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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凉凉不加班     酒剑四方txt下载     酒剑四方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百七十章 忘带壶酒

    南公山中自从昨日,便多出一对人来,少年依旧练剑不止,只是身旁多添张桌岸,少女端详着宣纸上头颇为繁杂的阵法纹路,眉头时松时紧,如是瞧得倦了,便亦是起身同那位少年郎对两招刀法,刀剑并举,并无森寒气,却是颇有些绵柔如水。

    同样少年练剑疲累过后,也是时常坐到女子身侧,好奇追问阵法纹路当中走势,而后便是稳坐行气,丹田之中虚丹秋湖依旧死寂,尚无半点动静,可少年面皮当中时常泛起笑意,乐呵不已。

    “明明是修行路几近断开,你小子脸上笑意,看来却比以往还要多些,大概这便可称得上是所谓人生快事,着实是羡煞旁人。”老樵夫终是瞧不过眼,趁温瑜回住处取刀未回时节,坐到那方桌案侧处,两眼斜着打量几眼傻乐的少年,不禁气结笑骂道,“说实话,这主意盘算多少时日了?虽说不讲究那套辈分高低门当户对,但毕竟要叫一句师叔,教外人听去,南公山名声岂不要受挫?”

    少年刚回过神来,懵懂听来,神情却是依旧温和,并未收回笑意,“不过是山间辈分,若论年纪,温姑娘比小辈还要长一岁,既然是温姑娘不在意这等事,晚辈也不在意。”

    这话从少年口中说出,引得老汉长眉一抖,神色古怪之极,气极反笑,“八成你小子这回,是叫剑气伤了脑门灵台,听你家那位懒人师父提起过你这小徒弟种种妙事,绝非能说出这等话来。”

    “大概这便可称之为大开灵窍?”云仲嘿嘿笑起,眉眼舒畅,两手握住剑柄,使佩剑撑起脑袋,“昨日一回,此番却突然晓得如何讨女子欢心,就如当初才入师门那般,开头总觉得剑招递不稳固,但接连同人交手几回,再行思索,原本阻塞小路,骤然之间一马平川,眼下亦是如此。”

    老樵夫咧嘴笑笑,意味深长问询,“这么说来,日后遇着形貌风姿皆在上品的女子,也知晓应当如何勾搭了?”

    少年仍旧出神,眼下躲闪不及,无意之中便是点了点头,旋即才发觉这老樵夫蔫坏,刚要开口辩驳,手上长剑却是被人踢开,险些摔到地上,回头再看时,温瑜神情阴沉,嘴角竟是有笑意浮动。

    “小师叔果真是好心思,锅中生米还不曾吃罢,如今就想着去往旁人碗中择食?”少女似笑非笑,一脚踩到那位少年足上,言语相当冷寂。

    老樵夫笑得鸡贼,恰好瞧得少年此刻幽怨神情,咳嗽两声,“算是老夫信口胡言,云小子向来遇得女子,都是那般木讷的德行,哪里有什么在外沾花惹草的心思,女娃放心就是,如若有一日这小子始乱终弃,不需吴小子出手,老夫便先行替他清理门户,好生揍这小云子一顿。”

    不过还未等温瑜搭话,樵夫便已略微蹙眉,“如此时节,怎的便有故人上门,倒当真是有些蹊跷,你两娃娃可莫要起口角争执,老夫先行下山瞧瞧。”

    南公山半山腰处,已然立身有

    位莽汉,衣衫略微破烂,腰间斜挂铁锏,正蹙眉瞧着山间这座已然修葺一新的大阵,神情沮丧。

    狼孟亭宗主江半郎,不告而来。

    老樵夫远远之间便窥见这位江宗主怨气横生,明摆着居于四境高矮的境界,周身却是多添尘灰,像是没来由吃过几番暴亏,而今脸色铁青立在大阵之外,惹得老樵夫甚是狐疑。虽说同此人并无多少交情,不过是几月前外出相遇,见此人身负四境修为,于仙家稀疏的颐章而言,实属不易,故而也曾攀谈过三言两语,更是听吴霜虚神说起过此人趣事,江郎才尽,可比江半郎这名头在世上流传更为广远。

    “江宗主今日难得有雅兴,竟是迈步上南公山来,不知有何来意?”

    不开口倒好,老汉刚才开口言语,那莽汉却是面皮越发铁青,可终究是忌惮这老樵夫高深莫测的境界,没好气接茬答道,“那衣着华贵,脑门碧青的高手,是南公山找来的?老子不过是一时技痒,想要同他过上两手,竟是一招也未曾完整递出,险些被人家袖口震得体魄龟裂,大概比起五绝都不落下风,这尊神人,究竟是从哪处犄角旮旯找寻出的?”

    “那等天人,南公山如何请得来,从上到下皆是抠门的主儿,纵是花得起价钱,估摸着到头来也不舍得给。”

    老樵夫何许人也,奚落人的能耐,即便对上吴霜云仲这两位,亦是不落下乘,终日都留意旁人糗事,如今眼见得这位江半郎惨状,神情立时玩味,挑眉凑上前去上下打量。

    “啧,那位大才倒是当真留手了,才堪堪打裂了两三枚肋骨,如是人家倾力出手,没准江宗主的狼孟亭,就要改头换姓重选宗主喽。”

    水君境界,绕是在他看来,亦是犹如高山大川,只可仰视难以逾越,说不上与山涛戎孰高孰低,但绝非是难以并驾齐驱,甚至隐隐之间,单说境界,还要比山涛戎略微高上一线,如此这般高深境界,如想对付这位入四境不深的江半郎,下场定是凄惨异常。

    江半郎闻言亦是深以为然,吴霜抠门成疾这般说法,绕是这位平日不喜与旁人有半点交集的狼孟亭宗主,亦见识过吴霜抠门耍赖的本事,当初吴霜趁江半郎外出,亲自去到狼孟亭中借取灵宝,耗费无数口舌,连套近乎耍横这等能耐都用上,好歹才由打那位大弟子手上讨来一件灵宝,而待到几月过后,江半郎回宗得知此事上门讨要,吴霜却是装傻充愣胡搅蛮缠,死活不肯归还。

    直到江半郎狠心打算同吴霜过招时节,后者才不情不愿将灵宝奉还。

    南公山可由打一座光秃山头,变为眼下这等山河秀丽,宝物繁多的景象,自然与吴霜处处耍混使心眼,脱不开干系。

    “也罢也罢,既然老前辈都不敢言胜,咱自然也不好怀恨在心,本就是自个儿手痒难耐,寻思着找人切磋一二,吃点小亏,当然是不在话下。”江半郎也只得叹气,将所吃苦

    头默默记到吴霜身上,而后话锋调转,望向眼前老樵夫,“今日上南公,是想告知吴山主一声,虽说近来不曾瞧见这位主儿,不过到底算是近邻,北烟泽中妖乱近年来迟迟未显败象,前阵有书信竟已传到狼孟亭中,乃是北烟泽边关统领所书,看来已是到了近乎山穷水尽的地步,江某不才,破境无望,打算前去那边关地界,撞撞天缘。”

    话是如此说,江半郎面皮当中难见丁点喜色,平常道来,无有什么铸铁断钉的刚烈意味,更无所谓壮怀激烈,像是说起今日晨起才吃过两颗时令小菜,味道尚且不赖。

    “修行之士当如此,可江宗主可要想清,如今修行人常年闭山静修,少有古时所记那般连天烽火战事,有那道律令,修行之人多年不曾见沙场,何况是北烟泽那等吃人不吐骨头的如潮妖物邪祟,休说四境,五绝联手也未必能打出条直通幽深水泽之中的坦途,如是遭创,狼孟亭该当如何?”

    老樵夫也收敛起面皮笑意,肃然答来。

    但凡天下修行人,皆知此话非虚。

    “南公山上的高手,可比狼孟亭多,”江半郎笑意舒畅,“虽是不愿承认,就连那位南公山大师兄,同我这宗主交手,恐怕赢面都要占去六成,如在下不可归,狼孟亭中那些不成气候的弟子,托付给吴霜那小子,没准比在我这熬废时日还要强不少。”

    “实话说来,那小子如今也在北烟泽。”老樵夫突然笑将起来,“我原以为这山间最不可能自行前去北烟泽的,便是大弟子与二弟子,可出乎我意料,那柳倾却是结结实实给了老夫面皮一巴掌。”

    “同途而行,倒也能多扶持些,好事。”

    江半郎拱拱手,便要自行下山而去,不过临行之前,依旧托老汉捎去一句话,送与南公山山主。

    他日如历生死,步抵五境,定要分个输赢,顺带狠揍一顿,权当是险些将那灵宝用废的欠账。

    烟霞尽起,分明寒冬正午时节,少见雾气弥漫,更乏所谓烟云流动,但江半郎下山的时辰,天外暖阳裹纱覆面,万道华彩为雾气所分,一时难辨究竟是否山巅云海下沉,铺展漫地,盈盈流光分散,如是仙家洞府云雾升腾。

    腰挎刀斧的老汉望向那位被戏称举头不可破五境,低头不能训高徒的江半郎,轻轻念叨了一句,无人听清。

    大概长天之下,正是有无数修行中人代代不竭,背驮山河日月,手抵魑魅魍魉,才使得这座天下无论历几朝几代,物换星移沧海横流,仍旧稳固如初。算是依老者修为,亦难猜出究竟这位狼孟亭宗主能否生还,但后者却仍旧是掂着一柄锏,迈步北上。

    赌撞天缘破开五境,其实只是给自己找寻的一个理由。

    老汉突然很后悔。

    下山时候,忘了带一壶酒。

第五百七十一章 杀鸡儆猴

    常年在天下各地转悠的旅者行人,都晓得东诸岛上有座巨阁,临西而建,隔东海望中州,十足壮阔。虽说如今东诸岛颇有些不与他地往来的意味,但究竟也属九国当中国力不容小觑的一地,加之东海天险,楼船艋舺数目极多,盟约未立前,曾多次举兵进犯南边大梁与西处夏松,虽说未能打下几地疆土,周遭数国依旧是不胜其烦。

    原是东诸岛历来河海当中强盗众多,战时皆是直奔别国,四处劫掠,不见得可造成许多乱子,但终究是引得别处许多百姓遭难,沿东海的夏松大梁两地,时常有人借大雾或是昏沉天色,躲避边关守卒,上岸烧杀掳掠,若非是有苦谷关拒敌,更是取许多精兵日复一日巡守边关,想来更是要处处遭劫。

    天青阁周遭,便是强盗河贼出没最多的地界,日日皆有人挎刀背桨,于天青阁所在这座鹤汀城中,四处走动,趁暮色深沉或是东海浓雾弥漫的时节,才纷纷登船,前去别地为非作歹,而平常时节,大多是于鹤汀城以里切磋刀剑,袍袖宽大,可出招却是杀气饱足。

    原本东诸岛之中刀剑样貌,乃是由中州夏松紫昊等地传入,不过为使得刀剑锋锐,更可伤敌,不少名匠良工便将由打中州所传的环首刀与长剑搁在一处,取长去糟,改为如同新月柳叶那般模样的长刀,刀镡窄小,或是压根也无刀镡,更是适宜劈斩。如此一来刀术亦是流派纷出,即便是市井当中蓬头垢面的闲散人,亦大概掌有两手上乘手段,时常外出劫掠,寻常人难敌,绕是兵甲亦多有吃亏的时节。

    更莫要说是东诸岛修行山门魁首天青阁,当今阁主刀道无双,独步东诸岛当中,数十年来并未有一合之敌,出刀迅猛如动雷霆,传闻这位阁主遇人登门讨教,向来不先行出刀,而是待到旁人出刀过后,再行拔刀进步,再度瞬息收刀,胜负已是分出。

    绕是再心高气傲的刀客,提起这位天青阁阁主,皆是心生畏惧,更有甚者不惜性命,亦指望前去讨教一番,却大多被拒之门外,不能近天青阁半步。

    今日小雪,天青阁中人影寥寥,唯有三两侍女着木屐踢踢踏踏,除此以外便再无什么异状。

    天青阁阁主前两日才行罢祭礼,已是多日不曾出阁半步,不饮不食,将自个儿囚于阁中最高一层,望向阁楼之外万里翻腾海涛,不知心中有何念想。阁中人皆知少主前去中州,却是不知意欲何为,不过前几日中有人驾船归阁,言说少主身死于外,虽说并无几人笃信,可这位天青阁阁主,竟当真是令满阁悬起白绫,接连祭奠十日,近乎引得整片东诸岛人尽皆知,方知此事大概是真,皆是心头震悚。

    康井宫今日仍不曾迈步走下高阁,不过却是有人来访,乃是位黑衣爽利,双足双腕处皆是扎得极紧的少年人,入阁时节递上枚腰牌,左右无人阻拦,只教这人登楼,径直踏入天青阁阁顶。

    “宗正前些年,曾与我说过自个儿要谋夺一宗天下少有的宝物,自行起过一卦,便知此事大凶,本以为凭他四境的修为,起码自保无忧,没成想却是受天嫉,早早逝去,恰如风前尘埃,祠堂铜铃声响,无声无息死在异乡地界,连带一句辞世话语都未曾留得。”

    黑衣少年人才踏入楼中,便听闻屏风那畔,康井宫缓缓开口念叨,褪去双足木屐,小心绕过屏风上前,但见屏风之后,赫然跪坐着位鬓发花白的花甲老者,一身黑袍,褶皱如线,衣衫下摆深褐,虽已近暮年,身形极为健硕,宽肩窄腹,正望阁外海潮出神。

    面前茶汤,已无热气。

    “听说是有个年纪比你还要小些的少年,递出一道足可通天的剑气,险些将宗正斩去头颅,虽侥幸未死,但仍旧是被那老僧缓过,压制得动弹不得,被那少年一旁女子诛杀。”似乎是自言自语,康井宫轻声出言,眉间并无什么伤怀意味,竟是有些笑意,“老夫颇好奇,一位二境,如何能递出一道五境都视之如虎狼的通天剑气,如有一日要去中州走走,当真想见识见识中州剑气,如何悬压天际。”

    少年人始终不曾出言,亦是跪坐下来,叹息不已。

    “中州高手如云,比起东诸岛来,水深得紧,父亲境界与刀道难见一合之敌,但终究双拳难敌四手,不如再忍耐两载,待到天下再乱时节,携东诸岛无数舰船艋舺压至中州,拓开疆域之后,再出手不迟。”

    闻言康井宫回过头来,盯着眼前这位明面是庶出的儿郎,许久也没出声,最末才轻笑道来,“东诸岛人丁稀疏,比不得中州数国那般,动辄便可寻出万万人来,如是不能胜,难以攻城拔寨拓宽疆域,又应该如何?”

    “父亲兵家韬略,才是东诸岛最重依仗,何况譬如上齐一国,似乎有那纸盟约,全然已是忘却尚武之谈,唯重文墨,提笔不能安黎民上马不可定天下,凭我东诸岛男儿身手,与多年积攒下的钱粮军甲,如何不能破开数国。”

    “花叶聚散,人事离合,在我看来皆不过是命由天定,如是当年我传宗正念明阴流刀术的时节,也曾想过凭宗正天资心性,理应不受刀术之中阴森犹如阎罗那般的杀气所动,却没成想到头来还是死在自大妄为一途上。”老者两手未扶膝,只凭足腰力道径直站起,前行两步,依旧看向阁外波涛当中,数枚舟船起伏不定,秋水枯叶,随波逐流。

    老者相当通晓奇门遁甲术,倒不见得修为深厚如海,但时常起卦大多灵验,康宗正出东诸岛的时节,卦象乃是大凶,唯藏有一线生机,可后者终究是不曾前去握住,而是葬身别地,客死他乡,当真却是应得大凶二字。

    明面里康宗正乃是长子,定要继承天青阁日后阁主名头,但眼前这位侧室庶出,实则却最得康井宫心意,一来天资不凡,难得是心性自幼老熟,未及冠

    年纪就已是心思缜密,念头通达持重,多年来不曾显山露水,不过隐隐之间,手段还要压过康宗正一筹。

    “多年来不曾将你留到身边,而是传授刀道过后,便遣你外出同旁人修行遁术,如今宗正身陨,才将你召至身前,宗和怨我不怨。”

    “作为儿郎,自有微词。”

    康宗和笑笑,“可作为东诸岛数地掌权之人一同推举出的将军子嗣,却很能知晓父亲心思,天青阁只需要一位继者,如有两三位本事皆是不俗的儿郎,对于父亲而言,并不算好事,甚至许多人不愿瞧见您后继有人。战时同心同德,安时明争暗斗,历来便是东诸岛传承多年的陋习,如何能放心天青阁一家独大。”

    老者默然许久,转身前去刀架地界,拽出柄锋锐长刀,刀身无镡,刃处尽是乱纹,森森冷冷,递到康宗和手上,未吐一辞。

    天青阁上宝物众多,唯独这柄长宗最是名声最重,当初铸刀时节,足足熬垮数十位名家刀匠,更辅以天下奇珍,六载刀成时节,锋锐无二,断石开山如若无物在前,始终为康井宫所佩,与天青阁三字一般分量。

    “为父赠你此刀,握不握得住,全在你一人,前车之鉴莫忘,天青阁日后兴衰,为父终究可放得下心来。”

    阁中闲暇,侍女下人,大多三两闲谈,说起方才那位进门的少年人,皆是多有些鄙夷,一来是少年向来不得器重,似乎是阁主有意将这位庶出儿郎送往别处,替康宗正让路意味,不言而喻,再者是身为天青阁次子,竟是向来无零星架子,同谁人都是笑脸相迎,难免令许多人心头有些恨其不争的意味。

    说来也怪,那般颐指气使者,多有人敬重,而向来不曾搬弄架子派头者,却是大多人瞧来可欺。

    康宗和迈步出阁的时节,恰好听得两人议论,说是天青阁处境堪忧,长子卒于外乡,二子又是极不中用,倒不如将日后阁主之位传与弟子,想来也要更妥当许多。

    这位年轻人什么也没说,只是将一众下人皆尽唤来,立身院落之中,当着众人面上,将两人头颅削落,血水四溅,落在薄雪之中。

    不亏是整座东诸岛排在头三的好刀,切落头颅的时节,切口齐平,可年轻人神情还是温和得紧,压根不曾在意许多惊得险些昏将过去的侍女,拔刀枭首,震去锋刃血水,而后还刀入鞘。

