是街主是否取胜,并无一人胆敢接话。
有人还说,八方街街主本就是寄情山水那等闲淡风雅的人物,早晚有一日要走出这条八方街,所谓的后手,多半便是脱身的手段,要倘若真是自个儿遇上厄难祸事,这八方街上下定然早就乱了分寸,哪里还有如今这等安宁景象,甚至与街主尚在时节相差无几,不曾翻腾起波澜。
但八方街中到底也不曾传出什么消息来,闲言碎语流传两月,早已是不新鲜。
眼下最为新鲜的一桩事,乃是有人两三日前身在城外过路的时节,曾经无意中窥见山石崩碎,由打其中游出条青黄色绳索,仿若是生出灵智那般,始终守在洞窟外头,很是骇人听闻,城中人便理所应当将原本八方街中事抛却干净,甚至有几位年少气盛胆魄极足的年轻后生,听闻此话径直去往城外,已然有多半日功夫未归。
吴川吴江两人早早起身,大开武馆,便是摆开架势立在门前,拳脚相对,直对拳对得面皮泛红,耳根生热,足足半时辰功夫切磋,这才算是将晨间睡意祛除殆尽,收了拳脚往四周看去,依旧是冷冷清清门可罗雀的模样,唯独有个老汉拄拐慢吞吞经过,很是鄙夷瞧过两人一眼。
兄弟二人相视一眼,心头很是无奈。
“宣化城里头可向来不缺武架子,你这两位后生拳脚看着倒是有些真本事,但越是有用的拳脚武架子,常理说来越是不讨好,乃至还比不得花拳绣腿来得唬人,就依你俩这般招徕生意的举动,这武馆还是趁早闭门最好,免得花那冤枉银钱。”
老汉却是去而复返,慢悠悠拄拐走到两人身前,满面笑意道,“习武之人老朽我也见得极多,可在这城中算是水深,扬名立万,除却着实是有高明身手,拉开架势摆起拳台,书个生死文约,请几位八方街里头有名有姓的高手打上两场,未必求胜,只要是身在高台上头递出过几招唬人技法,撑多些时辰,最不济也能引来些涉世未深的糊涂少年踏入武馆。”
“除此之外,打把势卖艺,估摸都比这武行行当赚银钱快上许多,宣化城中身手好的江湖人从来不缺,身在八方街里头的能人,都不见得凭此业发达,你两位汉子,又凭啥能赚得盆满钵满?”
当头棒喝,弟兄二人面面相觑,皆是有些明悟,但偏偏不曾想清十分,挠挠鬓发,又是不由得皱起眉来。
还是吴川心思透亮,晓得这位老汉八成是能人,于是连忙半搀半请将老
者搀扶到武馆院里,寒暄过好一阵,才是想起斟茶。
武馆门外,有位身材不高的年轻人撑伞而来,朝武馆里头深深望过一眼,旋即便是举步离去,身后跟随两位老者神色有异,不过终归是无人开口。
“八方街身手高明的武人,损耗去不少,总要忽悠人填补到里头,虽然很多江湖人心气高过天,很是不屑这座八方街,可如何说来,街中还算安稳,且月俸丰厚,比起在此间布设间武馆,总要合适许多,此举不过是替那两位习武汉子瞧清楚,城中并无武馆行当的位置。”
“百琼楼损去两位当红的女子,少街主不妨将心思多放在此间,而非是引来些江湖武人,当知个先后缓急。”身后老仆开口,不过旋即便觉得言语有差,躬身行礼,并不敢抬头。
年轻人不曾动怒,伸出瘦长五指将腰间玉牌搓了搓,将伞递到另一位老者手上,轻轻一笑。
“八方街姓李就是姓李,起码近十余年,我还真不打算将这个李字除去,我那半个师父,终究是手段过人,生生将此间算不得富庶的地界,使区区十载的功夫修葺为眼下这般好光景,街中人比起我这后生,定然是更为信服李紫境这三字,与其刀斧并举将原貌削得七零八落,改头换面,倒不如续将下去,也不会势弱半点。”
年轻人拂去那位老仆肩头微尘,面皮越发淡然,感慨道来,“师父早就说过,八方街道兴衰本就与我不相干,凭晚辈的才气,能做守成之主,当不得变数二字,既然前代八方街主并未留与我破烂鄙陋地界,又何苦去耗费无数心思变改,不过是百琼楼中少了一两人,街中乱过两三日,一人之力,又岂能将格局尽数破开。”
“那位云少侠生死与否,在我看来师父的心思也是未定,大半念想还是想让那少侠活将下去,不然为何如此那般修为,却只是递出了寥寥几招。”
“那依少主所言,汀兰姑娘其父,如何处置。”
年轻挂山水玉牌的年轻人回头。
“此事,劝两位还是莫要再提,八方街初立时节的确使过不少堪称下作的手段,眼下却是无需如此。”
长街如旧,那条几月前近乎被犁出道半人高矮沟壑的青石路,不消几日便已是补齐,当日街中血水横流,也早已是被家丁下人连夜抹去血水,干净如初,如今天上日光洒落,剔透青石遇得落晖,竟是瞧来似水光浮动。
年轻人抬头望了望长街,眉宇渐低。
谁人也不晓得那日八方街街主究竟是何去向,人未见人,尸未见尸,唯独年轻人许久后才孤身前来此地,将路边被雨水染湿的微尘尽数敛入坛里,冒雨离去。
八方街少了一位街主,年轻人失却了两位师父。
城外一处洞窟之中,有条青黄绳索盘成一周,唯独绳头立起,似是尾长蛇牢牢护住洞口,且时常朝洞窟中张望。
黄龙
数日前才是将浑身黄鳞褪去,换上身青黄细鳞,两日前却又不知为何褪去层鳞甲,如今鳞色更青,化为绳索的时节,也是更偏青些,对比坐于洞窟当中修补经络的云仲,所得好处显然是极多,连带下颌鬃都显得比往日亮堂,如今闲来无事,守到洞窟外头,百无聊赖。
崖愚所遗的老药何其神异,大抵是当年好容易凑足主药开炉炼得,瞧来滚圆,犹似桃李,自云仲吞入腹中过后,五脏六腑里头齐齐震荡,像是脏腑生灵,尽是协力修补丹田,才三日功夫,周身汗水已是汇为一汪,心头雀跃,竟觉腹内丹田所在地界隐隐生痒,大抵已然是痊愈大半。
秋湖不明所以,险些将通体剑气展露抵住由四体当中涌来热气,好在是自街上一日之后,隐隐同云仲心意相通,耗费云仲大半心力,这才堪堪收起原本剑光,落在破损丹田其中。
云仲也是难得松开口气,全神贯注。
同往常相比,此番修补丹田已然算得上是最舒坦的一回,未曾受多少折腾,原本以为修补丹田最是艰难,却不想直到如今顺风顺水,并未遇阻。
巨城之巅,高台之侧,明黄眼白发的男子微微蹙眉,犹豫片刻,将手头茶盏取来,泼到眼前神情舒爽的少年面皮上。
云仲正是舒坦时节,分明觉得腹中热气流转,丹田已然重塑大半,眼下被一杯茶水泼到面皮上头,当即便是觉得荒诞,猛然睁眼,却见对座那位白发黄眸的中年人神情很是鄙夷,挠挠头缓将好一阵,才嘿嘿笑笑,不晓得应当如何言语。
“走了个时常串门的小子,又来了个年纪更轻的后生。”西岭君很是无奈,原本便是言语寡淡的清冷性子,瞧见云仲无端显出身形来,也是不由得多说两句,但话语还是清冷。
“你修为远不及当初那人,如今却是无故来此,看来距那一重境,已是相差无几,待将经络修补妥当过后,便可寻南阳君自行取得机缘,虽不见得境界一步千里,但总有些裨益。”
云仲四下观瞧一阵,当即便是苦笑,稳稳心神,还是开口问道,“敢问西岭君前辈,此间究竟是何地,上回来此时口不能言,身不能动,无缘故身临此间,反而是旁人借在下之口出言,云山雾罩,实在听不分明。”
“记性尚可。”面皮如是刀削的男子点头。
“无需问得过于细,境界尚不足时,知晓的愈多,反而肩上石越重,本就是天资低微,且暮气颇重,再添几座高川压背,压垮脊梁也未可知。”
随后男子眯眼端详云仲两回,澄黄眸肃杀气极重,不过很快便又收回眼光来,朝云仲点头,起身而走。
高台依旧云雾缭绕,无数容姿形上佳女子穿行其中,裙缀流苏,莲步轻挪,佩环声响传出极远,十足勾人心魄。
可云仲四下打量,似乎并未瞧见周遭女子穿行,反倒很是稀罕周遭云雾缭绕,悠然闲散,快活自得。
第七百一十二章 天公讨酒
身在此间巨城之上,彩云高台的四位,皆是彼此知晓性情,毕竟是身在此间已数不得多少春秋,大概也便是城中数度扯起飞雪,云头更迭变幻几合,外头尘世匆匆,早似烂柯,年月流转不晓得几度,而几人常在,纵使是交情分深浅,性情有近远,到头总也是熟得难以再熟。
南阳君乃是几人之中性情最为跳脱的一位,纵是这般心性,都是瞧腻味了其余几人,时常便要道出几句逗趣言语,说是四位老僧坐到寺中苦守不知数百载,行也见君,坐也见我,到头却已是打心眼里腻味,哪怕是瞧见水瓢,都能想起其余三人的额顶,怎会不生烦闷。不过好在除却北阴西岭两位之外,南阳东檐两人皆喜外出闲游,甭管是去处如何,也总能找寻些新鲜行当,权且凭此解去烦闷无趣,而北阴君则是不同,不晓得多少年岁前头便习惯随处找寻个山麓,全身卧到此间,便已是善哉,并无甚太多嗜好。
故而最常留足于此的,当属北阴西岭两位。
云仲跟随前头神情无波无澜,神色始终如常的白发汉子行于亭台之上,左顾右盼,当真是觉得蹊跷,但见周遭巨城当中热闹非凡,贩夫走卒,把式商贾,穿梭街中,瞧来似是由古木沟壑之间来去蚁虫,分明是相距甚远,却仍旧能觉察出烟火气极浓,由人家宅院或是酒楼客栈后院缓缓升将起来炊烟,直直抻腰探背,迟迟难以触及云里。
不过旋即云仲便是收回这等心思,面色一时惶恐,但再转念想来,周遭无数由亭台之间穿行而过的女子,皆是朝自个儿这位外人瞧来,登时神色又是转为平淡寻常,瞅瞅亭台之间不过两三指宽窄铁索,面皮微微抖动。
男子并不等云仲跟上,而是迈步走上铁索,高处风急,浑身白袍经风吹得绷紧,人亦是随绳索摆动来去晃荡,却是依旧脚步稳当,不曾犹豫丁点,缓缓朝对岸亭台而去,八面来风,铁索骤抖,而身形譬如磐石压住铁索,半刻未停。
