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浓墨场中颠倒豪杰【一】
博古楼。
长街中。
明月楼前。
刘睿影已经将一身官衣换去。
一则,那官衣上被裂皮童子的毒砂烫出了一个小窟窿。
二则,他穿着查缉司省旗制服去这般风月场所也着实不太合适。
他上身穿了一件石青色提花绡绸衫,腰间松垮垮的系着一根黑色戏童纹银带。
唯有脚上的一双靴子没有换。
不是刘睿影不想。
而是他只有这一双鞋。
没奈何,只能用手绢擦了擦鞋边上的泥点子,凑合应付。
都说这人靠衣裳,马靠鞍。
此话倒着实不假。
刘睿影这一换衣服,果然立马就不一样了!
他站在这明月楼门前。
看这明月楼的门面倒是颇为朴素。
只有两位门子安安静静的立在旁边,微笑迎客。
刘睿影走上前去,一位门子微微伸手一拦。
“敢问公子可是今晚有约?”
门子问道。
“我是常大师的朋友。”
刘睿影说道。
这门子一听常忆山的名号,当即变拦为请。
腰一弯,背一弓。
面对着刘睿影,侧身走着就把他领了进去。
刘睿影觉得这明月楼果然不一般。
就单论这门子的修养,也是别处拍马不及的。
中都城里这样的去处不是没有,甚至要比明月楼大得多。
不过这天下虽好的风月场,却是都在太上河上的画舫中。
刘睿影没去过,自是不敢评论,也没法儿子对比。
但这明月楼到的确是超过了中都不少。
青楼楚馆各个都想标榜风雅,可真正能做到的又有几家?
还不各个都是有钱能使鬼推磨。
只要银子使得足,怕是没有进不去的门,没有睡不着的姑娘。
但在这明月楼,刘睿影算是明白了。
自己本就脸生。
若是方才说没约的话,怕是连门都进不去。
就算进了门,估计也是另一番光景。
刘睿影走的极慢。
因为他想看看这博古楼第一风月场究竟是何模样。
然而那门子也丝毫没有不耐烦之意流露。
只是静静的站在一旁等候。
脸上的微笑和前时无异。
这哪里是一座楼?
怕是比狄纬泰的那处似人园林还要秀美的多。
先入眼的就是一座石桥。
石桥高耸。
桥下有几道潺潺流水。
流水穿过石桥,在桥后汇聚成一条长溪。
石桥两岸,古树森罗与顶齐。
“这桥可有什么说法?”
刘睿影问道。
“公子,这桥便是咱这明月楼的鹊桥。您上了鹊桥,看着潺潺流水。心中是否有那意中人的倒影?”
门子问道。
“哈哈,有趣!可是来这儿的人,怕是都没有意中人吧。”
刘睿影说道。
“公子所言极是!既然您在这涓涓溪流中找不到意中人的身影,那跨过了鹊桥,自是有明月楼的佳人相伴。待您下次再来时,说不定这溪水看上去就变了味儿了!”
门子说道。
“变味儿?这溪水长流,昼夜不惜,怎么会变味儿呢?”
刘睿影问道。
“您想啊,初次来时,看溪水空空,鹊桥也空空。下次来时,指不定这溪水之上,人影闪烁,鹊桥之上,人头攒动呢!”
门子说道。
刘睿影听闻大笑。
随即赏了这门子一块银锭。
但这门子却推辞不收。
“公子不必如此,我们自有月钱领取。为您开路解惑,自是分内之事!”
门子说道。
刘睿影点了点头。
心中不由得对这明月楼再度高看了几分。
原来这天下还真有不贪财的人。
其实不是这门子不喜欢银锭。
而是这明月楼为了自己声誉而规矩甚严。
想必这门子也不敢坏了规矩以至于丢饭碗。
明月楼的月钱,或许并不比别处高出太多。
但明月楼的牌面可是都让别处眼红的。
在这里当门子,总好过去些不入流的地方好吧?
虽然可以收点门包儿赏钱,但就是这般小厮也是有所追求的。
谁不愿意在大宅子,大府邸做事?
说出去在同行之间也更显气派。
刘睿影走过这鹊桥。
看到远处有一片假山。
假山并不高,才只有那些树木的一半。
想必只是做个景观,并无实际之用。
但在这楼中,能有山有水,更有林,也实属不易了。
假山下溜边儿盖着一顺小屋。
清雅别致。
屋角飞檐处还点了熏香。
远远看上去犹如一座座仙庵。
却是让人生不出半点淫邪之念。
小屋面对着鹊桥这面,都开着一扇蓬窗。
透过薄薄的一层窗户纸。
刘睿影看到每一间屋中都坐着一位女子,
要么书写,要么弹琴。
或是静静的坐着,刺龙描凤的坐着针线活计。
“公子,常大师订的雅间儿在这边。”
门子躬身说道。
朝着左边一虚引。
“这一排房子都是雅间吗?”
刘睿影问道。
“不,这一排小屋,都是咱明月楼花魁大家的住处。”
门子说道。
刘睿影跟着他来到了常忆山的雅间门口。
一推门,一股浓重的脂粉气扑面而来。
所有人都已到齐了。
看样子已经是酒过三巡。
不过最让刘睿影吃惊的是,欧小娥竟然一身男装打扮。
不过这一身男装,配上她的性子,倒的确是般配的紧。
颇有英姿飒爽之风范。
此刻,她正一左一右的抱着两位佳人。
说说笑笑,畅快淋漓。
左边儿那位,脸上娇羞似红霞。
右边儿那位,朱唇浸染若落红。
一人给欧小娥喂菜,另一人给欧小娥劝酒。
却是把刘睿影看的哭笑不得。
他的目光极快的在雅间儿内游走了一个来回。
看到只有赵茗茗身旁空着一副座头。
想必是给自己留下的。
刘睿影一时间有些不好意思。
因为那座头离着赵茗茗的身子极近。
不过想来这赵茗茗是自己的朋友,在博古楼和这一众人并不熟识。
如此安排倒是最为妥帖。
“你怎么才来?!”
欧小娥正在乐不思蜀。
酒三半的眼睛里只有酒。
只有汤中松眼尖,看到刘睿影正站在门口。
“这不是要来如此去处,还得细细收拾一番嘛!”
刘睿影笑嘻嘻的说道。
“师叔!”
他对着常忆山拱手行礼说道。
“无须多礼,快快落座!酒桌无备份,不用讲那么多规矩!”
常忆山酒酣胸胆尚开张,回过身来冲着刘睿影招了招手,朗声说道。
“喝的可还好?”
刘睿影一落座。
赵茗茗就冲着他微微一笑。
刘睿影心头发紧,脸颊微热。
只得开口问道,以此来让自己稍微舒缓些。
怎料赵茗茗并不答话,而是把自己的酒杯,还有糖炒栗子的酒杯全都一股脑儿的摆在刘睿影的面前。
加上刘睿影自己的一只酒杯,这可就是三只酒杯了。
赵茗茗亲自端起一壶酒,把这三只酒杯尽数加满。
纤纤玉手一引,示意刘睿影喝完。
“虽然常大师说了这酒桌无规矩,但这迟到早退的惩罚还是得有的!先前你不在时我们就商量好了,说定你一来就得先罚酒。本来是让你罚酒三壶的。但又怕你一开场就下肚太多,后面没法尽兴,因此才换成了三杯。”
汤中松说道。
刘睿影自知理亏,也只能认了。
他端起酒杯轻轻一闻。
酒香之上还传来了赵茗茗的丝丝体香。
情动意动之下,却是没顾上细细品尝。
“咕咚”三口,三杯尽皆下肚。
“罚酒喝完了,总得说道说道,让我跟上话题吧?”
刘睿影说道。
“没啥话题,大家都在各自为战。”
常忆山说道。
“喝酒之时还有佳人相伴,若是再刻意寻求话题,岂不是太过于严肃?”
汤中松跟着说道。
言毕把身旁的姑娘一搂。
那姑娘嘤咛一声,扑倒在在汤中松的怀里。
粉拳轻锤的同时,却又伸出一指顶起汤中松的酒杯,让他速速饮完。
常忆山对着身后伺候的仆从使了个眼色。
不一会儿雅间的门又开了。
走进来几位女子。
个个都是闭月羞花之容,沉鱼落雁之貌。
刘睿影明白,这是为自己准备的。
只是赵茗茗坐在身旁,总是让他有所顾忌。
“我要中间那俩!伺候我和我家小姐!”
没想到,糖炒栗子竟是先声夺人。
把这一行美人中最靓丽的两位点走了。
刘睿影笑着摇了摇头。
“若是没有喜欢的,便让他们再换一批也无妨。”
常忆山说道。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刘睿影并不是不喜欢美女。
只是这些个美女虽然漂亮,可身上的风尘气太浓,脂粉味也太浓。
千娇百媚固然惹人怜爱。
但看久了难免有些乏味。
刘睿影喜欢具有反差美的女子。
比如赵茗茗虽然看似极为温婉亲和,实则性子却冷若霜冰。
固然她对所有人极为客气,以微笑示之。
但这又何尝不是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方式?
常忆山看到刘睿影的目光已经从剩下的极为姑娘身上移开。
便知道自己这师侄怕是眼光高的很。
一般的寻常货色是看不上的。
“啧啧啧!”
汤中松嘴里阴阳怪的声音,把刘睿影的目光引了过去。
“喝你的酒吧!又哪里惹着你汤大少了?”
刘睿影笑着说道。
他知道汤中松这一阵怪声是冲着自己来的。
“我只是感叹啊,捎带着有点着急。”
汤中松说道。
“有什么好感叹的?日子过得太好?”
刘睿影撇着嘴说道。
“我感叹咱们刘省旗不愧是中都来的人。就是见过大场面!如此佳人静立屋内,都能稳住春心而坐怀不乱,在下佩服之至!”
汤中松为此还起身拱手说道。
嘲讽之意溢于言表。
“那又着急什么?”
酒三半好不容易从身边姑娘的酒杯中抬起头来,问了一句。
“着急咱们的朋友到现在只喝了罚酒,这开心尽兴之酒却是一点儿没喝!”
汤中松说道。
刘睿影没有理他。
只觉身后一阵香风袭来。
待他一转身。
一位女子已经姗姗然坐在他身侧,手上端着一杯酒。
刘睿影看到这名女子虽也是明艳的不可方物,但周身上下却有一股出尘的气息。
头上戴着一朵春花做装饰。
配上这峨眉与蝉鬓。
怕是立在花丛中,就连那蜂蝶都能错认了。
“公子!”
这姑娘双唇微张,淡淡的吐出两个字。
刘睿影茫然中接下了酒杯,仰头饮尽。
“怎么样,刘省旗快乐否?”
汤中松问道。
这句话却是他俩初次相逢时,在帐中饮酒的切口。
“乐也,乐也!”
刘睿影说道。
他自是听出了汤中松话中的端倪。
便也用了当时的切口如此回答。
只是他看到汤中松脸上含笑,双眼清澈。
却是没有了一丁点儿忧愁之感。
刘睿影心下稍安。
觉得自己这位朋友,算是慢慢从那阴影中走了出来。
人总是会流连于昔日的辉煌而无法自拔。
其实最让人受不了的,往往都是昔时与今日的落差。
“公子从哪儿来啊?”
这姑娘接过刘
睿影手中喝空的酒杯问道。
“你看我像从哪里来的?”
刘睿影问道。
他忽然想起当晚在集英镇的祥腾酒家中。
张学究说每个地方的人都拥有一种无法抹去的特质。
不自觉的,想要试试这青楼女子的眼力。
“至少不是从我们博古楼而来。”
这姑娘说道。
这句话回答的倒是颇为巧妙。
天下之大,除了博古楼之外,来处去处都多着呢。
但如此一说,倒是点破了刘睿影这外来之人的身份。
“敢问姑娘如何称呼?”
刘睿影问道。
“轻浅。”
姑娘说道。
“浅吟清唱,倒是颇有一番情趣。”
刘睿影说道。
“公子不妨猜猜看,我是从哪里来的?”
轻浅问道。
“你也定不是从这博古楼而来。”
刘睿影笑着说道。
没想到此话一出。
这轻浅姑娘却是拉下了脸。
一言不发的,把本该给刘睿影倒的一杯酒,自己饮尽了。
“公子,这机巧之言第一次说,可以当个乐子。第二次再用,难道您不觉得有些乏味吗?”
轻浅说道。
刘睿影被不疼不痒的说了一句,心下也是有些觉得丢了面子。
但这风月场中的大多都说些香艳话。
别人给你一颗软钉子吃,你要是想找补回来,也得用同样的软钉子怼回去。
只是刘睿影来这样的场合次数实在有限。
对这其中的门道并不像汤中松那般熟识。
况且这轻浅姑娘的似乎带着些许轻薄的愁怨。
让刘睿影不得不加上了几分小心。
却是无法像汤中松那般洒脱。
“我却是不知公子是从何方而来,大公子一身杀伐之气仍未消散,怕是用这酒杯有些不太陪衬。”
轻浅说道。
刘睿影瞳孔骤然一缩。
直勾勾的盯着轻浅的面庞。
但是轻浅却不以为意。
依旧自顾自的到了一杯酒饮尽。
随即吩咐仆从去取了一只玉碗。
这话一出。
却是满座的喧闹都有些寂静。
杀伐二字可不是该出现在这温柔乡里的。
况且刘睿影本就晚到了许久。
如此两边一映衬,如何不能让人生疑?
“我辈江湖儿女,各个铁血真性情。若是没了这杀伐之气,岂不是让人笑话软弱无能?”
刘睿影笑着说道。
虽然他遮掩搪塞的极好。
但他看到常忆山已经放到唇边的酒杯,却是稍微顿了顿才喝进去。
“我说的这杀伐之气,可不是公子口中的江湖豪迈。再说了,难道非要纵马仗剑走天涯才算是江湖儿女吗?”
轻浅说道。
随即往那只玉碗中倒了满满一碗酒。
双手捧着,缓缓送到刘睿影眼前。
“那你说如何才算是江湖儿女?”
刘睿影问道。
轻浅并不回答。
只是又将手中盛满酒的玉碗朝前再进了些许。
“佳人奉酒,你还磨蹭什么?”
汤中松在一旁煽风点火的说道。
“喝不下我帮你啊!”
酒三半也跟着起哄。
“非要我喝完这碗酒,你才肯说?”
刘睿影并不理会那二人的打岔。
他接过了玉碗,对着轻浅说道。
“公子您有您的江湖,但在这明月楼的一亩三分地何尝又不是江湖?您的江湖想必也有它的规矩。然而这明月楼的规矩,就是说话必得先喝酒。”
轻浅说道。
刘睿影叹了口气。
他确实不想在一开始就喝这么多酒。
因为他连番战斗之后腹中饥饿,从落座到现在却是连一口菜都没吃上。
但是他又着实想听听轻浅把话说完。
所以这酒,不喝也得喝。
刘睿影小口嘬饮着把这一碗酒喝尽。
只求它慢些下肚。
让自己不要醉的太快。
喝尽后,刘睿影正准备举箸夹菜。
却又被轻浅用一指按住了手背。
“江湖儿女自然就是江湖儿女。人生何处不江湖?人生何处无儿女?凑到一起可不就是江湖儿女?”
轻浅说道。
刘睿影有些无奈。
这话虽然没错。
可是说了却等同于没说。
一想到自己喝了那么大一碗酒,却就换了这么一个答案,
刘睿影就觉得自己很是亏得慌。
“轻浅姑娘所言极是了,在下佩服!敬你一杯!”
汤中松起身举杯说道。
“不敢,您要敬酒,还是多敬敬您的这位朋友吧”
轻浅说道。
“我和他自是要痛饮狂歌的,只不过我们之间差不多都是些飞扬跋扈的话,却是没有姑娘说的这番别有韵味。”
汤中松说道。
“方才听您说看,要让他喝上开心酒。只是我觉得这位公子身上的杀伐之气若是不能消散几分,怕是今晚都没有一口酒开心。不如咱二人同心协力,先帮他一把?”
轻浅说道。
言罢先是给刘睿影重新满上了一碗,接着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起身后和汤中松遥相呼应,却是齐齐对着刘睿影而来。
“兄弟我是想帮你分担些许的,但这姑娘不从,我也是没得办法!”
汤中松借着碰杯之机,贴着刘睿影耳语道。
“你这风流阵中的急先锋还有怵头的时候?我看你是巴不得如此!”
刘睿影没好气的说道。
“先干为敬!”
轻浅压着酒杯口,冲着二人一示说道。
刘睿影本想再和汤中松多说几句。
却看到他已撤回了身子,开始饮酒。
无奈之下,看着碗中澄澈的酒汤。
他也只好硬着头皮,喝了下去。
只是这一碗他没有再小口酌饮。
反正事已至此,只能顺其自然。
酒场中可没有战场上的那些机变灵巧。
唯有实打实的一口口喝下去,才是真道理。
第一百零七章 浓墨场中颠倒豪杰【二】
明月楼的主人叫做今朝有月。
这不是绰号。
而是实打实的名字。
因为他就姓‘今’。
今天的今。
但是这名字却很是不通。
因为‘朝’是不会有月的。
况且常言都道今朝有酒醉今朝。
可是这对于明月楼的主人而言,今朝一定是有酒的。
因为明月楼一定有酒,而且一定有人在喝酒。
酒天天都有。
月可不一定。
今朝有月从不喝酒。
但是一定会在明月夜的时候,躺在明月楼的房顶上看月亮。
今天没有月亮。
所以今朝有月很是无聊。
明月楼总共有五层。
最上层只有他自己一人。
而且从来没有外人上去过。
平日里他整日整日的待在第五层中,没人知道他在做些什么。
但是今天,他却是破天荒的下楼了。
因为他要见一个人。
但正当他走到楼梯口时,却发现楼梯口处却站着一人。
这人并不是他想见的人。
今朝有月也并不认识他。
一时间,他有些不悦。
因为这第五层他三令五申,不允许任何人上来。
但是现在却有人站在了自己的面前。
“你是谁?”
今朝有月问道。
此人并不回答。
只是静静的看着今朝有月。
今朝有月被这人看的心里发毛。
凭借他多年在这博古楼中摸爬滚打的经验,他知道此人怕不是个善茬儿。
“您要是有事的话,我们可以进屋坐下谈谈。”
今朝有月说道。
随即微微侧过了身子,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此人也并不推诿。
就这么直挺挺的走进屋去,继而大马金刀的坐在今朝有月的位置上。
今朝有月看在眼里,气在心里。
但他的脸上却是没有表现出来一丝一毫。
“敢问英雄尊姓大名?”
今朝有月走上前去拱了拱手问道。
这世上的人,无非就是三道。
黑道。
白道。
灰道。
今朝有月自认为他自己不算全黑,但也不够纯白,所以当属灰道。
但眼前这人确实让他有些摸不准脉门。
要说他是来砸场子的,今朝有月不相信。
因为整个博古楼怕是还没有人敢在明月楼撒野闹事。
虽然他只是个生意人。
不修武道,也不念书。
但是他有钱。
不管哪一道,有钱总是能办成很多事情。
包括请武道境界极高的人来保护自己。
现在他和这人所处的房间里就有五个这样的人。
全部都是地宗境修为。
这也是他敢于把此人请进屋中的依仗。
今朝有月雇的人都很奇怪。
无一例外全都是江湖上名声最为不好的哪一类。
因为今朝有月觉得,名声太好的人,一定过于爱惜自己的羽毛。
他们首先不一定会因为自己的金钱而动摇。
其次一定不屑于帮助自己做一些脏活。
酒鬼赌徒不属于此列。
所以他请来的这五位高手全都是如此。
不过没有酒鬼。
只有赌徒。
而且是负债累累的赌徒。
只有这样的人,才会因为金钱而死心塌地的被拴在这明月楼的第五层。
今朝有月对该花的钱,一向都很大方。
这五人对自己获得的报酬很满意。
今朝有月也觉得他在明月楼的第五层极其安全。
这倒真是个双全之法。
“初次见面,略备薄礼,还请英雄笑纳!”
今朝有月打开房中的一个橱柜,从里面拿出一个小木盒递过去说道。
他很聪明。
在递过去之前就已经把木盒打开。
里面码着整整齐齐的一叠银票。
每一张的面值都是两千两。
如此一盒,怕是有数万两之巨。
今朝有月的橱柜中还有许多个如此的盒子。
想必是早就准备好的。
生意人就是生意人。
只要是能用钱摆平的事情,一定不会想到动武。
并非是他没有血性。
而是他极为遵守‘和气生财’四个字。
一动手,未免就伤了和气。
伤了和气,如何还能来财?
今朝有月能把生意做得这么大,钱赚的这么多。
就是靠他这能屈能伸的为人,和一张能说会道的嘴巴。
伸手不打笑面人。
只要话说得到功夫,银两又使得足。
还没有什么事是能真正把今朝有月为难住的。
没想到,今天却是不那么走运。
今朝有月递过去后,此人连盒子看都不看,依旧是直勾勾的盯着他。
今朝有月无奈,只得把盒子放在了桌上。
他想过对方或许是嫌钱少。
但他却不愿意再拿出一个盒子。
原因很简单。
是个人,谁能没点脾气?
