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八十五章 酒鬼借笔(第二更)
离凌字楼最近一处酒馆,常年生意冷清,不消仔细想来便知晓其中缘由,凌字楼生意奇好不说,且楼中酒水菜式价钱相当亲近寻常百姓,除却那等财大气粗腰缠万贯,特地前来京城游赏购置物件的富贵人家之外,来此办事歇脚,打尖住店的寻常人,亦能耗费得起银钱,况且酒水种类,自然是比起这微末酒馆来得齐全。也正是出于此,凌字楼将京城郊外周遭吃喝生意,近乎全数攥在手上,任凭这酒馆当中酒水价钱一降再降,也不过是一日能有两三落魄汉子上门,叫上两碗酒,还不忘多由酒馆当中占些便宜,偶尔叫上一碟小菜,可劲朝小菜当中注醋添酱,哪怕是齁得连连咳嗽,亦不愿罢手。
开春时节,前来京城徽溪的来客,自是不肯耽搁这等好时节,趁春光渐落的时节,谁人不愿往这等繁华地界走上两步,即便是朝堂当中行公差的官员,也是乐意乘车马前来皇城,瞧瞧这春来时节,最为富庶的地界,哪怕是囊中羞涩难近勾栏一步,远远瞧瞧京城公子风雅俊秀,腰间悬着数枚鸽蛋大小的通透玉佩,同样也算是与有荣焉,将自己当成那正值年少,家境富贵最喜风流的公子,如何说来,也算是填补自己年少时节一时夙愿。
正因来客数目极多,却是令这小酒馆生意,颇有些起死回生的意味,但两位小二时常偷眼观瞧,掌柜面色依旧是一日差过一日,当即便是有些明了,恐怕这酒馆生意远远算不得什么起死回生,倒更像是苟且偷生,或是回光返照,终究是做不长久。毕竟甭管谁来选,能前来京城办事游赏的人物,绝不会因便宜几枚铜钱,便舍弃凌字楼当中足有几十样的纷繁酒水,转而移步到此地,尝尝自家兑水米酒,或是浓烈烫肚的烧刀子。
今儿个晌午刚过,俩小二蔫头耷脑送走几位瞧着衣衫寒酸至极的两位客爷,略微擦擦桌案,便是靠到酒馆门前那棵老枣树下头,没精打采东扯一句西扯一句。缺了半枚门牙,足有而立之年的小二撇撇嘴,瞧着门前青石道上一架马车,艳羡开口,“你说咱弟兄俩,何时能坐上这等车马,不说其他,要有一日此事成真,老子便先行将城中青楼都去上一趟,起码也见识见识达官显贵终日,过得乃是何等潇洒日子,依我看来,这才叫他娘的不枉费生来世上走一遭,成天憋屈装孙子伺候客爷,月末都领不来几文辛苦钱,忒无趣了些。”
一旁不过及冠的小二点头,将两袖揣起,瑟缩肩头咧嘴笑道,“前两日俺可是在官道上瞧见位姑娘,按说在京城周遭住过许多年,寻常姿色断然难入咱眼,但那位姑娘却是生在俺心尖上,驾马挎剑,一身红锦缎衣裳,仅是瞧上两眼,俺这心肝便打了三颤,就跟那画里走出的人儿一般。”说到此地,举止寒酸的小二嘿嘿笑起,抽出左袖搽去鼻下两道流瀑,恰好被那位缺半块门牙的小二瞧见,毫不客气骂道,“凭你这德行,
别说是能得偿所愿,人家姑娘要是知晓你时时念想,没准得胃里翻滚多日,听老子一句,就凭你这模样,悄声去偷枚缺角破碗,蹲到路旁,兴许还当真能遇上心善的女菩萨,扔与你铜钱的时节,还好趁机多瞧几眼。”
年轻人想了想,竟是当真觉得这话说得不赖,默默便盘算着等哪时掌柜的外出,自个儿偷来枚破碗,要当真能再瞧见那位红衣姑娘,这次铁定要多看几眼。
只可惜年少家境尚优的时节,不曾听爹娘劝,没跟那位仙风道骨的老先生学学如何作画,不然也不至于眼下想将姑娘眉目画出,都是不晓得如何下笔。想到此处,小二咧嘴自嘲一笑,揪下枣树两枚枯枝,心头笨拙算起,凭自个儿这工钱,何时能买得起笔墨纸砚,墨倒是好找,拿酒馆当中那口老锅,每回涮洗便能刮下足足半斤锅灰,想来掺来些清水亦能替代;至于宣纸,以他这等月俸自是耗费不起,不过凌字楼后身有不少竹林,使火堆烤罢,兴许便能得来似是竹简的物件,权当宣纸,唯独需得要一支毛笔,也不需耗费多少铜钱。
另一位小二皱眉瞧着身旁这人傻乐,当即便是晓得这位不知为何缺去大半心智的小子,指定又是想起什么好事,当即也不稀罕再过多问询,便要打道回府,将两腿撂到桌案上头歇息。
春困秋乏,晌午饭食吃罢,便总想着歇息一阵,历来是如此,顶多叫掌柜瞧见,骂上几句至难听的言语,可对于这位而立之年一事无成,更不曾成家的汉子来说,压根无关痛痒。
可正是这时节,却是有人上门。
来人而立岁数,满身酒气,衣衫倒还算齐整,不过稀奇之处在于,肩头立着只黄鸟,左瞧右看,显得相当精神,同这位满身酒气,面皮泛红的醉汉立身一处,却是格格不入,相当古怪。
掌柜哪里管得上其他,见有客前来,立马由桌案后头上前,谄笑问询客爷想用点甚,连带着使两眼瞪向一旁已然摆好架势休憩的中年汉子,示意后者上前招呼,可直瞪到两眼生疼,那汉子依旧是不予理睬,不得已冲屋舍外头叫道,“庞清风,你小子晌午吃拧了不是?没瞧见客爷上门,难不成还要叫老子招呼?再不进屋招呼,月钱便甭想再领,生来便是个痴笨脑壳,再不勤快着些,老子便将你踢出酒馆,跑大街上喝西风去。”
庞清风原本正捏着枚枯枝,蹲到酒馆外头作画,才勉强勾出个女子面盘,还未添五官,便是听闻屋中掌柜叫嚷,连忙将枯枝插到地上,连忙跑回酒馆当中,冲来人连连行礼,口中止不住赔不是,倒是令那肩头驮黄鸟的来人有些摸不清头脑,叫过两壶米酒三碟小菜,而后便是盯着眼前憨厚年轻人打量,眉头微挑。
来人五
官方正,不过此刻醉酒,瞧着神情便是有些随意,此刻毫不掩饰端量眼前笨拙抹桌的少年人,眼色更是古怪,却是装作不经意开口,“我说小二,你家这酒水,闻着可是极差,分明是自家所酿米酒,怎的半点也无米香,怕不是兑了许多清水。”
酒馆掌柜方才便是离去,前去里屋催促小菜,庞清风难得长了些心眼,起身瞧四下无人,才憨厚笑起,“客官怕是头回来这地界,到底是要吃亏,俺家掌柜心眼黑,往常一坛米酒兑半瓢清水,听说喝多不醉,他却要兑两三瓢,要是这几日酒馆盈钱太少,便要足足兑个五瓢水,喝来肯定不如别家的,下回来京城,客官别忘去那凌字楼,听旁人说价钱便宜,可千万甭往俺家花冤枉银子。”
不远处两脚搁于桌案上头歇息的汉子,不着痕迹抽抽嘴角。
有这么位实诚憨傻,似乎是天生缺根筋的小二,有客登门非但不美言几句,反倒是将人家往别处推,估摸着想要涨月钱,得熬到自个儿年过半百腿脚不利落之后,那抠门掌柜才能难得发发善心,每月多码出两枚铜钱。可汉子什么也没说,任由庞清风开口,满脸的事不关己,眯眼打盹。
那醉汉也是叫这番话说得一愣,将身子靠到吱呀作响的椅背后头,挑眉笑起,“多谢小兄弟,不过大可放心,咱的银钱也并非是潮水送来的,欲要坑去咱的银钱,痴心妄想。但既然是小兄弟肯开口提点,在下也并非那等不识好歹的人,方才见你在外头使枯枝作画,似是有些功底,我借你支上好毛笔,随意画将起来,便是得心应手,能省去几十载苦学画工,权当谢过小兄弟今日仗义出言,如何?”
庞清风却是不曾想到,当真有这般好事,但那人似是并不在意,掏出枚毫毛鲜亮莹白的好笔,便是不由分说放到自个儿手上,才欲推脱,便是发觉自个儿口不能言,身形僵直,难有半分动作,醉汉朝年轻人眨眨眼,遂自斟自饮,就这三碟小菜,将酒水饮罢,起身便跑。
酒馆掌柜的确是不曾坑着半点银钱,待到发觉醉汉离去的时节,向来动作缓慢的掌柜登时便是窜将出屋,直朝那醉汉追去,接连跟过近乎半里地,到底是不曾撵上腿脚格外灵巧的醉汉。
不过如此一来,苦的便是庞清风,叫掌柜足足骂过三柱香光景,扣去十几文月钱仍不解气,罚庞清风今夜不准入屋,权当值夜。
缺半拉门牙的汉子幸灾乐祸,好生取笑过几句,不过落在庞清风二中,似乎也是无关痛痒。
毕竟人家送了枚极好的毛笔,兴许再不出几日,便当真能将那位模样生得奇好的姑娘,尽数画到竹简上头,门外歇一夜,恰好先行使枯枝比划比划,免得画错。
第五百八十六章 咬牙切齿破竹二百
晌午过后,街上人烟少,正躺倒于床榻之上龇牙咧嘴换药的云仲,听闻有人叩门,自是好大不乐意,不过依旧是使草药裹住双拳,拖着疲累酸麻两腿,大开木门,却是瞧见外头有位上气不接下气的中年先生,肩头立着尾黄鸟,神色登时便是有些古怪,将来人让进屋中,上下打量。
来人喘息许久,尚不忘骂道,“怪哉怪哉,这市井当中寻常一位掌柜,怎的腿脚都如此利索,不施神通,只凭脚力,倒是险些不曾跑脱,不过是十来枚铜钱的酒钱,何苦如此。”这先生也不同少年客气,自行寻处地界坐下,揉捏腰腿,连连骂起,说是那酒馆掌柜小肚鸡肠,忒不是东西。
“颜先生觉得那是小钱,可对于人家而言,兴许就是一日进账,这钱要是不给,恐怕人家酒馆就要白费一日忙碌,早晓得颜先生喜好吃俏食,就该先行替您老垫付些。”云仲无奈,随处挪开两柄刀剑稳坐,才想起要起身煮茶,却发觉两腿僵硬似铁,实在挪腾不得,只好作罢。
颜贾清撇撇嘴,手抚耳根台,面皮却是略微变化相貌,连同那头黄鸟,也变为黄绳模样,松松垮垮搭到肩头,揶揄道来,“吃白食本就是为逃账,世事无趣,且受这条黄绳束缚,难得能寻些乐子,你若是提前垫付,我非但不会感恩戴德,反倒是觉得兴趣缺缺,少年郎不妨高抬贵手,免得将这点乐子也收将回去。”
黄绳抖动,险些勒住颜贾清喉咙,自是对后者这番话相当不满,难得出手制住颜贾清,直到这浑身酒气的荒唐人连连讨饶,才堪堪将通体松弛下来,重新化为一条寻常绳索。
“这手易容的能耐,前辈可是从没提起过,”少年乐呵,意味深长看过颜贾清一眼,鸡贼搓搓两指,“有道是白日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叫门,颜前辈但凡出远门都要使这等易容能耐,想来也是做过不少亏心事,晚辈却并未做过那等坏事,倒是不妨教一教。”
只顾捞取好处,云仲却是忘却拳尖处伤势还未痊愈,如此举动扯动伤患,登时疼得连连倒吸凉气,咧嘴不已。
旁人不晓得少年脾气秉性,颜贾清却是熟悉,这位南公山四徒,论口舌功夫与占便宜不知足这两处,青出于蓝,当然不愿允定点好气,白过少年一眼,“甭想好事,不然你将这屋中的刀剑皆尽送与我,再说学易容这门能耐,更别说直到如今你这经络依旧不曾修补妥当,即便是教了你,也是难以运用自如。”
山中人尽知,颜贾清来头甚大,那条黄绳妙用无穷,时常垂钓山水,但除吴霜之外,却并不晓得究竟的乃是垂钓何物,倘若遇上仙家弟子,难免要被盯上踪迹,故而每逢出远门时,颜贾清必是要将面皮改换一回,免得叫旁人认出。
四境修为足矣自保,可如今这天下仙家宗主能耐皆是不浅,到底是怕遭人惦记。
酒醉先生靠到椅背处,环视四周,不住啧啧称奇,湖潮阁当中良刀好剑极多,且摆设颇为讲究,毕竟是铁中塘
亲自监造,许多物件摆设,云仲瞧不出好坏,但落在颜贾清眼中,却皆可换为银钱,粗略算计下来,当即便是神情有些贪痴,连连叹气,“这般摆设拱手送与你小子,当真是可惜,任挑一件放到典当行或市井之中,都足够我喝上一年半载好酒,偏偏送与你这般不懂行的人,可惜可惜。”
少年依旧笑起,“若是瞧上眼,不妨带两件回山,颜先生神通广大,教在下两手法门,想来也是举手之劳。”
颜贾清听闻前半句时,已然将手伸到一旁镶玉勾金的算盘上头,可听罢后半句,讪讪一笑,长叹道来,“果然想由打你们师徒二人身上讨丁点好处,都是比破五境还难些,不过是个穷酸先生,浑身神通都是从这黄绳中来,教不得教不得。”
“撂下这条黄绳,颜先生还是先生,其实说起来相差不多。”
云仲笑意不变,勉强撑起身来,点炭煮茶。
“平日身在泊鱼帮中,这等绕弯子的话,还嫌说得不够多?”颜贾清嗤之以鼻,满脸鄙夷之色,瞥过一眼少年拳尖处渗流出的血水,更是毫不掩饰鄙夷神情,“剑练得不怎地,何苦分出心力,学那等内家拳,你这年纪,学内家拳未免晚了些。”
云仲失笑,摇头答道,“不晚,要是经络始终难以修补,除了练剑,总要多学点东西,技多不压身,行走江湖毕竟要多把持几门手段,才算无惧。”
颜贾清分明仍在醉中,听闻这话并不搭茬应声,更是不曾说教,而是俯身拽出柄长刀,刀身雪亮铮明,瞧着相当锋锐,掂量两番笑道,“刀剑需加以锻打磨砺,才可上阵退敌,将江湖搅得泥水翻滚,可要是这铁本就算不得好铁,就算历经百万回锻打,到头来也是砍人两三便要卷刃,少年郎以为,自个儿究竟是不是那等足能锻打为良刀好剑的上等寒铁?”