“过与不过,皆系一念之间,过了兴许有些好处,不过则是安心离去,当然能也不算是吃亏。”
男子走到对岸亭台回头,平平淡淡道来,“刻意藏住胸中惧意,也是多此一举,许多事总要想着日后再解去,纷乱如麻,只会愈缠愈多,到头来也未必能尽数破开。”
云仲知晓的,是那四人之中,这位白发黄目的男子性子最是冷清,且眯起双眼的时节,杀气最盛,大抵便是那等少年时一言不合起而杀人的主儿,更兼心性念头冷硬,向来无有优柔寡断的时辰。但云仲不晓得,方才瞧见亭台之中铁索时节,心生惧意,早已是被男子瞧到眼中,鼻翼微皱的时节,早已是知悉个大概。
但凡是心有惧意之人,落在男子眼中,无压于身在梢头先知秋雨。
如今譬如滚云浓雾似怯意,尽数涌入少年胸口,男子看得很是分明,心头也很是觉得蹊跷。这少年当初前来此间的时节,险些将自己性命都落在险境之中,可如今自打瞧见高台之下种种,浑身惧意便是犹如大河倒灌,压住少年胸腹。
当年也有一位瞧着举动很是浪荡的年轻人,剑使得不赖,却偏偏怕女子,任凭是老妪姑娘,但凡是瞧到眼里头,浑身便是颤抖,并无半刻宁时,原本油嘴滑舌,将一身性命置之度外,瞧过女子过后,胆魄竟是眼见得低微下去,再没有当初跋扈气。但男子分明瞧得真切,却从来不曾开口问过,兴许是心性使然,也或许是不愿打听这等私事,直到那使剑的年轻人身死道消,所剩无几的一缕残魂亦是无影无踪,消散到天地之间。
而如今眼前又是站着如此一位古怪的年轻人,同样是使剑,虽比不得当初那位年轻人那般毫无正经心思,可就此事而言,男子的确很是好奇。
踏空两步,云仲身形晃动,紧咬牙关。
畏高此事,大抵自幼便有,除却镇中那几处矮墙墙头之外,高过三五丈的地界,落在云仲眼里,皆似深谷,大抵稍不留神,便要坠将下去,徒留个粉身碎骨的凄惨死状,如今细想起,似乎除却冒雨远走青柴一事,云仲自个儿便从未自行走到高处去几回,观云悟剑时,身心皆是系在云海中丝丝缕缕剑气其中,而不觉惧,可眼下并无分神的法子,便只得步步而走。
上铁索近半,双足已是不听使唤。
少年突然想起,自个儿踏上南公山头一日,始终也不敢往身后山路看过一眼,就算余光略扫,亦是觉心惊胆战,手脚当中涌出无数热汗来,也非是怖惧坠入山崖,而是旁人登高,想的大多乃是得见山巅景,而自个儿攀山登高,往往想的便是最坏的一重事。
煞白面色的云仲走过铁索的时节,心中惧意并未减去半分,缓将几十息,才是将气息喘匀。
男子没言语,自顾转身离去。
说来也怪,原本眼前乃是亭台连亭台,男子走过之后,没来由却是有处绿树环绕,飞瀑连山的谷底来,当中空无一人,苍松迎瀑,砸入深潭,但入其中,总觉是面皮上头尽是细碎珠玉。
“南阳君很是瞧得起你这后生,可惜今日不曾身在此间,大抵一时半会也断然难以抽身回返,便由本座试试你的深浅。”
言语一如既往简便。
可男子很快又是蹙眉。
“练剑之人身在此境,总会携佩剑,为何你却是两手空空。”
云仲惊魂才定,听闻眼前西岭君狐疑问询,当即苦笑,抱拳行礼,顺手抹去掌心当中冷汗,“说来惭愧,晚辈才将手中剑撇去,已是有足足六七月不曾触着剑柄,原是胸中狐疑始终留存,实指望待到万事清明过后,再行练剑,当真是不凑巧。”
“练剑之人,话不该这么多,也不该如此矫情才是。”
白发白衣西岭君蹙眉,不过旋即便是想起什么,略微摇头,却是抬起掌来,朝飞瀑处略微伸去。
经深潭砸到细碎的流瀑,细碎飘摆,尽汇于西岭君手上,澄澈流水,谷外日光落到流水其中,倒也是如镜如面,瞬息之间凝成一线,而后随手甩到云仲掌中。
“南阳君身
不曾在此,本座便替他试试你的手段,飞瀑为剑,也并未破你弃剑的心思,接剑就是。”
云仲接过流水所化长剑,入手沁凉,确是舒坦,且虽是剑中流水滚动,形却极稳,三尺三寸,剑光凛冽。
“在下不用剑。”出乎西岭君预料,少年将手头那柄飞瀑所化长剑插入土中,随后便是耸肩羞愧笑笑,“前辈若是定要晚辈接剑指点,才是为难了在下,虽说前几日听过一位好友所言,心头雾气略去了三五分,眼下却依旧是不曾明了己心,故而即便明知失了礼数,也断然不会接这柄剑,更莫要说递出两三剑招。”
西岭君面皮一冷,杀机流转。
“练剑与心念是否分明,有何干系,如若是此番得本座赞许,迈得此境,定是大有裨益,何故偏要如此。”
“有干系。”黑衣少年还是一脸笑意,且能瞧出些许谄媚意味来,很是羞愧满脸堆笑,“晚辈着实喜欢练剑出剑,可正因如此,每逢觉得心思不甚通透,德不配才,便宁可弃剑不修,也不愿两手污了剑柄清白。”
“就像是那等向来浪荡的世家子,好容易迷途知返,于是即便用过无数下作手段将自个儿心仪的姑娘哄骗到家中,到头来也是半指头都舍不得碰着,生怕污了自个儿念头之中那位良人。”
山色空明。
谷底之中水汽缭绕,日头明光懒散映入谷内,映得西岭君白头之上尽悬辉光。
进步,双足踏阵眼,腰肩胸腹龙骨勾连,而后出拳。
西岭君一拳抵住云仲面门,近乎已然触及双眉之间,但少年还是未动,两手空空立在原处,眉眼顺和,甚至可说成是谦恭。
“那人的剑借给你,落了名头。”
西岭君似乎是觉得厌烦,转身便要离去,当下也无了出拳的念头,冷冷道来,甩袖便走。
这处不知名的谷底之中,湿气很重。
飞瀑离天,尚不过三尺剑长。
云仲实实在在不曾握住那柄由大神通演化而来的长剑,可是也实实在在递出了一剑,只是慢到连西岭君都不曾觉察着半点端倪。
一枚无踪无形秋湖离了初愈丹田,犹如村中寻常人家孩童,嘱咐过许多遍千万莫要贪欢前去水泽侧畔,不知何时由深潭潭底逆流而上,直行到飞瀑之上。
所以等到西岭君再回头的时候,天外落瀑。
说不清到底是雄浑至极的剑气,还是飞瀑遭人截去大半,抱而落地。
天公讨酒归,酩酊落尘间。
山谷之中遍地是银光浮动,遍地是水波湮没,并无他物存留,唯有斗牛剑气捅漏天河,九霄倒挂,一泻千里。
而西岭君瞧见浩荡倾泻直下不知多少里的剑气滚瀑,也终于知晓了那位瞧着浪荡却心气极高的使剑后生,为何偏偏要挑这位少年,倒不是因为剑术如何高明,而是隐于平平无奇天资之中,有滔滔剑意。
第七百一十三章 穿浓雾来落笼头
近几日南公山出奇平静,原是夏耕已毕,山下村中那处学堂又是开授,且添了几位岁数尚浅的孩童,也是不情不愿被家中双亲送入学堂当中,免不得要同颜贾清说上几句客套话,送上些物件,权当心意二字。村中人都晓得,这位在此安身两三载的先生,从来不收银钱,可教授学问却是极用心,哪怕是平日嗜酒了些,也断然不曾耽搁授业,当初踏入学堂里头的顽劣孩童少年,经短短两三载学文,竟是当真比往日懂事许多,同双亲恭敬,时常挑些力所能及的活计,俨然是能以双肩扛起家中大梁,于是皆是欣喜。
可颜贾清还是说一不二,分明是有几家家境尚算是殷实的人家,常常登门拜访,送过不少银钱与物件,皆是被颜贾清婉拒,言说并不缺银钱使,家家不易,倒是不如省将下来,日后倘若是学出个门道,去往京城讨取个功名官职,路上盘缠上下打点,定是相当一笔银子,好生留下便是。
如此一来,学堂开堂授业,颜贾清也是忙碌起来,闲暇时候坐于山中,同吴霜蹭酒对饮的次数,也是越发罕有,大多时候便是晨时下山,暮色极重时节才回山歇息一夜,周而复始,并无什么空闲功夫。
反观吴霜,近来更是百无聊赖,平常倒是觉得这颜贾清日日蹭酒,且每回都要将自个儿灌得酩酊大醉,睡到日上三竿,昨日事皆是回想不起,好生厌烦,故而天天都要揪住颜贾清狠狠骂上一通,没好气道这般酒品还饮个甚的酒,最是丢人跌份,但眼下这位颜先生终日忙碌,反而是浑身不自在,无所事事,到头来竟是也前去后山辟谷修行,两三日才出关一回,替仍旧坐关的温瑜预备些菜食丹药,也好尽早将心结解去。
望日,月罩雾,白日里倒是晴朗,夜里却突兀生出连山大雾,近处数座山峦,皆难见踪迹,山巅踱步,唯能见隐约十几步外灯火,与足下一丈石路。
温瑜推门而出,穿一身鹅黄衣衫,长长吐出口气,径直走到山崖边缘,两脚悬空坐下,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坐的依旧是云仲那处观云处,极目远眺,可惜始终难以瞧着山外景致。
“出关时辰不当,这般雾气,数载都未必见一回。”
吴霜从正殿中悠闲迈步走出,双手倒背走近前头,也是望向山外白茫茫浓雾,啧啧道来。
“说句实在话,能见则是好事。”温瑜似是并无前些时日那般消瘦,看向山外时节,目光也是淡然许多,“许多时候知道眼前皆是浓雾,唯独留出一条路,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进退两难,浑然忘却了还有那些连这一条出路都未瞧见的人,该是如何艰难。”
吴霜拧紧眉头。
“想以力破局,并非是上上选,近数月来由大元传来的消息,胥孟府大抵已是将多半壁大元捏到手上,纵使有那般能耐同燕祁晔叫板,亦不见得能全身而退,仍要一试?”