今朝有月虽然圆滑世故。
但终究也有自己的底线。
现在这人,已经超过了自己的底线。
所以今朝有月挺直了背,在此人的对面也大马金刀的坐了下来。
他轻轻的拍拍手。
五位高手骤然现身。
站在今朝有月的身前。
今朝有月看着这阵势,满意的笑了笑。
但此人依旧不为所动。
反而拿起桌子上的纸笔写起字来。
“轻浅?”
今朝有月看着纸上的字,读出了声。
此人微微点了点头。
原来他是个哑巴。
不会说话。
“英雄若是来找轻浅姑娘的话,今天怕是不过赶巧。她已经有约了。”
今朝有月说道。
只要对方有求于自己,那便万事好说。
怕就怕对方始终一言不发。
现在既然对方已经开口,今朝有月心中也暗自怅然了不少。
脑袋里紧绷的那根弦也松了几分。
“现在。”
此人
又在纸上写下了两个字。
今朝有月眉头微皱。
眼前这人不知什么来路。
但看到他如此有恃无恐的样子,恐怕也不会是位小人物。
可是轻浅现在正在作陪的主,可是常忆山。
这是自己绝对不能得罪的人。
两方相较,取其轻。
“现在怕是不行。英雄若是明天还有时间,在下定当给您第一个安排。”
今朝有月说道。
此人听后脸上毫无表情。
只是用笔在纸上又画了个圈。
把‘现在’;两个字圈在里面。
似是在强调。
“现在没得商量。起码还有个先来后到吧?”
今朝有月说道。
随即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这便是下了逐客令了。
今朝有月背着手,转过身去。
剩下的事,自有那五人帮他解决。
过了片刻,今朝有月觉得身后太过于安静,便又再度转过身来。
但眼前的一幕,却是让他连尖叫的力气都没有了。
人在极度的恐惧之下,倒是会变得异常安静。
看上去就像一只刚刚吃饱的小兔子似的。
异常乖巧。
今朝有月看到自己花大价钱请来的五位高手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但地下却流出了五道血线。
这五道血线从五人的喉间流出。
顺着前胸流到大腿,接着又从裤脚落在地面上。
五道血线流出去不远便汇聚成了一道。
一道由鲜血聚成的小溪。
今朝有月不知道刚才这片刻发生了什么。
为何自己这五位平日里无往不利的高手,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就这样站着死去。
他也不懂武功。
但他还是能知道这五人已经死了。
而杀他们的人,就是眼前这位哑巴。
什么人才能在一瞬间,不动声色的杀死五位地宗境的强者?
今朝有月不敢去想想。
一瞬间,他只想求饶。
因为他不想死。
因为柜子里还有很多钱没有花完,还有很多奢华靓丽的衣服没来得及穿。
他还没有去过东海。
也没有去过漠南。
还有太多太多的生活等着他去享受,
所以他不想死。
但地上的血溪。
面前五具站立的尸体。
去也是让他连求饶的词句都憋不出来一句。
今朝有月看了看那人的手。
发现他的手上依旧拿着一支笔。
就是方才用来写字的,普通的笔。
只不过笔尖的毛已经被鲜血浸染了个通透。
他竟是用这支笔柔软的笔尖杀死了五位地宗境的高手。
此人轻轻的甩了甩手。
几滴血花落下。
他似是要将这笔尖上多余的鲜血甩掉。
甩掉之后,此人对着今朝有月招了招手。
示意他靠近些。
今朝有月不想靠近,但他害怕若有一句不从,自己也会变成一具站立着的尸体。
地下的血线便会增加一道。
那血溪,也会变得更加壮阔。
待今朝有月靠近之后。
这人用笔在被圈起的‘现在’二字下方又加了一横。
这道猩红的横。
刺的今朝有月眼睛胀痛。
虽然银票上也有朱砂印章。
但朱砂毕竟不是鲜血。
是没有这般耀眼夺目的。
“现在现在!轻浅现在正在陪常忆山喝酒!你可以看不起我,但你能得罪得起常忆山吗?”
今朝有月咆哮的说道。
这不是愤怒。
而是恐惧。
从一出门在楼梯口被此人盯着看开始,一直到现在累积起来的恐惧。
“知道了”
此人在纸上又写下了这三个字。
只不过他的‘了’字写得很瘦很长。
乍一看上去,就像是一个人悬梁自尽了似的。
他把纸笔递给今朝有月,随即离开了屋子。
今朝有月不敢回头。
直到耳边传来那人“咚咚咚”的下楼声,他才扑通一下瘫软在地,也顾不得衣襟的下摆浸在了血中。
今朝有月觉得喉咙中干渴异常,竟是头一遭的想要喝酒。
————————
雅间中。
刘睿影因为被强行灌下去了不少酒,这会儿却是游戏而上头。
喝酒之人最忌讳空腹。
更忌讳喝急酒。
可是今晚刘睿影却是把这两种忌讳都犯了。
这会儿他刚刚走出雅间,借故说自己要小解。
实则是想出去溜达溜达,散散酒气。
“这轻浅……着实不轻也不浅。”
刘睿影在心里如此想道。
这时,他突然听到一阵骚乱。
那名刚刚威逼过今朝有月的神秘人,正在闯进一个一个雅间。
刘睿影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但看样子,是在找人。
明月楼的仆从出面阻拦。
因为能坐进这雅间儿中的人,非富即贵。
却是连明月楼也开罪不起。
但这神秘人却是丝毫不留情面。
一抬胳膊,就把那几名仆从荡开。
前几个雅间的人,倒还算温和。
以为只是有人走错了,并未深究。
直到有一人拽住这神秘人的袖子,把一壶酒从他的头上浇下去。
局面就彻底变了。
今朝有月把门关的死死的。
虽然他知道下面定会被这神秘人掀起一场血雨腥风。
但有什么能比自己活着更加重要的事?
眼不见心不烦。
但是今朝有月花费了大半生追求的‘和气’,却是被在今夜被尽数打破。
“你也不看看大爷是谁?闯我的雅间,你有几条命?”
雅间中一人还在如此叫嚣着。
但这神秘人是个哑巴。
本就说不出来话。
只能以沉默应对。
他看了看桌上的筷子。
伸手一抄。
一双筷子神不知鬼不觉的就被他握在手中。
也不管脸上还在流淌着的酒水。
便把这一双筷子对着叫嚣之人的鼻孔插了进去。
间中的人尖叫着涌出。
刘睿影看情况不对,准备回雅间中提醒一下大家。
谁知这神秘人竟然来去如风。
一转眼,竟是抢在了刘睿影的前面。
他推开了刘睿影所在雅间的门。
看到轻浅正背对着门坐着。
他上去拉起轻浅的手腕,就要带她离开。
没想到,却是被常忆山用酒杯将他的手死死的扣住。
“朋友,这样未免有些不礼貌吧?”
常忆山淡淡的说道。
神秘人张开嘴,用手了指了指。
常忆山看到他的口中空空荡荡。
原来他不是哑巴。
而是因为舌头不知为何,被人割去了。
常忆山面色一凝。
从袖筒中拿出自己的砚台,放在桌上。
神秘人领悟了常忆山的意思。
伸手沾着墨汁在桌面上写道:
“我要带她离开。”
“轻浅是明月楼的人,你如何能带她离开?”
常忆山说道。
他不觉得有人能把明月楼的姑娘强行带走。
况且看他的样子,也没有要给轻浅赎身的意思。
神秘人又伸手沾了点墨汁。
把方才写的那句话圈了起来。
还在离开儿子的下方画了一道横线。
“不能让他走!”
刘睿影闯进雅间内说道。
“出了什么事?”
常忆山问道。
“他杀了人。”
刘睿影说道。
虽然人是死在明月楼中。
但不管怎样,一旦死了人,却是就和博古楼有关系。
常忆山不能袖手旁观。
神秘人一看刘睿影阻拦自己。
眼中凶光毕现。
反手将先前常忆山用来扣住他的酒杯朝着刘睿影掷去。
刘睿影匆忙躲闪。
却是把门口让出了一条缝隙。
神秘人见出路已通,便拉着轻浅想要夺路而逃。
他也不是傻子。
自然能看得出来这雅间里坐着的人都不是能让他随意拿捏的。
但就在这时,轻浅却甩开了他的手。
“我不认识他。”
轻浅看着常忆山说道。
“但看着样子,他似乎认识你。”
常忆山说道。
神秘人看着轻浅说不认识自己,眼中竟是有泪光闪烁。
刘睿影看到他的两片嘴唇正在不停地哆嗦。
显然轻浅的一句‘不认识’让他的内心受到了巨大的创伤。
神秘人张了张嘴。
看样子,是努力的想要说出话来。
但无论他如何使劲。
却只能咿咿呀呀的从喉间发出一些怪声。
却是连一个字都分辨不出来。
“朋友,无论你有什么理由,但你身上背着人命。我也不能就这样你这样离开。”
常忆山说道。
于公于私,他都得管。
于公,这是在博古楼的地界上。
于私,他和明月楼的主人今朝有月私交甚笃。
常忆山指尖轻点砚台。
砚台中的墨汁犹如一道匹练般腾起。
化作一条链锁,朝着神秘人奔去。
神秘人二指一掐。
竟是把常忆山的这条墨链从正中央掐断。
墨链失去了劲气的支撑重新化作墨汁掉落下来。
尽数落在了轻浅的身上。
神秘人一看轻浅的衣服被弄脏。
顿时变得手足无措起来。
甚至牵着自己的衣袖想要去给她擦擦干净。
常忆山抽准这个时机。
一掌拍在神秘人的肩头。
这一掌看似没有任何声势,软软绵绵。
但却在手掌和神秘人的肩头接触的一瞬间释放了磅礴的劲气。
神秘人被这一掌的突袭打的肩头一沉。
连带着半边身子都朝着一侧倾斜下去。
但只有一瞬的功夫。
他却是又重新立直了身子。
常忆山的脸上露出一股不可思议的表情。
方才这一掌他没有尽全力。
但照理说也能将他的半边肩头击碎才对。
可是这神秘人却硬生生的抗住了自己这一掌。
看样子,并没有多大的损伤。
若不是常忆山趁他不备,出手迅疾。
或许让这神秘人肩头一沉的机会都没有。
“这是什么功法……”
刘睿影看在心里,惊在心间。
他知道修武者有一个流派。
他们的体内不生阴阳,因此也就不练劲气。
但却日复一日的压榨自身**的极限。
以此来寻求最为强悍的气血之力。
这神秘人似乎就是如此。
他的**已经远超凡人。
就算常忆山拼尽全力出掌,似乎也能用他坚实的**抗下。
这样的武技功法除了漠南的蛮族以外,很少有外人修炼。
但这神秘人明显不是漠南的蛮族。
刘睿影看到他的周身隐隐腾起一圈红光。
这是气血之力修炼到极致之境的体现。
神秘人单手一挥。
不带一丝劲气。
纯粹靠着手掌扇出的掌风,便把一桌酒菜全都刮的乱七八糟。
汤中松躲闪不及。
一盘上汤干丝却是正正的落在他的怀里。
汤中松一激灵。
酒劲上头。
当即拔剑朝着神秘人刺去。
神秘人不闪不避。
空手相迎。
伸手握住了汤中松的剑刃。
接着手腕一扭。
竟是把这柄精钢铸成的宝剑如葱般扭断。
常忆山心知遇到了硬手。
当家朝着众人连使眼色。
但雅间里位置狭小。
神秘人却是又站在了门口处。
一时间,众人也无处可去。
只能如此戒备僵持着。
神秘人看了看轻浅,从怀里掏出一方巾绢递给她。
轻浅结果巾绢。
打开一看后,发现里面写着一首词。
“春秋无影难安眠,光阴流转几多年。料峭寒风吹窗断,怅然,昔时沧海化桑田。雪冰雨晾贪欢晌,归往,不知君心去何边。寂寞夜风渔歌长,痴望,玉钗白头立人间。”
第一百零八章 浓墨场中颠倒豪杰【三】
神秘人本以为轻浅看到这张巾绢上的词,会有所感触。
没想到轻浅却转手把这一方巾绢递给了常忆山。
“常大师,如果这人是杀人凶手的话。此物能不能算是证据呢?”
轻浅问道。
常忆山迟疑了片刻,伸手接过了巾绢。
“我不懂这些,但此物也算是与当事人有关。你确定要把它交给我?”
常忆山问道。
刚才轻浅打开巾绢的时候,常忆山也看到了上面写的这首词。
不知是不是眼前这位神秘人所写的。
但常忆山却从中看出了四个字。
情比金坚。
若真是这位神秘人所作。
却是没人想到在他这般粗狂的外表下竟然还有如此细腻的心思。
神秘人眼看自己送给轻浅的巾绢落在了常忆山手里。
顿时目眦尽裂。
周身红光大盛。
绽放出来的气血之力却是更胜前刻。
运用气血之力的武修,性格秉性也要比旁人更加狂躁。
刘睿影心中焦急万分。
并不是他对这神秘人束手无策。
而是这雅间中的空间着实太小。
无论什么招式功法都难以施展开来。
何况方才常忆山的两招武技都被对方轻易的化解。
相较于他和轻浅之间的恩怨。
刘睿影更在乎的是在座的他的朋友们的安危。
他下意识的往赵茗茗身边靠了靠。
侧身挡在了他的身前。
赵茗茗显示一愣。
继而微微一笑。
糖炒栗子则更是明目张胆的对着自家小姐竖起了拇指。
只不过她在竖完大拇指后,忍不住的伸出舌头舔了一口自己的虎口。
这一幕落在汤中松的眼里。
让他眉头紧皱。
赵茗茗伸手拍了拍糖炒栗子的胳膊。
其中的安抚之意不言而喻。
刘睿影想要出剑。
但是他的剑太长。
一旦出剑。
不但是这个雅间要遭殃。
甚至整个明月楼都会受到波及。
他们不知道刚才在五楼发生了什么。
所以也不敢轻举妄动。
就在这时,常忆山的耳朵略微颤动了一下。
“师侄,可否帮我个忙。”
常忆山开口说道。
即便是在此等紧要关头。
常忆山依旧是不温不火。
“师叔但讲无妨。”
刘睿影说道。
“拿住他!”
常忆山伸手指了指神秘人。
柔柔的一指伸出。
一道劲气从指尖绽放。
金黄色的光宛如一颗大星从空中坠落。
飒沓摇曳。
看似极慢。
但转瞬间便贴近了神秘人周身的红光处。
“啪!”
常忆山这一指是动了真格。
金光至。
气血消。
神秘人方才中掌的肩头出现了一个血洞。
他的嗓中传出一阵低哑的嘶吼。
眼里燃气熊熊兴奋之意。
刘睿影暗道不好。
修炼气血之力的武修,最愿意见到的便是血流成河,尸横遍野的场景。
这血,若是出自旁人身上还好。
但现在却是从自己的肩头汩汩流出。
如何不能让他更加狂躁?
“借剑一用!”
刘睿影转头朝着欧小娥说道。
欧小娥霎时间反应过来,扯开自己外罩的男装,抽出欧家紫荆剑扔给刘睿影。
刘睿影接过紫荆剑,些微打量了一眼。
觉得这欧家的紫荆剑的确是卓尔不凡。
拿在手上虽不显得那么有分量。
但一股浑然圆融的气息却从手掌中传入身体。
剑者。
剑即秉性。
剑即人心。
刘睿影感受到次精简上传来的豪放与霸道之气。
心中不由得暗自一乐。
看来这欧小娥倒真是位表里如一的人。
不但吃菜要加辣,喝酒要浓烈。
就连用剑也是如刀锋般,当仁不让。
无人能与之争锋。
“你俩稍微退后些。”
刘睿影低头对着赵茗茗说道。
糖炒栗子一听这话却是不乐意了。
他刚要发作,却听到自己小姐应了一句:
“自己小心!”
刘睿影听到这句关心。
顿时信心大增。
先前的酒气尽皆化为了豪情。
正所谓半生酒气,金戈铁骑。
莫过于如此。
虽然此刻不是广袤无垠的平原战场。
没有千军万马之兵。
也没有隆隆战鼓催阵。
但与斗室之间,立于高手对面。
岂不是更加惊心动魄?
神秘人扭动了一下肩头便止住了流血。
他用手沾了沾衣襟上渗透的鲜血。
往口中尝了尝。
继而脸上浮现出一抹邪笑。
刘睿影蹲底了身子。
朝着神秘人的膝盖处出剑了。
因为常忆山只说了拿住他,而并不是杀死他。
拿住的本意就是限制住对方的行动。
人之身体,浑身上下,自是没有膝盖更能限制住人的活动的。
所以刘睿影才会选择朝着此处出剑。
剑未到。
神秘人一条腿已经抬起。
刘睿影不得已只能上挑剑尖,以求此剑不落空。
没想到神秘人却是一脚踢翻了桌子。
雅间内顿时狼藉一片。
竟是要比先前更加混乱。
神秘人在大家慌乱之时把目光转向了刘睿影。
继而用蛮力一拳破开了雅间的墙壁,冲出了明月楼。
就连那鹊桥的护栏,竟是都被他这一路风雷而断裂了一块。
刘睿影身形不敢怠慢。
犹如鱼跃龙门,紧追而出。
外面又下起了雨。
刘睿影看着落雨,心里很是无奈。
早知道如此。
先前何必特意回去换过衣服?
只片刻功夫,刘睿影又被淋成了落汤鸡。
只不过擦干净的靴子,还未沾染泥垢。
早前雨。
下的很是激烈。
但现在却是温柔了很多。
细细密密的像一张纱绸般飘落而
下。
神秘人站在街中央。
竟是也不逃走。
他的目光依旧停留在明月楼内。
似是要再看轻浅最后一眼。
身上的气血之力没有因为雨水而有所减弱。
反倒是雨水落在他的身上,瞬时便被蒸发。
让他整个人都笼在一层雾气中。
飘飘渺渺,让人看不真切。
“我认识你!”
刘睿影的耳边骤然出来一道圣贤。
常忆山站在自己的身旁。但这道声线明显不是出自他的口中。
唯有眼前的神秘人才会如此。
刘睿影不知该作何回答。
依旧持剑立于雨中。
“中都见。”
又一道声线传来。
“师叔!他要走了!”
刘睿影说道。
常忆山身形飚射而出。
一方砚台悬在身侧,枝附影从。
明月楼中发生的一切。
今朝有月全都了然于胸。
因为他此刻正在明月楼一处不起眼的通街角门处看着长街上发生的一切。
他的手上拿着一把算盘。
一把很普通的木质算盘。
但每一颗珠子却都是用最为上等的佛手翡翠做成的。
雨水落在这些算盘珠上,不会有丝毫的停留。
在空中什么样儿,落下了还是什么样儿。
打个滚,就滑落了。
今朝有月收回了目光。
低着头。
静静的看着落在算盘柱子上的雨滴。
突然间。
他抬起了右手。
把这算盘打得飞快。
那一个个珍贵的由佛手翡翠制成的算盘珠,在他的手下噼里啪啦作响。
没人知道他在计算什么。
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在计算落在自己算盘上的雨滴到底有多少颗。
这如何能算得清?
若是说出去,旁人一定会以为今朝有月是被吓傻了。
这会儿只能站在角落里,乱七八糟的拨弄算盘。
但今朝有月自己知道。
他不但会算。
而且能算的很清楚。
连一颗雨滴都没有漏掉。
想要算清这些落雨。
不但手上要快。
眼睛也要准。
手随眼动。
在眼睛看到的刹那,手上就要在算盘中打出来。
这样才能算得清。
可是今朝有月只是一个普通的商人。
他是如何练出这般非凡的眼里和手速?
没有人知道。
他也从来没有在旁人面前显露过这般本事。
算着算着,他便已不单单是在算着落雨了。
他算的是自己在今晚雨夜中的一切得失。
但他的速度却明显慢了下来。
因为雨点好算。
毕竟是死物。
但得失二字自古就难有分说。
饶是今朝有月这把精明的生意人,也很难算得清。
他微微的叹了口气。
抬眼再度看向长街中。
常忆山的砚台一分为二。
从左右两边把神秘人牢牢夹住。
神秘人伸直了双臂。
把左右的砚台撑住。
一时间,二人却是再度陷入了僵持。
“师叔可有把握?”
刘睿影问道。
“没有。”
常忆山回答的极为干脆。
刘睿影心觉不可思议。
常忆山明明已经全力出手了,怎么会对这神秘人已然没有任何把握?
“此人的气血之力旺盛异常……说来不怕你见笑,却是我平生未见。”
常忆山说道。
刘睿影对修炼气血之力的武修仅仅是有所耳闻,却是并不熟悉。
所以他心中也没有一个尺度来衡量。
“你可知道漠南的蛮族部落?”
常忆山问道。
“略知一二。”
刘睿影说道。
“此人一身气血修为,不下蛮族部落之盟主!”
常忆山说道。
“难道他是漠南之人?”