    “以往时节,我总觉得与人为善最好,人无高低贵贱,但眼下看来,似乎示好却不如杀鸡儆猴,来得更为实在些,父亲将长宗已传与我手,不得不如此作为。”

    旋即轻飘飘扔下句将院落拾掇干净,便已携刀外出,再不回头。

    阁上老者将方才种种尽收眼底,略微点了点头。

第五百七十二章 年关近

    才出小年,尘世中人便纷纷忙碌起来,清扫屋舍或是置办年货者,络绎不绝,纵是再寻常不过市集,其中亦是热闹喧嚣,人声鼎沸。

    南公山山下村落,更是难得家家户户尽是将积攒整年未曾敢挪用的银钱,换为平日难见的吃食,或是替家中人多添数件新衣,一载征尘,骤然之间悉数抚平。

    其中得利最丰者,竟是那位平日皆是醺然的颜先生,无论何地何处,孩童双亲总要惦记着多同先生交好,不论如何多添些关照,未必就当真此生坐实寒门,万一当真是学得满身文墨,最不济也可去到富贵些的地界,当个教书先生或是什么凭字画谋生的文人,总能逃过这般贫瘠地界。

    恰好是时值年末,自然就多添了前来送物行礼的由头,单单是过冬长衫,便送来不下六七件,皆是被颜贾清婉言相拒,末了更是连连苦笑,言说身在此处本就与富庶二字相差甚远,何苦偏要行那世俗礼数,纵是分文不取,自然亦不会行那等厚此薄彼的手段,凡有不解处,尽可上门求教,至于这长衫倒不如自个儿留下,往后再莫要破费。

    迫近年关,学堂已是散去,孩童儿郎各自归家,唯剩下颜贾清一人,抱起酒壶品过两口,舒坦顺心,但学堂之外不速之客,却是叫颜先生很是头疼。

    老樵夫少有下山的时辰,今儿个却是不知为何不告而来,登门拜访,入得学堂过后四处打量良久,才将二目挪到坐于正中的颜先生手上酒壶,鄙夷意味登时而起。

    “我说今儿个颜先生破天荒没来山上蹭酒,原来是自行添置过两坛上好酒水,舍不得同老夫共饮。”

    老汉向来不晓得客气二字如何书就,上前几步拎起酒坛,单手提起,灌满腰间葫芦,畅畅快快饮过两口,哪里顾得上颜贾清那副犹如瞧见秽泥的神情,而是说起件不相干的事。

    “走得出去是好事,不然他这五境,多半是此生无望。”颜贾清倒是并无半点忧心,原本就颇为生分,而今自是随口言道,“如寻常修行人那般天资根骨,能入四境已是恨不得谢天谢地,凭那位江半郎的资质与修行快慢看,多半是缺失在悟性上,闭门造车,总比不过外出撞机缘。”

    相比于颜贾清平静道来,老汉神情却说不上松弛,仰望北方天际,云层自下而上橘黄靛紫,到无云处反而是空空荡荡一片素白,斜阳巍巍,悬于天头。

    “想去瞧瞧?”

    颜贾清自能听出老者所说,并非是戏言。

    “此话不该对在下说才是,您老还不晓得在下是何等性情?如非这一尾黄龙,兴许我如今当真就只是个踏踏实实传道授业的先生。”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何况腹有诗书文墨的文人,再者说来,你可算不上手无缚鸡之力。”

    斜阳影落颤颤巍巍,摇摇落霞欲坠欲睡,学堂四面窗棂皆有木条相隔,与周遭老树秃枝同心合意,将腊月时节冬日暖光,尽数切得散碎,纷纷残阳映入颜贾清面皮,倒令后者觉出许多暖意。

    “真要有一日我颜贾清欲要前去北烟泽,那这钓鱼郎的名头,多半是已经摘出,您老瞧我这性情清冷至此,只晓得权衡利弊,

    趋吉避祸,或是与人做买卖,如何胸中生出豪情侠气。”

    老汉才想起那日颜贾清曾明言,说这钓鱼郎向来绝情断念,故而除却饮酒之外,这位在山下足足当了一载有余的先生,似乎从来也无喜好,除却瞧着学堂中吟诵文章的孩童乐呵之外,再无本相。

    “老夫倒觉得你离脱身这尾黄龙,时日不远。”

    “借您吉言,温瑜天资可谓相当不错,虽说如今心头被人载下一枚恶种,不过日后接来黄绳,估摸着也能尽数化解,这笔买卖,理应算是做得奇好。”

    颜贾清并未点破老者言语之中隐意,而是顺着老樵夫话头说将下去,滴水不漏。

    樵夫顿感无趣,饮罢一葫芦酒水,而后又是灌满,抬腿便要离去,只是末尾提点了并未起身相送的颜贾清一句。

    “学堂外头挂着六七件长衫,不少吃食爆竹,甭只顾放在外头,但凡先生,不论怎么说来其实都会更稀罕那些位聪慧学生,许多不需提点便胸中透彻悟性颇高的学子,总会看得更重,虽说你不见得分出亲疏,可与其端着清高架子,不如让人家安心些。”

    “另外最靠谱的一门买卖,不是将钓鱼郎一职找寻到下家,而是在此地讨要了个教书先生的差事,天长日久,早晚能将失却之物寻回。”

    樵夫走得干脆利落,才不过两息,学堂之外就再无丁点脚步声响。

    空旷学堂当中又只剩下了那位神色一直平淡喜笑的先生,愣愣坐过许久,将那多半坛酒水饮去不少,竟真是摇摇晃晃起身,将那六七件针脚细密的厚实长衫,与提篮当中吃食拎回屋中,随后又缓步走回学堂之中,点起灯火,提前将炭火燃起,仔细想想,又向炉膛里头添了两枚红薯。

    只因迈步回学堂的时节,颜贾清察觉远处有人窥探,似是有些不好意思上前招呼。

    今儿一定有人上门,提前预备着,免得夜半时节,饿坏孩童肚肠。

    南公山山巅,练剑才停的少年由屋中取来几张宣纸与笔墨,盘膝坐定,又是写起家书,比起当初秋时在那间医馆当中所写,要顺畅不少,只不过写至经脉尽废几字时,少年深深呼出一口气来,更换一张纸,却没再添上经脉尽废四字。

    温瑜算是头回见得少年起笔写家书,伏桌岸单手撑住面皮,很是不解。

    “何不如实写来,反而一再隐瞒?”

    云仲停笔,转头看向温瑜,“还记得那位白毫山褚老伯么?此刻我如叶翟,既然水君与师父都帮不得,即便如实说出,告之又能如何,无非徒添烦闷忧扰,自然是不能尽言。”

    温瑜叹气,也不再勉强少年,而是扶住粉腮,观瞧少年行书,一笔一划当中,尽是舒展极长,犹如剑锋掠地。

    “要去京城作甚?”

    云仲此番并未停笔,而是边写边答,笑意温和,“在山间住得久了,总想着外出,闲暇不住,听闻京城有个泊鱼帮,应当算是颐章头号帮派,一来可寻处地界好生磨砺剑术,再者便想着竭尽全力护持住那几滴澜沧水,好尽快将秋湖醒转,二来要是当真难以再入修行,学

    些帮派中的大事小情,日后帮着打理南公山上事,也可尽一番心思。”

    温瑜许久也没应声,只是望向少年近来略有些疲惫的眼角眉尾,多有不忍。

    少年终究是写罢家书,顺带附上年关问好,便从怀中摸出碧空游来,将信件系于雀足,才要施展内气,却是尴尬笑笑,将碧空游递到温瑜面前,轻声说道:“险些忘却如今已无多少内气,使唤不得此枚青雀,还要请温姑娘代劳。”

    温瑜眼看得云仲如今这等神情,突然觉得心头颇有酸涩,再不敢直视,而是慌忙拿起碧空游,内气流转,后者瞬息腾空,啼鸣两声之后便是离去,钻入沉沉暮霭。

    “京城地界寸土寸金,依我看来,还是莫要轻易决断,再细细琢磨一阵,最好同师父言说再定。”

    两人无言良久,少女才起身坐到云仲身旁,轻靠后者肩头。

    云仲这些日以来规矩得很,大概也是怕那位老樵夫终日窥探,初见情字一途,面皮颇薄,至多不过是趁四下无人时节,蹭蹭温瑜发丝,并肩观云见月,除外并未有丁点出格举动,老实得紧。如今温瑜自行靠近前来,身形略微一僵,不过神情却是宽慰温和。

    “南公山人情味足,如果搁在其他仙家山门之中,已然废去大半且天资愚钝的徒弟,怕是早就被自家师父驱逐下山,多日以来师父与那位老樵夫想出过许多法子,补足经络,虽无一能成,已是感念在心。”

    “但我不愿如此,”云仲摩挲温瑜发尾,神情难名,“与其心安理得当个废人,倒不如为南公山添两分助力,起码心头愧疚,能稍降一些。入门过后多番外出,既见江湖,更是见人无数,兴许这些人在修行道上的人看来,压根不过是市井小民,如是有心,信手就可抹去性命,但纵是如此,其实大多数人,还是希望自己有用。”

    “倘若我再不能入修行半步,南公山便少了个不成器的弟子,多出一个安置上下出谋划策的少年仆从,想来其实也不错,世上有叶翟,也要有褚老伯。”

    云仲说这句话的时候,没看一旁温瑜的眼睛,凝望天际暮色,怔怔出神。

    “我随你同去。”温瑜执拗,分明依旧是不愿见如此。

    云仲苦笑,低眉看向一旁人,“阵法未曾大成,三境也还未能窥见,那位颜先生所传法门更不曾学清,怎能因这等小事耽搁,何况京城本就距南公山算不上远,时常抽些空,应当不难才对。”

    却不想腰间吃过温瑜狠狠一掐,后者面皮微冷,“此事若小,何事能称为大事??”

    自知话语有误的少年也不敢还口,迫不得已连忙张口,“再大也不可耽搁修行,不然日后我这等愚钝之人,能凭何人当做依仗?虽说说出去不好听,但既然能吃着软饭,也算咱得本事,压根也不寒碜,得此贤妻,想来也省却苦修几十年。”

    被说得面皮通红的女子终究是松开两指,没好气瞪过一眼少年,不甚自然起身离去。

    山崖侧处,仅剩少年极慢地收起笑意,看向长天之外最末一丝云霞,眉间川峦相叠。

第五百七十三章 幸厄不论,天下春归

    最适爆竹飞花时。

    天下迎春,数地都是扯起雪花,与爆竹红碎一并纷乱于浩荡寒风,家家喜乐,年年有余。

    富庶人家吩咐下人操办爆竹无数,一时将整座宅邸尽是震得颤响,女眷丫鬟皆是使袖口遮住面皮,红润面皮尽是喜乐,终日囚在深闺内院,总也要经这等舒坦时节,笑颜如花也如雾,缭绕府邸,总与红火爆竹登对;贫寒人家亦是咬牙买来六七枚爆竹,教孩童擎起燃香,谨慎点起捻子来,旋即风也似逃开,捂住僵麻两耳,神情欢悦,听上零星两三声响动,便足矣令今载贫寒苦楚,祛除大半。

    贫家有贫年,富家有富年,总之是天下皆无二,争相过华年。

    南公山中,倒比往年清净不少,既然已是沉沉冬月得尽,好歹总要一并操持家宴,虽说是老樵夫平日里忒不靠谱,但竟是做得一手好菜式,东诸岛河鲜肴,上齐清炒,乃至是南漓甜辣爽口的名家菜式,信手拈来,似乎从来不是位修行人,而是酒楼当中手艺高绝,最擅掌勺的师傅。

    云仲则是又抄起老本行,将原本囤积野兔烤上六七,这几月之间手艺虽略微有些生疏,可究竟是以往熟络得紧,还未烤罢的时节,将那位原本围绕锅台乱转的颜贾清,生生勾到外头空场当中,眼巴巴瞅着篝火侧畔还未烤至火候的野兔,险些忍不住口水。

    相比之下,温瑜却颇是有些处处掣肘,一路之上大多是云仲操持吃食,终究未能学来一招半式,撇嘴打量打量灶台当中飞火四溅,又瞧瞧身边云仲聚精会神烤兔,神情一时低落许多,没来由就在一旁少年腰间使劲拧过一把,眼看云仲浑身颤过两颤,心头才勉强有些舒坦。

    云仲无言转头,恰好望见少女如是得胜而归的那般表情,面容凄苦仰望长天,上空圆蟾玉盘冷冷清清,当即心头便是凉了半截。

    以往小镇之中,谁人畏妻,总要被人挂在口舌当中,妇人闲谈时节,总也离不开谁家汉子惧内,昨日好歹饮了两杯酒水,夜里便吃过好一通骂,连大气亦不敢出,算是奇为跌份的一类举动。

    但眼下少年越发觉得,自个儿似乎是逃不过那般下场,眉头皱成一团,唉声叹气。

    “小子,我若是你,便丁点不会为此事害愁,倘若真是得来这么位容姿难求,且天赋异禀的贤妻,每日晨起,恐怕都是乐醒的。”

    见温瑜仰着面皮傲然离去,颜贾清索性坐到少年一旁,似笑非笑言道,“甭管论容貌天资,还是心性念头,可都要比你云仲高出许多来,还不知足?”

    “非也,算是我这疲懒愚鲁的后生高攀,正是因此,时常心绪不宁。”少年并不抬头,而是默默翻转手中那串烤兔,神情骤然黯淡下来,缓言答道,“如今倒还好说,可日后待温姑娘迈至三境四境,乃至五境时节,我这寻常到不能再寻常的寻常人,又如何立身左右。”

    颜贾清今日难得未曾饮酒,听闻此话,沉吟片刻,“想得其实没必要如此远,就好比新得一宝,别总惦记着何时会遗落,而是要好生使唤,多加温养,患得患失这般性子,按理说不该在这南公山中孕育而出。”

    篝火之侧,少年面皮光亮,眉头却从未松弛下来,从始至终都微微

    蹙起,今日年关,本该隐于腹内死活不吐的话语,亦是无甚保留,随眼前篝火轻响,一并道来。

    直到烤兔火候足够的时节,少年才堪堪止住话头,长长突出口污浊气,终于略微将眉头松起,面膛终是流露出些衬景笑意,回头与同样脸上挂有笑意的颜贾清羞赧一笑,再不吐露半字。

    少年说其实从那件事起,便觉得自个儿从未留住甚,不论是至亲与同行人性命,还是这身来之不易的二境修为,或是故交好友,大概都是纷纷而去,犹似无终江水,从无调转道理。

    好容易由温瑜将一层窗纸挑破,但依旧忧心不能长久,处处沉不下心思,更莫说是安然无忧。

    颜贾清听罢,却颇稀罕问道,“既然心知隐疾所在,为何不同温姑娘讲说?再者吴霜前些日亦曾露面,将种种心事说与亲近之人,岂不更好,一来可解浑身桎梏,二来多半能讨来些得当的主意,将这心病化解开来。”

    “正是因为亲疏有别,有的话可以和颜前辈说,却不能同最为亲近的几人谈及。”

    颜贾清看向少年此刻已是归复平静的脸色,终究是明悟许多,莫名有些想笑,最后却是猛然收住。

    雪起时节,四人已是分坐正堂当中,却是多出一道虚淡身形,也随四人坐起,不过光看面色,似乎很是有些不满,斜眼瞪向那位已然抑制不得酒虫作祟的老樵夫,很是眼馋桌间丰盛菜式,而轮到自个儿去够时,却是无一能食。

    “废甚力气,凭一道虚神,若能吃半口饭食,老夫日后送你十件通天物,如何?”老樵夫托起杯盏,挑衅冲吴霜虚神眨眨两眼,一饮而尽。

    山中此刻四人,三人皆是酒虫,除却温瑜向来极少饮酒之外,得见酒水,大多是纷纷压制不得性情,再者佳节方来时,最能惹人贪杯,云仲虽始终不曾过多言语,但仅是几炷香功夫,已然饮酒一坛有余,望着桌间几人,亦是不由自主咧开嘴来,言笑盈盈。

    又逢一载年关过,佳节把酒话清欢。

    山巅高处,台阶落雪,一行脚印,两人坐地。

    “想清了?”衣袍平静的白衣吴霜看向自家这位小徒,神情复杂。

    “自然要想得清楚,才敢和师父说。”少年额头叫樵夫接连赢过数场雀牌,横七竖八贴满纸条,眼下山风吹拂,还是不忘一一摘下,从容看向眼前虚影。

    “经络毁去,未必就不得解,算算时日,距离为师出关其实也耗费不了几月,怎么就不愿再等上一阵。”吴霜叹息,自个儿这位向来极听劝的徒儿,今日一反常态,无论自己这位师父如何规劝,皆不为所动,只是将要去到泊鱼帮谋差事说了许多遍,任凭吴霜佯怒或是宽慰,口风始终不改。

    “其实也出于对自身考虑,几番出游,说起来并未遇上登对的敌手,起码剑术一途上,只遇到过白毫山叶门主,强过徒儿许多许多,除他以外,并无多少剑术剑招精妙者。”云仲也不急切,抱着坛酒水缓缓道来,“毕竟是习剑日短,侥幸能同宗师过招,也不过是出于师父剑招高妙,替徒儿垫脚,才堪堪能胜过别人。”

    “但依旧是数度遇险,即便当初这身修为尚在,应付的时节也难言

    轻松,虚丹更是频频抱恙,有两三回险些身死,到那时节才发觉徒儿引以为傲的剑术,其实还嫩得很。此去泊鱼帮,定可遇得许多使剑的高手,见过百家之长短,登堂入室,见己明心,在徒儿所见本就属一桩好事。”

    “日后如若不能踏足修行,起码一手难得剑术,也可为人称道几句,好过旁人提起南公山四徒,一无是处狗屁不通。”

    云仲说这话时,破天荒没有去看那道虚影两眼,而是独自看向天外长云寡星。

    山下稀疏爆竹声响,时而起伏。

    “想做就去做,南公山老四的位置,怎会有换人一说,别耽搁了修补经络就是。”

