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九十章 借刀
剑客讲究剑意,一顶一的枪道大才,当然也讲究个出枪时节浑身上下气机,起码是气势最可瞧出一人高低来,寻常练拳脚的武人,也是免不得这等说法,万变不离其宗,往虚无缥缈去说,便是使拳之人递出拳脚的时节,周身始终带着股威势,是无前无阻还是圆润老辣,擅攻擅守,亦可由打这阵子笼罩全身的气势瞧出一二;而往小里说,这拳头伸展开来,究竟是出如何的力道,走如何章法,是错杂无章以命搏命的打法,还是那等步步算计应对从容的路数,皆在于一点拳意上头。
故而那等行走江湖年头长久的汉子,旁人还不曾出拳的时节,其实就能瞧出个大概来,说不出个究竟是高是低,但也起码能窥探出些门道来,好像是相隔千百步往向楼中,虽然未必数清那人立身在几层楼上,最不济也能看出些许高矮。
可云仲始终是街中那位外人,眼前几十位好手当中,过招的不下十余,但大多是只走过数合便已然分出高低来,并无几人能知晓这位少年郎深浅究竟如何,说到底来,拳招奥妙,许多人且还没看清里头藏匿章法,便已然是支撑不得败下阵来,唯独那为首汉子,同少年走过几十合,能略微窥探着个三五分,便已属不易。
少年的拳脚,在汉子看来也非是妙手频出,更非是那等半只脚立在江湖中的低下武人所言那般,高山仰止,且难见马蹄尘迹,可饶是如此,汉子亦无半点笃信,能凭百琼楼中这几十位打手,连同那十几位持弩之人,便可将这位少年拦下。原因倒是简单得很,少年出拳时候一板一眼,开合有度,竟是没半点气机外泄,丁点拳意也无,就好似压根不是同人过招,而是平心静气,瞅准一方木人桩,规规矩矩递出拳脚,旁人看来兴许觉得这少年郎乃是闭门造车的主儿,恐怕如今年岁少有同人过招,于是出拳时候很是显得古板生涩,但落在汉子眼里,便总觉是古怪,比起瞧见高庸朱蒯,还要难应对几分。
而细雨当中,云仲的的确确是进步奇快,三十步远近,当中尽是纵横箭羽,街对过楼中本就距街心不过两三丈远近,弩震时节,箭至身前,本来就是常理,但少年并不曾顾及,而是团身侧晃两步,藏头缩颈,生生让开十几枚箭羽,劲力之足,箭簇嵌入街石两指,尚且摇晃不止。
腰间挎镶玉刀的汉子首当其冲,险些叫少年拳尖擦过面皮去,劲风袭过,穿雨线迎微风,头一手便差分毫吃亏,当即也是顾不得抽刀,索性是拉开双拳,迎少年面门而去,单足踏起积雨来,意在遮挡少年进步前冲。拳是高明拳招,挑不出错来,可少年却是撤拳,也不去避让汉子单足踏起无数水花,而是将拳收前胸,凭肘相迎,硬是强撼汉子迎面直拳,而后矮下身形再度进步。
也便是这么一让一递之间,撞碎水花,顷刻震开汉子右拳。
此一式之中的妙处,汉子虽是不及高庸朱蒯,却也是心头了然。递拳收拳,肘对拳必是占上风,而震得这一拳过后,空门
让到明面上,则是收肘递肩,凭少年当初出拳的分量,这一肩挨得瓷实,莫说是今日再度发难,没准都要躺上个三月半载,再无招架能耐。
须臾时节,汉子却是单臂竖起,左手拽住腰间刀柄,竟是将云仲单肘尽数接将下来,反手拽出长刀,却也是退得数步,右臂颤动。
“说来惭愧,咱练拳时候,右拳比起左拳不晓得重上多少力道,但练刀的时节,却最是好用左手刀,”汉子露出嘴蜡黄牙来,甩甩已然是酸麻右手,反握长刀站定身形,“我拖延得,云少侠却是拖延不得,楼台当中那些位持弩之人,可并非是百琼楼中人,倘若是少侠同我等厮斗到一处,断然不会投鼠忌器,而是会拼上射杀几人,将少侠也留到这条街中。”
云仲没言语,而是余光略微扫过眼楼台,两眼微眯。
倘若是搁在平日黄龙为己所用的时节,云仲自知尚有压箱底本事,虽说已然将自个儿乃是修行人这等事藏了半载,不过轮到用时,可逢凶化吉扭却颓势,但自昨日一事过后,黄龙萎靡不说,且大概已是难以为己所用,故而要应对眼前几十位身手很是高明的百琼楼武人,当真不算是什么轻松活计。更莫说楼台之上,已然有弩弦绷响,没准再有三五息,便是第二波密密匝匝箭羽劈头盖脸压下,仅凭云仲半偷半学来的自家三师兄小生莲步,实难应对。
“事到如今,可曾后悔?”汉子突然好奇问了一句,并不急着递刀。
雨丝尚密。
浑身衣衫尽湿的云仲看了眼靴面,又是环顾周遭,街心早已是遭几十位打手围得水泄不通,神情却还是不曾改换。
而汉子自知无趣,也是刹那之间递出刀来,力压而来。
八方街街面上头青石,传闻说是那位街主耗费大价钱由宣化城外山中购得,择选能工巧匠雕镂,上头纹路繁杂华美,由十孝图雕到八俊才,不晓得耗费石匠多少心头血,外来人入街时,往往便要先行称赞一番,言说是人家垫脚石,雕工竟是远胜自家以为讲究的屏风。
方才弩箭嵌入石中,如今少年跺脚,当即便是震起半片青石来,凭单足足面踢将起来,横亘两人面皮正中。
汉子的刀迎将上去,云仲的拳也是砸到半块青石上头。
刀入石中,拳破石外。
云仲的确是起了些许赌兴,所以汉子长刀牢牢镶到石板里头,而少年的拳却是凿穿半面青石,去势不减,结结实实砸到汉子前胸上,闷响声震。
开碑裂石,依照那位凌老所言,理应是算在第二重天。
所以弩声再响的时节,少年理所应当将汉子手中刀拿到手上,削去箭羽,拍打了拍打已然跪坐到街心的汉子肩膀,将嘲弄话语说得平平淡淡。
“说来惭愧,我原本也不是练拳的。
而随少年将汉子刀夺到手上过后,已然是心脉险些被少年一拳震停的汉子,一时也顾不得喘息时节前胸剧痛,反是睁圆双目。
少年握住刀柄一瞬,原本如何都难以觉察着丁点的气机,似乎就像是而今天街小雨所携泥土滋味,缭绕周身,竟是越发安定下来。风遇雨则宁,雨遇檐则淌,就是理所当然,顺理成章的事,就似是遇上位故友,恰如见过往昔事,不可尽数念起,可也能忆起几分。
云仲的刀很快,汉子自诩练刀多年,刀法比起拳法还要熟几分,真要是论兵刃的本事,只怕百琼楼中四位高手头把交椅,得要轮到自个儿座,但如今见过少年出刀,却是半晌也不曾回神。
很快街面上头便仅是剩余几人站立,原本是步步紧逼,如今却尽数是退去,剩余倒到街面上头的,递过杀招的大多是被伤了手足筋,不曾递出过杀招点到即止的,皆是被崩去兵刃,略微伤了足踝手腕,并无人身负重创,从中一分为二箭羽,已然堆积数十,零零散散落到街面上头,被来不及淌落沟渠的雨水托到四周。
而云仲看了汉子一眼,也未曾多言,只身淋雨入楼,顷刻由打三层楼上扔下几人,而后又是踱步回汉子身前,将刀恋恋不舍搁到地上,沉沉叹过口气。
“街面上比斗,不使唤兵刃,真要今日只论拳脚,大概再过半时辰我也未必走得出去,何苦呢。”少年也不急,又是借机打量几眼那柄镶玉的好刀,很是想索性抢到手上来。
“丑话说在前头,你斗不过街主,为何又要明知双拳难敌四手,仍要孤注一掷。”汉子费力笑笑,索性躺到雨中,胸口闷痛,如潮起伏。
“刚才你问我,可曾后悔。”云仲蹲下身开口,说的却是不相干的话,顺手抹去脸上雨水,“说来都是自己嘴硬,整天将落子无悔挂到嘴上,其实也只有自己明白,后悔的事太多,要是当年那包药早几天送回家中该多好,要是早就想到那人是暗子该多好,可实在是没有那么大的心眼,能时常自揭伤疤,引以为戒,就只能拼了命的向前走。畏高之人登山,从来是不敢向下看的,畏水之人渡河,从来眼神不敢往水中搁,道理很像。”
云仲眼神很平淡,从始至终不曾愠怒,也是不曾有甚凄哀意味,像是讲了两件与己无关的小事。
“小小年纪,倒是说话悬乎得很。”
“不过城中我佩服的,除了朱蒯高庸,你也算在里头,落雨时节路不好走,你得快些。”躺在雨水中的汉子无声笑笑,冲少年摆了摆手。
云仲点点头,牵来不知如何躲开箭雨的青牛,缓缓离去,可不过两三息就去而复返,将长刀重新拿在手里。
“没趁手兵刃,这刀还算凑合。”
“借来用用,回头还你。”
第六百九十一章 幸与不幸
百琼楼侧楼今日好生忙碌,自打那声响彻宣化城中震鸣声还未起之前,便已然是有人得着信报,于是连忙将很是有些无所事事的侧楼打手集于一处,火急火燎朝楼外而去。平日里这侧楼当中打手除却身在侧楼腻烦,外出闲逛,除此以外从来也无聚众外出的时节,故而楼中有些女子,便是两两议论此事,加之后来那声险些震得宣化城摇动三摇的巨响,甭管平日里再不通世事,也是晓得城中必是有变,故而一时间也淡了玩闹心思,坐到窗棂前头,蹙眉望向街外。
“今儿倒是难得不会过于腻味,宣化城过去多少载都是这般模样,时常热闹些,倒也是不赖,起码不能称之谓一件坏事。”木樨将手上茶盏搁下,却是浅浅一蹙眉,神情愈冷,“到底是算不得最高一层楼,这物件实在是瞧着中用不中瞧,前阵子听旁人说,那两人屋舍当中,纵是最为差劲的杯盏也得是经巧匠镂个半空,薄如鸽卵外皮,晃动时节能瞥见重重水光,那才算得上是用将起来顶顶增光的物件,这手头杯盏,却是总要逊色些。”
一旁女子连连点头,免不得顺带还要贬低两句乔兰汀兰,毕竟眼前这位木樨,近些年来风头比起那两人来,亦是不差多少,再者本就平日里对那两人亦是颇有微词,当然是要小心逢迎着,大抵也可讨得些许好处。
“但话又要说回来,那两人皮相倒真个是上乘,倒退个六七载岁数,也可同她二人争个高低短长,怎奈是年月匆匆,实在是没法找寻回头路。”木樨也是难得叹息两声,无可奈何年岁渐去,这等事对于天底下谁人而言,都是并无什么法子,任是王公圣上,都是要为寿数所制,受年月日侵岁蚀,当然是无端多出些许感慨来。
一旁女子却是谄媚笑笑,将眉眼抬起,重新替木樨添过一盏茶汤,柔声细语讲道,“兴许是年岁不及那二人青葱,但若是提及风姿仪态,她二人仍是差得远,女子身具上上容貌身段的从来不稀罕,犹似是璞玉天生,可要将自个儿身外那层覆石褪去,那才算是能将世间人的眼目尽数勾了去,起码现如今,哪里比得上将玉胎打磨圆润的木樨姐,更是惹得人肝肠皆颤。”
如此言语,木樨自是受用,客气两句,旋即便是斜倚窗棂朝楼下瞧去。
“还真别说,今儿个那侧楼当中的粗鲁人尽离,反而是使得这街巷顺眼许多,也不知是掌柜的还是楼主,总是战战兢兢谨小慎微,生怕是要出祸患,就眼下这等太平世道,起码宣化城中一向稳固安定,却偏偏要耗费许多银钱养着这伙腹中没两滴墨,终日举止粗俗的江湖汉子,依我看,本就是赔钱的买卖。”
楼中女子除却还算瞧得上那位骑青牛的俊秀少年郎,似乎便再无几个江湖人能入得眼去,皆是觉得那些位江湖人既无名声,更无学识,恐怕连自个儿姓氏都是不晓得该如何落笔,再者说来常是身在江湖里,并不通晓种种礼数讲究,故而行事多
有孟浪,也是情理之中。而那少年则很是知晓礼数,且始终浑身上下缭绕些书卷气,又是得街主高看许以高位重利,于是再荒唐的举动,落在百琼楼女子眼里头,也是无端添上两三分潇洒气。
木樨也很是觉得那位少年很是顺眼,虽是嗜酒了些,但抱拳行礼时节总是笑意温和,估摸着也并非是那等凡夫俗子,或是终日不学无术的世家纨绔,终日只晓得斗鹰走马,反倒是选青牛当坐骑,意趣不免就比起寻常人驾马高明许多。毕竟是街中除却富贵人家公子之外少有的年轻人,遭街主高看,年少有为,一来不缺钱财,二来知晓礼数,面皮生得也很是清秀中看,当然就难免令平日眼光不低的木樨也很是中意。
“话要说将回来,似乎乔兰汀兰,也很是中意那位少年郎,倘若真要是两情相悦,没准当真是要传出个佳话来。”
一旁女子瞧得木樨面皮,神情微微有变,不过还是佯装无心提起一句来,旋即便是再无言语,瞥向木樨面皮。
这话说得很是阴毒,木樨身在楼中,本就是年岁面皮要略微逊色些,而今却是将此事摆到面上说起,用心自是不言而喻,但往往听这话的人妒意一起,便当真就无心思去计较说话人用心如何,反倒是将满腹愤懑,恨不得尽数压到汀兰乔兰两人身上,本就是常理。
可这话说罢过后,木樨并未同以往那般流露出什么阴沉神色,而是朝窗棂外头招了招手,很是有几分喜上眉梢的意味。
百琼楼下站着一位牵牛的黑衣少年,不戴斗笠,浑身经雨水浇得湿透,瞧着同平日一般无二,不过不同之处在于,少年此番右手拎着柄长刀,雨水从刀刃上头缓缓淌落,洗得一尘不染。
还有不同处在于,那少年以往从不在百琼楼外停留,至多不过是饮酒过后,听闻头上莺莺燕燕细语,略微抬头行个礼,旋即便是回府,今日却不同,好像少年本就是要前来百琼楼登门那般,不知何时走过长街,就这么停在楼外,朝上头望去。
木樨难得有这等雅兴,刚要同少年隔着雨幕搭话几句,却是无端发觉长街空旷,只是有几十位红臂携斗笠的打手,由打街两端慢慢涌上街心来,且对街处楼宇,隐约之间有弓弦震响。
少年没动,反而是青牛很是不耐烦,摇头摆尾人立而起,使前蹄踏碎接连数枚箭羽,木屑纷繁,随街面上头水流,很快便没入沟渠之中。
而后才是少年身形微微一晃,掌心当中长刀舒展开来,刀光瞬息暴涨,晃得木樨两眼生疼。
而待到刀剑声响停息过后,街中还是有几十位打手,只不过横七竖八已然躺倒在街心处,迟迟不能起身,朱红尽染,且余哭嚎声响。本来是青石长街面,而今经血水这么一淌,再望向街中并无半分静谧风雅意味,反倒是瞧着妖冶怪诞,犹如是百花俯首,拱卫一位黑衫少年郎。
八方繁华百琼深,无人得见刀展芒。
而方才运刀时节快似流行捉月的少年立足未稳时候,却是又再度闪身上楼,将对街楼中擎天弩之人尽数放翻过后,再度走到街心处,抬头朝楼上喊过两声。
不出几十息,一位女子快步走出百琼楼,只不过瞧着神情很是急切,回头望过高处许多回,终究还是随少年而去。
木樨愣到原处,抹抹两眼,才发觉那跟随少年而去的女子,自个儿眼熟得紧,而后再仔细听来,楼中并无甚动静,压根不曾有小厮或是侧楼打手前来阻拦,往常不允女子外出的规矩,似乎已然是不作数。
身旁女子也是心中一惊,旋即便是快步走出屋舍,却是发觉一座百琼楼中,好像除却女子之外,再无旁人,再度快步回返的时节,却发觉木樨依旧靠着窗棂,半点举动也无,乃至于闲淡捧起茶水来,缓缓嘬饮两口,显得很是悠哉淡然。
“这事别问我,怕是此事与方才城外那声撼天动地震响脱不开干系,从清早时节百琼楼侧楼中那些粗人,便已然是穿戴齐整,一并由打后门离去,大抵便是这位云少侠招惹了不应当招惹的人,往小里说,乃是百琼楼楼主,往大里说,没准是八方街街主,究竟此事如何,恐怕也唯有乔兰那小妮子与那位云少侠明白。”
“至于楼中无人看守,当然要引得许多心细的姑娘动起心思,但说句难听些的实话,真要是走出了百琼楼,凭咱们这些位弱女子的本领,就真能逃出宣化城去?纵使是那少侠的刀快,乔兰也未必能真就逃出此间,况且凭你我一来无出身,而来无那等泼天本事,就当真能在这片天底下,靠自个儿的能耐手腕活出个人样来?”木樨此番言语的时节,却是比方才还要淡然了些,独自捧起杯盏,吹去上头浮茶叶片,冲那立身在屋内的女子笑了笑,出奇淡然。
“浑身上下唯有这身皮肉,与讨好客官的伎俩,真倘若是百琼楼毁去,无人替我等遮挡风雨供用吃穿用度,那如今杯盏中区区几钱的茶汤,日后都未必买得起,走到哪都是待价而沽,既已然卖给了百琼楼这等好地界,又何苦再想三想四,二者得兼。”
女子呆愣望着突然浑身上下皆是清净的木樨,许久之后才是颓然坐下,同样给自己添了一盏茶,再无动静。
唯独木樨望着几位已然冒雨走出百琼楼的女子,居高临下,神情当中尽是平淡。
生来糊涂屈就,未必便就是一件祸事,知晓这等最是鲜血淋漓的道理,尝试过几回抵住大势,未曾功成,也未必是一件祸事。