这句话说得相当生硬,不加丁点回转,径直抛与云仲,仿佛是出剑时候,平平刺来,最是难以躲藏。
“自然不算。”
云仲愣了愣,竟然是不曾犹豫,如实道来,“但要是当不成沙场建业的刀剑兵刃,做那等躬耕老农掌中锄耒,也算没失职,就当是从未踏足修行,从来只晓得练剑,亦是相当不赖的一桩事。”
“你倒是心思通畅宽敞,颇有那般破罐破摔,得过且过的无赖相。”颜贾清笑骂,收刀归鞘,旋即收起笑意,一字一顿问起。
“做钓鱼郎,即便是经络难以缝补妥当,起码有这四境往上的修为兜底,其实与许多生来天资高渺的修行中人,境界也差不了许多,只是不晓得你究竟愿与不愿。”
少年低头,就着热烫茶汤,将草药化到里头,一饮而尽,而后又抽出手,将拳尖处的伤势裹罢,双肩止不住略微抖起,平复许久才缓缓吐出口气,可颜贾清等过足足一盏茶功夫,云仲也是只字未言。
傍晚时节,一位步履蹒跚的年轻书生扛着枚黄竹书箱,由京城郊外官道离去,略有醉态,不过显然已是醒了大半,路过凌字楼时,不晓得是出于何等心思,将门外堆积的好炭踢翻许多,而后做贼心虚左右瞧瞧,见四下无人才快步离去,口中仍旧念念有词,骂道死心眼。
湖潮阁中云仲到底是将双拳裹罢,包得严丝合缝,提起葫芦挎罢长剑,推开阁门,直朝凌字楼后身而去。
凭空得来四境手段,更何况那尾黄龙,日后没准当真能过五境,搁在这片天底下修行人眼前,当真是相当惹人眼热,况且直至如今,颜贾清都不曾提及,究竟该如何承下这钓鱼郎一任,但南公山上人多半都能想清,能否接下钓鱼郎这尾黄绳,与修为压根无关。
但云仲还是不曾开口答应。
虽说明知是何人授意颜贾清上门,但本就是温瑜的一桩福缘,又怎会去抢。
临行时节,颜贾清告知少年,近来京城有变,大抵变数就在于酒馆当中那位多有痴傻的小二身上,如有一日前来,还需云仲帮衬两手,即便到头来也不曾接过钓鱼郎一职,亦是有莫大裨益。
竹海当中,剑势起落,依稀可见血水迸溅。
本就拳尖处伤势不曾愈合,但少年出剑力道,仍旧是不曾减弱,由流水剑起手,绕过眼前层层叠叠竹木,渐渐加起力道,不消一时辰,已是破竹百余,剑颤声经久不散,尚不曾停手。
而凌字楼六层楼上,老者始终瞧着那位执着出剑,任凭震裂伤患处的少年,轻轻点了点头。
人世之间许多事,其实都如取纸包火,终究会有烧穿层层厚实宣纸的时候,哪怕是心性难得,城府深沉,将心事种种栓塞于心间,迟早也有支撑不得的时候,种种驳杂念头,纷乱心事,如不加梳解,总能变为无解业障,万钧山崖加于肩背,早晚垮塌下来。
而少年眼下做的这件事,其实便是最为上乘的解法,抛却诸念,只一心将剑挥刺个痛快酣畅,最是消人心疾。
“掌柜的,这少年如此拼命,要不小的下楼劝劝,免得伤了身子,何况本就是练拳练得辛苦,眼下又是出剑疯癫,怎么想都不是件好事。”跑堂立身在老者身后,瞧着楼外远处少年出剑不停,竹林成片倒伏,亦是有些心惊,可说不清究竟是舍不得楼外竹海,还是生怕少年练功出了差错,难得自告奋勇。
“出门在外,口渴难耐便要寻泉眼湖泊,腹中饥饿便要找寻个客店酒馆,或是打来些鸡兔野狍,像他这般已然自行将心性约束极好的小子,多年来都未必朝人发过火气,做过恶事,好歹撑到如今寻思着要泄去一些身上火气忧闷,若再去管他,太不地道了些。”
老者摆摆手,令一旁跑堂自行下楼,自己则是瞧着出剑已是失却章法,一味图快图猛的白衣少年,咬牙切齿破竹二百。
神情怜悯。
第五百八十七章 湖水压落童子街(二更)
阴雨连绵,徽溪春时本就潮气颇深,如今再接连遇上三五场雨水,屋舍之中角落地界,潮湿得紧,许多年岁颇长致使腿脚抱恙的家中老者,近几日以来更是不胜其烦,捶打痛痒骨节腰腿,欲同旁人诉苦,说年纪浅时总不晓得好生温养,事到如今自个儿身子所欠旧债,却是自行找上门来,徒添烦闷忧虑。但刚要挪动脚步出门,却发觉这偌大京城,似乎也无几个知心投意的故友,只得将炭火点起,双膝腰腹裹起厚毯,瞧着窗棂楼檐之外扯起的纷飞暮雨,不由自主瞌睡上头,沉沉睡将过去。
京城多日皆是浸没到春雨里头,雨势不大,可依旧算不得温热,且一落便是近一整日,许多闲暇不住的京城中人,只得撑伞披蓑外出,远眺长街,难以看清人面目,唯有零星伞沿与蓑衣似甲,于青石街心缓缓挪动,流水与被打落的早花,与人影一并徐徐而去,平添寂寥。
唯一身红衣,撑伞独自踏入京城童子街。
颐章京城当中八条主街,如是朱雀抖尾,由皇城正中分去八方,居高远望,格局雄浑巍然,凡京城中人出门办事,或是远望皇城当中金顶,皆需踏入这八主街当中,街道常年繁华喧闹,无论夏时急雨或是隆冬大雪,商贾买卖人与卖艺帮工者,皆是立在街道当中,风雪难阻,更是令这八条主街常年热闹非凡,外乡之人凡踏京城,大多皆是要赞叹上两句,言说颐章皇城确是气派。
而八主街其中童子街,却属最为冷清一地,原是这长街走向乃是通往西南地界,由皇城离去,经童子街后,可直抵皇城徽溪西南城门,直去西郡,由打西郡而来者,也是大多由此街去往皇城正中。但多年来西郡周遭都算不得富庶,少有落户于西郡周遭之人,闲来无事去往皇城中潇洒几日,一来钱囊羞涩,二来便是西郡官员,大多不曾受诏入京,故而这西南方向,历来是人丁冷落。
情形至此,连带这童子街中百业俱落,江河日下,同其余七条主街繁华状况迥异,绕是京中官员数次布令,指望令童子街繁华些,不复往日那般冷清景象,始终难有效用。
平日里都是冷冷清清,市井凋敝,唯剩得数户勉强苦撑,凭老主顾吃饭的客店酒楼,或是寻常店面,更何况是落雨时节,更是少有人踪。
撑旧伞的红衣女子牵马,行至童子街时,随处将马匹栓罢,撑伞迈步,除却雨水声与靴底泥沙滚动沙沙作响,再无其余声响。
童子街外牌楼处,两侧立有两座童子玉雕,技艺极高明,分明是阴雨时节,两位童子神情却是依旧和善,并无半分阴森可怖意味,天庭饱满,着身道袍垂手而立,倒是当真如同两位粉雕玉砌的道童,笑意盈盈瞧着往来之人。
原是当初京城运河开掘时节,上下百官皆言此事劳民伤财,且有奇策府中人,算出这童子街周遭大抵有地脉,倘若是贸然破土,恐生邪祟,权帝深思数日,竟是迟迟不曾决断,还是有两位云游童子施展手段,将所谓地脉
挪开足足两千步,才得以将这运河掘开,能与颐章西南诸地连通。
如此引得龙颜大悦,但再欲召见那两位道童时,两人却已是飘然离去,只留下封书信,只得将此地长街定名为童子街,权当是谢过仙家,直至如今,从未改换名头。
女子挑选一处粥铺,缓缓落座,大抵便是这粥铺外头,有竹棚遮雨,铺中老者听闻动静出得门来,颤颤巍巍上前作揖行礼,却也不问这女子究竟要些什么吃食,径自回屋,点起干柴生火。
雨打竹棚。
棚边沿末处竹尖汇来无数雨滴,成行落地,青石砖路却是已然容不得如此多的雨水,略微淤积成不少水洼,春雨叮咚,落在水洼以里,溅起不少清澈莲瓣。
“店家,今日多添碟热菜。”
女子眉目生得极好,说这话时,却是看向长街以外。
雨势颇急,远处走来一人,身披蓑衣,步态颇轻快,但分明两额白发,如何都遮掩不住,很快便走到古旧却擦拭得发亮的桌前,将蓑衣解去,抖抖雨水,面皮方正和善,尤其眉眼,与女子极为相似。
“庞将军府上那位始终没寻到的幼子,近日踪迹已现,不过似乎是有些痴傻,多半是因当年那桩事心智有损,依大人看来,此人应当如何处置?”
女子不曾行礼,言语平淡,尤其大人两字,说得最是冷清。
近乎花甲之年的男子闻言笑了笑,恰巧粥铺老者已是端出两碗清粥,数碟小菜,接过清粥放到面前桌岸上头,险些烫得跳脚,好一阵过后才出口答道,“无非斩草除根赶尽杀绝,这等事近些年来,你理应比我熟悉才是。”
“庞将军府中那桩事发生时节,节骨眼颇为适宜,恰巧是老龙抱恙,将此事尽数交与奇策府处置,这才没出多少差错,多年过去,圣人记性心力也是大不如前,直到眼下都不曾过问许多,但纸终究是纸,火终究是火,压不下的事,何不做得干净些。”
“大人做事历来干净,不留马脚更是不余把柄难怪这些年来,居于君侧,却始终能独善其身,向来不曾变过。”红衣女子捧起面前清粥,吹过两口,没来由笑起,“一位无后的大员,在这朝堂上稳坐,不论手中捏着多少权势,都相当叫人放心。只是在下不知,大人才入仕途的时候,难道就已猜测到自个儿能坐到这等一人之下的位置上头?”
如何看来都是极为寻常的花甲男子置若罔闻,着急忙慌嘬过口清粥,面皮尚浅褶皱都是舒展开来,似乎是相当中意这口,而后才抬起头来端量对坐女子。
“既然身在此职,想的就不要太多,躬耕田间的老农,怎么会去忧心自个儿粮食究竟用于做饭还是做粥?叫旁人听了去,难免要起疑心,就算是想,也别开口。”
女子面皮愈发冷冽,盯
紧面前人。
“你娘当初也是如此一副神情,可到头来,钱财不缺且得善终,在这偌大朝堂当中,已属是数代也修不来的福分,而今你也是这般神情,倒是相当叫人心寒。”
花甲男子依旧饮粥,举止相当粗俗,如是穷苦人家那般,转动碗沿,挑已凉下来的粥汤下口,嘶溜声响亮,毫无半点朝堂大员的架势,于这清冷春雨声中,分外扎耳。
终于男子饮罢大半清粥,心满意足抹去嘴角米粥,却是由怀中摸出两枚淮琅果,搁到口中嚼起,忙里偷闲开口,“难得见上一面,既然是不愿沾染杀孽,庞家那小子由你处置就是,是杀是放,全凭你心意,但还是要提点你一句,日上三竿时节烧成炭似的死灰,直到二更时分也未必尽灭,触之即燃也并非是痴人说梦,如若不能将根节掐灭,到头来没准要多生出什么祸患。”
说罢男子也不再逗留,而是捏出几枚铜钱,搁到桌岸上头,重新穿起蓑衣,一步步走远,却是直奔童子街外运河而去,临出街口时,才将蓑衣褪去,踏上已等候一盏茶功夫的坐轿,褪去外头衣衫,露出一品文臣官袍。
而这些举动,尽数落在女子眼中。
趁外出巡查运河的时节,颐章当今朝堂丞相,于这冷清粥铺中坐了一盏茶功夫,末了竟是凭淮琅果除去口中粥菜滋味,换上官袍,除却那几位扛轿人之外,无人知晓这位权倾朝野的大员曾去过一趟童子街,喝过一碗清粥。
其小心谨慎,更要高过如履薄冰时。
到底是可怜或是可恨,女子始终都不曾琢磨透彻,待到男子走后,红衣女子低头,却是发觉眼前依旧是几碟凉菜,于是将腰间长刀猛然抽出,金铁声震响。
而铺面之中的老者浑然不觉。
女子也留下些铜钱,起身离去,并不撑伞,而是径直迈步走入雨水之中,春雨何其绵绵,不出几步光景,浑身衣裙尽湿,而女子还是不曾撑伞,就这么步步前行。
凌字楼外那家酒馆当中,今日又是无客登门,庞清风终究是趁掌柜打盹的时节,将锅底黑灰刮下不少,也不顾春雨甚急,跑出门外使雨水拌到锅灰当中,笑得憨傻。
甭管这春雨如何急,总之明日再砍些竹木,大抵就能将那位好看姑娘画下,当然要心头舒畅,就连前日被罚了不少月钱的事,都足够抛诸脑后。
酒馆里头的中年汉子瞧那年轻人乐呵得紧张,吆喝两句,也是咧嘴笑笑,露出缺了半截的门牙。
一整片湖水砸落到徽溪城中。
有人因大事小事心烦意乱,欲以春雨好生浇熄心火,也有人因能找寻到无根水拌灰作画,乐呵不已,更有人冒着春雨运剑,拳尖上头伤痕结痂再结痂。
雨幕之中浮生依旧,有人欢喜有人愁。
第五百八十八章 坐守
春雨散去头一天,湖潮阁里的少年又是拖起疲惫身子,去往凌字楼学拳,几日苦练下来,云仲却是发觉这门内家拳的妙处,同样是走气,但此门内家拳中所蕴气机,却是大多依附筋骨,与寻常修行法门迥异,最重锤炼筋骨皮肉,算是一门近似修行法门,又非修行法门的古怪手段,却是相当适宜云仲修行。
经脉尽毁,秋湖修补不过三成有余,按说寻常行气法门已不可取,可这门凌滕器自行汇百家之长所创的内家拳,少年修行时竟很是有些裨益,且进境愈快,那内家拳当中气机已是由贫瘠丹田,由骨至筋,再由血入皮,仅仅几日之间打竹,双拳尖处已是结成些老茧,硬如生铁,如今再打竹林,已是比起初时节省去许多力道。
凌滕器早已是立身竹海当中等候,见是少年来此,并无太多动作,只是微微点头,令云仲打两拳瞧瞧,后者心思通透,递拳打断眼前足有两拳粗细的老竹,并不费力。
“有点意思,”老者咧嘴,不过瞧见少年促狭神情,又是连忙收敛面皮神情,咳嗽两声道来,“不过比起我那徒儿,你小子这点手段,尚不足未满十岁的小童,老夫那徒儿垂髫时节便能以拳劲开碑裂石,打断两棵竹木,有甚好炫耀的?”
云仲却是并无丁点恼意,任谁人都能瞧出老者嘴硬,方才欣喜之色,分明是难以压制得当,便是抱拳行礼,好歹奉承道,“那是自然,您老教得好,就算是泥塑凡胎,也能化尽当中腐朽气,转而登堂入室,得见天地高远。”
但凡是凌字楼周遭几十里的商贾住户,都晓得掌柜老者的性子,最是吃软不吃硬,尤其阿谀奉承,即便是手段言辞再拙劣,老者也是安然受用,不少住户商贾都是凭此占去不少便宜,而凌滕器却是并不在意。眼下少年这番话一出,老者面皮略微僵了两僵,过后便是耐不住笑意,“无事不愿拍马屁,云小子要有话说,直说便是,溜须拍马,老夫可是向来不受用。”
话虽如此,老者却是相当不厚道,将身子侧过,使右耳对准眼前少年,意味不言而喻。
云仲深吸一口气,到底还是耐着性子夸过近一盏茶功夫,这才堪堪止住话头,再瞧那老者,已是险些将下颏抬到额头处,不消细想便知是极为受用,老脸上头尽是笑意,引得少年一阵皱眉。
打过六十余合拳,老者又是教过云仲一门掌法,并不高明,但长在拳掌相合的时节,招式圆润自如,收放极合心意,见少年打得已有三五分神似,老者才迈步走到一旁藤椅处自行落座,瞅着仍有些气喘的少年笑骂两声,“依你这嘴硬的性情,向来不愿说软和话,更甭提奉承老夫两句,我猜你小子也是有事相求,不妨直言,何苦耍心眼为难自个儿。”
“平白无故受了一门内家拳手段,本就应该说些好听的,起码令前辈顺心,也不失为好事一桩。”云仲却是收起原
本蔫坏神情,转为正色开口。
按说师门与眼前老者,并无交情,更何况老者所传的这内家拳,走南闯北偷师学拳,采百家长处,且凭此险些闯入五境,已能称之为终生衣钵所得,却是就如此轻易授与自个儿,即便云仲再不擅讨人心欢,亦是知晓这份横空大礼,分量何尝比不过山岳。
老者怔怔,倒是当真不曾想到少年如此正色开口,原本还当不过是有所求,眼下听闻这话,却是心头略微一动。
修行一途,其实知恩图报者最少,即便是恭恭敬敬叩头拜过师父,亦未必诚心,终日奉承,不过只是图多学两手,得些好处。日后倘若是羽翼渐丰,世上也向来不乏弑师夺造化这等事,但天下人向来没记性,更不晓得修行一途当中的种种隐事,即便是叛师弑师过后,再凭神通能耐建两回功业,行两次善举,便足矣记入俗世典籍史册当中,没准还要立起两尊金身,咏行颂德。
而少年这等向来不愿说几句好话,除却插科打诨斗嘴损人之外便颇有些沉闷的性子,眼下突然说起两句好话,老者竟是觉得比以往所听奉承,要更为舒坦许多。
“有甚所求,云小子说说,老夫也算你半个师父,虽说如今能耐低微,但岂能坐视不管。”凌滕器努嘴,令少年落座搭话,而后自顾捧起茶汤,吹去上头浮叶,平淡开口。
云仲也不推辞,安然落座,犹豫片刻,终究是开口问询。
“前辈可晓得,京城庞家?”
“你是问颐章朝中,当年曾足足占据数位一品武官位置的庞家?”凌滕器下意识脱口而出,旋即蹙眉不止,抬眼看向少年,“庞家按说已是不存支脉,当初奇策府那群心眼狠毒的文人,以拥兵自重,僭越皇威的由头将庞家上下接近铲除了个干净,就算是庞家偏脉,亦是被充军到极西十万山外的苦寒之地,恐怕再无一人能重现世上,按说你本不该知晓此事才对,为何问起?”
“有位与师门相熟的前辈高人上门,令我探查庞家旧事,大抵那处酒馆当中的小二,便是庞家遗脉,但总归不能直截找上门去,而是先要与您问询一声,再做决断。”云仲瞧得老者眉头皱起,当即便是晓得此事之中蹊跷甚众,亦不急切,而是替凌滕器添过一杯茶水,再缓缓开口。
“人家替南公山守了许久的山门,且多半要将一身本事传与温姑娘,如此一份大礼,如今上门委托,实在不好推辞,权当是我替南公山偿还些许人情,总之赋闲也是赋闲,不如找寻些事做,耽搁不了打拳。”
少年如实道来,老者当然能听出其中意味,摸摸鼻头,一时有些左右为难。
庞家失势时,近乎整座皇城徽溪,无人能想到以往盘踞朝中武官一列多年的庞家,竟是只耗月余,便已是树倒猢狲散,数百口枭首示众,余下
家丁丫鬟乃至门客近友,足足千数,尽数发配十万山外,多年过去音讯全无,怕已是凶多吉少,而恰好正值权帝身子抱恙,无人知晓抄家令究竟是何人颁布,只晓得一月之间,京城再无庞姓。
就连凌滕器这等曾经圣上近前贴身护卫,都是不曾打听着丁点风声,连同那时节才出茅庐不久的徒儿,竟也是对此事知之甚少。
凡藏匿极深之事,京城中人都晓得不该多问,只得当做向来不知,事不关己,况且庞家或有或无,对于寻常百姓而言,当真算不得什么大事,自然这些年来便是无人提及,唯有老迈之人偶尔间神智清醒,同子嗣后辈提起一两句,却也是狐疑得紧。
坑窟无风,落石无声,不消自行迈入,便已能大概知晓其深浅。
“其实方才老夫已是告知你此事蹊跷所在,只不过想要凭你一己之力,要查个分明,同老夫临死前迈入五境,难度相当。”凌滕器收归思绪,眉头微紧,“当年此事,多半便是奇策府出谋划策,颐章文官当中权势最大者,并非是一个人,而是整一座奇策府,其中有精通文韬武略者,有能掐会算熟知奇门遁甲术法者,替圣上分忧解劳,而奇策府府主,便是颐章相,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想要由奇策府下手查明当年旧事,我看悬。”
云仲闻言亦是许久不语,沉思许久。
奇策府名头,可谓足矣震动颐章,由当初天下纷争乱战时节,不问出身,选取统共四十九人,通晓天象布阵,设伏破局,颐章能于乱世之中稳住跟脚,且少有败阵,除却士卒周身所披重甲之外,尚有奇策府屡出奇谋,将战局生生扳到颐章一方。
如此大的来头,即便是解泊鱼帮势力前去彻查此事,恐怕到头来亦是惹火上身。
“小子,其实何苦非要占据先机,”凌滕器抖去浑身春露,脖颈冷凉惹得自个儿激灵一回,而后却是略带笑意出言,“当初老夫尚在宫中时候,听闻过一桩趣事,说是曾有守库之人监守自盗,时常要偷些银钱与值钱物件,填补家用,朝中人便出了个阴损主意,将那铜钱上头抹上些干透盐粉,待到第二日时捉来些蚁虫,再命几位守库之人手沾清水,蚁虫喜咸,聚集到谁人手上,自然就能查个分明,且近乎从无错判。”
“前辈是说引蛇出洞,后手落子?”云仲挑眉。
“老子是说用不着操那份闲心,既然你小子都知晓那酒馆里头有庞家遗脉,旁人就不晓得了?多添几分心眼瞧瞧风吹草动,不比你动这等无味的脑筋强,既难以查到奇策府门上,那为何不坐等当年幕后之人出手,斩草断根,再逮个现形?”