    以往凭一张口舌无往不利罕逢敌手的吴霜,这次出言,却是极其干涩。

    眼前这从未有得意时辰的少年,耗费足足近乎两载的功夫,练剑入修行,游历多地,相助不空禅师抵住数位四境携手来攻,到年关末尾,竟是再度跌落尘间,纵使水君赋予澜沧水,依旧留有一线契机,可原本苦修来的二境,皆尽失却。

    江湖好,谁悲失路人。

    吴霜最终还是咬牙允诺,身形电转,逃也似地归去后山,再不见踪迹,于是山巅之上,只坐着一个很寻常的少年,略微失神。

    万事迎春,总有还未出冬人。

    爆竹起伏声中,云仲突然想起当年尚在学堂中时,曾经听那位先生说过一句话,已记不得是哪位大才所云,只依稀记得说此话时,一向看来有些古板木讷的周先生,难得眉目萧索。

    佳节远游,见落潮孤鹜,黛川玉湖,言伴归鸟,诉与飞雪。

    台阶下温瑜饮多几杯,四处找寻少年无果,抬头却恰好见着云仲温和神情,近乎是飞身上前,嘟囔两句不丢人,而后居然就如此靠着少年沉沉睡去,轻鼾声响渐起。

    山间谁人估计都不晓得,温瑜所说三字有何深意,唯独云仲听闻过后,眉眼以里似乎有什么慢慢柔软下来。

    风雪渐急,两人白头。

    “当然不丢人,可耽搁旁人年华,又怎么能算是好事。”少年仔仔细细使一方衣衫遮住少女鬓发,“眼见难醒,来年景愿,替你一并许了就是,日后修行,多用几分心思,乱心困志种种人事,不如就此舍去为妙。”旋即小心将温瑜送回屋舍之中,不曾停留。

    正堂之中的老樵夫捧起酒坛,分毫也不在意已然醉成烂泥的颜贾清,看向少年风雪之中背影,满头花白。

    本该是立身风紧扯碎百万草的宽阔地界,志得意满,上马可跃万里平疆的少年郎,如今却是犹如年华老去,暮气厚重,绕是老汉不属那般伤春悲秋的性情,也不由得叹气出声。

    不论如何,天下春归。

    闲话二三:最后一句同样也是送与各位,除夕时节,愿各位福禄绵长,宠辱不惊,不忘赤子之心,不坠青云之志。

    但行好事,无愧于心,幸时积善,厄时弥坚,总有迎春时。

第五百七十四章 湖潮阁中又一春

    颐章京城天子脚下,当属行在第一的泊鱼帮,其实识文断字者并无多少,想来也是和尚头顶香疤,明摆的事。若是家境富贵之人,又岂能步入这等混江湖的帮派以里谋条生路,历来罕见所谓高门公子,搁置美侍香囊,抛却使金银堆砌的华贵府邸,偏偏要抱着柄破剑去到市井帮派当中,讨两顿饱饭的,除非是数九寒天时候后脑磕碰,灌进许多雪片冰凌,待春暖时候尽数化为泥水,拥堵脑袋,不然谁人也不愿轻易迈进此等朝不保夕,凭腰间头颅吃饭的行当。

    学堂书舍,哪里是寻常寒门百姓进得的金贵处,纵是颐章也是难以避免如此景象,毕竟到底也没多少先生,不争功名官位,亦不图大把金银,于贫苦所在搭起一间学馆,倒贴银子不说,在大多人看来不过是空耗年月,最是不讨好。

    这么一来,可认得百十寻常字的,顺理成章就变为各处帮派中的座上宾,一来能识会写,二来家底清白,不生反骨,若是擅书擅算,则更是要捞得许多好处,才入帮中,就可脱身寻常帮众,踏枝腾空,得来一份不涉险不劳苦的上佳差事。倒也非说帮派上下也挑不出几位肚里有墨的主儿,而是平日里算账盈亏,接手店面,或是漕运货品时节,能赚得几分利,种种琐碎,尽数交与寥寥数人。

    三五日可勉强支撑,但几月成年下来,不少专职写文卷记事,估算账目的帮众,已是苦撑不得,其中有几位还未过而立之年的年轻人,已是熬得生生衰去十几岁,眼窝青紫,终日瞌睡不已。

    皇城周遭,排在首位的泊鱼帮,单说帮中小巷铺面,勾栏赌坊,便是不知其数,休说更是有水陆漕运这等生意,每日之间便足有不下千百笔买卖,尽数压到这些位头顶,侥幸不曾夜半暴猝,就已算是身子骨硬朗,整日如在水火。

    不过近一载来,这等情况似是有些好转,就连那些位以往神情萎靡腰腿绵软的记账先生,近来精气神都是高过不止一分,表象终是与年纪相仿。

    京城以西颇有些偏僻的巷子,唤作青牛巷,一载多前开过家铺面,店主是位神情温和的少年人,虽是稚气近乎全然褪去,不过眼见得还不曾及冠,言说铺主乃是位年轻人,多有不妥。

    铺面牌匾乃是由这少年郎亲笔提写,湖潮阁三字铁画银钩,且笔锋末处收尾奇狭长,观之似有剑气隐现,且在牌匾尽处,雕有枚鱼印,缀有三两水纹,如若点睛,恰好略微遮去湖潮阁数字中的孤绝清净,添得两三分鲜活气。

    不过最是令京城许多闻名而来的百姓贵人疑惑处在于,这湖潮阁只听名头,分明便是酒楼一类铺面,至多不过是摆上六七扇面字画,可店面当中却是只有森森刀剑,足有近百柄刀剑横于屋舍之中。

    而那位少年时常大开铺门,端坐正中,初春凉风轻吹刀剑,颤鸣声微弱,但落在少年耳畔,如同鼙鼓震响。

    虽说是如此,依旧有许多人慕名而来,分明看来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郎,如何有这般本事,于

    京城之中开设家专卖刀剑的铺面,且牌匾末尾,尚有泊鱼帮篆印,到头来却无一人能窥见半点端倪,瞧着那位眉目清秀淡然的少年人,终日多半闭口不言,也从未卖出过一柄价钱极贵的刀剑,摇头离去。

    偌大皇城,稀罕事此起彼伏,昼夜不绝,要么是听闻有位大员于皇城中新开了家茶楼,要么便是勾栏当中又出过位容姿绝世,玉腰不过盈盈半握的红花魁,不出半月,原本已然踏落木漆的湖潮阁门槛,冷冷清清。

    今夜春潮带雨,并无生意上门,少年才归铺中,吹熄烛火,便又将铺面门关罢,仔细插罢门闩,由柜面上拎起那柄水火吞口的佩剑,正欲从后门离去时节,有客叩门。

    “客官且回,今日小店不迎客,如想购置刀剑,明日再来。”

    “哪有云兄弟这般做生意的,来客登门,竟是往门外赶。”门外那人呆愣一瞬,才没奈何爽朗笑笑,“铁中塘前来访友,不知凭这理由,能不能进门?”

    少年这才越过店中横陈刀剑,迈步大开铺门,瞧得眼前汉子揶揄面色,浅笑接茬,“拐弯抹角,真不像是铁兄做派。”旋即也不矜持,使臂弯勾住黑脸汉子肩头,硬是将后者半拽半挟,请入屋舍之中。

    自进门过后,铁中塘便是频频皱眉,裹紧衣衫,直到少年点起灯火过后,才迟疑问询,“您老可是贵人,才入帮不过区区一载,可就已是升至偏舵主,照这架势,没准过几年就能接过泊鱼帮帮主的交椅,怎么初春天气,连炭火都不愿升起,莫不是因舍不得银钱?”

    “到底一柄刀剑也没卖出去,不省着些,颐章春来时可没西北风,到时连吃喝二字都是负担不起,还要撇舍脸面,去到铁兄那蹭饭。”

    少年促狭笑起,有心打趣,没成想那汉子竟是当真,拧眉教训,“全帮上下都晓得有你这么位抠门至极的偏舵主,何况还是我铁中塘弟兄,闲言碎语老子可听过不少,再这么省下去,到头来恐怕整座京城都晓得,湖潮阁阁主乃是个铁铸公鸡,一毛不拔,忒不中听。”

    汉子性子直爽,虽说能坐到舵主位子,平日里心眼奇多,但偏偏是同至交好友言语的时节,一向不藏半句言语,瞪直一对铜铃大眼,看得对座少年险些耐不住笑意。

    “尽可放心,初春最是可磨体魄,挨些冻不吃亏。”少年挎剑,并不以为意。

    软硬不吃油盐不进,这位由打南公山来的小徒弟,踏足泊鱼帮过后,似乎性子骤然转变,原本迟暮一般的心性,如今隐隐间归复少年意气,随意开口,更是毫不忧心。

    “话说回来,云老弟经脉,修补到何等地步了?”犹豫一瞬,铁中塘终究还是如实问起,窗棂之外春雨细碎,骤然冷凉许多。

    少年眼睑略微低垂,轻轻叹气,“不过三成而已,时日无多。”

    足足一年,少

    年都少有回山的时节,除却应对帮中诸事,其余功夫多半都耗费在重塑经络一事上,但依旧是事倍功半,并未修补妥当。

    去年那道剑气,何其威风,使得浑身上下经脉几乎尽毁,绕是耗费数月,秋湖与虚丹再度醒转,可依旧是修补奇慢。

    箭锋穿衣只需一瞬,织衣却是需要许多日,对此云仲亦是无奈。

    黑脸汉子闻言,倒是不曾失落,而是拍拍少年肩头,憨厚笑道,“即便是无望再踏修行,这泊鱼帮也有云兄弟立足之地,如此利索剑术,别说是身在泊鱼帮,置身疆场想来亦可建得无数功业,有咱铁中塘一口吃食,便无需担忧日后去喝甚西北风。”

    去年还未入伏时节,京城之中来过一伙由别处而来的帮派,足有千数,大抵是在别地称雄,不由得将目光转向颐章京城。毕竟是寸土寸金的地界,艳羡者自是极多,不过大多掂量过后,纷纷散去这等争夺心思,唯独此帮帮主,手段心性均是上乘,竟是算准泊鱼帮大半外出的节骨眼,于京城徽溪郊外设伏,险些害去数十人性命,把持住泊鱼帮命脉。

    那时节,初到帮中不久的云仲出剑,横是杀退敌帮人手,救得铁中塘性命,后者虽亦是膂力刚猛,内家拳刚猛绵长能敌数十人联手围追堵截,可奈何树大招风,接连受三五波算计暗箭,便是有些力不从心,乃是云仲杀退敌帮人手,搭救到马背之上,硬生生杀出重围,才得以保住性命。

    但至于这伙不知根底的帮派,为何胆敢于天子脚下妄动刀兵,帮主连同那位卢老,皆是讳莫如深,从未同旁人讲起。

    自打那日过后,黑脸汉子便时常登门拜访,知晓少年嗜酒,时常托人由各地携来名贵酒水,厚着面皮前来这湖潮阁,最终与云仲混得极熟。

    少年低声干涩笑过两声,“如是我当真不能将经络修补得当,不消帮主开口,帮中许多人闲言碎语,便足够将我压得焦头烂额,一个不能修行的南公山弟子,能替帮中带来多少好处?更别说去年那等场面,十几年都未必撞见一回。泊鱼帮乃是大帮,何况已是过了凭身手刀剑吃饭的时候,不靠身手论高低,我自认涉世未深,出不得良策,才不配位,又岂能高枕无忧。”

    三言两语,听得铁中塘一阵皱眉。

    虽说当初钦水镇中曾有一面之缘,那位守祠堂的老者明言,柳倾云仲二人可解泊鱼帮忧患,但绕是那位帮主亦是不曾笃信,解忧之术,存于这位区区十五六年纪的少年郎胸中。

    “一载之间深入简出,正是这个理由,外人居于高位却不能服众,怎么会不招惹人妒惮,不过听也是这般,不听也是这般,种种琐碎言语,如都听到耳中记挂心间,老子还不得累死?”

    少年本是清秀,此刻笑容却无所忌惮,悠闲自得。

    ps.过年好~

第五百七十五章 染尘(大年初一加更)

    直到铁中塘离去时,湖潮阁桌中多了一坛酒,听黑脸汉子说,耗费足足百来两银钱,还使了不少额外银两人情,才从皇城郊外十五里的酒窑中讨得,此窑平日只为皇宫内院供酒,理应是最为金贵的一类,唤作洞蒸,尤其辛辣烧口。

    一载之间,云仲由泊鱼帮领来的多半俸禄,都搭在买酒一事上,原是那秋湖自醒转过后,颇有些萎靡,市井之中几十枚铜钱便能购得的酒水,如今咽下肚去,分明激不起多少浪花,那秋湖神意只是应付着盘旋两周,并不替云仲修补体内荒废经络,也唯有那等相当值钱的名贵酒水,才可赏脸多做些活计。少年曾自个儿打趣,言说这秋湖如今也变为两眼势利,非名贵酒水不动,着实是教人气恼。

    铁中塘亦是知晓,少年最喜酒水,时常前来送上几坛,倒是替囊中羞涩的云仲解得不少燃眉之急,可足足一载光景,身内七枚澜沧水皆尽虚淡,仅剩丁点微末光华,风中残烛,油尽灯枯,经络依旧不过修补三成有余。

    水君游历天下四处闲逛,仍不忘时常与云仲互通书信,亦是无计可施,澜沧水本就算是水君本命伴生之物,虽是已然以水君修为撤去其中大半阴寒气,眼下七枚澜沧水尽入云仲体内,已算是难承其重,每日晨起总觉手脚冰凉,如同置身冰窟雪海,再想另打入七枚澜沧水,莫说能否重构经络,一身体魄都要近乎毁去,常逢阴天下雨的时辰,最难消受。

    少年自顾想着,长出口气,还是收起长剑,拍开酒坛泥封,取来两盏酒樽注满,仰头吞下一樽醇厚酒浆,当即便觉腹中秋湖有感,盘旋直起,收拢残破经络,而后如是蛛吐丝网那般,将浑身经络重塑,上下翻腾,忙得焦头烂额,倒当真有些似是讨好意味。

    “偏要学市井之中只顾蝇头小利的市侩习气,当真是高手佩剑?”

    少年自言自语,腹中秋湖不为所动,依旧忙碌。

    十二正经,奇经八脉,其中琐碎何其之多,譬如大江越境,总要绵延出无数小径支流,正经一条往往连带千百细微分经,依秋湖神意一己之力,如要修补妥当,又谈何容易,即便是少年每日饮酒不停,所缝补妥当的经络亦是相当有数,好在是澜沧水暂且替代经络,锁住云仲通体上下神气未散,若非如此,只怕性命亦是难保。

    筋骨血肉齐全,而无精气神三者,五脏六腑难以相连,无异于人无神魂,仅剩皮囊。

    去年才越年关时节,云仲便自行牵马下山,如今恰好是一年余半月多,依照如今修补三成经络的进境,修葺妥当起码还需两载,可再看已然有大半虚淡的澜沧水,事成与否,一目了然。

    于是酒水便越发辛辣,腰间剑柄越发冷凉。

    空坛空樽,窗外春雨滴到明。

    京城勾栏,最是繁华喧嚣地,更是青楼林立赌坊众多,虽大多是泊鱼帮地盘,不过客人倒还算规矩讲究,毕竟是天子脚下皇城根处,倘若无意之间唐突举动,惹恼当朝二三品大员或是高门

    权贵家中公子,恐怕便得吃好大苦头。

    天明时节小雨才歇,京城依旧繁华如初,云仲翻身下马,却是径直迈步走入兰袖亭中。

    凡牌匾提字与花草袖摆沾边的地界,约定俗成,大多是青楼地界,这在颐章皇城徽溪,已然算是人尽皆知,兰袖亭自也不例外,虽说选兰字打头,但当中依旧与风月事扯不开关联,因是其中女子皆是水灵清雅,多穿长抵膝畔的水袖,这兰袖亭名头,也是与当中形形色色女子容姿打扮极为登对。

    云仲迈步上楼的时节,引得不少常客纷纷侧目,说来也是,一位才不过十五六年纪的少年,穿身瞧着料子寻常的白衣,腰间挎剑来登青楼,的确是三年五载都未必能见着一回,当即便引得不少人纷纷由眼前女子粉面挪开眼来,侧目不已。

    兰袖亭构造,确是甚妙,二三层楼中空,附身即可见入门之人,一来方便招呼客爷,二来便是使得眼界开阔许多,更不必说流苏红绸悬挂,仅木梯上头就嵌有上乘好玉,市井之中万钱难买明珠宝玉,映照生辉;三层楼最是宽敞,越狭窄木阶,隐隐之间有豁然开朗的意味,雅室林立,鼓琴箫声流淌,女子且是多着薄纱,曼妙鲜活。

    大抵只凭三层楼中把件摆设,便足够于皇城至金贵的地界,购置下三五府邸,由此便足可见此楼中物件,何等金贵。

    青楼之流生意,最重便是楼中女子模样体态,不过更是要迎合皇城中动辄愿掷千金买女子一笑的高门公子爷,或是老当益壮的富贵商贾与退隐大员心意,摆设陈列,自是不可怠慢丁点。譬如那等深巷当中小酒楼,任凭手艺再精,起初生意,总是不及寸土寸金地界摆设讲究的酒楼那般,能引万千食客老饕鱼贯而入。

    云仲始终不为所动,直登到四层楼中,才有两位丫鬟打扮的女子挪步上前,略微阻拦住少年脚步,轻施万福细声慢语道来,说此四层楼中,乃是花魁居所,平日不待客,公子倘若是欲见花魁一面,需先邀约垫付银钱。

    “方才在门外,看得兰袖亭三字牌匾真切,在下如是不曾进错门,此地理应是泊鱼帮地盘,归孟姑娘主管盈亏,不过按帮里的规矩,应是铁舵主总管,后又将此事交与我手。”少年摁下剑柄,冲眼前两人点头,不急不缓道来,甚是自然,压根不曾在意这两位女子所穿薄纱,大片素白玉脂在外。

    过两廊穿绿丛,雾气弥漫。

    女子只身披一袭红纱衣,与云仲对坐,亲自将茶水注得七分,双手递到少年眼前,轻柔笑道,“早先便是听闻,帮中来了位开头甚大的少年郎,才不过一年光景就已坐到铁舵主副手,却是因诸事繁忙,身子沉甸,始终不曾登门探访,理应算是小女子失却礼数,多有怠慢。”

    分明是方才出浴,鬓发未干,这位笑意极尽妩媚生姿的女子,却似乎是无所忌惮,仅披件内里一览无余的红纱,便是同云仲对坐,随意开口。

    接下茶水,轻嘬两口,少年

    双目不移,望向对座女子难挑瑕疵的面皮,淡淡一笑,“孟亭主言语实在讲究,更是茶道功夫了得,但依在下看来,身子骨的确白璧微瑕,颇有两分虚火。”

    孟熙荻蹙眉一瞬,不过很快由是笑意十足,自顾拈起桌间茶盏,玉指勾住茶盏口处,轻摩慢挑,“如何见得?”