修行人消息,总是要快过探马来报,且不说灵犀三境即可借内气腾空,光是世上这些处靠山极稳固的地界,消息便是灵通至极。两三月前颐章境内新立过数处土楼,仅是吴霜出山走动过一遭,便探听来许多大元中事,部族宗门,大抵已是并无甚抵御之能,燕祁晔手段如执风雷,不消两三载光景,就已是将大元境内多半宗门纳入胥孟府中,如今饶是大元当中主部,亦不见得能借势压过胥孟府,反倒日渐虚空,眼见得大堤将溃。
纵使瞧不上燕祁晔武道,更是不屑其手段,也不得不认这位原本无名的老者,的确是本事过人。
“心结不除,境界便一日不可增,就算是再多粉饰,也难触及到更高一层楼,”温瑜言语淡然冷清,到头竟是无端浮出些笑意,“其实师祖也无需顾及,本就是我一人的事,不消为难。”
青衣吴霜愣了片刻。
“师父离山去到北烟泽前,曾交与我一卷阵图,令我自行悟境修阵,当中大多需高绝境界方可施展的阵法,都使神通敛去,乃至有几幅阵图,堪称得上是伤人八百自毁数千的禁忌手段,也一并敛了去,但经数月以来精修,已是能瞧出些端倪。”
“虚念一境,有念一念二两阶,却并非止于念三,念三之上仍有不知多少楼台,此阵之精,在于数月之间将浑身道行尽数削去,仅余下敛元初境,与虚念二境,尽浑身奇经八脉万千经络之力,使二境脱胎换骨,再起登楼,直至念三其上的境界,虽是后患无穷,可对于修阵之人而言,虚念二境的本事高低,远比破境来得重。”
吴霜也知晓温瑜此言之中的意味,当即便是变了颜色,要上前一步的时节,却是被温瑜周遭乍起狂风逼推数步,再凝神看去时,女子身前左右,不知何时已然布下足有数十近百大阵,笼罩周身,虽是不曾动气机,然威势尽显。
“反悔早已是来不及,所以此番出关,是同师祖拜别,不日便去往大元,趁通体这身好容易换来的二境还不曾有颓势的时节,解去心头大患,到那时再回山来。”
女子起身行礼,周身大阵堆叠,渐渐敛形,重新化为原本模样,朝吴霜躬身再躬身,旋即径直去到山门之外。
而从始至终,吴霜都不曾上前阻拦。
温瑜还未曾上山的时节,吴霜便是由仍肩挑黄龙的颜贾清口中知晓,温瑜从来便是心气极高,可弱与人,但断然不愿受分毫桎梏胁迫,且性情本就清冷寡淡,最适黄龙寄体。但兴许是山间人皆是心性淡然,最擅交心,不知为何便使得温瑜心性略微软将下来,从前冷硬如霜已愈不可见,但终究抵不住燕祁晔当初所立心结,一朝尽发,乃至于将自身的三境生生折去,唯余下一身二境,直走大元。
虽是有心相助,但依温瑜眼下心性,贸然跟随,只怕也不愿受
此人情。
青衣吴霜立身山巅,瞧着女子进屋出屋,挎刀背弓,将黑獍牵出,一路狂奔下山,许久过后才是苦笑不止。
“诸事杂乱,当真是诸事杂乱,这南公山分明乃是我所立,弟子却少有听师父话的时候,个个都不见得是省油的灯。”
说罢吴霜朝山中张望两眼,却唯有雾笼罩,并无人影,又是沉沉叹过口气,埋怨云仲拖沓,总也不晓得早些回山。
山道之中亦尽是浓雾笼罩,除却眼前山路,断难瞧清别处,温瑜架马冲下山道的时节,却并不曾留半点小心意味,只令久疏疾行的黑獍好生撒开四蹄,踏起无数尘土,似狂风拂柳,飞驰下山。
大概也唯有如此举动,方可教温瑜摁住自个儿的心思,不至于胡思乱想,不至于将黑獍马头调转,再返回山巅,等那位已有许久不曾见过的少年。
可念头这事,总是得其反,从无顺心顺意的时节,越是将这等念头死命压下,到头来却是汹涌。
云仲去到颐章京城泊鱼帮的时节,还是方过年关,正是显冷的时节,鹅毛飞雪裹得南公山上下素白,即是京城里头日日有杂役吓人扫去街上雪,不过一两时辰,就又是叠起奇厚奇厚的一层,马蹄踏起极滑,行人落脚也需添十足小心。
那时节,云仲就结识了凌字楼里那位老者,时常前去灌上满葫芦温酒,再悠然走回湖潮阁守起炭火,倘若是仍觉得身子极冷,才将葫芦中酒水灌上几口,最是暖身子。
而每每温瑜欲要前去京城同云仲相见的时节,则是事先由书信之中越起时日,由云仲前去京城城门外头接应,而后前去凌字楼中,寒暄半日即归,一向如此。一连数月,温瑜皆是每隔一旬多时日便前去京城中,直到近乎初春时节,每次皆是远远便可瞧着云仲立在城门内等候,唯独最末一回,早已是轻车熟路,提前两三日前去城中,却也是在城门后瞧见斗笠积满雪花的少年,独自站到处屋檐下,望向城门外。
但问起时,少年只说是外出打酒,正好瞧瞧雪景,终日囚在湖潮阁当中,练不出好剑不说,非要憋出个好歹来。
后来温瑜才是从凌腾器口中知晓,那日少年并非是外出饮酒,而是每到信中所写日子前后,云仲都是要早早走出湖潮阁来,悬上今日不见客的木牌,喂过凌字楼对过那尾老猫,缓缓离去,一走便是多半天,到掌灯时节才归,冻得面皮青红,好几回甚至将虎口指肚都冻出手脓疮来,到凌字楼上吃酒的时节,奇痒难止,挤眉弄眼挠个不停。
温瑜猛然勒住马头,狠狠咬牙,直到嘴角溢出嫣红血水,才继续松开缰绳,朝山下而去。
一路不知何处雨,穿浓雾来落笼头。
山门外吴霜抚抚那尾狸猫双耳,望向山外,神情依旧古井不波。
第七百一十四章 生意经与大商贾
大元西境,历来人迹罕至,偶尔前来此间的人家,也多半是那等世代凭游牧糊口之人,虽不见得凭家中牛羊富贵,倒也是衣食无忧,无非多些辛苦,时常要挪帐起家,牵牛羊前去别地草泽丰茂草场之中,连年皆是如此。
大元境内这等世代凭牛羊养家糊口的人家,从来不在少,但也并非是那般容易,除却每日都要前去看护,便是需乘良马挽刀棍,时时提防藏匿于深草低谷之中的狼群,若有丁点疏忽,大元境内的狼群狡诈奸滑,没准便要将家中牛羊尽数杀个干净,且时常伤人,极有灵性。
前几日大元西境沃野之中便是迁来户人家,五口人家,除却始终神情低沉木讷的汉子与家妻之外,膝下尚有三子,岁数相差无几,皆是方过垂髫的年纪,但皆是筋肉结实,手掂刀棍端坐马背上头,瞧架势分明便是骑术相当高明,分明胯下马匹并未配鞍笼头,身形却是仍旧稳当,时常端坐马上嬉闹,骑术相当高明。大抵这也是大元境内少年郎的常态,不见得识文断字,但由少时起便要将身子体魄砥砺到极高的境界,刀马纯熟,筋骨硬朗,这才可抵住大元境内割人长风,与萧寒冬日。
岑士骧由前几日便是神情冷峻,一路上也少有开口言语的时节,一反常态,的确是惹得一旁妇人很是觉得蹊跷,如今眼见得要定起帐来,百来牛羊也是并无缺损,这才趁拴马的功夫走上前来,蹙眉问起缘由。
“也并非是因旁的事,只是还未登程的时节,收着一封书信,乃是由大元正帐中快马送至手上,恐怕不出一旬时日,我便要应书信前去正帐,同大元部族当中族老商议些事。”岑士骧将马匹栓罢,叹气道来,“妇人家本不应当知晓此事,但生怕若是不同你讲个分明,终日惴惴不得安宁,变为一桩心事,倒不如先行讲个分明。”
“正帐每四载才有各部中人前去议事,可眼下还未足三载,为何便是如此急切。”多年在外受长风雨雪,妇人面皮亦是显得黝黑,双掌也不复当初细嫩,而今闻言叹息,心中已然明悟几分,“那胥孟府之势难有人阻挡,即使是那些宗门,联手之下都不曾伤及胥孟府分毫,到如今大半部族宗门因难敌其势,只得是卑躬顺从,看来已是大势,大元一境中宗门本就算不得多,如今部族纷纷倒戈,如何能应付得来。”
岑士骧也是知晓自家这位跟随自个儿十几载的发妻心思缜密通透,凡有诸事,必能想出其中症结,果不其然仅是略微提及两句,便被猜出个大概,不得不苦笑两声,将刀棍立到一旁,神情低落道来,“猜的没错,但眼下大势便是如此,大元之中部族极多,其实多年来早已是定下各自地盘来,并未再有当初那等时常起磕碰乱战的祸事,但眼下胥孟府起势,许多人就又捡起那等掖藏多年私欲来,争先恐后前去依附胥孟府一地,亦是为自个儿部族谋取好处。”
大元当中部族不下千百,其中族人数目极多者,也不过一十六部
,早年间还未有正帐把持大元的时节,时常互有磕碰,乃至于动起刀剑之事屡见不鲜,终究是民风悍勇,半点不由心思,定然是凭身手高低,部族势大势小定规矩,时有死伤,好在是经正帐中十几位族老与当年那位堪称手段绝伦的赫罕把持,才将大元当中一十六部大族,百千小族地盘定将下来,再不可轻易改换。
太平数十年,终究是被胥孟府无端起势,观其势头,多半便是要将大元原本沿袭数十载的规矩格局尽数毁去,而如今正帐疲敝,新赫罕年纪赏浅,当不得大任,许多原本便心思不定的部族纷纷屈于胥孟府威势,马首是瞻,一时风起云动。
“我族不过区区几十数,已然是势微,多年来都算不上人丁兴盛,我接过族首多年来,正帐并不曾相邀,反倒是那位新赫罕同我有些私交,如今遣书信而来邀我赴约,书信里寥寥几笔,不曾提及他事,但分明是将羸弱二字挂在书信之外,怕是那一十六族之中,已是仅存下两三大族心归正帐,不得已才将我族这等小族族首请来,一来撑场,而来便是存心拉拢。”
妇人脱去皮裘,擦擦鬓角汗水,许久也没言语,而是蹙眉许久,心思转动,还是扯起岑士骧掌心来,柔声道来,“明知晓此去必定要同正帐绑到一处,龙潭虎穴,何苦还要前去,本是女子家不该插言此事,但胥孟府近两载之间,手中刀染过无数血水,手段无所不用其极,肆无忌惮势不能阻,还是再多考虑几日为妙。”
汉子不曾急于作答,而是看向不远处三位儿郎,兴许是因迁帐一事,三人都很是欢欣雀跃,故而拴罢马儿,都是拎起手头长棍耍将起来,进退走棍,不知不觉便是打到一处去,掀起许多浮土碎草,笑声传开极远。
“打罢狼以后再定下究竟是去与不去,别成天操心。”面皮若刀削斧劈的汉子朝自家女子憨厚笑笑,替妇人将额前赶路所沾染的沙土抹去,“我与正帐许久也没交情,就算是去到正帐,也断然不会轻易替正帐卖命,不顾家中妻儿,倒是你操劳这么多年,这次让你家汉子自己选可好?”