知晓这人世间种种不易,但又晓得此事不可为,眼睁睁瞧自个儿落到泥泽当中,进不得退不出,睁眼瞧着旁人将自个儿开膛破腹摘心取胆,这才是当真大不幸,可能躲过这份大不幸的,当世又有几人。
第六百九十二章 老算盘,小算盘
飞花及地时辰,百鸟最忙,大抵便是万千雨丝落地,惹得许多无处比喻的飞鸟慌乱,唯恐湿染了浑身羽毛,故而啼鸣声响也是一时难停,始终铺展到整座八方街半空,始终未曾有停歇迹象。
骑青牛的少年到头来还是只接上乔兰一人,将青牛让给后者稳坐,径直朝宣化城外而去。
不过两时辰之间,大小**战,八方街街主的手段,终是可窥探着零星半点,打散过不晓得多少雨水,飞鸟啼鸣戛然而止,到头来还是冲出八方街去,再不回头。
其中最为艰难一场苦斗,莫过于同平日里守八方街街口的那几位瞧来很是谦卑的守街人,云仲向来喜好饮酒过后停到那几人身前,将青牛暂且停住,同几人好生寒暄上半晌,这才继续倒伏到青牛背上,继续朝宅邸方向而去,却从来不晓得这几位守街人的能耐,竟是并不比朱蒯高庸那两人低微,乃至隐约之间,几人走招时节连贯,且相当有讲究,一同出手的时节攻守分明浑然一体,险些将本就有后顾忧的少年,险些逼回八方街中。
青牛终归只是青牛,虽是可凭牛蹄阻挡箭羽,但云仲无暇他顾的时节,同样是有些不灵便,一来需保全背上乔兰,而来且要躲避八方街中紧追不舍的江湖人,与持弩之人,自是有些首尾不能相顾,一时暴跳如雷,躁怒渐生。
经早些时日同百琼楼中人过招后,大概整条八方街中武人,都晓得云仲的刀快,虽刻意不曾沾染旁人性命,至多不过是暂且将人足筋划出道算不得深的印痕,使之要好生歇息个三五日,便是不再递那等杀招,倒是使得那几位守街人变转章法,凭人手缠斗,并不急于取胜,接连拖延过两三炷香光景,街内街外紧追而来武人,便涌出六七茬来,生生阻断云仲去路。
在场人心知肚明,云仲亦是心知肚明,守街人并无需生擒自个儿,而是仅需将自个儿脚步拖住,率先出城的韦沪舟,大抵就已然是凶多吉少,难说这后头究竟是谁人授意,是百琼楼楼主,还是八方街街主,如今已是无需再细想。
苦斗第四炷香时节,云仲还是咬牙递出一刀,旋即就叫守街人当中擅使袖箭的一位,一箭牢牢穿到肩头之上,不过也是将其中一人前胸斩开条狭长刀伤,刀光展得奇长,锋芒再转,当即便是破开几人联手,随青牛夺路而走,再不愿挺足片刻时辰。
余下几位守街人纷纷聚拢,观瞧那人伤势的时节,却是纷纷皱起眉来,朝少年离去方向望过两眼,心头皆是觉得稀奇。
那位负创的守街人,伤势也不过是瞧来唬人,可场中并无一人看出方才一刀当中,力道究竟如何,只觉得刀光如潮,当下便心头一紧,如今仔细观瞧而来,那人胸膛处刀痕不过堪堪破开皮肉,并未深入,不劳其中一人开口,就晓得是分明最末尾关头收了力道,倘若是不曾收力,只怕此一
刀之间,这位本就身手体魄颇弱于其余几人的守街人,且不说性命能否留住,最不济也得稳稳吃上几月汤药,折腾上几月半载,才可温养过来。
“几位对不住,本该是再拦阻云少侠一阵,怎奈是本事不济,突遭此厄难,很是惭愧。”那位守街人虽是结结实实吃过一刀,但眼下略微缓过数息并无大碍,却很是羞愧将头低下,藏到纷飞细雨里,说罢此话过后,许久也不再出一言。
“云少侠的本事,我等又岂能不知不晓,”几人也是不再朝云仲离去方向张望,更是不曾追出八方街,为首那位面皮始终和蔼的守街人,径直走到负创那人身旁,毫不在意坐到路边被断去半截的拴马桩上,环顾四周,青石路上尽是刀痕,霎时间笑得合不拢嘴,“当初云少侠初来乍到时,街主便是遣我凭隐匿功夫,前去观瞧街中人同云少侠切磋,并无一人能正经走过几合,拦到三柱香时辰,没人会怪罪我等几个。人在江湖难得兄弟手足,当年深以为然,却没想到江湖之外,也是得有这么几位自个儿始终念叨的好友,你小子就是忒实诚,倘若是再舍命阻拦,泥人也有三分火,真个将你就地削去头颅,我等几人岂不是又要失却一位手足。”
“江湖十年,原本我等七八人,而今仅剩半数,这事我曾与云少侠说起过,想来今日能拖延住两三炷香时辰,一来是因你我几人胡搅蛮缠的功夫不差,二来便是云少侠并不曾用出真手段来,而是始终惦记着不可伤了我等几人。”
拍拍身旁人肩头,男子站起身来,反而是背对街口,迎天上风雨笑了笑。
“那既然是云少侠仁义,咱也休要落得那等不知好歹的骂名,耗费几炷香光景,就替云少侠找补回来,街主尚且用得着我几人,不碍事。”
城外已是遍地狼藉。
韦沪舟赶到城外的时节,此间已是仅剩余一位险些将左臂留到车帐周遭的汉子,拄刀站立眉头紧蹙,似乎全然不曾想到,那位瞧着定然是一位江湖无赖的男子,为何能如此决绝,不惜使自个儿性命也要将自个儿留在此间,瞧瞧那截已然化炭的人影,心头好一阵稀奇。
可不久便赶来的韦沪舟,则更是让汉子眉头挽成两枚绳结,顾不得已然破损左臂,打量个不停。
只因韦沪舟只是淡淡瞥了眼场中横七竖八尸首,与那截已然瞧不出人模样的焦炭,随后神情不曾变幻分毫,便举步向前,双拳展开架势,不曾有丁点怒容悲恸,平平静静,连双拳架势,都很是有些平平无奇。
“咱受这些位一路照应,可惜临到城中才知晓,这些位本就是要找寻的人,街主吩咐要除个干净,各有其志,不得不出手杀了个干净。”汉子仍旧狐疑,故而便是朝眼前的年轻人挑眉笑道,很是肆无忌惮,“不过话说回来,离宣化城几载,走过
许多偏僻江湖,却罕有瞧见身手如此差劲的江湖武人,不曾耗费咱多少功夫,便已是杀得干净,就剩那位领头的有种,可惜舍生将火雷引着,也不曾收去老子性命,反而是自个儿未曾落下个全尸。”
可即便是汉子费尽心思专挑伤人处说,年轻人的神情还是不曾变幻分毫,只是继续将双拳提起,一步步踏倒伏芦苇与血水泥浆,朝汉子走去。
断续两三日的雨,此刻终是有停息迹象。
百里长风到此停,雨无寄身,悻悻而消。
也就是这么刹那之间,韦沪舟进步,瞬息将双拳砸到汉子面颊上头,而后者依旧是拄刀而立,全然不曾料到此拳快似江流,雄浑身形,生生被轰出二三丈去,落到血水泥浆当中。年轻人也不曾开口,只是欺身而上,好像沙场擂鼓老猿凿山那般,生生捶过百八拳,直锤得天雨止住,清风唯唯诺诺。
城主府今日来人,都不消下人前去通报一声,宣化城城主便是赤足出屋,连忙将来人迎到府中,府上家丁下人都已然是见怪不怪,故而也无人多说几句,谁人都晓得这宣化城中城主一手遮天,唯独对一人恭敬有加,便是那座八方街街主,毕竟是依此人富贵,哪里又会不晓得收起那等城主威风。
“八方街归根到底,都是一众生意人,不论是家中钱财多少,是否是豢养家丁死卒,都不可摆到明面上头,这等道理,无需城主同我言说叮咛,在下便是知晓分寸。”街主落座不曾客套,更是不曾卖关子,径直开口,“平日乱事并不鲜有,城主繁忙,自然要我八方街自行处置,不过如今有人要去碰八方街根基,倘若是此事能成,八方街日后便更是寸步难行,没准过后便不得再现今日盛况,故特来请援。”
面皮上头麻点横陈的富态城主沉吟片刻,依旧有些举棋不定。
“街主说的哪里话,八方街乃是宣化城命脉,如若是遇上这等厄难,定要是倾力相助,可惜眼下城中控弩军卒,已是借与街主小半,如若是闹腾起来迟迟不曾解去此事,恐怕要让许多人眼目都瞧得分明,这等禁忌事,实在不敢多做。”
话音未落,面容奇年少的男子便是温和笑笑,“城主不愧当年也是生意人,做买卖的本事,算是相当高明一列,不过容我说句敞亮话,你我二人之间本就是不分你我,宣化城八方街,向来便是一同被人挂到嘴边,城主手头捏着我的把柄,同样在下也是对城主很是知根知底,两者其一有失,令一者也必是要随之势衰势颓,本就是唇齿相依,何来如此算计。”
不过几炷香时候,男子再出城主府的时节,门外已然是立身有数百甲士,皆是背弩持刀,默然等候。
八方街街主什么也没说,只是回头看了一眼城主府,冷笑而去。
第六百九十三章 八方街李紫境
各人各有其算计。
无论是那位平日里谦恭有加,办事谨小慎微的宣化城城主,还是那位在李紫境瞧来脾气秉性很是有意思的少年郎,皆非那等愚钝人,虽是念想的事不同,算盘大小意图深浅皆是不同,但无一是糊涂人。城主一向是瞧见自个儿唯唯诺诺,全然不复城主威势,更是言听计从,但今日却是与平日迥异,少年从来都是一幅淡然闲人的德行,且每月月末时辰收俸,都仅是留下零星银两,足够去到外头吃酒便好,但而今出手时节,反而使得整座宣化城八方街,闹腾得骇人。
一个要的乃是为官政绩,平步青云,顺带也要捞取些许银钱油水,一个要的却是让百琼楼中女子,多出个选择来,本该是前者贪心更盛,但如今情形看来,却是那位平常时节最是无欲无求的少年,要得更多些。
李紫境其实从来都不曾乐意同这位少年人打交道,故而即便是后者心甘情愿当了自个儿的挡箭牌,也从来少有前去同少年闲谈的时节,倒不是因为这少年话术比不得那位城主老道深思,更不是因少年从始至终都将自个儿当做八方街外人,而是因为这少年所作所为,乃至平日里举动,在李紫境眼中看来,都是像极了自个儿的年少时,不知是出于羞恼,还是自惭,这位八方街街主,总是觉得那云仲浑身裹住层极晃眼的金光,迟迟无法直视。
所以落在周遭跟随的军卒眼中,八方街街主此刻面皮当中尽是阴沉色,虽是太平年间久疏战阵,却也是从未生出如今这般后颈冒凉的滋味。
城关外头,先行外出的一众八方街武人已然是追出城来,却是并未如街主预料那般遇上那位骑牛的少年,纷纷是错愕,不过其中还是有眼尖的,猛然瞧见被灼浪压垮的芦苇丛中,有位酒馆中的小二,正同个身形高过自个儿两三头的莽汉斗在一处,一时间却是手足无措,全然不晓得应当如何应对。
“这汉子瞧得面生,可这刀法却是熟悉得很,当年八方街中那位刀魁离去的时节,听人说收了位徒儿,将一身刀法连同两柄斩马尽数相赠,自个儿则是前去北地,大概便是得了些福缘,从一位寻常江湖人变为昴日官,今儿个这汉子的刀,像极那人。”
朱蒯昨日便是不曾回百琼楼侧楼住处,而是同高庸同行,择选一处距城门极近的客栈当中住下,不久前城外震响声后,便伏于城门周遭,却迟迟不曾等到来人,而今匆忙赶到,那位擎刀汉子却已是同人斗在一处,虽说是单臂负创,可眼见不曾落到下风去。空手对上持兵刃的主儿,并不像那等市井戏文话本中所说那般,可借身手应付,除却那等本就是稀松身手的持刀人,对上已是成名多年的江湖武人,大抵是要教后者打得毫无招架能耐,可要是那位持刀之人手段并不逊色,若要凭空空两手应对,自然是难过登天。
眼下便是如此,那赤手空拳的年轻人身法
并不慢,反是比起那位莽汉灵巧许多,闪转腾挪矮身缩颈,本事不可谓低微,但却迟迟难以触及汉子周身,挨上两拳兴许事小,倘若是拼着空门大开,瓷实挨上那柄近人高矮宽刃,恐怕再穿上两层软甲,也未必能硬抵。于是场中一时间便是汉子抡动长刀,虽是跟不上年轻人身形,可后者也是难以出拳。
韦沪舟则是比在场中人更为心惊,方才足足百来势大力沉拳头,结结实实落在汉子前胸头颅上,分明是骨肉凡胎,却是砸出擂鼓声来,饶是山间走涧猛虎挨得如此数目分量的拳头,都未必尚能直起身来,可汉子除却面皮上头淌落出数缕血水过后,多添几处淤青,照旧是缓缓站起身来,掌中刀握得依旧稳当。练拳十年,韦沪舟从来都是不同外人显摆拳脚之能,就连酒馆当中相处还算不赖的两三人,都不晓得韦沪舟底细,皆是以为韦沪舟双拳老茧,不过是当年酿酒吃过许多苦头,身在八方街中,唯独同云仲交手数度,虽是到头来不曾取胜,可也能僵持几十上百合不露颓相,如今百来拳倾力而出,却是不曾使得汉子伤筋动骨,一时便是心头微沉。
更莫说苦斗难胜过后,只怕是云仲出城时节,阻拦更多,难免心中无底,何况周遭方才便是围拢来数十位瞧着便是身手不差的武人,当下心焦,险些是身形用老,堪堪闪过刀芒,衣袖破损一角。
“后生拳打得不差,可惜就是分量差劲了些,”见韦沪舟接连后撤数步,汉子才是咧嘴憨厚笑起,费力将已然遭创的臂膀抬起,打量打量伤势,旋即便是朗声道来,“从接过我家师父衣钵过后,外出历练,走过天下近半疆域,你这人的拳,能排在五指数目当中,殊为不易,区区一座宣化城中,能有如此 岁数便同朱蒯高庸两人并驾齐驱的少年高手,难得。”
韦沪舟也是难得歇息一阵,将气息喘匀过后,冷笑不已,“真当自个儿乃是什么前辈高人,指点江山,还要靠自个儿能耐才是,老子的拳头未必胜过朱蒯高庸,可一定胜不过一位比我年纪尚浅的小子,等那小子前来,老子同你引荐引荐你那位小叔,想来也是不错。”
说话时候,周遭武人已然是围将过来,芦苇丛中,霎时水泄不通。
以往话极多的韦沪舟并没言语,撩起与宣化城外穷苦百姓一般无二的粗布衣,撕下两截衣角裹到拳尖处,虽苦斗多时,双拳仍稳。
宣化城中今日行人出奇少,大抵便是衙役军卒提前许久便是接着风声,尤其是贯通城门周遭几条主街,早已是街上空无一人。
唯独有少年快步跟随一头青牛,缓缓而来。
黄龙依旧是沉眠,任由少年再三催动,依旧是犹如条寻常黄绳,稳稳缠到手腕处。
弓弩震响声连绵成片,听不出其中间隔,似是仅有一声穿云裂帛响动。
少年紧赶几步,拦到青牛身前,凭长刀拨开弩箭,却已然很是有些应接不暇。弓弩本就由打四面八方而来,招架且难,更何况眼下这波箭羽力道更足,且极为刁钻阴狠,大半并不朝向少年,反而是直奔青牛上头端坐的女子,仅有数枚箭羽锁住少年周身,凭此拖延云仲身形。
长街上头空无一人,骤雨初歇时候,所以脚步声显得极为清晰。
云仲才耗费浑身能耐抵住两茬箭羽,回头却是瞧见有位穿白衣的男子,闲庭信步一般由身后街中踱步而来,手上且挽着枚折扇,神态从容,眉宇舒展。
“有阵子不曾相见,云少侠倒是好兴致,雨霁出行,尚不忘携红袖。”男子似乎全然无意动手,只是展开折扇,朝四面八方挥挥,于是箭羽骤然而歇,仅是剩余云仲周身十步断裂箭杆。
“都说是江湖中人最是无心,就算是得人恩惠,到头来生死存亡的时节,还要大义凛然将人推到火坑当中,云少侠为人,我信得过,但今日这件事,实在是做得很有些不妥。”李紫境距少年数十步处站定,摇动折扇,很是嫌这雨停过后湿热意味,不过还是神情淡然,“街中的规矩不可破,少侠若是怜悯百琼楼中女子,同我商议便是,虽是楼中女子大多不可赎身,但最不济也可提前几载放其归去,为何偏要做这等事,太过欠思量。”
少年收起刀来,同样温和看向一身白衣的八方街街主,眉宇挑起。
“还是敞亮说话最好,街主便是楼主,难道还不清楚乔兰汀兰两人,究竟是为何不得不前来楼中的?街主为人在下也是信得过,但不论是否乃是街主授意底下人做的事,百琼楼这等行径,都是天怒人怨,生意挣钱的时节,街主占重头,百琼楼作恶,在下私以为,街主也要将这罪责负起些。况且如若当初街主不曾授意,过后也必定知晓一二,真觉得此事做得欠妥,多年以来,为何从不曾出手弥补。”
“世上没不透风的墙,人不知己莫为,街主不愿意认,在下受恩,便要帮衬街主一二,有何不妥。”
这次李紫境神情微微一变。
却也不晓得究竟是不曾预料少年能说出这番言语,还是当真是有些明悟。
“天下事有很多好事,譬如忠义人名垂万古,仗义之人舍生取义,可同样也有许多事见不得光,江湖夜雨淋身许多年头,云少侠难道仍旧不懂这其中的弯弯绕绕?许多事未必就如面上那般美,人人尽是锦衣华服干净爽利,去橘衣后,里头大概许多都是败絮其中,这等事若是都要去管,疲于奔命不说,没准当真有朝一日,触了不该触的地界,落得个身死,当真就值得?”