刘睿影问道。
“功法武技是,人不像。”
常忆山说道。
这是一句很让人玩味的话。
功法武技可以说是一个武修身上最明显的特质。
但功法武技却是人人可学。
即便你不是博古楼的人,也总是会有办法能学到博古楼的‘和一道’功法。
就好比中都查缉司的‘太岁剑’也曾被流传于江湖上一般。
“我这砚台强度有限。即便是用劲气加持,怕是最多也只能维持一盏茶的功夫。”
常忆山说道。
刘睿影点了点头。
但心里却不以为然。
这砚台自然是常忆山的兵刃。
刘睿影不相信堂堂七品黄罗月,问道七圣手之一的常忆山的兵刃竟会如此脆弱。
但既然常忆山如此说来。
刘睿影只能点头应下。
只能把这一切归咎于,常忆山有他自己的考虑。
果然。
还不到一盏茶的功夫。
神秘人便挣脱了常忆山砚台的束缚。
只见他一个起落。
继而潇洒转身。
对着常忆山张了张嘴。
虽然神秘人没有舌头,吐不出清楚的字眼。
但刘睿影还是从他唇齿间的动作中看出他说的是“承让”。
刘睿影瞬时便明白过来。
常忆山无非是碍于这明月楼的面子,才出的手。
但也是出工不出力。
装装样子罢了。
只是他们二人不知。
这一切都被今朝有月看在眼里。
他还没有离开。
依旧站在那个角门旁边。
此刻他却是有些咬牙切齿。
心想这些文人平时便宜没少占,自己与他们相交,也绝对担得起‘义气’二字。
况且这么多年也没有麻烦过他们什么事情。
到如今,却是常忆山也要如此敷衍自己。
怕是还当他看不出来。
今朝有月攥紧了拳头。
想要压住心头腾起的怒火和无奈。
但是这情绪一旦上来,想要再下去可就难了。
和生病的道理一般无二。
病来如山倒。
病去如抽丝。
今朝有月眼见这人把明月楼祸害了个
从上到下,却是如何还能容忍?
心念一起。
却是再度拨弄起了算盘。
他拇指一推。
食指一压。
两颗佛手翡翠制成的算盘珠子便撞击在了一起。
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但在这个雨夜,却是并不明显。
落雨阻拦住了这一声清脆的传播。
以至于刘睿影和常忆山都没有听见。
但这两颗珠子刚一碰上。
刘睿影便看到已经远去的神秘人骤然一顿。
紧接着便朝左边歪了下去。
继而摔倒在地。
“师叔……这?”
刘睿影开口问道。
他也想清楚了其中的门道。
皇上不急,太监何须着急?
只要常忆山持得住劲,端得住架子。
刘睿影便之在一旁摇旗呐喊。
常忆山微微侧目朝后方瞥了一眼,说道:
“上去看看。”
刘睿影可以感觉到他心中的迟疑。
但这一变故着实令人大惊失色。
究竟是谁能在两人四目注视之下,神不知鬼不觉的行如此暗算之事?
这下却是把常忆山推到了风口浪尖。
因为他本已存心让对方离去。
但现在,却是不得不再度起身上前去一探究竟。
只不过常忆山走的极慢。
也可以说是稳健。
他迈出的每一步都极为的平缓,标准。
微微抬腿后,脚跟先着地。
继而脚掌朝前一滚。
而足尖发力抬起。
正常人走路时不会如此讲究的。
这般行走,却是像极了戏子迈的台步。
“背后暗算……”
常忆山走着走着,突然间停住了脚步。
因为他的耳边也传来了一道声线。
他知道。
这条声线的源头是那侧跪在地的神秘人。
“不是我。”
常忆山说道。
“我知道不是你。”
神秘人再度传来声线。
“但无论是不是你,我都算在你头上了。”
神秘人接着传音说道。
“无妨。”
常忆山回答道。
神秘人以手撑地缓缓站起。
雨在将地面上的血迹冲洗干净之后,渐渐停了下来。
“这场雨,是一直下到现在,还是中途曾有过中断?”
刘睿影在心里想到。
若是这雨今夜不停。
是否预示着今夜的血殇依旧尚未结束?
现如今,这雨却是停了。
是否又能证明一切已然停止?
但刘睿影却是希望这雨再多下些时候。
能够把这世间再涤荡的透彻几分。
他站在距常忆山几步之遥的地方。
没有再上前一步。
虽然他很好奇二人在交流些什么。
不过与人方便,与己方便。
若是贸然冲锋在前,怕是让谁都不会方便。
刘睿影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转头一看。
却是今朝有月从阴影里现出身来。
他左手托着那翡翠算盘。
右手撵着一颗算盘珠子左右搓动。
脸上带笑。
步伐轻快。
竟是有写春风得意之感。
今朝有月看到刘睿影之后,纳头便拜。
若不是他的膝盖没有打弯,刘睿影险些以为他要给自己跪下了。
“多谢英雄!若不是您仗义出手,今日还不知该如何收场才好!”
今朝有月声音颤抖的说道。
同时紧紧的抓住刘睿影的双手。
一抬头。
刘睿影看到他热泪盈眶。
脸上还有些许水迹。
让人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痕。
“不用客气!”
刘睿影说道。
他不认识今朝有月。
但能从他的语气和穿着打扮中看出,这人一定是和明月楼有关,说不定还是一位管事。
“在下明月楼掌柜,今朝有月!”
今朝有月感慨过后,用衣袖轻轻沾了沾眼角后说道。
“久仰久仰!”
刘睿影拱手作揖,说着场面话。
事实上,他哪里听说过今朝有月这人?
若是听说过。
他便一定不会忘记。
因为如此奇特的名字。
怕是换了谁也不会忘记的。
“敢问今楼主,这人和轻浅姑娘是和关系?”
刘睿影问道。
“不敢……博古楼除了狄楼主以外,没人敢自称楼主的。您叫我一声掌柜的,已经是给足我面子了!”
今朝有月极为谦卑的说道。
“您说的我也很是纳闷儿……但据我了解,轻浅在这里只配客人喝酒,却是私下里都没有什么接触。平时就连这明月楼却是也没有迈出过半步。在下着实不知,她从何处惹上了这样的仇家。却是把明月楼也给牵扯了……”
今朝有月说完便重重的叹了口气。
不过,刘睿影却从他的话中找到了两个很是敏感的字眼。
仇家。
今朝有月怎么就敢断定此人是来寻仇的呢?
况且看这神秘人在雅间儿中的表现,根本不似和清浅有仇。
相反,却是有情。
至于这情有的是哪种,又有多深,怕是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
“常大师,今夜多谢了!”
今朝有月对着常忆山说道。
那神秘人已然不见了踪影。
刘睿影并不知道他们二人最后是如何交涉的。
但他能想清楚的是,常忆山也不愿意为了明月楼而无故得罪一位如此的强敌。
明月楼不是博古楼。
虽然常忆山很喜欢明月楼的环境与姑娘。
但这并不代表它是不可取而代之的。
没有了明月楼或许还有朗日楼,银星楼。
自己只是吃了些今朝有月的酒饭。
还远远没能到给他卖命当枪使的地步。
“今晚事发突然,却是没有意料与防备。不过各位英雄暂且留步,长夜漫漫,咱们再续嘉华!全部免单!”
今朝有月朝着四下里抱拳说道。
随即吩咐着明月楼中的仆从尽快收拾停当。
刘睿影看常忆山背着手再度走进了博古楼。
便也跟着一道儿回去。
只等着明月楼内添酒回灯重开宴。
第一百零九章 浓墨场中颠倒豪杰【四】
今朝有月却是没有带着刘睿影等人回到雅间之内。
而是一层层上去,直接步入了第五层的房中。
先前空荡荡的房子,不知何时,已经安置好了一张巨大的圆桌。
上面的菜品和常忆山点的一模一样。
酒一壶不少。
姑娘也一个不少。
一瞬间,刘睿影有些恍神。
似乎刚才发生的一切并不真实。
这花酒,现在才要开始喝似的。
只不过他注意到这房中的地面有些奇怪。
乍一看似乎是铺满了一层细密的白沙。
但踩上去的感觉却又并不是砂砾的柔软。
反而有点生硬。
靴子底和地面上的白色颗粒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让人每走一步都要小心许多。
因为这声音着实有些闹心。
让人不想多听到一声。
好在很快这刺耳的杂音就被大家的欢声笑语所掩盖。
不注意听的话,却是泄露不出一丝一毫。
刘睿影悄悄摸了一把鞋底。
借着灯光,看了看手上沾着的颗粒。
发现这竟然是珍珠粉。
只不过研磨的程度并不到家。
想必于砂砾还要大一些。
刘睿影心中疑惑。
今朝有月为何要在这地面上洒满珍珠粉呢?
第一个念头,就是他一定是在遮掩什么。
可若是要遮掩,不让众人来这第五层不就万事大吉?
何苦还要不惜重金的,在整个地面上铺满一层珍珠粉。
珍珠无色无味。
虽然自身不能散发出任何气息。
但珍珠却有一个特性。
那便是无论什么气息,它都能吸收入内。
让空气时刻保持澄澈通透。
今朝有月待着众人走上五楼。
实则是感谢之意。
毕竟这明月楼的五楼是他自己的住处。
就连常忆山也没有走上来过。
现在他在自己的住处中宴请众人,也算是一番心意。
要比在楼下几层,显得更加重视。
刘睿影看到常忆山似乎比先前性质更足。
他便知道今朝有月这一招奏效了。
有时不得不佩服这些生意人的世故。
人间待久了,很多人都想去当神仙。
但生意人不。
他们只想当人。
只想生生世世的活在人间。
神仙不用吃喝,寿与天齐。
他们也并不嫉妒。
更没有奢望。
只想多赚些银两。
能活二十年就享受二十年。
或许也正是这些平常的心态。
以至于生意人中长寿的总是很多。
一则他们生活富足。
吃穿用度皆是最好。
二则即便有病了,也能花得起重金,请来最好的郎中瞧病。
那叶老鬼,不就是个只认钱不认命的主儿?
良医一句话,胜过庸医千副药。
但刘睿影却是没法知道这一层珍珠粉之下遮掩的是什么。
毕竟谁都不能真正的望穿秋水。
所以都看不见被珍珠粉遮盖住的一大滩未干血渍。
不过空气中的血腥,倒是的的确确的被这些珍珠粉都尽皆吸去了。
轻浅依旧坐在刘睿影身侧。
今晚既然是她陪了刘睿影喝酒,那今晚她便只能陪刘睿影一人喝酒。
风月场中的规矩就是如此。
一场之内。
一女不奉二主。
刘睿影在中都的时候,就很同情那些风尘女子。
总是觉得他们脸上的笑不够彻底。
虽然皮笑肉也笑。
但就是比常人的笑容差了些什么。
后来他才知道。
那些笑容徒有其表。
却是没有一丝神韵。
想明白了这点,却是对他们更加怜悯了。
相对于那些门阀家族的大小姐,这些姑娘可谓每日都是水深火热。
说起来刘睿影也并不觉得这些姑娘就一定比那些门阀弟子差。
只是一出生就注定了如此的不同。
相较而言,他觉得这些姑娘反而要积极得多。
起码每一天她们都在用心的去生活,而不是浑浑噩噩的混日子。
刘睿影不知道的是。
赵茗茗此刻心中的想法竟然和他如出一辙。
这般或许也能算是心有灵犀了。
只不过赵茗茗此刻的心中却是充满了温暖。
虽然这些姑娘的生活没有自己富足。
没有昂贵的首饰。
也没有研磨精细的胭脂。
更穿不起十两银子一尺的锦缎。
但是她们的心中都有个盼头。
无论是盼好还是盼坏。
起码都有对某种可能发生的渴望。
这种渴望就好似一个孩子般,在心田里一点点长大。
有爱,有呵护。
这便与生命已经无二。
一个人若只是呆在百花齐放的院子里,看着花开花谢,云卷云舒,那和会被关在笼子的金丝雀怕是没有区别。
金丝雀虽然昂贵。
毛色可人。
但笼中鸟终归只是一道景观,一件玩物。
相比之下,那些成日里在头顶上聒噪的不祥乌鸦。
反倒是畅快潇洒的许多。
殊不知,天空中的乌鸦看到金丝雀的锦衣玉食万般羡慕。
笼中之鸟,对自己从来不能展翅高飞而日日悲叹。
只不过这悲叹之声,听在人们的耳朵里。
却是起承转合,宛若天籁。
赵茗茗叹了口气。
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酒饮尽。
突然她笑了。
这一笑却是让今朝有月的翡翠算盘以及满地的珍珠粉都失去了光泽。
这一笑也让刘睿影有些心惊。
他不知道为何赵茗茗会自顾自的发笑。
难道是在笑话自己吗?
人在极为在乎的时候,就会变得异常敏感。
对方的一言一行都会牵扯到自己的身上去印证。
这也是相思劳人的意味所在。
不过赵茗茗现在就坐在刘睿影的身边。
离他的距离不过二尺之遥。
却是何来的相思一说?
但刘睿影的心里还是在想她。
面对面的坐着却是还止不住的心心念念。
这相思,怕是到骨子里去了。
只是刘睿影自己并不承认罢了。
“赵姑娘却是何故发笑?”
刘睿影问道。
他本是不想问的。
但心里又着实有些憋的难受。
不问个明白,怕是今晚夹菜喝酒都会心不在焉。
“只是有些高兴。没什么的。”
赵茗茗说道。
“高兴什么?”
刘睿影问道。
他觉得是不是方才自己出去追击神秘人的时候,发生了些什么。
但这也有些过于后知后觉了。
怎么会现在笑呢?
“唉……”
赵茗茗转而又叹了口气。
“不是刚才还在高兴,怎么又叹气了呢?”
刘睿影又问道。
赵茗茗一笑。
连带着他的心情也舒展开来。
赵茗茗一叹气。
连带着他的心情也揪了起来。
“方才开心是因为,我觉得自己真实挺勇敢的。”
赵茗茗说道。
但勇敢些什么,她却没有说。
她所谓的勇敢,是指自己竟能下得了决心,逃出那个笼子。
虽然不知道自己能飞多远,飞多高。
但至少现在已经飞起来了。
“我叹气是因为,这决心下的有点晚。”
赵茗茗接着说道。
依旧是只说了半句。
所以刘睿影听得有些云里雾里,摸不着头绪。
赵茗茗的意思是指。
若是她这般要飞的决心早一些下,或许现在的光景也是大不相同。
但无论早晚,当下却是最最重要。
所以她举起了一杯酒,想要和刘睿影碰杯。
只不过当刘睿影拿起酒杯时,赵茗茗却又把手缩了回去。
“你的那只小碗呢?”
赵茗茗问道。
顺带着极为调皮的,冲着刘睿影眨了眨眼睛。
刘睿影自己都忘却了用玉碗喝酒一事。
没想到赵茗茗却还记得这么牢。
他低头一看,自己的面前只有盘筷酒杯。
心中刚有些欣喜。
轻浅却将那只玉碗倒满酒递了过来。
“小姐,你有没有觉得天气有些冷?”
糖炒栗子摸了摸自己的胳膊说道。
多喝两杯酒,不就暖和过来了?
汤中松说道。
糖炒栗子吐了吐舌头,不置可否。
今朝有月的杯子里装的是水。
冷静过后,他还是不喜饮酒的。
只不过。
这酒越喝越热。
水越饮越冷。
但刘睿影看今朝有月的样子,哪里有一丝寒冷之态?
“虽然你们现在别了,但未免不是更好的归宿。说不定你俩都能因此而更加快乐些。”
待刘睿影喝完了玉碗中的酒。
赵茗茗转头对着轻浅说道。
“我不知道你们曾经有些什么变故。但若是没有这些变故,你们二人的生活一定不会有如今的精彩。柴米油盐看似很恬淡闲适,实则是一件极为消磨的事。消磨了曾经的激情,也消磨了今后的激情。”
赵茗茗接着说道。
“不过先在,你们确实可以互相怀念。怀念那些你们曾经有过的激情。这些事,越想越沉淀,越想越甜蜜。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数。你不能勉强他,他却是也不该再来打扰你。”
赵茗茗又喝了一杯酒说道。
刘睿影夹在两位姑娘中间。
听的一片茫茫然。
赵茗茗让糖炒栗子掏出一只金镶玉的头钗,随后递给轻浅。
轻浅眼睛一亮。
看的出她很是喜欢。
只不过她却没有接受。
虽然她是风尘女子。
可是如此不明不白的打赏,却是不能要。
如果她想要。
轻浅宁愿去陪更多的人喝酒,甚至睡觉。
却是也不会直接如此接受旁人莫名的好处。
因为她想的很透彻。
这人啊,就和当铺里的东西没什么两样。
这明月楼,也是一间当铺。
只不过典当进来的东西,都是和轻浅一样的姑娘罢了。
陪人喝酒睡觉时,暂时有人把她们赎出来。
酒散了,夜过了。
她们也该再度被当回去。
轻浅并不觉得这是一件丢人的事。
虽然很多时候,被什么人赎出来,多久再当回去由不得自己。
但至少他没有害过别人。
宁可把自己都当一个物件典当了,却是也不能失去最后的尊严和良心。
这才是轻浅心里最严格的规矩。
“其实也没有小姐您说的那么凄凉。时间和人,总有一个不对。要是都对了,或许我们还能以别的方式坐在一起喝酒谈心。”
轻浅说道。
“时间和人很难都对的。”
刘睿影总算是吃了几口菜。
嘴里的肉丸子刚咽下去,便抢着话头说道。
对于这个问题。
他的感触并没有多深。
但却有感触很深的人对他讲过类似的话。
刘睿影在刚开始进行查缉司的训练时,动作就很是灵敏。
他开玩笑的给老马倌说,自己要是去当个小偷,一定能富得流油。
但老马倌去意味深长的说道:
“世上有很多人没有去做擅长的事,一半是因为他们擅长的不是好事,另一半你可知是因为什么?”
刘睿影自是想不出来。
何况老马倌的话,一向是自问自答。
他的疑问句似乎只是自己思维的一个停顿。
并不是真正的等待刘睿影的回答。
“另一半的人没有去做,是因为懒。”
老马倌说道。
“懒?我不信若是擅长的是好事,做了还能让人发财升官的话,有人还会懒得做。”
刘睿影嗤之以鼻。
很多时候他对老马倌都是如此的态度。
一开始,的的确确只是因为年少轻狂。
对这些话,向来都是持批判态度。
可是到了后来。
他却发现这一招很好使。
只要自己反驳了,批判了,不认可。
老马倌就会解释的再详细些。
其实老马倌也知道刘睿
影的这番心思。
二人心照不宣。
“正是因为擅长,所以才会懒得去做。”
老马倌说道。
他下意识的摸了摸腰间。
发现自己的烟杆竟然不在了。
随即有些兴致缺缺。
“擅长的人因为起点就比旁人高出许多,所以总想着啥时候做都行。想着想着就比别人慢了一大截。一旦落后了,却又心红眼热的不服气。但依旧觉得自己只要做了,还是能够赶超过去的。就这么一天天拖下去,直到再高的天赋,再擅长的本事,也追不上去了,便就如此彻底放弃。”
老马倌说道。
“那你的意思是,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刘睿影问道。
他还旁征博引的在老马倌面前掉了掉书袋子。
因为他总觉得老马倌没什么文化。
所以每次老马倌讲出什么极为玄妙深奥又贴切真实的道理之后,刘睿影总是会掉一番他的书呆子。
很多时候引用的典故诗文并不应景,他也不管。
只要满口的之乎者也的话说出来以后,便觉得自己又比老马倌厉害了许多。
“我可没让你去偷东西!”
老马倌摸不到自己的烟杆,心情有些烦躁。
起身已欲离开。
“可你说的意思就是,擅长的事就要尽快做,尽早做。”
刘睿影笑嘻嘻的说道。
“就算是最好的朋友之间,也会产生误会。所以一点事往往有很多个方面。若是只往坏处想,自然是做贼。若是往好处里想想呢?”
老马倌说完头也不回的走了。
“不做自己的擅长的事,就是在虐待自己!”
一句话遥遥的传来。
只是这么多年刘睿影较劲脑汁,也没发现做贼有何光明的一面。
但刚才轻浅的一席话,却是让他有了些明悟。
“怎么难都对?我想喝酒的时候,我就去喝酒。三半兄时刻都想喝酒,所以他时刻都在喝酒。这不是时间对,人也对?”
汤中松拍了拍身旁酒三半的肩膀说道。
酒三半这会没喝酒。
正抱着一整只胡辣羊蹄啃得满嘴流油。
“我发现了,这样的菜更下酒!”
酒三半嘴里嚼着肉,含含糊糊的说道。
“既然下酒,那就多吃点多喝点!”
今朝有月看着酒三半说道。
他很久都没见过这样吃饭的人了。
像极了自己小时候。
那会儿很难有一块肉吃。
成日里做梦都想啃一个羊蹄。
但当真有了,却是东看西看的舍不得吃。
等到第一口咬下去,便和酒三半现在一模一样。
恨不得连那骨头都嚼烂了咽下去。
不同的是,酒三半只是吃相较为狼吞虎咽。
而今朝有月,却是真用石头把羊蹄骨一点点砸开,硬生生的嚼着吃了。
今朝有月微微侧过头去。
不知道为什么。
经历的越多反而让他眼泪越多。
以前闯荡打拼的时候,心想头掉了不过碗大个疤。
向来无所畏惧。
但到了如今。
已算是功成名就之时。
却是极为容易触景生情。
以前他是很爱听戏的。
不是因为喜欢那些唱词儿。
只是单纯的觉得,那些个戏子抹着大花脸,在台子上蹦蹦跳跳的很有意思。
不过,他已经很多年没听过戏了。
明月楼内原本是还有一桌戏台的。
后来荒废日久,便让人拆除了。
虽然今朝有月在第五层根本听不到楼下的戏子唱戏。
但只要想到楼下有几个人在方寸之间演绎庙堂江湖,几句话便道尽了兴衰荣辱。
心里就不是个滋味。
“上次你给我唱的那个戏曲却是还没有唱完呢!”