    “凡有虚火者,料峭春寒中不觉冷意,恨不得褪尽衣裙,夏时三伏里不觉酷暑,缠被裹毯,方才踏进四层楼时,便觉比起其余地界都要冷寂不少,想来定是不曾点炭火,孟亭主方才出浴,竟仍不觉冷意,想来必是虚火旺盛。”

    少年一板一眼说起,依旧两眼直视,并未窥探别处。

    早在刚进楼时节,其实二层楼便有几位丫鬟打扮的女子盯着少年眉眼与腰间长剑,端详片刻,而后佯装不经意似离去,在旁人看来并无异相,但在练剑多年眼力颇刁的云仲眼里,大抵已是猜出了十之**。

    凡京城泊鱼帮地盘当中店面,无一不是尽早将账面报往湖潮阁,经少年过眼之后,再度递与帮中,虽说文笔颇有些寒碜,但常年处在南公山中,柳倾时常教导少年算术种种,如此一来,倒是替不少帮中账房分担许多劳累。

    唯独这座兰袖亭,竟然是足足一载都不曾递来账面,直等到年关将近时,才送来本错漏百出的账面,如何看来都是有意拖延。

    艰难笑起两声,孟熙荻终究是吩咐周遭下人侍女,替自个儿添过身衣裙,重新稳坐打量眼前少年。的确如云仲所想,先前听闻是那位偏舵主前来,孟熙荻亦顾不得太多,便急忙吩咐下人打来桶温热清水,佯装是方才出浴,连炭火都未来得及点起,便是匆匆做戏,实指望少年未经人事羞涩万分,或是心生秽念,将眼前事搪塞过去,却没猜中云仲竟是当真目不斜视,拿错主意。

    后者虽是方才从容自若,不过既是女子使衣裙裹罢,还是轻轻吐出口浊气,心头默念两句罪过。

    此事若叫温瑜知晓,莫说那座湖潮阁,就算是少年躲入泊鱼帮总舵,恐怕都要被温瑜大阵压得垮塌,崩碎当场。三境的阵法高才,全力施展开来,在寻常人看来已是能与移山覆海的神仙比肩,当然引得少年后怕不已。

    寻常时节,连街上容貌甚好的女子都不许看上两眼,何况是逛青楼这等惊天动地的大事。

    “在下此来,一来是为结识孟亭主,客居京城一载,时常听闻此地居然是花魁做主,今日相见,果真手段高明,二来便是为账面错漏而来,孟亭主接管这座兰袖亭,必是受人看重,本事颇高,何况在此地三年,早已熟络此事,岂会将账面做得如此糊涂。”

    心安理得饮过茶汤,云仲却是有些好笑,分明是巴不得送客,特地穿一袭薄纱,妄图逼走自己这年纪尚浅的苦主,却假意将茶水添至七成满,表面功夫,可谓做得相当足。

    身居京城不过一载,足言染尘无数。

第五百七十六章 京城好

    才抵午间,云仲便由打账目之中,择选出足有二三十处错漏,或是银钱数目不符的乱账,粗略算来,缺口甚大,其中银两却是不翼而飞,任凭孟熙荻找寻出许多不甚妥当的借口搪塞,始终难以将这账目补足。

    “账目查到此处,怕是便无需再议,诸多账目有缺,当中极为丰厚一笔银钱,踪影全无,绕是孟亭主竭力寻找借口,也于事无补。”云仲将新添茶水饮尽,神情平和,“泊鱼帮不曾亏欠兰袖亭一分一毫,如是无银钱可用,也大多听任取用,这亭中少说也足有数十上百位姑娘,吃穿用度,皆是讲究,孟亭主这番举动,恕在下着实不解。”

    原本孟熙荻等候足有近两个时辰,实指望少年粗枝大叶,算错账目,但偷眼看去,后者却已将许多错漏处记于宣纸上头,工整行书,当即便令女子颇有些慌神,如今听得此话,更是神色略微添得两三分焦急。

    不过云仲并没急于出门,将此事通禀泊鱼帮总舵,而是收起面前那张值百钱的宣纸,小心折起持到手心当中,才要再度开口,却是望向女子身侧几位侍女。

    面皮生得绝艳的女子抿紧唇齿,摆手挥退身旁几人,而后却是释然望向眼前少年,竟是轻笑开口,附身进前,勾起玉指托住少年下颏,“早知如此,奴家方才本就不该再添衣裙,如今却是麻烦得很,宽衣解带,最是无趣。”

    可少年无动于衷,只是拎起算盘,推开女子玉指,促狭笑起。

    “我曾见过不少铺面谎报账目,但无一不是精细有加,贪赃银钱十两,恨不得将这十两尽数拆成一文两文的铜钱,添到其余账面上,届时想要查个清楚,无异于瀚海捞针,孟亭主这番举动,说句实在话,不像是老手。”

    女子一时羞恼,索性直截道来,“帮中所给俸禄过少,这些年来兰袖亭赚下无数银钱,捞得些许好处,想来也是无伤大雅。”

    云仲置若罔闻,收起算盘与桌间写满假错账面的宣纸,小心折好,才开口微微笑了一笑,“旁人说这话,我倒当真会仔细思量一番,但孟亭主可是这兰袖亭当任花魁,一回花酒抵千金,银钱岂会不够花费。”

    孟熙荻紧紧抿住双唇,即便方才云仲使眼色令周遭侍女撤去的时节,神情也不如眼下这般,可犹豫片刻,依旧未曾作答。

    少年也不以为然,而是挥挥手上那张宣纸,站起身来平和道来,“这宣纸之中的错账,倘若我递交与总舵,恐怕会无端引来无数是非,孟亭主做这等事,本就毫无道理可言,但许多事落在当家眼里,有无道理其实并不重要,偶尔贪些微末银钱也不重要,但账面如此假,甚至瞧来根本未曾用多少心思,就很重要。”

    “西郡有养隼者,常常耗费数年功夫才能将鸟隼养熟,听己号令,虽说到底是鸟隼猛禽,时常会不由自主外出捕杀些鼠兔,耐不住心头躁动,但这无伤大

    雅,真正令豢养鹰隼者恼火的,是不听号令,轻视自家主子。”

    这番话说得云淡风轻,可落在人耳之中,分明极重。

    “其实如若是旁人,本就不该讲如此多,查出错漏,即刻送去总舵,此事便全然与我无关,省得耗费许多心思,但既然是遇事只懂得凭自己色相抹平,且连账面都不晓得如何去做的孟亭主,在下愿意洗耳恭听这账面的蹊跷之处,至于愿不愿说出口来,全凭孟亭主心思。”

    近乎从始至终,云仲都不曾变过颜色,从容自若,却是令一旁女子面色变了又变。

    而最是令孟熙荻后怕之处在于,眼前白衣少年方才所说,无需细细想来,便知晓的确是如此。泊鱼帮近些年来,手段光正,一来是因站稳脚跟,况且立身天子脚下,二来是无数生意尽是步入正途,与寻常江湖帮派迥异,但要是这张寻常宣纸当真送去总舵,这兰袖亭亭主头衔看来颇重,其实到头来也不过是个红尘女子,如何惩罚,皆在旁人一念。

    一炷香时辰过后,孟熙荻终究是将衣衫穿戴齐整,轻施粉黛,恭敬行个万福,缓缓落座。

    少年笑意也略微真切了些,抱拳拱手。

    “此番才算是正经见过,在下云仲,客居京城。”

    “兰袖亭,孟熙荻。”女子亦是颔首行礼,旋即略微招手,唤来一位身着绿裙的少女,后者不敢进前,只怯生生望过少年一眼,旋即便是深深行礼,立于孟熙荻身侧,不敢出一言。

    “云舵主可知,想在兰袖亭赎身,需花费多少银两。”依旧是孟熙荻犹豫片刻,轻声问询。

    少年摇头。

    一载之间沉浸于重塑经络,余下时日喝酒练剑,再加之替铁中塘处理杂事,比对账目,倒是并不曾过多了解京城中事,又何况是青楼这等风月场,虽说大体知晓些,不过依旧是门外汉。

    “除却极少几位只操琴弄瑟的清倌儿,这亭中女子皆有卖身契,却不归小女子管辖,而是归在泊鱼帮,如要赎身,所需银钱,即便是红极一时的青楼女子,耗费数十年光景,也难赚足,粗略算将下来,到不惑之年人老珠黄的时节,能赚足十之一二者都是甚少。”

    “但即便如此,泊鱼帮对我等这些风尘女子,已然算是礼待有加,搁在寻常楼中,女子但凡过了那等风华年月,到头来日子依旧凄苦清贫,而泊鱼帮却是立下规矩,凡隐于楼中的女子,可取所赚银钱半成,当做归老过后日常所用,但如想赎身,近乎是痴儿梦呓。”

    言语及此,孟熙荻神色黯淡不已。

    纵是风头一时无两的花魁,自打迈入这处风月场,算头算尾,其实也只不过能得十几载风光,更莫说已是沦落为旁人一触便落的摇钱树,赎身价码,更是数目惊人。

    一盏茶汤

    过后,云仲才晓得那位绿裙女子唤作碧琼,自然是花名,因是原本家中得罪了高门,后者使种种腌臜手段害得女子家破人亡,双亲悲愤交加,先后病故,这才不得已被人卖入此间青楼,方入得兰袖亭时,才不过十三四的年纪。

    去年时节,楼中来了一位书生打扮的年轻人,结识碧琼过后,竟是隔三差五便登门而来,眼见得此人谈吐不俗,且甚得心意,碧琼便是将银两大多免去,时常同那位年轻人吐露些心事。青楼之中,并非如常人所见皆是风月,同属青楼当中的女子,为争一位腰缠万贯的富家老爷,时常要使起万般心思手段,实指望有高门之人一掷千金,将自个儿由青楼中赎去,竞相递枕的举动,亦是屡见不鲜,碧琼年纪尚小,且并无那等算计心思,孤苦念头,只得同旁人言说。

    一来二去,竟是私定终身,可惜那位年轻人身家不甚富庶,实在给不出赎身钱,万般不得已,才红肿着一双婆娑泪眼找上孟熙荻,直在四层楼跪足两天两夜,后者才终是于心不忍,匆忙之下,私自做过数笔假账,从整一年盈收当中扣得赎身钱,还未等诸事办妥,云仲却是已然找上门来。

    “青楼女子多薄命,生来时节吃过不知多少苦头,许多事依旧羞于启齿,碧琼心地极善,更又不曾沾染这青楼中的红尘气,奴家已是身陷苦海,却总能由她身上瞧出当年自个儿的影子。”

    孟熙荻搭住碧琼肩头,颇怜惜地替后者抹去眼尾泪痕,旋即抬头正视少年,笑意凄婉孤绝,“您说做我们这行当的,枕席流转千万人,朱黛请人尝,得有多大福分,才能得人正眼相看,且是寄与终生,万望高抬贵手,放她归去就是。”

    不知何时,窗棂之外正午春光收去,再逢阴雨,料峭春寒萧索寡淡。

    少年离去时节,依旧是骑着那头毛色奇杂乱的马匹,春雨细小,如扯断银丝,落在少年剑柄上头。

    碧琼经孟熙荻苦劝,才将那位年轻人所留信物拿出,搁在桌间,玉色虽说算不得上乘,雕工却是工整。但少年出得兰袖亭四层楼的时节,分明瞧见三层楼中,亦有位长相上佳的女子,也曾从怀中掏出枚两耳滚圆的玉佩,与碧琼手头那枚玉佩,并无两样。

    云仲抚摸马鬃,似是自言自语,又好像同那头杂毛夯货言说,声调轻缓,随丝丝春雨,尽数没入春风。

    “三言两语就可以兄弟相称,一顿花酒就可买来正好年月的数位女子相陪,不足二月相处就可私定终生,而后又是拔腿背离,驾车东去便是杳无音讯再无相见。”

    “这座京城很好,湖潮阁外那家足有六层的酒楼,抬眼就可望见京城像长龙抖金鳞的繁华灯火,与富贵人家院落当中流水石亭,稻谷堂中点心果品与酒楼当中甘霖似的酒水滋味也是极好,兜中有剩余银钱时,总想前去逛逛热闹。”

    “可我就是喜欢不起来。”

第五百七十七章 内家拳

    回湖潮阁后头一桩事,云仲便是铺展开文房四宝,于宣纸上头轻书几行字,琢磨半晌,终究还是并不曾将兰袖亭账目一事写上,将墨迹吹干,抓起斗笠迈步出门,直奔街对过不远那家酒楼中去。

    凌字楼算是京城郊外最大一家酒楼,足足六层飞檐,使得身在楼中,便可俯瞰京城景色,多年来生意虽说远不及京城当中金贵处的酒楼,不过也属是相当红火,不少远道而来颐章皇城的来客,大多会选此地下榻饮酒,权当是先行观瞧京城盛景,加之周遭山水景色,绿树相绕,相当适宜清闲散心,故而往来之人络绎不绝。起码比起云仲那座已是许久无人问津的湖潮阁,这座足有上下六层的巍巍酒楼,总是人声鼎沸,来客甚多。

    正午过后落雨,倒是使得这凌字楼清净许多,原本忙进忙出的老掌柜,此刻也得两分空闲,正仔仔细细往面前青瓷盆中插花,聚精会神,全然也没在意少年迈步进门。

    这老掌柜身形相当壮硕,瞧着年轻时节就是位练家子,双掌当中尽是老茧,可插花时节丁点不颤,力道技法分毫不错,双足各分前后,分明是武架势,此刻却是两眼瞅向眼前青瓷盆,显然是已然入神。

    云仲平日除却饮酒行气练剑三事之外,最喜趁傍晚时分,前来凌字楼赏景,期间免不得还要同这位不知来历的老掌柜唇枪舌剑,互相埋汰一番,权当消遣。

    见老者入迷,云仲亦是不愿前去打搅,随处选个正对木柜的座位落座,小二上前见是熟客,压根无需问询,不多时便笑脸相迎捧来两壶好酒,三碟清淡小菜,旋即依旧靠到门槛处,打量外头天河洒落无数细线,难得舒坦。

    此一年之间,说来也长,说来也短,单是云仲头一回进凌字楼,要过两壶好酒,离如今已有七八月,期间喝光酒壶,已是有些数不清,身上由打初春厚重外衣,变为夏时薄衫,再变为冬时棉衣,一载年月,匆匆而过。

    可想做的终究没做成。

    云仲想着,饮酒一盏,无意间却看到老掌柜隔着眼前青瓷盆,正打量少年,比对良久,而后略微挪了挪正中一枚笔直嫩枝,心满意足撤回手去,揣到两袖之中,乐呵踱步上前,不由分说夺来一枚杯盏。

    “方才这举动各意,凌老头老眼昏花,瞧不出插花是否笔直?”云仲掀起嘴角,好容易逮着时机,刺老头两句,自是不愿轻易放过,话出口后,酒水滋味都显得甘甜许多。

    “那倒不是,但谁愿自个儿所插花草,歪歪斜斜?观瞧这满屋客爷,也就你小子心最正,拿来一用,就当是抵过顿酒钱,甭成天抠搜得要命,小家子气。”

    如此一番话,倒是令云仲猝不及防,挑挑眉头,很快便是摆出副心安理得的架子,“也对,钱无多少,但胜在咱心正,今日借我身形比对插花,算五日酒钱,外搭两条醋鱼,如何?”

    老者运气至鼻头,“一顿,没商量。”

    “两日,外加一碟

    春笋鸭。”

    “顶多两顿,再添你碟青豆。”

    少年心满意足,两指磕磕桌沿,“那便说准,今儿个我上门便没带银钱,先顶过一顿再说。”

    老掌柜气结,嘴上没捞着半点便宜不说,还教这小子白绕过一顿酒水钱,当即便是没半点好气,不过抽抽鼻翼,原本正欲发作的老脸,又是和善起来,笑意十足凑上前来。

    “今儿这酒水滋味,似乎是有些不对。”

    云仲不明所以,紧接着瞧见对坐那位老樵夫,不怀好意笑将起来,皱起鼻头。

    “这脂粉味,近乎已然压过酒水原本滋味,若说你小子方才去得青楼,老夫都信,毕竟早年间老夫也是在那等地界醉生梦死过,女子所施粉黛,与脂粉滋味,可是熟得很。去年曾有位模样相当俊俏的女娃曾来寻你,想来应当是你小子的相好,若是将此事如实告知,不妨猜猜结果如何。”

    凌滕器此一番话,当真是险恶,惹得少年险些将整整一口酒水喷将出来,面红耳赤瞪向眼前人,可凌滕器不为所动,掏掏两耳老神在在,并不以为然。

    “小子,还是要对老夫客气些,把柄把柄,何谓把柄,任你小子剑锋再锐手段再高,但凡是抬出这事来,定是教你有来无回,吃不下兜着走,这才能叫把柄。”老汉此刻眉开眼笑,方才倒贴两顿酒钱,面皮郁气,此刻一时尽消,不怀好意瞅向对座的少年,“老夫替你隐瞒此事,绝不透露给旁人半点,你随我学学内家拳,如何?”