可此话说罢过后,旋即李紫境面皮便是阴沉狰狞。
只因对面的少年不假思索点了点头,笑意浓郁。
第六百九十四章 刀光,扇面
天雨过后,便是滚滚云散,宣化城中仍旧照旧升起暖阳来,从天云缝隙中渗出些许流光,染浅云透碧空,金光纷繁,魑魅难掩其形。
街上弓弦声响止住,许多早早便得着风声,今日不许出屋舍半步的人家,也是耐不住好奇心思作祟,纷纷都是立身到自家二三层楼窗棂处,往街外看去,始终惦记着万一若是今日能瞧见什么大场面,日后外出同好友故交饮茶喝酒的时节,能多增添几分谈资,起码也是可替多年如一日,堪称寡淡无味的城中时日,倒进两三滴老醋,略有滋味。
“果真是年纪浅,少年豪气,比起我当年都不见得逊色丁点,这天下青胜于蓝而今看来本就是大势,并不会因我等这些年纪已老,念头根深蒂固的老朽暴跳如雷,便能使得天下大势脚步放缓多少。”着一袭堪称朴素白衣的李紫境不知为何,突兀很是感慨,抚去腮边未干雨水,没来由冲眼前少年笑道,“也许年岁倒转个许多年,我也会如你一般,甭管旁人如何言语,都是要秉持自个儿本心,纵使是力微能浅,亦半步不能让出分毫。人好像都是有这般天生灵觉,自知退后一步,八成往后就需步步退让,到头来连自个儿当初模样都忘得一干二净。”
“街主说得不假,但有半句话,在下并不认同,”少年将刀横在当胸,瞥眼余光扫视周遭楼宇,并未曾掉以轻心,后退两三步护住青牛与牛背上头依旧浑身颤抖的乔兰,旋即才是开口,“退后一步,算不上什么丢人事,若是日后再步步退后,将心头那根弦自行扯断,那才是最为丢人的行径,街主乃是个明白人,路数走得略有偏差,日后再掉转马头,也不是什么不可为的举动。”
男子不禁笑起,收回折扇指指上空,神情一时玩味,“说得轻巧,做起来难,人在做事的时节,常人都要说什么神仙在看,但到头来福祸报应,就真能应到人身上?尝尝做那等有违本心的行事法子,尝到甜头,自然也就要引得人趋之若鹜,铤而走险,再想想秉持本心所吃的苦果,名利权财兴许都沾不得边,又何苦去吃回头枯草。”
“少侠前来八方街,如何都是替我遮挡了些视线,我让你一手先机,若是胜了,今日事我便不再追究,那乔兰姑娘,你大可自行带去,无需担忧身后追兵。”
话至此地,两人都是晓得无法劝动彼此,故而也是收去无用言语,两两相视。
从未有人见过八方街街主出手,一来是因身居此位,着实无需施展什么武功,凡事更无需自个儿前去做,只凭手下豢养无数打手武人,便可将整座八方街把持得稳固,二来是行踪无定,鲜有展露锋芒的时节,故而多年下来,八方街中人都以为,这位极擅同人做生意的街主,分明就是位文弱人,腹中才气忒高,但并不习武。但云仲却晓得,弃剑半载之间,老茧褪去不少,更是因出拳路数,
本就同剑术不相干,无人曾可瞧出自个儿乃是位练剑的剑客,唯独是眼前这位瞧面相很是年轻的八方街街主,才不过见面几回,便是将自个儿根底瞧得通透分明。
于是少年将青牛牵到檐下,朝牛头上拍打两三下,犹豫片刻,贴上枚黄纸,旋即才是迈步回返,瞬息之间递刀近前。
而街主只是将折扇收起,凭扇骨迎刀,磕碰时节金铁声响,于街心当中传开去。
男子一手折扇短过少年长刀许多,江湖当中人人都是晓得寸短寸险,寸长寸强,可接连走招六七,男子身形不乱,虽是步步招架固守,但却是将少年单刀攻手尽数接下,半点颓势为显露,且是专挑刀尖下头三五指的地界相迎,反倒是震得长刀阵阵鸣声难止。
云仲亦是眉头浅蹙,瞬息之间递招十余,皆是倾力而出,理应是奇快,寻常江湖中人且难应对,可偏偏便是这位向来未曾见过出手的八方街街主,单凭一柄铁扇便将刀光阻挡到身外,最近时节,也未曾近于五指,章法路数羚羊挂角,竟是出奇高明。任江湖中谁人都是知晓,功夫一日不运,便要足足后退三日苦练,可眼下这位街主向来不曾习武,更是一载之间大多外出游山玩水,眼下这等身手,实在古怪得紧。
再变式时,少年刀已然慢将下来,并不凭快取敌,反倒是操起叠瀑招法,灌以浑身力道,踏地走刀的时节,青石也震,围绕李紫境周身时节,刀刀皆未曾绕开要害,运足力道,将那柄铁扇震得险些脱手,却依旧是不曾见半点取胜端倪。李紫境扇面运得奇快,由打少年变招过后,终于是也随之放缓下来,借眼下力道奇重的一刀,再展扇面,探臂后撤一步,生将那来势奇凶狂的一刀错来,划过扇面,结结实实砸到脚底青石上头,震起蛛丝遍地。
变招之间,最见根底。
于是白衣的李紫境凭扇面展全时锋芒,竟是将那位黑衣少年稳稳压住,虽是招法略逊,可少年握的终究不是一柄剑,于是由原本步步相逼,不得不改为守势。
终究是有住到近处的人家,纷纷走到二层楼中观瞧,当即便是如遭惊雷抚顶,纷纷唤来家中人前来观瞧,皆是心头震动。毕竟谁人此前都没见过这位从来罕有露面的八方街街主,竟是身手如此高明,分明那位黑衣少年瞧着使刀的架势,便不知比起寻常那些位江湖人高出多少来,却是被那位白衣稳稳压住势头,迟迟难以将风头扭转,街中兵刃震响声绵密,已然是连为一处,单凭寻常人耳力,难以分辨。
乔兰从始至终,浑身都是轻颤不已,方才弓弩震响,虽说是心性尚佳,也从未见过眼下这等场面,费力环住青牛脖颈,早已是浑身冷汗淌落,更莫说虽是门外人,却也能瞧见如今场中少年原本舒展刀光,已是渐渐难以瞧见踪迹,且步步退后,自是晓得场中局势,
很是有些不如意。
直到今日,乔兰也不晓得这位本就无多少交集的少年,为何要如此举动,原本乃是街中不愁银钱的江湖人,得了街主厚待,理应便要好生在此听街主号令才是,但却偏偏是这么位交集极少的少年,竟是当真不遗余力要将自个儿送出城去,甚至搅动起如此风波来,引得街主出手。
而缠斗一炷香后,李紫境却是无端将铁扇抽回,接连退后两三步后,再无出手意味。
原地仅仅剩下一位前胸臂膀衣衫破损多地的少年,嫣红血水贴衣袖滑将下来,倘如目力差些,黑衫当中嫣红,便是藏匿得无影无形。
“当初遇袭那日我曾说过,我并非习武之人,可倘若是对上习武之人,那人即便是手段独步天下,我也不见得会输。”
李紫境神情很是古怪,分明是稳站上风,可面皮却是瞧不出丁点欣喜,反而是狠戾凄哀一闪而逝,收起折扇静静望向少年,也不顾后者如何应答,自顾自讲起,“有些事当真不像少侠所想那般容易,也更不像是面上那般清清楚楚,兴许也唯有身后,才可有人能琢磨出些许滋味来,但李紫境早已不是李紫境,无论是世人眼前,还是八方街中人眼前,叫李紫境的并无一人,反倒皆是要恭恭敬敬,问上一句街主。”
“其实从许久前我就很是有几分妒恨,妒恨那些江湖人,想到甚便是甚,无需顾及太多,更是不曾为种种事所制,心猿意马,便是让猿马奔行,心直口快,那便骂上几句世间荒唐,但这等事,李紫境做得,八方街街主却做不得,于是这嫉恨无边无沿,与日俱增。”
云仲神情微动,可还是将单刀拎起,寸步不退。
这位街主从方才时节,不论是神情还是言语,都很是古怪,起码身在八方街当中半载,见面数度,云仲都是不曾见过李紫境这般模样,很是古怪,却又不知是何处古怪,只得是静静立身。
韦沪舟早已出城,如今迟迟未归,恐怕已是苦斗,倘若是再耽搁一阵,只怕是性命堪忧。可饶是少年催动黄龙数百次,乃至于使手腕黄绳迎向那街主手头铁扇锋面,黄绳也只是抵住扇锋,并未有丁点动静,前两日留于体内内气,也仅是剩余丁点,未必就能离体而出,眼下情景,倒当真是束手无策。
“也罢,估计这城中,也无人能平心静气听我一言,故而即便是我行善还是为恶,因果都是要落在八方街街主上头,至于李紫境,不过是冬时夏蝉,无人在意。”男子叹息一声,旋即神情归于平静,展开折扇,朝四周楼宇当中,缓缓挥动两下,再不开口。
一茬比起方才还要绵密的百余箭雨瞬息而来,却并未朝少年而去,反倒是冲屋檐之下女子青牛,刹那便至眼前。
第六百九十五章 路里雏菊
宣化城外头,一身血水的韦沪舟依旧摆开拳架,似乎浑身上下刀伤箭伤压根不曾妨碍动作,前胸背后悬着足有**枚箭羽,当中大半尽是被韦沪舟强行折断箭杆,而出手时节,尚瞧不出丁点异状,死死盯紧眼前同样是显现出许多伤痕来的莽汉,脚步流转,竟无丁点颓势。
韦沪舟年少时虽是不曾入江湖,可身在村落内外同人交手斗殴,当真可谓是资历经验极是老道。寻常两村之间,本就相距极近,起甚纠纷,便是要惹得许多终日无事歇耕时节的少年人邀约上许多同龄人来,持扁担铜锁,浩浩荡荡三五十人,前去两村之中的地界,凭拳头大小说话论理。于那时节,韦沪舟便是出名的敢下狠手,往往是孤身赤手空拳冲到阵中,逮着位瞧不顺眼的倒霉人,便是一通劈头盖脸拳脚相加,周遭人尚且阻拦不得,生生将那人揍得面色乌青,面颊肿起数日难消,这才堪堪罢手。
有这么位揍架时节起势的狠主,自是令两村中人传扬开来,纷纷都是避让,一来便是这位爷向来不要命,二来生怕是跳脚过于欢快,遭此人惦记上,没准下回聚众打斗的时节,便要挨上狠狠一回打,反倒是背离终日无所事事,找寻些泻火契机的初衷。
而眼下韦沪舟分明立在危墙,却是无端想起许多当年事,于是无论周遭围拢而来的八方街武人如何步步紧逼,年轻人拳锋,始终都是朝准眼前那位汉子,不出几炷香时节,力道倾泻,重手频出,生将那汉子眉骨打得皴裂,皮肉翻出,森森白骨随血水一兵尽可看得分明。而韦沪舟自个儿遭一众武人连同控弩之人围绕,当下也是吃了许多苦头,八方街中的武人本就是身手极为高明的一撮,出手时节,尽数捏紧了走招的节骨眼,又岂能尽数避让,浑身多添十几处伤痕,在所难免。
“死在城外这几十人里,有几个乃是我邻村之人,从小就是游手好闲不学无术,且嘴上不饶人,明明是从没吃过什么好米汤,却终日随人外出打斗,大多都是吃过老子的拳头,有两位甚至遭我拳头揍过后,足足躺了六七日。”韦沪舟接连几拳砸到汉子侧肋处,倒退两步,突然开口咧嘴笑道,“当时看着当真是不顺眼得很,可过了这些年,相逢几回,反而觉得比起旁人来还很是亲近,老话说是不打不相识,那时候瞧着恨不得将脑袋拧将下来的死敌,而今却觉得是很好的几位故友。”
“那汉子,许久没跟人赌过,今日老子跟你赌一回,你可敢接?”
韦沪舟笑意很是浓厚,呲牙吐出口血水,舒展双肩,盯住眼前汉子,“要晓得甭管瞧着再坚实的河堤桥墩,遇见一两阵大浪,兴许依旧稳固如初,可要遇上接连无数回大浪来,也迟早要给砸得粉碎,不妨今日便赌一赌,究竟是我先倒,还是你先叫我砸断浑身骨头。”
汉子也是笑了笑,将那柄长刀拽起,搁到肩头,瞅了眼本就被炸得主骨扭曲,又被韦沪舟接连打过几十拳的伤臂,竟然是默不作声,又抄起一旁长刀来,双刀握到手上,狰狞一笑。
“有何不敢。”
宣化城内街中,云仲咬牙拽出肩头两枚箭羽,旋即便是皱了皱眉。
李紫境无端使手段,倒是不曾伤着乔兰与青牛,还亏得是小生莲步,使得云仲赶在箭雨之前堪堪赶到,不过依旧是中箭数枚,虽说是拼劲扭转身形,依旧是两三枚箭雨吃了个正着,其中一枚贯入背后,穿肩而过。
少年运刀断去箭头,旋即便是朝浑身颤抖的乔兰笑笑,“能否劳烦姑娘,替在下抽出箭羽来?很是碍手碍脚。”
而李紫境也不曾再度施展手段,反而是笑意盈盈立身街心,瞧着少年遭弓弩贯穿前胸后背,竟然从头到尾也不曾有半点动作,收起折扇,静静看着云仲额间淌落汗水。
乔兰从不曾见过有人被弓弩贯穿前胸后背,幸亏是少年所穿黑衣,不曾有多少嫣红色,可衣摆仍旧是有血滴淌落,滴滴落在青石路上,同雨水融到一处,霎时间便是不忍,将双唇抿得发白,犹豫握住箭杆。
“少侠为何如此不惜命,倘若是无今日事,少侠依旧是八方街中贵客,钱财威势一时无二,又何苦偏偏要替不相干的人出头。”
云仲身形微微一滞,“大概是自从来了这宣化城与八方街,终日所见,都是那等看不惯的事,打心眼觉得厌烦,便寻思着要改变一番,怎奈能浅力微,便只好由此处下手,本就是有些自私的念头存在其中,姑娘不责怪,已经是感激。”
乔兰晓得少年的念头,而云仲也是知晓乔兰心思。
于是本就是不相干的两人,今日冒连天箭雨,也要走出这座城去。
“汀兰姑娘原本不也想离去,为何今日不见?”
血水迸溅,箭杆抽将出来,上头血水险些染红女子衣裙,后者稳过好一阵心神,才是颤声开口,“兴许是她仍旧不曾明白自个儿心意,也或许是从未见过今日这等阵势,我等终归是俗世之间寻常女子,不曾见过眼下场面,难胜过心头怯意。”
云仲点了点头,将身形挺直,不曾再多说什么,而是微微蹙眉望向李紫境。
而李紫境也晓得少年想说什么,将折扇重新展开,挑起嘴角来。
“能由城主手上带来如此数目军卒,也算是本街主的本事,本就不可调和的事,又为何要留手?江湖里头很多人说是道义当先,可并非是江湖人,更不属那等爱惜皮毛的清高人,使何等手段,又为何要循规蹈矩,迎合你的心思?”