赵茗茗对着刘睿影说道。
“公子还会唱戏?”
轻浅有些吃惊的问道。
“额……略之一二。就是唱着玩的,上不得台面……”
刘睿影尴尬的摆了摆手说道。
“公子唱的是什么?”
轻浅接着问道。
“《碧芳酒》”
刘睿影说道。
“哪一段儿?”
轻浅对此兴趣极大。
“有关江员外的那段独白。”
刘睿影说道。
“其实碧芳酒还有一段外折子。”
轻浅说道。
“外折子?是什么意思?”
刘睿影不解其意。
“我们听的都是戏文本文,算是内折子。外折子就是依据戏中人物或是唱段演化出来的旁的故事。”
轻浅说道。
“这段外折子叫什么?”
刘睿影问道。
“《霸王别姬》。”
轻浅说道。
“《霸王别姬》?好名字!姑娘可否常来听听?”
刘睿影说道。
“只一段,您就知道为这外折子有何特色了。”
轻浅说道。
随即清了清嗓子。
“霸王梦中正贪欢。
却不想。
敌军十面伏埋。
帐外难散愁情。
举目但见月色清明。
清秋光景,鸿雁哀鸣。
相伴数载,怎忍今日别情?
想此地却是天堑作保。
料定这大敌却也难展身形。
若得三日按甲休兵。
便可一举柳暗花明。
霸王本神威盖世,连鳌跨鲸。
何故今日迟疑难行,把持不定?
许是日日熬兵,案牍劳形。
奈何白虎照星。
却是不该再习那玉版十三行。
……”
轻浅唱到此处,竟是被今朝有月连连摆手叫停。
刘睿影抬头一看。
发现他已眼眶润红。
只差一丁儿点,这眼泪怕是就要溢出来了。
“后面也的确没什么意思了。”
轻浅止住了唱词说道。
“最后却是如何了?”
刘睿影焦急的问道。
赵茗茗也皱着眉头,想要知道结果。
“也没什么结果。无非是一位真姬妃,错跟了一位假霸王。”
轻浅拿起刘睿影的那只玉碗,浅浅的抿了一口酒说道。
第一百一十章 谁人伴我醉中舞
明月楼的第五层终于还是安静了下来。
窗外天已经现出了一层黯淡的微光。
今朝有月依旧坐在桌边。
手上把玩着一只空酒杯。
他往酒杯里倒了一杯酒。
随即又泼在了桌子底下。
酒水从珍珠粉的缝隙间渗透下去。
和最底层的血迹混合在一起。
本来已经快要干涸的血迹,混着这杯酒,有开始有些微微流淌的意思。
今朝有月把这只空酒杯放在鼻子下细细的闻着。
仿佛闻了这酒香,他便已然能醉倒。
闻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
酒味已消散了大半。
今朝有月兴致缺缺的把酒杯放下。
他看了一眼窗外。
天又亮了几分。
今朝有月一点不喜欢白天。
或者说他不喜欢任何会发亮的东西。
除了明月以外。
连点灯都不喜欢。
按理说,这会儿他应该让人来撤了这一桌席面。
然后起身走到窗前去把窗户关好。
明月楼第五层的窗户是特制的。
窗户里面还有一层厚厚的遮光用的帘子。
一拉起来,这整个屋子内便会暗无天日,伸手不见五指。
但是今朝有月却没有这么做。
他倒的确是换来了仆从。
不过不是撤去席面。
而是让他们再上一桌。
仆从们虽然心头不解,但还是应了一声下去照做。
有谁会在清晨时分就摆上一桌宴席呢?
又有谁会在一桌宴席刚刚结束后,再来一次呢?
只有今朝有月。
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为何要这样。
吩咐完之后,他也没有去关上窗户,拉起帘子。
而是看着地面上铺着的珍珠粉发呆。
他捧起了一把。
洒在了自己的算盘上。
珍珠粉的颗粒“沙沙”作响的掉在翡翠做成的算盘珠子上。
看上去像极了先前的雨点落在算盘上的样子。
但声音却一点儿都不像。
因为雨点轻柔。
珍珠粉刚强。
轻柔的东西,无论怎么拆封也还是轻柔。
就算是把水冻成了冰,过不久也会融化。
但珍珠即便是磨成了粉,却还是依旧刚强。
人也是一样。
躲习惯了,便会顺从这种安逸。
根本不会再想着有一天会勇敢的直面那些苦难。
只想着过一天算一天。
躲一天,算一天。
所以珍珠是可以变成雨滴的。
只是雨水怕是再难以变成珍珠。
今朝有月看着一桌席面再度摆上来后,点了点头。
他对仆从们说,明月楼今日不营业,顺便也给他们放个假。
他从柜子中取出了一个小木盒。
就是先前装着银票的那种小木盒。
小木盒递给仆从。
说这是放假的奖金。
仆从们自是三呼万岁,雀跃着飞奔下去。
今朝有月看着他们开心的样子,自己也笑了笑。
忽然觉得有钱真是一件好事。
即便是不能让自己快乐。
也能够用钱让别人开心。
若是周围的人能够天天都很开心的话,那自己岂不是也被快乐包围?
不过这番道理他却是想通的有点晚。
钱能买来珍珠。
钱却买不到雨水。
天要下雨时,谁都躲不过。
没有伞就只能去屋檐下寻求遮蔽。
若是屋檐下也已经被人占满了,那就只能在街中央淋湿到通透。
今朝有月看着仆从们一溜烟的跑下去后,才回到原先的位置坐下。
他举箸夹菜。
吃的尽皆是素材。
荤腥之物,却是一点没碰。
那只酒杯里倒满了一杯酒。
不过也是一口没喝。
吃几口菜。
今朝有月就把酒杯放在鼻尖前晃一晃。
合着酒香吃菜,似是极为享受。
只是这酒味,多闻几次就会变淡。
他便会倒掉之后再续上一杯。
不知是刻意为之,还是碰巧了。
今朝有月每一杯酒都倒在了相同的位置。
都倒在了那一大滩血迹上。
不知过了多久。
就连那铺在上面的珍珠粉都有些微微泛红。
像是姑娘脸上扑的胭脂似的。
粉粉嫩嫩,犹如春花微开。
今朝有月整整吃了一盘子韭菜。
这会儿感觉有点恶心……
他并不是一个爱吃韭菜的人。
只是这一盘韭菜摆在刚好是他一伸筷子就能够到的地方。
所以他每一筷子都只夹了韭菜吃。
由此可见,他有多么的心不在焉。
一个人若是连吃菜都能心不在焉的话,可想而知他的心里在酝酿着多么重要的事情。
因为吃饭实在是人间的头等要事。
好好吃饭,好好说话。
做到了这两条。
管保你混的不会太差。
吃不饱饭,自然也没力气说话。
说出来的话,自然也没几句好话。
人只有在衣食无忧的时候,才会少些抱怨。
若是连那肚子都只能吃个半饱,那剩下的半边肚子,可不就是被牢骚话填满了?
今朝有月一直觉得‘牢骚满腹’这个词,就是针对那些没饭吃,或者吃不饱的人的。
虽然有些歧视,但他就是这么认为。
何况对于此事,他却是极有发言权。
因为他的童年,少年,这两个至关重要时期,都没有吃过一顿饱饭。
当时的他,就很怨毒。
发的很多脾气,说的很多牢骚,现在回想起来也忍不住浑身一颤。
今朝有月想不明白为何当时那么小的自己,竟然就有了如此之多的怨毒之词。
都是从哪学来的?
根本没有人教过自己。
若是有人教的话,他也不至于没饭吃,吃不饱了。
那会儿根本没有时间去思考这些。
因为每天都在为了下一顿而发愁不已
现在能吃饱肚子了。
今朝有月回过头来想想,觉得自己着实是无师自通。
不但他能如此无师自通。
怕是每一个饿过肚子的人都会这般无师自通。
上骂老天五道。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下怨黄土无情。
无雨旱风起,麦苗多黄死。
今朝有月看着被自己吃空的一盘韭菜有些冷声。
以前能吃到半个馒头就能开心很多天。
现在却是很久很久都没有吃过哪怕一小碗米饭。
因为菜吃的太多,肚子中油水充足。
却是不需要吃那么多寡淡的主食来充饥。
可就在刚才,今朝有月给自己盛了一碗米饭。
他把那一盘韭菜盘底剩下的些许汤倒进了米饭中。
用调羹拌了拌,舀起满满一勺送入口中。
米饭的软糯以及炒韭菜菜汤的鲜香,混在一起产生了一种奇妙的美味。
今朝有月一鼓作气的,就把这碗米饭吃了个底朝天。
看着碗壁上还粘着的几颗米粒,他下意识的把脸贴在碗口,伸出舌头将其舔进嘴里吃掉。
窗外天已然大亮。
但四周依旧一片寂静。
明月楼附近的人们,睡的晚,起的更晚。
这里整个白天都是如此萧条异常。
只有到了晚间,华灯初上时分,才会变得热闹起来。
今朝有月再度看向了窗外。
这一瞧,不禁让他面色凝重。
虽然他早就有了心理准备。
但还是没想到会来的这么快。
虽然他吩咐仆从备好宴席。
但也没想到今天就会用上。
他透过窗子看到窗外的大亮天上又竟然漂浮着一个风筝。
这是一个极为普通的风筝。
普通到和二月里孩童玩的纸鸢没有任何区别。
不过即使是再普通的东西,出现在不普通的地方和不普通的时间,它也会变得复杂起来。
博古楼中是没什么人会放风筝的。
喜欢放风筝的人,都选择去乐游原踏青时带上一个纸鸢,男跑女追的游玩一番。
明月楼周围这个时间,也不该是有人的。
无论是烟花客还是风尘女,此刻这露水姻缘,一夜夫妻却是还没有结束。
这般香甜软糯的温柔乡,换了谁都不会舍得离开。
更不要说出来放风筝了。
今朝有月看到了这个风筝的同时,伸出小拇指扣了扣耳朵。
虽然他的耳力极好。
隔着十几丈远都能听到宣纸落地的声音。
但他依旧想要清理一番。
即便没有什么用处。
起码能给他些许心里安慰。
就在他掏完双耳,屈指一弹后。
耳边便传来了一阵箫声。
眼前看到了风筝。
耳边传来了箫声。
还有比这更加离奇古怪的清晨吗?
自打这明月楼建起来为止,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清晨。
今朝有月笑了笑。
把手中的酒杯朝窗外一抛。
随即闭上眼睛。
静静的等着它落地摔碎的声音。
可是等了许久,都没有等来。
“从窗户往外扔东西是个很不好的习惯。因为总是会不小心砸到别人。这么高的距离砸到了别人的话,一定会流血。流血就会有纠纷。有纠纷生意就会难做。生意难做就赚不到钱。赚不到钱就买不了新的酒杯。所以这是个很不好的习惯。”
一人走进屋内说道。
他的手上拿着一只酒杯。
正是方才今朝有月从窗户中扔出去的那一只酒杯。
今朝有月没有听到酒杯摔碎的声音,原来是被人接住了。
只是他除了没听到酒杯摔碎的声音以外,也没有听到此人上楼的声音。
但是今朝有月却并没有表现的很奇怪。
好像一切都心知肚明似的。
“这个时候,楼下的长街一定是空无一人的。若是砸到了人,才是怪事。若是被人接住了,则是更大的怪事。”
今朝有月说道。
“我忘记了……”
此人一拍脑门说道。
先前毫无动静,甚至连脚步声都没有一丝一毫的他,这一拍的声势竟然极大。
以至于他的巴掌挪开后,额头上出现了一片红印。
“你忘记了什么?”
今朝有月问道。
“你本就是不需要赚钱的。你赚钱也不需要去做生意。不过不是做生意来赚钱的话,这钱一定来路不正当。来路不正当的钱一般都得藏好。不仅钱要藏好,人也要藏好。但若是一个人突然间富了起来,也是会被旁人猜疑的。所以最好的途径就是假装自己是个生意人,这样就没有人会去怀疑你为何突然变得有钱。毕竟这生意场和赌坊没什么区别,好运之人自是盆满钵满,旁人只能羡慕,却是说不出半个不字。但不正当的钱来的最快的就是偷,抢,骗。最容易偷过,骗到,抢来的无非就是朋友和亲人。所以这些不正当的钱一定是从某些朋友或是亲人哪里偷过,骗到,抢来的。”
此人一口气说了这么大一段话。
然而逻辑上却是缜密至极。
虽然这一番话听着犹如车轱辘般,绕来转去的。
可是一层层的推进下来一直到最后的结论都着实很有道理。
以至于今朝有月说不出任何能够反驳的话。
“一个人怎么会毫无缘由的从自己的朋友或是亲人那里偷过,骗到,抢来呢?说不定是遭受了亲人的遗弃和朋友的背叛。”
今朝有月说道。
虽然他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
但事到如今,他却是必须说点什么才行。
“亲人的遗弃本就很少。若是被亲人遗弃,很有可能也是自己的原因。你若先对亲人家族不利,那便不能责怪亲人遗弃你。朋友的背叛本就很多。若是被朋友背叛,很有可能也是自己先背叛了朋友。你若是先对朋友不够义气,那便不能责怪朋友背叛你。”
此人说道。
说完之后,他拿出了一支竹箫。
并且把那只酒杯套在竹箫的头上。
放在嘴边轻轻的吹了起来。
酒杯套的并不太死。
因此还有少许的气流能够通过竹箫
,继而吹奏出声音来。
可是这音色却和先前有着云泥之别。
先前的箫声清丽悠扬,沁人心脾。
现在的,却沉闷哀怨,如泣如诉。
此人吹箫的时候一直看着窗外。
直到窗外天上的纸鸢落下,他才停了箫声。
“这曲子,熟悉吗?”
此人问道。
“熟悉。当然熟悉,时不时的还会哼唱几句。”
今朝有月说道。
“可惜了,这曲儿用箫吹出来并不好听。还是得用琵琶弹才更有韵味。”
此人说道.
“难道她没有带着琵琶来?”
今朝有月冷笑着问道。
“人是来了。可是琵琶没来。”
此人摇着头说道,满脸尽是惋惜之情。
“她不是从来不会和琵琶分开?”
今朝有月问道。
“本是如此的。不过你说的也不对。她和你睡觉的时候只会抱着你的胳膊,却是把琵琶放在了一旁。”
此人说道。
今朝有月微微紧了紧牙关。
但竟是没有开口。
“自你走后,当然是没法儿子再抱着你的胳膊睡觉,但却是也没有再抱起琵琶。”
此人接着说道。
“我的胳膊和琵琶本就是两样东西。”
今朝有月说道。
“我当然知道!胳膊是胳膊,琵琶是琵琶。只是抱惯了有血有肉又温暖的胳膊,谁还愿意再去抱起冷冰冰的琵琶?若是不小心拨弄了弦,说不定心颤的还要比弦颤的更狠。”
此人说道。
“所以她现在只放风筝?”
今朝有月问道。
“想抱的抱不到,不想抱的天天碍眼。所以我就拆了琵琶做成了风筝。高高的,远远的,起码是个念想。”
一位女子手持风筝走进屋中说道。
今朝有月看着她眯起了眼角。
似是在极力看清对方的样子。
这女子并不年轻。
但身材依旧轻巧无比。
“怎么,认不出了?”
这女子开口问道。
她把挡在身前的风筝拿开。
完整的身形暴露无遗。
今朝有月对这张脸倒是真有几分陌生。
可是对身子,却是未曾有一刻忘却。
虽然她的鬓边已生出了几根白发。
可是她的皮肤依旧紧致,水嫩。
身材竟是没有丝毫的走样。
这女子把风筝放在了桌上。
径直走到了今朝有月的身边。
将下巴放在他的肩头,轻轻说道:
“流银婉转泄楚堂,香风半日跨河东。
人间至乐多磨合,相映成趣倚轩同。”
今朝有月听闻后有些面红耳赤。
但紧接着,整个身子就像后仰过去。
他紧锁着脖子。
双手拼命的在拉扯着什么。
一根极为纤细的风筝线,此刻正牢牢的拴在他的脖颈上。
这女子用力的向后拉着。
今朝有月双脚悬空,胡乱踢着。
“你还要装多久?若是要继续演戏,我可真会勒死你哦……”
这女子附在他的耳边极具魅惑的说道。
言毕,还伸出舌头舔了下他的耳垂。
今朝有月听闻后,悬空的双脚却是不再胡乱踢着。
他一蹬桌子。
整个人朝后翻去。
一眨眼就挣脱了风筝线的致命威胁。
那一张硕大又笨重的桌子,却被他这一脚踢的直接撞向那名吹箫人。
吹箫人眼见桌子袭来,也不慌张。
而是再度吹响了手中的竹箫。
只是这次却没有套上那只酒杯。
箫声悠扬。
只短短一个乐句,
便让那桌子止住了行迹。
“话说,你现在还敲鼓吗?”
吹箫人问道。
他似乎毫不在意今朝有月此刻正在和风筝女搏杀的处境。
依旧问着题外话。
“呵呵……敲鼓?当然不敲了。不过今日怕是要重新捡起!”
今朝有月说道。
他吃手空拳的和风筝女手中看不见的风筝线对招。
两人手上蹁跹不停。
像是孩童在玩翻花绳一般。
只是这花绳一般人很难看见,即使看见了怕是也玩不起。
因为稍有不慎,便会割去一根指头。
“重新捡起未免生疏。就像我,也是好久没有吹箫,今天听的怎么都差点味道。”
吹箫人说道。
“因为你的箫不对!”
风筝女说道。
“竹箫和木风筝,自然是没有翡翠算盘好。”
吹箫人笑着说道。
“翡翠算盘虽好,可还是没有头盖人皮骨好!”
今朝有月说道。
想起昔年,他们三人。
一箫。
一琵琶。
一鼓。
游侠天下,行走江湖。
虽不富足,却也事淋漓潇洒、
只是日久生情。
何况一女二男中,总会有个伤心人。
若只是情债,还不至于闹到如此地步。
但若是在‘情’字之后加一‘利’字,便就是这般有情也无情,百害无一利。
——————————
“何人把酒慰深幽,开自无聊落更愁。”
刘睿影却是没有回去。此刻他正在赵茗茗的房间中,喝酒谈诗。
赵茗茗说话不多。
但她却是很喜欢听刘睿影说话。
尤其是想听他聊聊书本上的东西。
书到用时方恨少。
刘睿影着急的都挠掉了自己好几缕头发。
要怪只能怪自己当初读书时太过敷衍……
赵茗茗住的客栈离明月楼并不远。
糖炒栗子突然发现自己的荷包竟是落在了明月楼的第五层。
那荷包是她极为珍惜之物。
此刻却是吵吵嚷嚷的,让赵茗茗陪他一同去取回来。
赵茗茗和刘睿影对视一眼,再看了看糖炒栗子急的怕是就要哭出声来。
只好答应。
三人便一同出了客栈,返回明月楼。
第一百一十一章 木石心,云水趣【一】
糖炒栗子因为性子急,心情也急。
遥遥领先于二人走在最前面。
刘睿影和赵茗茗不紧不慢的跟在后面走着。
糖炒栗子每冲出去一截路,就会回过头来看看他二人。
这一幕让刘睿影忍不住笑出了声。
“怎么了?”
赵茗茗偏着头问道。
“没什么,只是觉得想她这般心性倒真是极好的。”
刘睿影说道。
“你这极好的意思,莫不是说她傻?”
赵茗茗说道。
“不不……不是傻,只是觉得糖炒栗子很单纯罢了。”
刘睿影连忙摆手解释道。
其实他心里想的就是傻。
在这世道上。
虽然复杂的算计不一定能换得来精明。
可单纯就一定是傻。
“她不单纯。只是对这些事都不怎么在乎。”
赵茗茗说道。
“那她在乎什么?”
刘睿影问道。
“你不是看到了?她在乎那个荷包。”
赵茗茗笑着说道。
“相比于荷包,怕是更加在乎你这位小姐吧!”
刘睿影说道。
没想到,赵茗茗听完后却摇了摇头。
“在乎这个词我不知道它的确切意思。若是时时刻刻都想着念着对方,我俩应该是差不多的。不过若是说谁对谁操心更多,付出更多,考量更周全的话,那我的在乎一定比她多。”
赵茗茗说道。
刘睿影被这句话说的有些发愣。
他从没思考过‘在乎’二字的含义。
往常听旁人说一句,‘我在乎你’。
便好似一句万事大吉,安心顺意的良药。
即使受了天大的委屈,也能瞬时被这句话的温暖消弭于无形。
但方才赵茗茗这么一说,这‘在乎’二字倒的的确确很不简单。
刘睿影没有体会过被人在乎的感觉。
他也不太懂得如何才算在乎别人。
不过昨夜那神秘人来到雅间儿中大闹时,他挺身挡在赵茗茗的身前,这就是在乎。
酒三半看到欧小娥受伤,竟是手足无措的一口替她含住伤口,这也是在乎。
想到这里刘睿影心中却是有些欣喜起来。
在乎不在乎的,不在于你说了多少漂亮话。
就算是你把天上的星星,月亮都说了下来。
人还是要一天吃三顿饭的。
与其但心那些五年十年后才会发生的事。
不如暂时收起自己所谓的“远见”。
专注于眼皮子底下的柴米油盐。
下一顿饭吃什么?