    自打云仲初来此地,凌滕器便是相当热络,总想着将自个儿这套内家拳传与少年,不过少年总是婉言相拒,末了只得拎着柄木剑,同这老汉交手过几十合,才黑着张脸自行走回湖潮阁。

    老汉不过是三脚猫功夫,这般年纪,身手虽说还算灵巧,可哪里是什么内家拳,拳掌路数,尚且不及市井之中的寻常江湖人。偏偏就是只攻不守,接连挨过木剑十几回刺削,依旧是嘴硬,言说云仲剑术过于圆滑,分明是少年得意的年岁,却恨不得将攻守之术皆尽把持到手上,最是无趣,随后便是捂住红肿腮帮,龇牙咧嘴逃去。

    但始终叫云仲不解处在于,分明这凌字楼归泊鱼帮所有,但向来不曾听闻帮中有人曾查过此楼的账面,连带着总舵之中时常有人前来拜访,连那位铁中塘,见着老者的面,都是毕恭毕敬,丝毫不敢有丁点怠慢。

    “凌老先生不妨放我一马,您老内家拳精妙无双,晚辈哪里有这般福分,胆敢随意学您老人家的手段,今儿这酒钱咱如数清算,还请您老另选高人。”云仲脚底抹油,刚要站起身来偷摸离去,身后老掌柜却是阴阴笑了两声。

    “知道你小子有名师引路,老夫无需师父名头,只将浑身所学,竭力传你,还有甚不知足的。”

    “三日之后前来,如若耽搁时辰,青楼这件事,老夫便不替你隐瞒,待到那女娃来时,我这老人家尤好添油加醋的口舌,恐怕不好收场。”

    云仲没吭声,而是将一封书信交与专门为帮中跑腿的小二,明面是位打理凌字楼上下的小二,实则却是泊鱼帮专替人通风报信的帮众,身手利落,接信便是揣到怀中,披起蓑衣,快步离去。

    少年也戴起斗笠,没去看身后老人,默然踏上青石道,雨水溅起不高,最喜追人脚跟。

    傍晚时分,京城以北一处赌坊当中,侧门大开,扔出来位神情散漫的年轻人,瞧面皮气色,便是有些灰败,被两三大汉扔出门外,依旧费力挺直身板,回头撇撇嘴,嘴硬道来,“就这点能耐,小爷发家过后,迟早将这赌坊盘将下来,将你几人挨个痛打百八板子,明明是赌坊,却是令两个娇俏小娘镇场,一身技艺无心施展,忒晦气了些。”

    银钱百两,搁在别处兴许已是一笔丰厚银钱,可落在赌坊之中,即便再添个数倍,到头来亦是八成输得血本无归,入坊时节腰缠万贯,出坊时节两手空空,于京城之中,已然算不得稀罕事,这年轻人凭百两银钱支撑到如今,已是不易。

    出赌坊过小巷,年轻人抽出腰间折扇,又将散乱鬓发理整理整,才晃到一处青楼当中,偷眼瞧瞧门口招徕生意女子,峰峦如聚,当即便是吧嗒吧嗒嘴,但再一摸干瘪钱囊,又是有些低落。

    “兄台好雅兴,此地乃是泊鱼帮城北一处相当不赖的青楼,当中娘子,风韵极足,此番兄台前来,定是精于此道。”身旁无端走来位精瘦汉子,凑到年轻人耳畔,鸡贼笑来,“可这地界价钱的确是颇高,我看兄台囊中羞涩,不如听听在下建言,起码能在此楼中潇洒欢愉个六七日。”

    书生打扮的年轻人心头略微一动,当下便是跟随那位尖嘴猴腮的精瘦汉子,迈步走入一处暗巷之中,诚心讨教。

    可不过三言两语,年轻人便是神色惊惶,刚要飞奔出巷,却已是被人一肘磕到肋条处,横飞撞到巷子当中,力道之大,相隔百步尤能听闻沉闷震响,吐出口血水,当即便已是昏将过去。

    出手的黑脸汉子走上前来,打量打量年轻人面皮,咧嘴一笑,“旁的不提,这腌臜烂人,倒是生得唇红齿白眉眼俊秀,难怪处处留情,不过可惜落在我泊鱼帮手中,即便是皮相不俗,亦是毫无用途,捆罢过后,径直送去湖潮阁,听凭我那云兄弟决断就是。”

    一旁那贼眉鼠眼的汉子笑笑,“就这等酒囊饭袋,何需铁舵主亲自动手,帮中随意挑出位练过两手的帮众,都能将这人擒住,铁舵主出手,岂不是杀鸡用牛刀。”

    铁中塘摇摇头,“云老弟知晓我身手招式,且将此事托付与我,哪里有差遣旁人去做的道理,毕竟想留下这位主儿,单靠银钱酒水,人家当真看不上。”

    一旁汉子似懂非懂。

    “人情这码事,你要是明白了,只凭这一点,回头升你当堂主舵主都不过分。”

    铁中塘轻轻叹口气,神情越发怅然。

第五百七十八章 送出城去,或是送出城去

    云仲不曾出门练剑,而是盘膝静坐于湖潮阁门口,行气不停,身中七枚澜沧水构建的经络,修行时节最是奇异,如天际星斗,尽相勾连,倒是与寻常经络天差地别,虽仍旧不可轻易动用剑气,不过已属是万幸,得以将虚丹当中的亏空尽数补足,免得再度作祟。

    这一载年月,云仲过得相当匆忙,练剑不可耽搁,流水剑谱至今还未圆满,始终有层桎梏横亘于身前,破之不能,再者下山时节,吴霜虚神外出,演示过十二式,但不允少年照猫画虎生搬硬套,只略微指点过走招路数,其余诸般,皆需少年自行领会,将这剑招化为己用,委以自身神意,才算将这剑招吃透。

    吴霜授业,向来如此,从不令自个儿这位小徒弟走自个儿老路,而是只授其形,至于少年使出的是何等模样,向来不加以管束,只言说是从心所欲即可,一样剑招,不同人使出,就应当是架势气劲不尽相同,从不强求与自个儿一般无二。

    除却练剑之外,便是行气,虚丹当中原本积存的浩荡内气,就如同在外头欠下一笔天债,总要缓缓偿还,起码待到经络修补得当过后,总不能将这虚丹抛却,毕竟要依仗此物破得三境,总不敢弃之如敝履。何况秋湖近来娇纵得紧,非好酒不动,着实是令少年每日繁忙得很,大抵也正是因为如此,这一载时间,近乎是电转一般,瞬息便过,才过初春,便见鹅毛飞雪。

    大师兄柳倾年关也未曾回山,而是依旧于北烟泽死守,书信中说,北烟泽妖物最为凶狂的时节,一日便要冲城十余回,每隔一两月过后便必有进犯举动,且休整的时日越发缩减,到如今已是不足一月,便要掀动无边潮水,搅个昏天暗地,少有安宁。不过好在多出一位四境的阵法高手,边关日子反倒比往常好过许多,起码邪祟来犯前布置下数座大阵,就无需拿人命抵住托举万千妖物的大潮,比起以往,每战死伤少说也要减去六七成,也算是一桩好事。

    至于二师兄钱寅,则是杳无踪迹,所去地界,就连碧空游都是找寻不得,三番五次前去,无功而返,还是颜贾清与那位老樵夫共同起卦一回,勉强推算出钱寅正置身一处不接天不临地的神妙地界,机缘颇重,故而也是放下心来,再不急于同钱寅互通书信。

    唯独赵梓阳接连两载年关,皆尽归去南公山,不过皆是深夜回返,原是颐章至南地界崎岖难行,更多有无数迷雾沼嶂,纵使提前几日,到头来还是赶在年关末尾回山,逗留十几日再度归去。

    原本老樵夫颇不看好行事颇有些草莽习气的赵梓阳,但偶然之间见过这少年练枪,才发觉赵梓阳枪招的确高明,且兼狠辣孤直,当下便是心头颇惊。要晓得吴霜枪招,到底也属不上大家宗师,可这少年硬生是凭寥寥几套枪招,挥洒自如,且气劲刚猛无前,着实是有些咋舌。

    论数目,南公山弟子不过几人,但论

    天资,当真是叫人心头骇然,除却已经立身四境的柳倾,经络崩废的云仲之外,其余三人皆已是身在三境,只依修行年头来看,皆是上上品的材料,就连老樵夫都是有些艳羡,再想想飞来峰上那天生便顽皮执拗的小子,更是唉声叹气许久。

    如是想起,云仲行气便有些滞塞,于是将内气平复,睁开二目望向铺面外头,春雨未干,没来由心境低落下来。

    恰好是那位精瘦汉子押送那还未醒转的年轻人上门,还未踏入湖潮阁就已瞧见少年盘膝,依旧未曾睡去,很是有些不解,但也并未多言,只恭敬行礼讲明来意,便立身于屋外,等候少年发落。

    书生打扮的年轻人衣衫不整,恰好两肋露在外头,一片青紫,云仲心下便是明白了几分,摇头苦笑,“虽说此人行事不妥,但总也不能劳烦铁舵主出手,春困秋乏,夜里外出动手,多有劳累。”

    “不打紧不打紧,铁舵主为人向来厌烦这等诓骗女子的混球,若不是偏舵主开口,只怕已是动了刀剑,亲手割去这小子口舌。”精瘦汉子连连摆手,言说本就算不得大事,倒也不再过多出言,只是随意一脚踢到那年轻人肋处,生生将后者疼得惊醒。

    铁中塘何等力道,何况是凭肘出力,力道足有千百斤重,倘若是不加收手,此一肘之下肋骨断去半数,皆尽贯入五脏六腑,怕是此刻已然咽气多时,但依旧是顶碎数根肋条,疼得那年轻人连连倒吸凉气,瑟缩一旁迟迟不敢动弹。

    “本是腹中有学识的俊郎人,何苦去诓骗青楼女子,不觉得掉价?”云仲揣起两袖,蹲到门槛处,神情淡然开口问道,丁点也无架子,甚至嘴角还有些笑意,“那位碧琼姑娘,原以为你送她的那枚两耳滚圆的玉佩,乃是独一档的定情信物,从来不敢同人说起,只是趁夜色深沉独自瞅着玉佩,权当解去心头忧虑,却是不想这样的玉佩,公子足足送给旁人数十枚,不得不提一句,家底够厚实的。”

    “黄金白璧买歌笑,一醉累月轻王侯,钱财乃是身外物,在下倒真不是那等守财的性情。”那年轻人见云仲面孔,亦不过是十五六年纪,便略微松过口气,不过再瞧瞧一旁长相颇有些凶神恶煞,尖嘴猴腮的精瘦汉子,只得讪讪陪笑,暂且忍住下腹痛楚,开口作答。

    “别糟蹋前人的诗句,我只问你,不惜耗费这么多时日谋求女子欢心,所图为何?”春夜凉静,少年问话声也不大,平平淡淡道来,依旧是不曾动怒,反是犹如故友相谈,见是那精瘦汉子直直瞪向年轻人,致使后者始终不敢出言对答,便抱拳笑笑,略微摆了摆手,令那汉子先行去铺面之中歇息,自个儿则是俯下身去,仔细倾听。

    “大人既然是泊鱼帮有头有脸的人物,必然也知道这京城

    里青楼不少,规矩却是大同小异,”见汉子离去,年轻人也是松弛下来,瞧着眼前少年并无那等凶神恶煞的神情,终是低声开口,“凡是因年老色衰或是赎身而出的青楼女子,定是要由打多年所赚银钱之中抽上一笔银两,称得上是丰厚,在下其实也并无多少家底,近些年来手气走背,总也赢不得赌局,那江畔渔翁都晓得广撒网多捞鱼的道理,咱不是也得多留些心眼,万一真有能赎身的姑娘,岂不是美人银钱,皆唾手可得。”

    云仲挑眉,“兄台如此举动,未免有些不道义吧?”可落到那年轻人眼里,便是颇有些意动,旋即也顾不得腰腹痛楚,挪动挪动身形,套近乎道,“都是言说青楼女子薄情寡义,只认银钱不认人,其实也很有些年纪尚小的,三言两语便可蒙骗,芳心暗许,既然是送上玉佩,自然是得我心意,起码觉得这模样身段,皆在上品,如能与我同去快活,顺带谋求些银钱,有何不可?”

    少年神情越发意趣浓厚,打量打量眼前躺倒在雨水之中的书生,好奇问道,“那兄台打心眼里,究竟喜不喜欢这些位出身算不得干净的姑娘?说句实话,没准便能凭手中权势将你放出,再不干涉。”

    年轻人一愣,原以为眼前这位主儿定是不好相处的性子,可如今交谈一番看来,却是并未有多少城府,面皮神情一览无余,瞧来算不得难对付,便是点头笑道,“都喜欢,不过也都不喜欢,喜的是身子技艺与银钱,不喜欢的是青楼中人,不甚干净。”

    可少年竟然是笑将起来。

    屋中汉子听得分明,面皮冰冷看向那位少年背影,双拳紧握。

    “该问的我已是问完,不过如何处置,还是要归铁舵主说了算,难得兄台能与我这外人尽言,今日放你归去,万不可再踏入京城一步,免得再遇麻烦。”

    云仲站起身来,径直走进屋中,看向神色清冷的精瘦汉子,“京城外头二十里,有家客栈,时常听帮中人说起,但从未去过,老兄若是不嫌麻烦,还请将这年轻人送出城去,想来也是铁舵主的意思,在下并无异意,照做就是。”

    汉子狐疑抬头,却正好看见似笑非笑的少年,分明嘴角扯起甚高,但两眼之中,凉意堪比料峭春雨。

    第二日京城之中便多出个无头冤案来,城外二三十里处,有人被剥去面皮割去口舌,尸身悬到客栈外头,直至天明时节,有临近行人瞧见数条野犬正舔舐地上血水,才是惊恐万分,连滚带爬前去官府之中禀报,可无论如何都查不出幕后之人,更是不曾辨认出这被剥去面皮之人究竟是何来头。

    云仲依旧早早大开铺面,坐到门槛之上,拎着壶酒水,三五口便灌下肚去。

    但无论怎么看来,少年都很不高兴。

第五百七十九章 凌字楼,云字楼

    于凌字楼背身竹林之中练剑时,浅春时节,露水纷繁落于少年鬓发处,时辰一久,已是化为纤细流水,滴滴淌到肩头衣衫上。

    仍是一袭白衣。

    今日无事,铁中塘早早就驾马前来,立身凌字楼楼中,远望云仲背影,后者剑走时节,竟然是恰好错开周身密密竹木,分明这片竹林甚是绵密,两株竹木之间距离奇狭,仅能容下一人,但少年硬是凭脚步剑招,绕开竹林,剑势虽猛,却是丁点也不伤竹体。

    “这算是练得哪门子剑术,虽说这竹林算是我凌字楼所有,可老夫还能舍不得几十棵竹木有不成?练剑就得有个一往无前的样貌,如此束手束脚,还不如不练。”

    老者瞧着少年练剑,好大不乐意,放下面前茶水直皱眉头,似乎相当看不上少年练得这一手剑招,很是嫌弃。

    “那可未必,我瞧这手剑术清净如流水,进退自如,且力道已是炉火纯青,未必就不是名家所传,来头多半也不小。”铁中塘呵欠,显得十足有些困意,背靠窗棂,往楼下张望少年一招一式,乐得清闲。

    泊鱼帮舵主向来忙碌,要么便是忙于算计帮中钱粮,要么便是水陆漕运出了差错,再或是有人破了帮中规矩,总归一载到头也难得几日闲暇,更何况乃是帮中砥柱,时常要前去总舵同帮主与卢老商量主意,最是不得空。

    今日好歹寻得个闲暇,绕是铁中塘这般体魄,亦难免有些困乏。

    春日露面尚晚,街上露水,尤未曾干。

    竹林下少年收剑,缓步登楼,径直走向铁中塘,不等后者出言,便是抬头问询,“昨晚那人,铁舵主杀了?”

    铁中塘挑眉,“那是自然,留着也是祸害,正好替云老弟解烦。”

    “原意是揍上一顿逐出京城,怎就径直取了人家性命,说到底也没做那等天诛地灭的祸事,虽说心思极差,但总也不该如此。”云仲神色不甚平静,微微皱眉。

    凌滕器没言语,抱着两肩,一副隔岸观火的模样,全然不想出言插足。

    “京城不止一座,青楼也不止一座。我可是瞧不上青楼当中的女子,但如若真是叫他得逞,钻了泊鱼帮所定规矩的空隙,云老弟不妨想想,那些位接客近乎大半生的姑娘,腹中无学识,更无有本家庇佑,再教那人骗光财色,纵是侥幸未死,下场恐怕也是凄惨,难不成还要再回青楼,熬得个人老珠黄?”

    铁中塘难得言语颇有些生硬,抬头端量眼前少年,“那人嗜赌成性,早些年家底着实还算殷实,可入京城不消几载,便已是在青楼赌坊败光家财,如若那位碧琼姑娘当真赎身,携带些银钱跟了此人,云老弟以为,他便能严于律己,回心转意,同那姑娘举案齐眉,过安生日子?”