可李紫境没想到少年听闻此话过后,只是淡然点了点头,像本就是理所当然一般平淡开口,“也对,街主话说得不错,本就有这等本事,何苦非要遵循江湖上那套极假的说辞,眼见八方街根基为我所动,损耗街主多年心血,又岂能事事都要讲究个规矩,能胜便是最好,又何苦将道义挂
在嘴边。立场不同,街主说服不得在下,在下也没法子同街主讲那些老生常谈的仁义,一个是身无长处的江湖人,一个是精于世事的生意人,对错尚且不论,本心都是不同。”
李紫境没搭茬,只是折扇摆动放缓。
宣化城飞檐,同颐章大多富庶地界飞檐,也是相差无几,雨水才停,积水顺飞檐走低,滴滴串珠落在青石路上。
两枚雨滴相继落下的时节,李紫境身形无声无息由少年身后显现,一拳将少年打到对街铺面当中,门户炸碎,木屑纷飞。
而男子身形不停,瞬息晃动,再是将踢到街心正中,犹如纸鸢短线,摇摇摆摆,而后狠狠踏到少年后心处,生生踏碎下方青石,骤然炸开数缕血花,随未涸雨水散开,旋即双拳不停,接连无数拳朝少年腰背压落,迸溅碎石一时腾空。
直至盏茶功夫过后,李紫境才抽回拳来,吐出口气来,蹲在少年身侧,狞笑不已。
“我生平最恨的便是你这等人,分明只是个再寻常不过的江湖人,不过身手略微高明了些,就成天想着将整座世间背在身上,就凭你也能背得动?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还终日想着替人世间的苦命人说上两句公道话,做几件仁义事。我都做不得,你为何就能做得。”
深坑之中的少年并未应声,大抵是遭遇这阵怒涛狂澜似的拳头,已然砸碎心脉,半晌也不曾有丁点动静,血水很快便将足有六七指深浅的坑洞,填起小半,腕间黄绳亦是血染。
而蹲在一旁的李紫境分明是极怒,瞧见血水渗出过后,面皮却是瞬息流露出些许凄哀意味,而后再度变为狰狞,哭哭笑笑,形如疯癫。
长街之外,有位女子背着枚瞧着便奇重的行囊,怯生生望向四周空旷长街,听闻此处震响,小心翼翼踏上街来,旋即便是望见乔兰,很是欢愉招招手,朝乔兰方向而来。
大抵是距离极远,女子不曾看见乔兰此刻面容,惊骇哀恸,分明是咬牙忍得,泪水仍旧止不住淌落,浑身似是筛糠一般颤将起来。
而李紫境却似是耳力奇好,相隔一整条街距离,起身回过头来,正好瞧见那位女子朝乔兰跑来,狞笑两声,喃喃自语,“既是今日杀心顿起,杀一个也是杀,杀一双也是杀,怪就怪这小子偏要触霉头,可怨不得我。”
坑洞之中有一只手颤颤巍巍伸出,分明方才被踩断大半骨头,却不知哪里来的力道,死死握住李紫境脚踝。
于是男子面皮猛然抽动起来,无声转过身去,顺势拧断了那少年右臂。
而匍匐到地上的少年,分明面皮上尽是血水,已然有一眼难以睁开,却还是强行抬起头来,朝李紫境咧嘴,缓缓笑将起来。
似乎是从碎石里绽开朵叶片参差丑鄙的雏菊来,血肉模糊,笑意反而张狂恣肆。
第六百九十六章 孑然一身,只借双拳
淅淅沥沥血水沾染少年满袖,尚由打唇齿当中不停淌出,起初似是涓涓细流,而后便是越发壮大,且时常吐出几口淤血来,模样相当凄惨。
李紫境愤恨意味奇浓,朝少年胸口处又是足足踏上几十回,神情更迭数次,到头来依旧狰狞。
时至如今,云仲身负重创,除却箭雨贯体之外,最重几处伤势便是李紫境所留,连云仲自个儿也是从未想过,虽说早就猜着这位八方街街主身手高明,却是当真没想到,这位李紫境来头竟是如此大,就由打方才出手时节,身形瞬息闪逝,便知晓起码便是有足足三境修为,灵犀一动,踏空走影,虽不见其余法门,可就凭方才那等瞬息身形,就可窥见一二,兴许比起三境,还要高上一层楼。
搁在平日里黄龙不曾沉眠的时节,云仲倒当真算不得苦恼,最不济黄龙神通频出,哪怕是李紫境境界再高上一层楼,也可支撑上一阵,不见得取胜,起码也可找寻出自保的手段,但眼下黄龙分明是无动于衷,任凭如何催动,仍旧是犹如条再寻常不过的黄绳,踏实缚到手腕当中,任由血水染得猩红,尚无丁点动静。仅是方才片刻之间,挨过数十近百拳脚,云仲胸膛主骨便是破损大半,如今即便喘息二三,也觉痛楚揪心,九成是断骨骨茬戳进皮肉脏腑,痛痒难忍,右臂生生为李紫境折去,难运半点力气。
入江湖来,大小负创不晓得多少回,可距鬼门关最近的一回,恐怕便是眼下。
李紫境面无表情瞧着血水碎石当中匍匐少年,后者面皮分明已是破损多地,连喘息都是小心,并不敢使丝毫力气,可还是咧开嘴来,很是张狂笑起来,于是又将少年踢得仰面朝天,将靴底搁在少年胸口地界,并不似方才那般运力,反而是缓缓压下。骨肉撕声一如裂帛,少年唇边血水淌落更多,已是难以止住,很快又是蔓延开来五六步,两眼失神,但还是隐约能望见些许狞笑。
早年时李紫境也曾见过江湖人,毕竟许多江湖当中帮派生意做得不小,里头身居高位的舵主堂主,并没有半点江湖武夫的模样,反而是穿锦裹绣,出行时节宝马香车,同那等帮派当中面皮脏污的寻常帮众,恰如云泥,且最是晓得应当如何做生意。下头帮众终日吆喝着什么仗义疏财,弟兄情意,可当真是见着取财的时节,纷纷是寸步不让,即便是区区几两银钱,也得吵得不可开交,到头来竟是有许多反目成仇,动起兵刃的。
可李紫境从没见过如眼前垂死少年这等江湖人。
说是生来便少生了一魂三魄,灵智不曾开,少年却很是晓得礼数规矩,言谈话语,举止动作更是滴水不漏,就连八方街中许多平日眼界极高明的富贵人,同这位少年交谈寒暄几句,都觉得这位明面上乃是凭身手功夫过活的江湖少侠,其实少年老成,不论心性还是言谈举措,都是要比起年岁不知沉稳周到多少,乃至有几位见过云仲交谈一阵过后,总要将自家那游手好闲的儿郎,好生骂上一通。
但越是觉
得少年为人极好,越是发觉那少年并不畏死,李紫境神情当中狰狞冷寂,便是要浓厚一分,到头来竟是不再出手,居高临下,朝少年眉心当中点过一指。
“昴日官的本事,我从来便是不稀罕,只不过是群觉得能凭自个儿本事,令天下安生的糊涂人。”
“今日让你早些身入黄泉,未免有些无趣,许多人都说是诛心为上,今日便就试试,倘若将你心思也一并磨灭个干干净净,你云仲可否还能临近身死的时节,展露零星笑颜。”
李紫境从始至终,神情都是怪异得很,时而面露悲切不忍,时而狞笑跋扈,而正是这番话说罢过后,神情出奇平静,瞥过两眼街外那位举步不前的女子,不曾出手,而是将那一指伸出,丝丝流光滚落下来,千条万条雾绦悬于少年那张已然瞧不出丁点清秀的面皮之上,骤然化入浑身。
云仲自然晓得,李紫境如今施展的乃是门神通法门,但纵使是勉强睁开眼来,不过是望见茫茫云雾如霜如霭,顷刻灌入周身,两眼渐渐合起,再难支撑。
瞥见少年使出剩余力道要张嘴说些什么,李紫境反而很是鄙夷,使折扇将云仲血肉模糊两眼合上,旋即很是嫌弃,使少年黑衣衣角擦拭扇面,却无论如何都擦不净血迹。
“甭费劲了,饶是你来历莫测,身在此间,也照旧是无人来援,临行前好生将此事看毕,也好休做个糊涂鬼。”
男子怔怔出神,似乎并不忧心方才显露神通,会使得城中泛起何等波澜,只是自行起身,走到那头怒目圆睁的青牛身边十步处,舒坦坐在飞檐之下,将折扇插入腰间玉带当中,浑然不顾白衣之上蹭得些许花红色,如是自言自语,又好像是同那位浑身战栗的女子闲聊,轻声细语出言,“说句实话,当初将那些女子收入楼中所耗费的银钱,如今身在百琼楼的女子,大多已然是偿还清了,且有好些位,实则已然多赚取了数倍,尤其是两位身在最高一层楼的女子,几年来生意最好,没准所赚取的银钱,已然足够抵过数十倍,于情于理,我这当楼主的,应当放人归去才是。”
“但就算是八方街街主名声近些年极为响亮,到头来也不过是个不入上三流的生意人,既然是生意人,心头就断然没有雪中送炭的道理,明明晓得是趁人之危,但也不得不做此等下作事。”
李紫境抬头打量打量低头轻颤的乔兰,无缘无故勾唇微笑,“乔兰姑娘可晓得,八方街除却住户之外,还有多少人盼着每月月末那点堪称微末的饷钱?仅是街内便足足数百位,街外更是数十倍于街中,算上那些铺面生意之中的伙计下人,走商行商的脚夫镖师镖头,连我也不晓得究竟是要有多少人,需靠我养活家中人,不至于隆冬时节无银钱添衣,不至于三伏天时仍着旧袄,馋酒可饮,饥时得食。”
“生意人说到头来,起初并无忌讳之处,赚银钱不丢人,也就自然不会在意什么手段。兴许旁人起家过后,总要爱惜羽翼,可我这街主也是由打泥塘当中爬将出来的寻常人,若是不
曾使尽手段,莫说是如今坐拥八方街与万贯家财,恐怕已然沦为路边野狗果腹腐肉,连筋骨都要被乌鹊寒鸦啄食得干净惨白,又怎会去爱惜这身本就脏污羽衣。”
又是好一阵闭口无言,李紫境面皮由红变白,而后嘿嘿笑了两声。
“百琼楼生意做得极大,真不缺一两人,不过规矩便是规矩,我立的规矩,要是真让那小子破了,那这座百琼楼,与别处的百琼楼,又应当如何去管,谁人都盘算着无需遵循规矩,都想着脱身,生意便不再是生意。”
云仲迷迷蒙蒙合上两眼,不过随即便是又睁开两眼,四下里观瞧,却是心生熟悉。
想当初虹桥上头那位老者来时,亦是这等情形,周遭浓雾遮掩,由打身前左右滚滚而去,忽而复回,一时觉身不立天地,乘风自在难束己身。眼下虽是难说究竟是神魂临散时虚境,还是那等玄之又玄假境,少年总归是叹息一声,终是将方才浑身剔骨痛楚搁下,难得深深吐出口气来。
如今才晓得有黄龙傍身时节,进退无忧,心头总是有底气,而今黄龙不出,却当真是不晓得能凭何物同人争个短长。凡夫俗子,寻常刀剑,又如何同修行人比个高低,纵是以命相抵,到头也是收效甚微,白白折去性命,本就是人世间听来不舒坦,但人人都心中有数的常理,可不曾走到这般境地的时节,谁都是难以想到如今情形。
想到此处,云仲却是无奈耸耸肩头,自顾念叨,“起先还真以为是自个儿胆气渐壮,身在宣化城中无论是遇上谁人,都觉得起码可保全自身,眼下看来 还是占了黄龙的便宜,如今却是狠狠吃过回瘪,不认也得认。”
云雾渐稀,而云仲也是难得浑身痛楚尽消,摇摇摆摆由云头之上迈步而下,周遭罡风狂涌,衣衫翻动,不过几时便已是缓缓落到山中,饶有兴致观瞧四周,浑然不似是那等将死之人。
城外有位年轻人。
将磨损到可见白骨的拳尖前那人推开,壮硕身形缓缓倒将下来,且不忘朝那莽汉身上啐过一口,放声大笑,浑然不顾周身重伤堆叠。
韦沪舟终究是凭一人之力,生把汉子前胸打得塌陷,最末一拳不偏不倚轰到面门之上,老茧横陈右拳,险些陷到汉子面皮里头,而汉子手中始终握住的那柄长刀,临倒时节,依旧紧紧握到手中。
周遭鸦雀无声。
谁人也不曾数清韦沪舟混身上下挨过多少刀,更是不乏那些位武人伺机偷袭得手所添伤痕,可那位八方街中小二,就硬是抵住浑身伤势,一拳又是一拳,夯铁捶金一般,将那位瞧来身形足足高过两三头的莽汉打得僵死过去,再无动静。
而那位满脸血花的年轻人,有意无意看了眼城内,咧开嘴来,露出如若搽朱的牙来,耀武扬威似放声大笑。
未入江湖嚣狂逞威,只借双拳群敌俯首。
当是生来一大快事。
第六百九十七章 恶犬
李紫境从小就是个孤苦人,从少年时听同乡中人便是说起过,当年自个儿双亲尚在时候,同乡老者便是劝诫过,千万莫要觉得趁自个儿年富力强的时节生儿生女,图日后自家儿郎能走出这等穷乡僻壤的地界,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也好将自个儿从这等同冤狱鬼焦土的地界当中提携出去,享几日清福。可两人并未听进耳中,仍旧是决绝将李紫境保将下来,将本就微薄粮米,尽数留与尚且年幼的李紫境,虽说日子清苦贫寒,时常是不得饱食,却也可勉强度日。
但唯独有一点,两人不曾想得仔细,那便是此间并不属那等沃土地,连年常有灾厄,本就已是贫寒至极,每载下来难有饱足的时辰,倘若是逢灾时节,遍地饿殍,早已是算不得什么稀罕事。
李紫境方才六七岁时节,村落周遭八百里受灾,起因乃是接连百日不见日头,清晨至夜里,丁点日光也无,近乎是整整数月之间,出门时节也需灯火,伸手难见五指,草木不生,更莫说田中秧苗,生生烂到田中,更是使得村落当中十户九空,连同村内外十几里树皮嫩草,或是那等还算殷实人家的耕牛,也尽数被饿到已然失却神智的乡间人吃了个空荡,除却浮土之外,无物果腹。百来日时节,原本近千口村落,足足饿死数百户人家,十不存一,尤其是那等老弱妇孺,倘若是家中尚有点零星余粮,走漏风声,则是必定要被许多闻讯而来,已然是行事肆无忌惮的壮年汉子抢了去,夺去余粮,而后打个生死。
平日里皆是和善乡邻,此间远近内外都素有善名,可当真遇上这般大难,人人都只顾自保,为一两米都是要抢出人命来,乃至于有些已然饿到发狂的汉子,都是将两眼望向村中老幼,起初倒还是有几分人性存留,可真已饿得周身清瘦数十斤,且肿胀上两三圈的时节,似乎这等所谓人性,也变得不值钱了起来。
可李紫境直到许多年之后,才晓得一件事,遇上灾祸的时节,最容易杀人的并不是那等饥肠辘辘抛却人性的汉子,而是路边饿殍死后数日所遗留下的瘟疫。
百日不见日光,千里受灾。
仅一地村落就近乎是无人存活下来,又何况是周遭几千里,运气还算尚可的,落在受灾边缘地界的乡民,总能携老幼逃难,去到别处,虽说背井离乡,但起码能保留下来一条性命,可那些位距离外头无灾地界的,总不愿背井离乡,待到村落当中无半粒米下炊,连树皮都是啃得光秃时,再想逃出此间,早就悔之已晚。
于是不过是两月之间,饿殍已然堆满整座村落。起初时节,因是李紫境双亲平素便是节俭,时常将粮米积攒下许多来,生怕是饿着尚且年幼的李紫境,所以相较之下,比起村中旁人,尚要撑得久些,况且李紫境其父,年少时节也曾习武,故而村中那些位饥肠辘辘汉子,并不敢前来此间胡作非为,抢掠作恶。但就算是余粮比起同村中人丰厚些许,也是照旧撑不得如此多得时日,起初还可勉强
应付,到头来亦是免不得忍饥挨饿。
大灾第三月末尾时节,李紫境双亲携李紫境走到距村数百里的时节,染上瘟疫,起初倒不曾在意,只当是饥饿过多时日,并未留心,不过两三日后便是咳喘,周身涌起无数血点来,且时常咳出血来,便知晓自个儿乃是染上瘟疫,便只好是每日将零星树皮草根,远远扔到李紫境手上,并不敢走到近前。
不出十日,李紫境便再也不曾接着从双亲手上送来的树皮草茎。
顺路还有许多逃难之人,纷纷走上前来,借着火光,尚且年少的李紫境将人们欣喜贪婪神情,看得很是分明。
始终落在李紫境身上的云仲,也是看得分明。
谁人都不晓得,这位仅有六七岁的孩童,由打地上捡起数枚碎石,将两根硬木削尖,守到双亲土坟前头,始终恶狠狠盯着犹如潮水一般的逃荒人,像极了一条恶犬,足足有数日滴水不饮,粒米未进。
大灾就在孩童昏昏沉沉,一日醒转不过一炷香时辰的时节,骤然消除,天上再度有日光浮现的时节,逃难之人终似乎是大梦初醒,朝身前左右素不相识之人大笑不止,到头来却是哭出声来,悲切嚎哭响彻四野,可究竟是庆幸自个儿熬将下来,还是出于失却亲友苦楚,亦或者是伤怀自个儿已然失却的人性,谁人都不曾知晓。
李紫境昏昏沉沉将死时节,被一家富庶人带去,一来是因面相生得极好,二来便是因那位富庶人,本就是出名的善人,听闻这孩童替死去双亲在此苦守多日,当即便是动起恻隐之心,旋即便是将李紫境接到家中,收为自家儿郎的书童。
虽是下人,可李紫境依然很是尽责,每日便是陪那位公子读书,本就是年纪相仿,虽李紫境大多时节都是沉默寡言,可依旧是与这户人家,相处得极好,更是与那位公子无话不谈。
云仲亦是知晓,因为借少年两眼看去,那些位逃难之人的面孔大都模糊至极,唯独是自家双亲与这位公子的模样,记得很是清楚分明。
“我家乃是生意人,可又不是生意人,听父亲说这些年来敛财无数,走的乃是后山小径,但从来没听过,究竟是凭甚敛财,待到你我年岁到的时节,咱可要一并前去瞧瞧,我爹到底是吹嘘,还是确有其事。”
每每那位和善公子如此言语的时节,李紫境通常便是撇撇嘴,将研墨两手停下,憨厚笑道,“公子不曾有那等做生意的天资,就连市井当中笔墨的价钱,都是不晓得个大概,如是我有心,必定要从中扣除些,留待日后娶妻用,想来公子也是瞧不出半点异处。”
“你有,”公子嗤之以鼻,“要当真日后你成了位不得了的生意人,恨不得将家中摆设皆换为金银玉瑙,还莫忘提携我这位不学无术的旧友。”
而李紫境倒的确是有几分做生意的能耐,每月月俸钱虽说算不得多,可依旧喜好空闲时节,外出同人做生意,耗费微末价钱购置下几枚稀罕物件,而后便同城中几位家中殷实的公子,换多几成价钱,一来二去,倒是也攒下不少银钱。
李紫境瞧着银钱喜笑颜开,云仲也是微微流露出些许笑意。
很快便是数载匆匆而过,公子接手家中生意,头一桩生意,公子携李紫境外出,两人共乘一架马车,却是朝北而去。
仍旧是一处受灾地界。
公子神情复杂望向浑身压制不住战栗的李紫境,一句话也不曾说出口来。