明天是早起还是可以睡到晌午?
这些事情看似琐碎。
也没有任何格调可言。
但正是这些无所谓的琐碎,才一点点积累成了生活。
每个人的生活凑到一块儿,才有了如今的人间。
刘睿影也有很远大的目标和理想。
但他还真不是一个好高骛远的人。
不过要说起他有多么的细致入微,怕是也难。
大部分人就和他这般,高不成低不就的挂着。
最后在自己的情感这一方面,泯然众人矣。
成为亿万乌合之众的一员。
刘睿影不想如此。
他想有所超脱。
只是不知道该从何处去寻那方向。
“你看书很多啊!”
刘睿影说道。
他突然发现自己想这问题竟是把赵茗茗晾在一边好久。
只好如此突兀接了一句。
想让气氛不至于过于冷落。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这不是人之必须?”
赵茗茗反问道。
刘睿影有些尴尬的摸了摸头。
因为这人之必须,他却是一点儿也没有做到。
“万里路走完还早,咱们还是看看这眼前路吧。”
赵茗茗指了指脚下说道。
“眼前路?眼前路怎么了?”
刘睿影不解其意。
他看了看脚下。
又抬头望了望前方。
看到糖炒栗子依旧在前面蹦蹦跳跳的走着。
只是这一幕似曾相识。
好像已发生过无数次似的。
“从客栈到明月楼你可记得昨晚走了多久?”
赵茗茗问道。
刘睿影摇了摇头。
他的确是记不住了。
本来他就有些不太记路。
何况昨晚还喝了不少酒。
人一喝酒,时间的流逝似乎都会出现变动。
觉得很快的事,实则耗费了很久。
觉得很久的事,往往又是一瞬。
所以刘睿影根本回答不上来。
“唉……难怪你没有反应。”
赵茗茗叹了口气说道。
这一口叹气,让刘睿影莫名的揪心。
没人喜欢自己被否定。
尤其是被自己所在乎的人否定。
不过这一揪心,刘睿影倒是对自己稍微正视了一些。
虽然这只是第三次见面。
说不上喜欢,更谈不上爱。
但刘睿影知道他是有些在乎赵茗茗的。
“从客栈到明月楼最多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可是现在,我们走的已经超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明月楼却是还没有到。”
赵茗茗说道。
她觉得刘睿影今天有些不太对劲。
一会儿愣神,一会儿发笑的。
想必是昨晚一夜未睡,酒劲还没尽数除去。
人类的身躯果然和自己没法比。
赵茗茗不由得有些骄傲。
但这心情传到脸上。
却也只是莞尔一笑。
“这是怎么回事!”
被赵茗茗一点醒。
刘睿影却也有些模糊的概念。
他记得从明月楼出来,朝右拐,一直走,就能到客栈。
那从客栈出来,岂不是朝左拐,一直走,就能回到明月楼?
期间根本没有岔路,不存在错过路口一说。
那便只能说明,他们三人怕是陷入了某种阵法之中。
犹如夜行客在山林间遭遇鬼打墙一般。
明明马不停蹄的在赶路,却总是绕着一处地方兜圈子。
可是眼下天地一片清明,却是哪里来的阵法?
阵法一途。
本就不是正道正宗。
唯有两军对战之时的军阵排布之法,还勉强上得了台面。
其余的什么困阵,迷阵,哪怕名字骇人的杀阵,也无非就是一些实力不济,醉心于玩弄技巧的腌臜之流罢了。
小道尔。
登不得大雅之堂。
刘睿影三人走了许久,沿途没有受到任何侵害,只是恍如一直在原地踏步。
想必只是一个小小的困阵。
但是这困阵要如何解开。
却还是一件麻烦事。
————————
明月楼内。
第五层。
吹箫人依旧在吹箫。
但是他的箫声似乎随着那名风筝女的招式变化而起起伏伏。
今朝有月屏气凝神。
但一口劲气提升上来,却是没有办法用的太久。
若这风筝女只是大开大阖的朝他攻来。
那每一式的空挡之处,他还能抓住空隙,让体内的阴阳二极重新蓬勃一番。
可是她却只在双手之间玩弄这般机巧之招。
使得今朝有月招架的异常被动。
眼见一口劲气已然用到了尽头。
他却是仍旧不敢稍有喘息。
因为只要他略有松弛。
那箫声便会如魔音般攻入他的五脏六腑。
搅扰的他不得安宁。
可是如此强硬的支撑。
却也令他手下的门道慢了许多。
一不留神。
左手手腕和右手虎口,便被那风筝线割裂出了许多细微的伤口。
今朝有月看此情况不妙。
也只能豁出去。
舍命将仅剩不多的劲气萦绕于双手食指之上。
继而以两指之力,将这风筝女的风筝线绷的笔直。
线很长。
能将风筝放上天空的线,当然不短。
线也很刚硬。
在这风筝女的劲气制成之下,犹如钢筋般不可断绝。
就这样如绵绵流水般,一波接一波的朝他涌来。
今朝有月只得行此险要。
一圈圈的将那风筝女手中的风筝线缠绕在自己双手的食指上。
终于,这风筝线却是到了尽头。
今朝有月的双手食指上密密麻麻的缠满了线圈。
而他自身也与这风筝女不过一尺之距离。
他的笔尖都能闻到这风筝女身上传来的阵阵幽香。
正在今朝有月鼻翼微动时,这风筝女却是有了一闪而逝的停顿。
虽然这停顿极为的短暂。
却也是让他两根食指上缠绕的线圈微微松了少许。
借着这一瞬的时机。
今朝有月赶忙脱手,向后退去。
但还是稍稍慢了一步。
他双手食指的指甲,却是被线圈削去了一块。
虽然没有流血。
终究还是落了下风。
今朝有月袍袖一挥。
那翡翠算盘便已在手上。
“弹琵琶的开始放风筝。敲鼓的却打起了算盘。”
吹箫人看到今朝有月的手中的翡翠算盘,却是停下了吹箫,如此说道。
虽然是一句感慨。
但吹箫人的语气中却丝毫没有感慨之意。
字字句句皆是冰冷异常。
就算是读书识字,也得有个抑扬顿挫不是?
可是吹箫人这句话说得却着实没有任何语气。
也不带有一丝情感。
眼见今朝有月拿出了算盘。
那风筝女却也是收回了风筝线。
但她却并没有要停手的意思。
而是对这桌子一招手。
便把这风筝线重新穿在了那风筝的腹部。
“难道这缝针也能算是兵刃?”
今朝有月冷笑着问道。
“昔年时,咱们三人用乐器也能当兵刃。现在时。你可以用算盘当兵刃,我为何不能用这纸鸢?”
风筝女说道。
不知为何。
虽然她说这话说的也极为严肃。
当下这屋内的气氛也极为紧张肃杀。
但只要她一开口。
便顿时充满了旖旎魅惑之意。
若是换做一般心性不坚之辈,说不得早已跪拜在她的石榴裙下,任由那风筝线将自己绞死也心甘情愿。
有些女人就是这样。
虽然长相比不出众。
或许身材也并不完美。
但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间却是极具风韵。
这样的女人要比那些漂亮的姑娘更加可怕。
因为漂亮的姑娘单单看她那张脸,就知道不是一盏省油的灯。
自会心中有所防备。
即便最后依旧吃亏,这亏也不会吃的太多太大。
仍然是情理之中。
可若是换做这般风筝女。
看似普通。
实则超然。
便会宛如温水煮青蛙一般,无声无息的将你吃干抹净,尸骨无存。
这么说来。
今朝有月着实非同一般。
虽然他也曾是那温水中的青蛙。
只不过他在水即将沸腾前,就一跃跳出了锅子。
“纸鸢轻扯,便可摇曳不休。但我这算盘,珠子一碰,可就坐实了没法儿改。”
今朝有月说道。
“所以你是不会回头了,一定要死斗才行?”
风筝女问道。
今朝有月没有回答,而是侧目瞟了眼窗外。
“明月楼周遭三里地,都被我布了迷困阵。真眼不破,镇不破。那些个博古卫怕是还没那水平以力破阵。”
这风筝女说道。
她好似猜出了今朝有月心中所想。
出此言,是为了打消他的念头。
不知道为什么。
人们总是用言语给对方以绝望。
今朝有月与她此刻正是敌对,如此倒还合情合理。
但平日里,有多少人打着关心的名头实则说些落井下石之话?
要知道每个人心中都有一笔账。
就算是再糊涂的人。
他也知道开水不能喝,烫嘴。
泥塘不能踩,伤腿。
却是用不着旁人这般看似谆谆教诲,实则炫耀优越般的“关怀”。
今朝有月笑了笑。
这次不是冷笑。
而是极为温暖,自然的笑。
好似真的有什么值得开心的事情一般。
“这样最好。没有旁人打扰。”
今朝有月说道。
“不过,既然你们俩是为了求财,为何不直接问我钱在何处?”
今朝有月问道。
和气生财,和气生财。
虽然打了这么久,早就没了和气。
甚至他们三人,很早以前就已经失了和气。
但今朝有月还是想要将其挽回。
他对自己做过的任何都不后悔。
后悔的只有昨晚为何要压不住心性,展露了功法武技。
若是自己当时再忍让几分,不去拨响那算盘珠子,或许这二人还不会来的如此迅速。
虽然迟早要来。
但有些事,还是越晚越好。
“因为到临死前,你自然会说。人只要还能喘气,就都会把身外之物看的比命重要的多。不管他平日里有多么的挥霍,他还是会如此觉得。只要真的到了最后关头,差一口气就倒不上来时,才会倾其所有的来换回多喘几口气的机会。”
风筝女说道。
“我不是那样的人。”
今朝有月说道。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样的人,权且就当你和旁人异样,这样还能简单些。”
风筝女说道。
今朝有月心中腾起一阵寒凉。
曾经耳鬓厮磨的枕边人,竟然说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的人。
不知这悲哀究竟是该归属于她还是自己。
亦或是两个人本就都很不幸。
“不过我若是说了,可不是多喘几口气这么简单。我想要一直喘气。”
今朝有月说道。
“你明知我们不会让你活,为何还要提出这般要求?”
风筝女问道。
“你明知我必死无疑,为何还要说让我多喘几口气给我希望?”
今朝有月反问道。
风筝女说不出个子丑寅某来。
她伸手轻轻的摸着风筝的边缘。
这风筝的样子虽然普通。
但做工却着实精良。
骨架,是拆了她曾经的琵琶做的。
每一处接口,都用掺了糯米的浆糊粘连的寸许不让。
最后还用丝线再裹缠几圈。
身子,不知是用什么材质做的。
却是很有韧性。
怕是如鹏鸟一般,扶摇直上九万里也不会被烈风撕碎。
“少一个人,自然就少一个人分钱。一样的钱分成三份总比分成两份少。”
吹箫人淡淡的说道。
“那不分岂不是最多?”
今朝有月说道。
这风筝女和吹箫人听话了这话都愣住了。
但转念一想便领悟了今朝有月话中的含义。
钱在哪里,只有他一人知道。
现在屋内有三人。
若是不分,只能有一个人能得到钱。
除去知道方位的今朝有月外。
就只省下这风筝女和吹箫人。
风筝女侧过身抬眼看了看吹箫人。
吹箫人似是有些紧张。
他将竹箫从口中移开,握在手里。
虽没有明确摆出戒备的姿态。
但是他隐于袖中的胳膊,已是青筋毕露。
体内的阴阳二极也开始急速的运转着。
只待应付着突发之变。
“呵呵,不分?你没有资格对此说一个字!”
风筝女回过神来对着今朝有月恶狠狠的说道。
话语中怨狠念毒。
听到风筝女如此说来。
那吹箫人才微微放松了些。
只是依旧紧紧的握着竹箫。
丹青画的出山水,却描不出人心。
风筝女倒提着风筝。
手里牵着线。
呼啦啦的一卷。
这风筝就朝着今朝有月袭杀而至。
今朝有月看到风筝的轮廓外又有一圈亮晶晶的东西。
想必是其中还装有些什么暗器机括。
而这些暗器机括一定是淬了毒的。
因为风筝女的柔情似水之下,是一颗杀人必碎尸万段的狠厉之心。
除此之外,她一定还有后手。
这是今朝有月想不到,也猜不出来。
他看着风筝摇摆不定的冲过来。
便使劲晃了晃手中的算盘。
“咔啦咔啦”。
算盘清零了。
清零代表着从新开始。
现在的每一颗珠子,每一笔运算,都将被赋予全新的含义。
“三更灯火饮尽五斤酒。”
今朝有月口中念念有词。
手中却是在算盘上拨出了‘三’,‘五’两个数字。
那风筝本来势头正猛。
却是突然被一股巨力阻挡。
宛如飞萤撞墙,朝后一顿。
风筝女提着线,运气劲气,朝旁侧一扯。
这风筝却是竖直了身子,避开了那一道看不见的阻挡。
“物华天宝一相逢,胜却天地三两。”
今朝有月边说边打。
先前的‘三’不变。
‘五’却换成了一。
但前后的位置却是颠倒了。
侧着身子的风筝却是又被从上至下的劲气一压。
失去了平衡,如倒栽葱般朝着西面坠去。
“给我起!”
风筝女铆足了劲气,终究是稳住了这风筝下坠的势头。
只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这一趟出手,怕是没有什么收获。
风筝紧贴着地面上铺着的珍珠粉,调转身形。
被线牵引着,似是要回到风筝女的手中。
吹箫人眼见如此。
欺身向前踏出了一步,准备出手。
没想到这一步踏出,却是被牢牢钉在了原地,进退不得。
“二月烟花早,秋词万卷长。”
今朝有月竟是拨出了‘万’这个数字。
第一百一十二章 木石心,云水趣,【二】
这‘万’一出。
吹箫人的身上犹如背负着万钧巨力。
随即而来一阵“咯咯”响声。
不但是他的浑身骨头都被这股巨力压榨的咯咯响。
脚下的珍珠粉也因他的身形下坠而不断碎裂,变得更加细密。
吹箫人渐渐有些支撑不住。
在膝盖即将跪地的时刻,他用手中的竹箫撑住了身形。
这竹箫看似轻巧不经风,没想到却是这般刚硬。
今朝有月眼睛一亮。
看来他这竹箫也不是凡品。
虽然没有自己的翡翠算盘这般珍贵,但也绝对是个稀罕的物件。
“你难道不去帮他?”
今朝有月对着风筝女问道。
然而风筝女则是笑嘻嘻的看着吹箫人痛苦的姿势。
还一度弯下腰来 和他碰了个脸对脸。
“有什么可帮的?”
风筝女媚笑着说道。
“你二人若不联手,怕是今日就得无功而返。还不如坐下好好谈谈,这酒菜都是现成的。”
今朝有月说道。
“菜都凉了,酒也不热。和残羹剩饭还有什么区别?”
风筝女说道。
“不过你方才说的一点很对。”
风筝女将自己右手的食指含在嘴里吮吸着说道。
今朝有月的脸上闪过一丝厌恶。
若是放在以前,他怕是觉得风筝女竟然如此风情万种。
但后来经历了种种,到了今天,却是多看一眼都觉得恶心。
“我说的什么很对?”
今朝有月问道。
“两人分,不如一人分。然而一人分,不如不分。”
风筝女吧指头从嘴里拿出来,发出“啵”的一声。
“一人分岂不就是不分?”
今朝有月问道。
吹箫人还被那股巨力压制着。
虽然连头都抬不起来,但他的耳朵可不聋。
这些话却是一字不落的全都传进了他的耳中。
一时间,怒火中烧,五脏俱焚。
攥紧的拳头不知道该向何处挥去。
“不分的意思就是,在谁那就是谁的。”
风筝女说道。
今朝有月听后瞳孔骤然一缩。
身形后退了两步。
他知道风筝女是不会如此大方的。
她看上的东西都是非要得到不可。
得不到,就要将其毁灭。
若是毁灭不了,那就杀掉所有的知情人,彻底埋葬了他。
世人总觉得死后一了百了。
但比死更彻底的方式,就是遗忘。
风筝女这一点倒是做的淋漓尽致。
也不知她真的是记性不好,还是本就如此念头通达。
但只要她不想记住的事,她都能忘记,忘得一干二净,这辈子都不会再想起来一星半点儿。
让自己忘记容易。
让别人忘记却很难。
总不能钻到对方的脑子里,把那些记忆一把火烧个精光吧?
所以她的方式就是先杀死知情人,最后再让自己忘记。
今朝有月曾经问过她,既然自己都已经忘了。
为何还要大费周章的去杀人?
遗忘说明这心念已是足够通达。
但杀人岂不是又掉头走了老路?
风筝女对此的解释是。
她受不了旁人那般怨恨嫉妒的目光。
话音刚落,随即又温柔的看向今朝有月。
她着实是个很有女人味的女人。
有女人味便能抓住男人心。
即便是今朝有月这般男人也不例外。
照例被他把心牢牢的攥在手里。
而且她也总是能知道男人想要什么,想听什么。
从风筝女口中说出的每一个字,没有让今朝有月不顺耳的。
从她风筝女指尖做出的每一个举动,也没有让今朝有月不舒服的。
他最喜欢的就是风筝女在狠厉过后,把手从鬓角处插进他的头发,向后捋过去。
最后停在他的耳畔。
手掌托着他的半边脸颊,手指轻轻的从他的耳廓上划过。
每当这时,今朝有月全身都会又麻又酥。
似是被抖散了骨节的蛇一样。
只是当他舒服的闭起眼来享受时,却是没有看到风筝女嘴角的邪笑和眼中的血光。
“你们找了我这么久,难道就是为了告诉我,在谁那就是谁的?”
今朝有月坐下来说道。
随即算盘珠子一拨。
吹箫男终是经受不住这股劲气的压力,昏死过去。
“这几年你的武道修为倒是没有落下!”
风筝女说道。
“没有人耽误我的时间,自然要找些有意义的事情做。”
今朝有月说道。
“所以我们才这么久都没有找到你。”
风筝女说道。
“难道做有意义的事就会变得如此默默无闻?”
今朝有月眉头一挑,反问道。
“不是默默无闻。而是没想到你会换成这般活儿法。”
风筝女摇着头说道。
她坐在了今朝有月的对面。
“怕是你们一直在找出手阔气的暴发户?”
今朝有月问道.
“没错!所以我们在太上河呆了一年之久。想着你清明不来,端午总要来。再不济,也不会熬过新年。”
风筝女说道。
“没想到我却是熬过了新年。”
今朝有月笑着说道。
“而且还不止一个新年。”
风筝女说道。
“不过你在这里建了一座明月楼。所以去不去太上河也没有什么差别了。男人都一样,我想的还是对的。”
风筝女说道。
“男人若是一样,像你这般的女人一个就够,决计是不能再多了。”
今朝有月说道。
“怎么,我不好吗?”
风筝女站起来身来说道。
有意无意的卖弄了一番风骚,显摆了一下身材。
“有些女人只会上床,有些女人只会上灶台。而我即会上床,也会上灶台!”
风筝女说道。
顺手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不仅会上床,上灶台,更会上酒桌。”
今朝有月补充说道。
风筝女闻言笑了笑。
伸出舌头轻轻的将酒杯杯口添了一圈。
同时两眼却是片刻不离开今朝有月。
就这般直挺挺的和他对视着。
“既然你说了不分,那就请离开吧。明月楼是风月场所,本就不适合女人来。也不似客栈可供人留宿。”
今朝有月说道。
“明月楼不是客栈不假,而我也的的确确是女人。但老友相见,你岂能不尽地主之谊?”
风筝女将酒杯中的酒饮尽说道。
“酒菜都在眼前,看你敢不敢吃了。”
今朝有月说道。
“我刚才已经喝了酒。”
风筝女满不在乎的说道。
“你就不怕酒里有毒?”
今朝有月问道。
“没毒。”
风筝女极力的摇头封顶。
“为何如此确定?”
今朝有月说道。
“因为你舍不得。”
风筝女笑着说道。
说完又提起筷子,加起了一粒油炸花生米。
“这花生米下油的时候,油温不够,所以这外面酥了,里面却还是脆的。”
风筝女说道。
“自然是没有你炸的好。”
今朝有月说道。
他的这句话倒不是说谎。
因为风筝女做的油炸花生米的确很好吃。
虽然花生米不是什么好菜。
但她做的,总是让人吃的欲罢不能。
每一粒都很饱满,炸的火候刚刚好。
上面裹着的盐巴也很均匀。
那会儿他们没有钱来置办出如此一桌宴席。
只能靠着一小碟油炸花生米喝穷酒。
不过喝穷酒的滋味,却是一百道菜都换不回来的。
若说今朝有月对过去还有什么怀念的话。
唯一让他无法忘却的,就是孤灯下的那一小碟油炸花生米。
“若是你想吃,我现在就可以做给你吃。”
风筝女说道。
“我不敢。”
今朝有月说道。
“为何不敢?”
