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4、【甜瓜籽】
天庭虽然初生,但排场倒是挺大,款待修行人们的同时,还有司掌礼仪的乐工们奏乐,有身着霓裳的仙子献舞,桌上也是鲜果山珍琳琅满目,只是造酒、盘糟、运水、烧火的虽然齐全,但天庭刚刚建好,未有时间酿得仙酒。
这些新生的神灵们,身上修行极弱,不过此乃正常之理,毕竟这些初生的神灵们,本质上和山神土地城隍之类并无区别。
不过接下来的事情,早已经安排的妥妥当当。
天下间从会场上回去的神祇们,即将接到任务,将天庭已立的事情宣扬至人间。
如此,除了原本的神祇和观礼的修行人、妖怪们,天下间最为多数也是天下生灵根基的凡人们,也会知道有了天庭。神祇们都是因信而生,当天庭被四海传颂的时候,天庭里的神祇们也就获得了无比坚实的锚点和根基。
这将会持续很久,待这项工作完成的时候,天庭才会出现真正的盛况。
除此之外,天庭也在渐渐开始理顺手中的权职,开始尝试更深层次的直接管理天下间的基础事务。
譬如雨部已经开始尝试在各地布雨,并做详实记载总结经验。作为补充,一些被认为“有资质”的修行人,还被授予了可以用来祈雨的五雷正法仪式,能够将当地的旱情上报。
总之,虽然事务繁多,不过众神各司其职,倒是很快便稳定下来。
…………
西南之地,气候温润,即便此时是冬天,也不像中原那样冷。
方长在这里虽然没见到过雪,但也听周围百姓们谈论起过,无论哪年如果见到场雪,许多百姓都会新奇的像过年一样。天庭建好升起来后,他去百鸟崖盘桓了些日子,又寻访了附近几位友人。
方长在崖上提前制成不少打火机,作为新玩意儿当小礼物送人用,上门时候倒是引起了些友人们的赞叹。
天庭对鬼界的探查工程,启动的很早。
毕竟成立天庭的由头便是此事,所以天庭成立之后,新旧神祇们马上便组建好了相关司,迅速开始推动此事。
鬼界方长曾经去过一次,当时是和修行人苗贞韵一起,还找了个引路人,也是他带回来的消息,让天下的神祇们行动了起来,建立更上级的组织。所以这次,他并不准备再参与,而是在离开西南大地之后,便朝云中山的方向回去。
绵延的会议,持续了许久。
方长离开云中山的时候,还是冬天,如今回程的路上,雪已经化尽,草钻出嫩芽,田里的土地已经翻过正在耕种,路边有不少已经有些褪色的鞭炮碎屑,还带着些许和平的硝烟味道。
柳树已经抽出了新枝,团团簇簇堆在路边,尤以河流沟渠两岸为多。又有春燕正衔泥搭窝,忙忙碌碌地从人家院墙上面飞进飞出,在自己长大的屋檐下修整旧巢穴,迎接即将出生的新蛋。
他这次回山没有走直线,也没有去考虑云中山的方向。
方长漫无目的的在中原逛着,有时候穿村过巷走过城镇,有时候专门挑选田野阡陌行走。
有时候想一想,自己这些年走过的路、去过的地方、看过的景色,若是记述出来,也是一部能够描写山川地理的奇作了。不过方长并不想写这个,即使他能够回忆起这些年游历各处时候的每个细节,但写这东西并无多少趣味,对世间也没有什么作用,顶多满足一些人的猎奇心理。
走着走着,前面不远处河边有片农田,里面有两个小娃娃,其中一个手足无措的站着,另一个正坐在地上嚎啕,身上的衣服也都湿了个透。旁边有个农夫将锄头靠在旁边树桩上,脸上神情很是愁苦,正准将小娃娃湿透的裤子换下来。
方长往前行了些距离,走到田埂旁边,问道:“这是怎么了,为什么哭成这样。”
正在嚎啕的小娃娃抽抽搭搭的说,但说不很清楚,倒是旁边比他大一点的小童解释说,刚刚父子三人扛着锄头准备来这里种瓜,结果负责拿着瓜种的小弟,走在河边小径上时候,脚下一滑就半个身子掉进了水里。
还好前面是哥哥和父亲,两人七手八脚将其捞上来,倒也及时,没什么事儿,但损失了全部的瓜种,还湿透了裤子。见闯了祸,又受了惊吓,稍小的这个娃娃登时便坐在地上大哭。
方长说道:“人没事儿就好,这条小路在河边,着实有些危险。春天土地化冻后,许多地方都是松软的,看起来表面干透了,但里面还是稀溜滑的泥。这样,我这里有些甜瓜种子送给你们,可以试着种一下,无需浸泡直接种下便是,结出来的甜瓜很好吃。”
农夫沉吟了下,连连道谢接过。
而后他在附近搜寻了番,才找到点儿柴草,生了堆小小的篝火,将小娃娃湿透的裤子小心地烤干。布料是珍贵的东西,尤其是现在春日刚至,按照俗语“春捂秋冻”穿的很厚,若被脏河水泡朽就后悔莫及了。
方长转身离开,后面烤裤子的父子三人接下来改种甜瓜不提。
送出去的甜瓜种子,便来自于仙栖崖,多年来的培育,这些甜瓜品种已然不凡,各个水灵好吃,还带着微弱灵气。
至于农夫父子几人是否有缘法将这甜瓜留种,那是他们自己的事情,方长并不准备提醒。接下来这些甜瓜成熟后,是被一个不落的吃掉,还是被留种后扩散到周围地区,都是这父子三人的缘分,与方长无关。
山下凡间的春耕时节已经渐渐过去。
路两旁土地依然平整,上面被耙犁均匀划出来许多条条道道,田地里的土壤颜色,看起来新近从底层覆盖到表面不久。不过土地下面,已经孕育了一颗颗的种子,只待春雨再临,便要破土出芽,接受风和阳光的抚慰。
仙栖崖上相对于山下来说,气候稍微冷几丝,而且有方长在,早一点晚一点耕种的区别不大。
不过,方长走到半路,忽然灵觉微动。
于是他脱离了大路,折了个方向,朝北面走去。
575、【去寻想寻之人】
路途中所见的缭乱风景,自不必多说。
自从更换方向走了十余日后,脚下的大地依然平坦,道路两侧农田连绵,大部分田里的禾苗尚未出芽,那是春日种下的粟米,还有的田里绿油油的一片,那是刚刚返青的麦苗。
田地中间无序的夹杂着许多村镇,随意而自然,村镇互相之间的距离,堪堪能够鸡犬相闻。村落里家家户户前桑后柳,又有零散菜畦,种植着些葵藿韭蒜之类,还有猪牛鸭鹅关在围栏畜棚猪圈里,俱都有一搭没一搭的吃嚼着各自的食物。
方长在村边站定,往前方看去。
那里有一座高高的山,这座山突兀的矗立在平原上,好似平坦的书桌上多了个石头笔架。此时山中的云雾颇高,半遮住了日光,但除了高高峰顶之外,没有挡住山体的模样。于是这座苍墨色的大山,清晰的印在远方山后湛蓝的天空上。
尤为奇特的是,远方这座山,靠**原的这一面,在大地上勾勒出的边缘十分笔直,宛若利刃斫出的一般。但方长知道,这并不是哪位上古大能挥刀斧砍出来的,而是深深的地下有条断裂带,断裂带两面不断平移,经历了长长的地质年代之后,将原本在这里的那部分山,挪到了几百里之外。
他静静地看了会儿这座远方壮观的山,然后继续向前走。从周围百姓们的口中,方长已经知道了这座山的名字,还有一段略带些荒诞的传说。
相传在无数年以前,这里还是一片大平原,没有什么山。从这里站着往西边看去,一直能看到天的尽头。但这对这里居住的百姓们并不好,因为这里靠着传说中的大海太远,而没有高山,让水汽从天上飘过,降不下来雨水,所以这里居住的人家都很贫穷,适合开垦的土地更是稀少。
有个放牛娃,家里很穷,或者说像这里的人们一样穷。他每天都出去放牛,为了给自己家的老黄牛找到最好的草,放牛娃总是要走上很远很远。不过时间久了,对于哪里有适合牧牛的地方,他已经十分熟稔,所以他家的牛,总是比别人家的牛吃得更饱、更加壮实。
盛夏的某天,放牛娃正牵着牛往远处走,忽然感觉自己手上的绳子变得纹丝不动,将自己勒了一趔趄。回过头来,却发现牛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甚至还叹了口气。这幅情形可急坏了放牛娃,毕竟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牛忽然不走了可是个大问题。
放牛娃心里焦急,但无论他怎么催促,怎么驱赶,这头牛还是不动。见牛不肯活动,牛娃急的泪水都流了出来,他说到:“”牛啊牛,你快点走吧,不然就没法儿吃上鲜嫩的草啦。”
结果这头牛突然开口说话了,这可把放牛娃结结实实的吓了一跳。
只听黄牛说道:“小主人啊,我要离开了。”
听到这个,放牛娃顿时连害怕都忘记了,毕竟牛是一家子重要的生活来源,没有牛,人没法耕种太多这样贫瘠的田,地里的产出不足,全家只能挨饿。
他很焦急的问老牛:
“牛啊牛啊你为什么要走啊,是我每天找的草不新鲜吗?”
老牛摇了摇头,说道:
“不是啊,小主人,我离开的原因,且听我细细与你分说。”
这头老黄牛告诉放牛娃,自己原本是天上的神仙,因为得罪了人,不得不变成牛的样子,在这里躲藏,以平凡作为庇护,一躲就是许多年,结果连怎么变回去的方法都已经遗失了,不过他感觉做牛倒是没什么不好。
但是最近,他又感觉到有人渐渐接近自己的藏身处,于是只能再次逃走,所以准备和自己的小主人告别。
放牛娃心情灰暗的说:“你走了,我可怎么办?”
老黄牛说道:
“放心,我给你留下一柄锋利无比的斧子,去砍柴做个樵夫也不错。”
“可是这里哪有树啊?”
“很快就会有的,这里会出现一座山,里面会有很多树。你砍了柴,挑去附近的镇上卖,会过得比现在更好。而且这里的田地都干旱贫瘠,西面更是了无人烟的荒原,每天找点儿可以吃的草,都要走好远好远。待这里的山出现之后,可以将高空中的水汽挡住,这里的雨水就会充沛起来,也会有溪水和河流,荒原就能变成良田。”
“山会在哪里呢?”