原来富贵人家戏称为后山小径的生意,便是将各地官府调拨的粮饷,收到自个儿手上,当年李紫境所在的那处村落,也是那位生意人做的手脚,将官府拨下的钱财粮米,尽数收归囊中。
回府过后,李紫境害了急病,大病足有半载,那位公子上门多次,可踏入门里的时节少之又少。
病疾初愈的时节,李紫境由打病榻之中坐起身来,头一件事却是将眉眼抬起,静静望着不知何时已然站在眼前的云仲,微微笑道。
“这便是李紫境的前半生,双亲早故,多年来以为是过得安生下来,却没曾想到头来,如此多年下来积攒无数欢愉,到头来却尽数变为千斤重担,压得喘息不得,险些横死与病榻之中。”
“往后那些年月,李紫境就不再是李紫境,而是变成一位手腕刚强,本事过人的能人,名更换过数度,最后的名头,就是八方街街主。”年轻的李紫境眉眼平和,神情也是自然,朝云仲缓缓道来,“换成是我,我也会与你一般选择,百琼楼中那些位女子,大多是实在无谋生的法子,自愿留在楼中,可乔兰汀兰,却是实打实的八方街街主指使下人作恶,不得不委身楼中。”
云仲蹙眉,望着眼前病容未去,却是一脸平和的李紫境,终究还是不曾想清其中古怪。
而李紫境也是知晓,摇头叹息,“我与少侠讲一件事,你便会知晓其中大概,置身此间也的确是我施展的手段,但可惜能撑到何时,在下也不知。”
李紫境同云仲讲起,说是古时有头走兽,人首蛇身,原本性情温良,从无害人心思,可后为旁人所害,天上仙家不忍,故是令其死而复生,不知为何性情大变,顽劣凶残,尤喜食人,形如龙首牛身,马足人面,为祸四方,后便为仙家所除,魂魄游无定处,喜依附于人。
“在下本就无德,可仍要在此拜托少侠一件事,我与那走兽皆是知晓,少侠身中有钓魂物件,如若是能施展开来神通法门,可否替在下将此恶兽除去。”
“即便是连同在下性命一并收去,也是无悔。”
第六百九十八章 如意如意,如我心意
尚且少年的李紫境脱口说出钓魂物件的时节,云仲瞬息便是心有所悟,原本走入南公山腹时,除却那匹花色杂乱的劣马与手腕黄绳,剑不曾携,银不曾带,除却此二物之外,孑然一身,就连碧空游都是连带佩剑,一并交予自家师父,当下就猜到个**分。
当初颜贾清还未出南公山半步的时节,恐怕生平所嗜除却酒水以外,就是痛饮至酩酊大醉的节骨眼,拎着枚黄绳前去山外溪涧之中垂钓,黄绳无钩也无杆撑起,若是要想钓着水中鱼虾,饶是那等常年置身溪江里头谋生的老钓夫,都尚且算在无米炊,却是偏偏乐此不疲,屡屡失手,第二日学堂散去,又是哼唱不知从哪处学来的怪腔小调,前去溪中垂钓。
而今看来,恐怕使黄龙垂钓鱼鳅这等在旁人看来暴殄天物的行径,倒真可找寻些玄妙处。
“力浅势微,要真是如今能催动起着尾黄龙,便断然不至于落到此番境地,入江湖起,好像还从未吃过如此亏,单论体魄负创,这回算在最重。”云仲摇头,也并不藏掖,无奈笑道,“按李兄言语,那走兽与兄台已然是不分你我,两两唇亡齿寒,恐怕纵使是黄龙神通多变,也未必能将二者剥离开来,倘若如今黄龙为我所用,又怎好出手。”
病榻上的李紫境,五官面皮同街中那位出手极为狠戾,且神情时常变幻的八方街街主并无多少不同,但如今虽是恶疾初愈,但神情却比起后者多出许多生气来,听闻云仲出言,叹气答来,“也不同少侠隐瞒,毕竟是那等古典野史都难寻出只言片语的古时恶兽,说句不掺虚情假意的话,饶是寻常狐狼无意之中触及了神通,直在人世间飘荡过不知千万载年头,本事也非常人可揣测。自打这邪兽入体附魄时,在下原本神智就已然剩余不多,虽说明面上依旧能抗衡一二,但实则却是外强中干,仅余如今此间虚境中这点微末本心,其余已是尽数被那恶兽夺去,再无回天之力。”
“不过墨入水时,水亦染墨,在下却是知晓,这位恶兽胸前两指下乃是命门,大概便是当年教旁人斩杀时节,落下的旧伤疾,倘若少侠可催动那钓魂物伤及此地,未免就无取胜的门路。”
李紫境沉吟片刻,还是将言语皆尽道出,正色看向眼前的黑衣云仲。
“停足尘世不知多少载,始终不得解,倒是因此恶兽惹出许多死伤,今日断腕,即便身死道消,并无惧意。”
云仲瞅着病榻之中的李紫境,后者定定望着眼前少年,直到过了两三息后,云仲才是轻声开口。
“当年双亲辞世,如今可曾忘却?”
本应当是极其不敬重的言语,云仲说得却很是平淡,连眼皮都不曾多抬几分,环视四周,微微点头道了声好家当。
李紫境许久也不曾应答,两眼朝屋顶望去,哀恸意味停留极短,一闪而逝,难瞧得分明。
“兄台恕罪,既是不
好作答,那容在下换一问,知晓那位公子家中,便是靠扣去抵灾粮米银钱起家一事过后,可曾有恨意暴涨,恨不得当即便是那位瞧来道貌岸然的善人剐上个千百刀,方可解心头恨意?”
李紫境咬牙,可旋即又是颓唐靠到床榻头前,“既是开诚布公,告知少侠也无妨,此间虚境到此便理应戛然而止,但其实不过几月功夫,我便将府中掺染此事上下人,尽数杀了个干净,手段皆是无丁点人性,如今想来,都是清晰得紧。”
“我非圣贤,焉能不生半点恨意,且的的确确如少侠所言,恨不得将已然垂垂老矣的那位善人,刮上个千百刀,才可略微平息胸中气。”李紫境胸膛起伏,终究是面皮扭曲,狠狠吐出句话来,“其实各地官府衙门,也不曾调运来多少余粮,这方天下,除却那等常年不生灾厄,受昴日官看重的地界之外,时常便要生出这等灾祸来,故而就算是开仓放粮,周遭各地也不见得能使得饥民人人都能饮上一碗米汤,可谁又能说,得了粮米的就一定不会是我家中双亲?这些位无辜受难的百姓流民,难道就是都该死?!”
说到最末两句,原本还是满面病容的李紫境,已是须发皆张,两眼血红,许久也不曾将气息喘匀。
“大病初愈,别动了肝火,”云仲宽慰,不过旋即才想起此地本就是虚境,于是便止住说下去的心思,冲李紫境拱拱手,“方才两三言,归根到底都是为试探兄台,道理也很简单,如若当真是世间人,不论过去多少年岁,当年大恨总不会忘却得一干二净,更何况沦落到自个儿不可做主的地步,起因也是心头恨怨难消,才招惹来那等恶兽入主。世上人总习惯说,万事有因果,倘若李紫境当初不曾生出如此深重的怨恨,自然也就不会招惹来那等游魂野鬼,但却忘了还是无辜之人最多,并不是那等遇祸之人都是自作自受,换成旁人,又有几人能摆摆两手,将此事抛在脑后,说这话的,才是当真猪狗不如。”
周遭云雾愈发浓将起来,云仲挥手,却始终也拂不干净,于是朝尚置身病榻当中的李紫境高声留下两句话,身形却是随不知从何而来的浓雾狂风,摇摇晃晃,再归人间。
黄龙摇头摆尾震开铁扇,回头望了眼好容易由乱石堆中抬起头来的云仲,目露讥讽,不过并不曾敢分神,连忙身形闪动,让过扇面中所携的烁烁明光,盘于少年肩头。
仅是扇面扫去,白衣李紫境身前,青石路刹那崩陷,形如破竹,明光升腾,杀出数十丈去,入地**寸。
饶是剑气也难撄。
云仲周身血水大抵止住,八成便是黄龙运起什么足夺造化神通来,原本十丈身形,如今也是折去近半,双目盯住眼前白衣街主,似乎很是纳闷天底下何时又蹿出位如此高手来,不过依旧是须发皆张,森寒獠牙展露。
即便血水止住,早已扭转寸断臂骨也可照旧使唤,云仲仍旧是目眩,捻指功夫
白木阵起,这才略微缓和些,拍打拍打黄龙后颈,咧嘴笑了笑,并不去管黄龙鄙夷神情瞬息递至,而是慢之又慢走到那柄长刀前,握住刀柄。
以往最是容易不过的举动,眼下锥心刺骨。
“那人跟我说最好是将你除个干净,苦命人说的话,往往不曾应验,今儿个试试。”
刀光可炽盛到何等地步,连立身场中的李紫境,都是双目微微缩起。
入江湖多载,云仲最先练的本就是快剑,所以这挂刀光,须臾已至,未曾留有片刻喘息功夫,反而一袭黑衣教血水尽然的云仲,这一刀并不曾蓄势,更是不曾如少年时节所瞧画本书卷当中那般,需得正色豪气叫出什么顶顶好听的招数,只是再容易不过的一刀递出。
如意如意,如我心意。
一刀破开铁扇扇面,撞退李紫境十步,双足陷入青石路中整整两寸,突兀生沟壑。
李紫境才抬头时,又是接连三五道刀光,叠势而来,凭周身金光艰难抵住半数,而后便挨得瓷实,再倒退出近乎百步,嘴角血溢。
原本颓势败相尽显的云仲,仅是站起身来握住刀柄,都已是受锥心刺骨痛楚,但眼下刀光连绵如潮水,海波圆月,竟也分毫无滞。
而李紫境身前多出数道深可见骨刀伤过后,也是不再凭扇面破损的折扇应对,通体金光流转,生生化出百来兵刃,携而同游,同云仲递出刀光拼到一处,步步紧逼。至少年仅十步时,云仲却是单手掂刀,不再递出似是不绝刀光,单手叩指,原本携百件金光所化兵戈无前而来的李紫境,恰好踏入阵中,青石尽化淤泥,随后蔓上后者浑身,残雨化锏,直冲经穴,连方才未散刀光,与白衣腰间残破扇骨,一并攻杀而去。
自上南公,云仲瞧过许多回柳倾叩指,阵外寻常如初,阵内物换星移,万物可用,理所当然便觉欢心,奈何天资尚不如意,入阵道一途更是极晚,然半载之间无剑可修,却是阴差阳错观宅邸花木修出阵来。
藏锋半载,而今齐出。
饶是李紫境修为高深,突兀之间踏入阵中,亦是神情变幻,可霎时为雨锏石藤所制,身形定至原处,并未挣开束缚。一来是因阵法横生,瞬息入局,二来便因黄龙虽势不在顶,依旧是倾力相助,接连吐入阵中数道风火,一时难敌。
但正是紧要时节,周遭楼宇当中,大抵是从未见过神通的军卒终是回过神来,眼见得那黑衣少年再度起身,当下便是将弩弦绷起,朝场中那分明应当身死数度的少年射去。
一道身形突兀挡到少年身前。
弩势远快过弓,瞬息落到皮肉当中声响,像是镰锄割去秋后粟麦,瞬息几十枚箭羽贯入皮肉,快到云仲都不曾腾手。
第六百九十九章 夜照霜
身在当初江湖,控弦操弓兵卒军甲,尚不在少数,而宣化城中这等持弩军卒,云仲倒的确不曾瞧着过几回,如何说来,弩机力道都是远胜强弓,故而今日接连吃得苦头,凡箭出后势大力沉,足足镶入青石路中数指,来势又岂能拖沓,实在难以躲闪。
而云仲望得真切,头一位挡在身前的,却是那位高挽云鬓的汀兰,而当着是身躯为弓弩贯入的,却是后来先至的乔兰。
也正是须臾之间,眼前身在阵中分明已经为阵中水火雨石的所困的李紫境,嘴角笑意顿生。
云仲置身江湖年头不浅,起初倒是不擅设局,只以手中剑对敌,胜或是不胜,皆系在剑术功夫高低,或是修为深浅,少有使计的时节。一因自打入南公山来除却静心修剑,打磨境界外并无太多手段,阵法难修,更何况接二连三负创遇灾,修为尚且停足不前,又何况分出多少功夫前去精修阵法,好在是身在颐章京城时节,由那位拳术极为高明的凌老手上接过一路内家拳,这才使得对敌手段有所增添。二来才是剑客心思,任敌手本领无数,仅单剑破之,历来就是江湖内外习剑之人毕生所追,水长海阔一苇渡之,才算是最为豪迈顺意的大自在。
可惜眼下弃剑,且莫说是单借剑术难以取胜,身间内外修为,也是低落至极,几载功夫死死落在二境,递出剑气刀芒,且要依靠黄龙身中内气,对上这位兴许要有四境高矮的李紫境,当然难有取胜的道理。
乔兰今日衣衫素白,生凭己身阻挡十几枚箭羽,当下便是衣衫尽染,绽开大片嫣红色,倒于汀兰怀中,眉头微皱,却是难得流露出些笑意。
“早晓得那封家书是寄与你的,原本已觉得习惯了身在泥塘的滋味,瞧罢那封家书,却不知怎得中邪,偏想着要将你也一并携出城去。我早已没有什么念头,家中尚无一人存世,可你却是不同。”
不顾乔兰惊悲交集当下涕泪横流,一身红衣的乔兰却显得很是平静,“都说是如何活法皆是一世,但这话在我听来,相当荒唐,此地天下人间,很多事都是身不由己,让步再三,不过唯独有一件事不可让,那便是能由己心思选个活法。”
说罢乔兰沉默片刻,望望身上箭羽,“我欠百琼楼的,早就已经还清了,还请少侠代我将汀兰携出外去,选个自己中意的活法。”
云仲掌中刀光再涨。
女子话音落时,周遭楼宇寸断,烟尘石瓦尽起,李紫境由城主府中携来控弩军卒,尽数埋入碎石当中,一刀递出,足足耗费两寸黄龙。
“内气留下,去找牛衣巷里那位孙掌柜,如今能留下乔兰性命的,恐怕也唯有孙掌柜,”少年看了眼同样浑身悬着**枚箭羽的青牛,“与黄龙同去,凭你体魄驮起汀兰乔兰,算不得什么费力事。”
黄龙分明很是犹豫,明眼人皆能瞧出那位白衣一己之力,便可应付自个儿与少年联手,早就不属三境中人,虽是手段见所未见,古怪得紧,但也绝非是如今云仲可一力抗衡的敌手,内气即便再
充裕些,二境终究是二境,如何胜得过三境之上,乃至隐隐高过自身的李紫境。
“且去就是,撑上一炷香时辰,倒未必算难事,有一尾黄龙护着,纵使是街主先前便是布下后招,也可保无忧。”云仲握住长刀,单手叩指,可眼前大阵依旧摇摇欲坠,李紫境身在其中,不出几十息便已是破去青石束缚,将云雾打得稀薄,眼见脱身在即。
十息之后,街中震荡。
浑身衣衫已显破烂的李紫境走出阵来,身后大阵轰然倾塌。
铁扇已不再用,李紫境反是伸出双拳狞笑。
“看来那小子残存一点灵智,还是同你透露了我些许来历,不过如此也好,终究是不必始终披此皮囊,放手为之,倒是极好。”
云仲亦不回话,抬手便是刀芒过街,同白衣双拳抵到一处,瞬息便是破损,而后再度挥出两三刀芒,威势节节攀高,无前无阻,但依旧难冲开李紫境身前紧握双拳,光华流转,青光渗出六七步外,拳威极盛。
而云仲凭如今内气,也唯有递刀再递刀,不退反进,同李紫境重新站到一处,面面相对,刀却比方才更快,却始终逃不过眼前人赤手空拳将刀光震得散逸开来,形同琉璃乱洒,溅落到街心之中。
阵法难出,仅借刀光,更莫说黄龙尚未在身侧,云仲很快便是有些捉襟见肘,纵使流水剑谱当中招法尽出,刀芒远胜方才,可终究是二境,况且手中所握,亦仅是一柄再寻常不过的长刀,再度递出十几度过后,已显细纹,被李紫境寻出空隙,一拳打得尽碎,身形倒退十步,再度震出口猩红血水。
而李紫境并不愿给云仲丁点喘息功夫,双拳显出层层细鳞来,终究是露出些许恶兽相貌来,双足踏地时震裂青石,再度欺身近前时,拳头稳稳压在再无遮挡的少年胸前,而后再耸肩头,力道如潮,将少年身形掀出百十步去,砸到宣化城门不远处镂蟒石柱下,尘土四起,唯独能听闻云仲低微咳声。
李紫境收拳,缓步走上前来,神色却比方才还要低沉些,将朱鳞青光流转双拳敛去光华,很是惋惜。
“刚才你若是唐突出手,杀尽周遭持弩军卒,那该多好,要是杀了个干净,没准我真会放你离去,不再追究你乱我八方街的罪责。心性坚固,终究难说祸福,况且那些位控弩军卒,也未必就是什么好人,对我与城主既然已是言听计从,让他们杀你时他们会听,找个莫须有的罪名,让他们诛杀无辜百姓时,他们也会听,又为何不该杀。”
云仲吐血不止,黄龙神通终究是治表,不过是暂且止住痛楚,可负创依旧深重,滔天力道之下,再度是伤及脏腑,抑制不住血水喷涌。
见少年眼见是难以挣动,李紫境也不急取云仲性命,反而是笑将起来,“料那李紫境也同你讲过我的底细,便不与你赘述,平白耗去许多言语,只同你讲讲,我为何被旁人所害。”
昔年天下初有,崖愚尚
非恶兽,反是同世上万民交好,施神通降雨雪,护佑走兽百姓,那时节人虽不及如今这般繁茂,衣不蔽体,但却同无数飞禽走兽一并过活,同受崖愚这等生来便携神通的古兽恩德。但从来善兽恶兽便是如影逐光,恶兽更是极多,其中有恶兽只因崖愚模样同自身相仿,便使诈将崖愚骗入一处大泽当中,运神通生生溺死崖愚,虽是得天地福缘死而复生,性情却是一改往日,居大泽当中,尤好食人,且运神通为祸四方。
“所以我瞧不得世上的好人,如若是伪善,倒还可容忍些,遇上那等心性淳善不曾为世事所改的,则是恨不得挖骨摘心。”说到此处,李紫境脸上笑容又是浓厚起来,只是如何看来,都是阴狠毒辣,“这便是为何我方才要遣军卒放箭,便是因为知晓你们这些势微之人,尤好三五成群取暖,就算不曾伤着你,那两位心性也是淳善的女娃,自然也会替你拦挡。”
“只可惜,你胜不过我,她们二人也走不到那处药铺,今日这条街道血水洗刷干净,铺上新运来的青石,百琼楼还是百琼楼,宣化城八方街,也依旧是宣化城八方街,不会有丁点变化。”
云仲没言语,其实也当真是没余力言语,专心借背后石柱撑起身子,耗费足足十几息,才缓缓坐起,咧开鲜红嘴来,笑得欢欣。
“其实苦命人就是苦命人,谁也配不上劝人从善,哪怕将自个儿的经历如实讲出来,循循善诱,旁人就一定要听,就一定有道理?终归是自己选的,在下也不能多说什么,输便是输,胜便是胜,成王败寇,才是天底下的常态。”
李紫境一怔,旋即点头,“是这么个说法,可你还有几分力?没那尾黄龙,凭甚取胜。”
云仲靠到石柱处,费力咽下口吐出淤血。
“我曾同天下江湖,借剑几载,由师父的剑招,借到那些位宗师高手独到剑术,而后又是得流水剑谱,不见得能得其神意**,许多不过浅尝辄止,到头也难言高低,唯独晓得还不曾有自个儿的神意剑术。”
“仅剩下一剑的余力,不知可否讨教一二?”