风筝女微笑着说道。
“因为我怕你下毒。”
今朝有月说道。
风筝女没有说话。
而是架起了一颗花生米,而后整个身子轻轻一跃跳上了圆桌。
她轻盈的踩着菜品之间的空隙走到了今朝有月的面前。
俯下身子,将筷子伸到今朝有月的嘴边。
想要把这粒花生米喂给他吃。
今朝有月微微偏了偏脑袋。
却是没有张嘴。
“怎么,你自己的花生米还怕有毒?”
风筝女说道。
同时左手轻轻的插进了今朝有月的头发里。
向后捋过去。
今朝有月身子一紧。
竟是张开了嘴。
将风筝女筷子上夹着的花生米吃下。
“哈哈哈!”
风筝女眼见今朝有月吃了进去。
大笑着从圆桌上纵深跃下。
“现在你只能告诉我那些钱到底在哪了。”
风筝女说道。
今朝有月面露惊恐。
舌尖上已然传来些许苦涩和刺痛感。
他不可思议的看着风筝女,却是说不出一个字。
“花生米是你的,餐具也是你的,但嘴却是我的。”
风筝女说道。
今朝有月看着方才她用过的筷子。
谁能想到她竟是把毒藏在嘴里,借着吃东西的契机,让筷子上也染了毒?
今朝有月渐渐的平静下来。
转而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其实他是喝酒的。
在以前。
不但喝。
还喝的很凶。
酒量很好。
“酒可不能解毒。”
风筝女说道。
她看到今朝有月要喝酒,却是主动过来压酒。
“左右都是解不了毒,何不喝点酒让时间过得快一些?”
今朝有月说道。
风筝女也并不着急。
反正今朝有月每喝一杯,她就再给其添满一杯。
忽然,她倒酒的手微微一抖。
连带着酒壶上的盖子都掉到了地下。
今朝有月装作没有看见般,继续喝着酒。
“没想到你的人缘还不错。”
风筝女说道。
“我到哪里都能很讨喜。”
今朝有月说道。
“有钱的人,自然不会遭受白眼。”
风筝女说道。
“这和钱无关,是我会做人。”
今朝有月放下酒杯说道。
“你的阵法怕是坚持不了多久了。”
今朝有月说道。
“这是你安排的人?”
风筝女有些惊慌的问道。
因为她布置在明月楼外面的迷困阵的确是遭遇了不小的震荡。
以至于方才她的心神都有些不稳。
手中的酒壶也受到了牵连。
“不是我安排的。”
今朝有月说道。
“那你为何知道会有人来闯阵?”
风筝女不相信的问道。
“因为我拿了他们的东西。”
今朝有月说道。
“你这贱手贱脚的毛病,却是改不了了。”
风筝女说道。
“虽然拿别人的东西不是个好毛病。但有的时候却是能救自己的命。”
今朝有月说道。
“当年你敲鼓的时候,怎么没看出来竟是如此的精于算计?”
风筝女说道。
“鼓没有曲调,只有节奏。节奏是很枯燥的。一个人若是枯燥的久了,总会琢磨点事。”
今朝有月说道。
“这姑娘的长得可是真水灵!”
风筝女说道。
今朝有月看到她的眼前一阵出神。
便知道她是在说明月楼外阵法中的事。
只是他不知道风筝女口中的漂亮姑娘是哪一位。
糖炒栗子的荷包的确是今朝有月藏下来的。
因为他已然料定。
自己一旦拨弄了算盘珠子,这二人必将找上门来。
不过昨晚在常忆山的雅间儿内,除却糖炒栗子之外,还有两位姑娘。
赵茗茗与欧小娥。
两人都很漂亮。
也都很水灵。
不过,今朝有月心里,却是更希望来的人是欧小娥。
毕竟欧家,还有欧家‘剑心’的名头已经足够镇住眼前的风筝女。
她虽然贪心,也自私。
但却是异常胆小。
若是自己一人,怕是连这明月楼都不敢来。
“水灵的姑娘一般都不好惹。”
今朝有月说道。
“那我水灵吗?”
风筝女把头凑向今朝有月的脸颊旁问道。
“你不算是姑娘了。”
今朝有月说道。
风筝女的面孔瞬时扭曲在了一起。
没有一个女人会乐意听到别人说自己老。
她可以自己说自己已然不再年轻。
不过这般谦辞也是为了让旁人能说一句否定。
可是方才今朝有月**裸的说,她不是姑娘。
这让风筝女怎么能咽的下这口气?
“姑娘做新娘。不是姑娘,就做你老娘!”
风筝女恶恶狠狠的说道。
把手中的酒壶种种的砸在桌上。
酒壶没有了盖子。
壶中的酒水从中涌了出来。
打湿了那风筝。
————————
明月楼外。
迷困阵中。
糖炒栗子有些害怕的缩在赵茗茗身边。
刘睿影站在原地。
手中剑。
已出鞘。
先前他朝着正前方全力劈出了一剑。
但是这迷困阵却安稳如常。
没有丝毫变化。
“如何破阵……”
刘睿影这句话似是在自言自语。
实则却是看着赵茗茗说道。
自从这次在博古楼相见之后。
他便觉得赵茗茗的身上藏着些非同凡响的秘密。
若只是一位普通的大家闺秀,怎么会时刻都如此镇定?
即便是武修,在看到两名红袍客的尸体之后,也难免露出诧异之色。
可是赵茗茗是古井无波。
刘睿影知道。
这只有一种可能。
那就是见的多了。
见少,则生奇。
见多,则不怪。
所以刘睿影有意识的想要勾着赵茗茗出手,看看她到底是什么来历。
可但赵茗茗却是把身子转向一边,和糖炒栗子说着话,似是在安抚。
赵茗茗身为九山异兽,赤金苍雪银耳狐一族皇族成员。
血脉天赋中有一项就是能堪破虚妄,识透人心。
所以眼前的迷困阵,在她眼里丝毫不成体统。
明月楼的入口,就在他们身前右边四丈远的位置。
刘睿影心中的所思所念,虽然不能知道的那么确切。
但也却是能知道个大概。
就在这时,天上突然下起了雨。
刘睿影横剑当胸。
看着雨滴落在剑上。
飞溅起的水珠,升起一阵浓浓的酒味。
“这迷困阵的布阵人倒真是有雅兴……似是知道我们有些着急,所以下点酒给我们喝。”
刘睿影说道。
赵茗茗笑了笑。
伸手托起一颗从天而落的酒珠。
酒珠落在他的中指指尖。
赵茗茗玉手轻晃,看着那一颗酒珠在自己的指尖滴溜溜的转圈。
继而屈指一弹。
酒珠向前飞了四丈远,才缓缓下坠。
待它落地后。
刘睿影看那酒珠一落地,眼前的景象就莫名出现了一丝波动。
“原来是那里!”
刘睿影心念一动。
挺身而出。
朝那酒珠落地处刺了一剑。
只是平平无奇的一刺。
剑尖受挫。
原来此处便是这阵法的边缘所在。
“这阵法没有这么简单。”
赵茗茗说道。
刘睿影收了剑,转过身来看着她。
“的确。这布阵之人倒是一点都不风雅。反而是一副木心肠。”
刘睿影说道。
木,生生不息,四季轮回。
这阵法也犹如树木的年轮般,圈增长。
刺破了一圈,却是还有一圈。
没有尽头。
石,坚硬如铁,万古不变。
却又在不经意间吸收天地造化。
时间愈久,便愈发灵秀。
能布置出此种阵法之人,想必那心有七窍却是七窍皆通。
而且每一窍都通的极为坚实决绝。
“木石心的阵法,就要由云水趣来破阵。”
赵茗茗说道。
刘睿影却是没有听懂。
云水之物。
一天一地。
一静一动。
如何能成趣味?
“你就是一个很有趣的人,难道还不识这云水之趣?”
赵茗茗笑着说道。
“可惜了……虽然我是个有趣的人,但却没有多余的时间去研究有趣的事。”
刘睿影颇为无奈的说道。
这抬头看云,低头观水的事他也没少做过。
可他却从来没觉得这云有趣,也没有觉得这水有趣。
不过云多了,便会下雨。
雨多了,就会积成水潭。
这么一想。
云水二者便能被联系起来,甚至还异常紧密。
“水蒸发化云,云重叠落水。云水不就与那木石一样,都是生生不休,轮回不止之物?”
赵茗茗说道。
“没想到你对这阵法一脉却是如此了解!”
刘睿影赞叹道。
“我不懂阵法。”
赵茗茗摇了摇头说道。
“可你却三言两语就点破了这阵法的门道。”
刘睿影说道。
“阵法不过借天地大势。而布阵之人和你我一样,皆有私心。天地无情,人有情。一旦懂了情念,有了私心,阵法自然也会出现纰漏。”
赵茗茗说道。
刘睿影点了点头。
这些基础的道理他也是懂得。
可若是让他一眼便能看出这阵法是借了天地的什么势,布阵之人又是动了何种私心,却是还做不到像赵茗茗这般一眼看透。
第一百一十三章 木石心,云水趣【三】
“可是我想要我的荷包……”
糖炒栗子弱弱的说了一句。
“那个荷包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吗?”
刘睿影问道。
因为他着实想不通。
为何糖炒栗子这样一个大大咧咧的人,竟然会对一个荷包如此执着。
“那是小姐给我做的……”
糖炒栗子偷偷瞄了一眼赵茗茗说道。
“没事。我可以再给你做一个。”
赵茗茗说道。
“第二个就不一样了。何况这还是被我不小心丢掉的。”
糖炒栗子说道。
她自知理亏,却是没了平日里那般理直气壮的样子。
赵茗茗摸了摸糖炒栗子的头。
继而向前踏出一步。
天上的酒珠已经落完。
此刻又恢复了澄澈清明。
赵茗茗缓缓的走上前去。
朝着先前弹出酒珠的地方轻轻戳了一指。
刘睿影看到眼前的景象开始剧烈的抖动。
只一刹那。
明月楼的门口显露在眼前。
“阵破了。”
赵茗茗说道。
刘睿影点了点头。
但是他却看到明月楼门口处立着一块牌子。
上面写着今日休息。
这倒是让他有些意外。
先是门口处的迷阵。
再是这明月楼今日打烊。
刘睿影本能的感觉,这楼上怕是出了什么事。
走进去一瞧。
昨晚的凌乱已经被收拾的妥妥当当。
丝毫看不出任何打斗的痕迹。
就连那被撞断了一块的鹊桥,也是修复的完好如初。
可是既然已经恢复如常,为和还要今日打烊?
刘睿影试着唤了几声。
却是没有任何人出来回应。
明月楼内所有的仆从,都被今朝有月以假期的名义打发走了。
此刻正拿着银两,不知道在何处潇洒。
不过糖炒栗子的荷包是落在了第五层。
所以三人顺着楼梯走了上去。
每踏上一级台阶。
刘睿影心中的不安就增多了一分。
太静了。
虽然人人都想要一方安静独立的空间。
可是过于安静却是显得极为反常。
尤其是在明月楼这样纸醉金迷的地方。
刘睿影故意把脚下的楼梯踩出一声声闷响。
为的就是破坏掉此处的安静。
到了第五层。
门半掩着。
从门内传来了倒酒的声音。
刘睿影这才舒坦了几分。
推开门。
今朝有月仍正坐在桌旁喝酒。
而那风筝女却是一半身子斜倚在桌上,给他一杯杯的倒着。
但看到那那吹箫人躺在地上不省人事,这让刘睿影刚刚放下的心瞬间又提了起来。
他知道,今朝有月的身上一定藏着很多秘密。
而这些秘密即是负担,也是让他能够安身立命的本钱。
“刘省旗。”
今朝有月看到刘睿影走进门来,放下酒杯说道。
他知道刘睿影的名字。
但他却故意要用官职称呼。
因为中都查缉司的名头,比欧家还有响亮得多。
也是这风筝女惹不起的角色。
至于赵茗茗,他并不知根底。
只当她是一位门阀家族的大小姐。
今朝有月对着赵茗茗点了点头。
算作是打过了招呼。
“我们来取一样东西。昨晚恐怕是落在这里了。多有叨扰,不知阁下方便否?”
刘睿影拱了拱手说道。
“是这位小姐的荷包吧。”
今朝有月看向糖炒栗子说道。
“没错。那荷包对她很是重要。”
刘睿影说道。
“当然当然……这东西不分贵贱。只要你觉得他重要,那便是重要。”
今朝有月说道。
但却没有丝毫起身归还的意思。
刘睿影看着他没有说话。
因为他的这句话似乎还没有说完。
荷包也没有归还。
“只是我现在却是没法还给你了。”
今朝有月说道。
“却是为何?”
刘睿影问道。
他知道一定与倒酒的女人,和躺在地下的男人有关。
但此刻也只能当做视而不见,见而不知。
“因为我浑身上下现在能动的部分,除了这张嘴,就剩下一条右臂了。”
今朝有月说道。
刘睿影眉头皱起,仔细琢磨着他话中的含义。
“若是阁下不方便的话,可否告知地方,我等自己去取?”
赵茗茗开口说道。
“那地方只有我能打开。即便告诉了你们在哪里,却是也没法打开。”
今朝有月说道。
“那您为何无法去那地方呢?”
赵茗茗接着问道。
“因为我被人下了毒。”
今朝有月指了指身旁的风筝女。
“下毒?”
刘睿影吃惊的问道。
“对,下毒。她也想我带她去那个地方。只不过我不想带她去。所以她就给我下了毒。算是威胁吧。”
今朝有月说道。
言毕。
又拿起酒杯喝了一口。
刘睿影一时间被这屋子内错综复杂的关系搅得云里雾里。
但他依旧很快的理出了头绪。
今朝有月这一招可是高明的紧。
既然你们想要那荷包,就得先给我解毒。
若是想要给我解毒,自然得从风筝女手上拿到解药。
但她怎会轻而易举的把解药交出来?
定又会是一场腥风血雨。
可以看出。
这风筝女并不想让今朝有月死去。
她只想让他活的痛苦。
以此来胁迫他去那个地方。
“想要我给他解毒也很容易。只要你们能说服他带我去那处地方,我立马就给他解毒。之后你们拿你们的荷包,而我也有我想要的东西。”
风筝女说道。
“你们的荷包,我是一定要归还的。但是她想要的东西,我是绝对不会给
的。”
今朝有月说道。
局势瞬时陷入了僵持。
今朝有月和风筝女说的都极为直白。
一个只要解毒。
另一个却是要拿那地方的东西。
可是风筝女不得到东西不会解毒。
今朝有月却是无论这毒解不解,都不会给他东西。
这如同死胡同般的难题,却是都推给了刘睿影。
“我们不要了。”
赵茗茗开口说道。
随即领着糖炒栗子准备离开。
糖炒栗子虽然很是不舍,但却还是不敢违背自家小姐的意思。
只好作罢。
气哼哼的跟在赵茗茗身后。
两只脚胡乱踢着。
把地面上铺的珍珠粉都踢的乱七八糟。
刘睿影也着实不想趟这浑水。
屋子内这三人,明显有些很深的过往,以及很重的愁怨。
不过他本就是陪同赵茗茗和糖炒栗子来取回荷包。
现在正主都说不要了,他却也是没必要继续执着。
“告辞!”
刘睿影朝着今朝有月拱了拱手说道。
“刘省旗。”
今朝有月开口把刘睿影叫住。
“今朝楼主还有何事?”
刘睿影很是客气的说道。
但身子却没有完全转过来。
离开之意依旧很是绝对。
“那荷包与你无关。可是我那地方却还存着数百卷宗。”
今朝有月说道。
“卷宗?何种卷宗?”
刘睿影敏锐的问道。
他想起了那日前去博古楼的档案存放地一无所获的场景。
今朝有月在博古楼经营已久。
明月楼来往之人也都是非富即贵。
说不定,这些卷宗中就能找到自己遇袭以及两分身死,还有欧小娥受伤的线索。
“何种都有。狄纬泰喜欢吃什么,喝什么。常忆山最喜欢听哪位姑娘唱的哪首词儿。以及……鹿明明当年为何会离开博古楼。”
今朝有月说道。
前两条暂且不说。
虽能满足人们的猎奇之心,但对刘睿影却是毫无帮助。
可是这最后一条,却是博古楼的隐秘。
刘睿影曾试探性的问过他的师傅鹿明明,但鹿明明都以很巧妙的方式将话题岔开。
因此他推断这其中一定有些重大的隐秘。
没想到今朝有月却是知道其中的暗含的因果,还记录在了卷宗中。
由此可见,这些卷宗还真能帮得上什么忙也说不定。
“我怎么知道您说的是真是假。”
刘睿影说道。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已经被下了毒,即便不死,也活的很痛苦。你救我一命,我给你那些卷宗。岂不是双赢?”
今朝有月说道。
“阁下把自己生死之事依仗于在下身上,却是让我很难担得起。”
刘睿影说道。
今朝有月微微一笑。
他知道刘睿影的心中已经动摇了。
除却武修以外,他更是个生意人。
生意人最讲究的就是利润。
以最少的成本,获得最大的利润。
如此这般才能赚钱,才是做生意。
只不过,现在他与刘睿影做的生意。
恐怕是他这辈子唯一做过的对等买卖。
他的命很值钱。
因为人命总是值钱的,不管是谁。
人也总是不想死。
无论他活的有多惨多差,他都想一直活下去。
毕竟这好死不如赖活着。
“我并不想知道鹿明明为何当年离开了博古楼。他是我师父,若是我想知道些什么,自会直接去问他。”
刘睿影说道。
今朝有月微微一愣。
他却是没有想到鹿明明和刘睿影还有这么一层关系。
他只想着刘睿影是中都查缉司之人。
虽然不清楚他来博古楼的目的。
不过肯定不是来闲逛的。
因此今朝有月才会抛出一件博古楼的大事件当做诱饵。
他想引得刘睿影不得不趟这浑水,给自己解毒。
“刘省旗,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你来博古楼一定是带着任务前来查缉什么的。我不知到你的任务是什么,也不知道你的查缉对象是谁。但我敢保证,我积累的这些卷宗,里面一定有让你感兴趣且能帮到你的内容。”
今朝有月异常严肃的说道。
“我的确是有公务在身。不过你怎么就敢如此确定,我需要的,你卷宗里都有?”
刘睿影彻底转过身问道。
他示意赵茗茗带着糖炒栗子先离开。
“小心!”
赵茗茗说道。
随即带着糖炒栗子一步步走下了第五层。
“刘省旗你做过生意吗?”
今朝有月问道。
“没有……”
刘睿影说道。
他的确是没有做过生意。
说起来,他对钱都没有什么太大的概念。
在中都查缉司内,一应俱全,俨然一副小世界,却是连一个铜板都不用花。
这是他第一次出门远行,才看到了外面世界竟是如此的丰富多彩。
三教九流,各司其职,各行其道。
共同把这人间烘托的蓬勃兴旺。
“不,做生意不一定是要卖。只要买过的东西,就算是做过生意。这生意本就是有买有卖。少了哪一方都不算是生意。”
今朝有月说道。
“按阁下如此说来,那在下却是做过生意。”
刘睿影说道。
他不知道今朝有月究竟想表达什么。
只好暂且跟着他的话说下去。
“既然刘省旗也做过生意,自然是知道货比三家的道理。买家挑卖家,同样这卖家难道不也是在挑选买家?”
今朝有月说道。
“今朝楼主的意思是,你这卷宗是在找买家。然而我就是那买家?”
刘睿影问道。
“正是此意。”
今朝有月笑着说道。
他很高兴刘睿影能瞬间领悟了他的意思。
人们都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
因为和聪明人说话的确是要省力不少。
刘睿影就
是个聪明人。
所以他很快的领悟了今朝有月话里的意思。
“刘省旗你就是我找到的那买家。”
今朝有月说道。
他是在强调。
强调刘睿影的独一无二。
既然买家独一无二,卖家卖的东西也一定是独一无二。
否则就无法般配。
无法般配就做不成生意。
只是这卷宗不能用钱买。
要用今朝有月的命才能买来。
刘睿影陷入了沉思。
“我只问你一个问题。”
他思忖了片刻后说道。
“但问无妨。”
今朝有月朗声说道。
他知道。
这是生意即将完成的讯号。
所以他此刻心情很是欣喜。
以至于直接从风筝女的手中拿过酒壶,对这嘴咕嘟咕嘟的喝起来。
“五福生,以及武修穿文服。”
刘睿影说道。
今朝有月的手顿了顿。
酒水沿着下颌处流淌而下,打湿了胸前的衣襟。
“没想到刘省旗竟是为了此事而来。”
今朝有月颇有些感慨的说道。
刘睿影没有开口。
事实上他已经说得够多了。
而这些话,原本却是不该告诉一位外人的。
但刘睿影对这些事的调查也的确是毫无头绪。
没奈何,也算是病急乱投医。
不过他相信以今朝有月以及明月楼在博古楼的层次来说,他一定是知道点什么。
何况他现在身中剧毒。
没人会用自己的命开玩笑。
刘睿影知道今朝有月在赌。
赌他一定会选择答应。
从他开口叫住刘睿影开始便胸有成竹。
“都有。”
今朝有月说道。
说罢用右手沾了沾自己下颌之上的酒渍。
“好,我帮你!”