老黄牛伸手在地上划了一条线:“从这条线往西面,全是山。”
放牛娃被说服了,然后老黄牛化作一阵沙尘忽地飞走,紧接着,他眼前的荒原便开始隆起,每天都悄悄地长高十丈,整整四个月后,这座山才停止生长,然后当年就长出了树来,这里的百姓也迎来了罕见的大丰收。
最妙的是,这座高山在老牛画的那条线上,宛若削成笔直的一般。加上从某个角度看去,这座大山整体很像一头趴在石槽旁边的耕牛,所以后人们给这座山命名为耕牛山。
据说,那头老牛依然住在这座山里,躲避着别人的搜捕。
由于这座山地势极为复杂,所以人们再也找不到他。但那头老牛,最喜欢的还是将山下不听话的小孩儿抓到山上去,用他那毛绒绒的尾巴,挠胳肢窝窝——尤其是那些晚上不爱睡觉的小孩儿。
当然,方长是在晚上听到的这个故事。
作为睡前故事的传说,早已经变得十分荒诞,也完全无法考证里面的故事,与事实到底有几分相合,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座高山定然不是人力所为。
走到山脚,方长毫不迟疑地闯进了这座山里。
常年居住在仙栖崖,他对山里的路途十分熟悉,根据灵觉的指引,七扭八拐便找到了自己想找到地方,也看见了自己想找的人。
方长离开自己的徒弟,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回程时候忽然想到此事,干脆就顺心而为,改换了前行的方向,过来看看自己的徒弟傅齐进山之后,过得好不好,修为进展如何。
576、【雏鸟】
方长进山的时候,天色正将明。
晚上最黑的那段时间已经过去,东方微微发白,星星也逐渐显得稀少起来,倒是凌晨时分才出现的两颗行星,显得又大又亮,挂在东天上。
由于有着灵觉的指引,方长寻找自己徒弟傅齐的过程,顺利的简直不能再顺利。
进山之后,他几乎就是走了个直线,仗着自己翻山越岭如履平地的本事,他直接穿过几座山峰,而后看到了自己要找的人。
十六岁的少年傅齐,正按照自己师父传下那两本书中的指引,坐在高高的山尖上,盘腿打坐五心朝天,正对着东方即将升起的朝阳。
霞光灿烂,映照的峰顶和少年的脸庞一片金红色。
这是属于他的早课,自从被引领上修行路后,他雷打不动每天如此。他面对着东方,对着即将布满朝霞、升起太阳的方向,吐纳那一丝只有这个时候才会泄露出来的太阳真火。
据说,要到生生不息的地步之后,才可以免去这一步。
每天午后,他还会寻树荫处,将师父传下的那套导引拳法打上两遍。坚持不辍的修行,配合平时对心境的打磨,如今他已经在修行路上前行了不少。
方长没有出声打扰,他站在远处的山峰尖上,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接下来,东方黯色的天空被一点光芒刺破,朝霞也愈发明亮起来,整座山峰都被笼罩在金色的阳光之下,夜空中的寒气经此一照,顿时减轻了不少。而山间的水汽,则开始渐渐增多,它们会在清晨形成笼罩山间的薄雾。
他看着自己的徒弟傅齐,看着这个年轻人身上随着修行腾起的丝缕雾气,看着他口鼻中喷出的丈许长灵气,默默在心中点头:看来自己找的这个小徒弟,资质心性与这条修行路甚是合拍,这一点值得欣慰。
由于方长的修为已臻化境,完美的合于天地自然之间,刚步入修行的傅齐自然发觉不了。
所以少年傅齐,便像往常那样,结束了早课之后,坐在石头上静静地看了会儿朝阳,便起身下山,甩开背后的霞光,朝下面山涧中走去。
此时山涧中已经起了些许雾气,蒸腾向上,又有潺潺水声从山涧里传来,方长仔细看了看,这里确是个风水上佳灵气充沛的好地方,看来自己这个徒弟在选择道场上的眼光很好。
他也轻轻地朝下面的山涧中走去,准备去看看傅齐这段时间过得怎么样。
这个时节,山中已经绿了起来,但去年秋冬时节的枯草还是给山坡带上了些黄色,而山坳里最后那点未融化的积雪也已经消失,土地潮湿而湿润,春雨过后,山间潺潺的细流逐渐健壮,加上山体吸饱的融雪水,让山涧之间的水位高涨,溪中的大小水泊也纷纷满溢,鱼虾更是多且活跃。
傅齐建造的居所,便在这山涧中几块高石上面。
这里虽然地势挺高,但有周围高山草木的遮挡,不会有太过猛烈的风。所以他最初只是用细绳和竹木茅草,在这几块高石上面,搭了几间茅屋。
不过和方长当初最大的区别,是傅齐有个山中有矿的师父,所以得到了许多钱。
于是,方长发现傅齐正在兴造土木,在旁边的石壁上,建造一座楼阁。不少材料明显是从山外买来的,看起来傅齐还学了些手艺,所以这座楼阁虽然个头不大,但斗拱飞檐颇具气象,甚至还安装了玻璃窗。
“这小子……有想法。”方长默默赞道。
除了没上色之外,这座楼阁的主体已经算是基本完工了,不过看起来傅齐尚未入住。只见傅齐从山上下来,顺着一条新开辟的小路,回到了茅屋中,而后他便开始生火做饭、烧水煮茶。
见此情形,方长心中一动,刻意将自己的气息调整为与周围有明显区分的状态。
却见远处的傅齐瞬间感知到这边多出来个人,立刻将头转过来,同时口中下意识地说道:“谁在那里?”
方长此时正站在一块大石头上,周围没什么东西可以遮挡身形,所以眼力随着修行渐长的傅齐,很快便发现了正站在那里的人,并马上认出了来人是谁。
这段日子里,他对这个身影日思夜想,所以骤然得见,思维中一片空白,很是愣了片刻。然后,巨大的惊喜才爬上他的思维和面容,傅齐随手扔下手中的菜勺,朝这边飞奔过来。
修行许久,又在山里生活了许多日子,傅齐奔行在高低崎岖、且遍布植物和石块的山涧中,速度很快,几个呼吸间,他就奔跑到了方长身前丈许的位置,同时口中高喊着:
“师父——”
其意之真切醇厚,倒颇似归巢的雏鸟。
不过在方长身前他忽然停下,然后收敛了些情绪,接着按照恭谨地行师徒之礼,接着才高兴地说道:
“师父您是来看我的么,我想你好久了!”
“没错,我从外面参与立天庭的盛会回去,感觉到这里离着我的回程路很近,便折过来看看你。最近感觉怎么样?修行上可有什么困难?”方长笑道。
“目前尚未遇到什么疑惑,一切都在按部就班,修行上未曾有脱离那几个月您给我讲述情况的事。就是弟子愚钝,修行起来没有师父你当年那么快速。”傅齐说道,“师父,这里不是讲话之地,且随我来。”
说着,傅齐便将方长引到了崖壁上接近完工的楼阁之中。方长走进去,环视了下,见里面虽然较为空荡,但也有桌椅在。看桌椅的样子,明显是取山中木头自制的,木质较为新鲜,定然不耐用。
“师父您用了早饭没?”傅齐问道。
“没有,我直接上山来的。”方长道。
“好的。”说着傅齐风一样跑了出去,到他茅草屋那里,将已经烧开的水冲上茶叶,又换了一柄新菜勺,从锅里盛了两碗菜肉粥,并些滴了香油的咸菜丝,一起拎端过来,摆在桌上。
577、【莺啼】
看起来,作为方长的徒弟,在烹饪手艺上面,傅齐和自己的师父很合拍。
虽然只是简单的菜肉粥和咸菜丝,但粥里面点点褐色的肉末耐嚼浓香,翠绿的菜叶丝滋味清爽,米粒熬得恰到好处,软糯粘稠,粥面色泽透亮,里面还有淡淡的盐味,喝起来极为可口。而咸菜丝也切得根根细如豆芽,整整齐齐,滴上的几滴芝麻油也拌的均匀,放在粥面上喝一口,脆生生香喷喷。
师徒二人吃的很欢畅。
傅齐还说道:“师父,我准备过些日子,再去山下买几只鸡鸭鹅来养,尤其是鸭和鹅,这山涧里的水流应该很适宜放养,到时候早上还能有蛋吃。”
方长挟了根咸菜丝,笑道:“这个想法不错,我看这溪里颇多鱼虾,草类也很茂盛,鸭鹅不难养,就是得谨防狐黄鼬之类偷蛋。为师那山场没有多少水面,所以只弄了几只鸡放在林子里,倒是吃的个个肥实。”
待两人用餐完毕,傅齐让方长先喝茶,然后去旁边水里洗干净碗筷,便回来和师父聊天。
许久未见,傅齐对师父思念得紧,他简直有说不完的话。
他将自己怎么来到这里的过程,事无巨细地给方长讲述了一遍。
自从离开原本待的村庄后,傅齐跟随着灵觉指引,一直向西,走过了许多路。这座耕牛山,是他遇到的第一座山,于是傅齐便在这里落脚。四处寻找之后,感觉这座山涧感觉最为舒服,便定在了这里。
进山时候,他买好了斧锯钉绳,修行后又身姿矫健力气巨大,借着山中材料,傅齐很快便选高处建造了几所茅屋,也即是旁边大石头上那座。而后他在修行之余,还走上了对这座山涧进行改造的路。
先是清理出一片平地,放上个自制的木桩凳子,几块石头支起木板算是桌案,然后在水上用几根长木搭了桥,还调整了些植物的位置,并计划着铺条小路通向外面。接着,他还感觉住处有些简陋,于是去山外采买材料,伐木采石准备在山壁上建造座阁楼,如今只剩下刷漆绘色。
说到兴奋之处,傅齐站起身来指着外面给方长看:
“师父,这条山涧里,我准备将中间的部分清理一下,让视野开阔些。然后,从耕牛山里寻些花木过来装点一番。那里我准备开几块田,种些药草与菜蔬之类;这边,将两块大石间的地方截住,抬升水位做个小池;这边的崖壁上,待我将这座阁楼建成后,便在山壁上开凿些回廊,做成传说中福地里的样子……”
方长顺着徒弟的视线,看着敞开玻璃窗外的山涧,只见石块层层叠叠宛若台阶,中间溪水冲刷,大大小小的飞瀑处处皆是,激起的白色水浪铺在山间,宛若珠帘。溪中的水草点点直立,在两岸茂密的草木之间,显得更为精神挺拔。
鱼虾在清澈的水中遨游,有的觅食,有的逆流而上向更源头处。春日里黄莺已经开始鸣叫,虽不如麦熟桑葚满树时候那样欢快,但也婉转耐听。
傅齐说的高兴,滔滔不绝地说着自己对这片道场的设想,方长听得很是欣慰,不过他还是更关注自己徒弟的修行,于是开口先夸赞后嘱托道:
“这些都不错,有为师的风范,以后有时间你去仙栖崖找我,看看我那里怎么改造的,说不定可以有所参考。
“做这些莫要忘记修行和体悟,须知自然之道,不仅在这山水之间,也在天地间的一草一木、自己和别人的一言一行之中。”
傅齐起身行礼,郑重地说记下了这番教诲。
而后,他朝方长说起这座崖壁小楼的名字:“师父,你看我修建的这座楼阁,还有眼前这条山涧,都尚未起名。山中没什么百姓,所以只有耕牛山这个笼统的名字。我这段时间想了一些,还去翻了些书,但都不甚满意。师父您见多识广学识也好,能否给我这里起个名字?”
“此时易耳。”方长笑道,而后他站起身走到窗边,运起目力看了看这座山涧,想了想,回身对傅齐说:“你看,要不要叫莺啼涧,你若不喜欢,那我便再想一个。”
“喜欢!喜欢得紧,谢谢师傅赐名。从今以后,这里便叫做莺啼涧。”傅齐很高兴,接着说:“那师父,您再给这座阁楼取个名字吧?”