    云仲思索一阵,只好摇头。

    江山易改禀性难移这话未免有失偏颇,世

    上向来有那等浪子回头的先例,但也不过是寥寥几人,更何况是那位嗜赌成性,且心念叵测的年轻人,大抵已是病入膏肓,再难回头。

    “云老弟兴许仍有微词,可我落脚京城当中,战战兢兢经营泊鱼帮多年,见人见事太多,才发觉唯有人心二字,最是经不起推敲,为赌资卖儿卖女者,因嗜酒如命典当过冬衣衫,冻死在城门外者,凭家室显赫为霸占良女,使手段害人家破人亡者,在这座徽溪格外多。”

    “一眼望去,人人大多皆是穿华衣乘香车,彬彬有礼,腹中文墨如江河海流,三言两语,便知晓是大家之后,可晚间出门,总觉得这白日里至热闹的地界,鬼气森森,似是误入阎罗,剥离身上衣衫,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很多时候坏就是坏,没有回头一说,与其留着他待到有一日洗心革面,倒不如我等径直杀之,免得日后再起祸端。”铁中塘缓缓道来,冲眼前神情复杂的少年笑言,“许多事官府不管,只好我泊鱼帮替官府管,除去祸害,想来也是一桩善事。”

    一旁老者突然笑起,前仰后合,连连摆手走下楼去,并不开口。

    云仲思索很久,抱拳拱手,“受教了。”

    铁中塘依旧是困意十足,吩咐小二拿过一坛酒水,便是打道回府,睡上个回笼觉,也好养足精气神,应对明日繁杂事,先行告辞,只剩凌滕器与云仲坐到门口那张酒桌处,两两无言。

    “那小子所说,在你看来,是对是错?”老汉呵欠两声,似笑非笑望向眼前的少年,后者望向楼外长街,春露已涸,眼中神情莫名。

    “前头半段,说得其实中肯,可后半截,如何想来都是有些不对。”云仲回过神来,端起面前茶汤饮过一口,顿时觉得五脏六腑暖意齐来,淡然开口自嘲:“若不是因为南公山那三字,那位诓骗青楼女子的年轻人,即便是泊鱼帮亦不会管,更不会如此明目张胆将这人尸首悬于客栈地界,归根到底,是为让我知道,泊鱼帮对我这南公山弟子高看,连带同南公山交好。”

    “倘若有一日我因经络损毁大半,再难修行,被南公山逐出师门,想来我即便将此事说出,受罚最重的也只会是那位兰袖亭的孟熙荻,至于那位年轻人,至多是挨顿揍,虽说是京城第一大帮,也不至于平白无故惹火上身。”

    凌滕器面皮流露出些欣赏之色,促狭开口,“老夫还以为你们这些个山上仙家走出的弟子,才入尘世眼高于顶,半点心机城府也无,如今倒是看走眼了,着实难得。”

    “其实最错的一点,还是在于那句泊鱼帮替官府来管。”云仲将长剑摘下,搁于桌间放好,轻轻捏去剑穗处缠绕的竹叶,“深究起来,有些事尚不在当今法度之中,泊鱼帮肯管,一定不算什么坏事,但这种念想,却是犹如在两座千万丈高山之间悬丝迈步,岌岌可危。”

    “一国法度,不可逾矩,既然此事

    还未有法度规律,泊鱼帮伸手去管,惩治恶人,本身倒是没错,可既然有如此念头,倘若有些事也不曾立得律法规矩,或是留有空隙,难免也会心中总惦记着钻上一钻,并凭此做些有违道义律法的事。再退开一步,泊鱼帮向来恪守法度,但总有朝一日,泊鱼帮树倒猢狲散,或是为外帮替代,旁人又会不会生出这等钻律法空隙的心思,尚未可知。”

    老者自顾饮了一口酒,咂咂口舌,总觉得这酒水滋味不足,于是悻悻撂下杯盏,望着眼前眉头紧皱的少年,摆手随意道,“你小子没准终生都是操心命,不妨学学我这老汉,活过一年便是一年,能多喝两壶酒水,便绝不喝一壶,免得今晚脱靴,明朝便再穿不得,想这么多图个甚。”

    “其实这压根就无需忧心这般多,泊鱼帮往大里说,放在颐章全境,也是数一数二的大帮,根基深厚牢固,可往微末之处说,不过是当今颐章圣上手中玩物,同那狮子头鸡心胡桃并无二样,泊鱼帮大事小情,最终说了算的,乃是当今天子。”

    此话少年从未听人说起,而今闻言,心中便是略微一动。

    “话不外传,只在你我之间。”老汉又喝过口酒,总觉得滋味不足,吆喝来一位小二,吩咐后院做两碟小菜,抹去胡须上头四散酒水,“泊鱼泊鱼,除却岸上人丢饵食,便罕有群鱼出动的时节,有龙在前错分水浪,定是能引得群鱼追随,故而得名。”

    “你所忧心的那些,全然不做数,如若是圣上以为此事不妥,也不过是私下惩治,何况此事铁中塘做得并不出格,手黑了些沾染人命,对于泊鱼帮而言,实在算不上什么大事,洗净两手,便可安宁。”

    话音落后,云仲沉默良久。

    不知为何便无端想起远在钟台古刹外,那些马贼面对剑气时的怖惧神情,与迸溅出的乌黑血水,漫过沙土表层,渗入其中。

    少年突然有些困倦,起身拎起长剑,抱拳告辞。

    “小子,”云仲还未迈出门的时节,老者突然出言叫住少年,两眼微眯,“谁也没那等决断旁人生死的泼天权柄,可人在江湖,总身不由己,你不去杀那些持刀欲取你头颅换钱的汉子,难不成还要两手空空,安然赴死?”

    “此人有罪与否,罪不至死与否,理应是地府判官或是佛陀神仙所断的事,而老夫年轻时候所做,便是送他们下去亲自问询。人理应不嗜杀,可不代表杀了便是错,一时半会想来你也算不清这理,晚些时候来,同老夫学学内家拳,自然云开雾散。”

    少年身形停顿,深深吸进一口初春时节,可令纸条抽节,花苞吐蕊的鲜活春风,头也不回答道,“所以这酒楼叫凌字楼,而非云字楼,前辈种种念头,到底是与晚辈不同。”

    老者随意落座,一手揽住杯盏,瞧着少年背影融于春风当中,嘀咕着骂了两句死脑筋,可脸上无论怎么看都无半点恼怒意味。

第五百八十章 给与拿

    铁中塘今儿个终究不曾睡得踏实,才不过正午时节,府邸丫鬟就已是倒腾碎步,连忙赶至铁中塘床榻前头,低头怯生生念叨过两句老爷,却不想向来安眠极浅的汉子,今日竟是当真安然睡去,鼾声如雷,震得桌岸上头砚台都是颤动不已,倒也是正衬铁中塘壮硕身量,两手环腹,全然没听着丫鬟呼唤,反倒睡得越发舒坦。

    屋舍之外两人身形站住,侧耳去听屋中汉子泉涌洪钟震响的鼾声,皆是止不住笑意,两人相视,乐不可支,当即倒也不曾为难那位神色急切的丫鬟,直言说不忙,待到铁中塘自行醒转时,再议不迟,便是对坐饮茶,笑意依旧浓厚。

    “铁小子看来的确是困乏至极,帮主如若有意,不妨叫他歇息个几日,总不能由年关至年末,皆是事事操劳,绕是身子骨再硬朗,也抵不住劳心。”脑门上头雪白鬓发稀疏的老者,闻听耳畔惊雷,当即哭笑不得,连连摇头,笑骂道来,“日后官衙之地,无需门前摆鼓,只需将这小子床榻挪到门前,如有上门鸣冤者将其唤醒,自知有人上门,如此鼾声,惊雷也难敌。”

    那中年人一身长衫,勉强忍住笑意,捧起茶汤,瞧着院落当中足有数十棵枯木,枝条末地抽出无数嫩绿芽苞,蕊如绿玉,上头零散落有无数晶莹水雾,终究是舒坦笑起。

    “他若是能闲得住,便不叫铁中塘了,这帮中大事小情,都要管上一管,说起来卢老与我,颇有些甩手掌柜的意味,将无数琐碎事尽皆甩与铁舵主身上,忒不仗义。”

    “这话可是有失妥当,”卢老嘴角噙笑,张望院落当中归置相当讲究的摆设,盆景插花,已然齐备,只待春暖过后花开,“都晓得那小子闲不住,多年习武练得一手硬功夫,自打踏入泊鱼帮以来,替咱打下无数地盘,虽说是有圣人照应,但这地盘多广,还得是自个儿一拳拳打将下来,才算作数。”

    铁中塘所练硬功,算不得铜头铁骨,亦算得上是相当霸道的一流,于京城当中设擂,虽说接连斗过几十余场,败在位闻风而来的武将手下,不过也是借此成名,被泊鱼帮帮主纳入帮中,多年以来坚如砥柱,无论是帮中根基未稳时收敛地盘,还是局势稳固过后,梳理上下大事小情,这位看似面容粗厉,却是心思过人的舵主,皆是恨不得事事躬亲,难有半刻宁时。

    “也罢,今儿便让他好生歇息一日,何时睡足了,何时起身。”难得帮主笑意盈盈,爽快答道,“年关时节都未令铁兄弟歇息个饱足,今日正巧趁着这节骨眼,好生令他睡上一阵,也算是送份大礼。”

    两人只顾饮茶,直到片刻过后,丫鬟上前换过一番茶叶过后,卢老才是感慨叹道,“那一纸盟约,不知已经有多少年头了,还幸亏是那盟约尚在,才得以令我颐章有多年平静日子,否则搁在往常,战火连天的时辰,哪里还有什么闲暇,仅是能保自个儿性命,能得两口饭食,就已算是诸

    天菩萨神仙护佑。”

    “算到今年,恰好甲子有一,咱颐章这位天子,这么算下来,掌权登基也已是有足足半百,人寿短暂,当真是不扛熬。”中年男子放下杯盏,亦是感慨,“盟约存世愈久,百姓便有更多时日,由故旧狼烟之中脱身开来。”

    卢老放下杯盏,感叹一声,“悬。”

    泊鱼帮帮主祁玄风家中世代从军,往上倒腾两代,祖父便是少年从军,硬是曾经凭一身赫赫战功,由打位寻常小卒,坐到二品武官的位子,更是借此与当今圣上结识,听闻老者此话,摇头叹息。

    “都瞒不过卢老,前些日子,我便闻听如今圣上,龙体欠安,不知此番可否调养妥当。”

    这四字才吐露,老者眉头便是当即皱起,使眼神问询,可祁玄风只是默默点点头,当下便是心神纷乱。

    盟约尚在不假,但多年以来各地太平无忧,凭的还是稳固二字,当初北烟泽涌出无数妖物邪祟进犯紫昊的时节,无一地驰援,且皆是负手而立,等候紫昊国境中邪祟浪潮翻涌,好在是凭仙家与雄壮军甲压下,如若不然,恐怕已是有按捺不住的来敌进犯,这一纸盟约,说来牢固,可归根到底,也非不可撼动。

    龙体欠安这四字,对于颐章而言,当真算不得什么好词。

    “一入战乱纷生的时节,明哲保身四字,便显得格外惹人笑话,况且乱世当中,保全自身无忧,又谈何容易。”祁玄风一时也失却了饮茶心思,叹息不已。

    可卢老却是无谓笑笑,“真若是连天烽火狼烟再起,哪里还有保身一说,纵是我这等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叟,也总想着前去疆场之中,见见何谓箭如雨下,何谓马革裹尸。”

    “说些别的,”多半是想起些旧事,祁玄风话语声略微沉将下来,低声笑笑,“去年时候,铁中塘与帮中弟兄遇袭时节,我便觉得有些古怪,泊鱼帮向来极少惹是生非,部下帮众,多年安定,也是规矩不少,怎会偏偏在人手奇缺的节骨眼上遇袭?如今看来,恐怕便是身后有人试探。”

    “试探我等如何对策?”老者蹙眉。

    “试探你我二人身后的那位天子,究竟会让步多少。”祁玄风冷笑不已,“不少潜藏极甚的明眼人,其实多少都能猜出泊鱼帮背后靠山,否则在这天子脚下,分明是个江湖帮派,怎会行事多有无忌,且许多年来纵使外帮眼红,搬出无数明枪暗箭,也从未动摇根基。圣人体魄堪忧,摆明了是令许多老狐,有些藏不住尾巴,纷纷上前试探一番,如无那位云仲相助,铁小子怕是难保性命,一可皆此事试探出圣人底线,二来能试试如今圣人龙体,究竟是如何一般状况,若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朝堂便多半要生变数,一举两得,端的是好算计。”

    祁玄风棋术,向来遭卢老揶揄调笑,说是眼界过窄首尾难顾,但行棋与世上种种事,有时也不可一概而论,这番言

    语道出,令老者都是有些心神不宁,再也难饮丁点茶水,搁置下茶汤,眉头紧皱。

    “如此,该当如何。”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颐章乱世飘摇的时节,也不曾失却半寸河山,天子尚安,你我急切个甚。”好整以暇,祁玄风抄起杯盏,将热茶一饮而尽。

    颐章皇城寝殿,陡然有些老态的老者,披起衣衫,望向外头再度飞洒而来的春雨,一旁立身一位神色凝重的年轻人,颇为不解。

    “凭寡人这身子骨,依太医所言,起码还能再撑上十年,不过终究是从太医口中说出,拼着犯欺君之罪,也要多说些年头,只是要先行折去一半,才略微可信些。”

    今日风静,春雨飘动,满天垂落银蛛丝,甚是夺人眼目,天边不曾阴沉,却有道道流光渗出云海,晴天漏雨。

    “立储一事,依荣安看来,应当如何决断?”早就瞧出年轻人心意,老人爽朗笑笑,“但讲无妨,寡人知晓你向来疏懒于掺和官场与宫中事,更莫说勾结党羽结交皇子,但说无妨,权当是信口闲聊。”

    朝荣安犹豫许久,仔细斟酌言语,一字一顿道来,“自打上回杀鸡儆猴,替圣上遏住大皇子心思过后,似乎大皇子已有许久安定,封了西正王府,专心立于藏书库中读书,且时常私下外出访师,单瞧这一两载之间,似乎已是稳下心性,不再生出诸般念头;二皇子倒是始终如初,性行淑均,且时常前来探望圣上,浑然不顾旁人心头所想,虽是思虑算不得周全,容易引得猜忌,但孝道可佳。”

    “倒退些年头,以你的心性,恐怕定是要不加遮掩,同寡人言说推举二皇子身继大统,但如今怎个突然转变性子,学会那等遮遮掩掩的本事了?”老人打趣笑道,瞧着病容颇有些苍老,举动亦是算不得自如,可心境依旧是豁达如初,拍打拍打朝荣安肩头,甚是随意。

    朝荣安疑惑,不是因老者揶揄再三,却是因提起大皇子时,老人面皮并未有一丝一毫愠色,反而是略微流露出些许笑意。

    “昔年我曾见过京城闹市当中,有人训猴头儿,总是压制不住心头意趣上前观瞧,那小猢狲生得相当灵巧,更无那般凶神恶煞相貌,依老汉口令举止,时常惹得周遭围观众人啧啧称奇,亦算是当年临近年关时节,颇为红火的一门行当。”

    “训猴之人,依此谋生,向来是将那小猢狲看管得极好,生怕有磕碰或是遗落,不过也是时常挨主子鞭打,荣安可知,这训猴之人,大多为何鞭打赖以谋生的猢狲?”

    年轻人犹豫不决,最终还是微微摇头。

    “猢狲手脚不干净,且说到底来,灵根未开,时常私自偷食。”

    “其实这张金椅也是一样,寡人可以给,但旁人不能拿,或是兴风作浪,或是流露出觊觎心思,那叫谋逆。”

第五百八十一章 偷拳

    下晌时候,铁中塘所派人手,径直去向兰袖亭中,将近两日事尽数交代下来,即使孟熙荻所行此事,并未惹得铁中塘心中不快,但如何都要好生敲打一番,无论是如何作为,逾越规矩,终究是逾越规矩,本意再好,亦不可免于责罚。

    但最是令孟熙荻狐疑之处在于,纵使来人言语相当不中听,可直到离去,也不曾说起关乎银钱账目如何填补,只是言说此事做得相当欠考虑,至于碧琼如何处置,只字未提。

    “劳烦替奴家问询一回,铁舵主要如何处置此事,毕竟以职谋私,在泊鱼帮中,理应算是大过,只是碧琼尚且年纪轻浅,主意皆在于我,莫要为难她。”孟熙荻咬紧牙关,末了时节还是问出这一句。

    得罪铁中塘,莫说想要赎身,恐怕待到年纪颇高退居的时节,那份银钱都未必能拿到手上,后半生想来便要凄苦万分,既是自个儿定然走不出这青楼,倒不如替碧琼再扛一份罪状。

    来人面皮精瘦,闻言嘿嘿一笑,瞥过孟熙荻颤颤巍巍胸口,“这兰袖亭账面,交由云舵主管辖,既然他不曾教你补全账面,在下不过是帮中喽啰,又怎敢指手画脚,只是云舵主也曾提起过,非说是孟亭主有错,那便是错在未曾教那位碧琼姑娘明辨是非,落入旁人算计当中,尚不自知,日后如再遇此事,需三思后行。”

    “况且连是非都未曾分清,就肯替本不相干之人铤而走险,即便身染红尘,想来心思也不会太坏。”

    直到那精瘦汉子走后许久,孟熙荻都是不曾回过神来,定定望向外头春日,许久也没出言。

    不过从这一日起,原本从不关心外头来人,藏身于四层楼中的孟熙荻,却是时常向窗外张望,尤其是城南,更是时常将碧琼唤来,后者虽依旧不晓得那位年轻人已是惨死城外,一日日枯瘦下来,不过几月过后,已是缓和过心思。

    云仲说这话的意味,相当明了,并不追究,只是要在碧琼脱离此地的时节,好生学学何谓世道艰难,人心难测。

    自铁中塘上回前来凌字楼,已有三五日,期间少年时常能见着凌字楼中小二,苦着一张面皮上门,凌滕器似乎是打定主意,要教这后生几手高明拳脚,硬是锲而不舍,甚至还掏出笔不菲银钱,由打湖潮阁中买回两柄好刀,倒是叫云仲颇有些歉意。眼见得经络难以修补,便只好趁今日晌午时节,挎起长剑闭得门户,再上凌字楼。

    “今儿个日头由西边出,你小子怎就想起上门了?”还未曾走近凌字楼大门,云仲便是瞧见这位老掌柜蹲坐到门前台阶处,稀稀散散来客入楼,纷纷都是禁不住多瞧两眼坐到门槛处的老人,若非是衣着尚且算是讲究,恐怕真要当成走街串巷的乞丐叫花子,当即便是惹得云仲一阵苦笑。

    “有约在先,岂能失约,”少年也不讲究,撩起衣袍下摆,亦是坐到台阶之上,瞧街巷之间枯木吐芽,鲜活得犹如冬月女子褪去厚重衣袍,再点绛唇梳起云鬓,心头舒畅得紧。

    老者无声笑了笑,使肩头撞撞少年臂膀,“胡扯,老夫的脾气,你小子还能不知晓?哪怕是打死不学我这内家拳,待到那姑娘来时,也是断然不会将你去青楼这档事供出,不妨说说,如何想通的。”

    少年好容易吹吹春风,闭目养神,却叫老者打搅,没好气

    答道,“闲着也是闲着,学学您老功夫,日后等到日暮西山时,总也可强身健体延年益寿,挺好挺好。”

    身在泊鱼帮多时,少年早已通晓言语当中的弯弯绕绕,并不直言,而是略微藏匿住本意,虽说听来亦是古怪,但总比直白开口强出许多。但即使如此,老汉依旧是吹胡子瞪眼,瞅准少年后脑便是一指节敲去,“当真以为先前过招,老夫是全力出手?不过是礼让后辈,落在你眼里怎的还变为老夫功夫差劲了?今儿正好闲来无事,再来比过。”

    少年连连摆手,“别介别介,您老武功盖世,可究竟是年岁已长,倘是闪动腰腿,忒不值当的,晚辈好生学就是,千万甭抻坏筋骨。”

    气人这点,就算于整座南公山上,云仲也可称得上是状元郎,难逢敌手。

    楼后竹林之外,更有竹林,不过老者仍是挑了处距凌字楼极远的地界,先行站定过后,便是冲眼前少年招招手,“今儿个你小子倘若不将老夫揍个鼻外眼斜,就得将方才那话收去,敢否?”