“天时地利人和,你小子都占不着多少,起码占个同在暗处,藏匿更深。”
老者挤挤两眼,狡黠十足。
第五百八十九章 旧年浮绘
一连几日,云仲打竹越发熟稔于心,拳法掌法与凌滕器新传授的两技腿法,用来越发得心应手,乃至向来眼高于顶,颇有些严苛的老者,都不曾挑出什么错漏不足,除却体魄尚不尽人意,拳掌路数与修行法子,这位头几年只晓得练剑的少年,的确是有些天资,兴许倒正是因吴霜所传剑招繁杂,且见识过许多高明手段,凭此融会贯通,对于招法脉络,已可言登堂入室,见天地高远。
老者很是欣慰,言说再不过多时,将气机化入血肉当中,练手物件便可由竹木,换为铁桩磐石,如此一来,才算是真正瞧见这门内家拳的独到处。之所以拳分内外两家,便是出于外家拳练力练体魄,修行有成,只凭一口气往往能于重围之中杀出条血路,筋骨皮肉稳固,似如山岳;而内家拳养神养意,更重在修气,兼顾技法连同筋骨,一朝功成,便是能由打凡俗之中寻常武人,脱胎换骨,没准都可踏过龙门,与修行中人过招亦不落下风。
虽说历来罕有如凌滕器这般,本身根骨极佳,且兼修行法门,两者融会贯通,才使得险些一步跨过极境,但这等内家拳流派,依旧可算在当今江湖之中稳稳占住一方的大流。当初曾于采仙滩所遇那位唤作阎寺关的敦实武生,一手拳意霸道至极,且可强身健骨,更兼修气能耐,多时不见,云仲估摸此人多半已是踏入修行道中,踏破龙门,所修多半亦是内家拳,的确是出手时节,尽惹风云变幻。
除却此事之外,云仲亦是多添两分心思,近几日以来频频去到颜贾清口中所言那家酒馆当中,叫上两壶兑水极多的米酒,且时常同那位庞清风搭话,三言两语之间,却是发觉这位比自个儿年岁还要长许多的年轻人,除却心智缺失之外,很是有趣,言谈时节,竟是颇对脾气。虽说掌柜依旧时常刁难,欺负到庞清风头上,三天五日借故克扣月钱,但后者脾气依旧是奇好,任劳任罚,总是憨傻笑笑,向来无多少心事。
尤其是云仲说起,同凌字楼掌柜相识,向来木讷的庞清风难得有些热切,结结巴巴言说想借凌字楼掌柜要两三棵竹木,待到烤干过后权当竹简作画,惹得云仲久久未语,再看庞清风那张喜笑面皮与破旧衣衫的时节,便是多添几分心酸,特地由湖潮阁之中挑选几十张成色上好的三年宣,与上乘松墨赠与庞清风。这般举动,当然要避讳着刻薄贪财的掌柜,倘若是教后者知晓,恐怕又要动些歪念头。
而那位缺了半枚门牙的汉子,则是很有些瞧不上云仲,见少年与庞清风攀谈甚欢,且特地取来些好纸好墨,冷冷哼过两声,便继续闭目养神,丝毫不像是寻常伙计。
至于这汉子来历,少年练罢拳后,曾同凌滕器一同前来酒馆,可老者经由一番窥视探查,终究是未曾看出异状,浑身上下并无半分内气不说,身手更是与寻常人相当,甚至还要差上半头,毕竟多年来月钱不曾攒下一两,而是去到京城外头便宜些的地界买了花酒,自是身子骨略差些。
今日晚些时候,云仲拳剑练罢,喝过半坛春酒,忍着腹中秋湖痛楚劲,换上身夜行黑衣,独自择选偏僻小道,绕到凌字楼后身,却是不想凌滕器已在此等候多时,闲来无趣,捧起酒壶自斟自饮,早预料到少年来访,冲隐匿于夜色当中的黑衣少年招招手,面皮笑意十足。
“我当初前去青楼当中偷挟花魁的时节,也未必有你这般小心谨慎,小小年纪,哪里学来这般稳重的办事法子。”
自知瞒不住老者的云仲悻悻不已,由打墙根影内挪出身形,左右观瞧一番才坐到老者眼前,苦笑叹道,“毕竟是眼前摆着条人命,更加之身世多舛,自是要上心些,免得当真打草惊蛇,惹得群蛇暴起伤人。”
“他若真要身死,谁人也留不住,”凌滕器撇撇嘴,胡须上头酒水盈盈,长街外头月光恰好照到胡须酒渍处,更是让人瞧得分明,“奇策府的能耐,并非你我便能揣测出一星半点,到底是府中隐姓埋名之人,随意摘选出两位,都是可在青史留名的大家妙才,或是名臣妖道,更是不乏手段高明的手下,悄无声息抹除一位京城外缘的酒馆小二性命,实在不是什么难事。”
“酒馆之中另一位汉子,当真并无古怪?”云仲皱眉,却是想起那汉子鄙夷神情,与无忌举动,着实猜不出个所以,况且眼下依旧身负秋湖翻腾所携痛楚,自然难以仔细寻思。
凌滕器耸耸肩头,递来一壶酒,纵使不难瞧出少年眉头紧锁,多半是已饮过许多,但横竖还是把酒壶推将到云仲眼前,斜眼睨道:“真以为老夫还是当初四境的修为,能两眼看穿天下人的深浅,如今不过是得过且过一条老狗,蜷缩到京城偏远处做些生意,就连这窥探旁人境界的能耐,都已是跌落到不足二境高低,哪能看得明白。”
云仲哑然,默默抓起酒壶,抬到嘴边萧索笑笑,“同是天涯沦落人,前辈比起我,还要凄惨些。”
凌滕器毫不留情,哼哼两声,“老子起码真正见过天地,虽隔着一层窗户纸,但到底是嗅着美人出浴时屋舍当中幽香滋味,即便是不曾凭手触之,但到底并非那般未经乐事的雏儿,哪里像你这小子,唯能在书卷画册当中,窥探些许风光,有贼心没贼胆。”
老者这番比喻极妙,云仲寻思片刻,到底是听出其中意味,无言笑笑,却真个洗去心头许多烦忧。
天下之大,何人年少时不曾想过自个儿要做那独一无二,恨不得占住天下一石才气,莫说赠与他人两斗,将天底下最为意气勃发,听来便壮怀激烈的大事尽数加到自己身上,那才算是所谓春风得意。
雄心尽吞天下海潮,壮念满摘穹上日月,可到头来能如意者,古来无几人,落在老者口中,则是变为有贼心没贼胆,倒也贴切。
城外十里崖畔,最为偏僻的地界,多说也不过
是十几户人家,皆是欲要在京城混个钱财不愁,却出于气运本事不足,退居此地的贫苦人家,莫说过往商贾行人不知,就连京城当中专司查清京城与周遭住户人家数目的官吏,都是早已忘却此地尚有十来处破败茅庐,向来无人探访。
庞清风由怀中拿出尚且温热的一整块松墨与几十张上好宣纸,仔仔细细铺到破烂缠网的木桌上头,咬咬牙关点起灯火,又是抽出那枚前两天逃账客爷所送的毛笔,犹豫足足一盏茶时候,才缓缓落笔。
年轻人画工绝非精妙一列,倒是犹如稚童那般,笔墨歪歪扭扭,却是不曾画起心心念念的那位红衣女子,而是先画出一座小楼,楼台颇高,其中炭火毕毕剥剥,旺盛得紧,且有点心果盘,未曾点上眉目的丫鬟侍女,穿梭其中。
窗外春风依旧添冷,窗内春风也依旧冷冷清清,本是四面透风的破茅庐,今夜又是叫得理不饶人的长风卷去屋头数重茅草,年轻人画毕,甩甩冻僵两手,呵去两口热气,又是抄起笔墨,重新画起。
小楼之外,更有一座巍巍府邸,府邸之中长桥小潭,石山清泉淙淙流淌,府上灯火通明,分明夜里,恰如白昼,仅是一支烛火,庞清风朝足足画了近百余息光景,其中雕镂纹路细密,其中蟒鹤形各异,光一支烛火,恐怕便足抵几十两银钱,更莫说那座浩大府邸,繁华至极。
府中坐着一位小童,正靠到位雍容女子膝旁安睡,桌岸一旁,更是有位剑眉入鬓,面容英朗的男子,身披甲胄,秉烛读起一卷兵书。
庞清风原本画工极差,可随着府中百物越发详尽细腻,许多府中之人面皮亦是越发鲜活,举止动作,更是流畅自然,似是于这画卷当中浮动而出;落笔至府邸最深处一座香炉时,庞清风甚至都能以鼻嗅出那熏香滋味,相当熟悉。
而后便是将府邸之外添上许多鹅毛飞雪,庞清风早已忘却自个儿今日还未吃上像模像样一餐饭食,通体冷凉意味亦是抛诸脑后,聚精会神,伏案起笔,将无数鹅毛飞雪轮廓,使纤细笔锋描出。
笔墨微停,年轻人愣愣瞧着眼前一幅图卷,分明是极熟悉的模样,可无论如何想,都不曾知晓自个儿曾在何处见过,直至一声朦胧唤声,才觉周遭一阵天旋地转。
整一座茅庐,由打其中突然跳出一座与画中同样巍巍的府邸,同样是丫鬟下人挑灯走动,同样是炭火烧得旺盛,同样是一男一女安然稳坐到深府以里。
可年轻人懵懂抬起两手,哪里还有什么原本数年劳累所留的老茧,分明是稚嫩软肥的两只小手。
耳畔娘亲唤子声,父亲责怪声,哪里似掺半分假。
南公山山头,有位先生打扮的落魄中年人,由水缸之中抬起头来,醉酒醉得面红耳赤,冲远处咧嘴笑了笑,又是埋头睡去,挂在缸沿。
第五百九十章 一笔勾出府邸深
庞府乃是徽溪之中排在前五指之数的气派府邸,画栋飞甍,仅门外立着的两枚鼓形枕石,正中所雕虎头,就已是出自大家手笔,择选当初颐章最负盛名的雕石工匠制得,虎头当中千八虎鬃,尽数雕于车**小的枕石正中,神态威仪毕现,瞧来便是贵气十足。
即便如此,也是当初庞家奠基的那位一品武官,有意自谦,将原本可称颐章首屈一指的庞家宅院建图缩了又缩,免得太过扎眼,这才有今日庞家府邸,但纵是如此,亦是立身在最为富贵一流的府邸。
正是夜色深沉时,烛火摇动,冬日寒风不入深宅,眼见得小儿似是有睡意,那位雍容女子甚是怜惜,抬手抚去孩童额前碎发,同男子埋怨道来,“清风本就身子骨羸弱,相比三位兄长,如何都算不得身强力壮,更何况是隆冬大雪纷飞的时节,何苦命他苦学,不如待到明日天景好些,再伏案读书不迟。”
男子一身铁甲,依旧未褪,虽说外头依旧裹住衣袍,但如何看来穿得都是单薄,闻言皱眉不已,撂下手头那卷兵书,瞧着女子很是心疼神情,叹气答道,“既是本就体弱,如何也要多再腹中积攒些文韬武略,起码日后身手不尽人意,也可做一员儒将,免得堕了庞家名头。”
“说来说去,都是庞家庞家,既已有三位兄长已是可扛起庞家日后武官职务,风儿又何苦要打小学那些冗杂憋闷的文武韬略?”女子拎起一件锦衣披到昏昏欲睡的孩童背后,怜惜笑道,“我所愿便是风儿愿做何事,便可自行去做何事,并不需将庞家日后兴衰,从小就背负到身上,且乐且喜就好。”
孩童抬起头来,很是懵懂,不过看清两人面皮过后,霎时间便是愣住,左右观瞧数次,眼眶发红,却是并不搭话,望着两人一言一语。
“妇道人家,哪里能想明白这其中的弯弯绕绕,”男子摇头,眺向远处灯火,“颐章的文武之争,也是由来已久,我庞家如今瞧来,的确是风光一时无二,可倘若是后继之人难承其重,庞家垮塌崩圮的时候,也是越发提前,纵观当今天下与古册当中,其实从来就无千载屹立不倒的家门,除却那等有仙家撑腰的世家之外,其余得势一时的名门望族,哪有亘古长存者,不谨小慎微,恐怕极难存留于世。”
“庞家存亡,寄与幼子,夫君怎能如此苛求。”女子更是不满,眉眼处多有怨意,瞪过一眼自家夫君,嘀咕答道,“既然是当爹的,为何偏偏要膝下四子皆要投身军中,倘若日后遇上公务繁忙难以抽身,你我又垂垂老矣,到头来无一子能还家,多半也会落得个冷冷清清,孤寂凄惨。”
自知说不过女子,且那雍容女子言语时节,已是有些颤抖,百般无奈之下,男子也只好轻声细语安慰,终究是再不曾拿起那卷兵书,好生劝解近两盏茶功夫,才将那女子劝得破涕为笑,暗暗叹过口气。
庞麓山乃是此代庞家家主,本就是同辈中人长兄,又是官拜大将军
一职,历来是居于东路边关,镇守隘口国门,少有回返庞府的时节,此番领起千位玄甲匆匆回京,举动本就是有些不妥,难得能与家中妻儿团聚,自是不愿招惹是非,不愿与发妻过多争执此事,只得是好言好语哄着,转而朝孩童笑道,“清风若是不愿习武,日后便替你寻个名师,不论是诗书画印,琴棋悬空,都可略微学些,不知我儿中意何种学问?”
庞清风分明立身在此,言语却是口不由心,张口脆生答道,“不晓得,就是挺稀罕去到庭院外头,同几个周遭府邸的好友玩耍,其余还当真是未曾想过。”
庞麓山愕然,却是发觉女子轻笑,无可奈何也是苦笑起来,揉揉自家小儿脑袋,“也罢,兴许是我操之过急,过于忧心了些。”
此番回京,乃是颐章相授意,多半还有奇策府意思,恰好是权帝体魄堪忧,许久已是不曾上朝,为防京城护卫不足,才特地准庞麓山回京驰援,免得于这般节骨眼上生出祸患,虽说已是觉察此举不妥,偌大京城断然也不会缺多少护卫,但既然已是颐章相收圣上所托,代理朝政,眼下开口,倒当真是容不得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由头推辞。
毕竟是颐章已然太平许多年,纵是庞麓山驻守边关,十几年来也并无甚来犯之敌,一纸盟约虽说微弱,但毕竟是天下九国一并盟誓,原本这镇守边关的要务,眼下竟是叫人有些百无聊赖,终日练兵,亦是无甚大用,庞麓山便恰好借这等时机,还家陪同一番妻儿。
至于庞清风头前三位兄长,两位已是投身军中,身手不凡,不出两载便已是平步青云,坐稳四品官阶,虽说是有庞家作为靠山,但自个儿能耐却亦是不差,三子尚且送去京城之外习武,免得落人口实,唯有庞清风最小,尚且留于府中。
一门数杰,纵是庞麓山这等沉稳心性,眼下见得四子皆是无忧,且天资尚可,当然是开怀至极,以往时常立起的眉宇此刻亦是松弛下来,瞧着自家发妻幼子,心头宽慰许多。
战时寄头颅于腰间,不惜马革裹尸,太平无事时节,铮铮铁骨绕指柔,便是庞家几代人性情,其余官员时常纳妾添房,而分明立身朝堂一品武官位的庞麓山,却是多年都未曾提起纳妾一事,整座庞府唯有发妻一人,两情相悦,且珍且行。
女子也是觉察出男子神情,面皮微红,抵住男子裹甲臂膀骂道,“年岁已是不惑有余,竟仍不知羞,身在家中依旧不愿卸甲,当年怎就由一众俊彦中相中你这等粗人,心头始终惦记所谓沙场点兵,铁马冰河,倒是向来不愿给自家妻儿留些空处。”
披甲的庞麓山闻言,含笑答道,“向来是帐中军卒卸甲,如今归家却是诸般不适,今日时候尚早,不如夫人替我卸甲如何?”