“叫听雨阁如何?虽然有些简单,但意境还不错。”方长略一思索后说道。
“师父起的定然是好的,我过几天便做个小匾额,将这名字挂在高处中间。”傅齐连连点头记下这个名字。
两人闲聊了会儿,方长对自己徒弟道:“我看你这耕牛山里矿产不算丰富,一时间也难以寻找,筑建屋舍可少不了材料。我带了许多东西,过会儿给你留些金银锭和各种金属,想来你应该用得上。”
说着,方长便扯过身后的背包,开始给徒弟往外掏东西。
当年那个青布包裹改的双肩背包,外观一如当年那样,但里面的物品已经积攒了海量。除了在天下各地游历收集的东西之外,方长还将自己在仙栖崖上劳作生产的物资,随手放了些在里面。
“这几十本书与你,闲来看看很能解闷,而且能广博见闻,足不出户便能行万里路……顺便给你个书架,还能帮你装点下这空荡荡的楼阁。”
“我那云中山里产好玉,不过可遇不可求,这几块玉是我平常碰上后攒下的。你且收好,最小的那块灵韵最足,可以做个玉枕,其余的你琢磨成玉盒玉瓶玉册之类都可,看你日后需要。”
“这些丹药有为师炼制的,还有其他道友的馈赠,你收好放好,说不定啥时候便能派上用场,有备无患。”
“你这儿田地尚未开垦,总是除外买粮也费事,给你几口袋粟面,都是我在仙栖崖上开田种收所得,足够你吃上一年半载了。还有这些腊肉腊鸡和咸鱼,耐放耐存。对了,给你几篓,是盐矿里面盐形成的晶石,很纯正,但用之前须得研磨成粉。”
577、【莺啼】
578、【筒子茶摊】
“还有这些吃食,有为师自制的,还有在天下各处转悠时候见到买下的,你且留下装进香囊里,想吃的时候便拿出来微微热上一热,应当不损其风味,这样可以吃很久。”
“最后便是这些笔墨纸砚了,耕牛山偏僻,你从山下采买的,定然不如我这些。尤其是这只狼毫笔,所用的毫毛,却是我从云中山里一位成妖许久的黄鼠狼妖那里,用两只抹了蜜的烤鸡换来的。”
“我将那些毫毛制了两支笔,试用过其中一枝后,感觉弹性上佳,写小字甚好,而且不似平常狼毫那样损耗快。”
傅齐一件件接过,放在一边。
虽然内心里对师父如此顾念自己十分感动,但他灵识清明,已经知道师父忽然拿出这许多物资,是因为要离开了。
由于不舍,傅齐抿着嘴只是点头回应,并未多说话,手上倒是按照方长的吩咐,将这些物资分门别类收纳起来。
直到方长真的放下这些,起身准备道别离开是,他才彻底绷不住,当即眼泪便掉了下来:“师父,不若再多留几日?”
方长哈哈一笑,抚摸了下徒弟的头:“不耽误你修行了,看开些,师徒师徒,本也只是一种缘分罢了。既有缘起,未来也自当有缘灭,对比起来,今日这分别也算不得什么,便如白云挂在半空,鸟儿飞过山峦一样,仅是自然之事。”
傅齐虽然没有领悟到师父教导的深意,但也大幅冲淡了不舍之情,他将方长所说的这段话牢牢记在心中,而后才送别自己的授业恩师。
………………
天下各地卖茶水的小贩都不少,方长行走天下这么多年,见过的各种茶摊有许多。对比起来,眼前这个小摊子倒也不算太新奇。
这里的店主很有生意头脑,他不像最常见的茶摊摊主那样,支个大棚子,让客人们自己按碗买了茶后坐在桌边吃,同时再一起售卖些有油有糖耐饿的普通食物——这套流程,养活了天下间许多家庭——而是选择了另外的思路。
小摊子不占地方,穿根扁担即可一齐扛走,上面用两根幕布交叉撑了个遮阳伞。
但这柄遮阳伞,只够覆盖住摊主和他面前的茶水桶。同时,他也没有备下碗筷,倒是从附近不远的山上砍来竹子,一截一截做成竹筒,又取细竹做成塞子,把茶叶水灌进去,然后用翻了三倍的价格,售卖这些可以带着走的茶水。
由于这恰好切中了行人们不方便下马停车吃茶的需求,而且便于携带,因此即使价格高出一般茶水的许多倍,顾客们也往往不以为意,毕竟确实方便了些许。不过,还是有些人口渴时候,会买了竹筒茶后,便坐在旁边几块石头上慢慢喝完,顺便像在别处一样互相聊天,交流些见闻的新鲜事儿。
每到下午时分,茶摊这里的遮阳方伞,便失去了作用,因为斜后方有一株巨大的柏树,枝繁叶茂,像一柄更大的遮阳伞那样,挡住了炽烈的阳光,效果更好。
方长路过这里的时候,这株大柏树的荫凉,正好笼罩了茶摊周围。周边几块石头上,零零散散坐着几个人,各自手捧个长竹筒,抿着茶水歇脚聊天。还有人将随身携带的饼子掰开,就着热茶小口小口的进食。
他走上去,看了看茶棚里支起来的大锅,朝茶摊主人说道:“掌柜的,来筒茶。”
“小筒三文,大筒六文,客人您要哪种?”
“要个大筒。”
“好嘞。”茶摊掌柜麻利地打开个大竹筒,用竹瓢往里面灌茶水,然后交给方长接过六个铜子儿。
方长见周围人多,便也拎着茶筒,在周围寻了块石头坐下。
只听有人声音比较高一些,正在阔论当今:“要我说,我们掌柜的今年就该改行,这条路上又没有多少水路,贩粮食哪有什么利润,顶多能挣个辛苦钱。。”
“辛苦钱也是钱啦,有得赚就好了。”旁边另外一位说道,看起来两个人的年龄都不大,“这可是门好生意,不知道远近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若有那水路交通的便利之地,贩粮的生意还能瞒得过别人嘛?早就被人夺走了。”这话倒是老成持重,似乎对江湖也有些了解,于是周围人连连点头。
“兄台说的有道理,不过今年总体来说,各地收成还不错,若是固执下去,说不定会蚀本。”最初发话的人抬高嗓门说道,似乎对周围几个人的评价十分不屑,“要我说,衣食住行这些行业,盯着的人太多了,要入行就得进那些定然能红火起来的才有大赚头。”
“哦?这话倒是挑不出啥错误,老哥举个例子?”
“唔……还在找,还在找。”说着声音便小了下去,看起来明显未曾真正的梳理过此事,只是刚刚争强好胜口嗨罢了。
不过人多起来后,转化话题也麻利的狠。
他这里稍微一停顿,大家的话题就偏移到了别处。
有个略微上了年纪的富态商人,边用手帕擦额头因热茶起的汗星子,边起了个话头说道:
“诸位有没有觉得,周围的锦衣密探多了起来?他们四处活动打探讯息,而且从不遮掩身形,但也未曾见他们抓捕什么人,神神秘秘的。刚开始的时候,这幅景象很是吓到了不少人,以为要破财呢,后来也渐渐习惯了。”
旁边刚刚沉寂下去的大嗓门人,立刻便鼓噪起来:“这就是你们消息不灵通了吧,我可真的接触过此事。之前我邻家的老爷子,就被他们找上门过,却是因为家里以前传下来的物件。不过这些锦衣探子可不是来谋夺钱财的,他们好像是奉了上命,要找什么世外高人。”
他这话说的中气十足,于是周围人也都信了。
沉寂片刻,有那年长老成的叹气道:“唉,也不知道此事是好是坏,千万莫影响大家穿衣吃饭就好。”
于是众人一齐摇头,喝干净竹筒里的茶水后,又让摊主再添上些许,然后拎着竹筒继续上路。
578、【筒子茶摊】
579、【穷山恶水也思变】
对于众人这让再添些水的做法,摊主不以为意,毕竟只是多耗费些柴的事儿,人家光顾了生意,多添回水是应有之意,不算被占便宜。
而虽然大家担忧锦衣密探的问题,但总归来说,目前的世道很是太平,甚至算得上盛世。毕竟大家都吃饱了穿暖了,甚至很多人还吃好了穿好了,无冻馁的年月,从古到今都是好时候。
方长也站起身来,走到摊主旁边,对方熟练地舀水帮忙加进竹筒里。方长将竹筒上的小竹段重新塞好,像其它人那样,将竹筒上的麻绳拴在腰间,继续赶路。哪怕其中的茶水喝完了,这个竹筒也是个模样新巧的水壶,很多人去买茶就是看上了这一点。
前方有座城池,方长用平常人的速度走到时候,天色已经渐渐黑了。
缴纳一文钱进了城门,方长串了几家店铺,再出来时候,手上已经拿了两包吃食,却是一大块年糕和拳头大的一块猪头肉, 他掏出自己的小玉刀,慢慢片了吃, 只是不让嘴闲。
前方不远处有不少人聚集, 中间有吹笛子的声音, 方长便随着路人凑过去看。
那里几个人正在卖艺,于叠了一两丈的桌子上, 双手倒立整个人从背后团成一个球,但脸正朝前,头顶还顶着一摞粗瓷碗。每当上面的人变换动作时候, 下面吹笛敲小鼓的人,便加快节奏,让周围看客们紧张之余发出阵阵叫好声。
很快便有伶俐的半大小娃,捧着个碗在看客们面前打圈,一边说着俏皮话一边求赏。对这表演不感兴趣的路人, 往往过来看上一眼便离开了, 留下的都是感觉有趣的人, 若囊中宽裕,自然愿意掏出两三个字儿, 换上一句恭维的话。
方长看了会儿, 也掏出几文钱扔进小娃捧得碗中, 叮当作响, 收获了句“福运绵长”的祝福话儿。
他看了看,旁边的墙角处, 睡着两个人。
夕阳的余晖照在墙角处两个人的身上, 映照着他们有些肮脏的旧衣服,他们两个蜷缩在一起, 互相支着正呼噜噜地沉沉入睡, 从他们近旁路过的人,还能感觉到他们身上冲天的酒气。
唔,还是管上一管吧。
方长轻轻谈了下手指,然后不远处两个拎着水火棍的差人,便感觉身旁有股微风飘过, 但却吸引了自己的注意力。扭过头去后, 他们发现了远处墙角的两个醉汉,于是走上前看看情况。
“唔,这不是城南的牛二和李磨盘么, 他们怎么醉在这里。”
“真是晦气,还得给他们送回去,不然估计都不知道这俩人倒在这里。”
“送回去?笑话, 你拎得动还是我拎得动,一会儿顺路告诉他们家里一趟罢。让他们自己想办法,推车也罢弄牲口也罢,总归是弄得回去。”
“这个好,就这样吧。幸亏咱们认识这俩人,也幸亏现在暖和了。要是冬天,说不定明天起来就发现这俩人凉透了。”
两人议论着朝南边去。
方长倒是知道,凌晨时分这座城里会降温,虽然不至于飘雪,但倒春寒也得让他们喝一壶。
小城灯光晦暗,炊烟处处,周围看卖艺的人,也纷纷回家吃晚饭睡觉。
这是这里人千百年来的生活节奏,在夕阳余晖前做好晚饭,吃些菜蔬喝些粟米粥汤之类,待天色全黑时候入睡,既省灯油钱又舒服。而这座城也小,不管是高门大户还是官府,都没有兴趣将外面的街道照亮,自然也没什么夜生活。
如此一来,卖艺的几个人便只能收摊。
方长倒是没走,他是外来人,也没有遵守小城生活节奏的习惯,只是站在一旁,饶有兴致地看卖艺的几人收拾摊子。
旁边那两个醉汉的几个家人,推着辆独轮手推车过来,正口中咋咋呼呼手上小心翼翼地,将两个人搬到独轮车上。而几个卖艺的人,则一边收拾场地, 将碗碟桌凳之类摞好,一边清点收到的钱,盘算着晚上吃点儿什么。
他们晚上的吃食也分等次,上台表演的属于重体力活,需要吃点结实的干粮,而其余打杂的求打赏的,行情不好时候只有简单的粥汤之类食物可以吃,所以他们最为关注今日收成,让旁边的方长听了个满耳。
倒是有年长的看到方长还站在这里,走上前来作揖行礼:“客人请了,这里已经打烊,今日不再有耍杂,若要看我们明日还在这里演。”
方长笑道:“我就是看你们收拾场子挺有意思,便在这里看看。”
面前的中年人立刻点头道:“哦哦,那客人请便,请便。”
“不过,我听着你们说话的口音,和周围的人不止是相似,简直一模一样,所以有点疑惑,你们是这里的本地人?天天在城里演么?”方长略有疑惑,问道。毕竟这年头的人们,消费水平并不高,虽然娱乐匮乏不会看腻,但也不会有许多人投钱,所以经常换城镇才是正常情况。
“客人好眼力。”中年人称赞道:“我们其实就是本地柳条梁的百姓,那边土地极其贫瘠,所以我们周围的几处村子,世代以卖艺为生。每年开年后,便从本府起,将大镇子过上一遍,然后来这府城里演上三天,再去别处——今日刚刚第二天”
“做这行当比起种田如何?”