李紫境也是笑笑,双拳青光再涌。
“来来来,且教我看个分明。”
于是嘴角带血的云仲,很平静地将手掌抬起,低声吐出两字。
“走云。”
无波无澜,并无什么物件由少年手上腾空,而天外云朵渐乱,雨后长天,白云连瀑不知几百里,纷纷见惊惶,瞬息崩碎成无数碎云。
“夜照霜。”
天地之间有长啸声。
李紫境猛然砸到青石路上,脊背摧垮无数青石,似是狂风过路,毁去整条长街,牢牢钉到一处楼宇矮墙脚下。
剑风随后而来,滚石走沙。
天上白云扯出一线,锋锐至极。
第七百章 如释重负
李紫境似乎很是困惑,于是好容易缓将过来之后,神色也是狐疑。
明明是那位少年早已是难以为继,仅是胸前骨肉早就已近乎皆折,这等伤势莫说落在寻常人身上,就算是那些位早已修行有成的昴日官,浑身遇挫多处,折去一臂且近半身骨碎,亦不见得尚有站起的本事,何况在李紫境看来,云仲由打那条黄龙处所借气机,断然算不得凝练,乃至于有些驳杂,远不如寻常昴日官那般境界,却偏偏是递了这么一式堪称绝妙的剑气。
所以白衣李紫境在望向胸前那抔血花的时候,面色更加古怪。
除却潺潺血水之外,空无一物。
云仲扶石柱起身,捂住口鼻,拖着千疮百孔身子,缓缓往街口而去,走过方才躺倒的深坑,走过被剑气毁去七七八八的青石路,步履蹒跚,还是有许多血水从指缝中淌出,滴滴落在街中,落在足底留下的血印里。
仅仅是一条算不得很长的长街,云仲走了近乎两盏茶光景,才在李紫境身前停下,席地而坐,好容易喘息片刻,瞧瞧自个儿断臂,又瞧瞧胸前,黄龙所使神通也不过是暂且抑住痛楚,而今便犹如大潮褪去,一时苦痛齐来。
“小子,使剑气不使剑?”反而是李紫境先开口,脸色还是狐疑,身形却依旧难以挣动半点,蹙眉问起。
云仲很是费力才盘起双膝,刚要笑笑,前胸背后痛楚袭来,只得将面皮上头浅淡笑意收起,改为个相当别扭的神情,虚弱开口,“甭一口一个小子,若是按岁数定,我得叫你句老妖魔才是,况且打输打赢,岁数有屁用。”
搁在平日里,云仲倒是断然不会如此言语,只是如今痛楚齐齐涌来,实在无心思听眼前人一句一个小子后生,于是也不曾淡然言语,而是没好气答来,勉强将身形朝后仰了仰,略微解去痛意,这才缓缓道来,“那剑我也不过用过一两次,空有神意,搁在腹中瞧得见,但随经络飘摆离体过后,并无剑形,再说回来,我出的乃是剑气,将你锁在此地的本就是剑气,而非是一柄寻常佩剑。”
“走云这半招,在我看来很是稀松寻常,夜照霜这后半招倒是不差,一剑贯穿身内外,牢牢锁到此间,饶是我也难以挣扎,”李紫境毫无丁点落败气恼失落意味,表情出离平静,再也无方才狰狞相,淡淡笑道,“夜照霜这名字起得也是极好,倘若是什么都有了的人,又怎会晓得夜里月色照霜的模样,看来云少侠也是那等心细如发,且时常觉孤寂的人物,寻常江湖人,随口便是什么江湖义气,信手斩龙蛇,反而不美,败在这半招之下,输得不冤枉。”
“的确看过不止一回,但跟街主口中所言那般萧条沉寂,辛酸苦寒滋味不同,”云仲很是不以为然,慵懒道来,“夜来霜映月,天上是月,地下也是月,他乡之人,见此应当想起许多旧人旧事,再问问自个儿为何入世,为何练剑修行,分明霜冷
夜凉,心头余暖,足矣慰路上风尘。”
还没等李紫境再言语,云仲手上无端浮现出条黄龙,少年皱眉,可瞧见黄龙点头,才是略微放下心来,抬手将黄龙递到李紫境眼前。
“按理说,我该叫一声前辈,以前有句话,叫做未经他人苦,何劝他人善,但既然是无数岁月前前辈愿意替人间百姓做事,在下就私以为,前辈仍旧对于这座人间,还怀有些许善念,李紫境亦是吃过许多苦,何妨饶过他一步。”
时至如今,云仲言语还是有些犹豫,可随黄龙浑身青光浮动,神情也是黯然下来,再不愿多言。
原来几日前黄龙暴起,乃至不惜朝云仲这位由颜贾清亲自定下的钓鱼郎出招,滚滚内气压入穴窍,起因就是这位街主身负恶兽,云仲自己不曾看出半分端倪,城中人与八方街中人亦是不曾瞧出端倪,唯独在李紫境口中的钓魂物黄龙,早知晓李紫境如今神魂有异,故而接连折腾云仲许久。
白衣李紫境此刻很是平静,瞥眼瞧瞧云仲,后者略微勾手,将那柄无形无影的秋湖唤回手上,旋即似游鱼入水,重新落入经络其中,悠悠然落在破损丹田处,显得很是欢欣。毕竟黄龙犹如摧枯拉朽一般将囤积已久的内气灌入经络之中,当真可谓是久旱甘霖,原本已沉寂数月的秋湖,当真是拱手送予了云仲一份大礼。
“看来云少侠没说错话,果真只是剩下递出最后一剑的余力,”李紫境起身,低头看向胸前蜿蜒晕染血迹,神色突然变得很是感叹,而后抬头,略带讥诮讽刺朝云仲笑了笑,“可惜我尚有一战的余力,又为何引颈受戮,静候那条黄龙取我性命,不论是吃过多少苦头,还是为人所害,向善之心人皆有之,但我如今并不愿意去行善事,李紫境说了不算,你云仲说了也不算。”
说罢李紫境双拳之中青光再显,却无端又是消散开来。
白衣李紫境浑身颤了两颤,目光炯炯,望了云仲一眼,黄龙升腾瞬息扑到李紫境面门灵台处,张开嘴来,狠狠吸出道极长极长的青光,滚滚似雷震,声如瀑落,不出一炷香光景,便将青光由灵台中剥丝抽茧般吸扯殆尽。
方才那一眼,云仲身在那座虚境之中见过,那人曾经持着碎石尖棒守坟茔,那人也曾捏着黑灰覆满的鼻头,咬下块不知是什么走兽的腐肉,瞧得云仲辛酸不忍。
“多谢少侠搭救,可惜身无长物,并不能慷慨相赠,”李紫境再抬起头时,目光澄澈,朝云仲缓缓躬身,“八方街中不义之财,虽是极丰厚,可毕竟不是在下所有,而是那崖愚恶兽多年所积攒而来,故而不愿凭凡俗银钱送于少侠当成谢礼。”
云仲摆摆手,仅是如此举动,浑身刮骨痛楚便径直升起,还不忘勉强打趣笑道,“城外还有人等候,就不同兄台扯闲了,其实银钱咱也是不嫌弃,将大半散与周遭贫苦百姓,兄台自个儿留下些,剩余的匀
给在下两三成,也是未尝不可。”
李紫境摇头。
“本就是依仗那崖愚妖力存世,究竟历经过多少年月,连在下也说不清了,只记得长河改道数十回,皇朝更迭百二次,已是沧海桑田,如今崖愚神魂已为兄台身侧黄龙收走,在下寿数,想来也剩不下一盏茶的功夫,便烟消云散,终能得个自在二字。”
每说一字,云仲神色便沉下一分。
少年心思缜密,算不得粗枝大叶,早先虚境中李紫境只字未提此事,恐怕为的便是免去云仲后顾之忧,使云仲放手为之,而今才是轻描淡写将此话说出,却是使得少年胸中火气瞬息升将起来,最后竟是满面怒容。
“早些年时,神智尚安,听闻那崖愚凭机缘得来过一枚老药,最可修补丹田等地,知晓少侠并非我这等寻常人,丹田乃是重中之重,此物便落在城外一处茅庐之后,如若是少侠伤势过重,伤愈之后,再去取用就是。”
随李紫境言语声,街心有清风拂过,于是原本容貌极为年轻的白衣街主,面皮越发苍老,到头来已然变为皱纹堆叠,老态龙钟一位老叟,艰难停直腰背,神色却越发柔和。
好像唯有这等时节,云仲才猛然想起,这位看似已然行将就木的老者,原本只不过是位失却双亲,年方十几的少年人,乃至被崖愚制住念头的时节,恐怕还未必有云仲年岁长些。可就是这么位从不曾享过人间福分的少年人,见微风袭发尾,吹出无数深邃皱纹,竟然是出奇地淡然,就像是从很早以前便知晓该有今日,非但有惧意,反倒如释重负。
无边清风袭来,瞬息街上仅余一人。
云仲望着空空荡荡街心,与几缕飞灰,霎时觉得身心皆疲。
黄龙吃得饱足,浅浅打声饱嗝,斜靠到云仲肩头地界,将自个儿全身团起,舒坦哼哼两声,呵欠二三,大概便是心说这木讷的少年总算是上道些许,难得令自个儿吃了个舒坦,也顾不上其他,索性就合上双目打起盹来。
“方才那神通,再用一回。”
拍拍正熟睡的黄龙,少年轻声道来,“凭眼下情形,如何能出城同人交手,身在此间耽搁了过久时辰,虽说信得过韦沪舟身手,也不可就这么不管不问,今日死了一位无辜的李紫境,死了许多韦沪舟的至交好友,可当真不能再死一个韦沪舟。”
黄龙听得似懂非懂,可瞧见云仲塌陷胸口,与扭曲一臂,并不愿将神通再度施展开来,连连摇头,但云仲低沉神情,还是使得黄龙微微一动,不情不愿吐出口清气,笼罩少年浑身,自个儿则是化为黄绳,裹住云仲手腕。
出城之前,黑衣的云仲回头看了一眼。
原本白衣立身处,除却清风,别无他物。
第七百零一章 他乡亦是乡
自打云仲迈入山腹之中,南公山又是平静下来,除老小云仲之外的三位徒儿,并无一人回山,柳倾身在北烟泽中,已是有接连两月无书信传回山间。吴霜虽有奇门遁甲的本事,可惜唯独卜算功夫略微逊色些,死乞白赖好容易使三五坛好酒,由打颜贾清口中撬出了些口风,说是如今北烟泽遇夏时,飞禽走兽尚且躁动,更何况是遵本性过活的妖物邪祟,更是凶顽狂躁,纵是尚未负创,也断然无暇他顾,当然无书信回返。
颜贾清曾奚落过吴霜,说你这位五境的顶顶剑才,怎却偏觉得自家弟子难以应对世上种种,难不成是觉得自个儿教的本事忒差,故而才是终日惴惴不安,不得半刻闲时。一向不待见这位颜先生的吴霜却是破天荒不曾愠怒,反而是赔笑谄媚,教前者再算算其余几位弟子如今是否立身危难当中,说是好容易迈入五境,能正经替自个儿弟子撑腰,总不能如此闲在山间,忒没意思。
有道是吃人嘴短,纵使颜贾清今日再无黄龙左右心念,嗜酒如命的老病灶也照旧是时时作祟,更何况吴霜也本就是此道中人,况且最是知晓如何由旁人地界敲些好处。抛开别处不提,仅少年入山过后这十几日,吴霜便是借替江半郎看护狼孟亭的由头,由打人家宗门当中连诓带骗,讨来足足百来坛酒水,其中不乏凭老药所制的佳酿,气得狼孟亭那位平日脾气极好的大弟子,险些破口大骂,还要暗地埋怨几句自家不靠谱的师父,怎就做了甩手掌柜,任由这位高居五境的吴霜祸害山门,却又不晓得该如何应对。
接连多日好酒,自然是灌得颜贾清眉开眼笑,一时也不掖藏卜算能耐,替山间这几位外出弟子逐个算起一卦,尽数告知吴霜。
这其中前半帘卦象,当属云仲最为差劲,可谓险象环生,近乎是步步皆危,尚要牵连身边人,比起三位师兄,卦面算在下下等。
但吴霜急于去讨来下半签看个分明的时节,颜贾清却又是反悔,抬手夺回下半卦,说是今日身子欠佳,酒水便饮到这,剩余下半卦象,留到自个儿觉得通体舒坦的时节,再交与吴霜,省得到头来还要落得个过河拆桥的境地,留下后半截卦象,也算有拿人的本事。不过吴霜终究是吴霜,手段极多,听闻颜贾清这番言语并不焦急,反而是将酒水皆尽藏到南公山正殿当中,差遣青鸟代为看守,若是搁在颜贾清黄龙尚在的时节,断然不至于束手无策,可眼下已是近乎卸去钓鱼郎这一重身份,自然就别无他法。
南公山上青雀虽不过掌心大小,可惜灵觉实在敏锐,且最喜昼伏夜出,白日里养足精气神,夜间守于正殿当中,饶是吴霜不曾身在此间,如若是逞凶起来,尖喙戳实皮肉,最不济也得疼上好一阵。可怜颜贾清教美酒养刁了唇舌,夜夜前去正殿当中寻思着盗酒,两日之间却无一回得手,只落得个满臂红斑,且啄破皮肉多处,也只得咬牙往肚里咽,没奈何才是服软,
将后半卦象拱手送与吴霜手上。
“早就说这些青雀难惹,当年驯养时不晓得挨过多少回啄,这才好歹留下十来尾青雀,繁衍多年终留下四十九数,个顶个皆是精气神十足,能忍七日无米无水,当初还好些,而今无黄龙傍身,颜先生想去偷酒,自然是难过登天。”吴霜乐呵,展开手头那枚泛黄帛书,还没等瞧下半片卦象,先行嘲笑了一番颜贾清,好像并无忧心之意。
一旁颜贾清好容易爬上山来,额头汗水未止,便是抱起一坛好酒乐呵不已,听闻吴霜这般出言,满脸戏谑拍开泥封。
“呦,既然是如此宽心,手抖个甚?你们这些练剑的可是向来手腕稳当,怎么眼下黄帛纸无风自动,叫旁人见着,还以为是你吴霜上了年岁,稳不住双手了。”
山上依旧盛夏光景,青衣的男子放下手头黄帛书,竟然没去看那后半卦象,缓缓叹口气,望向山外烈烈日头。
难得五绝不曾登门来,南公山上下原本那等人皆觉危的情形,也是悄然散去,而今除却温瑜尚在山中悟境不曾外出,半月露面一回,其余四位弟子,已是尽出,柳倾所求的乃是天下安生,钱寅当属气运极好,留到那座悬空大观之上,没准真是被那几位道人整得死去活来,反而是起了拧劲,偏要将其中道法尽数学个明白;赵梓阳求的却是想得来个明白,早在多年前赵梓阳还不曾是白虎帮帮主的时节,少年就经常自个儿孤身前去外头打听身世,而今那位李三携赵梓阳而去,大概是多半能找寻到自个儿身世。
至于云仲,从头至尾都算是吴霜一处心病,起初就觉得这位少年实在是吃了许多旁人不曾吃的苦头,而后伤了又伤,除却筋络之外丹田也是毁去,虚丹仅剩那股火气游走周身,说不准何时就要为其所害,但唯独境界停足不前,尝过的苦头与所得好处,实在无法等同。
“如今我已不阻碍颜先生将黄龙传与云仲,不论是好坏,还要劳烦先生讲明,”吴霜随口问起,背靠藤椅望着山外云海雾气,经日头炙烤多时,越发蒸腾直上,近乎已然与山巅齐平,淡然吐出这么一句,“之前提起的雁唐州,如若是我揣测得不错,大概与南公山底那方地界,也是有千丝万缕干系,早年间我也曾化出几道内气探查一阵,发觉山下似乎自成一界,且与此间天下迥异,稍加揣测,便不难想到先生所言的那处雁唐州。”
颜贾清神情微动,却没接上什么话,随手将搁在吴霜眼前的桌案拽将过来,朝口中填过两片桃李,再缀上口酒,舒舒坦坦躺到一柄新藤椅上,眯起眼来望向云雾。
在眼光很是刁钻古怪的颜贾清看来,这座南公山也没什么好的,早些年见过的崇山峻岭,怪峰奇壑无数,单单说景致,南公山尚且排不进五指数去,也就这年年常在的云海,看罢过后,难得
能将躁动心思平复,使得醉汉暂且搁置下醉意,安然卧眠。