    对此少年亦是哭笑不得,不过依旧是将腰间剑摘下,犹豫片刻,最终竟是抬手削断棵竹木,两三剑削为柄竹剑,将水火吞口长剑立在一旁,持竹片而立。

    “担心伤了我这老骨头?”出乎少年预料,老者并未恼怒,更是不曾开口骂娘,而是平平淡淡开口,“江湖中人死斗时节,可曾讲过公平二字,刀剑无眼,岂能留情,小辈不妨收起心思,莫要令人震怒才对。”

    老者说这话的时节,二月春风剪发尾,清冷料峭,不知为何,仅仅是立身原地,周身气势便是升腾直起,分明是不可见不可捉,但依旧是令云仲略微皱眉。

    少年撇去竹片,恭恭敬敬抱拳行礼,再度拎起长剑,屏气凝神。

    可老者的一拳,依旧狠狠砸到剑身上头,纵是少年已然不存半分相让念头,此一拳,依旧如狂澜野马汹汹而来,一闪而过,竟是生生将少年打退足足两丈远近,撞碎竹木六七,才堪堪止住身形,喉咙腥甜,险些吐出口血水。

    再观此刻老者,哪里似是前些日那般三脚猫功夫,分明是穿山猛虎,下溪蛟龙,双拳横于丹田之前,拳分上下,架势相当古怪。

    “老夫曾去过道门佛门,撑舟顶浪,去向东诸岛与大梁数地,为的便是有朝一日,出天底下最重的拳头,莫说是竹林横拦,纵有大岳横亘身前,一拳砸个山崩地裂,岂不也是生来一件快事。”

    老者笑声无拘,震动竹林,扑簌簌震起无数惊鸟。

    云仲心头惊异,不过眼见得老者将双拳抬起,当即亦是顾不得驳杂念头,强忍经络不全痛楚,内气流经七枚澜沧水,汇于丹田,三道微末无形剑气,破开散落周遭的无数竹叶,骤然奔至老者身前,直冲两腕肩头而去。

    澜沧水勉强可撑剑气流转,虽不及往日威势十之二三,但锋锐依旧不减,纵是云仲方才吃过一番苦头,但依旧不曾令剑气直冲老者要害处,而是选两处足矣掣肘之地,直直而去。

    剑气崩碎,老者却只用了一拳,便将眼前似是飞燕腾空的剑气尽数砸得细碎。

    直到此事,云仲才看清凌滕器那双骨尖已然磨

    平的双拳,仅是一拳,压碎剑气,打得周遭落地竹叶,再度升腾而起,缭绕周身经久不落。

    “谁说没拳尖就打不死人?”老者豪迈笑起,当空打过一拳,周遭竹叶尽数汇来,百川归海,竟是尽数缠绕拳风所在,变为条有十几丈长短的狭长竹叶道,而后顷刻尽碎,拳风破空尖啸声却是后至,整片竹海犹如入得走蛟飞熊,搅动翻腾,四处狼藉。

    两人相邻而坐,少年运气数度,才将淤积无胸口当中的那口血水吐将出来,终是舒坦许多,斜依竹木,心头震悚依旧未消。

    方才那穿竹海十几丈的一拳,如是挨得实贴,恐怕三境往上,也得教打穿肚肠。拳怕少壮,不晓得为何,老者分明气血已是不复年少时节那般旺盛,这数拳当中的力道,却是大概真能穿山岳裂江河。

    “老夫六岁学内家拳,十二岁那年,便已是自行外出访师寻道,及冠之年,闯过三境,未到而立之年走道门佛门与数教堂口,偷师学拳,乃至不惜撑船去到叫人视为蛮夷之地的东诸岛大元数地,或偷或抢,将多地拳掌能耐尽数学来,才有今日这般火候深厚的内家拳。”老者出手过后,不知为何面皮灰败许多,勉强撑起身形坐起,随处摘来枚竹叶放到口中嚼起,似是扯家常一般说起,“原本入了四境过后,已是触着了五境门槛,甚至已是跨入半条腿去,打算将这拳法起个响亮名头,开宗立派,唤作百川,却是不想天不遂人愿,落到如此境地。”

    少年不解,但还未出口,老者便是摆摆手,“其余事,待到日后再慢慢聊起,今日一趟拳,看得可还过瘾?”

    云仲摁摁依旧痛楚的胸口,咧嘴苦笑,“当然过瘾。”

    “老夫弟子,如今已是出师,往后路如何走,全在他自个儿,至于你这秉性颇善的小子,方才看来,经络似乎是相当差劲,学我这门内家拳,无论如何也不吃亏。”老者揶揄,“起码总可强身健体,延年益寿。”

    云仲这才想起,挠头羞赧道:“原本以为您老当真是三脚猫功夫,生怕伤着,这才使竹片做剑,如今想来,倒甚是不妥。”

    “想的没错,不过人在江湖,何需事事都要正大光明,阴损招数可以不用,但必须得会,这才叫防人之心不可无,害人之心不可有。”

    “您老这内家拳叫啥?”

    “无名无姓,就连我那不争气的徒儿,都不曾给这拳起名,能打个畅快就可,要甚虚名,你若日后能混到五境往上,便替老子起个名,也是无妨。”

    对谈一阵,少年说起自个儿经络为何损毁,又说起曾杀过不少身不由己之人,一言一语,颇为自然,不过不出几炷香过后,凌滕器便发觉身旁少年不再搭茬,皱眉看将过去,才发觉后者不知何时已然睡去,两眼熬得眼圈青黑,分明是多日不曾好生歇息。

    人在世间,诸般不易,更何况如今少年通体,由表象看来与常人无异,但内里经络破败凋敝,一如晚间秋,清贫拮据,家徒四壁。

    老者打量打量少年,终究是有些明悟,为何打这小子初来徽溪,便是与自个儿颇为亲近,虽时常插科打诨,口舌不饶人,但依旧还算忘年知己。

    同是天涯沦落人,同病相怜。

第五百八十二章 心气高低,路走远近

    第二日天方微亮时,云仲运罢内气,略微饮酒半葫芦,趁外头春光未显的时节,便已是动身去往凌字楼。已然应下的事,自要前去赴约,虽向来对拳掌招数不甚了解,更是一门心思练剑,不过技多不压身此等说法,甭管去到哪处江湖,都是适用得紧,何况如今练剑又是踏入瓶颈之中,经络亦未温养得当,闲来也是闲来,倒是不如学学这等内家拳,究竟有何高明处。

    穿竹林汇长叶那一拳,云仲直琢磨到二更天里,街外更夫打更声响落到耳畔,才迷迷糊糊睡去,依旧没想通分明是平平无奇的一拳,不曾瞧出其中存有半点内气流转,可偏偏就是这么看来稀松平常,人人皆可打出的一拳,四境难敌。

    “天下两字,未免太大了点。”少年松开剑柄,迈步而去。

    春困秋乏夏打盹,睡不醒的冬三月,这等话由市井之中传开,倒也非空穴来风,总有那等疏懒疲态的汉子耳畔不消停,半睡半醒窝火时节,扯出如此一番话来,流传甚远,凌字楼几位小二亦是如此,这鸡鸣声还未传到耳中,露雾赛过寒冬飞雪寒的时辰,真真是无一个起身。守夜那位更是索性清理出张桌岸,倒头睡去,浑然不顾外头如何,料想也无那般昨夜酒劲还未醒的酒徒混人,非要于这时辰敲门用些早膳,故而干脆昏昏睡去。

    凌滕器却是早早便已起身,独立楼前,着身短打外褂,瞧来单薄,少年上门时候,已然是打过两趟拳,运掌六七合,周身热汗犹如置身蒸笼以里,升腾直起。

    “终究是年事已高,再怎么不服上苍安排寿数,亦不济事喽。”老者收拳,冲由远而近的云仲一乐,“年轻人贪睡理所当然,可到底是不合礼数,今日老夫不教你拳,何时起得比老夫早,何时再教。”

    云仲也不曾想到,这位时常睡到日上三竿的老者,今日为何醒得如此早,但到底是理亏,抱拳点头应下,却是好奇瞧着凌滕器收掌的举动,颇为好奇。

    寻常走拳运掌,多半收招时节,两掌由外而内,似是将周身外泄气劲一并收归本身,无论如何都是大同小异,而老者收掌的时节,却将两掌向外,只运至腰腹时节,才缓缓垂手,举止相当怪异。

    “你小子没见过大场面,当然不晓得为何要如此收掌,”老汉略微抹抹稀疏胡茬笑起,“江湖之中多半两两捉对厮杀争斗,纵是帮派之间,也不过多半是几十成百人,说句难听些的话,墙头草随风倒,一场争斗,往往一炷香功夫便能分出胜负高低,并无几人当真肯卖命冲阵,哪怕泊鱼帮这等大帮,敢拎着脑瓜顶拼杀顶刀的,也不过那么寥寥几个人,出罢拳掌过后,随意收手即可,无需忧心太多。”

    “可若有一日,数国之间再起纷争,你便能瞧见军阵中人,枕戈待旦,实属寻常,更别说是沙场当中,哪敢分神丁点,这一对掌倘若无所顾忌收起,大概就再不得出,多加提防,总好过受人偷袭回马,身死灯灭。”

    “前辈曾入军中?”

    云仲咋舌。

    “比起军中还要憋闷许多,”老者哼哼不已,“如今我那位不争气的徒儿,却是顶替了老夫这门活计,就依他那不苟言笑的性情,猜准他也没能将老夫苦中作乐的本事学来分毫,倒着实是叫我耗费不少心思。”

    既然今日不授业,老者收起架势,带少年径直去向六层楼以里,入屋时节,仍旧瞧得那守夜小二睡得正香,睡相奇差歪扭异常,没好气骂了两句,说是可惜那份月钱,处世不晓圆滑变通,只知偷奸耍滑,这才携身后哭笑不得的少年,径直登楼。

    很是有些指桑骂槐的意味。

    云仲也是假装听不出其中意味,随声附和,心底却是思索,如何能阴这老汉一手,打是铁定占不来丝毫便宜,倒还不如绞尽脑汁想些阴损招数,好生捞得些便宜。

    临出南公山前三五日,吴霜虚神曾多次外出留言嘱咐,除却叮咛自个儿这位小徒出门在外,事事都要多添些心眼,不可落下修行,纵是经络尚是颓败,亦不可有丁点懈怠,再者便是令少年好生待那位温姑娘,虽还不曾当面见得,但得知此事,仍旧是老怀宽慰。

    除此之外,当属如何耍心眼占便宜,传授最多,足有两三个时辰,吴霜竟然是引经据典以身传法,由如何不着痕迹占人便宜,到怎个凭蛛丝马迹瞧出此人心思,对症下方,替人挖出条足有六七十丈的陷坑,请君入瓮。

    总之由表及里,深入浅出,同尚且懵懂的少年尽传己法,乃至后者隐隐觉得,自家师父教起这等坑蒙拐骗的路数,似乎比教剑术更是耐心十足,明摆着是一副虚神,两眼精光闪动,硬是同云仲定下个数目,归山之前,起码得给旁人下五回套,不求出手即中,但求缜密自如。

    两人登得六重楼里,老者倒也是不曾拖沓,落座片刻,便是同云仲讲起。

    如今这位颐章圣人,年岁与凌滕器相仿。当初凌滕器四处偷拳过后,仍旧觉察出自个儿这门内家拳,依旧白璧微瑕,尚不得圆满,恰巧得知,于皇宫内院当中有位年岁奇长的中官,兴许是净身入宫过后,抛却诸多杂念,专心修行,练得一手刚猛硬功,尤其拳脚最盛,当即也顾不得所谓掉价,便是凭无数手段,潜入皇宫当中,接连打推数位高手,搅动整座皇城中人皆是惶恐。

    而立之年的四境,无论搁在哪朝哪代,均是相当骇人听闻的修为,直到那位老得白眉耷拉到两颧处的中官出手,才强行将偷拳得果,正是春风得意时的凌滕器压下势头,加之数路五鳞军将整座皇城围绕得水泄不通,架设起大弩围绕八方,生生将原本气盛的凌滕器摁住脖颈,险些溺死到这座水极深的皇城之中。

    僭越天子,算在最重一类罪状,杀头万千回,亦难抵罪。

    但那位老中官却只是令凌滕器开口应下一事,便是当真收起浑身犹如海潮江涌的气势,不再追究。

    百来弩车,十万鳞甲如群鱼拱珠的节骨眼上,老中官要凌滕器守于天子左右十年,十

    载过后,海阔鱼跃,虎归溪涧,且将自个儿修行多年以来拳法精妙处,与修行体悟所得,皆尽化作一桩天大机缘,赠与后者。

    原本凌滕器年轻气盛,倒真是有拼起性命,也要与那中官论高低的心思,但眼见得拖沓时节,周遭兵甲犹如五彩云霞皆聚而来,不得已才是点头应下。

    树挪死,人挪活,况且独对百余张拽满足有一人长短的硬弩弩臂,以还不足四境的修为,欲要杀奔出去,何其之难。

    “要么怎说,颐章的仙家近些年来,最为老实本分,一枚一人长短,两拳粗细的弩箭好躲,抬手打得炸裂亦是稀松平常,但足足百来弩车,起码那时候,老夫竟是未能生出丁点以死相搏的念头,到头来还是骨头不够硬,败下阵来。”老者想起年少事,至今还是有感慨。

    自此过后,才不过而立之年的凌滕器,便是当真接过这番重任,甚至于盟约才立,边境未稳的时节,替这位与你个儿年纪相仿的颐章天子,于生死之交开来回数度,而后隐居在此。

    “要么老夫能在这驳杂的京城大帮中地处超然,且平白无故得来这一间酒楼?”凌滕器眉开眼笑,拍掌大笑个不停。

    “如此说来前辈修为,仍在四境,还是已然踏破五境?”少年却是惊异如此一位年纪轻轻,便已是踏足极境的老人,眼下数十年风雨匆匆而过,境界又该是如何深厚,简直可说是重比山岳。

    “要真是破开五境,老夫兴许看不上你,更不会教我这耗费足足四十载才悟出的内家拳,恰是机缘巧合,同病相怜,这才想教你几手,日后如能重塑经脉,也可凭老夫的本事扬名。”

    日头才起时节,老者平静说起陈年旧事。

    想当初天子巡视边关,才踏出画檐山不远,却是恰巧遇得伏兵,那时节盟约初立,还未过数年,本是轻骑巡游,却遇得无边兵甲,眼见得难以脱身,凌滕器自行炸碎丹田,仅一拳威风摧甲数千,从中杀出条血路,这才得以护龙体无恙,但一身修为尽皆散去,休说再求进境,幸亏所修内家拳神妙,经络囤攒数年内气,只可供出手寥寥数次,每每出手一合,便需温养多年功夫。

    “老夫年轻时候,也曾听马项鸾铃响,见得沙场血如洪,光是那一场厮杀,便有足足几十位修行人插足,直到如今也未曾查明,当年究竟有几方势力联手,可老夫杀得却是痛快,别说舍弃迈进五境的契机,逆水停舟不进而退,哪怕搭上性命,也觉得那场死斗,最是合我脾气。”

    “谁说拳头没尖就打不死人,谁说跌落修行桥就不能教出好徒儿,谁又敢言,世上一遭,老夫走得不曾荡气回肠,意气勃发。”

    凌滕器拍打拍打少年后背,嘴角笑意轻蔑,“登仙家道途,我可为险峰一座,跌落修行大路,我也可凭一对拳掌腰间刀剑,杀出条通天坦途。练剑便要出天下最快最狠的剑,练拳脚就得出天下最猛最刚的拳,人要连这点心气都无,还练剑练掌作甚?”