“那是远远不如,先不说收成远没有好田地旱涝保收好,单说这份辛苦,就远超务农。首先我们这些人,从小便要打熬技艺,跟了班子出来后,还要颠沛去各地,一路上的辛苦自不必说。而收入也看运气,饥饱更是不定,但没办法,我们那里太穷,不这样根本活不下去。”
“为什么不搬迁出去,可是故土难离?”
“倒不至于。”中年人苦笑道,“穷困之极,倒也没什么值得眷恋的,不过人那么多收成又不好,根本没有迁移的路费,更不要说不知道去哪里才好,毕竟好地方往往都已经有主了,便一年年如此过下去呗。”
“原来如此。”方长点头道,“我倒是有个办法,不知道你说话分量如何。”
580、【老领班心态强大】
“威望?”中年人听到这问题,回头看了下周围的杂耍班子成员,略带一丝自夸地说道:“还可以吧,我们那几个村就这个班子最为重要,如今让我来作领班,说话还是挺管用的,不知道客人您说的办法是?”
“我倒是知道片儿地,里面土地富饶且无主,灌溉便利风调雨顺,周围人烟稀少,就是较为遥远和偏僻。若是你们愿意,可以一起迁过去。”方长说道。
“哦?还有这种好地方?”
这位领班骤然听到这个,明显有些迟疑,面临如此大事,他有些丧失了决断力。
想了会儿,他对方长行了个礼,道谢并说道:
“多谢客人指路,但这种事情我没法决定,还请客人去我们那柳条梁一趟,找这个杂耍班子的老领班,他在我们那里说话最管用,此事让他来决断。不如……客人随我走上一遭?”
“不必,明日我自己过去一趟吧,反正也是顺手而为的事情。”方长挥挥手,对领班说道, “若是事成,他们自然会来喊你们回去。”
这时候, 后面的人们已经将饭做好, 今天生意好, 还买了些卤杂之类的便宜吃食回来,招呼这位领班吃晚饭, 于是方长也告辞离开。
小城里面的消费等级不高,所以最为时兴的食物,乃是价廉量大那种, 而且物尽其用。所以方长选了个食肆走进去后,得知里面的招牌饭食,乃是烩白杂碎和腌肉菜包子,以及大骨萝卜汤。
方长各自要了两份,味道浓重而鲜美, 很是不错, 看起来便是常年只做这几样, 然后手艺上精益求精而来的水平。
问及店主,却是这里下馆子的人并不多, 所以每次买了猪羊请屠户杀了后, 杂碎便处理水煮后再烩, 大骨头直接扔进锅里加萝卜炖汤, 而肉怕放坏了便用盐腌起来, 需要的时候再剁馅儿。
这三样招牌菜,方长连吃两份,也只花了四十个铜子儿不到。
…………
柳条梁就在城外不远处, 方长到了之后,立刻便看出这里的贫瘠是名不虚传。
不像周围的土地那样平坦, 这个柳条梁整体形状细长, 真个如柳条一般, 上面的土质不佳, 而且没有水源。因为地形原因, 便是常下透雨能够灌溉,也会带走土地里面本就稀少的营养,所以这梁上亩产量很低, 连树木也矮小稀疏,倒是杂草长得还算旺盛。
柳条梁和周围的平地之间, 有条和柳条梁平行的碎石枯沟,里面没有水流, 倒是沟边上有雨水冲刷土壤流失的痕迹,草根树根之类从冲刷出的缺口顶端支棱出来,好似暴雨后露出泥中草植的房檐。
梁上几处村落,和远处村镇的外观区别很大,房屋破旧而多灰尘。不过最明显的,还是这里的孩子们,不似别处那样四处玩耍或上学堂,而是在院落里支架子学艺。除了竿、丸、索、桌、轮、折棍之类是真家伙,他们用的都是木碗木盘木刀剑之类,防止失手,周围地上也用稻草捆做了保护措施。
方长随便寻了个闲坐着的人:“请问这里的老领班在哪里住?”
闲坐着的人,其实是刚刚劳作结束,身边的锄头上还有新鲜的泥土,似乎是看这里阳光好,便歇歇脚顺便看娃儿们练功。
听到方长是来寻村里老领班的,闲坐着这位不敢怠慢,但又实在劳累,不想从这个阳光明媚的地方起开,于是便停直了身躯,让脊背从倚靠的秸秆上起开,指了指远处,恭敬地说道:
“噢,村东头那座矮房子就是,门口有根秃旗杆的,客人直接过去寻人便好,老领班平常不怎么出去串门。”
方长道了谢,朝对方指的位置走过去。
路上颇是吸引了些目光。
如今他修行再进后, 已经不再是那种行动间融入天地,会被所有人忽视的状态, 但却处处显得自然, 走到哪里都会和周围很是合拍。譬如他走在这个村子里,无论他的装束如何,都好似本就该走在这个村子里一样, 只是毕竟容貌陌生,所以会被别人多看两眼。
这个院子比周围的还要破旧一点,想到里面的人曾经是周围几村主要经济来源的掌控者,这幅做派还是很会让人敬佩。
“请问是老领班家么?”
“哦?我在。”屋子里的人听到喊声后走出来,看到方长后,好奇地问道:“客人从哪里来?寻在下有何事?”
“是冯厚告诉我来这里的。”冯厚便是方长在城里遇到那位新领班的名字,离别时候他给了方长个竹笛,作为信物,于是方长便将竹笛掏出来递给老领班:“有些事情他无法决断,便请我来这柳条梁上找您。”
“客人请进,里面说。”
见不是很急的事情,老领班将方长让进去坐好,便去旁边的柜子上选了个最小的茶叶罐,舀出两勺用屋里的热水冲了茶,递给方长。
于是,方长简单将自己的来意与老领班分说了下,后者越听越郑重。
“不知道客人口中这个土地肥沃的地方,现在在哪里?路途遥远的话依然是镜花水月,我们这里的人穷,根本没有条件迁徙过去。”
他倒是不担心方长诓骗他们,毕竟朗朗乾坤,而且对方身上气质,自有让人信服的力量,而且无论如何看起来也是个正直之人。所以老领班更担心的,还是那个地方是否能够让周围几村的百姓过去并生活。
“唔,过去倒是不难。”方长据实相告,“是在一幅宝图之中。”
说着,他打开背包,取出一幅卷轴,然后移开茶盏,将卷轴在桌面上摊开。画上赫然是一幅恢弘且逼真的山水田园图,里面的山川河流,还有几小块农田屋舍,都栩栩如生。仔细看,里面的鸟兽飞虫,还有农田里的农夫,竟然都是活动的。
老领班到这幅图,十分震撼,不过他走南闯北接受能力强大,立刻便清醒过来,说道:“里面竟然能够居住?是否会有什么风险?”
581、【谷中迷雾】
“风险倒是没有什么,里面自成天地,无论田地庄稼还是山中草木鸟兽,都是演化出来的真实之物,自然能够保障生存。而且这幅图虽然看起来柔弱,但永不会腐朽,也等闲难以毁坏,便是此图真个有不虞, 也只不过是让里面这块空间出现在现世罢了,世间只会再多上这一块地。”
此时的老领班,早已经意识到眼前人并非凡人,但他并不畏惧,只是对面前人提供的方案很感兴趣,毕竟他见多识广,年龄也很大了,接受程度十分之高。
虽然面前这位“非凡人”让他没来由感觉十分值得信任,但是考虑到从小到大听到的许多故事中,仙人妖怪都会吃小孩,他还是准备谨慎下:
“您做这些,是想得到什么?”
“噢,好像也没什么想得到的。”方长略微想了想说道,“我乃山野闲散人,不像山神土地那样看重救助百姓的功德,也不像凡间官府那样看重民生,你们也没什么让我渴求之物。便是这幅山河图,它虽然因为里面熵减太过单一而致有缺陷,不引入生灵最终会固化,但完成它对我来说也没什么紧迫。非要说的话, 可能就是碰到你们的杂耍班子后, 想这样做,便来了。”
这番话有些拗口,老领班想了一会儿才彻底理解了其中大部分意思,于是他心中敬佩,表情也郑重:“您随手而为之事,若是成了,可是能彻底改变我们这几村百姓的日子,对我们来说可是天大的恩德。”
顿了顿,喘了口气,他恳求道:“能不能让我先去看一眼?”
方长笑道:“自然可以,我这就带你进去。”
说罢,他轻轻一招手,老领班顿时感觉周围景色一变,接着便是泥土和草木的清香,耳旁传来鸟鸣阵阵和潺潺流水声,睁眼一看,发现眼前是条小河,正欢快地穿过树林和山谷流淌向远方, 而脚下则是厚厚的野草, 透过草叶间的缝隙,能看到下面近乎褐色的泥土。
老领班蹲下来,轻轻在地上抓了一把,除了草梗和汁液之外,他还触摸到了那肥沃的土地。虽然常年走南闯北农活干得少,但凭借见识,他还是一眼就看出来,这土十分肥沃,加上旁边就是河流灌溉便利,种下的庄稼不会缺好收成。
“真好啊……真好啊,有了这片好地方,我們一直住下去不再出来毫无二话。”老领班沉浸在设想中,开口承诺。
“出来倒是简单,我留个口子便是。”方长笑道:“终究还是不能和外面彻底断了联系,不然几代之后,就都是亲戚了。”
老领班道声谢,重新站起身来,看向远方。
阳光温和又有点耀眼,正照在这片地上。此处应该是山脚下的一个平原,面积广阔,远超柳条梁,又有条条流水从山间淌出,只要用些心思修几条沟渠,灌溉会很便利。山中草木繁盛,云雾缥缈,物产尤其是柴薪想来也不会缺乏。
不过,他还看到,远处几处屋舍里有人活动,正是从图上看到的那几户人家。
于是老领班忍捺不住,朝方长问道:“请问远处那些人,他们也是从外面来的么?”