一旁孩童拍手笑道,“娘替爹爹卸甲,孩儿也要瞧瞧。”
两人相视一眼,不知为何皆是有两分不自然。
这般节骨眼时,庞清风却是头颅生疼,骤然跌出似梦非梦的玄奥境地,手抚额头,疼得险些昏将过去,许久才重新睁开眼目,再看周遭,哪里还有甚繁华府邸,哪里还有那两人踪迹,虽总觉眼熟,可始终想不出那位披甲将军与华服女子,究竟在何处见过。
茅庐之外,云仲与凌滕器一老一少,立身山坡上头,怔怔瞧着那座茅庐,心头皆是惊异不已。
并非阵法虚相,方才庞清风收笔时节,的确是于原地生出座极为华贵的府邸,浩大飞檐,已是伸展至云仲身前,只可观瞧,触之不能近,其中侍女下人穿行,人影幢幢,无有半点虚假意味。
“看来那位赠笔之人,手段的确是奇高明,化虚为实,尽由一笔勾出,老夫可是从未听说过这等超脱世间的神通,最多不过是阵法当中那般虚幻假形,如寻到阵眼,触之即灭,始终如泡影,可方才这番神通,与大阵分明是两回身,纵是全力出拳破局,也未必破得开。”凌滕器从方才起,便是皱眉不已,任凭自个儿曾走过无数地界偷拳,所见江湖之中修行人多如牛毛,可数十年来也从未见识过这般诡妙脱俗的手段法门,一时咋舌不已。
云仲亦是看得分明,更是皱眉不已,明知那位颜贾清来历不清,但方才那般神通,的确是闻所未闻,比起自家大师兄于山间所设虚阵,更是真切,潭水飞檐,冬雪挂窗,炭火毕剥作响,如是当真立身于一处府邸之中,神妙非常。
“大概那位颜先生,的确不是什么寻常人,他这四境,大抵与世上修行人的四境,全然不可相提并论。”
“不过也是方便了几位看客,庞家如何半月之间顷刻垮塌,想来也是能从中窥探出一二。”老者开口,可这番话说得却是相当有讲究,抬头远望崖边,“任凭山间老狐活到成精的年岁,也始终收不起尾巴来,可就是不晓得这位老狐,何时愿意张嘴,将庞清风这块不设防备的肥肉吞到肚里。”
茅庐当中的年轻人捂住额头,嘀咕两句怪哉,似乎是忘却了方才所见,再瞧眼前已是画得奇难当的两张宣纸,讶异不已,意兴高涨将两幅图卷铺到桌岸之中,不由自主咧嘴笑起。
凭自个儿画工,能勾出如此一座府邸,且精细端正,实在是难得。
庞清风越看越是心头欢喜,小心翼翼收起图卷,又是抽出张宣纸来,将两袖揣起,暂且捂热早已僵麻双手,瞅着眼前宣纸,咧嘴无声笑起。
到底是年纪适宜,心头总有些算盘,既然能将这座府邸画得极好,想来那位红衣挎刀的姑娘,自个儿兴许也能画得极好,日后再相见时,偷壶酒水壮胆过后,送给那姑娘,没准真能凑近瞧瞧人家顶好看的容貌。
年轻人时而捂住额头吃痛,时而咧嘴笑起,窗外春风,携香带芳,不知是何处枝丫发芽,似乎也不如方才那般冷冷清清。
第五百九十一章 让子(第二更)
凌滕器所探查出的那位隐匿功夫相当高明的官家来人,并未曾久留,而是先于凌滕器云仲两人一步撤出这座算不得村落的村落,饶是云仲向来眼力见奇佳,终究也是不曾找寻到那人身形,便自是知晓此人的能耐的确是不低,起码隐匿身形一术上头,实在难逢敌手。
而老者却是对此颇有些嗤之以鼻,言说多半是那等见不得人的勾当做得过于多了些,才练得出如此谨小慎微,藏头缩颈的下作本事,瞧着唬人,搁到高手眼里,无异于跳梁举动,登不得台面,且是十足不上讲究。云仲问询时节,凌滕器却只是简略说了句,那人一身红衣,除却狰衣使之外,还能有哪位红衣的江湖人,能心甘情愿受奇策府管辖,听凭调遣,为人爪牙。
云仲倒是向来不曾见着多半身在皇城的狰衣使,不过是与铁中塘闲谈时节,曾经听过只言片语,大员贪赃枉法徇私舞弊者,大多是由一身火红绣狰的狰衣使出手缉拿,且多半抄家或是就地枭首这等沾染血光的营生,都是交与狰衣使,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可万一到圣上谕旨递出的时节,没准平日里量衣裁布,或是肩挑三辆箱柜的货郎,都是换上身狰狞红衣,出时皇城震动,风浪大作,使得许多大员闻听狰衣使三字时节,皆是心头惴惴,乃至每逢见红衣时,都是心胆欲裂。
不过凌滕器眼下神情,却是分明相当瞧不起狰衣使这门行当,嗤之以鼻,相当不待见,言说这等脏活儿与伤人性命的差事,即便月俸可领千两银,过后也不过是惹人厌弃,当面恭敬惶恐,背后受唾骂的主儿,天晓得如今颐章这位权帝究竟是为何偏偏要将这等见不得光的职位宣扬得天下皆知。
“不知当今圣上年纪正好时,可曾将事关狰衣使的消息散布如此之广?”回凌字楼时,少年将胯下夯货鬃毛当中的杂草拍打干净,却是无端同前头的凌滕器问起。离南公山时,吴霜特地嘱咐云仲将这头毛色杂乱的夯货一并带去京城,江湖中人无马匹可乘,终究是如断一臂,何况这夯货虽说是相当难伺候,终归是脚力不俗,连温瑜那头黑獍,撇开品相毛色,单论脚力快慢,都未必能压住这头古怪劣马;再者与少年出江湖数度,这头杂毛夯货亦是与云仲已是甚为相熟,举动略微收敛些,亦不失为一份助力。
甭管云仲觉得自个儿经脉尽废,颇有些愧对自家师父费心教导,可吴霜虚神仍旧是淡然,出南公山时,亲自相送三十里山路,直到少年行礼再行礼,才勉强肯止住脚步,拍拍少年头顶笑言。
再过两载,大抵就要比师父高上半头喽。
凌滕器闻言过后迟疑片刻,终究是摇头苦笑,“你小子看事倒也通透,狰衣使本就是令颐章中人胸中生出怖惧的职守,给颐章当中的高门大员提个醒,杀鸡儆猴,此等举动本就是明摆着告诉那些位恃功傲物,仗着家世权柄行事越发无忌的臣子一声
,权帝虽说年事已高,平日里瞧着平添两三分和善气,但天子终究是天子,何况当年也算是上马可开重弓,落座可震天下的权帝,倘若是动起雷霆手段,甭管官位高低,靠山大小,或是身后立身世家,皆是不可逾越法度规矩。”
“说到底,浩荡年月催人老,咱们这位天子,无论是年少时节如何雄才大略,终究也有老去的时节。”凌滕器叹息,这位权帝总归是与自个儿年纪相当,多年过去韶华白首,纵是那等身在五境的修行大才,悟不得长生道,此事总也无可奈何。
“前辈这身子骨,起码可再活蹦乱跳一甲子,”少年嘿嘿笑起,贼头贼脑凑到近前低声道来,“毕竟身在京城这些年来,我可没少见您老夜半三更抖擞精气神,奔青楼方向去,恰好还是由打湖潮阁门前过,夜里修行间隙或是饮酒过后,统共瞧见不下百来回。”
老者面皮腾得一变,当即便是有些面子挂不住,支支吾吾才欲争辩两句,神情却是又再度平稳下来,伸出一根指头晃悠,淡然开口,“去一回与去一百回,其实并无差别,咱老头向来是孤孑一身,无儿无女无妻妾,就算是这事传扬出去,不过是惹得人背后骂上几句老不正经,你小子可就惨喽,那姑娘容貌如何都要排在多年来老夫所见女子当中的前三甲,偏偏瞧上你这么个落魄小子。我若是将那件事如实告知,你小子吃不完兜着走,大不了咱两人闹个鱼死网破,老夫这事传扬出去无关痛痒,云小子这事若是让那姑娘知晓,恐怕当真要赔得倾家荡产。”
少年连忙合掌,讪讪笑起,“前辈与我也算是往年交情,断不至于如此,兴许是当初修行过后头晕眼花,错把过路之人当成前辈,算不得数。”
老者皮笑肉不笑,抓起马缰绳,“这还算是差不离,明日学拳,多打俩时辰竹林,也叫你小子长长记性,言多必失这话,绝非是古时贤人信口胡诌。”
归得湖潮阁时,已是夜色深沉,整座京城近乎瞧不着半点灯火,唯有巡夜士卒,打更更夫,撑起灯笼火把,于昏沉熟睡皇城以里缓缓踏步,生怕惊扰人安眠,春夜一日日暖将起来,但还不曾到那等身着短衣便可来去自如,不觉冷清的时辰,处处皆寂静。
长梦留人睡,稚子踢卧榻,细声呓语,惦念春来放纸鸢。
云仲将那头夯货安顿罢,更是要添些上好草料,免得这脾气忒大的马儿夜班三更发起气性,踢坏厩房闯到外头,去年夏时这夯货便是因腹中饥肠辘辘,难以歇息,趁少年饮酒过后昏昏沉沉睡将过去的时节,自个儿脱身出外,去到旁人府邸外头接连啃去六七棵相当上讲究的观景树叶,险些惹出乱子,还是少年咬牙赔过人家不少银钱,才堪堪将此事平复下去。
湖潮阁外石阶处,不知何时落下一只青雀,大抵是京城之中气
息冗杂,且多阡陌长街,实在分不清究竟要去到何处寻人,这青雀便只得立身到湖潮阁门外,拼命抵住冷风,藏头缩颈,见少年前来,连忙扑扇双翅,飞到后者肩头,令少年取信。
阁中炭火燃起,云仲将险些冻僵的可怜青雀放到炭火旁,取来些清水米粒,任由青雀取用,自个儿则是将书信展开,入目便是娟秀字迹。
修阵以来,莫说是境界一日千里,温瑜行书作画的本事,亦是比以往高过不知多少,展卷观瞧的时节就连云仲亦是有些神情微变,仔细端量字迹,却发觉已是比当初初上山时,行书功力高明太多,旋即微微笑了笑,从头读起。
温瑜不常写书信,更是莫说家书,大抵便是与身在大元双亲,依旧心有隔阂,再者即便时常与云仲互通书信,多半亦是道出近来山上种种,问询后者经络与修行近来如何,大多是同门寒暄,凭云仲揣测,多半是姑娘面皮极薄,山上又是有颜贾清与老樵夫这二位算不得正经的混人,免得时常受人调笑,才是写得工整,并无太多相思言语。
但这一封书信,行书时节多有停顿,**行娟秀字迹,仅是墨晕处便有足足一十五处,可见温瑜书此信时,心头多有犹豫。
信中说,近来修行受阻,心神不定,恐怕往后两月之间,无心下山再同云仲相见,三年期瞬息便过大半,胸中淤积气闷越发拥堵,愁绪纷至沓来,绵延不绝。
信中还说,云仲入得泊鱼帮后,千万莫要耽搁修行,听颜贾清所言,少年遇上了位从前身居四境的前辈,修行内家拳,倘若修行得当,未必就不可借这内家拳连番破境,无须太过忧心,饮酒虽可补经络,但总归是酒便有三分伤身,切莫太过勉强。
少年借炭火观信,不知不觉便是浮出些笑意,可看到书信最末两三行时节,笑意便是凝到脸上,神情顷刻有些无措。
信中最末,温瑜言说这钓鱼郎的神通虽好,可终归是外力,如何都比不上自个儿修行出的四境,再者如今阵法已是越发熟稔,无需这等外道手段支撑,便将这钓鱼郎的营生让与少年,起码也可添些臂助,日后行走江湖,就算是终究不曾再踏修行道,有那尾黄龙护佑,足可自保。
少女分明还想写些什么,可笔端停顿许久,晕开大朵墨迹,终究还是不曾落笔。
半晌过后,云仲也不曾将信件收起,低眉坐到原处,身旁青雀不解,跳到少年膝上张望,不知为何屋内却是有雨水落下,砸到青雀头顶。
这一年间饮酒无数,经络痛楚犹如剜心刮骨,种种琐碎繁杂与心头烦忧连绵不绝,练拳练到浑身上下无处不痛,拳骨险些打得断裂也是时常嬉笑,少有自怨自艾的少年,两手捏着书信边角,浑身颤抖。
第五百九十二章 春山随风到京城
相比起京城,南公山按说偏晚入春,可今年却是例外,山道当中青苍百草,经两三场润物春雨过后,竟是已纷纷昂起头来,比起京城至今仍旧有些空旷枯败的草木,几抹新绿,也总能替南公山已然守山一载多年头的两位同患难之人,远眺山外的时辰,略微宽慰些许。
对于老樵夫这等恨不得每日都在世上行走,见万物景致的脾性而言,枯守山间,的确是一门相当难的差事,更莫说已然在此停足一载余,每日除却修行行气之外,便是饮酒久坐,搁在平日倒是还好说些,夏有瓢泼暴雨,尚可由打别处购置些冰凉清喉的零嘴,屋后井口当中镇些瓜果,蒲扇拍流萤,艾草长烟祛蚊,虽说闻不惯艾草浓烈滋味,好歹是有些新鲜事可做,春秋两时亦是不赖,唯独这隆冬大雪停后,才入浅春还未至春深的时辰,最难消受,百花未生,林木上头新芽还未吐叶,清冷萧索,更是冷清意味重过初秋。
如今百草初生,老樵夫却是端起一杯茶汤,立身山巅处,将那方经一载余风雨霜雪,已是有些陈旧的藤椅搬来,松松垮垮坐到上头,瞥见略带黛青的远山,心头终究是比前些日平定了些。
峰峦如聚,腰肢渐窕。
老者颇为不解,挑眉回头,恰好望见已是多日不曾踏出屋舍一步的温瑜,正将足足两三刀废弃宣纸一并捧出,往院落火盆方向而去,亦不加小心,而是径直将沉重宣纸扔到火盆当中,险些将炭火压灭,神色平淡,走到老者近前,略微行礼。
“上山之后,你这女娃遇到的辛苦,说句公道话,当真不如云小子那般多,凭你心性,按说如何都不该如此才是,”斟酌一番言语,老者还是先温瑜一步开口,看向那位不出两月便有些形销骨立的少女,无奈叹气,“就像那方火盆,如若道心坚固,纵是其中炭火极旺,使原本极易燃的宣纸,也可压住,使之不能再度兴风作浪,说来不易,但倘若是这一步都难以迈出,日后遇上五境,天关横亘,又该如何苦撑。”
少女什么也没说,点头又摇头,自行拽过一张长椅落座,两眼空旷。
“颜前辈昨日看来又是宿醉,前去山下学堂授业的时辰已过,看来又要令一众学子苦等,虽说是前辈,还是要说两句不靠谱。”
樵夫面皮上扯出一丝讥讽笑意,摆摆手道来,“虽然是合格先生,授业能耐不低,光看这嗜酒如命一项上,这小子能当先生,着实是怪事。”
的确是如温瑜所猜那般,前几日间颜贾清去过一趟京城,回山过后,饮酒却是越发猛烈,连早习以为常的老樵夫都是有些咋舌,院落当中注有大半雨水的瓦缸却是平白无故蒙难,几日之间都难以消停,那教书授业的先生总要喝个烂醉如泥,踏入山门过后,便将自个人悬到缸沿处,吐个畅快舒爽,乃至前日这位肩扛黄绳的先生大醉过后,竟是索性将自个
儿挂到缸边睡过一晚,直到第二日天光大亮时节,才换上身整洁衣衫,跌跌撞撞奔学堂而去。
老樵夫当初亦是狐疑,如此一位不靠谱的酒鬼先生,如何服众,本就是穷山恶水贫寒人家的孩儿,理应是桀骜顽劣,就依颜贾清平常时的和善脾气,与时常饮得烂醉的一幅德行,怎就能镇得住学堂当中,如坐针毡的孩童,为此特地下山数度观瞧。却见那先生醉醺醺坐到桌案一侧,捧起书卷,摇头晃脑讲起古贤学问,台下学子竟皆是听得入迷,且学堂散后半时辰,足足有六七位孩童去而复返,捧来一碗自家娘亲熬的醒酒汤药,或是一盏逢年过节都不舍得泡的清茶。
对此颜贾清也不多加解释,只是淡淡说了句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落在老樵夫耳中,当然是故弄玄虚,但无论如何,山下学堂当中读书声,经年不绝。
“颜前辈本领,颇有些诡奇,自然不可以常理揣度,只可惜就算有泼天的本事,这火盆当中的火,却怎么也灭不得。”少女低垂眼眸,往院落当中看过一眼,无数宣纸连同其中笔墨,尽数燃起,由素白一片,渐渐剥落为如炭似的黑灰,盘桓上浮,足有几尺高矮。
老者自也是瞧见场中那火盆重新燃起火来,且火势愈急,亦是一时间沉寂下来,久久不曾开口。
温瑜曾言及当初未出大元时,曾与燕祁晔对谈一阵,依老樵夫估算,便是不着痕迹种下一处心疾,距三年期愈近,这心疾便越发猖獗,直至前两月之间,终究是大堤决口,莫说是照常修行,就连晚间安眠时节,都是诸般梦魇相缠,困心锁性,最是难以破除。此等手段最是难抵,温瑜曾匆忙赶路万里之遥,处处受伏,那枚心头郁结早已是深扎入胸,难以拔除,除非是自个儿凭强横心性强行破除,除此之外无计可施,阴狠毒辣意味,不言即明。
“当真要将钓鱼郎神通尽数让与云小子?”迟疑足足半炷香光景,老者才是低声开口,眉眼当中多有疲态,瞧着面颊越发清瘦的温瑜,说不清是何等意味,缓缓问道:“不是山间人,本不该同你说这些算是嚼舌根的废话,但如鲠在喉,终究是不吐不快,依老夫之见,就算是云小子再难踏足修行一步,毕竟是南公山小徒,虽是吴霜向来不讲究什么亲疏有别,但终究是有这么一座靠山,且身有秋湖剑神意,万一有日重回修行,境界铁定是一日千里,就算是泯然众人,落在江湖当中讨个富贵,并不算难,你却要对上整座胥孟府。那老货我虽有所耳闻,再者瞧不上行事法子,如何说来,都是快要迈入五境的高手,极境之下视之如草芥,此话并不假,不如将这钓鱼郎的四境神通稳稳接到手上,再论其他。”
“前辈以为,云师叔运势如何。”少女抬眉,苦笑答道,“上山不过两载,负创数目数不胜数,上回相见时节,发觉两手手背处尽是伤痕,虽是不曾见着身子,但不消细想就知晓浑身
上下伤痕犹如老树盘根错节,就依这般运气,能在这江湖当中艰难维持活命,都已是极为不易,莫说心性正直,见不得那些鸡鸣狗盗欺凌旁人的大小事,如无境界支撑,早晚要死在这座犹如修罗场一般的江湖里。”
樵夫张张嘴,终究也没能想出什么言语反驳,虽只是相处时日尚不算长,温瑜却已是将云仲性子摸得极清,明面上是位性情和善,且时常好油嘴滑舌,暮气深重的少年,却是近乎将南宫山门外那两行字迹印到根骨里头,何况气运始终算不得上佳,出山以来,无一回能安然无恙,总要带起浑身伤势,踉跄返山。
“当初他在山上的时节,同我说起,如若是不可迈入修行,便要做个吃软饭的混人,那时还有些不解其意,直到后来讲起,才晓得这三字的意味,当日还觉得颇有些沾沾自喜的意味,但再回想起小师叔面皮上头神情,便知晓心头不是滋味。”
少女依旧自顾说起,面皮竟是无端浮起笑意,“分明是个尚且年少的人儿,初上山时,总觉得老气横秋,相当不待见,可这数次处出入江湖,反而是当真见了便有些欢喜,莫说是替我挡过多少风刀霜剑,就算是那盒足足带到身上几百上千里的胭脂,我便知晓他心意如何,如今突遭厄难,又怎能愿意瞧着他掉落修行路。”
“心意已定,前辈好意,小辈自要心领,但总也要对得起他所说的喜欢二字。”
老樵夫听得啧啧不已,眼见得温瑜心思笃定,要将这钓鱼郎神通拱手相让,却还是有疑惑之处,皱眉问起,“你二人分明不对付,云小子倒是提起过什么一见钟情的事,你这女娃却是何时也瞧上了这小子?”