妇人嗔怪,随手抓起片沙土朝汉子扬去,“你若是心思足够稳当,又怎会令我日日忧心,出门时候添些小心,尤其护着三不晓得轻重的儿郎。”
岑士骧嘿嘿应声,重新拎起刀棍上马,朝不远处三个儿郎打个呼哨,策马冲出几丈远近。
“天色正好,随爹去打狼。”
大元草场里头的汉子大多不通文墨,更不晓得如何做生意,上好牛狼皮毛大多都是被商贾使顶低下的价钱买去,但唯独打狼这般本事,任凭小族大部里头的少年郎,都是从小便学得炉火纯青,右手刀左手棍,使近乎两人高矮长棍挑狼鼻狼腰处下棍,若是敲得瓷实,当即便可将狼腰打断,再无动身的本事。
三位儿郎虽是年纪尚浅,但皆是精熟此道,人人手上多少都杀过几头大狼,于是听闻父亲呼哨,也顾不上对
打切磋,纷纷跳上马背去,冲妇女摆摆手,沿大帐周遭兜圈跑起。
相隔近乎大半国境之外,胥孟府里头,今日也是冷冷清清。
燕祁晔的性子从来便是不喜热闹,故而胥孟府上下也是无人胆敢违逆,侍女家丁走动的时节,都早已练出手踮脚的功夫,足跟并不落地,只凭前半段足掌踏地,可使得响动最小,生怕这位喜怒无常动辄起杀心的府主听闻响动,一言不发便是将性命收去。
“好棋,三载之前在下尚可借多年功底,稍稍压住府主棋势,虽不见得取胜,但仍能保全些颜面,小输一阵,才不过两三春秋换,府主的棋,在下已经是有心无力,直到此局过后两日,才能瞧出究竟是为何输的。”
额角生有许多红痔的文人啧啧,手头折扇晃了两晃,最终还是摇摇头,再也无心摇动折扇驱暑,冲老者无奈一笑,投子认输。
“不愧是书生,说书演戏的功夫也是奇高,”鹤发童颜的燕祁晔挑眉,向那方玉镂棋盘上点了几指,玩味笑道,“凭老夫的棋力都能瞧出,你这手白子生路足有三五处,虽不好说究竟是能否取胜,起码能止住颓势,你啊你,当真是不实在。”
文人也不狡辩,只是瞧了两眼棋盘,旋即便抬头。
“棋力有高低,也有棋路对不对胃口,从前曾有堪称国手名家,偏偏走不赢路旁蹲着的目盲之人,所以所谓的胜负,不过是靠运气两字,在我看来,最为高明的棋,还是催大势而来,避无可避,将棋力强弱顶替棋路如何,摧枯拉朽,势同破竹。”
燕祁晔也是大笑,拍拍文人大腿,很是得意道,“还是你这后生懂得老夫的手段,要么怎会有忘年交情,我儿都未必知晓此番手段的高明处,你却是仅凭一盘棋便窥探了大半去,还不老实说,何时看清的?”
文人哭笑不得,眼前这位老者实在是喜怒无常,难以揣摩,如此一位杀伐果决的主儿,笑将起来的时节竟是刻意拍错大腿,这一掌中的力道,许久都难以消去,却只得是赔笑。
“不过还有些纰漏,容晚辈点出一二。”
“常人皆言困兽犹斗,大元地广民丰,不见得就唯有这么区区十几处仙家宗门,虽说这些年来名气最大的紫銮宫已是无半点挣动的能耐,被您老死死摁住龙头,但也难说这正帐之中赫罕与族老,究竟还有甚底蕴不曾出,当务之急,还是将归顺部族连同仙家人的心思稳住,哪怕是拱手送出些好处,也算不得亏。”
“零星好处,换一座大元全境,这些部族不过是替府主看疆守土,不论给多少,想来府主也断然不会心疼。”
两人抬头,相视一笑。
“生意经。”
“大商贾。”
棋盘当中棋子尽收,又是摆起一盘新局,屋舍当中焚香雾,直上大梁。
第七百一十五章 人心难逃一碗水
“闲扯得远了,得将话迁回来,”文人摸摸额头红疮,饶有兴趣朝眼前老人开口问道,“府主理应是那等自幼修行的人物,按说理应是两耳不闻窗外事,比起修行见长生,堪破武道关口,世上这种种俗事,不应有如此见解才是,如何能不耗费多少心力就能想出如此高明的法子,在下实在不解。”
燕祁晔摇头,捉白对局,算是先后更迭,令文人捉黑先行,自个儿则是随处摆起一子,而后才是瞧瞧对面文人,“说来再容易不过,老夫从来也没说过自个儿乃是天资何等高明之人,甚至本事天资很是低下,修行头二三十载,师父都是容不得我这般才疏志小的后生,三番五次要逐下山去,还是因平日里老实勤快,这才屡屡幸免,不曾落得个狼狈归乡的下场。”
“但既然是天资极差,有些事学也学不来,自然就余下不少空闲,令我去多瞧瞧宗门中人,说是察言观色也好,琢磨人心也罢,到头来修行一塌糊涂,反而是不清不楚就知晓了应当如何看人,知晓如何拿捏旁人软肋,如此一来,自然是心中有数俗世中事。”
胥孟府之中人人皆是晓得,燕祁晔少有心腹,更是从不曾同人说起自家师门,即便是自家儿郎,大抵也从未曾提及过,可今日却是破天荒开口,同眼前这位看似寻常,且相貌骇人的文人说起,神情从容。
“人人都言仙门好,可唯独忘却一点,所谓世上仙家,也无非是得天独厚能养内气的寻常人,而古籍里头白日飞升得道的那等神仙,今世早已不可见,人之私心,又何时少过。”
香炉之上烟极直,不过老者此言说罢过后,却是略微晃动两度。
文人一笑,又是将黑子落到棋盘上头,瞧来很是随意。
“如此说来,府主其实比起那些位同门,学会的还要更多些,纵使是修为,也不见得比知晓人世行事法子重要。”
“所以将明面上瞧来心齐太平的大元收入囊中,远不曾有看起来那般难,”老者抿了一口茶,笑意分明,朝密密匝匝黑子大龙之中点过一子,瞧来乃是必死,但仍旧留有几处连气,恰好拿住大龙七寸,牢牢挂住,如何都难以祛除,这时才继续开口,“各部族皆是想着将自个儿地盘壮大些,如若说正帐是因那位赫罕兴盛,致使整座大元明面上瞧着同心,那也正是因这位赫罕寿数过短,才使得原本有大同迹象的大元境内部族,再度离心。”
往后几句话,老者并不曾讲明,而是专心捻子对局,不再去将诸事点破。
文人也自然是心思通透,也不消老者多言,就是将其中种种琢磨出个大概来,不得不生出些许钦佩。
燕祁晔所使的招数,搁在旁的地界都未必管用,且压根算不上什么诡计怪策,落在那等算计极深厚的文士谋臣眼中,也不过是稚儿学步顺理成章,压根算不上
高明两字,但经文人好生思量一番过后,却品出些许大巧不工的滋味来。毕竟正帐自从那位堪称文武双全的赫罕逝后,便是貌合神离,皆是不满自个儿地盘,近些年来明争暗斗,越发频繁起来,原本这座胥孟府本该乃是外人,可恰好因眼下时局,反而令人心浮动。
正帐需维系大局,自然就得尽其所能将一碗水端平,纵使是新赫罕年幼,正帐族老也大多无才气,致使大元境内这碗水未必能端得平稳,但毕竟各部族还不曾撕破面皮,将上任赫罕所立的规矩皆尽抛却,但早已是不顾正帐威势,而是因惧前任赫罕威仪,仍旧给正帐留有三分脸面。而此时胥孟府起势,接连压住大元境内多半仙家,一时无双,隐隐之间有虎视大元的势头,当即便是惹得许多部族,纷纷生出心思。
谁人都晓得雪中送炭与锦上添花的分别,明眼人早就可瞧出门道来,倘若是燕祁晔寿数不尽,胥孟府便断无倾覆一说,而是可徐徐图之,大抵要将整座大元之中势力尽数收入麾下,早一步将自个儿部族系在胥孟府上头,便要占得人和天时先机,如是将整座大元尽数囊括,得好处的总也轮不到被迫俯首的部族头上,故而考量过后,自打紫銮宫低下仙人首后,便是有足足十处部族纷纷遣使而来交好,图的便是能借胥孟府如今起势,日后能凭此富贵。
正帐需秉持平正二字,故而即便才能稍逊,也是惦念着令大元中部族皆是满意些,故而最是难做,而胥孟府用多年功夫,生生压制住大元诸座仙家宗门,早已是立威,更无需记挂所谓大元这碗水理应如何端平,而是来势汹汹,打翻碗碟,径直闯入大元境中。正是出于此,各部族日日所念的好处地盘,胥孟府无需忧心什么端水,也自然可将这些个地盘尽数分发出去。
大元正帐给不得这些部族的,胥孟府反而视若浮土流沙,可轻易送出,这才是燕祁晔藏于寻常手段,寻常路数之下的杀招,恰好切中大元境内早已离心离德的部族,唯恐依附胥孟府过晚,难以挣来好处。
“你看此条大龙,落在谁人手上都是大龙,必定高过周遭那些零散棋子,便是因你棋力极高,所以能使起得心应手,破阵摧坚纵横捭阖,将这棋局搅动得狼烟四起不得安生,可要是放在棋力低者手上,头尾不能相顾,只顾勉力维持,又怎么可称其为妙手,反是败棋。”
今日燕祁晔出奇健谈,说到此处,早已是不再去瞧眼前棋局,嘴角浮动朗声笑道,“正帐势微,那位年幼赫罕倒未必是痴傻之辈,但可惜武略不济,唯独剩余权衡部族的本事,就好像是一位棋力浅弱,但先行十几步的庸才,纵使是先机在手,大龙镇住棋局,但无催动大龙心服的本事,倒还不如两手空空。”
香炉长烟又是一抖。
这次文人望去香炉一眼,又试试周遭并无风涌
入,才释然笑笑将手中黑子送还棋盒,双掌抚膝直身坐起。
“在下是来下棋的,闲来无事攀谈,竟是无意听着府主许多话语,且听来都是无藏掖,看来是走不出胥孟府,文弱人见不得血,过后动手时,还望府主快些。”