方长摇摇头:“并不是,自这方天地开辟开始,他们便已经在里面。这些人虽然外貌言行和你们一般无二,但终究有些区别。不过你们不用在意这些,善待邻居正常交流就好,对于周围山里的物产,也可以问他们,终究是在这里住的久了,他们对周围环境知道的比你们多许多。”
事情商定,老领班则立刻行动起来,集合周围几个村子的人,并使腿脚轻快的,去城里呼唤杂耍班子回来,尽快将所有人凑齐、收拾家什。
而且方长则往柳条梁一头的小山里面去。
这座小山山势不高,里面山头众多石块嶙峋,不过这山势不高,也是旁边柳条梁缺水的原因之一。虽然山上绿植许多,但总量不多,山体难以涵养太多水分,于是周围地表径流十分瘦弱,已经算得上匮乏。
方长寻了个有些狭窄的山谷,将背后的背包扯下来,抽出山河图。
图上的景色依旧,浓郁的灵气萦绕其上,不停逸散,显然是其中已经自成天地之后,灵力循环生生不息,甚至导致了外溢。
不过,就像之前方长对老领班所说的那样,图中天地暂时不是真正的天地,所以其中的人与鸟兽植物皆为这个单向循环的一部分,无可阻挡的正反馈会让里面愈发静谧,或许最终会成为一张真正的宝画。
而引入外面人之后,这里最终会维持在某个稳态,并长久的维持下去,并襄助这里的天地真正稳定下来。当然,这幅图是否完成,对方长来说并不重要,只是看这里百姓过得困苦,顺手而为。
毕竟,如果这幅山河图最终成为一张画后,他还可以将其挂在无名殿里,而现在,他只能将这幅图布设在这座山谷。
从左往右再看了一遍这幅图,方长右手一抬,将图掷在半空。
山河图上的灵气涌动,顿时搅动周围风云,随即便有云雾自生,迅速湮没这座小山谷,让这里分毫不能视物,而山河图也从半空中渐渐淡去,继而完全不见。不过方长的灵觉中,那幅图隐约就在那里,再未移动。
做完了这些,方长在周围寻风景略为可观之处,转悠了两日,并在第三日的早晨,来到了柳条梁。
此时这里已经热闹非凡,众多村民们扶老携幼,带着各自的家什,聚集在这里。虽然此地的村民们普遍穷苦,但各自的杂物也不少,诸如桌凳碗筷、水缸铁锅、锄犁匾柜,甚至还有柴捆,俱都收拾妥当之后几家凑一起装在车上。
这已经是老领班威望之下的极快速度了,他们甚至在这短短两天里,发卖了不少大件,换成了口粮带着。倒是这里的田地无法脱手,让不少村民还惦记着田里稀疏而蔫靡的禾苗。
582、【等待客人】
见到方长走过来,等待许久而有些焦灼的老领班,立刻便迎上来:“方先生,您可算来了,这里的人都齐了,在外面卖艺的人也都叫了回来。一切都已经收拾妥当,我们怎么过去?”
方长看了看周围的人群, 见之前在城里见到的杂耍班子成员们,果然已经回到了这里,正带着自己的家人,和周围的村民们一样,用带着疑惑的眼神看向自己。
旁边的村落已经变得空荡荡的,随着里面人的离开, 顿时生气全无,失去了鸡鸭猪牛的禽窝畜栏、拆去门板后空荡荡的门洞、没有了轱辘的水井, 再加上屋舍顶上随风荡动的茅草尖, 一切都显得很是萧瑟。
不过周围几村村民们聚集的这块地方,仍然荡漾着希望,甚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浓烈一些。自从老领班召集了每个人,告诉大家有了个土地肥沃的新去处之后,大家出于对老领班的彻底信任,已经相信了这件事。这两天夜里,颇有许多人家睡不好,想象以后的生活到底是什么样子。
“既然人齐了,那就跟我来吧。”
方长说完,转身便朝着有山河图那座山谷的方向走过去,后面村民们也缓缓启动步伐跟上。
路途不远也不近,过程中没有人说话,都是默默赶路,连孩童们也识趣地沉默下来。
到了山谷处,方长率先停下,看见眼前浓重的迷雾,队伍有些躁动不安, 老领班低声问了方长两句, 而后说道:
“大家互相抓好,带好娃娃一齐进去,千万不要松手落下人。”
众村民见他发言出声,顿时有了主心骨,互相抓好,见方长和老领班径直向前走去进了迷雾之中,也一鼓劲走了进去。
“哇。”
前面的人惊呼出声,紧接着整个队伍都感觉自己眼前豁然开朗。
这群推着车赶着牲口,带着老人孩子的村民们,发现自己这些人已经站在了一片平坦的旷野之上,脚下土地肥沃,旁边是潺潺河流,远处还有草木繁殖的大山。前面不远处,老领班正和那位外来人背手并排站在一起,扫视着这片地方。
“你们的口粮够不够?”方长问道,“若是不够的话,我来帮你们。”
“多谢,但不劳方先生了,我们来之前已经备足了口粮,只要今年这片地还能有收成,便能顺利到第二次收获。我们还带了菜和杂粮种子,各自播下去也不至于没东西吃,而且山中物产丰富,怎么也饿不死人。”
“那就好,你们接下来准备做什么?”
“趁着天色还早,赶紧将窝棚打起来,让老弱妇孺有个住的地方,同时搭灶做饭,一齐开伙。接下来,让一半人手去烧荒开地,另一半人挖土和泥脱坯,先将房子建造起来。”
旁边的村民们,度过了最初的惊愕之后,纷纷开始查看周围地形。发现脚下土地之肥沃后,个个欣喜不已。他们朝方长和老领班这里投过来的目光,也充满着敬佩与感激。
方长收回目光,接着说道:“外面那座迷雾山谷,如今已经封闭起来,再无人能进来。不过,须得给你们留下出入的方式,免得需要什么必要物资时候获取不到,或者时间久了所有人都是亲戚,导致年轻人无法成家。”
想了想,他从身后的背包里面掏出来个石牌坊,引起了周围阵阵惊讶声。
上面雕刻的很是精致,花鸟鱼蝠团团簇簇,而且上面没什么字样。方长把牌坊放平于地,从怀中抽出玉刀,轻轻在预留的位置上划过。看似柔软的玉质小刀,在灰白的石头上却留下了深深地痕迹。
得益于如今天下广兴教化,虽然柳条梁上的几个村庄甚是穷苦,但里面识字的人还不少。看见方长在石头牌坊上刻字,不由得念了出来:
“柳……梁……村,听起来不错?”
各自品咂了下后,众人对这个新名字一致称赞,然后继续惊讶地看方长的动作。只见方长挥手,让想上来帮忙扛石牌的男丁们退到一边,而后宛若举木柴一般,将牌坊抡起来,砸进地里放稳当。
而后他对两边的石柱拍了两下,才对周围村民们说道:
“这方天地也有日月显化,与外面世界一般无二,每当十五月圆那天的正午,若天气晴朗,使一人站在这牌坊阴影里,连喊三声‘芝麻开门’,便可重新开通这里到那座山谷的通道,能通行六个时辰,再喊三声‘芝麻关门’,便可将通道关闭,千万记牢——我去也。”
说完他就走了。
走的干干脆脆彻彻底底,所有在场的村民们都没反应过来,便当场消失。
众人面面相觑,片刻之后,还是老领班先反应过来,带着所有人朝方长消失的地方齐齐行了个礼,接着便招呼大家开始安排事务,选择地方用带来的材料搭建窝棚,让老弱妇孺们住进去,顺便琢磨应该在哪里安村。
而从山河图里面出来的方长,站在迷雾中看了眼身后隐于半空里的宝图,只见上面的人们俱都活动起来,正在劳作,他点点头,又从背包里面掏出些桃核,随意地抛洒在四周。
过上几年,再到春暖花开的时候,这里的桃林应当也已经成了气候,定然是碧浅红深、灼灼其华的景象。
…………
方长回来的不算急,不过时间卡的恰到好处。
仙栖崖上似乎不受世间事情影响般,只是默默地随季节变得更为繁盛。山林一片翠绿,中间鸟鸣阵阵,田里的禾苗开始拔茎,碧玉塘里的片片荷叶也重新冒出来,只是尚未遮满整个水面。
他去工坊里面取来工具,将崖上整个打扫一遍,清理的干干净净,把清除的杂草灰尘倒进灰坑里,而后将药田菜畦打理了一番,然后他在第二天早上,取来了去年晾晒好的灵茶,在大铜壶里面烧开水,拎了本介绍稼樯的农书看,坐在石桌边上等待客人。
583、【庙堂之上】
事情要从一些日子之前说起。
天气乍暖还寒,皇都里面却总是热闹非凡,一如之前的每个季节。虽然新朝兴起后才设立的这座城市,没什么历史和传统,但随着天南海北的人聚集在这里,也带来了天南海北的风味。
来自天下各处的口音、美食、风俗、审美,互相交缠杂糅在一起, 不断碰撞搅拌,最终形成了皇城独特的风格。虽然远算不上博采各地之长,但也能称得上是兼容并蓄。在这里你可以轻易找到各处的事物,或者说比别处更容易找到。
海量的人口,维持了这座城市的运转。
对于这以农耕为主的天下来说,城市是纯粹的资源消耗地, 这里不生产多少东西,但每天都要吞噬从周边运来的大量资源。
不管是粮油米面、猪羊鸭鱼、器皿布匹、茅草木柴、铜铅锡锭、竹竿麻绳、石炭生漆、棉花毛皮……各种说得上名字说不上名字的货物,一车一车一船一船地往里面运, 而后卸下来的物资宛如墨汁滴落进池塘里一般,迅速地分解流散,消失在视野里。
为了避开这繁忙景象中,时刻运输往来不停的车辆行人,朝廷的官员们往往会提前起床,乘车骑马坐轿出门,只为了快捷方便不误时。品级低的官员们,在喜欢在正式上朝之间,于御街旁边的巷子里吃上顿早餐,补充力气。
上一代人皇,定下来定期朝觐的规矩,于是如今大家也都遵守。文武百官们皆起了个大早,高级官员们有厨师提前备好食物,或者带着点心在车里吃,但对于这些普通官员来说, 只能赶到地方后就近觅食。
由于他们品级不高,加上往往还有家里一堆人, 所以往往外表光鲜,但囊中拮据。于是这里最流行的早餐,无外乎豆浆油饼米粥阳春面之类,价格实惠便宜,卖的比肉包子肉馅饼还要好些。
街边摊上也不好论各自的品级资历,往往坐在哪桌就是哪桌,大家一起用餐,一起等待开门,再互相闲聊上一会儿,时间久了,这条小巷子也成了众人社交与联络感情的地方。
有两个低级小官,共同坐在个木头小方桌边,边喝着豆浆,边小声说着话:
“听说了没?上面好像要有动作,这几天到处都在传,出去的仪仗都准备好了,御营的军士们也已经有过去的中官检阅过、拔了营,正在演练随驾出行之事。”一个身穿碧色官袍的小官,悄悄地对旁边一起吃饭之人说道。
“那自然是听说了。”另一个小官也是身穿绿袍,不过他饭量明显大不少,多要了半斤油条,正在粥碗里泡过后香喷喷吃着,嚼的咯吱咯吱响,“这事儿虽然算不上家喻户晓,也能说是人尽皆知,不过刚听到时候还是让人太意外了。”
“我还听说啊,朝堂上的几位尚书丞相御使大夫,正准备联袂上奏,劝止君王呢,这两日便会有动作,不知道结果如何。”说话这位面有忧色。
“唉,兄台不用太过焦虑,尽人事,听天命吧。”另一人倒是比较豁达,吃着油条安慰道。
两人聊了一会儿,感觉很是投机,于是在第一通开门鼓响后,一起会了账,起身去上朝。
御街只有朝这边的方向是个巷子,对面则是大片空地,还布满了树,方便这些官员们停放车马。两人走到御街旁,看到对面的几匹高头骏马,还有配套的雕花宝车,暗自在心里艳羡了下,便汇入官员们走动形成的水流中,向朝堂走去。
“那应该是周丞相和刘丞相还有朱御史的配车,他们今日来的很早诶。”
“定然是做好了准备,看来今日朝会上不会平静,我们快走吧。”
“好。”
两人加快脚步,从皇城的正门穿过,走进皇城内。
其实按照前朝规矩,他们这样走是不对的,不过先帝对此很不满,说是凿出来门,就是让人用的,所以便允许百官们上朝时候走正门,这倒是个贤明的决定,毕竟省下了力气,还提高了效率,就是御街石板上的花纹磨损得快,隔些年便要重新凿刻。
皇城很新,里面的建筑陈设都很新。
里面的建筑新近粉刷过,墙壁朱漆红的郑重庄严,雕梁上刷的金粉更是辉煌严正,朝堂的门窗上用了大块厚玻璃,让里面亮堂又温暖。
就是和肚里填满的吃食一起,会有些让人犯困,据说以前也有过不小心睡着君前失仪而被惩罚的倒霉蛋,不过那是先帝时候的事儿,而且发生了三次。但其中一次因为足够勤勉而困顿,没有受罚,反而被先皇容许回家休息。
朝会是件严肃的事儿,场地也十分宽敞。
这座大殿里,上面是九层高台阶顶起来座扶手木椅子,下面也左右各摆了六排。先到的官员们不肯入座,而是找好自己的位置,站在椅子前面交谈。他们要等人齐了,尤其是前排几位到齐入座后,才肯入座。
两位绿袍年轻官员一起走进来后,迅速找好了位置。他们的品级是能上朝的最低一档,还是沾了在皇都任职的光,所以往往没什么发言机会,只是在这里旁听。所以适合两人的座位也在最后一排角落里,他们待大家都入座后,挨着坐下,观察场中。。
啪啪啪三声慢悠悠的响鞭后,朝会开始。
人皇已经坐在了上面椅子中间,坐直了身体看着下面这些人。
下面刘修文刘丞相,抢先一步站起来,行礼后奏道:“陛下,近日京中传闻,说将有御驾出巡之事,特意来求证此传闻之真假。”
从来没指望过这种事情能瞒住,也知道对方的发问不过是开胃菜,但人皇只能点点头,回应道:“确有此事。”
刘修文的声音顿时高了起来,他跨前一步,继续行礼,中气十足地说道:“不知陛下此举,所图何事?为何臣等未见有相干文书传来?”