“飞来峰上,道首前辈曾言我性子冷清,大抵直到暮年时节也不晓得何为情意二字,且身负桎梏,不适留在道门清心地界修行,但自从上山以后,与小师叔出过数次江湖,层冰渐融,终究是晓得了些何为见之欢喜,日暮相思,大概就是从那时节起,小师叔教我何谓将旁人搁在心尖上,才觉得当真是有些喜欢。”
闻言过后,老者笑意十足,端起手上渐凉茶汤笑道,“为这两字,世间种种皆尽可抛,颜小子那破烂黄绳,又能算什么了不得的物件,原本还想着说服你这女娃,到头来却是被你这等年纪尚浅的年轻人说得心悦诚服,有如此念头,那老货所设下的心疾,不过是腐草枯枝,不日可破。”
“承前辈吉言,再说待到下次见小师叔时,晚辈总不可仍旧是如今这幅狼狈模样。”少女将耳根软发捋顺,眉眼盈盈,望向南公山外。
山外可见春脚步,山外能瞧少年容。
累月不见,思之如狂。
春山有觉,亦是将黛眉勾得轻浅,将新芽滋味交与柳条掌心当中,心心念念一路随风,直到京城。
第五百九十三章 敢要,敢给(二更)
几日之中,少年与老者皆是时常前去城外那处偏僻地界茅庐外头,除却那位庞清风不曾还家留于酒馆当中守夜的时节,几乎是每日都要立身山坡上观瞧,免于出太大差错,被奇策府中人或是狰衣使寻到空隙,上门袭杀。虽说不解少年为何偏要护着这位如何瞧来都算愚钝的年轻人,可经前几日绘图成真一事,凌滕器觉得甚是神妙,原本自诩是天下四处偷拳,见多识广,修行之人手头堪称古怪诡奇的手段能耐,见识过无数,却从未有这般化虚为实,近乎称得上自成一界的高绝手笔,故而也索性不加阻拦,而是时常趁闲暇时同少年同去,观瞧庞清风作画。
但毕竟是习武成痴的性情,与其说是好奇这庞家当初如何覆灭,倒不如说是凌滕器狐疑,那枚瞧来平平无奇的毛笔,出自何人之手,那般神通本就是逾越四境的骇人本领,何况是藏蕴神通于细微笔端,更是惹得老者时常念叨,频频追问云仲那借笔之人的来头。
云仲倒着实不曾料到,那位常年在南公山下学堂中教书的酒鬼先生,略微出手便能引得这位曾经立身四境以顶的老者如此惊异。回头细想,也曾听过柳倾同自个儿讲过,当初山涛戎携五绝中两人前来南公山闯山的时节,颜贾清也曾出手,虽说声势全然比不得老樵夫,但亦是全身而退,且多半是不曾递出全力,那尾黄龙倘若当真是行事无拘束,能耐又要大到何等地步,即便是柳倾已是踏入四境,也难以说清。
凌滕器所问,无非是想由少年口中寻出些关乎颜贾清的底细,但见少年为难,且着实不晓得过多,只知这位极喜饮酒的文人自言,乃是由雁唐州而来的钓鱼郎,客居南公山下,似乎始终躲着天下修行仙家的弟子。
依凌滕器早年时经历,近乎将整座天下都转悠过一周,从没听人说起过雁唐州这处地名,足足思索过两三日,到底是不曾想个分明,也只得作罢,同少年再三嘱咐,言说下回那颜先生倘若再来京城,定要同自个儿打个招呼,千万甭放跑这位忒古怪的修行人。
云仲不置可否,原本欲要开口说些甚,话到嘴边,却是又费力咽下。
几日前收到那一封温瑜来信,少年苦思冥想半宿,总也不知该如何落笔回信,直到天色将明时,才提起笔端松墨已然干结的毛笔来,重新添温水浸过笔尖,提笔匆匆写就封书信,一张宣纸当中足有洋洋洒洒千百字,栓到青雀足上,满怀心事放归半空。
温瑜信中提及,执意要将钓鱼郎神通赠与云仲,乃至自个儿都是提前许久日子,同颜贾清长谈过一阵,任凭后者劝解数次,最终只得是亲自前来京城中走上一趟,虽不曾提及此事,却也是留与云仲一桩麻烦事,那便是护住庞清风性命,顺带查清当初庞家旧事,除此之外再无赘余话语。
打定主意不接下钓鱼郎一业,可终究是相识日久,且当初相助南公山退敌,人情颇大,颜贾清所托之事,云仲自是
要处处留心,再者庞清风性情与自身相投,对谈时节亦是觉得这位灵根不通的年轻人,相当对脾气,便愈发事事留心。
但如此一来除却练剑与调理经络,加之帮中近来琐碎小事频生,极易耽搁练拳,凌滕器便是多有不满,不止一回骂起,说是耽搁了练拳前几月时筑基时辰,再想将根基打得牢固,难过登天,倒不如拆迁几十位帮中身手极好的汉子,备起响箭快马,隐匿于那处荒凉村落周遭,也大抵可护住庞清风性命无虞。
但如此举动,却是令云仲颇觉不妥,一来此事牵连过多,庞家遗脉与奇策府,连同背后朝堂之中的显官大员,倘若牵连上泊鱼帮,恐怕便是极难抽身;再者凭奇策府的明暗手段,想要借泊鱼帮中身手不凡的帮众阻挠,无异于徒搭性命。
“这亦不可,那亦不可,你小子甭练拳得了,成天到老夫地盘蹭吃蹭喝不说,如今还是多添一身别扭毛病,趁早滚回你那湖潮阁去,省得碍眼。”凌滕器拍打桌岸,险些叫眼前这口齿灵巧的少年气得火顶脑门,但眼前少年却是一副无赖神情,端起眼前酒水一饮而尽,半滴也未曾洒落,竟还有心思抿抿嘴,冲这壶酒水评头论足。
才过晌午时节,宾客酒足饭饱,大多已是离去,凌字楼生意也是渐渐冷清下来,小二才要依靠门槛歇息一阵,便是后脑炸响,不过早已经是习以为常,打过两回呵欠,闭目小憩,丝毫不在意两人斗嘴。
“前辈勿躁,其实晚辈每日抽身前去看顾那位,也算不得什么劳累事,学拳不曾耽搁下来,且根基越发牢固,没准过几日就当真能将碑石打得裂成两半,还请将心境放缓,待到此事毕后,再平心学拳掌,并不犯冲。”云仲心满意足放下酒壶,觉察今日酒水分外醇厚,流入胸腹时候,竟是有浩荡暖意流淌周身,身在京城多时,这壶酒水可排在头三把交椅之中,没来由便将眼儿眯缝起,语气相当和善。
但落在凌滕器眼中,对桌那小子原本还可言清秀的面皮,此刻再瞧,当真是惹人生怒,强行按捺住胸中疾火,再度开口。
“都言说学问二字,犹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这修行更是如此,假若你今日不曾打满千拳,明日欠账便要找上门来,所遇生死大敌的时节,便真个是悔之将晚。老夫这门内家拳,跟脚能牢固一分,便断不可虚软一分,既然有学老夫内家拳的天资,为何不肯将根基打牢?”
云仲闻言,亦是蹙眉不已。
这其中道理,步入修行年头不短的云仲自然知晓,可想起那十分对脾气的年轻人,近来多半要被奇策府查清来历,免不得暗地下手斩草除根,一时也有些拿不稳主意,也不曾隐瞒,如实道来,“既然是两者不可兼顾,人命比起修为,在晚辈看来定是要更重些,不知前辈有甚良策,可解眼前事。”
凌滕器闭目,长
长呼出一口浊气。
“如此,你小子便莫要耽搁练拳,老夫拉下面皮来,从泊鱼帮中请来些好手,日日观瞧那年轻人动向,倘若是归家,老夫便替你接下这般差事,修葺一座茅庐,时时看顾。早年间走江湖的时节,我曾遇上过几位通晓阵法的三境中人,收得统共六座大阵,裹于竹简当中。时过数十年,想来如今尚余几成威能,抽出其中二三,趁机悬到那小子头上,如是遇上高手,起码能暂且抵住两手杀招。”
“如何?”说罢这极长极长的一番话后,老者猛然止住话头,两眼紧紧盯向云仲,舌尖逼出如同断铁削金般锋锐两字,随后一言不发。
“凌前辈既然都是如此开口,晚辈岂敢言说半个不字,小辈谢过。”云仲还真不曾想到凌滕器竟当真是受方才言语所激,索性将早年间所得六座大阵都是送出两座,的确是有些瞠目结舌,但还是瞬息压下神情,微笑抱拳,起身同老者行礼。
凌滕器何其眼尖,莫说是在修行道上滚过几十年刀剑斧钺,只是身在天子左右多年,就早已练得奇尖的眼神,抬眼一瞥就晓得面前这小子心中开怀,分明是方才一番话中,少年得了意外之喜,眉眼都是挑起许多。
“老夫还没说打定主意相助,你小子却是先谢上了,怕是刻意令周遭几人听了去,倘若我这当前辈的反悔,免不得要被戳脊梁骨,原本以为你小子浓眉大眼倒是个实诚人,如今看来心眼却是半点也不少。”
凌滕器直瞪眼,可瞧着少年拳尖处的皴裂老茧,不知怎的就是平静下来,阴沉笑起,“这如意算盘,恐怕打错喽,凌字楼上下谁人不晓得我凌滕器向来不讲理,即便是此番我收回方才言语,云小子不妨试试看,凌字楼上下绝无一人胆敢出言半句。”
毕竟是曾在江湖里吃过多年灰的主儿,和善时节相当和善,可犯混时节,也是相当一位混人。
少年僵到原地,愣过许久,直到凌滕器笑骂了句,“趁老子还未反悔,还不赶紧练拳去,难不成还要蹭一顿晚饭?”
云仲逃也似溜去,仅剩老者坐在席间,替自个儿斟上一壶酒,回想起方才前者吃瘪神情,朗声大笑。
倒退些年,京城之中其实有不少人知晓,这位一双拳头力道足有万千斤的习武粗人,以等同境界以一敌三,擂鼓夯基般生生锤毙了三位立身三境,且通晓阵法的几位东诸岛阵师,威名远扬,却也险些身死。
纵使多年之后,双拳不复当初威风的老者跌下修行桥,也时常愿意同京城之中的相熟之人添油加醋吹嘘几回,可每逢旁人想要瞧瞧得来的那几卷竹简时,凌滕器总是吹胡瞪眼,骂上句想得美。
ps.其实章节名应该叫一个敢要,一个敢给,可惜字数限制,总觉得滋味减半。
第五百九十四章 画中红衣
忙过整一日光景,庞清风亦是多有劳累,近几日来酒馆当中生意倒是不赖,但无论如何瞧来,似乎与前几日那位少年脱不开干系,听那位缺半拉门牙的汉子说起,那瞧面相年纪尚浅的少侠,似乎是京城头一等大帮泊鱼帮中人,且瞧谈吐言语,理应不属帮众一流喽啰,来头甚大。
在这酒馆做小二也有大抵几载光景,庞清风却亦是见过不少泊鱼帮中人,不过大多是挎刀拎剑,其间更是见过两三位大抵是堂主香主的人物,多是周遭帮众簇拥,衣衫华贵,由酒馆前头官道途径时节,当真可称得上是颐指气使,相当跋扈;但那少年人却是不同,往常来时皆着身素衣,不曾佩玉,也不曾驾高头大马,与泊鱼帮中人似是颇有些格格不入的意思,故而也不曾将汉子言语放到心上,仍旧时常同少年闲谈二三。
但如此一来却是惹恼了酒馆掌柜,三番五次就此事骂起,言说你这缺根筋的小子,何德何能敢与泊鱼帮中的贵人闲谈,难不成还真想着飞上枝头,踩到老子头上?倒不如将心思收起,安心伺候客爷,免得到头来月钱又剩不下几文,仍要在店中蹭吃蹭喝。
庞清风历来是言语不清,同人闲谈也多半是支支吾吾,且很是有些口吃病灶,唯独这位少年前来酒馆当中的时节,才勉强词可达意,且口吃病症能略微缓解些,如此一来便极乐意同少年扯闲,即便是眼下掌柜的好大不乐意,加之汉子常常立身一旁出言讥讽,庞清风依旧不为所动,每日酒馆当中赋闲,无客上门的时节,擦洗桌案时都要抽空往门外瞧上几眼,待到少年登门前去招呼。
但一连三两日少年都未曾上门,庞清风便时常前去外头等候,依旧是将两肩瑟缩,蹲到门槛外头台阶上,打量官道人来人往,大抵也是存有些其他心思,指望着再见见当初那位一身红衣的姑娘,家中那副美人图还不曾画罢,不过依庞清风自个儿端详,的确是画得足有六七分神似,就连他这堪称怯懦怕羞的性子,都是无端壮起过两三分胆气,盘算着下回再瞧见那姑娘时,将自个儿那副画送上,没准当真能讨得那姑娘一笑。
那姑娘面无表情的时节,都是好看得很,却不晓得若是笑起,又该是如何一番光景,不过庞清风时常想着,大概是能压过春深时节,京城外头荒郊之中的百花浅草。
所以那位缺半块门牙的汉子,午后小憩踏出门外,便时常能瞧见那位两手总沾有墨迹的寒酸年轻人,蹲在酒馆外头,憨傻笑起,如同是入秋瞧见万顷金黄的老农。
今夜月影沉壁,最适省灯油烛火。
庞清风归家过后,匆匆咬过两口已然冷硬如砖石那般的干粮,铺展开桌案上头宣纸,也顾不得其他,抓起两块压纸石,研墨添笔,连忙跑到茅庐外头,找寻到块堪称平整的卧牛石,缩身抵住晚风,仔仔细细对着
天上月色落笔。
只是庞清风心头总有些狐疑,原本这村落当中奇静,尤其入夜时分,在此客居的老者大多已是早早安睡,免得入夜时节,腹中饥饿,但近两日却是不同,时常能由打晚风当中闻听到些许似是铜铁磕碰声响,且隐约之间,有马儿响鼻,偏偏是不晓得由何处传来,任凭循声响寻过几回,皆是无功而返,索性也不再顾及,而是安心抄起毛笔作画。
月色朗朗时,纵是野草亦如兰。
三五百步之外坡下,五六汉子才将篝火熄去,枕着两掌低声对谈,且时不时望向庞清风所在茅庐内外,将刀剑搁到一处,很是有些百无聊赖。
“那位云大舵主倒是古怪,从来便是罕有在帮中露面,成天守着那从来赚不得丁点银钱的湖潮阁,偏偏铁舵主相当看重此人,大抵是因去年时遇险,那云仲救下铁舵主一命,但凭咱舵主的身手,如何需旁人去救,分明是还未及冠的小儿,哪里来的那般本事。”抱剑汉子哼哼两声,不消细听便是满腹牢骚,且频频咧嘴,相当不以为然。
“没准那小子乃是铁舵主远亲,正好借此事讨个闲职,除却盘查帮中几家店面账目之外,闲暇得紧,头几日还有两三位弟兄瞧见,这云舵主时常出入酒馆,且与那位凌字楼掌柜交情匪浅,那般眼高于顶的人物,搁在平常连铁舵主的面都不愿给,更何况是个年轻后生,我看没准这小子便是哪位帮中贵人的远亲,平白无故受了这等好处,尚不自知。”提起此事,其余几人亦是有些不平,如若是不曾半路杀出个云仲来,没准与几人相熟的抱剑汉子,便是能由堂主迈到偏舵主一职,自然是要替弟兄几人谋得些好处,起码也可安排些闲职,月俸照领,可终日便要潇洒许多,哪里还要终日在此日夜蹲守,当然是胸中火气甚足。
抱剑汉子冷冷笑起,“这等事最好是甭瞎猜,倘若是揣测过深,将那小子根底挖将出来,传到帮中上下,没准就得坏了帮中几位重人的声誉;谁人年少时节不曾起过色心,只可惜家中已有妻儿,没奈何才将那小子送往别处,待到年纪渐长时,再凭自个儿手头权势将其接回帮中,安排个闲职,倒也未可知。”
此话说得相当下作,不过却是正好称几人心思,不由得皆是面皮当中挂起笑意,但都是不曾笑将出声,生怕令那位正忙于作画的年轻人察觉。到底是如今人在屋檐下,泊鱼帮中失职之人,向来是要吃重罚,莫说是区区堂主,前些年来有位舵主因醉酒耽搁时辰,令帮中险些亏将几千两银钱,莫说是连降数阶变为寻常帮中,竟硬是逐出帮去,狼狈离开京城,再无音讯。
毕竟是那位帮中身份极高的凌字楼老者与云仲铁中塘一并委托,尽管对于那位偏帮主向来并无丁点服气,可终究是帮有帮规,倘若是有半点误事,下场往往凄惨狼狈。
“不过话说回来,这寻常酒馆当中的小二,何须我等几人在此看护,就眼下这等世道,京城重地,何人会去在意这破败酒馆里头的痴傻小二?更别说万一出手,便要被人查个底掉,杀头都算是小事。京城周遭杀人,任凭后头有朝中大员兜底,也难摘得干净。”有一人开口,闲来无事由身侧拔出根草茎,才啃过一口便忙不迭接连呸过几口,连声骂到这初春时节草根难嚼,悻悻缩回身子,同一旁几人凑得紧些,权当御寒。
“没准是铁舵主贪杯,那凌字楼掌柜老迈昏聩,才有这等事,要我说症结便在于那云仲身上,八成是瞧你我几人碍眼,特地找寻个毫无道理的辛苦差事,好杀杀咱几人的威风,这等手段,老子在帮中见过太多,就依这等情形下去,泊鱼帮不出十年便要树倒猢狲散,由头烂到根。”分明是怨气未消,抱剑汉子冷哼骂道,旋即却是皱起眉头,仔细嗅嗅滋味,刚要同周遭几人说起些什么,便是昏昏沉沉倒下身去。
坡上蹲着一袭红衣,伸出指头清点一阵,心满意足笑了笑,收走几人刀剑,旋即抽身而去。
庞清风依旧趁月色高悬,近乎将两眼贴到宣纸之上,手头极稳,生怕将女子鬓间细碎鬓发画得粗直,动笔之前,需好生回想一阵,而后再度落笔,直至笔端墨迹淡得不显踪迹,才连忙跑回茅庐之中,重新研墨添笔。可年轻人从头到尾都不曾觉察到,那方卧牛石旁不知何时,突兀走来位红衣人,盯着画卷瞧过许久,目中光华复杂。
近乎二更天时,庞清风揉揉酸涩两眼,心满意足将宣纸展开,对着月色打量半晌,再三观瞧并无半处画错败笔,才将始终提于胸前的一口气搁下,神情疲累欢喜,小心收起画卷,缓缓踱回茅庐,可终究是耐不住心头欢愉,点起灯火,仔仔细细观瞧那副图卷,上头女子眉眼俊秀,挎刀驾马,周遭官道当初相见时并无花草,却是庞清风难得添了些心眼,将青石官道两侧添上许多碎花微草。
不过紧接着年轻人又是害愁起来,摁住眉心叹气,口中尚且念念有词。
“画个姑娘相陪,可总不能两人住到这茅庐当中,需再添个小院,府邸无需太大,两进两出那等府邸,仅是两人住起忒是空旷;浅春冬月要添个可烧炭火的地界,最好再有处书屋,一口井水清冽的老井。还要再添些胭脂,虽说人家乃是江湖中人,但本就是极好看的面皮,倘若是再轻施粉黛,没准神仙见了都要说声好。”
可说罢过后,庞清风眉头更是拧得越发紧,抬头瞧着外头月色,搓搓已然僵麻双手嘟囔道,“可要是人人都觉得好,我不就算不得那例外之人了?”