“是同一处,但又不是同一处,但既然云小子踏入其中,就算不是同一处,那也是相差无几。”
“黄龙也就是一条普普通通的黄绳,纵是上苍垂青,也仅有人生来天资高低不同,或是花枝生来就是妖冶勾人的道理,世上不乏那等天生地孕的通天物,可从没人见过一条只能在尘世间维持形状不足百年的寻常井绳,能无端变成一尾通晓种种神通的黄龙。晓得你心气高绝,但还是要说一句,雁唐州的高手,不见得就比这世上的五绝弱分毫,话说到底五绝也不过是个取巧的噱头,除了那位立起五绝这杆旗的山涛戎,其余都不过是些庸才。”
吴霜撇嘴。
“照你这么说,黄龙能胜过五绝?分明是打不过人家,还要看不起人家,这才是不要脸皮。”
颜贾清得了好酒,又是有甘甜桃李下酒,山巅虽是晒得紧,但云海遮挡并不如别地那般酷热,一时还真是不愿同吴霜拌嘴,只哼哼道,“打不过就得看得起?你吴霜当初被五绝联手险些打死,过后还不是照样瞧不起五绝,乃至于时常惦记着出招斩上一两个五绝,震震心气。甭觉得咱终日除却授业便是吃酒吃得酩酊大醉,不晓得你近些日子以来的动向,又想同五绝过招了不是?”
叫颜贾清一语点破心思,吴霜也是不在意,抹抹腮边酒渍,半点不避讳点了点头。
而两人都是心知肚明,吴霜心性,从来都是直白无遮拦,倘若是认定之事,极少有回转时节。
“黄龙乃是位古时大才集宗门上下耗费多年孕养所得,本不该算在通天物中,可后人却是发觉,这黄龙除却种种莫测神通之外,最为玄妙处在于可垂钓山水中气,垂钓愈多,则能耐更足,且可如寻常人一般境界愈高。起初不过是堪堪虚念念一的高矮,而经多代钓鱼郎温养,垂钓山水过后,眼下已可与四境比肩,并不逊色分毫,又因神通广大,故而遇上五境,其实也有脱身的契机。”
“只可惜黄龙所钓之气,在我看来实在是不地道,乃至无异于取他乡之木,撑自家幼树,所以这黄龙就费足力气折腾钓鱼郎的念头,要是无好酒可尝,曾有数次当真就顺了黄龙的念头,做起了违心事。”
颜贾清讲得很是平淡,好似就是同吴霜闲谈扯起家常,但吴霜又是何许人也,不需睁眼去瞧一旁人面色,就可听出颜贾清言语里的错杂纷乱,举棋不定,当下心头就明白了两三分。
这位邋遢先生曾经言说,少小离家,游荡天下,相比于异乡人而言,反而更像是一位置身此间天下的先生,握剑之人手心手背都是肉,但还是要更向着握剑的手心,到底有所偏向。
第七百零二章 独臂握剑
剑王山外数百里处,许久之前多添了处田舍。
本就是地处偏僻,此间无人家,仅有这一处草庐。
结庐人乃是个毛发稀疏日暮残年的老头,光看衣裳朴素得紧,就跟天底下大多躬耕多半生的田舍翁一般,无论怎么看,都是个老实本分的寻常老翁,且腿脚已有些不利落,终日外出时节颤颤巍巍,还不忘使长杆粘起深林中几枚素色蝉,大抵是用以填补家用。
老汉身边还跟着一位年轻人,常着灰衣,却是比寻常人少了一臂,时常没精打采,困意绵长,且稍有不如意,便是要朝老汉骂上几句撒气,几十里外市集之中,曾有不少小贩曾见过这等奇景,失却右臂的灰衣年轻人,追着位脚步蹒跚的老汉,足足骂上一路,而老汉依旧神情平淡,似是患有耳疾,全然不曾听见那独臂人叫骂,同市集中商贩买来许多粮种草种,乃至还有两兜树种,不急不躁,缓缓离去。
今日草庐极热,原本若说草庐周遭皆是绿树环绕古木参天,尚可遮挡大半日光,那接连几日雨水才歇,升腾而起,譬如蒸酒那般,除却热浪滚滚之外,湿气奇足,寻常人立身草庐当中,浑身上下都似是蒙上层水气,草庐四壁处处有水滴滚落。
袁本末盘膝坐到床榻处,面对眼前窗棂,左手挽住枚蒲扇,拼命扇风,却死活也难觉半点凉快意味,如今倒恨不得遭天阳狠狠暴晒上整日,也不愿身在这等湿热生瘴的地界,于是心头越发烦闷,蒲扇都是险些甩断扇杆,偏偏窗外无风,好容易扇动起的凉风,哪有半点凉意可言,扑面而来尽是滚热湿气,绝无丁点凉爽。
“娘的,也不挑个好些的地界安家落户,旁人筑庐都是挑冬暖夏凉的好去处,老混账却专门挑这冬寒夏热的偏僻破地,迟早生生气死到这荒山野岭。”
再难忍将下来滚热天景的袁本末放下折扇,使左手撑起身子,踉跄走到草庐外头,又是一阵烦闷,甭管是草庐内外皆是潮热万分,纹丝不动且是难觅清风,当下就没半点好气,朝不远处背对草庐盘膝而坐的老者道,“你倒是高明,你了不起,能同坐禅一般僵死在此地,老子却是忍不得,要前去山溪处冲个凉爽,今日晚时不归,你自求多福便是,别自行死在外头就好。”
深林当中有一处溪流,溪水常清,算是这夏日深林中难得的凉爽物。
天晓得才入夏不久,袁本末身在山溪当中浸过多少时日,总归是四野无人,索性一丝不挂浸入溪中,得一晌清凉,且可将种种纷乱冗杂心事放下,当然就情愿前来此间,而不驻足草庐。
“怨老朽不教你高明剑术?”背对草庐的老汉呵呵一笑,起身抖净衣裳上浮土,目光坦然,“与其说是我不愿教,还不如说你始终不曾迈出这步去,说来也是件很不容易的事,右手握剑十几春秋,突然被人斩去一臂,再换用左手运剑,谈何容易,起码要比世间人传言中难上许多。”
自那日雨中剑气腾空直起过后,袁本末便再也不曾施展过剑气,原本言语说得掷地有声,可自从前来这地界过后,却绝口不提学剑一事,老者更是沉得住气,同样也是从未说起过事关境界或是剑气种种,反而真像是个寻常的田舍翁,从集市中买来许多菜种草种,终日浇园灌水,似乎已然忘却当初两人对谈。
“你要是乐意传,老子怎会不学,”袁本末气得浑身微颤,指点老者鼻尖骂起,“既然是瞧不起独臂,先前又为何要一劝再劝,而今真到了此间,迟迟不提学剑,明摆是瞧不上我袁本末独臂,既然如此,我又为何要舍弃,面皮低三下四同你讨个剑术,倒不如拖将下去,也算是吃穿无忧。”
老者一如以往,也不动肝火,更是神情不变,指指草庐前三丈远近处插到泥土中的长剑,面容和善。
“剑就在那插着,拔将出来并不是难事,右臂没了尚有左臂,左臂没了大可用口齿,要是想拔剑,怎么都能拔,不妨想想,我要传的剑术高低与否,对你袁本末而言,难道真的是重中之重?宁可一日中耗费几炷香光阴去死死盯着那柄剑,还不如亲手将他握在手上,这才是剑客。”
“你连剑都不敢握,或是没那等心气握,还说什么学剑?”
一番话说得袁本末哑口无言,滚动两回喉头,才悻悻低下头去,长长吐出口浊气。
虽还不曾见过老者正经出剑,可这言语锋芒却也极足,恰好戳到心窝里头。心气这两字确是最难温养,当初剑王山上那位犹如野山怪的瘦弱少年,剑术如何都不及袁本末高明,可当真动起剑来,分明浑身破绽奇多,可无论如何出剑,都是难有分毫上风,反而是那瘦弱少年似是有走马观花过目不忘天资,数合之间,将袁本末剑术尽窥分明,再无胜算可言。
到如今袁本末睡梦当中,也时常可瞥见那少年狠辣笑意,与一手堪称卓绝的快剑,处处疏漏,但每逢深入时节,总觉误入白虎堂森罗殿,步步杀机,惊得夜半醒转。
“人之天资生来有高低,但你也不见得比那野少年逊色,起码迈出山门时那阵剑气,老朽已经许多年不曾见过,厚积薄发,亦算是天资。”老人瞧袁本末神色依旧低沉,毫不在意,走到后者身前,“倘若人人都凭天资过活,那这座江湖岂不是早就有定数,谁人应当做魁首,谁人应当为探花,但往往到头来那些位由少时锋芒毕露头角峥嵘之辈,并不曾叩问武道山巅。”
“也别急于辩驳,老朽伺候过你数载,早就是心知肚明,那少年不曾来的时节,你袁本末乃是剑王山中不世出的大才,接连夺魁早就令你失却谦勤心思,招法路数浅尝辄止,总以为旁人不及你,也更不必耗心思去深究人家招法中的精妙处,即使是那少年不曾上山,至多两三载,你也迟早败在旁人剑下。”
“与其说是输给那野少年一臂,不如说,是你输给自己一臂,顺风顺水却在得意时吃了
这么个大亏,谈不上好事,但也绝非祸事。”
老者说完,戏弄似地看了看袁本末的左臂,“上苍还给你留了一臂握剑,有什么好寻思的。”
唯有袁本末知晓,老者这番话,近乎是处处都说在了点上。
既是剑客,又有谁人愿将自个儿变为眼下模样,甘愿弃剑,到头来浑浑噩噩,不知心之所从。
所以灰衣的袁本末左手颤抖,缓缓走到那柄深埋入土中半截的长剑眼前,哆哆嗦嗦伸出一臂,就如同未涉江湖的雏儿,头回被人携去勾栏当中,哆哆嗦嗦瞧着眼前乍泄春阳,迟迟不敢伸出手去。
剑柄入手冰凉,舒坦至极,比起身在山溪中尚要畅快十分。
所以本来满脸衰败苍白,胡须杂乱的袁本末,触及剑柄的时节,就好像是一条落在岸边近乎生生憋死的鱼儿,终于再度落在水中。
深深林中,剑气近乎是抑制不能,瞬息之间倾斜而出,炸碎许多参天古木,震起许多地上泥石,直至冲出深林之外,映得许多日光。
老汉始终站在一边看着,难掩宽慰之色。
今儿个袁本末握剑时的剑气,竟然比起那日落雨长街,迈出山门那两回,竟然也是平分秋色,没半分颓势。有些人握住剑的时节,且不说身家性命皆系在一剑之中,总归是离了这柄剑,无论是做什么事,都显得微不足道。
“也许老夫此生为人所擒,耗到油尽灯枯之前,还真能教出一位不得了的徒儿。”
老者一扫原本面皮之中平淡,转身望向剑王山方向,两眼精光暴涨,通体衣袍都是翻腾起无数青金光来,欲与林外透入的日辉争个高低。
而数百里之外的剑王山,已然搬到袁本末屋舍的那位瘦弱少年,正盘腿瞧着外头练剑的弟子,瞧瞧这位看看那位,鄙夷之色顿生,总觉得剑术稀松平常,无端便打个呵欠,欲要先行睡下,猛然却觉得有异,于是推门走出屋舍来,径直一人走到山门近处,驼着背向山下张望而去。
一旁装模做样的辛玉臣早已被这位喜怒无常,且剑术无双的驼背少年吓破肝胆,瞧见少年神情古怪走到山门近处,皱眉往山外看去,便连忙上前讨好,讪讪笑道,“确也不知大师兄在看啥,莫不是想起了山外姑娘?如若真是这般,来年下山历练时节,在下自行前去山下找寻些姑娘,让师兄好生亲近亲近。”
驼背少年咧咧嘴,露出齐整尖牙。
“你倒是算计得不错,有心了。”
话音未落,辛玉臣手中刚由山下送来的那柄佩剑便落在驼背少年手上,旋即绷直剑柄,狠狠拍到前者面皮上头,足足倒退十几步才稳住身形。
“此剑不错,我留了。”
第七百零三章 风波停
风波停。
当云仲与韦沪舟互相搀扶肩头杀出条路来的时节,两人浑身都是贯入七八根箭羽,最深的已然贯穿骨肉,斜刺里由臂膀腿弯处透将出去,相当瘆人。
江湖里头习武的练家子皮糙肉厚,且筋骨最强,尤其是练拳练到韦沪舟这份上,挨上力道颇轻的两刀都不见得能破开皮肉上头老茧,更是有那练拳几十年的汉子,将双拳拳尖磨平,上头交错横叠无数层拳茧,不动则已,当真动起手来,兴许可将市井泼皮手中分量不足刃也不快的刀剑空手架住,难以砍入半点。
但即便如此,两人亦是抵挡不及犹如纷纷雨落的箭羽,中招数回,还得亏是云仲夺刀两柄,运尽浑身最为微末的零星内气,才看看杀出条路来,通体血染,一身黑衣上头足能拧出许多血来,才逃出城外,去到一处瞧来寻常的村落当中落脚。
至于黄龙,云仲忧心牛衣巷中那位街主留有什么后招,故而是催促疲懒黄龙前去护住,知晓黄龙本事自可护住那处药铺,这才放心同韦沪舟合为一处,直至杀出重围。
云仲伤势奇重,李紫境接连递招,无论是扇面还是拳脚当中的力道,皆如狂澜倾覆小舟,更何况起初黄龙便是不曾显露威风,直至性命垂危时节,才是同云仲立身一处,一同抵住李紫境攻手。如今细想来,倘若是无尚留有零星神智的李紫境从中作祟,只怕以那崖愚的本领境界,早已是又使出无数神通来,恐怕到那时,以元气未复鼎盛的黄龙本事,大抵便撑不得几合。
好容易杀出重围,二人皆是命悬一线,可面皮惨白的云仲却是猛然吐出两三口淡朱血水来,靠到一处爬满青苔矮草的土坡背后,止不住咳嗽。
“怎么,才挨过这么几炷香时辰箭羽,就已是撑不得了?”韦沪舟不明所以,倒是早就将心思由打方才死战中抽将出来,揶揄笑道,“要我说你还是真不如我,也就切磋能压过咱一头,在这生死场中走,本事真还不见得比我强。”
云仲无暇他顾,咳血愈多,只是血水早已不复朱红色,浅淡如水。
黄龙那方压制痛楚的神通早已是过了时辰,身在城外时,云仲便觉浑身上下剧痛袭来,尤其前胸主骨寸断,脏腑之中灼痛愈深,其中三两次险些都是站立不稳,拄手中双刀缓和一阵,才勉强将身前武人招式破去,更是因此多中三五枚箭羽,早是强弩之末,而今见后无追兵,心弦微松,伤势霎时间崩裂开来,再难忍将下来。
饶是韦沪舟平时再不识大体,眼力稀松,也是照旧知晓云仲大抵是身负重创,但后者一袭黑衣,着实瞧不分明,连忙夺过刀来割开衣衫,当即便是愣到原地,许久不曾言语。
少年前胸足足塌下两指,拳痕遍布,更是有数处瞧来似是足跟狠踏所至淤青,血水早已是近乎凝住,同衣衫粘连为一处,韦沪舟添了两分力,也终究未曾将衣裳扯开,只得是凭刀剑挑开大半衣衫,这才
瞧得分明。
哪里是方才双刀翻飞的主儿,这般伤势,常人只怕早昏将过去十余此,而眼前少年却是咬牙死死撑到如今。
就连韦沪舟这般心气的人,都不晓得这云仲究竟哪里来的余力,能生撑住如此伤势。
“还断了一臂,如若是不早医,大概就要齐根废去,”云仲靠到土坡处,自行喘息良久,却是凄惨笑道,“可惜周遭哪里有什么郎中医馆,宣化城中倒是有那位孙掌柜医术高明,但眼下再想杀回去,十死无生,还是别费那等周章。”
“倘若再过几日仍旧不曾找寻到高明郎中,还劳烦韦兄替我断掉这一臂去,免得脓毒入体。”
韦沪舟皱眉,呲牙咧嘴折去枚箭杆,扯下片还算干净衣角裹住云仲伤处,明知不是时候,还是不禁问起,“凭你身手,八方街上没人拦得住,即便是有持弩军卒帮衬,也断然落不下这般拳印,高庸朱蒯皆在城外,从头至尾也未出手过两回,城中哪里有这等高手?”