刘睿影说道。
真样的事不能拖拉。
只能如此的斩钉截铁。
风筝女身子一紧。
继而站直了身子。
她从自己的腰带中摸出一个小纸包。
“小家伙,这就是解药。你若是有本事,就来拿。”
风筝女说道。
随后微微松了松衣襟,把这小纸包却是藏进了自己的胸衣内。
如此敏感的位置。
就算是刘睿影拿住了他,也不好轻易伸手。
“你想要那些卷宗吗?”
赵茗茗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刘睿影回过头,看到他正站在门口不远的位置。
她把糖炒栗子送下去之后,自己却是又悄悄的上来。
只是她上楼的动静太轻。
以至于刘睿影丝毫没有察觉。
赵茗茗走进了屋子。
背对着刘睿影,站在他的身前。
一如昨晚那神秘人在雅间儿中大闹时,刘睿影挡在她的身前一样。
“我帮你。”
赵茗茗说道。
“呵呵……如此漂亮的一张连,可千万不要伤着了。姐姐是过来人,这脸要是伤着了,男人可就不会疼你了。”
风筝女说道。
手上扯了扯风筝线。
“过来人,未来人都一样。自己说的话,选的路就要自己负责。”
赵茗茗说道。
“好妹妹,想的真通透!不过姐姐下手重,要是万一有什么磕碰,你身后的小郎君不疼你了,可别怪罪姐姐。”
风筝女说道。
“他不是我郎君。我也无须要他疼爱。只是朋友之间,一起相交罢了。”
赵茗茗说道。
“男女之间,如何做得了朋友?听姐姐一句劝,这泥潭还是别轻易伸脚。不然的话即便你洗干净了,也会染上一身土腥气。”
风筝女说道。
“没本事的女人自然要靠姿色身体去套住男人。有本事的女人不需要靠着男人什么,自是可以对等相交。”
赵茗茗说道。
这句话却是戳到了风筝女的痛楚。
她不就是用姿色和身体套住男人,以此来得到想要的一切?
这方法虽然下流。
但却总是能够达到目的。
所以风筝女才会乐此不疲。
今朝有月是第一个从她的温柔乡里爬出来,穿上衣服,起身走人的。
所以她很是不服。
若说吹箫人只是想要钱的话。
风筝女则贪心得多。
钱也要。
情也要。
她要让今朝有月继续痴迷于自己。
无论是**的痴迷,还是情感的无法自拔都好。
只要痴迷于自己,能对她唯命是从就行。
赵茗茗身为异兽化形,自是活的比她久的多。
虽然从未出山。
但异兽皇族中的争斗,不比这人间的算计平和。
痴情之人最后只会得到一身情殇。
然而皇族争斗换来的却是浑身血殇。
这是不能同日而语的。
多说无益。
赵茗茗素手一挥。
一股玄妙的气息在房间中骤然升起,凝成一道月白色镶金边的匹练。
风筝女从这匹练中只感受到了万种柔情。
却是没有一丝一毫的危险气息。
但她知道。
越是温和的力量,越是恐怖的超脱。
因此她不敢怠慢。
线紧绷。
风筝飞扬。
挡在了自己身前。
赵茗茗皓腕一番。
这道匹练犹如秋叶萧萧下,江水滚滚来。
那风筝似是江海一扁舟。
在其中挣扎飘摇。
风筝女咬紧牙关。
拼命的灌注劲气,以求风筝能扛过赵茗茗的这一道匹练。
刘睿影看她如此吃力。
反观赵茗茗却依旧是云淡风轻。
甚至另一只手还背在身后。
衣袂飘飘,裙摆轻摇。
犹如那画中人,月里仙。
纤尘不然。
腾雾踏云而落于人间。
第一百一十四章 木石心,云水趣【四】
风筝本就是能乘风而上,御风而行之物。
只见它在赵茗茗打出的这一道匹练中,上下翻飞,穿梭遨游。
又好似那弄潮儿昂首立于潮头浪尖。
虽看似危险重重,起伏不定。
实则成竹在胸,无所畏惧。
风筝女眼见这一道匹练正在逐渐残退。
她的脸上露出一抹媚笑。
赵茗茗也是女人。
一个女人对着另一个女人媚笑,怕是只能无功而返,甚至招来嫉妒。
可是她已经不会其他的笑法儿了。
赵茗茗秀眉微蹙。
风筝女见此不由得心中大喜。
但让赵茗茗皱眉的事,并不是她的风筝抵挡住了自己的匹练。
而是她脸上的媚笑令人生厌。
“你很喜欢笑吗?”
赵茗茗问道。
“难道好妹妹你不爱笑吗?”
风筝女说道。
赵茗茗摇了摇头。
“都说女人要会哭才好。”
风筝女说道。
她手臂一扬。
风筝冲天而起,把那匹练的最后一点行迹冲散。
“哭有什么好……悲悲戚戚的难免惹人烦。”
赵茗茗冷笑一声说道。
“错了我的好妹妹。不是惹人烦,是惹人怜爱!”
风筝女说道。
“眼泪就是咱们女人最好的武器,尤其是像你这般的少女。你的眼泪可是掺了牛乳和白糖的。”
风筝女接着说道。
刘睿影在一旁听着她这些稀奇古怪的言论想笑。
但赵茗茗却是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牛乳和白糖?”
赵茗茗低声沉吟了一遍。
“没错,牛乳和白糖。”
风筝女急忙说道。
她从刚才赵茗茗打出的那一道匹练中,感觉到一种玄之又玄,博大包容的境界。
这番境界是她那狭隘的心灵无法理解的。
所以她自认缠斗下去一定不是赵茗茗的对手。
好在她看着赵茗茗一副少女模样,似是涉世未深。
因此想在言语上占个上风。
不说能将其说服停手。
至少也能让赵茗茗心智有些摇移不定,她好借机出手。
速战速决,一锤定音。
“像牛乳一样柔滑稚嫩,像白糖一样甜蜜动人。”
风筝女说道。
听到这里,刘睿影却是有些焦急。
她看出赵茗茗的模样似是在思考。
不由得握住了剑柄,以备不测。
“难道……”
赵茗茗顿了顿开口说道。
“妹妹想说什么?”
风筝女问道。
一看赵茗茗如此上道,她立马趁热打铁。
“难道你竟是尝过少女的眼泪?”
赵茗茗问道。
随即展颜一笑。
刘睿影从没见过赵茗茗笑的如此彻底。
往日里,都是微微婉儿。
两边嘴角轻轻向上一提。
便能在脸上勾勒出一道极美极美的弧度。
刘睿影在中都城里时,也见过许多达官贵人家的大小姐。
她们各个锦衣玉食,无忧无虑,自是也笑的很多。
但不知为何。
她们的笑却没有赵茗茗的这种感觉。
刘睿影描述不出来。
但却已牢牢刻印在了他的骨血中。
然而方才赵茗茗的笑,却让刘睿影的心中翻天覆地。
因为她第一次看到赵茗茗竟是如此不含蓄的露出了口中的两排银牙。
甚至连眼睛也弯成了两道月牙。
这样的笑,若是出现在糖炒栗子脸上,则不足为奇。
就好像是和自己青梅竹马的小女孩,突然对自己搞了个恶作剧。
而后看着对方中计,自己阴谋得逞的样子。
又好像是开春后的第一道暖阳。
照在仍未解冻的河面上。
河面上的冰有厚有薄。
凹凸不平。
阳光映射上去,四散开来。
但却总能有一束阳光打在冰面的最薄弱处。
将其融化。
露出下方寂静的河面。
透过这一个小小的冰窟窿,便可以窥探到寂静之下的汹涌。
刘睿影没有想到,原来这清如莲蕊,洁如玄雪的赵茗茗也会有如此丰富的内心。
一时间,不禁有些感慨。
但更多的却是轻松。
因为无论是谁。
让他抱着一块冰,总是不舒服的。
但若是这块冰,被阳光实晒至融化。
变成温水。
那任谁都会觉得极为惬意。
现在的赵茗茗。
在刘睿影的眼中,就好似一泓温泉。
曼妙,轻柔。
刘睿影甚至都松开了剑柄。
以此来全身心的感受着内心深处因赵茗茗这一笑所带来的变化。
“姐姐是没有尝过。不过看这样子,你却是也用不着眼泪。”
风筝女平复了一番心情后说道。
她怎么会不知自己方才被赵茗茗耍的团团转?
但若是轻易的放弃,那先前的话尽皆全是无用功。
所以她只能耐着性子继续说道。
赵茗茗没有听懂她话中的意思。
瞪大了眼睛望着她。
风筝女觉得赵茗茗又是在故技重施。
想要引得自己收尾不相顾,而后好看她的笑话。
于是也不说话。
抬手指了指刘睿影。
没想到赵茗茗竟是回过头去看了看。
她看到刘睿影正闭目凝神,脸上带着微笑。
宛如做白日梦般。
赵茗茗看到他这副痴痴傻傻的模样,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风筝女眼睛一亮。
她怎会放过如此绝佳的时机?
手上的风筝霎时飞出。
打向赵茗茗的左侧。
看样子,是想要把赵茗茗束缚起来。
这风筝线也不知是何物所造。
若单论它的坚韧程度来说,却是不比银星的墨金断魂线差。
赵茗茗看着刘睿影。
脸上尽是温柔。
就这一晃的功夫。
刘睿影在她心中的有趣程度却是又增长了不少。
那风筝袭来。
赵茗茗却是动也不动。
似是没有看见一般。
风筝女只待最后一紧。
便能把赵茗茗捆个结实。
但待她手上运气劲气一拉时。
却发现这线却是无论如何都贴近不了赵茗茗的身体。
始终在离她周身一尺处就被挡住了去路。
直到这时。
赵茗茗才回过头来。
只见她右手食指的指甲瞬时长出了一节。
她用这指甲勾住那最外圈的风筝线。
向上一提。
便把这缠绕在自己周身外的风筝线尽数破去。
坐在一旁的今朝有月看到赵茗茗指甲上的变化,心中有了些明悟。
他对这赵茗茗微微弓腰后,点了点头。
同时唯一能动的右手放下酒杯。
掐出了一个玄妙奇怪的手势。
中指再上落缠于食指。
而后拇指从二指间的缝隙中穿过。
赵茗茗见到这一指诀。
面露诧异之色。
这是她赤金苍雪银耳狐一族的指诀。
今朝有月明显是人类。
赵茗茗很是好奇他是从何处学来的。
九山异兽。
每一山都由不同的种族统治。
每一个种族都有着他们特有的标记。
尤其是化为人形之后。
行走人间本就很难区分。
所以不但要学会本山的标记,还要学会其余八山所有的标记。
九山的九位山主互相之间早就有了协议。
那便是九山的一切纷争都不可带入人间。
在人间行走的九山弟子,必须同气连枝,一致对外。
所以这标记就成了他们互相之间唯一的区分方式。
不管对方出身何等卑微或高贵。
只要展现除了九山特有的标记。
不管往日恩怨如何,在这人间之内便就是算作同宗同族之人。
赵茗茗抬起食指,在嘴唇前比了一个禁声的手势。
今朝有月心领神会。
对面的风筝女却是被这二人弄得一头雾水。
她也很是诧异为何赵茗茗的指甲会突然边长。
而且还如此刚强柔韧。
竟是能挑开他的风筝线。
她也看到了今朝有月手中掐出的指诀。
但她不知道其中的含义。
不过。
这却是让风筝女的心中燃起了熊熊妒火。
心想自己曾是这今朝有月的枕边人尚且不知其中端倪。
怎的这小姑娘一来,却是就立马和今朝有月勾搭上了。
风筝女觉得自己很是狼狈。
刘睿影回过神来,睁开了眼睛。
看到赵茗茗和风筝女就这般面对面站着。
心里也是有些不解。
一抬头。
便看到今朝有月冲他招了招手。
示意他到桌边去。
“能劳烦刘省旗帮我再取两壶酒吗?”
今朝有月说道。
刘睿影没有拒绝。
从桌子的另一端拿了两壶酒,摆在了他的面前。
“今朝楼主酒量真不错!”
刘睿影笑着说道。
“比年轻时候差远了……”
今朝有月苦笑着摇了摇头说道。
“不过还是能喝下这么多,也是远超旁人了。”
刘睿影说道。
“一壶是我的,另一壶是你的。”
今朝有月抬起右手。
手背缓缓一推。
一壶酒就送到了刘睿影的面前。
“我却是没有今朝楼主如此好酒量。要是醉了可就贻笑大方了。”
刘睿影说道。
他怎么会在此时喝酒呢?
赵茗茗还为了帮自己获得卷宗而和风筝女一决生死。
况且这酒有没有毒他却是也不知道。
万一喝了之后自己也想今朝有月这般瘫坐在此,只有一只胳膊能动。
岂不是又给赵茗茗增添负担?
所以这酒他是决计不会喝的。
“我这里恐怕还需要一会儿,喝点酒不至于太过无聊。”
正在这时。
赵茗茗却忽然对着刘睿影说道。
刘睿影听闻鬼使神差的在今朝有月身旁坐了下来,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这是什么酒?”
刘睿影问道。
昨晚喝的太急。
却是没有来得及细品。
“好酒。”
今朝有月说道。
“今朝楼主的酒自然是不会差,我只是想知道这酒是什么名字。”
刘睿影笑着说道。
今朝有月有些无奈。
因为这酒的名字着实就是‘好酒’。
单单一个‘好’字,作为酒名。
这天下,怕也是此间独一份。
“这酒倒是还有个故事。”
今朝有月说道。
“什么故事?”
刘睿影问道。
但他的眼神却望向了赵茗茗。
不知从何时起。
只要他端起酒杯,心里就会想起赵茗茗。
想起那夜在丁州府城内的祥腾客栈中。
她和赵茗茗对饮之后,唱了一段儿《碧芳酒》的场景。
所以此刻既然要喝酒,赵茗茗又在他的眼前。
如何能不望过去?
只是赵茗茗现在却是顾不上和她喝酒。
甚至连眼神的交流也顾不上。
风筝女此刻好似发了疯一般。
她把自己的风筝撕碎,露出骨架。
随即又把这骨架在手中来回弯折。
拧成了一个琵琶。
原来那风筝线,就是这琵琶的弦。
只要风筝女把这弦重新绷好,她的琵琶却是又
再度重生了。
“所以啊,用了这么多年的东西,是没有人能轻易放弃的。”
今朝有月叹了口气说道。
“那琵琶她用了很多年?”
刘睿影问道。
“当然。刘省旗以为她是天天放风筝的吗?”
今朝有月笑着问道。
“风筝要有风才能放。琵琶却是什么时候都能弹。心情好了也能弹,心情不好也能弹。”
今朝有月说道。
“但琵琶的音色或许只会让人心情不好吧……”
刘睿影说道。
“所以听琵琶的时候一定要喝酒。不管它让你的心情变成什么样,酒总是快乐的。把那如泣如诉的曲调旋律都融进酒里,喝下去就不会那么难受了。”
今朝有月说道。
“那人是谁?”
刘睿影指着地上躺着的吹箫人说道。
“他叫张止寒。不过他原来是不叫这个的。至于以前叫什么,我也不知道。我认识他时,他就叫做张止寒了。”
今朝有月说道。
刘睿影觉得不但是他自己的名字怪,
就连和他结仇的人,名字也是如此奇怪。
“据说他曾在冬日里对水吹箫。一曲过后,竟是让那回满的寒意都退却了。一直到了三九天,也没有上冻。”
今朝有月说道。
“原来止寒之名却是这样来的……到还真是有趣得紧。可为何今日他却是不堪一击?”
刘睿影问道。
“唉……”
今朝有月再度叹了口气。
只是这一次叹气,却是要比他先前那次更深更无奈。
“若不是你问,他或许就这么一直躺下去了。止寒,你也该起来了吧?”
今朝有月说道。
话音刚落。
就见那一直躺在地上不省人事的张止寒,缓缓站起了身子。
他拍了拍身上沾着的珍珠粉,随后走到了刘睿影和今朝有月身边。
“在下张止寒。刘省旗,幸会!”
张止寒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对着刘睿影温文尔雅的说道。
刘睿影举起了杯子,和他轻轻一碰,但却没有饮尽。
因为此刻的他仍旧沉浸在不可思议中。
这张止寒躺在地下装作不省人事,显然是和今朝有月商量好的。
然而不难看出,在一开始,张止寒却是和这风筝女一起来找今朝有月寻仇。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风筝女看到张止寒起身,也是怒不可遏!
她伸手指着张止寒,气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赵茗茗见状也停了手。
任由风筝女的内心,一点点崩溃。
“孙暮凝,你总是喜欢摆弄那一套男女之说。殊不知,男人之间的仇,易结也易解。现在的我,和今朝有月算不上朋友。但却又是志同道合之人。因为我俩都是曾被你玩弄、欺骗过的男人。不过这志同道合之人,本就是朋友。所以我们现在还是朋友。”
张止寒说道。
依旧是他这般极有逻辑,层层递进的车轱辘话。
刘睿影看着今朝有月。
吹箫人叫张止寒。
是因为箫声断寒冰。
那风筝女叫做孙暮凝,又是作何解释?
“她曾经是个极好的女孩子。单纯开朗,落落大方。后来遭遇了一次婚变,就成了这般模样。”
今朝有月明白刘睿影的意思,开口说道。
“不许你提他!”
孙暮凝嘶吼着说道。
眼中留下了两行清泪。
只是着眼泪,不似牛乳,也不似白糖。
满当当的,尽是苦涩。
“当时她穿着一袭鲜红的嫁衣,脚上却穿着一双纯白的鞋子。坐在门口的石凳上。当时正值黄昏。夕阳洒在她的身上。却是让人分不清到底是夕阳更红,还是嫁衣更红。”
今朝有月说道这里,喝了一杯酒。
刘睿影给他续上了一杯。
因为他实在是想听到这故事的结局。
“她就这么坐着。对这夕阳弹起了琵琶。就这么一直弹着。她弹了三天,夕阳便陪了她三天。直到她的琵琶声停下,日头才缓缓归去。以至于周围的人们都把她视为不详,所以她才会离开故乡。一个人在江湖里闯荡。”
今朝有月说道。
赵茗茗听到这些,心里却是动了些许恻隐。
每个人变成现在这番模样。
自己讨厌也好,欢喜也罢。
却是一点都又不得自己。
用情最深的人,能以深情将夕阳凝结。
却也因一朝情变,而放荡不堪。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赵茗茗向前走了几步。
孙暮凝警觉地抬起头来。
脸上还挂着斑斑泪痕。
赵茗茗从怀中掏出一方巾绢,递了过去。
她把巾绢拿在手中,抖了抖。
示意这只是一方普通的巾绢,是给她拭泪用的。
“女人之间的仇,的确是易结不易解。不过女人之间的仇,归根结底,都是被你们男人害的。”
赵茗茗说道。
刘睿影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显然赵茗茗这番话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山人好酒亦擅饮,饮于陋巷和桥头。
陋巷偏西桥迎阳,酒入愁肠三千斗。
饮罢长街展风流,半步登上白玉楼。
楼高风寒常料峭,吹不破百二金瓯。
参差不前无归路,饮者茫茫还独酌。
幸有好酒与君分,情关寥落是哀人。
年少轻狂醉登楼,负气十年穷黯陋。
壶中天长多少事,除却生死只男女。
望断雁飞白萍州,香草美人与仙游。
嫁衣如血箫声陡,痛饮狂歌同拜首。
世人问我贪杯否,实则之恋杯中友。”
今朝有月右手握着酒杯,在桌上敲击着节奏说道。
张止寒吹起了竹箫。
刘睿影却是把目光转向了孙暮凝。
现在缺的。
就是她的琵琶。
以及怀中的解药。
第一百一十五章 木石心,云水趣【五】
萧锦侃不知道自己有多少年没有来过景平镇了。
尤其是在白天。
这还是头一遭。
上一次是雪天。
雪夜。
再上一次是雨天。
雨夜。
但今天虽然是白天,却也是一个阴天。
没有明朗的太阳。
只有厚重的云彩,一层层堆叠着。
把天空压的很低。
萧锦侃望了望云,又看了看天。
突然觉得这云若是堆积的多了,堆积的久了,也会和石头似的。
同人一样。
在一个地方呆久了,总会习惯。
他已经习惯了博古楼内的环境和生活。
若是没有什么必须要做的事情,他也不想走过宽阔的乐游原,来到这景平镇中。
这世上能让他有兴趣的事本就很少。
除却刘睿影以外,他也着实没什么朋友。
不过自己无事,不代表朋友无事。
既然他答应了刘睿影帮他想想办法。
那就一定得出门走一趟。
萧锦侃自己是没有办法的。
但并不代表他师傅没有。
如果他师傅也没有的话,那此事却也只好作罢。
不过无论如何,起码他做了。
尽人事,知天命。
萧锦侃对这六个字的领悟怕是要比全天下人都深刻的多。
他看到景平中有三五孩童正在玩过家家。
他们用各式各样的叶子当做蔬菜。
往泥巴中倒入井水,像和面般做成各种炊具。
就这么自得其乐的玩着。
看上去惶惶乱乱,但又分工明确,各司其职。
“叔叔,你能帮我们提一桶井水吗?”