从始至终,茅庐后身都站着一位红衣姑娘,虽说凭纱遮面,可如何瞧来,都与那画上的女子眉眼无二,眼睑低垂。
第五百九十五章 繁花笑时最好瞧(二更)
倘若是身在颐章的高门大员,多少都可听闻些狰衣使手段,不过一向都是讳莫如深,哪里胆敢时常同人说起,即便关起四面府邸大门,同两三交情极深的好友相谈,到头来也是断然不敢提及狰衣使的二三事,只因传闻当中这狰衣使身手高深莫测,更是身法无人能及,跳檐走崖如履平地,莫说隔墙尚有耳,如若是说起些街巷当中不敢提的言语,梁上有人,自是令人心头始终惴惴。
狰衣使三字,自展露爪牙以来,始终横亘于颐章当中官员心头,何况是身在天子脚下的官员,无不谈之色变。
杜如卉方才所施,乃是狰衣使当中最为寻常的手段,几钱毒草,两三银尘水,便可兑出如此一包药粉来,只不过这方子乃是由狰衣使总府所得,区区半包就可令常人昏昏睡上六七时辰,曾有狰衣使仅凭此法,两三成队,将一位偷摸豢养私军的大员府中数百军甲尽数放倒,削去大员顶上头颅,并未耗费过久时日。
“兄台这幅画,卖多少银钱?”半晌也不曾有动作的杜如卉推开茅庐屋门,上前问询。
如此却是险些吓得庞清风由老旧椅上翻身摔落到地上,满面惊容连连倒退,稳住心神问起,“不知是哪位上门,在下在这京城并无什么相识之人,若是有事,还请退出门去相谈。”倒也非说庞清风胆量生来便极小,而是这来人一袭红衣,且不露面皮,于这昏沉灯火之下,瞧来十足瘆人,像极那山水志异话本里头的山野精怪,或是冤死亡魂,当即就令庞清风肝胆颤起。
杜如卉却是笑了笑,摘去面皮薄纱,自行落座冲依旧浑身颤抖的庞清风道,“我若不曾记错,前几日你我曾在官道上头有过一面之缘,如今怎得却是不认得了,说来也是蹊跷,这画中女子分明与我有**分神似,眼下我不请自来,兄台怎却是心头骇然至此。”
庞清风从女子摘下面前薄纱过后,便是愣到原地,皱眉揉了揉脑门,神情古怪得很,许久也没出言应声,而是不着痕迹将左手伸到衣摆处,狠狠捏过两回腿跟,才有露出惊容,支支吾吾不敢搭茬。
“既然有客登门,家主理应奉茶招待才对,为何立身原处。”杜如卉出口过后,便是察觉出言语当中的错漏,这茅庐可称得上是家徒四壁,莫说茶汤,连灯台当中的灯油,都是瞧来多日不曾添过,除却床榻尚且算不得古旧,屋舍之中桌案座椅,皆是近乎散架,破败寒酸至极。
“家中贫寒,当真无茶可奉,”庞清风好容易缓过神来,见女子两眼扫过茅庐当中,当即便无奈挠挠鬓发,难为情叹道。
“其实京城中人,并无几个来历寻常之人,兄台这一手画工精妙,多半也是出自名家手笔,就从未想过自个儿家中,也曾是叱咤一方的显贵?”
杜如卉抬头看向庞清风,后者局促低下头去,勉强笑答,“姑娘说笑,在下一来无本事
,二来无家世,不晓得为何这些年来从不曾想起幼时事,待到生出记性过后,便只晓得身在一家酒馆当中,至于双亲乃是谁人,半点也不知。”
虽然不晓得这姑娘为何自行登门,更不明白为何同自个儿问起家世,但庞清风却是如实答来,还要归功于前几日中,那位时常前去酒馆当中饮酒的少年无意说起过一番话,说是同人相交,实诚最好,切莫处处扯谎,到头来倘若是圆不回话,倒还不如不说。虽说当时不解这话的意思,但庞清风却是好生记起,方才刚要吹嘘两句,说自个人家中尚且有些余钱,转念一想,仍旧是如实道来,并未有隐瞒的心思。
杜如卉点头,一双眉目打量庞清风上下,温和笑道,“想当初才回京城的时节,见你蹲到官道旁,还以为是这京城之中尚有沿街乞讨之人,如今登门一见,这幅画画工却是相当精妙,不妨割爱让与在下,卖多少银钱,定不还价。”
“本就是借姑娘容貌作画,姑娘要是喜欢,尽可拿去就是,反正到头来拿到市井当中,也卖不得几个铜钱,姑娘不嫌弃,已是一桩幸事。”庞清风难得不曾口吃,顺顺当当将话说出,尚不自知,方才骇然稍褪,羞意却是紧随其后,很快便令年轻人面皮红到耳根处,低声言道。
女子浅浅一笑,不知可否,却是话锋一转,“酒馆周遭之人,皆言说那座酒馆当中有位憨傻小二,但依我看来,兄台并非那痴傻人,言语进退,分明是极有分寸。”
年轻人挠挠头,难为情笑笑,“我也不觉得我痴傻,只是掌柜的和那位老哥都这么说,便也觉得自个儿心智有些缺失,可毕竟这么多年下来伺候客爷,倒也能同人家说两句好话,但啥是分寸,在下的确不晓得。”
女子捏起宣纸两头,端详了许久,画中女子笑颜如花,当真是十足明艳,就连自个儿看起,都是无端生出些欢愉,一时间神情却又黯淡下来。
杜如卉尚且年少时,府邸邻里有位岁数不相上下的孩童,家中富庶,时常要拎着物件前来家门前显摆,要么便是提着枚做工精细的蹴鞠,要么便是拎着吃食上门,巷中许多人家的孩童,打小便知晓应当同富贵人家的孩童套近乎,众星捧月似地将那孩童围起,而小时黑瘦的杜如卉,却从未能挤到众人近前。
原是巷中人家,大多是妇人成天闲暇,嚼舌根编家常的能耐,出神入化,说是从未瞧见杜如卉家中曾有男子出入,风言风语自是向来不缺,有些话语听来也是相当粗野难听,要么便言说这户人家家中男人早夭,要么便是说那女娃娘亲,都不晓得自个儿夫君是何人,连带着许多孩童将自家大人话语学去,时常学舌,杜如卉便向来受孩童排挤,只得整日居于家中,认字观书。
直到如今,杜如卉还记得,那条巷子当中,岁数相当的孩童家中,到满十岁那年,总要请位背木箱的先生,照着一家人眉眼,使
笔墨描出副画来,留与日后孩童年纪渐长时,也好时常拿出观瞧,可杜如卉娘亲向来是闭口不提自个儿夫君究竟身在何处,十岁那年,杜如卉足足等了一载,直到年关时节,巷中爆竹声响,女娃才将眉眼低下,失魂落魄回屋,将自个儿闷到床榻之中,接连数日不吃不喝。
好在是家中有位随先生外出游学的兄长,时常回乡时节,会好生安慰杜如卉一番,且将自个儿由外头带回的稀罕物件送与后者,才勉强令杜如卉心头憋闷略微解去,但那幅画,却始终印到杜如卉心头,迟迟不能散去。
如今却是一位痴傻之人,不知出于何等心思,鬼使神差画出如此幅极好的画,画中人笑意,竟是竟杜如卉都有些嫉意。
入狰衣使,隐去面皮姓名,皆是那位稳坐颐章群臣之首的颐章相授意,全然不由己,可那位权倾朝野的颐章相,却从来不曾开口要替杜如卉补上那幅画,直到娘亲病故,就葬在那条小巷外头荒山野岭当中。
“大抵是上苍可怜尘世人,才命你画出这幅奇好的图画来,”女子轻声开口,手抚图卷,掠过画中人嘴角,自嘲笑笑,“但终究知人知面,已是许多年不曾这般笑过,此画却是替我了却一桩心愿,甚好。”
庞清风不解,当即有些左右为难,不过犹豫片刻,还是凑近一步开口,“在下觉得,姑娘还是笑起来最是好看,原本觉得是上苍借人之手,硬是凭稀松画工,画出如此一幅好画,但姑娘刚才笑起,在下却觉得这画还未曾画出姑娘十之一二的神采,此画不卖,明日在下再替姑娘画上一幅,想来更是能捉摸到些许神意。”
女子又是一愣。
一旁的年轻人倒仿佛是将心头种种怯懦抛去,依然絮絮叨叨道,“姑娘还是笑起来最好看,前几年我在酒馆外头瞧见一朵野花,好看得紧,周遭花开,唯独这花迟迟不肯绽开花来,足足趴到地上等候了近乎一整天,掌柜的咬牙切齿罚光了月钱,可待到那花开时,当真觉得是值当得很,在下从来不曾看过那般光景,想想姑娘容貌也已是世间无双,倘若笑起,神仙想必也要垂青些,以后不妨多笑笑,那才是最好的一桩事。”
庞清风再抬头时,却发现那原本坐在桌案前头的红衣女子,已是无踪无影,只觉得狐疑,再端详端详那幅桌岸上头的画,依旧摆到原处,许久也不曾回过神来。
村落近处坡道之上,红衣缓缓起身,拧紧眉头,打量四下却是无人,那几位汉子仍旧松松软软躺到一处。
女子从来也不曾离开山坡,可方才分明是瞧见了那幅画,见到了那位年轻人,想过了许久都不敢再想的年少事,说了想要说的几句话。
杜如卉握紧腰间刀柄,眺望那座茅庐,和外出四下找寻女子踪迹的庞清风,扭头离去。
第五百九十六章 弃马,卒贵(元宵快乐)
春露浓郁。
天边尚不能见鱼肚白的时节,湖潮阁里卧房中,便有少年坐起身来,蹙眉不已,抬起双拳凑近观瞧,上头却尽是横七竖八深纹,多半有血水渗出,略微张合,疼得倒吸一口凉气,也顾不得其他,索性披衣起身,摸索着迈步前去外头上药,免得这伤患处红肿流脓,更是要耽搁练拳练掌。
昨日时,少年出得竹海,又遇卧牛石,原本以为这打竹双拳无往不利,可如今换为足足有一人长短,齐腰高矮的卧牛巨石,才不过**拳砸到上头,当即便是有些直撑不得,两拳颤颤,连带着前些日攒下老茧,如今都是迸裂开来,绽开无数血花,原本通体素白卧牛石上头,先于早春繁花,开满朱红。凌滕器的性情,云仲也大抵摸得通透,平日时节插科打诨,斗嘴斗酒皆可,全然不似是什么江湖前辈,修行高人,就为两三壶酒水便能同自个儿争得面红耳赤,但万一到练拳时,老者一张和善面皮,便不由自主绷得冷硬,饶是亲眼见得卧牛石上绽开朵三五掌宽的血花,亦是不曾开口令少年歇息一阵,而是接二连三骂道拳出得快些,如此绵软无力,如何打得死人。
其实凌滕器此举,已然是有些揠苗助长,先前所言拳中所蕴气极,理应先是由皮入血,再行入筋入骨,唯有到将浑身积累仿佛万丈江潮的拳劲练入筋骨的时节,开碑裂石方能无往不利,而今云仲不过才学拳不过一旬余光阴,将那股拳劲堪堪练入皮肉,尚不能化入血中,老者却是扯谎,言称这般时节,已然能开碑裂石,仅是两三拳下去,这京城当中顶顶结实的青石路,也得稍有裂痕才对。
云仲却是浑然不知这位向来鄙夷扯谎的老者,此番竟是成心诓骗自个儿,接连打石两日,那块通体平滑的卧牛石除却染上层深邃朱红,破碎茧皮之外,再无动静,寂静如初,当下便是一筹莫展,雷打不动霜浇不停的饮酒引秋湖时辰,云仲都是思量这拳路章法究竟是何处出了岔子,总归不应当是自己瞧见眼前巨石横亘,还未出手便已失了胆气,可再行自问,章法路数并无错漏,就连出拳力道,也比起打竹时多运起三五分,偏偏就是那卧牛石纹丝不动。
少年定定心神,将药粉涂罢,而后又是煮上一炉滚沸清水,将一成药粉撒到炉中,直等到那炉沸水耗去近多半,才倒入茶盏之中,捧杯盏开阁门,而后索性就坐到门槛处,望起未醒长街,神情平定。
整座京城都还未曾醒转的时节,落到少年眼底,其实瞧着比起热闹时节更为中意,并无车马人声鼎沸闹腾,京城周遭深林里的鸟雀也终是得来间隙,能大摇大摆飞入马厩或是院落门前,啄食两枚谷物,蹦跳舒翅,啼鸣清脆呼朋唤友,青石道上蒙蒙春露,灯笼早熄,随风飘摆,单是瞧着这等景象,对于身在京城,却未必有几分欢喜的少年人而言,已算是这一日之间来之不易的闲时。
谁人练拳都觉筋骨劳累,谁人练剑总觉剑重万钧,更莫说是饮酒之后,腹中秋湖撒欢正凶,莫说如这般观景,当真是坐立难安。世上种种,哪里有不给
银钱就能买来的稀罕物件,也更没终日闲逛玩闹便可得来的极境,此间道理人人皆知,可要实在做起,却是难比登天。
往常湖潮阁开门时节极晚,一来是并无生意可言,京城中虽亦是有习武的过江汉,但并无几人承得起湖潮阁中刀剑的价钱,何况如今乃是泊鱼帮一家独大,并无多少帮外的习武之人,更莫要说省下数年的酒水钱,前来这湖潮阁中挑一柄好刀,二来却是因湖潮阁历来唯有云仲一人坐镇,而少年自学拳以来,天色昏暗时节多半便要去到凌字楼外竹林练拳,无人看护,自是要多添几分小心,大门紧锁,待到晌午过后再开上两三时辰铺面,而后再度关门。