“是街主,也不是街主。”
云仲简单应了几字,旋即便是缓缓合上眼去,四体痛楚纠缠错杂,实在没张口的心思。
韦沪舟负创亦是不清,那莽汉虽是教韦沪舟双拳砸烂筋骨经络,眼见得是断头路,但浑身也是被那两柄奇重长刀蹭过多地,有两三处地界,刀伤极深,已是隐约可见白骨,苦苦撑至如今,亦是不剩半分余力。但瞧瞧云仲,还是咬牙站起身来,抱来两堆草茎柴木掩住后者身形,拎了柄刀,跌跌撞撞往远处而去。
荒郊野岭,求医何其难,尚且要隐住身形,免得为城中那些位武人看出点端倪来,最是令韦沪舟为难的,还是两人杀出城外,各自负重创,血水难止,没准行不上十几里山路,便要磨去全身力气。
留于原处的云仲,半睡半醒之间,却是想起来许多事。
虚境之中零零散散,浑浑噩噩,起初实在回想不起来多少,如今想来,却有太多遗漏处,先前不曾想起,如今却是尽数念起。
尚且年幼的李紫境苦守双亲坟茔时,曾经有两人倒在眼前,足足半日都未曾有动静,直至四下无人时,李紫境才壮胆走到一旁试探两人鼻息,这才发觉早已死去多时。
饿到已然头晕目眩濒死时,李紫境还是爬了过去,用尖石削下几缕肉来,闭眼仰头咽了下去。
孩童闭上了眼,少年也是闭上了眼。
还有一句话,云仲想起来的时候,觉得很是有道理,而这话竟是那位公子亲口所言,说是饥荒大灾时节的人心,比起虎豹豺狼尚要阴毒些,而医馆药寮之中祈求上苍的心念,总也要比佛堂神龛道观前的生平所愿,要更真切些。
而讲出这番话的公子,那时还不晓得家中是凭甚生意起家,而知晓这生意过后,也从未推辞,
反倒是毅然坐上家主位子,没过多少时日,便被崖愚寄身的李紫境亲手割去头颅,身首异处。
替双亲讨个公道没错,接过自家父亲生意也没错,既是如此,错的究竟是何处,云仲想不明白,就像是不止一人问起自己,善恶何如,好坏何别,已然比身在那处小镇中年长几岁的云仲,依旧无法说出个令自个儿也觉得中意的答复。
所以困心竭虑,日日劳神,兼顾修阵,却迟迟不能拿起当初吴霜所说的君子器。
远处有蹄踏声响。
不似马蹄轻快,不如麋鹿难测,反而是脚步极沉,听着便很是稳当。
云仲再醒时节,已然是落在架车帐之中,胸前仍旧剧痛,但已然是敷得层厚实药草,灼痛暂缓,口中苦涩,但已然是可勉强使出些力道来。
车架前头,一枚须发花白的脑袋甚是惹人眼,一旁尚有位年轻人摇头晃脑,且很是不雅将手伸到衣裳当中挠了又挠,活脱脱似是个猢狲。
云仲艰难起身,却是恰好被年轻人余光瞥见,扭过头来笑道,“瞧见没老头,这云兄弟就是命硬,负创重到这般境地,才睡过两三日便已醒转,还得是我等这些个习武之人,倘若是加以温养,定要比你活得久远些。”
孙掌柜很是不耐烦,咧嘴要骂,这才想起车帐之中还有自家徒儿,话说半截,喉咙犹如奔涌江流被长堤截住一般,悻悻收声,只是没好气道,“神神气个甚?也就是他平日身子骨还算硬朗,可即便周身金银锻打,也遭不住三天两日这般损耗,能由打鬼门关里头晃悠出来,算他云仲平日积德,你小子则是不同,口德无半点,过后要是遭如此重创,没准阎王身侧正缺你这么位长舌鬼,索性就将你留到一旁。”
云仲虽是堪堪醒转,却还是不曾想清,糊涂得紧,单手撑起身子,便是蹙眉不语。
孙掌柜心思明镜,还没等少年出口询问,就没好气道,“甭问我为何舍了药铺出城,闹腾了个天翻地覆,宣化城城主都是亲自提兵而来,却是不晓得为何又是匆匆离去,压根未曾踏进老夫医馆半步,搅动起无数风云来,难不成我这做郎中的,还敢包庇那两位姑娘?”
云仲神情一滞。
可孙掌柜还是继续道,“尤其那位乔兰姑娘,浑身上下身中十几枚箭羽,身子本就是颇弱,如是不送来及时,单血流不止就足够死上许多回,还是老夫用去许多名贵好药,这才堪堪搭救下性命,这银子,得你小子赔,连同这架车帐与不曾来得及带走的药材,还有那处铺面,回头来再同你算账。”
孙掌柜倒豆一般说罢,心气不顺,便是自行扭过头去生闷气,徒留下满手柔腻的少年连忙缩回手去,不敢再瞧一旁方才醒转的少女,咳嗽两声,朝车帐之外望去。
车帐之中有汀兰笑语,孩童梦呓。
青牛拽起车帐,悠然走远山。
第七百零四章 古怪师徒
恭禾郡南此间, 乃是夏松境内有名的一处地界,尤其手艺人数目极众。
传闻说是古时夏松尚未曾得来夏松一名的时节,此间曾是有位昏聩天子,终日不理朝政,倒也是不嗜美色,唯独对手艺行当中意,时常是取许多金银掐起的器具,坐到皇城别苑当中,每日沉溺于木工当中,不但是重金请得许多能工巧匠前来宫中,求技不懈,且当真撇下天子身段,身披黄袍钻研这等手艺,最是荒诞。
也正出于此,当初便是有无数人艳羡那等手艺高明的木工巧匠,不但可凭布衣之身于皇城之内走动,甚至如若是手艺精湛,引得那位脾性嗜好古怪的天子龙颜大悦,没准当即就要赏个断然算不得底的官阶,任凭是百官纷纷觐见,乃至有不惜打算死谏,一头撞到大殿台阶血溅五步的骨鲠臣阻拦,那位圣上也照旧是随心所欲,倘若是手艺能得赏识,便当真可称得上是平步青云,昨日青雀,今日红凰,最是风靡。
也正是从那时起,恭禾郡南许多地界的人家,皆是抛却什么读圣贤书卷,或是凭一身武艺投身军中得个富贵,而是家家户户都将自家儿郎送去那等能工巧匠家中学徒,乃至如今古籍之中尚有记,说是曾有位奉诏进京而后返乡的工匠,仅是归家一日,便足足有百来人家儿郎孩童送到院落门前,当即便是哭笑不得,经周遭人苦苦相劝,才勉强收过十几位瞧来耳聪目明的孩童为徒。
而这位工匠,却压根连赏钱都不曾得来一分,更休要说什么官阶,不过是应诏而去,两手空空而归。
大概于许多恭禾郡的百姓看来,分明是无多少本事的寻常人,能进京面圣,已是高攀枝头平步青云的头一步,没准就已然单手扯住了青云一角,倘若是真能凭这等本事讨得圣上赏赐,纵使不曾允个官阶,外出时节说起曾凭自己手艺面圣,也必定要为人高看两眼,赖以谋生,全然无错处。
后人听来荒谬,可于古时,这等算盘却并未有错处,时值天下太平,那位天子虽是多年不曾上朝,但胜在心思城府生来便是极高,尤擅权术,故而纵使是多年不上朝,亦不曾惹出太多乱子来。既是如此,朝堂之上除却那等骨鲠忠谏之臣外,定是有擅投圣上所好的敏锐人,由天下各处搜罗名家所制木雕牙石,假借自个儿也尤嗜木工手艺,便可顺理成章将手头物件送到皇宫里头,若是圣上瞧不上眼,也只落得个眼光不精四字,倘若是瞧上眼去,能同圣上所好相仿,并进献两件连圣上都爱不释手,终日称赞的物件,便是百利而无一害的好事。
动这等心思的愈多,外头木雕巧件价钱便水涨船高,饶是件寻常人瞧来还算尚可的木摆件,不曾用上好木料,经过两三手去,再由行家瞧过深浅,大抵便要足足值上许多银钱,久而久之,宫中墙亦是不透风,知晓当今天子所好,连同那些位好面皮的大员富贾之中,木雕摆设亦是风靡,故而使得这行当中藏利愈丰,很快就传到距京城本就不远的恭
禾郡中。
故而直到如今,恭禾郡中雕木手艺传过十辈往上的,亦不在少数。
但世已不如以往,自然就日益势颓。
前几日恭禾郡首府最大一处雕坊处,便是来了两位瞧着就落魄至极的学艺人,为首那位长衫已是破旧至极,瞧着分明是秋冬天所穿,盛夏时节热得头晕眼花,尚不忘秉持那等寒酸斯文,展开柄不知从何处捡来的破烂折扇,踏入坊中便是要同管事搭话,瞧面相则更是寒酸,獐头鼠目尖嘴猴腮,却偏要装出那等书生做派。
不过半老书生身后那位少年,却是长相周正,起码举止很是规矩,踏入坊间的时节,便频频朝那位老书生递眼色,可后者浑然不觉,依旧摆足架势,无论如何也要同管事之人交谈几句,坊间皆是手艺人,瞧不惯书生做派,打算将其推搡出外,却偏偏被书生左闪右躲,迟迟难以推出坊外。
闹腾半晌,终究还是将坊主惊动,蹙眉走下楼来,倒也不曾动怒,而是将那位衣衫破烂的书生与半大少年请上楼去,自个儿替两人添上茶水。
“二位此番来此坊间,不知何事。”
坊主也是位地道手艺人,身形敦实双肩厚重,但开口却很是平和,并不曾有咄咄逼人的意味。
“敢问坊主还收徒否,”长衫丑书生轻声咳嗽两番,还是收起折扇,神情略微谄媚,但似是旋即就觉得有违不卑不亢架子,当下又是将面皮仰起,别别扭扭装出一副不愿阿谀奉承的傲然模样来,“久闻恭禾郡中巧匠极多,恐怕所赚银两也是丰厚,我二人虽说是一窍不通,但也愿前来试试,日后有成,也好替坊主外出宣扬一番,兄台意下如何?”
一旁少年张张嘴,终究是什么话也没说,而是望向坊主歉意笑笑,朝脑门正中比划两下,苦笑不迭。
但坊主却是哑然,许久才狐疑问起,且神色略微不善,“若先生所言不假,那便是诚心消遣我等,雕木手艺获利颇丰,不知已是多少年前的老事,搁在如今夏松,早已是无人问津,除却零星几人尤好此道,纵使是名贵好木,雕镂半载,也未必能换得多少银钱,哪里还有数百载前春秋鼎盛的端倪,先生既是文人打扮,另谋高就最好,何苦来此间受苦。”
文人讶然,倒当真是不像掺假。
少年羞愤,端起茶汤微微抿过一口,便是开口道来,“坊主切勿见怪,我家先生前阵子不知是中了甚邪,终日花天酒地,似是同银钱有仇怨一般,将盘缠耗费了个干干净净,如今尚且赊欠城中酒楼许多银钱,这才不得已前来此间,又苦于并无本事,打算凭手艺挣得些许钱财,这才闯入坊中胡言乱语,坊主若是不愿收留,我与师父自行离去就是。”
而坊主瞧见少年两指端茶过后,神情浑然一变。
“倒也并非是嫌二位毫无根底,而是这等手艺,如今世道实在不讨好,自打当年那位圣人去后,这行当便是越发不济,到头来能耐底浅的都未必能吃上几餐饱饭,温饱都是愁事,而今好容易将郡中大多手艺人笼于此间,虽是比各营温饱来得好些,但亦是清贫。”
“耗无数心力从家中数代传下来的手艺本事,事到如今还硬撑着不曾换门营生,早已不是因为这门营生放在如今世间多红火金贵,而是舍不得家中独门手艺失传,要是两位有心一试,留在坊中,也并不算什么为难事。”
李登风笑了笑,朝眼前敦实汉子点头,原本眉宇当中那点书生气,却是骤然消除,反是相当淡然,起身朝坊主拱拱手,“如此,谢过坊主收留,天下行当是一家,做学问的与凭雕镂手艺吃饭的,到底也无多少差别,靠天吃饭,如何也不丢人。”
两人前后脚迈出木坊的时节,小车夫怎么看都觉得自家这师父有事相瞒,于是眉头拧成一团,上下打量自家师父破烂衣裳,许久才叹了口气,并不追问。
却没想到最先开口的还是李登风。
“之所以带你前来此间,就是身在夏松转悠过近两载时日,算算也该教你些自保的手段,毕竟出门打架靠师父,但总也没几个能常伴左右的师父,赶早不赶晚,还不如先教教拿人的本事,再谈其他。”
小车夫顿觉荒诞,频频咧嘴,却又是不好直言,只好清清嗓门,假装不曾听着这番言语,摸起干瘪肚皮,唉声叹气。先前赊欠酒水钱时节,李登风险些叫那位气头上的掌柜生生打将出来,且是扯碎了衣衫,分明比起那掌柜还要高出一头,却是连半点招架之功也无,叫那矮胖掌柜揍得面皮乌青,好几日才堪堪缓将过来。
两人早已无什么家当,更休说应付得起车马钱,为饭食所扰,早就将车帐都押到那家酒楼处,少年无事,于是先行踏入坊间,只留李登风一人静静立身街外,听身后凿锯斧声,声声入耳。
原处跑来位身形富态的掌柜,瞧见李登风一人立在街侧,慌忙跑将过来,也压根不顾什么仪态,见面就朝丑书生躬身行礼,口中还连声赔不是。
丑文人很久才回过神,瞧见眼前掌柜,笑意霎时浓郁。
“不需如此,本就是你我事先相约,如此年景下,能有守约之人,可当真是越发少有了,既然如此,何来的罪过二字?”
不过旋即李登风还是皱了皱眉,拽过那位战战兢兢的掌柜到僻静地界,又是嘱咐道,“下回我若还要同掌柜做戏,切记还要做足些,大抵是前阵子挨揍不重,我那位徒儿心头仍有疑窦,生怕这小子难以定心,下回再有此事,定要下手再狠些。”
听得掌柜愣了又愣,许久也没回过神来。
古怪师父,古怪徒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