燕祁晔蹙眉,旋即低头瞧了片刻棋盘,再抬头时,眼光登时清冷下来,仅是扫过文人一眼,后者自诩山崩不变色面皮,便当即显出铁青色来。
“还是道行不济,若真是无迹可寻,那才算是高明杀意。”
老人抬起一指,相隔一桌距离笑道。
“老夫很不愿别人瞧出我心思,尤其是事关大元布局,谁都不行,毕竟今日与我行棋落子,未必他日就不与旁人把酒言欢,你逃庵居士太高明,如若是背离胥孟府,恐怕老夫的算盘便要落在空处,再难成行。”
但文人足足等候了一盏茶的功夫,老者也不曾点出这一指。
屋中香炉烟来去叠折,竟是再未笔直。
“也罢,真要是除去你,最是无趣,何人能陪老夫手谈,”燕祁晔突然笑将起来,收起那一指,“毕竟臭棋篓老夫不愿同他们对局,太高的高手又不晓得如何让棋让得圆润通达,也唯有你逃庵居士有这般本事让子,最是自然,还能显出老夫高明。”
待到文人走出胥孟府的时节,还是长长吐出口浊气,回身望过一眼胥孟府三字牌匾,苦笑不已。
原本自恃心思通达,且从未曾有违逆燕祁晔心思的举动,却是不曾料到有今日事,那一指之中的杀机之重,虽是一闪而逝,竟是引得屋舍炉烟久久不曾平复,似乎燕祁晔近两载之间已是罕有亲自出手的时节,就连自个儿都是有些淡忘,这位看似平日淡然和蔼的老者,于大元威名本就是依仗一身高绝修为,方能步步走到如今高矮,俯瞰一境,而今想起,寒凉刺骨。
“都说是伴君如伴虎,忘了府主也是身负足能变为九五的面相命格,还真当是位忘年交,险些搭上自个儿性命。”
文人心有余悸抹抹面皮,额角红疮越发猩红,耗费足足一炷香光景,才由打胥孟府曲折山路离去,却是摇头晃脑,步态闲然。
文人无名无姓,纵使是凭胥孟府如今威势眼线,也不曾查明这文人家世,更是不晓得文人由打何处来,就好似是由穷山恶水顽石里头蹦将出来那般,干干净净,暗探提笔想要胡诌几句,都是无从落笔,也只得如实禀报。只晓得文人号逃庵居士,额角顶着大片桃花似恶疮,不喜饮酒,却喜醉酒,一身相面观手相的功夫,大元中人无出其右,工于心计算计,谋策无遗漏,也正是这位文人出山,才同燕祁晔一并收拢多半座大元境。
可身在胥孟府中的下人丫鬟,谁也不曾猜着,今日险些要扫去这位文士的血。
第七百一十六章 圆月紫銮宫
圆月高悬。
紫銮宫之所以唤紫銮二字,便因古时立此宗门的时节,那位开山祖师搜罗天下奇石,凭借自个儿堪称古来罕有的炼器手段,足足开炉运丹火三月,才是将手头搜罗多年的奇石怪岩投入炉中,生生是将各方奇石炼化到一处去,化为一方莹白长石,并将此长石削为宫顶,瞧来虽是素雅,可同别处仙家相比,如何都显得过于简陋了些。
古典中记,言说是紫銮宫开山祖师听闻闲言碎语,说是紫銮宫且不上讲究,症结便落在这方瞧着来素白的宫檐上头,同别地那等要么金玉点缀,要么花色纷杂纹路讲究的宗门相比,实在算不得高明,而开山祖师置之不理,自紫銮宫立门过后多年,便从来未曾提及重葺宫檐一事,任凭是紫銮宫中弟子时常议论,也是无动于衷。
也许是大元宗门纷纷凋敝,且世上生来便携修行之姿的孩童愈少,大元部全境之中的修行宗门,愈发少将起来,反倒唯独余下紫銮宫一地,大抵也是百八年前,当初宗门已然是十不存一,许多走投无路的宗门中老者眼见得寿数无多,便只得前去中州指望着能撞着个天缘,携回两位中意的后生弟子,却是屡屡碰壁,皆因是花草有主,坏了中州与西路大齐中修行人的规矩,难免要生出些争端,乃至于生死相向。大元境中本就比不得中州数地的仙家宗门数目,更因连年不曾有多少新踏入宗门中的修行后生,自然是比不得中州宗门势强大,甚至已然到青黄不接后继无人的境地,故而纵使是铤而走险触犯中州宗门规矩,也是杯水车薪,始终难解去大元宗门窘境。
也正是这等时节,紫銮宫宫檐无端生出异状,天色昏沉浓云堆叠的时节,原本素白宫顶檐并无甚异象,可若是天外日光朗朗或是月色渐显的时节,紫銮宫顶飞檐便是升起千丝万缕紫气,近乎将整座紫銮宫尽数裹到紫气当中,日照月华伴如瀑紫气流转滚落山外,恰似仙家落在凡尘里,最是神异。
大兴之兆四字,甭管是落在何等地界,即便是修行之人道心稳固,也不得不好生琢磨一阵这四字之中的分量,且不说究竟有无兴盛端倪,紫銮宫一地便是时有境界高深者上门探访,断然是所言非虚,便不得不让出两步去,同紫銮宫交好的宗门,亦是不在少。
一方紫銮宫飞檐,令大元许多仙家免于后继无人窘境,且是有许多慕名而来的孩童少年,皆是根骨不凡,自然地位水涨船高,足足数十年威势独步大元境内,直至近两代人,才是衰落下去。
而如今圆月高悬,原本犹如万千丝绦垂落的紫气,竟是丁点痕迹也不曾显出,好似是神妙褪去,只余下一处看来很是寻常的素白宫顶,半点异象也不曾有。
紫銮宫最高处,有位模样阴柔的年轻人望了望不复有紫气浮动的飞檐,面皮登时沉将下来,身旁一位端茶水果品的侍女还未有动作,便是教这位年轻人捏住喉咙提将起来,不消片刻功夫便已是满面涨红青筋突跳,显然是
再难撑住片刻。
“若不是容貌同那人相仿几分,何德何能入得了这座紫銮宫,即便眼下盛况不复,也并非是随意来去。”
侍女喉骨响动,当即连为一片,可那年轻人终究是未曾运杀手,而是瞥过眼侍女面皮,旋即便将后者甩到正殿之中,自行走出宫去。
年轻人唤作晏无道,登紫銮宫足有十几载年月,天资不见得极高,但胜在心性难得,耗费六七载光景,终究变为心腹徒众,紫銮宫中大小事,宫主张凌渡都是放心交与晏无道手上,多半都可处置得稳妥,且是任劳任怨性情恭顺,从来也不曾违逆师门。不过紫銮宫当中的师兄弟都晓得,这位师兄晏无道一向是淡然性情,从不曾争权夺势,凡是师父吩咐尽心尽力,并不仗势欺人,但唯独是中意师父家中女儿,也便是紫銮宫少主。
临近山下时节,晏无道放缓脚步,连带神情亦是和顺起来,仔仔细细借山中灯火将自个儿浑身衣裳拍去尘灰,又是看过两眼靴面,眼见得并无不妥,这才小心走到一处茅庐前头,轻轻叩门有三,规规矩矩立身门外候着。
“都已是沦落为如今这般情景,客套作甚,若是紫銮宫中弟子,自行推门而入就是。”
茅庐中人言语声很是低落,分明便是心境不定,万般愁苦。
晏无道推门而入,可脸上无端就升起一丝笑意,恰如风后野草得遇明火,霎时间便染得整张阴柔面皮笑得皱将起来,盯紧眼前那位衣衫朴素的中年男子,嘴角翘起。
“师父在上,徒儿特来瞧瞧,可曾住得惯此地。”年轻人笑意散去,很是得意上前两步,环视四周,频频点头道来,“都说是圣人居陋室如在金屋,未必就显得格格不入,眼下师父居于此间,家徒四壁,倒也算是能将心思散去,在徒儿看来,师父道行果然是深厚。”
张凌渡由晏无道迈入屋舍之中头一步,便是眉宇紧皱攥紧双拳,费力压下肝火,竟是气极反笑道,“那倒也是自然,我张凌渡本就是无才无德之人,既是没有那份本事,理应将紫銮宫正殿腾出,居于此间,也算是这些年来授业传道教诲徒众的本事低微,才使得有如今景象,总有犬狼眼仁泛白,养不得熟。”
晏几道闻言淡然笑笑,自行拽过张破旧太师椅落座,神色如常,像是压根不曾将这番话听到耳中,十指扣到一处。
“凡人贵在自知,看来师父居于此间陋室之中,还是生出许多往日不曾生出的念头来,我这做弟子的也是顿觉欣慰,若是师父再想通一些事,徒儿亦不是那等不讲公理二字的性情,定要上书求那位大人,允师父个不甚简陋的住处,起码能保脸面不失。”
近两载之间,张凌渡数度出山,却皆是被胥孟府中人阻拦,无论传书驿使还是亲自出外,皆是不得成行,乃至其中数次施展神通,险些已是离了大元境内,依旧是被燕祁晔追近前来,不消百十合的光景便已是败下阵来,被境界与日俱增
的燕祁晔使手段封住经络,如今就连最为微末的手段也施展不得,终日枯坐山中。
而紫銮宫中大权,则是被燕祁晔交与晏几道手中,如今整座紫銮宫上下,曾有意相助张凌渡的徒众弟子,已然是被晏几道除去大半,乃至于许多忠心徒众都是被废去修行路,拗断臂膀腿足逐下山去,还有几位自打入得正殿见过晏几道后,便是踪迹全无。
宗门中人皆是晓得那几人大抵已然是落得个死无对证,无有全尸存留的下场,故而皆是震悚于这位平日里温和恭敬的师兄手段,再也无人胆敢替自家师父说上三言两语的好话,皆是只顾保全自身,至于张凌渡如何,实在也无人去问。
晏几道摆弄着太师椅上头陈旧皮毛,很是嫌弃,不过再瞧瞧张凌渡与夫人眼下朴素衣衫与周遭简便摆设,当即又是面皮微微该换,沉声叹气道,“师父可先不必急于反驳,而是听徒儿一言,那胥孟府而今起势,隐隐之间早就有虎视大元气象,而今正帐族老昏聩无能,且赫罕尚年幼,压根也无将大小部族尽数收归己用的本事威名,且斗胆诘问师父一言,谁又可阻胥孟府脚步?”