584、【出巡途中君臣对】
这义正言辞的声音,回荡在大殿之上,也让坐在正前方的人皇忐忑了起来,沉吟了一会儿,他才回应刘修文说道:“倒也不用太过紧张,此次所行不远,却是去云中山寻访高人。”
“什么高人, 值得陛下如此兴师动众?”刘修文立刻上前逼问。
“乃是一位得道高人,世间传闻中,称呼其为云中仙,据说姓方。孤遣人去访,对方云须得亲自去方可。思来想去,只有接下来几个月, 趁着朝中无事, 往京州宁河府去一趟,访问仙道之事。若成, 或可有益于社稷民生。”
“陛下此言谬矣。”刘修文再拜,说道:“修内政施仁德,方可令社稷永固,仙道与人道殊途,此行徒费工夫,劳民伤财而已。虽说在下年轻时候与那位云中山的仙长,也有几面之缘,对方是个正派仙人,但陛下此行注定不值。”
“哦?爱卿还有此等经历?”听到这个,人皇的眼神顿时亮了起来,但他没敢过多询问。
眼前这位刘丞相,乃是两朝元老,从义军时期便在前任人皇手下做事,又在平定天下后历任多地,资格很老、位高权重。而且刘丞相为人刚正,气势浩然, 人皇对其只能敬重,每次对方强行劝谏, 都会让自己头疼。
刘修文说道:“当年这位仙长为天下平定立有汗马功劳,其人超然世外,且又贤明正直,那时这位仙长,还与如今早已归隐的柳丞相和于元帅相交莫逆,常来义军军营里面商议要事,所以也不算难见到。”
右丞相周清此时也起身站起来,说道:“陛下,这位仙长之事,我年青时候也有过耳闻,不过是在四处传播的奇闻轶事里面,如今这么多年过去,当初听到的故事已经传播的更为离奇。但无论如何,臣还是赞同刘丞相的观点,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立刻,旁边又有御史朱晨、观政大夫陆绍元、阅文阁侍郎公冶渚三位重臣站起来,齐声请人皇收回成命。倒也没有更多人起身跟随,毕竟如今这五个人分量已经足够,众人皆心中思怵,若是再多人站起来,有逼迫之势,太过咄咄实在不好。
人皇大怒,腐朽而起,转身便去了后面。
五位重臣互相看了看,还是陆绍元先叹道:“看来陛下心意已决,我们无法阻止这次出巡了。”
朝会不欢而散。
后面,人皇无视了雪片一样的谏书,令御营与宫中加紧准备。
负责此事的几个人效率十分之高,仅仅过了十五日,一切便准备就绪。合乎礼法的出巡队伍被建了起来,各项仪仗维修统纳后风分发下去,责任确定到人。巨大的车辇重新刷了漆,更换了内饰的布匹,由四匹马拉着,走在队伍的最中央。
京中的事务被托付给了两位丞相,他们还曾经在最后时刻试图劝谏,但未果。御营的塘骑散出去在周围,侦查左近四十里,队伍浩浩荡荡,沿着官道便朝东南行去。
前方自然有各地官员安排驻扎事宜,不过这次出行的任务特殊,出巡队伍只是补充了粮食和马料之后,便要往前赶路,倒是对地方上民生的妨碍少了甚多。
人皇挑了观政大夫陆绍元随行,也是迫不得已的妥协,毕竟他虽然十分执拗,但终究还是对重臣们联合起来有些许畏惧,所以便无奈答应下来带个人去,也算是带着个众臣们的耳目。
而几位重臣还是坚持以此事作为底线,除了要知道到底发生什么之外,还考虑着万一有什么重大事情,还能有人帮忙顶上一顶。最终,人皇思虑许久,在他们几个中间挑中了陆绍元,却是因为他平日里更为随和有趣些,更好相处。
御驾出巡,只走最为平坦的路,而且保障齐全,便是在行路途中,君臣二人这里也有热茶和点心供应。他们在最大的车辇里,对坐闲聊。
人皇在尚未即位时候,也不是圈养的,所以对外面景色也挺熟悉。不过他终究没走过这么远的路,对外面的情形很是新奇。
透过撩起帘子的车窗玻璃往外看了许久,他才收回视线,对陆绍元试探地说道:“陆卿对神仙之事,怎么看?此地不是朝堂,那些道理我也听了许多,没必要再重复,可以说说你的真正看法。”
陆绍元向来也以才思敏捷著称,他毫未沉吟,立刻便接上道:
“臣年少时,也多曾听说山中有仙之事,对于城隍庙里的神像更是不陌生。不过那时候听到的故事里面,所谓仙人,往往喜欢将小孩子抓去炼丹吃,倒是与虎豹类似,太过无稽。”
“求学时候,所见之事广博起来,读书之余,也曾和同窗讨论此事。及至出仕,读到了朝中诸多隐秘记载后,倒是真的对仙人们有些窥见轮廓。纵览从古至今的许多事情,虽然他们常出世活动,留下许多传说,但总体来看,大都是无争之人。”
听到这里,人皇很有兴趣:“哦?无争之人,是与世无争么?”
陆绍元拈起几片贡品白云糕,边吃边说道:“不止如此,还得说,凡间可见的这些事情和物品里面,几无能让他们看重并感兴趣的。或许他们还能看上眼的凡人事情,也就剩下天下的整体存亡,所以只有在大乱之世,才能听说他们出来走动匡扶天下的事。所以,不知道陛下此行,到底是为了得到什么?”