但今日却是不同,天色未明时,便是有人前来湖潮阁报信,言说是城外村落地界几人遇袭,倒是不曾出人命,可分明是叫人迷倒,而最为蹊跷处在于,守夜几人当中,有人亲眼瞧见那庞清风亦是安然无恙,今日早早便已是出得茅庐,睡眼朦胧前去酒馆当中,与平日里一般无二,只是神情比起平时好上许多,略微有些欢愉之色。
凌滕器亦是于睡梦当中惊起,同那报信之人一并前来,分明是胸中火气极盛,连连骂到这奇策府中的老贼人忒不是东西,搅扰人安睡,不由分说将云仲推回屋中,自行前去探查,顺带将那第二卷大阵,也一并依附到庞清风身上,反而令云仲好生歇息,温养伤势,练拳之事暂且缓过一日,权当是歇息。
故而云仲难得安眠,直到这等光景才想起,凌字楼对街墙头上,狸猫还不曾喂过,当即便是将阁门大开,捧着汤药坐到门槛处等候。
也不知怎的,兴许这些日以来练拳之前,少年都要早早动身在凌字楼前候着,那尾老猫倒也精明,每每瞧见云仲身形,便总能伸展腰腹跃下墙头,前来少年膝前使肥软面颊蹭起,讨得几枚鱼儿过后吃饱喝足,跳上少年双膝,好生打过个小盹,直呆到云仲与凌滕器前去练拳,才慵懒起身,继续三两个腾挪跳回矮墙歇息。
今日亦是如此,少年迟迟未至,狸猫等得厌烦,却是自行寻上门来,恰好瞧见少年坐到门槛处,身旁搁着几尾鱼儿,欢喜叫过两声,旋即自顾吃起,任凭少年腾出左手抚弄皮毛,倒也是并未有半点抵触。
“京城之中又多了个熟人,倒也不是坏事。”瞅狸猫吃得欢实,云仲亦是微微笑起,再度望向长街时,神情却是一滞。
昨日颜贾清遣青雀递来一封书信,上头之有简单四字,莫惹红衣。
女子一袭红衣,似是流火滚动,分明街上并无甚灯火,天色未明,仍旧是扎眼得紧,马蹄声声散漫,恰好停在少年眼前一丈处。
“店家这铺面牌匾写得极好,敢问是卖何物件的?许久未来京城,孤陋寡闻,还请恕言语直白。”女子翻身下马,自行将马匹栓罢,挎刀上前。
“刀剑如湖潮,静时平定,动时如潮。”云仲依旧托着茶盏,神色不动。
听到此处女子略微点头,也不再搭茬,径直踏入湖潮阁以里。
“生意上门,您老是与我同去,还是再回矮墙头上头歇着?”云仲搓搓狸猫脑门,笑着问起,那狸猫并无离去意思,而是也昂首阔步,跳过门槛,去到湖潮阁正中座椅处,好奇打量。
阁中刀剑虽是到如今都不曾卖出一柄,且正对官道,时常落灰,不过云仲每逢三五日便是仔细擦拭一回,如今瞧来,依旧如新。
杜如卉挑了柄正对湖潮阁正门的长刀,拽刀出鞘,对着云仲方才点起的灯火望去,刀身寒光,竟是不曾消除丁点,最是寒凉。世上皆言刀剑光华如水才好,可这柄刀鞘素白的长刀,锋芒冷冽如冰。
“客官眼力不凡,此刀唤作霜降,胜在刀芒凛冽,霜降时节,有时比起隆冬还要冷寂许多。”不知何时云仲已然点罢灯火,自行坐到湖潮阁正中椅上,抱起狸猫,将后者绵软面皮揉得歪扭,忙里偷闲说上一句。
“太冷,夏时倒是趁手。”杜如卉还刀入鞘,摇头不已,旋即又是抽出柄距少年最近的一柄刀,却不曾拿鞘,而是直直抽刀,刀光闪动的时节,那尾狸猫猛然叫起两声,似乎是略微受惊,瞪向那不识礼数的红衣女子。
云仲没动,神态依旧是大梦方醒那般,颇为懒散,见女子抽出这柄刀来,当下便是苦笑,“客官瞧着握刀右生茧,左手却是与寻常人一般,想来用不得此刀,不妨再换一柄瞧瞧。”
杜如卉不解,但云仲却是猛然由那刀鞘下头,再抽出柄短刀,刀光甚至比起长刀,仍要夺人眼目,但挥动时节,却是轻巧如燕,不多添些眼力,竟是难以分辨出刀法路数。
“长刀唤作弃马,而短刀唤作卒贵,明面上这弃马威势最重,刀光最为分明,其实杀招在于这卒贵上头,倘若客官好用双手刀,这两柄刀,算是湖潮阁中可排在前三的良刀,虽是新锻不过半载余,却也相当趁手。”
杜如卉重新打量打量这位瞧来寻常的少年。
“想不到湖潮阁阁主,身手如此好,听说时常前去官道近处那座破败小酒馆中饮酒,日后相见,把酒言欢。”分明是容貌身段可压过京城多半花魁的女子,言语之中的冷硬气,听得少年都是直皱眉。不过云仲也不曾愠怒,而是将那短刀也递上前去。
“要说合适,客官腰间那刀,比小店当中最上品的还要好上许多,但既然是想前来买刀,必定是觉得合适二字未必最好,总有小卒贵,总有衣马轻,这一套刀,不要钱。”
杜如卉望向少年,却发现后者双拳处敷着层堪称厚重的药粉,腰间挂着一柄吞口如水火似的长剑,怎么瞧怎么古怪。
女子离去时,湖潮阁少了一套唤作弃马卒贵的良刀,门前多了一包压手的银两。
少年捡起布包,眉开眼笑。
第五百九十七章 打不过要逃(二更)
红衣女子迈步走出湖潮阁后脚,原本依旧在少年膝边玩闹的狸猫,无意中瞥见少年背后不知何时爬上条黄绳,此刻正缠绕于肩头处,许久也不曾离去,当即周身毛发竖起,窜出十来步远,眼仁当即缩成一团,怒视那条黄绳,一时再不敢妄动。
“小友倒是好福气,这尾黄龙可是相当中意你这少年郎,不如就此接下大任,也好省得我多费口舌,累得慌。”从湖潮阁里院走出位道人打扮的中年人,满脸麻点尖嘴猴腮,走到少年近前,抬手扯下黄绳背到肩上。说来也是怪异,这黄绳才入道人手头,便化为一方黄道幡,松松垮垮耷拉在道人肩膀上,冲依旧不曾有动作的少年咧嘴一笑,朝后颈肩窝点过两指,而后径自挑选了处空地坐下,默默盘算。
从女子才登门时,云仲便发觉自个儿口不能言,身不能动,即便是运起浑身力道,甚至这些时日以来从凌滕器处学来的内家拳拳劲,亦是毫无保留,尽皆递出,到头来依旧难以撼动那条黄绳分毫,方才种种举动,皆是不知何人借云仲身形而做,此刻经道人点过两指,才堪堪动作自如,回头端量时节,发觉那道人贼头贼脑往数坛好酒处张望,且甚是不雅拿手背擦去馋涎,相当别扭。
“颜先生既然想同那位女子说些甚,自行前来便可,晚辈怎好拦阻,如此作为,当真是有些过了。”云仲皱眉,扭转两三回肩头,才发觉方才犹如万钧山岳压肩的滋味确已消逝得无踪无影,这才颇埋怨道来,毕竟这言不由心身不由己的境遇,当真算不得舒坦。
“哪里哪里,毕竟是客,在南公山倒是还敢摆摆前辈架子,现如今走到京城地界,您这泊鱼帮中的偏舵主,名下占着这么处好地界,光其中摆放刀剑,就能换足足数千两银钱,小道还要唤您一声前辈才是。”
颜贾清向来是懒散性子,更是罕有同人斗嘴的时节,除却山头那位老樵夫之外,便再也无太多言语,今日却是难得好生奚落一番云仲,少年当即便是呆愣,旋即摇头苦笑,自行前去将茶炉点起,将这位铁定是易容为道人的酒鬼先生让到上座,将那狸猫安抚一阵,放出门去,坐到桌案上头,瞧着那道人眼巴巴望着那几坛好酒,偏偏就是不提这茬。
“方才那番话,晚辈听得云里雾里,虽说品出了些微末滋味,但终究是不解其意。”还是少年先行开口,大抵是生怕颜贾清这等酒鬼瞧上眼那几坛酒水,忙不迭问询。
道人嘀咕一句晦气,将腰间破烂口袋随地扔下,斜眼看向云仲,“方才前来的姑娘,我先前曾寄信与你,说千万莫要招惹,我倒要先考考你,凭你看来,这红衣姑娘的身手如何?”
少年摇头,“脚步不稳,手头老茧并不厚实,只问身手,似乎算不得高手。”
颜贾清笑笑,颇有些恋恋不舍将两眼从酒坛上挪开,清清喉咙笑道,“瞧见一身红衣,在这京城当中,往往人们先想
到的并非是女子出嫁,而是这些年来始终犹如悬剑在顶的狰衣使,虽说穿得并非是寻常狰衣,但的确是身在狰衣使一列,都晓得狰衣使身手,理应是难逢敌手,这姑娘的身手,万万不应当身在狰衣使当中才对。”
“而除却权帝之外,整座颐章能有权任免狰衣使的地界,唯独有一处,便是多年前就已天下闻名的奇策府,可就算奇策府府士,也难有这般泼天的权柄,不过若是这姑娘家中,有朝中显官,且恰好又身在奇策府,想来也算不得什么难事。”颜贾清娓娓道来,捏起一枚指头冲云仲晃了晃,“如今的颐章相,便是当今朝中独一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且统领奇策府的能人,如此想来,是不是就通顺了许多?”
云仲身在京城已有时日,颜贾清这番话语言罢,当即便是晓得其中症结,想当初庞家垮塌,似乎背后便有奇策府手段,将念头捋顺过后,当即便明悟大半。
只怕是颜贾清不曾露面的这些日,这位瞧着只晓得饮酒的教书先生,已是将这几件事查得通透分明,看出那位女子心思,故而今日才有这一番话,恰好点在要害处,弃马卒贵,马非马,卒非卒,不过亦是相差无几。
无端想起些什么,颜贾清略微一瞪眼,“今儿个要是没我借黄龙说出这番话,凭你小子的顽固性子,莫说是能将那姑娘稳住,想卖出那两柄刀去,更是无望,怎么说来都是你这湖潮阁头一笔生意,功劳银钱,需得分我一半。”
云仲愣神,旋即连连摆手,言说这湖潮阁中刀剑,算是帮中物件,倘若随意送与旁人,日后账面难做,连连推辞。
“贫道可不要世俗银钱,但那几坛酒水,不如割爱送我两坛,权当抵过银钱,总算不上强人所难,好歹这一月以来,东跑西奔接连告病假数日,耽搁学堂不少课业,拿些辛苦钱在理,是也不是?”颜贾清易容为道人,却连同那市井之中招摇撞骗的道人口头禅都学了来,摇头晃脑,瞧得云仲牙根直痒,但再转念瞧向道人肩头那方黄道幡,只得忍气吞声,搬过两三枚酒坛,送到颜贾清跟前。
后者乐不可支,连忙扯过地上破烂口袋,收起那三枚酒坛,咧嘴笑道,“掌柜的心眼好,日后必定是生意昌隆日进斗金,小道在此先行谢过,咱们山高水长,来日相见。”说罢竟然是当真背起那张重新变为寻常大小的口袋,抬腿便要迈步出门,丝毫不再留只字片语。
少年并未强留,而是待到那道人走到门口时,平淡开口问了一句。
“晚辈尚有两件事不明,劳烦颜先生留步。”
“客气,问便是了。”道人没回头。
“如何相助庞清风,虽然那女子大抵已是生出离京心思,日后倘若再有狰衣使上门,初一能躲,十五难敌,颜先生精明过人,断然不会为这坛酒水白跑一趟
,还请告知日后布局。”
长街外头,天色依旧不明,兴许今日是阴雨天,燕子低飞,鸟雀过街。
道人从背后布包中掏出一方斗笠,戴到头上,无所谓耸耸肩,“年轻人别想着什么事都要插一手,日后自行闯荡江湖也得多动动脑子,在这等事上你云仲吃得亏,已不算少数,要晓得趋利避祸不丢人,平白无故因一腔愚勇丢去性命,那才叫当真丢人。”
“依先生所见,置之不理,任由其生死?”
“这话是你说的,贫道没说,”颜贾清掏掏耳朵,相当不耐烦,“你若能将奇策府掀个翻,将狰衣使上下皆尽说服或者打服,整座京城当中稳坐老二的位置,别说一个庞清风,就是进谏天子,说今年流年不利,适宜大赦天下,贫道都不带说半个不字,随你胡乱作为,可要是没有那等本事,就安心瞧瞧天底下种种事,一个庞清风你能因心中怜悯,管上一管,可世上不止一位颜贾清,挨个去管,生来便有八颗脑袋,都不够耗费。”
少年沉默许久,并未接茬,“第二问,先生既然有如此神通,为何要东躲西藏,规避天下仙家。”
“打不过要跑。”道人简单撂下几个字,作势要走,但又立身原地寻思寻思,还是添了两句,“京城中做生意的商贾,大多要排挤外来商贾,明明知道要占去自个儿的好处,谁还会乐意慷慨散财?”