“中州那些仙家宗门,也大多是只顾门前雪,即便从前曾有交情,谁人又乐意递出三分力相助紫銮宫?一来本就是极难的事,二来谁人愿与正值鼓角声起的胥孟府站到对面去,多半是藏了隔岸观火坐山望虎的心思,好处极少,害处极大,已是摆在台面上头的事,各宗门里头大多皆是算计高明的人物,谁又愿前来相助师父,使得大元免于落在胥孟府之手?”
“执于一途,可言昏聩。”晏几道说罢,看向眼前张凌渡,神情很是惋惜。
只因张凌渡由始至终都不曾抬正眼瞧过这位弟子一眼,身后妇人,更是满面鄙夷不屑,眼中恨意不曾消去半分。
张凌渡端起边沿生裂纹的茶盏饮过一口,才是抬头望着当初委以重权的得意门生,面皮渐渐流露出些许笑意,闲谈似道来,“想不想知晓,我当初为何不愿教温瑜与你离得更近些,反而是每每瞧见你在身侧时,都要找寻个由头将温瑜支到别处?其实很容易,当初你破去二境过后,便仗着虚念境界与旁人比斗,险些害了同门性命,虽过后言说是境界不稳,无心而为,可分明是递出了一手我亲手教你的杀招,那时起我便晓得,有些看似温顺谦和,家世干净的少年人,真有人性本恶一说。”
“你此番前来,其实是想要问我这紫銮宫飞檐,为何无端不显紫气。”张凌渡笑意越发深重,戏谑看向神情终究阴沉下来的晏几道,使两指指点笑道。
“有这么头朝胥孟府摇尾乞怜,借他人势欺辱同门的豺狼坐镇,紫銮宫又凭什么尚有紫气存留?”
过后许多天,紫銮宫中许多弟子都由旁人口中听来了一件事,其一便是紫銮宫飞檐,其一便是大抵往后都再无紫气萦纡的胜景,其二便是紫銮宫宫主张凌渡,被晏几道废去双臂双足,囚与紫銮宫山脚。
第七百一十八章 故人见时,草浅云舒
大元夏时,纵使比不得中州南境那般多雨,淋软文人腰,浸漫江心月,起码也是比起秋冬时节要教人舒坦许多,大漠里头草种树植,也比起旁的地方多些耐性,由无雨时节勉力等候到如今夏时,哪怕是一场零星小雨,也是可照旧如常抽穗拔节,强行拱出苗来,无需奢求天公每隔几日便落下雨来,也可照旧活上好一阵去。
就犹如大元境中的汉子,兴许比不得别处那般瞧来形容富贵俊秀,反而是面皮大多为如刀长风削得斑驳,但胜在耐性极足,像极了伏于深草灌木当中的大狼,虽是饥肠辘辘,乱草罡风劈面而来,依旧不觉。
岑士骧将帐帷周遭伏于浅草之中的狼群尽数驱逐过后,提起两三尾大狼尸便是离去,歇息一夜,清晨儿郎家妻未醒转的时节,又是将篱笆绕帐帏插齐,足足开出片数百步宽长的空场,又是挂起枪矛陷坑,以免狼群趁夜色来犯。这等活计,在大元之中,已是人尽皆知的手段,虽是群狼狡诈狠毒,也始终是难以绕来这等明面上头的陷坑,故而即便是无人看守,狼群也是难越陷坑一步,只得瞧着围篱其中的牛羊,强行忍住辘辘饥肠,不敢上前。
忙碌近乎半日,陷坑齐备,牛羊亦是安置得妥当,这才走回帐中,同妻儿交代寥寥数语。
“既然心思已定,也无法拦阻,”妇人递过些水粮皮囊,替汉子搁于包裹之中,无奈摇头,“当初那时节,阿爸打算令我嫁入大部族中,说是日后自然是有富贵可言,断然不可下嫁入那等小部族中,日后尚要多受贫苦,你还不是凭一身弓马娴熟的本领,将我夺到手上。”
妇人笑意很是欣慰,替岑士骧收拾罢包裹行囊,扭过头来笑道,“已经过去许多年,却是险些忘却我这位头顶日头的相公究竟是何等性情,如今细想,才发觉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不过倒也称不得是坏事,正帐有召,若是充耳不闻,反而不像你。”
岑士骧方正面皮流露出些许笑意,接过包裹来顺势揽住自家女人腰肢,轻抚额头,“当年不过是个不晓事的恶少年,哪里晓得轻重,但好在是有那般心气,才将你抢到手上,如今年岁渐长,想想当初,依旧觉得是周身血水激昂。”
这一日岑士骧离家,鞍桥横枪腰间悬刀,马蹄踏起无数缕浮土,直奔大元正帐。
大元良驹数目极众,任谁人家中游牧都能凑得两三头脚力不俗的快马,更何况是岑士骧这等身手极好的习武之人,自少年时便胆敢前去驯服部族中顶烈的烈马,自然无需害愁无良马可用,而今这头毛色尽灰,唯额前四蹄皆白的良马,半日之间便行百里,深入大元境中,尚未曾有颓势。
身在大元的汉子,可说是无一不爱马匹,纵使是胸中急迫,岑士骧也是照旧将马儿步子放缓,眼见得夜色将至,便要找寻个住处暂且歇将下来。
原野草深,狼群凶狠,若是孤身住到荒野当中,被
群狼围住不得突围,八成便要困死到原地,曾有大元境内跑商走货的外来商贾,不知晓此间的规矩,夜半时节将篝火熄去,商队上下三十余口连同十几头马儿,受不下百来头群狼围堵,并无一人生还,皆是被狼群生生咬死,死状皆是凄惨。
岑士骧身在大元多年,早晓得各部族地盘,算及来时路途,大抵也是距十六部之中的巍南部最近,不消一炷香路途,大抵便是可瞧得此部族主庭帐,思量片刻,还是催马快步朝前而去,免得夜色渐深,为狼群所困。
大部主庭帐虽是唤作庭帐,但并非是寻常人家中庭帐那般,使皮毛布匹围将而成,而是一座雄城,除却那等实在不愿居于一地,依旧放牧为生的部族中人以外,部族中大半族人皆居于一城当中,四面城墙如堡,墙以铁木横穿纵贯,再凭土石堆累,足有近六丈高矮,上三丈处城墙之外悬满刀剑锐刺,乃是因战时兵临城下,防备云梯挂起所设,纵已是过许多年头,刀剑锐刺仍旧锋锐。
也正是因当年大元连年部族乱战,才有此方雄城生出,其中粮草高垒,城墙坚固易守难攻,多年之间即便可凭手段将城中人困住,却无一人可攻破庭帐,足见此等雄城之坚。
而还未等岑士骧驾马入城,身在城外数里处高坡上头的时节,却是被一众挂甲持刀之人截住去路,纷纷是神情不善,呵令汉子下马,将刀枪除去,方可近前。
岑士骧眉头微皱,借周遭火把松油火光打量一阵,并未想出为何毗邻巍南主庭帐近前,为何会涌出如此一哨人马,但再瞧眼前这些位披甲之人,皆是面皮灰黑甲胄破损,乃是有几人皆是负创,使布帕裹住肩臂,登时便是愣起。
“来人可是别部岑士骧?”挂甲汉子纷纷闪身,从中走出位牵马的老者,约有花甲年岁,满头白发披散,亦是挂甲胄而来,瞧见岑士骧遭人阻拦,当即便是走上前来遣散众人,行至岑士骧近前,仔仔细细打量一番。
“赤台侯别来无恙。”岑士骧望见老者头一眼,便是跳下马背来,结结实实朝老汉当胸一拳,势大力沉,瞧得周遭挂甲汉子皆是险些将腰刀拽将出来,可老汉只是身形微微晃动,旋即便是爽朗笑起,也是递还一拳结实砸到岑士骧胸前,没好气骂道,“还当老夫仍是年富力强?若是无这身甲胄抵住,恐怕你小子一拳挨过,就得背过气去。”
老汉唤作赤台侯,当年岑士骧尚且年少时节,大元境内有前任赫罕把持,难得有太平年月,便时常同人打擂比拳,自个儿部族实在过小,很快便是无一合之敌,旋即便是前来巍南大部同人切磋斗擂,同年岁的少年亦是无一人可抵,还是这位赤台侯瞧不过眼去,撇下巍南部族老的脸面亲自登台,竟是当真狠揍过岑士骧一通,不晓得为何便是交情深厚,险些将岑士骧连哄带骗留在巍南部中。
“老头子,当年喝的头一顿酒,还是你这老不羞诓骗的,眨眼却是近十余载不曾见着
,我膝下三子都已是学会打狼的本事了,的确是许久未见,想想当初比拳的年岁,倒像是昨日。”
赤台侯挥散众人,同岑士骧走到高坡上头,此间遍地荒漠,少有草木,盘膝坐到土中,老汉也是感慨,瞥去四下无人,由怀中甲胄里掏出枚水囊,递到岑士骧手上,压低声道,“此时按理说不允饮酒,偷着由打庭帐城中就带来这么一囊酒,浅着点喝,怎么也得给我留下个半囊。”
“德行,就凭你身在巍南部的辈分,又怎么会缺酒?”难得瞧见故友,岑士骧也是说起些打趣话,常年身在大漠之中同狼群斗勇斗智,早已使得这位汉子褪去当年顽劣轻浮,稳重得犹如一座横亘原野的荒芜高川,此刻终是将心弦松弛些许,捧起酒囊美美饮得两口。
“这些披甲的汉子,不妨跟我讲讲?”岑士骧将酒囊递还,瞧着赤台侯满脸土灰,胡须里头都是藏起无数尘土飞沙,终究还是将胸中狐疑问出,蹙眉望向老者。
狂风过岗,庭帐之外很远的高山之上,夏时干涩粗野的奔涌山风冲散云朵,斜阳已逝仅是余出抹嫣红,尽然层层天。
“胥孟府野心不止在于仙家,你也应当听闻风声,大元一十六部,除却巍南大部几地,已然是尽归胥孟府把持,大抵如今尝到拓土开疆的甜头,已然很是死心塌地,只可惜赫罕年纪尚浅,手腕还强不到凭一己之力同胥孟府分庭抗礼,当然是难以稳住人心。”提起此事,赤台侯也是面皮中老态难掩,长长叹息一声,试图凭囊中酒暂且压住心中焦躁愤懑,狠狠咽下口烈酒,才继续开口道,“巍南大部何尝甘愿屈从于胥孟府,即便眼见得大势渐去,大部纷纷倒向胥孟府,也断然不可忘却前代赫罕恩情,将大元整境拱手让与胥孟府这等手段狠辣的仙家宗门,巍南大部宁可死战,亦不愿卑躬求全!”