人皇想了想,叹道:“其实我也不清楚具体想得到什么,但还是非常渴望去了解下,若是非要命名之,或许便是‘好奇’罢。”
听到这里,陆绍元心中暗喜,毕竟这个回答并不算出格,于是他暗谏道:“但陛下终究还是要以江山社稷为重。撑起这个天下的,终究还是我等凡人,而陛下为凡间共主,千万莫要乱了本末。”
对此,人皇辩解道:“找到仙人后,我自然会问一下仙道是否能有益于社稷,能否推而广之。”
585、【云深不知处】
陆绍元摇摇头,说道:“陛下,社稷的根本,是天下百姓,是他们。”说着,他指了指窗户外面。
人皇顺着陆绍元所指的方向看过去,发现在远处, 有几位农夫正在田里劳作。
散出去的塘骑都得了不准滋扰地方的严令,故而动静不大,走的也是田埂和阡陌,所以没有惊动这些毫无威胁的人。
太阳很烈,不过被辇车两侧延伸出去的棚顶遮住,不会透过玻璃窗照射进来。
而外面的农夫们, 则只戴了顶草帽, 便在烈日下活动。
这时候田里最费人力,禾苗长到半高,尚未对杂草形成绝对竞争优势,只能靠人力除草。而最好的锄草时候,便是太阳炽烈时,在太阳底下将草锄掉后,不一会儿它们便会被晒蔫,再不会重新扎根,更为有效。
收回视线,人皇看着陆绍元,听他接下来怎么说。
陆绍元则继续引申,劝谏道:
“古人云,求木之长者,必固其根本;欲流之远者,必浚其泉源;思国之安者,必积其德义。为政之道,当居安思危,戒奢以俭, 简能而任之, 择善而从之, 使智者尽其谋,勇者竭其力,仁者播其惠,信者效其忠。”
“国力尚丰时,譬如今日,当备灾备荒,趁钱粮充裕,梳理吏治、道路、水利、文教、仓廪、,劝耕劝学、鼓励开荒。如人之年轻体健时,当爱惜身体,勤学勤行,锻身躯、多积蓄,如此行动,在人方能不惧病患、延年益寿,在国则能国祚绵长。”
“譬如天下之学校,虽经贤人们广播天下,然其所惠孩童, 仍不足天下半数。而天下官吏, 多有沿用前朝者, 颇有积弊重重,以仓储尤甚。而水利更为严峻,数百年前之规划,已不适当今,宜重新度量规设。”
“唯有天下之官道,各州府常年维修,目前尚算便利,无需过多耗神。臣闻有能吏魏和,常年理水颇有成效,百姓深感其德,万口传诵,或可召其入皇都,协助总揽天下水利之事。”
人皇听了之后,沉默了一会儿,而后不等陆绍元说更多,便抬手阻止了他,说道:
“这些事情孤已经记下,那位治水能吏之事,现在便拟旨意发回皇都经办即可。但出行京州宁河府云中山之事,卿莫要再阻止,毕竟此行已经开始,便无半途结束的余地。”
而后人皇看着外面的景色,感叹道:
“不过,也可以顺便办些其它事情,不出来走一走,只靠奏章里面的只言片语,很难明白这个天下具体是什么样子。只有自己亲眼看上一看,才会在心中有个模样,知道州府和朝廷治证之得失。”
接下来的路途里,御驾的风格忽然变化了。
从上面得了命令之后,长长的仪仗行走速度慢了下来,而且有道道旨意从这里发出去,让各地主官前来述职。
走出去百多里后,忽然改了主意,让各地的主官过来述职。
期间陆绍元也参与了旁听,将述职过程整个记录下来,并依靠自己的博闻强识,背诵给了人皇充沛的参考资料。这个过程中,各地的官员们收到的褒奖升职与贬斥各有不少,沿途吏治为之一清。
至少短时间内为之一清。
………………
方长在仙栖崖上等待着,一直到太阳过了中天。
朝崖下的方向看看,见那伙人还在慢慢地过树林,方长热了下昨天的烙饼,又去田里取了两样新鲜蔬菜,用蒜蓉与油快速清炒下佐餐。
收拾完碗筷之后,他去取了些竹子,用小刀慢慢破开成细竹条,而后坐在无名殿的台阶上开始编筐子。许多年的练习之后,方长编竹器的手艺已经炉火纯青,即使最为娴熟的篾匠也会甘拜下风。
长长柔韧的竹子被截断剖开,似挂面、像细韭,一束束哗哗作响,而后被灵巧地弯曲交织,形成美观结实的竹筐。这么多年过去,最初一批的器皿已经有些朽坏,正好替换一些,其余的就放进仓库里面储存起来。
而仙栖崖下的人皇一行人,在汇合了山神庙处驻留的人员之后,已经明确了上山的途径,不过他们穿越山下树林用了许多时间。多年来树林愈发茂密,车辇早已无法通行,所以人皇也和周围随人们一样,下地步行。还好他并不是长在深宫中那种,对此倒也殊无异色。
但是,渐渐地,下面的人开始逐渐走散。
周围的人越来越少,让作为队伍核心的人皇和观政大夫陆绍元,有些惊疑不定,不过走到这里了,后退也不是办法,只好继续往前走。不过让他们狐疑的时间很短暂,因为几步之后,周围的人便全都不见,而面前也豁然开朗。
前面便是如同斧削、直入云雾中的峭壁,长长的瀑布从崖边冲刷下来,在水潭里面轰隆激荡,声势远播。有长长栈道从平地而起,攀附着峭壁,曲折蜿蜒直上。周围草木潭石皆灵秀异常,看起来便非恶地,于是两人放松下来。
“真是好地方!想来上面便是仙人居所了吧。”人皇赞叹道。
等待了片刻,仍然不见再有人从林子里出来。
于是陆绍元说道:“陛下,看样子所有人都已经走散,根据之前看到的汇报,这里迷路的人会走出林子之外,既然如此,不如直接上崖,快去快回,免得外面看到我们走散,生出来乱子。”
“卿所言有理,我们速速上去。”
栈道虽然稳当,但毕竟不算很宽,而且有时候会嘎吱嘎吱响,一面是巍峨绝壁,一面是越来越远的谷底,这幅情形,对两人来说都有些刺激。于是他们默默咬牙,并不说话,倒是陆绍元颇有静气,还有心思欣赏远处的美景。
两人年纪都不大,平常也不缺饮食,体力充沛,所以上去的速度挺快。
不过随着栈道深入云雾之中,虽然看不见脚下越来越远的地面,但人皇的孤寂感却伴着畏惧一起袭来,不由得有些退缩,他停下脚步,对身边唯一的那个活人说道:“陆卿,不知这上面还有多远,走了这一大会儿,竟好似不见尽头?”
586、【只在此山中】
听到人皇如此说话,陆绍元心念电转,知道对方是畏缩了。
他头脑中,瞬间便权衡出来各种回应方法的得失,而后选了其中一种。在陆绍元看来,即使这次人皇退缩回去,也必然不会放弃寻仙之事, 怕不是更加的劳民伤财,还不如干脆一次到底。
于是他鼓励道:“陛下,俗话说‘行百里者半九十’,我们都到了这个位置,只好继续向前,说不定没多远就是仙人洞府了呢。若是在就差几步的地方退回去, 下次可能不会再有如此好的机会。”
人皇从来都是个有主意的人,他得了这点鼓励,顿时将心中的秤杆推到了另外的方向, 于是他咬咬牙,不发一言,继续向上攀登。
云雾在周围翻滚,似乎无穷无尽。
脚下的路,被这云雾遮盖之后,也似乎变得没有尽头,攀登的时间显得漫长而难熬,向前向上的未知感,不断的冲击攀登者的内心。
终于,云雾澹了起来。
渐渐地,能看到斜上方的阳光,不过昏暗宛若明月,但这瞬间给了人莫大的鼓励,脚下的步伐也变得轻快起来。最终,周围的云雾已经被甩到了脚下,站在栈道上, 可以看到远处的地平线。
“真是好景色!”人皇宛若重新活了过来, 他意气风发地对陆绍元说道, “便是此次访仙不得,能见到此等景色,也不虚此行。”
“着实美妙,古人爱登高望远,想来也是此理。”陆绍元附和道。
脚下是翻滚的大团云雾,虽然面积不广,称不上云海,但也蔚为壮观,更是在阳光照射下浮光跃金,幻化万端。而这里空气澄澈,即使他们只有凡人的眼力,但远处的山势、川流,还有村落、农田、道路、树林也都以寻常见不到的方式展现开来。
“真是如画江山……”人皇略带迷醉地说道。
陆绍元在努力将这一切刻进心里,虽然此时不是吟诗作画的时候,但回去后一定要用文字和画笔,将这幅景象记载下来。
好一会儿,两人才恋恋不舍地收回视线,继续向上攀登。
这里已经隐约能够看到崖边, 此处距离栈道的尽头, 确实是不远了。
脚下的路,忽然从木栈道变成了石阶,接着眼前的一幕,让人皇忽然兴奋起来。栈道从稍微凸出的地方,于峭壁上穿槽而过,同时旁边有几座安装着门窗的山洞。门窗和石阶之间,是大块而平整的石头面,颇有些高级感。
人皇看了下周围,欣喜地说道:“这一定便是仙人所住的地方!”
接着便要上去敲门,陆绍元赶紧跟上。
不过马上陆绍元便看见,人皇伸出去敲门的手停在半空,很快便沮丧了起来。
“唉……不是。”
人皇十分沮丧地从门口走开。
陆绍元上去,透过门窗上的玻璃往里面一看,顿时明白了人皇为何有这种反应。这里虽然洁净宽敞干燥,但透过门窗的玻璃看进去,只能看见一些藤箱麻袋芦席囤之类,似乎是用来储藏粮食的地方。
两人一言未发,继续向前走了几步,人皇才问道:“陆卿,你说这里为何会有个粮仓,难道仙人还要吃饭的么?”
“或许吧……毕竟世间传言多为不实,真正仙人啥样子却是未曾见过。”
还好这里离着最终的位置已经非常之近,片刻之后,他们来到了仙栖崖边,刚刚找错地方的不愉快记忆,瞬间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面前是个石环,两侧的悬崖边是矮墙,上面长着灌木。有几颗茶树和松柏之类从崖边斜斜地朝外伸展着。陆绍元还看到,有一大一小两只巨大的鸟儿,似乎是鹰凋之类,站在树上,看着这边有陌生人登崖,难听地叫了两声。
透过石环,可以清晰地看到里面的景色。
最吸引人的,当属其中最大那座大殿,大殿体积虽然一般,但气势恢宏,灵韵十足。殿前是石桌石凳,摆在一颗银杏树下。
大殿左面远处田里的作物根根直立招展,还有瓜架子和大片的蔬菜,再往后则是茂密的丛林。右面远处有几栋建筑,还有高耸着烟囱的几座炉子。正后面,则是一座更高峰的脚,峰顶上云雾缭绕看不清晰,但有潺潺流水从峰上流下,汇聚成潺潺溪水。
大殿和崖边入口处隔着个小湖,湖里的水面已经被新荷叶铺满,正待着夏日花开时候。山溪哗哗地流淌着,汇入进湖中。殿前还有两间小屋,有一条路和湖面的栈桥通向到两人脚下。
不过,他们都没有多少精力去欣赏风景。
因为人皇和陆绍元一齐看到,有个白衣人正坐在大殿前的台阶上,用竹篾编织着什么。二人顿时知道这就是他们要寻找的目标,故而快步朝前走过去。他们路过旁边的小亭子,穿过布满了莲叶的小湖,径直走到大殿前面。
陆绍元还仔细看了下上面的匾额,确认是“无名”二字,原来这座大殿叫。
“凡人前来叨扰了,有些问题想要请教仙长。”
方长手上的动作没停顿,兀自飞快地将手中的竹筐编辑成行,听见人皇的话,他头也不回地说道:
“二位稍等,且待我将这个竹筐变好,来个有始有终。”
人皇和陆绍元都不敢发言,静静矗立在一旁,等待方长将手里的竹筐编好。
等着的这段时间,他们都在不停地观察,看看周围的风景如何,两人虽然出门不多,但学问不少。如此漂亮的山崖,实在是不可多得的福地,于只是相对于普通人来说,有些太过而已。
把最后一个竹扣死死系劳,方长才起身将竹筐放到一边,而后说道:
“二位请随我来,到屋里坐坐。”
同时,方长在心中微微摇头,略带感叹地想道:“希望不是那种‘不问苍生问鬼神’”的人皇。如果真个是这样,那自己看在故人们面上,怎么也得帮上一把。”他放好杯子倾斜茶壶,给三人的杯中倒满。
587、【问对】
刚刚陆绍元看到方长的相貌后,神情突然震动了下,不过他忍住了情绪,没有打扰其编竹筐。
因为他想了起来,自己当年见过这个人——最初还因为些事儿回去挨了顿打。后来,他在兴庆府的书馆里当图书管理员时候,又遇到过这位方先生, 对方和给自己授业的两位简先生是好友。
实在是没想到,自己当年遇到的竟然是仙人,陆绍元心中暗道。怪不得这么多年过去,对方的相貌没有丝毫变化,让自己毫不费力地认了出来。
“方先生,我们又见面了。”陆绍元已经平复了心情, 他坐在桉边接过茶杯, 语气平静地说道。
“我记得你,你是‘等价交换’。”方长其实比陆绍元还要更早认出对方, 因为他眼力远超陆绍元,记忆力也比陆绍元强得多,“上次见你,还是在兴庆府的书馆里,如今你也走上仕途了,可喜可贺。”
“在兴庆府管书籍的日子,是我今生进步最快的一段时光,现在想起来,也常常怀念。”陆绍元笑道。
看见两人竟然熟识,旁边人皇不澹定了。
没想到只是访到了一位仙人,就能发现和自己身边好几个重臣有渊源,这种感觉不是很好。
叙旧几句之后,方长转向了人皇。
只想快速了解此事,恢复自己清净的日子,方长没有过多客套,开门见山地问面前人皇:“不知道陛下辗转千里, 也要来我这山野之人处,如此孜孜不倦,所为的是何事?不妨直言。”
人皇略微纠结了几息,而后对方长说出自己原本最为关心的问题,而陆绍元没有作声,只在旁边支棱着耳朵仔细听。毕竟这么长时间以来,大家其实没能弄清楚人皇究竟在想什么,这个回答记下来带回去,是十分重要的情报。
“不知道,寡人是否有资格与机会,往仙路上走一走?能得长生否?周围问过之后,发现只能寻找真正的仙人,才能解决这项疑问”
方长摇摇头,说道:“没有,陛下没有修仙的缘法,无法更改,亦无法强行扭瓜。而且这还不是普遍现象。但凡人间主宰者,都不会有机会走进修仙,因为双方的道路和制度泾渭分明, 本就是陌路之人。”
“原来如此……”人皇有些失落, 微微低了下头。
倒是旁边的陆绍元,悄悄地长呼一口气后,继续听下面的内容。
不过,人皇的失落只有短短瞬间,半是感慨半是安慰自己地叹道:“我也不是不懂事情的,也曾思考许多,如今看来,长生无非是一时妄念,虽然诱惑,但也没有非要不可的地步,不用强求。”
方长点点头,称赞了下。
只听人皇很快换了话题,接着询问:“那么,修仙的法门,是否能够广播天下,造福天下百姓?”