第五百八十三章 江湖夜雨十年灯

    一连两三日,云仲上门找寻凌滕器,后者皆是早早打罢一趟拳,而后立身凌字楼外等候,而待到少年来时,却又是言说来得过于晚,不予授拳,即便昨日寅时,少年就已醒得,拖起沉重身躯,随手拈或一柄灯笼照亮,走到凌字楼前,依旧是瞧见老者将两掌收归腰间,冲自个儿不怀好意笑笑,甚是气人。

    似乎是有意提前到来,同这位时常斗嘴的后生较劲。

    不过既是不曾教拳,老者也并未空耗时辰,言谈之中,云仲知晓老者所创内家拳,高明处在于一招一式,尽可寻出道门与佛门拳掌的精妙处,乃至东诸岛刀法,大元箭术,更是有那位早已过世多年的徽溪皇城中官的浩然意气。

    凌滕器说起过一桩趣事,早在古时,确有不少习武修道成痴的那等人,不惜净身踏入皇宫内院之中,求的便是一个心无杂念,可谓是将种种俗念抛却,比起许多佛道两门中人,甚至更为精诚,除却天资之外,往往走得更为高远些。膝下无儿女,所修不传人,终生修行,那些位瞧着谦恭谨慎,位阶不高的小中官,退回个几百载,没准真就是位能越五境的大才。

    少年想了一会温瑜,还是皱眉摇头,言说如此修行,到头来除却高深境界之外,似乎也是从未活过一世。

    老者瞧云仲,却是频频撇嘴,后者脸上笑意,怎么看都是想起了那位时时前来的姑娘,惹得凌滕器好一阵无言,不过再想想自个儿沉溺武道,无妻无子,而后竟是言语罕见有些发酸,没好气撂过几句话,便是令少年明日早些来,莫再延误时辰。

    两三日间,无所不言,可每每云仲问起凌滕器那位徒儿时,老者都是缄默下来,深深叹气,耐不住少年旁敲侧击套话,只是轻飘飘说了句没啥出息,再绝口不提,反而是如同夏时摊贩驱赶蚊蝇似的,极不耐烦。

    才过一更,少年睁开眼目,困倦气十足,不过还是勉强坐起身来,瞧瞧周遭昏沉屋舍,长长吐出口浊气,艰难穿罢衣衫,抓起立在床榻一侧的长剑,无精打采迈步下楼。

    好在湖潮阁唯有一人坐镇,否则始终盘旋屋舍之中的酒水辛辣味,恐怕要惹人皱眉。少年下楼,点起烛火,取来一坛酒,拍开泥封,使酒舀将澄澈酒水注入葫芦当中,满满当当,不多也不少。

    也非说是云仲用过何等高妙手段,而是常年饮酒,实在手熟得紧,如此灌酒,丁点不漏。

    原本云仲确是好饮酒,但自打这饮酒变为催动秋湖重塑经络的差事过后,无论何等酒水,即便是京城当中百两银钱一坛,足可称上奢靡二字的酒水,落在少年口中,都是变为一般滋味,再难喝出差别。整整一年有余,云仲不曾算过,但大概所饮酒水,封住门窗,也应当足够能灌满凌字楼多半。

    可落在铁中塘眼里,这位由仙家山门中走出的少年,当真是海量得紧,旁人饮茶汲水,也未必有这小子吞酒来得

    爽快,一两坛束颈阔肚的酒水下肚,就似是饮茶两盏那般,全然无感。起初铁中塘还时常上门拼酒,接连喝窜入桌底几回过后,便再不愿来同云仲言说酒水二字,乃至云仲力邀,都时常找寻借口搪塞应对。

    浑身筋肉虬结的莽汉,两膀摇动时节起码有百千斤力道,三天两日闪了腰腿,蹩坏腿脚,只怕是年少小童也骗不得。

    少年想起那汉子怖惧面色,微微笑了笑,拎起酒葫芦,吹灭灯盏,思索一番又抓起枚蒲团,迈步出阁。

    街上冷冷清清,到底是京城最偏的地界,就算是白日时候,都不如城中繁华所在,更莫说是这般时辰,鲜有几人出外,就连不远处矮墙头上头的老猫,都还未醒,将两爪搭到腮下枕罢,慵慵懒懒打盹,即使瞥眼瞧见少年上前,也并不畏惧,轻声叫过两三声,便由打矮墙上跃下,钻到已然盘坐蒲团上的少年膝旁。

    大多是因这一载之间,云仲出门练剑的时节,时常要扔给这只背带橘黄,四足皆白的老猫两尾小鱼,这才渐渐熟络起来,任由少年上手,颇为亲近。

    并无例外,云仲今日也未忘带两尾鱼,托在手上,等候那头分明无人豢养,却是肚皮相当厚实的狸猫吃罢,才伸手轻轻摩挲后者皮毛,春寒料峭之中,狸猫通体。确是极暖手。

    远处长街之中,有马蹄声响,缓缓远去,不晓得是报喜报忧,寒鸦未北归,两三成对跳上飞檐,啼鸣声孤清寂寥,短促微哑,传开甚远。

    京城寒鸦,算不得人口中善鸟,虽有人言说寒鸦聚集屋舍周遭,多为富贵,但通体乌黑啼鸣凄切,着实是不讨喜,况且多年来上齐文风,多有隐喻手段,将自个儿比作寒鸦冬雀,无枝可依孤寂衰败,传扬得极为广远,故而即便是颐章中人,望见寒鸦,亦是不愿多瞧几眼。

    少年倒并不忌讳,摩挲膝间已然睡去的狸猫腹背,瞧着停足于湖潮阁飞檐上头的寒鸦,伸嘴探颈清理乌羽,竟也是颇为乐呵,小心翼翼取出腰间葫芦,小饮两口,难得静下心来。

    前几日青雀来访,传来枚书信,猜是颜贾清所书,笔墨清幽,字迹便是极高明,不过所书言语,却多是粗鄙之语,不消多想,便大抵是出自老樵夫之口,请颜贾清代笔。

    信中所书,说是山中无恙,不过老樵夫自个儿实在憋闷得紧,近来要出山一趟,外出转悠,权当是外出踏春,只留颜贾清驻守山间,不过也留有一座大阵,不出月余即归,想来五绝近来也是消停得紧,并无大碍,再者吴霜似是已寻出一条破境路数,出关在即,大抵山中并无忧患。

    至于大师兄柳倾,倒也时常有书信往来,但近日却是忙碌得紧,已是足足两月未曾传回信件,钱寅亦是多日不曾寄信,唯独赵梓阳时常问询山中近况。温瑜破三境之后,亦是遇上瓶颈,近来心思多有烦闷,成天将自个儿锁于屋舍之中,时常数日不休,研习阵法勤勉修行。

    温瑜修行之上的天资,云仲自是知晓,毕竟自

    打出南公山后,每月亦是能见着少女一面,后者境界日日高涨,怕是再不出数年,已能勉强望见大师兄柳倾脚步,再者便是心性极为坚固,道心通透,能有今日进境,并不出乎云仲所料。

    南公山安然,对于云仲而言,算是一载之中为数不多的喜事,再者便是去年年末,返乡一趟,除去娘亲坟茔杂草,好生打理过几日,上香烧纸,亦是解去不少心头事。

    好事寥寥,但也是知足且乐。

    想到此处,少年又饮过一口酒水,浑然不顾已是立身在身后的凌滕器,缓缓道出一句。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这话写得当真是好。”

    二更天时,凌滕器便已出楼,却是正好瞧见盘坐到凌字楼门外的少年,膝上卧着尾老猫,正举起葫芦,端量远处昏暗长街。

    “今儿个没误时辰,极好。”老者也是随意,挑了处干净台阶,将灯笼放稳,似笑非笑瞅着少年膝旁已然睡去的老猫,挑眉笑道,“这老猫在凌字楼外住过多年,老夫时常喂它些吃食,却是从不亲近老夫,怎么偏偏与你这小子对眼?”

    “前辈练的乃是内家拳,气势最重,狸猫一属比起人来,五感更清,估摸着也是瞧出您老浑身上下年轻时遗留下的杀伐气,怎敢靠前。”

    老者只抱以一笑,“说正事,这内家拳不好学,如你是从小磨砺,兴许能得我这门内家拳十之**,我那位徒儿,便是打小随我修行,这才得以得尽妙义,但眼下这般岁数,估计至多不过能得个十之五六,且要受不少罪,知晓这些,云小子还愿练?”

    “晚辈有位好友,当初是于商队当中结识,练得手好刀法,多半戏称叫他唐疯子,算年纪已是及冠数年,才因一位心上女子踏进修行,”少年将葫芦递到老者手上,说的却是与后者不相干的一桩事,“游历天下,已是许久没见,前辈不妨猜猜,他能否修到极高的境界。”

    凌滕器少见犹豫片刻,旋即瞧见少年略微翘起的嘴角,终究未曾绷住面皮,爽朗一笑。

    “未可知也。”

    正在少年膝上酣睡的狸猫睁眼,颇为愠怒看向老人,探出前爪狠狠敲打两下后者臂膀,而后缩到少年怀中,又是安然睡去,当即便引得老者面露窘态。

    “大概江湖之所以言称江湖,便是因浩瀚不及东海,通透不及溪水,有污泥沙烁横沉,且有无数浅江小流,许多人终生也难入海,得见天地广远,但就正因有许多你小子这样有趣又无趣的人,才令老夫觉得有点意思。”老者看看一旁宁可坐于冷清初春,也不愿入门打搅守夜小二歇息的云仲,老脸上满是笑意。

    少年咧嘴,挠挠头道,“不好意思。”

    正是还未到忧愁江湖夜雨十年灯的年纪,桃李春风一杯酒,足够言说句快哉快哉。

第五百八十四章 一夜春雨,挺腰直背

    一连又是六七日,铁中塘再度腾出功夫前来湖潮阁时,门户紧闭,四下无人,只得前去凌字楼打听云仲踪迹。

    虽说知晓城内并无多少人购置刀剑,可好歹也是帮中生意,云仲倒是向来不上心,铁中塘也不愿出言,但多半年来,竟是一桩生意都不曾做成,未免有些说不过去,今儿个汉子上门,明明是日上三竿做生意的好时节,大门紧闭,只得咂咂嘴前去凌字楼问询。

    小二倒是对这位泊鱼帮舵主相当恭敬,见后者迈步进门,当即便将少年行踪讲出,说接连几日,云仲都是随凌滕器外出学拳,行踪不定,但多半是在楼后竹海当中操练,不妨前去竹林中瞧瞧,如若无人,便只好等候两人日暮归时,再做商议。

    今日铁中塘运势不赖,恰好迈入竹林时节,便听闻竹木倒伏声响,急忙前去观瞧,却发现云仲正浑身裹得鼓囊,一拳拳砸向眼前竹木,拳尖淌血,面目狰狞,眼前一臂粗细老竹,纷纷炸碎,带起片飞洒血花。

    “既然来了,何苦停足于竹林外头,上前一叙岂不更好。”

    远处老者将手头酒壶倒了倒,并无一滴酒水淌出,百无聊赖皱皱眉头,而后冲满面惊愕的黑脸汉子招手,示意后者上前,倒是说不清究竟是图汉子手上拎的那坛酒水,还是要占些旁的好处。

    待到铁中塘走近时节,才发现少年周身所缠裹的物件,大多是寒铁一类重物,湖潮阁中的好刀,多数都是以此物铸造,最是沉甸压手,非力大如牛的汉子不能运用自如,但少年却是足足背负满身寒铁,出拳时节,脚步都是有些踉跄。

    “这么练将下去,云老弟这身子,恐怕是吃不消,毕竟是经络抱恙,内气不可运转自如,凌老此番举动,是否有些揠苗助长,太过急于求成了?”汉子咋舌不已,这身寒铁,就连当初自个儿练拳时节,都不曾背过,至多不过是将铁砂缠于小臂双足,哪里见过这般拼命的练拳法子。

    少年身形摇摇欲坠,挪步出拳,更添几分蹒跚。

    “这算什么急于求成,”老汉浑然不在意,半夺半抢将酒坛由打汉子手上取来,乐呵拍开泥封笑道,“我这内家拳,理应幼时筑基,最不济也得将浑身上下筋肉练得如铜似铁,才算得入门,云小子体魄还算尚可,但仍是逊色了些,远无法触及我这内家拳的门槛,练得猛些,老夫住处自有治跌打扭崴的好伤药,且随他可劲练去便是。”

    打竹声铿锵,倒也非说是云仲拳劲刚猛,而是两臂当中寒铁分量奇重,即便是抡动时节,亦可砸折无数竹木,只不过额间汗水泼洒似泉涌,分明早春冷冽寒风,竟不能吹凉热汗,汗水由袖口下摆处潺潺流淌,一时不绝。

    铁中塘知晓,凌滕器并未扯谎,那位已立身天子左右的徒儿,少年学拳的时节,铁中塘也曾亲眼瞧见过两回,背负近一人高矮的山岩攀山,那等近乎搏命练法,令汉子都是汗毛倒竖,许久都不敢再前去观瞧。

    “天下修行,都无外乎求一个境界,内

    气越足神通愈高明,便只晓得凭此对敌,的确是方便爽利,可大多忘却一点。”凌滕器心满意足尝过口酒水,望向少年背影,颇有些赞许,“其实体魄这东西,本就与境界二字分量等同,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沾边就伤碰着便死,那即便这人有泼天神通,亦算不得高手之中的高手,老夫这内家拳,先磨体魄,而后走经养身,倘若是周天运转开来,妙用无穷。”

    “相传古时有黄巾力士,仅是凭一身体魄便足矣横行,搬山震潮,拦江断岳,更是有古册记载,曾有前贤只靠己身力道,便将足有百丈佛塔单手托于掌指之间,健步如飞,当真是叫人心驰神往。老夫内家拳倒是远不可抵如此境界,但起码能叫人相当抗揍,若是将此门内家拳修到顶,生生挨两招五境中人出手,估摸着也不在话下。”

    铁中塘似懂非懂,瞧着少年背影,“这云老弟前来学拳,您老满意否?”

    “自然,天资差些,脾气登对。”老汉点头。

    “那敢问凌老年纪浅时,曾与五境过招?”铁中塘愣了愣,还是开口问询。

    孰料老者闻言过后,上下打量了铁中塘良久,开口却是答非所问,“天资差些,勤勉天运可补,但脑袋差劲,不晓得什么话该问,什么不该问,那倒不如生来聋哑。”

    铁中塘还想问些甚,却是被老者一眼瞪得将话语咽将回喉中。

    “天下虽大,破开极境的寥寥无几,老子上哪去寻五境练手去。更何况如今我这般情形,遇上五境又能如何,难不成上前送死?”

    直到云仲将一行竹林皆尽打断过后,老者才幽幽念叨出一句来。

    少年瘫坐下来,颤抖两手摘去浑身寒铁,扭转扭转双肩,这才发觉已然麻木的两拳之上,已是血肉模糊,不由得苦笑,歇息许久才勉强站起身来,僵硬迈步上前,同凌滕器欠身行礼。

    “马马虎虎,老夫在你这般年纪,一晌午时辰便能打折百来棵碗口粗细巨木,开碑裂石,更是不在话下。”凌滕器摆摆手,旋即由一旁取出两包药草,扔到少年手上,“这药草磨将成粉,涂于伤患处,其余以文火煮就,日间一服晚间一服,两日之间便可痊愈。”

    少年接过药包,“那这养伤两日,晚辈该如何学拳?”

    老者没好气撇嘴道:“练拳练傻了不是?今儿个用拳,明儿个用掌,倘若掌心也是负创,后天就练脚步,循环往复操练不绝,不然还能让你小子赋闲在家?”

    少年咧嘴笑笑,同铁中塘一同告辞离去。

    由天色未明时节,打竹至晌午,更莫要说背负一身奇重的寒铁,云仲迈步如今都是有些费力,原本不消十几息便可抵的湖潮阁,今日竟是生生走了两盏茶功夫,双足犹如灌铅浇铁,抬步时节,大筋生疼,似是硬生撕开那般,劳累无以复加,瞧得铁中塘连连咋舌,上前搀扶,才勉强挪至湖潮阁以里,缓缓坐下。

    “这般拼命,图个甚。”汉子叹气,将那坛还剩大半的酒水倒入两枚壶中,递给少年一枚,自个儿则是托着酒壶,四处查看周遭刀剑。

    “要找些事做,才能按捺住心头焦急,闲暇时节想东想西,累人得很。”少年艰难托起酒壶,畅畅快快灌过口酒,由怀中锦盒中掏出枚枣色丹药含在口中,不过旋即便是苦笑,又将丹药吐出。

    早些年时,这枣色药丸的确能压制住腹中秋湖作祟时的痛楚,可时过境迁,早已起不得什么功用,只不过图个心安,如今搁在口中,却是半点也未曾抵去痛意,只得皱紧眉头承着。

    铁中塘回头瞅瞅少年这幅凄惨至极的模样,没来由竟是有些好笑,开口骂道,“身在泊鱼帮安心做个偏舵主,不丢人,闲暇时节外出看看春来景致,忙碌时节查查账面,隔三差五老子便找你喝酒闲扯,非要将自个儿折腾得人不人鬼不鬼,血水酒气满身,要说你也八成是走火入魔,脑中串了内气,才变为这等憨傻德行。”

    少年耗尽浑身气力,一口吞光壶中酒,腹内秋湖暴起,斩碎无数已然崩碎衰败如杂草般的经络,而后吸纳入剑身,犹如老蛛吐丝那般,填补经络,每到此番时节,麻痒劲最重,循环往复,刮骨痛楚过后便是钻心肿痒,且无法可解,浑身骨节处都是颤动不已,紧紧咬紧槽牙,良久过后才缓和些许,凄惨一笑。

    “倒退个几年,铁兄说这话,最是合我心思,谁人乐意吃苦修行?况且修行过后,也不见得能破境,多少绝艳之人困在五境门前,勤勉过于我,天资更是一骑绝尘,不还是到头在史册典籍当中留不下名来?”

    “但见过高山大川,涛涛东流江水,怎又能甘心依旧坐于井中。”少年咬牙切齿说出这话,腹中秋湖再度腾空,折腾浑身上下经络,可少年竟然是笑出了声。

    “更何况我不能没用,山上还有位很好很好的姑娘,我得帮她解去心头祸患,有位很好的师父,有几位很好的师兄,不提为他们遮挡江湖风雨,起码也不能拖后腿不是?”

    黑脸汉子望着少年脸上堪称狰狞狠戾的笑意,一时间却是有些看不透眼前人。

    分明是闲云野鹤,得过且过的疏懒人,山上散淡少年,最喜偷得半日闲暇,驾马游街串巷,贪睡嗜酒,可眼下所受的罪,搁在旁人身上,多半已是折腾得再无心气。

    但少年仍是托起空荡荡酒壶,狞笑着请汉子添酒。

    一壶又一壶,一坛又一坛。

    顺脖颈流淌而下,与浑身冷热交加汗水融为一处,指骨血水,已淌入袖口。

    就是这么个疏懒和善的小少年,无人知晓近来吃了多少苦头,更无人知晓湖潮阁楼中经久不散的酒味里头,少年承过多少回剜骨剔筋的他人不可承之苦。

    但少年还是笑得张扬恣肆,犹如青石路上落籽生根的一株草,叫来往车轮碾得草茎寸断,却仍是趁一夜春雨,挺腰直背。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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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剑四方介绍:
读者裙824498525凡夫俗子有几多岁月。一入江湖岁月催。垂髫小儿至独挡四方。凝酒剑虚丹,运剑如月,掀翻重关。世家宗门九国二表,儿郎轻抬足底,浩浩江湖行。四玄五境二天关,从未孤身。酒剑四方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酒剑四方,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酒剑四方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