顺赤台侯目光看去,岑士骧望见远远庭帐之外,已是有马蹄声震,虽相隔十余里,仍觉地动天摇,犹如一团裹挟兵戈铁甲黑雾,瞬息推至城前。
“话说得也差不多喽,既然是大元正帐召你小子觐见,那这位赫罕虽说尚且年幼,也算很有几分识人的本事,纵使今日庭帐遭破,也定要将你送到正帐当中。”老汉站起身来,将甲胄托起,朝面皮冷硬的岑士骧咧嘴一笑。
“方才饮酒卸甲,手脚不便,岑老弟可否替老夫着甲?”
“正帐不缺一个岑士骧,这身刀马功夫说回来还有你赤台侯的功劳,我留下。”
汉子替老者扎实衣甲,顺带将老者放到一旁的腰刀递将过去,神情平淡将老汉盔缨捋顺,自行翻身上马。
面皮上头尘土叠过极厚重数层的老汉看了眼岑士骧,突然觉得犹在壮年。
那时节草浅云舒,擂台上头提着位鼻青脸肿的壮实少年,笑弯一众儿郎的腰。
第七百一十八章 楼台词清铁衣浓
天下各处都不乏有那等凄苦人,要么便因自幼家贫双亲早逝,要么便是因少小抱病难以医治,直至拖得家徒四壁医无可医,要么便是天公不曾垂青,降世便是四体有缺,故而即便如何困苦,都得要往下比较一番,才知人世间并非是人人皆富足安平,乃知区区百来斤血肉,能抵住何等倒海苦楚。
淡淡是说起世间各地的唱曲清倌儿,便不晓得究竟数目如何,常言是富庶地界人皆奢靡,挥金似土,故此那些位清倌儿便起码能多赚些银钱,虽是伸出下等九流的行当,时常要被狠狠戳上几回脊梁骨,遭旁人腹诽活是出言损害名声,但最不济也可得衣食,但若落在本就算不得富庶的地界,闲言碎语并不曾少受,银钱则更是微末。而偏偏世间的文人,总是要卖弄一番清高,说起那等奢靡地界,士子只知取乐无度,总要扯上两句清倌商女,似乎那些位醉生梦死的文人大员,分明便是被清倌迷了心智,反而将胸无大志贪欢一晌的罪过,大半挪到后者身上去,浑然忘却倘若要替这些位家中宽裕无事可做的文人士子找寻个脱身的由头,本就是有许多理由,笔端到自个儿手上,说理便是理。
大元境内原本还不曾与中州来往甚繁的时节,倒也是少有什么勾栏花楼,一来是因听曲儿赏戏之人罕有,且大多皆是游牧为业,居无定所,只随草场丰茂地界而去,一载之中大抵要迁帐数度,实在是难见大城,自然也就无甚取乐玩赏的地界。不过自打一甲子前大元广大开商贾,由打中州而来商贾纷纷踏入大元之中过后,便是携来许多大元部族中人见所未见的新鲜行当,许多家底尚算殷实的人家,也是学起无事饮茶,建起屋舍配得文房四宝,常常研墨添笔挥毫一阵,越发像是中州之人。
此间城中便是如此,勾栏之中亦是有唱曲清倌儿,或是抱琴女子穿行其中,倘若是有客爷来此相中模样,弹拨琵琶轻声慢语唱上两句,倘若是客官甚合心意,便可接着这回生意,独坐一隅唱曲拨琴挑琵琶,则算在城中顶顶讲究的取乐法子。
余钗便是勾栏之中终日抱琵琶琴萧清倌当中的一位,最擅琵琶,但可惜面皮只是寻常,更是无甚闲银添置什么胭脂首饰,又是因由打中州而来,面皮细嫩得紧,抵不过大元境内割人皮肉的浩荡长风霜雪,故而瞧来越发黑瘦,平日里压根也是断然无几人愿将自个儿的银钱耗费到余钗身上,哪怕余钗乃是城中琵琶技艺最为纯熟者,生意也是往往惨淡。
既已是做了清倌儿这等在旁人眼里相当轻贱的行当,许多女子便也就索性抛却所谓面皮,言语越发市侩,如余钗这等琵琶技艺极好的,往往最是受排挤,而使种种手段乃至将身子送于客官,日日盈钱最是丰厚的清倌儿,才是很是受恭维,时常便是围坐一团吹捧赞誉。
余钗年少学乐,大抵还未至出阁年纪,奏琵琶技艺便是登堂入室,乃至于隐隐胜过许多紫昊境内擅操器乐之人,不论唱调琵琶,皆是古雅,然往后家道中落,又患恶疾,家中双亲近乎是散尽家财,才是将余钗性命保住,不过大抵是心力耗费极多,且是每日焦躁忧虑,积劳成疾,心弦略微松弛下来便是患病,不过几月时日便是两两离世,只剩余钗一人。
随戏班出紫昊遇流寇,戏班中人尽数被流寇除去,余钗险些失却清白的时节,却是被大元部中人救下,辗转数地,并无维持温饱的本事,大元距紫昊更是不晓得几多路途,盘缠银钱,凭余钗身无分文的惨淡景象,如何都担不起,便只得留于此城之中,凭这柄
由家中带出的琵琶过活,虽然生意惨淡,倒也勉强能得饱食。
大概是因常年累月所食简陋,向来不曾敢花费银钱去添个新菜,故而使得两眼夜里瞧不清物件,而因此更是引来许多清倌调笑。
但余钗从来不曾同周遭人有甚口角,即便是旁人欺压到面前,也只是勾唇角笑笑,将一张很是有些黝黑的面皮低下,抱琵琶碎步离去。
近几日城中似是有些不太平,时常便是有身负重创,分明是为刀剑所伤的汉子,纵使是身披铁甲,可依旧是抵不住刀剑弓弩,每日都是有数目极众的巍南部军卒,遭人抬入城中医馆处,且往往都是无力回天。
城中的流言蜚语,也是越发多将起来,人人自危,许多那等家底富足的人家,已然是四处打听,雇起车帐打算逃出城外去,却是被守城那些位分明负创,杀气却越发重的军卒使刀剑逼回城去,并不曾有人走脱。既然是生出此等乱象,干粮清水价钱便又是贵将起来,余钗接连两日都是觉腹中饥饿,可问问街上卖米面的铺面,都是摇头。
可无论如何,余钗都晓得凭自个儿一位弱女子,即便是能走出这座城,恐怕也无甚去处,更因粮米愈贵,恐怕连路上粮水都未必能凑得齐全,于是便一如往常,趁天色渐晚的时辰走到勾栏之上,蹒跚摸索着扶栏,磕磕绊绊走到自个儿常坐的位子,紧紧抱起琵琶,借阑珊灯火朝街中望去。
勾栏这两日生意都是奇差,也是理所当然,如今这番情景,谁人还有甚心思前来听曲饮酒,恨不得凭空由打两肋腹背生出几条羽翼来,腾空飞出这座眼见得岌岌可危的大城,似乎除却那等已入暮年看淡生死的老者不愿离去,整座大城中的人,都已然是将心思放在城外,无人再有半点兴致取乐。
余钗失神,却是不知为何周遭剩余的几位清倌儿纷纷起身,朝一位走入勾栏的人行礼,虽是有眼疾夜里瞧不清旁人模样,但余钗仍旧是能揣测到周遭几人此刻神情,大多是谄媚。这般时节,来此的都是并无多少银钱家底的清倌儿,八成是指望攀上城中权财重者的高枝,兴许便可同此人一并出城,倒也是人心常理,在余钗这等已然见惯周身形色人的心细之人眼中,似乎并非是那等大事。
来人似乎也是身披铁甲,抬步时节只听闻铮铮铁衣响声,不过不知为何,凑到始终端坐到角落的余钗身前,停足一瞬。
“这位黑面皮的姑娘,不妨唱段曲听听。”
余钗抬头,仍旧是模糊,只是嗅见烈酒滋味,不过也是不曾多说,抱起琵琶低声应道,“不知客官要听甚曲,技艺不济,怕不合客官心意。”
来人身形极高,闻言低声笑了笑,“虽是不常来这等地界,但也曾听闻城中勾栏有位琵琶本事无双的丑姑娘,莫要自谦,就随意唱个应城中景的小曲便是,若是合心意,定有重赏。”
余钗端琵琶,却是不曾弹拨,而是先行起嗓。
起初低徊婉转,唱不三句过后,声声凄切恰如嫠妇哀唱,而后再转,琵琶声起,词调再涨,竟是怆然苍凉,隐可见刀光剑影,醉死沙场。
来人好一阵都不曾出言,直到余钗唱罢六七言后收住词曲,才是长长吐出口气来。
“随我去就是,银钱必不会少。”
于是余钗很是费力起身,跟随那人脚步声去到勾栏以里,找寻到屋中一角抱琵琶坐下,再无多余举动。
来人似乎是孤身一人,咽下足有三盏烈酒,才是缓缓开口。
“日子清苦至此,就不愿换个活法?总在城中做个生意极差劲的清倌儿,恐怕并无多少银钱可得,不如随我一同出城,换个营生,许配与个好人家。”
“小女子的命乃是旁人给的,无论做什么活计,都会尽力活将下去。”余钗抬头,依旧是瞧不清眼前只相隔不过十步的汉子,清淡笑将起来,“当年救下我那人曾经说过,既然这条命是如此艰难才留下的,那不论如何艰难,都需好生活将下去,客官要是真能将我携出城去,断然无推辞的理由。”
披甲汉子愣了愣,起身凑到余钗近前,使粗糙掌心狠狠揉了揉余钗鬓发,咧开嘴笑道,“看来还是不够窘迫,尚有心思同我打趣,不过话说回来,你着眼疾是如何认出咱来的?”
“整座巍南大部,恩公说过,只有自己佩起枚一指长短的暖玉,乃是当初父亲所赠,进屋时节我已是瞧得分明,又怎会不知这等兵荒马乱的时节,唯独恩公有这等闲兴前来此处,同小女子叙旧。”
汉子挠挠脑门,可旋即便是苦笑坐回原处。
“余钗,我若真无那等本事将你送出城去,可否会记恨我?”