旁边的陆绍元很是惊讶,不知一向在臣子们交流中风评稍差的人皇,为何竟没有继续纠缠修仙与长生,而是问起了百姓。
还好方长走南闯北见的多了,对此并无诧异,他摇摇头,果断地说道:“陛下,修仙之事,绝无可能广兴于天下。”
人皇略有疑惑,他说道:“不管是继位前各位帝师的教诲,还是最近重臣们的劝谏,吾都记在了心里,日夜多有思索。我也不是不懂事情的昏庸者,尚且算得上是略有所得,如今真仙当面,还请为我解惑,为何修仙的法门无法推广于天下?”
方长笑了笑,说道:
“人间事,自然要行人之道方可。修行,终究是要讲究一个缘法的,若是无缘之人,便是将修仙之道与术强塞与他听,也是毫无作用的。而且,若是天下百姓都醉情于求仙,那谁来织纺谁来稼樯?”
“毕竟能让百姓们安居乐业的,必然是百姓们自己生产的粮食、器具,只有在这方面的进步,方能让人间进步。修行人只是文明发展之中的点缀,无法成为主角,天地间真正的主角,是凡人,是天下的芸芸众生啊,切莫混淆。”
听到方长这番话,人皇算是稍解了心中疑虑,点头道:“我晓得了。”
这话倒很有几分真心实意,不过方长继续向他讲道:“天下间的百姓们,最为柔弱,但也最为强大,若不想二世而亡,一定要做好些。”
“譬如前段时间我从东海边陲往回走的时候,便见到一州大旱,朝廷只有赈济,远远不够。倘若有运河与沟渠遍布四方,灌既便利,水旱由人远强于靠天吃饭,这便是刚刚我说的进步。”
“我曾经认识一个人,姓魏名和,正在天下各处做事。他对于水利修整很有一套,也立志要终生投入这项事业,但他只是参与各地的事情,从朝廷能得到的支持有限。类似魏和这样的人多进行扶持,也是一种进步。
这番话说的人皇冷汗直冒,尤其是那句“如果不想二世而亡”,他又有些羞愧,因为大旱之事他并未投入太多关注,现在想来确实不对。而后他又想起魏和这个名字,回想起之前陆绍元也说过此人,便暗暗记下,待以后提拔。
却听对面的方仙人说道:“至于长生之事,倒是可以另辟蹊径。”
“噢?”“啊?”人皇和陆绍元一齐出声。
方长笑道:“但不是你们想的那种长生,毕竟人除了身躯长寿,还能让自己的事迹与德行长生。作为位高权重之人,愿你们将苍生放在心里,只要好好做事,千百年后人们依然记得,此谓文明不灭即永生。”
人皇与陆绍元同行礼,齐声称是。
“我这里没有准备饭菜,也不留你们了,这里有几粒草丹,乃我一桑姓好友所炼。虽然不能延年益寿,但强身健体祛病去邪还是很管用的,你们带上罢。”方长丢给二人每人一个草药瓶子。
虽然盖得紧,也能感觉到里面药香扑鼻。人皇和陆绍元赶紧收起了放好。
而后却见方长站起身来,在无名殿角落拎出来个物件,走回来递给人皇:“这个小自鸣钟,是我闲暇时候所做,赠予陛下吧,可以用来看个时间,暂且留个纪念罢。”
588、【壮阔的施工现场】
从仙栖崖上离开的时候,人皇和陆绍元并没有走来时的路。
那条长长的栈道,上去时候还可,若是下去,定然会将畏高的人吓得趴在木板上不敢动弹。从未有过这种经历,他们不知道自己是否畏高,但碍于颜面, 都没有在方长面前提起。
倒是方长早早就看出来他们的情绪,笑着说道:“且让我送你们一程。”
而后只见面前这位仙人只是轻轻挥手,便觉周围景色一闪,再看四周,已经离开了那灵俊秀美的仙栖崖,站在了出发时候进的那个林子外面。
“真是仙家手段!”人皇赞叹道。
他手里拎着个小巧的自鸣钟,此时又将手中的钟提起来观赏, 金属外壳上面镶嵌着玻璃,上面还顶着两个铮亮的铃铛,还有个很小的击锤。用颜料涂成白色的表盘上面,绘制了时间刻度,显得精细漂亮,让人皇有些爱不释手。
倒是旁边陆绍元左右看了看,又判断了下时间,劝谏道:
“陛下,我们还是赶紧去和来时所带的人们汇合,不然持了怕是要出乱子。”
人皇立刻领会了意思,毕竟名义上的天下共主和一位重臣,一齐失踪在深山老林里,怎么看也不是吉祥事情,于是赶紧和陆绍元一起,往外面赶去。
还好随从的人们都是精英,他们派了两个人出去报信,接着一部分望风一部分搜寻,人皇和陆绍元往外面走了一点点路,便发现了正在焦急等待的侍卫。见到两人无恙地出现在面前, 侍卫大喜过望。
“陛下!陆大夫!真是太好了!!”
这侍卫立刻便招呼周围,将附近不远处的人手聚拢过来,并用牛角小号通知了散进山里搜寻的其余人。
同时,他们还有条不紊地派出两人去报信。
待人齐后,人皇对身边人们说道:“此间事情已了,不能耽搁京中事务太久,我们立刻便启程回京。”
……………………
送走了两位不速之客,仙栖崖上的日子又回到了往昔那样,无需为任何事烦恼,自在逍遥。
平日里,做些自己想做的事情:比如背上背篓,在云中山里逛悠逛悠,采几样灵药野果,或者切几块矿石,顺便再打上两只想尝尝的猎物;又比如在庄稼田里、菜畦里、药田里松土锄草,再采上几样药炮制后炼丹炼药,摘上几颗菜回去烹饪;还能去山神庙寻章淳,与其或者其它去山神庙做客的人聊聊天,再下上两局;亦或是在工坊里泡着,做些有趣的事情,顺便将过程记载成书, 或赠送出去,或待以后下山时候再赠予有缘之人。
随着他在山中的活动,云中山也愈发灵秀,仙栖崖上的灵韵更是浓重的简直要化为雨雾流淌下来。时间一点点的过去,山里的草木黄了又绿,鲜艳的花朵也开了再败,结成累累果实,继而被鸟兽啄食,再跌于地上果肉朽坏成泥,种子发芽长大。
山神庙旁边的人家越来越多,看起来有成为新村子的迹象。林溪村愈发兴旺,规模不断扩展,人口繁多,有能和当初虎桥镇相比的趋势。在山神章淳那里,偶尔会碰到胡云夫妇。胡云告诉方长,林溪村的村长林海自从得了那本丹方之后,将其中内容发扬光大,不仅种药,还将炮制好的药熬成膏、丸之类,不仅救人无数,也赚到了许多钱帛。
胡云说,这几年光是林溪村的学校,就陆续升级了好几次。由于资金充沛,在胡云的主持下,村学扩大了面积,引进了书籍,扩大了师资,同时也吸引了更多周围的孩童前来求学,兴旺的很。
同时从山神章淳那里,方长得知,天庭运行经历了初期的磕磕绊绊之后,逐渐走上正轨。重新梳理调整后的神祇体系发挥了作用,卓有成效。天下这几年变得风调雨顺,百姓们善恶有报,安居乐业。
不过,对于最为迫切的两界融合问题,天庭花费了更大力气更多时间,才整出个好方桉来。
秋日里颗粒归仓,方长磨了新麦,兴冲冲地烙了大饼,又去捡拾了几个鸡蛋,配上嫩嫩的小葱炒了盘,又蒸了一小块腊肉切片装盘。正享用时候,有只山鹰在崖边凋们的注视下,战战兢兢地飞过来到近前,放下一封信。
“章山神的信?”方长看了看落款,将手中饼放下,随手施展除垢术清理干净双手,才撕开封口,抽出信纸查看。
“原来如此,倒是不难。”
信里面说的内容很简单,天庭终于找到了合适的施工方桉,准备在下一个阴月阴日阴时,召集天下力量,一齐动手将两界隔离开来,而且是一劳永逸地隔离开来,分为阴间和阳间。
若此事成,再往后即使两界彻底合一,两边的生灵和天地规则也不会互相影响。
由于两界融合是发生在天下各处的事情,所以倒也不用像之前那样,还要寻找薄弱点来打通入口过去,只需要在合适的时候一齐出力,动手施法便可。而对面的鬼界,天庭也进行过联络,寻找到了其中大能,于同一时间在对面亦行施为。
过了几日,方长还从章山神那里知道,这个联络的过程十分之顺利。
因为对面在很久以前,便有了对两界相碰之事的预言,有识之士们也在积极寻找办法,奈何能力不足,无法彻底解决问题。如今对面的天地内进行了广泛的组织,并在勘测后带了完善的行动方桉来联络,自是欣然接受,并心甘情愿地联合起来,被收编为新体系的一部分。
时间到的时候,日光都逐渐暗澹了几丝。
方长停止了所有活动,坐在早课石上,静静地等待着。灵觉之中,他能清晰地感应到整个天下此时的态势。
两界的融合之处变得薄弱了些,顿时便有许多两界生灵便要跌入另一侧,还好这边早有准备,天下各处应邀参与此事的修行人与大妖、神祇们一起动手,阻止了这最后的惨剧发生。
而后他们一齐施法。
顿时,湛蓝的天空变得七彩斑斓,各地的云朵被搅得粉碎,连正在进行的降雨都骤然而停。有风从各处起来,搅动着大地上的所有物件,虽然风力不强,但持久且弥坚。天地间的灵力,更是因为此等大规模的法术而涌动起来。
估计在对面的世界,也是一副壮阔的景象。
灵觉之中,两个宛若药葫芦样相连的世界,变得如同两个相贴的肥皂泡,中间有了层间隔,很是结实。除非用对应的通道,不然再难穿透。那些差点跌落又被救起的两界生灵,也在此刻心头一轻,如释重负。
俄顷,有缕缕功德自天而降,均匀地分给了每个参与此事的人。方长倒是对此毫不在意,因为功德于他无用,不过这绵延十数年的问题解决,还是让他心中大感畅快,继而修为大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