道人身形闪动,瞬息已去,只留下依旧冷冷清清街道,与双拳裹上一层厚重药粉的少年,许久无话。
酒馆今日亦是早早开门,依掌柜的言语,那便是甭管有枣没枣,先行打将三杆,有枣就是赚,无枣也不亏,休要去在意有无客爷上门,只将酒馆开门就是。这话时常被那缺半块门牙的汉子拎到口头,毫不留情埋汰上几句,说整座京城也未必挑出这么位痴人,天色未明时节便前来吃酒,若是凌字楼倒罢了,这破败酒馆里头吃上两碗兑水的回魂酒,没准出门就摔死到奈何桥头。
庞清风其实相当艳羡这位言语粗野,且举止莽撞的汉子,起码汉子时常有连珠妙语,私下里编排掌柜的,虽然觉得有些不妥,可也算是人家的本事,庞清风便常觉得汉子虽说时常骂上自个儿两句,对自个儿这同僚,还算相当不赖,就是挺羡慕汉子的口舌功夫,如能学来一星半点,昨日那位杜姑娘,兴许便能多笑上两回。
汉子却是不知庞清风驳杂念头,将昨日晾晒破布收回,扭头便恰好瞧见后者瞅着自个人背后傻乐,当即浑身一阵恶寒,一脚踢将到年轻人背上,生生踢过个趔趄,骂骂咧咧自行擦洗桌案。
门外有老者步行而来,盯着那汉子身影观瞧许久,眉头微皱,迈步便要进酒馆,浑然不知自个儿已经变为旁人口中的痴人。
第五百九十八章 世上难逃森罗狱
庞府上下,血水漫道。
两位文人打扮,袖口缀有两三竹叶飞花的男子迈步登阶,身后玄甲似是鱼入江潮,将整座庞府围得水泄不通,刀剑齐举,劈出无数朵血花。
“庞麓山心怀二意,借天子龙体抱恙时节,挥军进京,罪无可赦,当夷去三族,罪首就地问斩。”
人头滚落,庞清风猛然醒转,浑身上下尽是冷汗。
一连多日,庞清风皆是不曾安睡,似乎是桌案上头那张画卷入梦而来,将往日种种尽皆再演化一遍,原本脑中浑噩不清种种场面,竟是丁点不缺,尽数由藏匿最深处猛然涌出,止之不能。原本并不属痴傻之人,皆是因当年事,对于一位不过六七岁的孩童而言,实在难承其重,自打那日过后,虽是逃得一条性命,可旋即庞清风便是有些痴傻,再不能记清世事,就连自个儿双亲模样,都是难以回想起分毫。
眼下连续三五日,往日景致入梦而来,饶是庞清风心智缺失许多,也难免是记起几件事。
那位唤作庞麓山的男子,当初携百甲回京,并无他想,不过是奉命行事,再者区区百来近军,立身在这京城当中,又如何胆敢生出逆心,那两位奇策府中人所说,不过是欲加之罪。
但庞清风分明记起,从老旧破烂床榻上头起身过后,神情并未改换,只是狠狠咬紧牙关,随后如同往常一般,站起身来,欲要前去酒馆当中,神色还是如往日那般乐呵,相当憨傻。
但还未等年轻人迈步出门,门外却是有马蹄声响,踏碎清晨。
杜如卉挎刀叩门。
门内的年轻人,却是并不曾开门。
憋闷两三日的春雨,总算细细碎碎,落到世间。
“我没带斗笠蓑衣。”
庞清风神情短促地变幻两三分,最后还是换上一副平和神情,连忙将吱呀作响的木门拽开,将女子迎入屋中,搓搓手窘迫道,“掌柜的今儿个要我早去酒馆嘞,姑娘若是有事,能否过几日再商量,万一将月钱扣光,到月末几天,在下免不了又得饿肚子。”
女子还未开口,年轻人却是正好瞧见女子腰间,原本那柄刀鞘漆黑的长刀,今日却是不曾带来,而是悬有两柄瞧来纤细有余的新刀,试探笑道,“姑娘这口刀,瞧着却是相当好,不论是刀鞘色泽还是品相,都比之前那柄强出不少,日后作画,相比又能多添两分彩。”
杜如卉置若罔闻,自行落座,许久也不曾开口。
庞清风依旧是那个庞清风,但身在狰衣使中,亦有不少年头,窥探蛛丝马迹,寻微知显的本事,杜如卉却是相当熟稔,这痴傻的酒馆小二,如今看来,其实也并未有多少痴傻,相反眼中神情颇为纷乱,断然与痴傻者并无丁点干系。
但杜如卉并不曾去管,沉默许久过后,才轻启朱唇。
“颐章地占天下九数之一,可未必就有人
容身之地,人常言说是危局之地,最适容身,对于那等手段高深莫测之人,兴许藏匿到眼皮底下,却是不容易叫人瞧出端倪,但依我看来,也非长远之策。”
“早年间南漓有一处深山,向来并无人烟,却是恰好处在边关以里,常年重兵镇守,颐章之中曾经有许多能耐手段颇高明的探子,欲要从此关而入,皆尽不曾得手,无奈之下只好作罢,”女子转过脸来,目光坦然望向颇为拘谨的庞清风,又望了望桌案之中,那幅新画不久的红衣女子相,比起前一幅,神情又是贴近数分,言语声猛然柔和许多,“你送我一幅画,我送你心安,起码日后许多年间,再无需提心吊胆,装傻充痴,南漓虽也说不上太平地,可无论如何,睡梦时节无需刻意压制住呓语,生怕说漏嘴。”
庞清风疑惑,冲女子眨眨眼,似乎并未听懂女子言语。
“并非是刻意试探,前日我前去湖潮阁中买到,那位少年人,提点过我几句,有时小卒过河,直压将宫帅府,却是比起时常有掣肘绊脚处的飞马,更为有用些,身在狰衣使中许多年,见惯脏事,也做惯那等绝户的狠事,早已是倦怠。”放下腰间双刀,杜如卉竟然是长长松过一口气,笑言道,“狰衣使多半用单手刀,因为另外一手,大抵要腾出空来,擎火把松油,或是扯起砍下的人头,所以从无人学江湖中人,练双刀枪矛,归根到底便是方便做脏事。”
庞清风瞧着女子此刻释然笑意,不知为何心头便是有些动静,勉强压住心头意,依旧连连摆手,“姑娘说话忒玄奥,咱当真是听得云山雾罩,在皇城里头虽然听说过狰衣使,但人家向来是勒令大员守规矩的能人,实在不曾亲眼见过,姑娘要真是身在狰衣使中,在下更要恭敬些。”
“我此番回京,算是办事不利,不出两日,自会有在京城当中藏匿极深的狰衣使接替此任,将你这位庞将军府的遗祸铲除,湖潮阁阁主年纪轻轻便坐到泊鱼帮偏舵主位子,可泊鱼帮比起狰衣使与奇策府,孰轻孰重,孰高孰低,就算你依旧是痴傻之辈,大概心中也有数。”杜如卉两眼平视眼前人,将笑意敛去,“此桌案当中,有我两幅画像,便送你两柱香光景,是留于京城险地,束手待毙,还是随我前去南漓深山当中,打发残生,兴许还可凭你如今乘云直上的画工,保后半生衣食无忧富贵荣华,如何取舍,皆在你一念。”
村落当中,有位汉子迈步走出屋舍,往茅庐当中望去,神情忧虑。正是天色未亮的时辰,况且已是由春雨淅淅散散落地,村落当中并无人起身,若是有心之人,定能瞧出这汉子似乎缺了半枚门牙。
京城外两三里处,已是有两马飞奔于官道之上,一位年老,一位年少。
云仲昨夜饮酒过度,今日晨起便被凌滕器叩门声闹起,才开阁门便是被老者拽将出屋,半睡半醒坐上马背,迎冷硬春雨狂奔出城。
凌滕器言说,自个儿似乎见过那位缺半枚门牙的汉子,当年庞家还未倒时,老者时常于街中闲逛,曾瞧见庞家府门外头,有位十来岁的少年练拳练枪,虽说身子骨依旧未曾长得瓷实,可招法
路数,却是已然隐隐具有两三分威势,心头好奇,便上前指点过两招,但再问这孩童是谁家儿郎时,后者并不搭话,径自迈入庞府当中。老者原本还想再指点个一招半式,却是被家丁守院拦住,只得作罢。
当年的孩童,与如今酒馆当中平平无奇的邋遢汉子,有六七分神似。
“前辈是说,庞家当年倾塌时节,除却庞清风之外,尚有一子存世?”少年总算是被薄凉春雨浇得透心凉,略微打个寒噤,夹马腹上前与凌滕器并驾,开口问询。
“你小子不笨,可惜就是不愿动心思,”凌滕器胡乱抹去把面皮雨水,“如那女娃当真如同那位四境所说,乃是颐章相子女,且心头已生退意,凭颐章相的缜密心思,定当要引许多狰衣使前来,确保十死无生,将庞府以里当年所留的遗祸皆尽铲除,到那时,莫说是你我两个半废的修行人,就算是换来位实打实的三境,也未必就能在奇策府手上保住这两人的性命。”
云仲悚然,老者这话说得简短,但不消多少灵犀心思,就能想明这话并无半分虚,颐章相这般人物,行棋运子,岂是常人能估量,从始至终便是一人把持局势,引动风云,更何况天子不曾入局的时节,颐章相与奇策府休戚与共,稳稳又将大势牢牢抓到手上,于颐章京城周遭,清理两人,的确是举手之劳。虽是那位红衣女子化为变数,但如此变数对于颐章相而言,不过是举手可压。
念想至此,马蹄愈疾。
雨声嘈嘈切切,敲打茅庐。
庞清风终究还是开口,不过净是答非所问,将接连几日梦中纷乱繁杂旧事,皆尽道出,当年庞家如何覆灭,连同身后何人推手,也一并讲出,条理愈清,言语愈明,哪里还有半点痴傻意味,直说到杜如卉此举对于局势并无丁点好处,且是令厄难愈近时,年轻人才缓缓止住话头,淡然望向眼前那位满脸错愕的红衣女子。
“所以啊,你我是注定逃不出这森罗狱喽,就算是眼下动身,一路马不停蹄行至颐章边关,那时也定有重重守边军卒所阻,闹不好,杜姑娘也要受牵连,同我这多年前本就该死的遗祸一并受难,在下何德何能。”
年轻人言语轻轻,鬼使神差抬起手来,使满是老茧冻疮的粗糙手掌抚去女子面颊泪痕,微微一笑,“莫哭,总归是将这两幅画画得完善,日后见画,就如见我,不过还是有些遗憾。”
“当初我蹲在路边的时候,如果敢上前打个招呼,早些相识,那该多好,可惜世间事往往不能尽如人意。虽说不信佛门那套来世今生,姑且算真有轮回一说,下此在下定要时常记着,早些遇上杜姑娘。”
春雨声中,有马蹄声由远及近。
庞清风整理罢桌案上的物件,小半块松墨,一枚品相上佳的毛笔,所剩不多的几张清白宣纸,哑然失笑,将那些锅底灰也一并收拾妥当,望着女子面颊。
笑意如稚子,且乐且知足。
第五百九十九章 小老儿身携一味药(二更)
村落当中马蹄声纷乱,而后却是止住声响,春雨依旧如故,不舍瞬息,落到茅庐上头。
屋中的庞清风淡然从容,望着女子将屋门打开,百十步外,已聚集足足几十身如同流火似的狰衣,竟然是笑将出声,“我那位杜伯父,多年过去依旧是相当看重小侄,想当初便是最重礼数的性情,眼下着实送来一份大礼,当初搜查京城庞家余孽的时节,也不过是出动百二狰衣使,现如今为我一人,足足预备几十身狰衣。”
但随后庞清风神情猛然一变,再难有方才平定自然。
年轻人瞧见有位汉子,从村中阡陌小道缓缓走来,不知从何处翻找出枚破洞漏雨的斗笠,搁在头顶,背枪挎刀,从几十丈外的泥泞小道中,猛然迈步,直奔那几十狰衣而去,脚跟带起无数泥点。
这汉子庞清风最为相熟,身在京城之中浑浑噩噩,记不得家世,且缺灵智的时节,只是模糊记得有人嘱咐自个儿,东躲西藏,千万休要与人多处露面,艰难跑到处鸡笼中瑟缩身子,睡过许多日,直到在京城东躲西藏近乎半载过后,才寻到一处断头巷,白日里浑浑睡去,夜里外出找寻些吃食果腹,京城周遭的野犬,那年大抵都是认识了这位看似痴傻的少年人,毕竟时常要为些肉食同野犬争抢,挨过无数回咬。
若无这汉子将巷中的庞清风捡回酒馆,恐怕总有一日,要被野狗咬穿喉咙,死在无人知晓的地界,填饱许多野狗肚皮。
汉子对庞清风并不好,动辄便是打骂,更是骂年轻人狼心狗肺,屁的记性也无,日后少跑到街头巷尾,给自个儿丢人现眼。掌柜的更是不敢对这如同泼皮一般的汉子指手画脚,总是心有忌惮,惟恐惹急这汉子,做出些出格举动,就算时常恨得咬牙切齿,也只得将满腹火气撒到庞清风身上,要么便是借故克扣月钱,要么便是罚后者不许吃饭,眼巴巴坐到门槛上头,瞧着掌柜与汉子啃肉。
但说到底,汉子其实也相当不错,偶然间有那等无赖客官上门,故意寻衅滋事,汉子总要咧开缺半拉门牙的嘴,挡在庞清风身前,好生骂上一顿,任谁也不晓得汉子究竟从哪学来的骂人法子,方言俗语,京城周遭顺口典故,信手拈来,同那些深巷当中终日琢磨如何开口最刁钻的粗鄙妇人比起,亦是游刃有余,通常便要骂得那寻衅闹事者面如土色,掏出银钱狼狈而逃。不过也正是因此,汉子时常嘴角挂伤,大抵便是招惹人过多,总要在无人地界挨上几顿狠揍。
庞清风时常劝汉子,莫要逞口舌,到头来免得受这些皮肉之苦,却总要被骂几句,说在这酒馆之中本来就已是憋屈得很,一眼望去就晓得垂垂老矣的时节,连口像样棺椁都打不起,多骂上几句权当是解去心头憋闷,省的闷到心坎里头,变为病灶,将来若是也同庞清风一般,那还不如死在人家拳脚下头。
如今庞清风堪堪清醒,才发觉这寻常汉子,其实早就相识。
春雨之中,汉子奔走并不快,更不曾抽出背后长枪或是腰间双刀,而是直直冲向几十红衣面前,瞬息之间,已
是相距不足五十步。
为首红衣不曾露面,而是以面具遮挡面门,见汉子直直冲阵而来,略微挥手,身后红衣当即分为两股,半数抽刀,半数却是由袖中抽出数团绳索,抡动而起。
杜如卉瞧得分明,狰衣使巡查一地时节,最擅使挠钩,那钩尖处却是裹毒,使毒蟾淬炼过后,沾血即倒,狰使甩起挠钩的时节,水泼不进,密不透风,且沾边即中,倘若是隔开皮肉,神仙难救。
出手便是杀招,足见这伙狰衣使来意。
但汉子依旧不退,进步时节抽出身后木杆大枪,单手摁住悬于左侧长刀,瞬息便至,使枪头搭住眼前六七枚钩索,钩索锋刃,当即便是贯入枪杆当中,碎屑四溅,但汉子并不理会,更是未曾与几人拼起力道,大枪径直脱手,左腰长刀先出抵住身前狰使掌中刀,而后撤手再出右手刀,双刀并举,身形低矮,骤然杀入阵中,红衣流转,汉子一身洗得发白的土色衣衫,于红衣之中相当扎眼。
依旧立在门前摁住弃马卒贵双刀刀柄的杜如卉,神情亦是微变。那位瞧不出身手的汉子,绝非是寻常之辈,虽说杜如卉身手算不得高明,但总也算是习武多年,汉子这一手弃枪,堪称是绝妙,都晓得狰衣使手上挠钩追魂索命,沾之即死触之即损,且挥动时节足有两臂方圆,最是难以欺身近前,而汉子这番手段,却是将数条挠钩尽数扼于枪杆上头,若要取下,需耗许多时辰,而趁此时节,双刀出鞘,强行占住先机,莫说是占据泼天的便宜,但到底亦是将这挠钩破除大半,胜负两谈,但此招的确是妙手。
“无需忧心,若是无当年那事,他没准如今已然变为颐章数一数二的将才帅才,通读兵书不说,且身手最好,庞家变局毁的不是我这从小疏懒的幼子,却是他这才气颇高的兄长。”庞清风也是站起身来,走到门前,瞧着数十红衣,眼底依旧忧虑,“可到底是天下闻名的狰衣使,单打独斗未必是对手,但眼下这足足几十红衣,不晓得何人能安然脱身,不过想来他亦有自保的手段,莫要去管就是。”
杜如卉错愕回头,却见庞清风收回眼来笑道,“今日他能杀出重围,我却走不脱,还望姑娘守口如瓶,千万莫要将我二人关系,说与旁人听。”旋即瞥向杜如卉腰间双刀,温和笑道,“我瞧姑娘腰间双刀奇好,不如给在下瞧瞧,就算是今日你我三人要走,也需等些人,才可绝后顾之忧,切莫着急。”
女子心乱如麻,却不想被庞清风扯入屋舍之中落座,抬手笑道,“胆魄甚小,外头刀剑声起,竟然一时有些手软,姑娘不妨抽刀,给在下观瞧一番,大抵也可壮壮胸中胆魄,免得离去时节腿软,上不得马。”
不知为何,女子略微一愣,旋即便是两眼定定,将腰间双刀抽出,横在胸前,庞清风见此啧啧称奇,连连言说是好刀,可惜此间无酒,不然定当饮酒一壶,也算是应景。
村落当中,许多人家被这刀剑声惊起,正欲迈步出门骂上几句,却发现几十红衣与一位汉子缠斗,且已有两位红衣伏尸,血水蔓出极远,连忙闭门关窗,瑟缩到炕
头处,恨不得将自个儿钻到地里,战战兢兢,哪里还顾得上春日返潮,被褥当中潮气浓重。
汉子刀法极精,才不出十几合,便寻空隙削断一人手腕,而后猛然跃起,使个阴损招法,左手刀虚架,右手藏过一刀,生生将一位抽身不及的狰使喉咙破开,接连退后数步,重新拉开刀架,蹙眉朝肩头看去,却是已有两三道刀痕,其中一刀割破软甲,刀口周遭已是黑紫。
千防万防,汉子却是终究不曾猜到狰衣使此番,除却挠钩之外,刀身亦是涂毒,虽说今日春雨甚急,但还是未曾能将刀身当中的奇毒皆尽冲刷殆尽,依旧是中招。
“其实在下有些好奇,分明只是酒馆当中的小二,凭甚能有如此身手,即便是置身军中,也可讨个功名,何苦今日明知是杀局,偏偏要闯,只是因为那庞清风与你相熟?”为首狰衣使开口,似是已然笃定这汉子注定难以脱身,故而暂且令周遭狰衣使封住汉子去向,平淡开口。
“杀两条朝廷豢养的忠犬,要甚理由?”汉子咧嘴笑了笑,割开肩头软甲,顺带将那块已然乌青的皮肉剜开,而后含起一片青叶,接连嘬出数口发黑毒血,再度将身形伏低,双刀互分左右,“老子就是看不起替旁人做脏事的野狗,今儿个新旧账本,一齐清算便是。”
刀光再起。
村落之外,两马奔腾而来,却皆是齐齐刹住四蹄。
村口孤孤零零站着位郎中,头戴方巾,肩上背着一方药箱,恭恭敬敬朝云仲与凌滕器鞠过一躬,眉言平和,唱喏开口。
“小老儿身携一味药,药到病除,生死骨肉。”
“小老儿箱中一柄锄,锄田断头,药田埋骨。”
“总有些事不能插手,两位请回吧,待到此间尘埃落定,小老儿必定将那年轻人遗留话语,说给二位听。”郎中头上方巾有张人脸,似苦非哭,似笑非笑,郎中一身白衣,不似是郎中,反似无常。
“颜先生还请让路。”云仲皱眉。
“你以为这钓鱼郎,谁人都能当?”郎中笑着拎起黄药箱,竟然盘膝坐下,娓娓道来,“想当初天下五六座仙家将我追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小老儿依旧是全身而退,凭的便是过人心性,与趋利避祸的能耐,这尾黄龙搁在雁唐州兴许算不上什么了不得的法宝,但总不能平白无故死了宿主,以你的心性,没准才接过钓鱼郎一业便要身死,我总要替黄龙,寻觅个靠谱下家。”
“晚辈从没说过要接过钓鱼郎这一业,再请让路。”
云仲言语声愈冷,却是不晓得究竟是春雨薄凉,还是瞧见颜贾清在此挡路,心头生怒。
变为郎中的颜贾清咧嘴一笑,“云小子心生怒意,我自然要让路,若是你将我打死到街上,别说让路,黄龙也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