余钗捧起琵琶,从窗棂望向长街之中惶恐行人,皆是行色匆匆,零星灯火映照,敲更之人还是一如既往走过这条街面,扯起破锣嗓喊小心火烛,城外马蹄响声,已经是不消仔细去听,便知来敌数目何其之重。
流水似月色打翻浇到勾栏飞檐上头。
当初眼前这人一刀削去贼寇头颅,将一件披风甩给近乎赤身的余钗手上,面皮略微有些泛红,连忙说这天色真暗,啥也看不清。
“也恨也不恨。”
余钗突然笑将起来,似乎身在这勾栏之中,余钗从来也不曾如此笑得如此欢心畅快。
“恨的乃是恩公不是偷生怕死的恩公,不恨的是恩公相隔数载,终究是又前来看了一次小女子。”
“愿陪恩公赴死。”
月色如洗,可惜城外火把已是夺去半壁月光,染得如若火烧。
城里已是有胆魄极小的人瑟缩到马厩处,战战兢兢由柴草中向外望去,生怕是城破时节死状凄惨,两股战战。还有些明知出城不能的汉子,灌过三两烈酒,同守城军卒讨要过一身铁甲,掂长刀立在城头,颤声嘶吼。
唱词凄清婉转,流淌于此时街中,唱词高低错落,不急不缓,同街上神色惶恐快步走动行人,两者大相径庭,却是融洽至极,怪诞荒谬,又是合乎情理。
汉子摘下铁盔捧在手上,轻敲盔缨,也是随余钗唱词缓缓哼起。
月光照在勾栏中。
同样照在城外黑云间。
第七百一十九章 流火红雀
吕元俭踏上城头的时节,外头军阵已是停将下来,而大片烟尘,仍旧不曾停歇,朝高足六七丈余的城头涌去,其势未减半分。
入过沙场征杀的军卒都是晓得,两军对垒时节,倒不见得胸生畏惧,最为可怖的时节莫过于两者,一者便是听闻万千马蹄惊踏声响,其二便是马蹄扬起无数烟尘来,冲袭面皮,两者最是教人畏惧。城中耳力极佳的军卒埋鼓于地,由打日暮还未晚时便惴惴难安,马蹄声近十里的时辰,早已经是面如土色,再不敢趴伏鼓面上头仔细去听。
马蹄踏雷声,何止万数。
“何副官瞧着精气神还算尚可,能否告知一声城外敌骑数目?”吕元俭登上城头头一件事,便很是厌烦挥散城外马蹄带起浮尘,胡乱抹过两把面皮,将一整葫芦酒扔到身旁人手上,双肘撑住城头,神情还是如往常那般。
“大元地广人稀,本就理应并无甚人手,但眼下瞧来,大概那十余大部,当真已是尽归胥孟府。”何颖苦笑,指指城外譬如黑云压境的铁骑,“阵势倒不显得齐整,可大抵也能估算出人手来,如此密密匝匝数目,起码便在数万上下,且远处仍有军阵,约摸数目相叠,也足有万余,如此阵势向同属大元境中部族下刀,还真是抬举我巍南部。”
吕元俭眯眼往城下观瞧,入目确是森寒铁甲,遍地火把将甲衣照得通明,分外扎眼,将城外半壁夜色尽数驱了个干净,马蹄声不绝,响鼻连片,且有甲衣刀枪声响。
谁人都晓得大元部中铁骑最是名震天下,虽是平日里散漫些,如同今日城头所见,军阵排布并无定章,反似遍地散沙,可断然无人会小觑半分大元铁骑。当年天下纷争乱战还未歇的时节,紫昊曾有位堪称雄才的英主,潜心养国足有十载,亲率十数万大军征讨大元,正值大元境内动荡时节,原以为必可攻城拔寨势如破竹,却是被万余游骑困到一城之中,险些身死命陨,若非是同大元部中大族商议,纳贡六载,割去一处关外沃野交予大元部游牧,恐怕那位紫昊天子,便是要被困死于城中。
于是原本整座天下都不甚瞧在眼中的大元铁骑,经此一战,便是引得天下皆震,无人再敢小觑半分。
吕元俭自幼身在大元境中,向来不曾出大元一步,更是深知大元铁骑本事,尤擅骑射,且马上刀枪功夫皆是自幼磨练所得,连年同狼群争勇斗狠,更是学来一手不亚于荒漠草原当中大狼的狡诈兵略,又岂能是如此好应付的,更何况如今巍南部大半人手虽是披甲可成兵,但仅此地庭帐所在,并无太多人手,与城外如此数目铁骑角力,同以卵击石无异。
“通常而言,这时应当装模做样问起何副官两句,可有御敌之策,但谁人都知晓,眼见得敌手数倍与我,又谈何良策,胥孟府中有大才把持,竟当真是将十余大部牢牢笼络到麾下,凭大势压人的本事,的确是教人心生怖惧。”见何副官并未有接酒的意思,吕元
俭又是将旧葫芦拿回到自个儿手上,斜靠城头,美美饮上两口,突然笑道,“其实你比我还要年纪浅些,身手不差,更是能稳住城中披甲之人的心思,就冲这能耐,死在此地,便很是冤屈,要是真能走出此地,去往别处投身军阵之中,未必就不能捞取个将帅高位。”
城外依旧人马声错杂。
城头上许多巍南部汉子身披甲胄,默默持刀而立,望向城外翻飞旌旗,时常要将刀交左手,擦去右手手心汗水,稳稳心神,继续死死盯住城外如一团翻滚墨云玄鱼的铁骑大阵,心中不知存了何等念想,兴许是身后老幼家眷,也或许是只想喝上一壶好酒。庭帐易守难攻,可也非是固若金汤,城头虽是有刀剑排布,但谁人也难说,究竟来犯这一众铁骑,究竟有甚破城的法子。
世上坚城多矣,但大多皆是难以免于教人踏上城头,砍去王旗。
“但愿我不曾允百姓出城这事,能得偿所愿,若是赌错一步,罪过可就大喽。”吕元俭拽出腰间刀来,明光烁烁。
刀长三尺又余,尾穗青绿,弯刃厚背,吞口雕有枚南字,乃是吕元俭及冠一日,由上任巍南大部族首所传,相传数代,而刀光常盛无衰,形如才淬。
铁骑强在冲阵凿坚,弱在攻城拔寨,凭吕元俭多年身在大元当中的见识,最是深知其中的道理,可眼下城关之外的阵仗瞧来着实不像是攻城摧寨,并无甚云梯这扽会器具停驻城关之下,自然是免不得胸中狐疑。城头之上许多已然大汗淋漓的汉子已然是备齐火有滚木,耗费去全身力气,这才使得胸中怖惧以为稍稍退却些许,但旋即望见城外如云甲胄兵戈,又是将浑身热汗变为凉汗。
城外马匹还未挺稳的时节,吕元俭已是号令城中箭术记忆高明之人弯弓搭箭,可却是迟迟不曾露面,皆是附身藏匿城头之下,直到如今也不曾出。
城下飞身上前一骑,行至城门之外,仰头朝城关之上望去。
“守城之人,可是巍南部部首吕元俭?故友相逢,怎好不见上一面?”端坐马上的汉子肩头极宽厚,将鬓发使牛筋鹿角束住,相貌极为粗野狠厉,掂起柄长刀横在马鞍桥上,瞧来很是随意。
“冒狄部爷爷并无熟人,不过倒是想起当年有几位能耐不济,且心思毒辣狠戾的无名小卒,如今想起,都觉得当初应当狠下心来削去那几人的脑袋,免得有今日犬吠声响。”
孤身一人驾马行至城前的汉子分明是听不得这等言语,神情当即便是沉将下来,不过旋即又是放声长笑,指点城头之上吕元俭,“老话说是好汉未必提及当年勇,如今我举大军压境,眼见得巍南庭帐岌岌可危,破城且在今日,你吕元俭如今也唯能逞口舌之快,至于城中巍南部族中人的性命,恐怕你一人也保全不得。”
汉子话音未落,神情猛然一变。
大元当中最多响箭,乃是因箭翎大多乃是使雁翎鸢尾,且大多悬有响哨,于是弓弦炸响过后,旋即便是无数响动交叠而来,朝城外立足未稳军阵当中压去,恰如云雀低飞掠过山间,瞬息便是有足数十骑中流矢摔下马来,更是惹得铁骑突兀乱起。
那汉子虽说应对极快,抻出掌中刀拨去数枚箭羽,却仍旧是受许多箭羽先行锁住,纵使是身手高强,也是被乱箭射穿臂膀肋下,马匹受惊,瞬息便是驮着负创汉子离去。
“人都说大元之中的铁骑,凭自个儿手段击敌的本事冠绝天下,可若是论及行军布阵,大概由中州随意挑出位只携过百八军卒的小校,排兵布阵攻城拔寨的手腕,都比这些已然习惯单打独斗的大元部人强出不少,如今一见,倒着实是如此。”
远处军阵帅旗之下,一位面皮很是消瘦的白面书生叹气,还不忘由打一旁侍女手中接过枚瓷盏,轻呷茶水,略微摇了摇头。
不消他去揣测,便是知晓前军乱象,想必便是因阵脚不稳,且凑近庭帐城关前极近,故而受人算计,虽不见得损兵折将过多,但如此一来,必定是先行失却些许士气。一通鼓响士气最足,三通鼓后,虽依旧瞧来势重,然已是心气消去大半,更何况还未曾触及庭帐城墙,便已是为人算计了一手。
“看来这位巍南部少部首,倒也真是有些文武韬略,只可惜既然不能为府主所用,也怨不得旁人。”白面书生一脸病容,咳嗽两声的时节,脊梁隆起很高,浑身颤抖,好容易才是缓将过来,很是艰难撑起身子,同一旁侍女平淡道,“既然是冒狄部挑选出的人不堪大用,我便也推辞不得掌兵一事,还请持青龙旗发号施令,挥三度即可。”
侍女似乎也并无那等下人自觉,反倒是大方接过青龙旗来挥过三挥,神情平静,而后便是将青龙旗搁下。
青龙旗动后,铁骑军阵四方吹角声起,亦是三声吹角震鸣。
原本无措大军霎时间便是收拢,前阵猛然分为两半,犹如江水见闸,快马朝两旁退去,直至让出块极空旷地界来。
“红雀旗六次。”书生从木车之中站起身来,眼光不改望向前军,递给侍女一枚朱红色短旗,喃喃自语。
“人都说是杀孽要交予谋臣将帅背,但凭我如今的寿数,其实即便犯下无边孽业有损阳寿,也损不得几日,倒是不如凭此偿还些许府主知遇之恩,只是可惜了你。”
摇罢六回红雀旗的侍女目光一阵摇动,可还是紧紧咬住唇齿,将红雀旗递还到书生手中,犹豫良久,终究是只字未吐。
足足数千枚燃火箭雨纷纷射入城池之中。
旋即便是第二茬。
滔滔火光浇入城中,恰似天上流火决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