一个小女孩奶声奶气的对着萧锦侃说道。
萧锦侃笑了笑,没有拒绝。
博古楼内的人都知道他是瞎子。
却是没有人会让他帮忙做些什么。
即便口中不提,他们的心里也是知道的。
但这小女孩不同。
她还没有到能够分辨出来的年龄。
何况萧锦侃的一举一动也着实不像个瞎子。
因此才会找他帮忙。
萧锦侃笑了笑,没有拒绝。
转身走到水井旁给她提了小半桶水。
打多了,怕她拎不动。
小半桶刚刚好。
小女孩拎着小半桶水,招呼小伙伴来帮忙。
跑出去了数丈远,才骤然停住脚步,转过身来,奶声奶气的道谢。
只是当她回头时,萧锦侃已经不见了。
小女孩暗自诧异。
这人怎么像是一阵清风,走的如此迅捷,不出声响。
但这疑惑很快就被玩过家家的喜悦所冲淡。
走过了水井处,萧锦侃却是停住了脚步。
他不想那么快的办完事。
因为那样就没有多逗留的借口。
虽然没有人催促。
但他还是喜欢为每一件事都找些借口。
即使萧锦侃嘴里说着,自己喜欢虚度光阴。
但实际上,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有理由,有原因的。
而且这理由足够强大,原因也足够感人。
萧锦侃想起了自己刚刚离开查缉司的时候。
其实他说的故事都是真的。
当时的他也的确是吃不上饭,所以去偷东西。
不过他偷来的钱,却是没有去吃饭。
反而都买成了酒。
酒如何能吃饱?
只能是越喝越饿罢了。
所以他只能再去偷。
他喝酒的时候,从来不吃东西。
但喝完酒之后,却能自己吃下整整一桌子菜。
但喝完酒之后,他的身手的确也没有那么敏捷。
一次才会被人抓到,熏瞎了眼睛。
说起来,这事让他憎恨了自己的师傅很多年。
因为自己的眼睛刚被熏瞎之后,他的师傅就现身,赔了银两,将其救走。
萧锦侃想不明白的是,既然师傅已经打定主意要收自己当徒弟,为何要眼睁睁的看自己被别人熏瞎了眼睛?
好在他的师傅也很喜欢喝酒。
不过他的师傅很有钱。
不用去偷就能买酒。
而且买的都是好酒。
还时不时的自创一点新鲜花样去酿酒。
萧锦侃在博古楼偷狄纬泰的黄光酿的黄瓜酒,也是得了他师傅的真传。
终于在一次酒后。
他借着酒劲壮胆,问出了这个疑惑。
但师傅却没有任何回答。
只是告诉他说。
想不通的事,多喝点酒就想通了。
萧锦侃争辩说多喝点酒不是想通,那是遗忘。
但师傅却告诉他,遗忘就是另一种方式的想通。
世事皆可原谅,固然是一种豁达。
但若世事尽可遗忘,岂不是更加超脱?
萧锦侃没有听懂。
但他却听了师傅的话,多喝了很多酒,以至于醉死过去。
躺了一天半之后,他觉得心中的郁结的确是好了很多。
师傅就是师傅。
说的话总是没错的。
到了现在,他才明白为何当日师傅没有救他。
因为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
你做了什么样的决定,就要承担什么样的责任。
它不能改。
你觉得偷钱喝酒更加重要,那就要受得了行窃后被抓时把眼睛熏瞎。
这是自己的因果。
旁人就算是想帮,能帮。
却也是不该帮。
其实萧锦侃不该这么穷的。
或者说再穷也不至于沦落到去做那梁上君子的地步。
他本来可以在查缉司一帆风顺。
可是他不愿意。
萧锦侃的性格其实有些变态。
有些变态喜欢折磨别人。
而他却喜欢折磨自己。
这种折磨不是指每天拿着鞭子抽打自己的屁股。
而是萧锦侃总想去做一些和别人不同的事情。
一个人如果很是落魄。
不是因为笨,就是因为懒。
萧锦侃很聪明。
实际上要比刘睿影聪明得多。
他也很勤快。
因为懒人是决计不会离开查缉司的那熟风熟水的环境。
他落魄,是因为做什么事都不够长久。
三天前你看他买了上好的笔墨纸砚,说要开始学画工笔画。
但转眼,就见他把画纸一卷,上了青楼。
美其名曰是要以那些歌舞伎领的曼妙身段儿为题材,画画儿。
但三天后却是因为欠了一屁股酒钱,被人剥了个精光,丢出门来。
至于那画儿,却是一张都没画出来。
后来不知又怎么的寻摸来了一把铁剑。
说要去当镖师。
这可不是个好活计。
虽然赚得多。
命却也丢的很快。
押着镖车,天南地北的走一趟,白花花的银子就来了。
不过萧锦侃不是为了挣大钱。
他只是想借机四处转转看看。
多喝点不同的酒。
不过要是顺带着还能赚点钱,他自然也不会拒绝。
以他的武道修为,顺理成章的当上了镖师。
奈何他的运气着实不好。
事实上自他离开中都查缉司后,到遇见师傅之前的这段时间,他就从没有好运过。
他先是进了一个叫做四海的镖局。
四海九州,这名字够大,很对他的胃口。
少年人总是心气儿极高的。
可后来,他看到一个名为‘万通’的镖局,却是转眼又入了这家。
因为他觉得‘万通’比‘四海’看上去更加响亮!
就这样,半个月内,换了十五家镖局。
但这十五家镖局没有一家能够让他中意。
干脆自己建了一个。
名为‘经纬’!
取经天纬地之意。
这恐怕是天下名字最大的镖局。
同样也是天下最为寒酸的镖局。
因为这镖局只有他一人一剑。
而萧锦侃这人,却是连一匹马都没得骑。
招牌也只是用手指头站着腐乳汁,写在一块烂木板上。
但萧锦侃不在意。
自己给自己吆喝的十足。
不过,就是如此镖局,竟然也能接到生意。
而且还不是一笔小生意。
这一趟走下来,萧锦侃粗略一算就能赚个一千五百两。
他让雇主先预付了一半的定金。
然后拿着这些钱买了一匹好马,打了一柄快剑,置办了几身潇洒的行头。
然后一头钻进青楼里大醉了三日。
那龟公一看萧锦侃竟敢再来,正准备撸起袖子将其打将出去。
但看到萧锦侃把包袱一揭开,抖露出来的白花花的银子,却又顿时笑逐颜开。
雇主给的是银票,萧锦侃却全都换成了银锭。
因为银票轻飘飘,花起来没有感觉。
银锭沉甸甸的,拿在手上当个玩意儿也很舒服。
他让那龟公站在雅间儿的最前方。
手上捧着一个夜壶。
那花魁每喂他喝一杯酒。
他就拿出一两银子朝那夜壶扔去。
如果他认真起来,估计一个都不会漏到外面。
但他偏偏不要认真。
所以那银锭每一个都重重的砸在了那龟公的头上。
把他砸的头破血流的同时,他嘴里却还是止不住的喊好!
最后一锭银子出手,萧锦侃大笑着扬长而去。
不是他玩够了。
而是他没钱了。
况且时间也到了。
该去押镖了。
那会儿是春天。
万物复苏。
雪尽马蹄轻。
萧锦侃不好奇他保的镖是什么。
他只是急于把这镖赶紧送到了地方,然后回来拿上雇主的另一半儿佣金,而后继续去青楼玩‘银锭扔夜壶’的游戏。
只是这押镖的活计,光有武道修为还不够。
还得加上八分小心,二分运气。
萧锦侃没有小心。
他也没有运气。
这镖,自然是丢了。
不过他是一个很守信用,也很要面子的人。
一路喝着山溪水,吃着野果子,却硬是把这镖追了回来。
事成之后,雇主很感激他的做法,要给他双倍的价钱。
但萧锦侃却没有要。
因为他觉得自己出了岔子。
虽然平安送到了,但过程不完满,就是不完满。
所以他没有要那些钱。
可是没钱就不能玩‘银锭扔夜壶’的游戏。
所以他把先前置办的好马,快剑,以及潇洒的行头,全卖了。
拿着钱,再度进了青楼。
这次他没有被扔出来。
虽然他也花光了钱,但是这次他学会了见好就收。
只不过没了马,没了剑,也没了行头。
却是没法儿子再当镖师。
就这样,‘经纬镖局’只走了一趟镖,便隐匿于江湖。
萧锦侃虽然已是地宗凌八面的武道修为。
但地宗境的武者,也还是要吃饭的。
他怕是全天下最可怜的地宗境武者。
因为他从青楼出来之后,连晚饭都还没有着落。
他在街上漫无目的的走着。
但叫花鸡和清蒸鲈鱼的味道牵着他的鼻子,把他勾到了一处酒楼前。
他是没有钱再点一桌子酒菜来吃喝的。
但他却毫不紧张。
因为身上还剩下最后一身像样的行头。
“客观您是打尖儿还是住店?”
就冲着他这身儿心头,小二如此问道。
“打尖!”
萧锦侃说道理直气壮,实则口袋里一个铜板都没有。
“大堂还是雅间儿?”
小二接着问道。
“雅间儿!”
萧锦侃说道。
小二笑盈盈的迎着他上了二楼。
心想又来了为有钱的主儿,想必等会儿的赏钱一定少不了。
说来也奇怪。
萧锦侃竟是没有丝毫忐忑。
他觉得饿了就要吃饭。
而且吃饭决计不能敷衍了事。
一定得吃喜欢的,吃好的。
所以他很是理直气壮。
至于吃完之后的事。
那就吃完之后再做考虑。
无须现在就去担心。
要知道心情是很影响胃口的。
一旦开始担心些什么,怕是要少吃下半只烧鸡。
萧锦侃这就这么大马金刀的点了五十来个菜。
不是他能吃这么多。
而是他已经想好了托身之侧。
五十多道菜。
每一道菜只吃几口。
而且每一口吃下去,他都把自己的眉头皱的更深一点。
似是口中吃了什么腌臜之物一般。
吃到最后一道菜时,他都没咽下去。
直接“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小二大惊。
心想这爷是犯了什么病?
一顿饭吃五十来道菜的人,可千万别在自家店里出点事儿才好。
“你们这菜是怎么做的?把厨子给我叫来!”
萧锦侃端足了架子,摆足了谱说道。
“罢了罢了,我亲自去后堂和他说罢!”
还不等小二吱声,萧锦侃就摆了摆手起身接着说道。
同时,还从桌子上随手端了一盘菜。
“你这道菜时怎么做的?”
萧锦侃把菜盘重重的放在后堂的案板上说道。
那道菜就是一道炒时蔬。
酒楼给取了个雅致的名字。
叫做‘荷塘月色’。
这菜。
只需要油盐,却是谁都能做得出来。
厨子被萧锦侃这突如其来的抱怨弄得一头雾水,连忙看向他身后的小二。
没想到那小二哥却也是摊了摊手,没帮上他任何。
“虽然是素菜。但素菜淡雅,却是最见功力!你看你这芹菜每一段切的都不够整齐,那当它们入锅时,如何能够保证收到的火候一样?”
萧锦侃不知从何处拿出一双筷子。
把这一盘“荷塘月色”中的芹菜一段段的挑拣出来说道。
厨子定睛一看,觉得自己切的并没有什么问题。至少不用尺子量,是决计看不出有任何差别的。
萧锦侃眼见没能说动这厨子。
转身抄起了菜刀。
从篮子里拿出了三根萝卜五根黄瓜。
眨眼间萝卜成条,黄瓜做片。
萝卜条纤细柔软,宛若冰飞霜。
黄瓜片轻薄飘柔,好似风吹雪。
透过这萝卜条,黄瓜片,都能透出人影儿来。
厨子不由得被这般惊世骇俗的刀工所折服。
当即就要拜他为师。
萧锦侃想自己以地宗境的修为,再加上以剑法舞菜刀,不把他镇住才怪。
不过他只是想借此白吃一顿,并没有打算真成为这厨子的师傅。
何况,他也不会做饭。
因此找了个托词先行离开。
而那五十多道菜,厨子拍着胸脯说就当是他的拜师宴了。
可惜。
景平镇太小。
即使萧锦侃走的再慢,却是也没有足够的时间把那段时光细细回忆一遍。
此刻,他已走到了叶伟的饭堂前。
而这饭堂的小二,厨子,掌柜——叶伟,就是他的师傅。
不过当年萧锦侃的另一个问题,叶伟却是给了他极为明确的回答。
“那师傅为何要收我为徒?莫不是觉得我变成了瞎子很可怜?”
萧锦侃问道。
“天下可怜人多了,我要是都收了当徒弟,给我五王之位也得让你们吃穷了。”
叶伟说道。
“那就是我可怜的很特别。”
萧锦侃笑嘻嘻的说道。
“的确是因为你特别,不过不会因为可怜的特别。”
叶伟说道。
“那是因为什么?”
萧锦侃问道。
“因为你的自身和生活,无论出了何种变故,你都能很快通达,并且随遇而安。”
叶伟说道。
“我只想和别人有所不同,和别人的生活也有所不同。刚瞎的时候还是很沮丧的。但后来我觉得,瞎子难道不就是很大的不同?所以我就不沮丧了。因为和我的初衷没有丝毫违背。”
萧锦侃说道。
说完他却是愣在了原地。
因为先前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的事,却是在不经意间想通了。
师傅不在他眼睛被熏瞎前救他。
就是因为师傅比他自己还清楚自己的本心。
知道他要的是什么,追求的是什么。
“你特别在既有木石心,又有云水趣。”
叶伟对着萧锦侃接着说道。
————————
“师傅!”
萧锦侃背着手站在饭堂门口喊道。
没有人回答。
但萧锦侃却听到后堂里传出来一阵“乒乒乓乓”的声音。
他寻声朝着后堂走去。
发现自己的师傅叶伟,正和铁观音在打铁。
他们二人把做饭的炉灶重新修建了一番。
炉子里加了个风箱。
灶台上拓宽了烟道。
此刻叶伟轮着小锤,铁观音轮着大锤,正在敲打这一块铁锭。
“师傅你这是……”
萧锦侃颇为诧异的说道。
“换水!”
叶伟说道。
“嗯?”
萧锦侃不知叶伟在和谁说话,却是没能反应过来。
“帮小孩子打水那么积极,师傅教你换一桶凉水就装听不见?”
叶伟说道。
萧锦侃面露苦笑。
但身形却是不满。
立刻就把叶伟身边木桶里的水给换了。
看样子,是给这铁块淬火用的。
萧锦侃不知道师傅这是要做什么
不过师傅做什么,对他而言都不能算是奇怪。
只是许久未见,有点差异罢了。
萧锦侃并不知道铁观音是谁。
只是觉得这人气度不凡。
但脸上的神情,似是比叶伟更加专注。
身上穿着一袭红袍。
但那红袍上却是沾满了污渍。
黑与红。
虽然是绝配。
但如此这般的点缀,倒着实是很难美观。
何况只片刻的功夫。
铁观音就拿着自己这金贵到连雨水都不能沾湿的大红袍,擦了两次额前的汗珠。
第一百一十六章 初遇不见怪
萧锦侃静静的看着二人敲敲打打。
旁人看上去未免会有些奇怪。
他明明有一肚子话,满脑子事。
为何却就这样默然而立,一言不发?
但萧锦侃却是知道。
自己什么都不必说。
也什么都不必问。
师傅既然能知道自己方才给镇中的小童打了井水,便也能知道自己此次前来所谓何事。
至于这些事能不能得到师傅的解答,却又要另说。
起码现在。
师傅却是顾不上他。
就在萧锦侃准备到前厅去搬一把椅子坐下时,叶伟却突然停下了手里的铁锤。
“今天就到这里吧。”
叶伟对着铁观音说道。
“好!”
铁观音说道。
他也停了手。
直起了腰。
“师傅是在冶炼什么?”
萧锦侃问道。
“铁锹。”
叶伟说道。
“还有锄头。”
铁观音补充道。
萧锦侃不知道为何师傅要打造铁锹和锄头。
但既然师傅做了,就一定有他的道理。
毕竟在他的印象中。
叶伟是全天下最能找借口的人。
对于这点,怕是没有之一。
当晚萧锦侃从酒楼中离开以后。
思考的问题只有一个。
那便是去何处睡觉。
客栈可不比酒楼。
没法儿子用他的一身修为和惊奇脑筋糊弄过去。
掌柜的一定是要看到银两才能给他号房。
可是他又着实不想天为被,地为床。
想当时他丢了镖后,就过过几天那样的日子。
那种滋味实在是令他不堪回首。
穷人虽然不能顿顿大鱼大肉。
但家徒四壁者起码也能有一方栖身之地,遮风挡雨。
可是萧锦侃没有。
他觉得自己连个猴子还不如。
猴子起码有伙伴,有家人。
有一个温暖的窝。
萧锦侃却只是孤身一人。
除了身上这身看得过去的行头之外。
两袖空空。
口袋也空空。
唯有肚子里装了不少玉盘珍馐。
但这些好吃的迟早要被消化殆尽,去往那五谷轮回之所。
一想到这里,他就有些后悔。
早知道那酒楼的厨子如此好糊弄。
先前就不应该故作高深的每道菜只吃几口。
至少应该吃下去半盘子才对。
其实萧锦侃依旧吃饱了。
但对于他这样下顿没有着落的人来说。
多吃几口,就能让自己饿的慢一些。
只要饿的慢一些。
说不定就能寻摸出什么其他的办法再去吃饱一顿。
显然。
这次他没有找到其他的办法。
所以他选择去偷。
本来他对这样的小偷小摸是极为不屑一顾的。
在他心里,即便要做个坏人,也要当个名扬天下的大盗才对。
而且只抢那些奸商与坏官。
天下的奸商虽多。
坏官也不少。
但萧锦侃却一个也不知道。
总不能因为别人穿的衣服好些,住的房子大些,就去抢吧?
万一抢了位乐善好施的老员外该怎么办。
岂不是把肠子都悔青了。
可是好汉难耐肚中饥。
人若是饿极了。
那些满脑子的仁义道德却是全都可以丢在一旁。
萧锦侃开始四处寻摸。
他想找个好下手的宅邸。
里面的人既不要太富,也不要太穷。
因为他知道太富的人往往很小气。
你拿了他一两银子,说不定都能追你追过八条街。
而太穷的人,家里又没有银子。
依照萧锦侃的性格。
说不定看对方可怜,还会把自己唯一能看得过去的这身行头脱下来送出去。
只有不太富又不太穷的人,最不计较。
拿了也就拿了。
无非懊悔一阵,叹气几声。
明朝太阳一起,鸡叫三声。
一觉起来却是就能释然于心。
可是这样的地方很难找。
萧锦侃边找边骂自己。
骂着骂着,他就扇了自己一耳光。
不为别的。
而是他觉得自己着实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所以他想把自己的脸面打碎。
让自己今后变得更加无耻一些。
若是早先能预见到今日的境况。
他说什么也不会推辞雇主的双倍酬劳。
虽然给他再多的钱。
他还是会全都花在青楼中。
砸到那位手捧夜壶的龟公的头上。
但起码能吃饱饭,还有酒喝。
晚上也有地方睡觉。
青楼的床很软。
一躺上去。
整个身子骨就软了。
人好似不断的往下陷入一般。
青楼的被子也很香。
都是专门熏过的。
但并不刺鼻。
刺鼻就显得过于刻意。
萧锦侃不知道那被子上熏的是什么香。
只是每次闻到那香味之后,酒劲都会上的很快。
本是三斤的酒量。
却是一斤半都没喝到就醉了。
不过这一耳光倒的确是让他清醒了许多。
他决定要学学那青楼中熏过香的被子。
既要有实际的作用。
还不能太过于刻意让旁人觉察。
想着想着,萧锦侃竟是走出了城。
这里他从未来过。
看天色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
不过他忽然看到了一处极大的府邸。
门前的匾额上写着‘金玉满堂庄’。
匾额下的土路上还有许多纵横交错的马蹄印与车辙。
“真是富在深山有远亲啊……”
萧锦侃在心中想到。
既然是个庄园。
又叫做金玉满堂。
那里面一定有很多钱。
萧锦侃动了心思。
但第一次偷东西,不免有些紧张。
所以他决定反其道而行之。
旁人若是行窃。
一定会悄悄翻过院墙,甚至跃上房顶。
但他不。
萧锦侃却是大大咧咧的推开了‘金悦满堂庄’的大门。
他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等待着庄内恶狗死命的叫唤
但等来的却是一片寂静。
萧锦侃不知道这么大的庄子内为何不养狗。
不过这也是他从别人嘴里听说的。
那就是富贵人家的大宅院,都会养几条狗。
萧锦侃不明白其中的原委。
因为就算是养了一百条狗,也挡不住他一个地宗境的武修一招。
他走进了庄子内,四处一打量。
先前的欣喜顿时一扫而空。
因为这是一个破败的庄子。
除了门庭能看看之外。
里面的屋子不是垮了一半,就是没有窗子。
实在不像个人住的地方。
可是萧锦侃也实在没有力气再去找别的富户了。
他决定就在这里将就一夜。
就算是冲着这‘金玉满堂’的名字,说不定也能给自己带来点好运气。
他没有力气不是因为走得路太多太久累得。
而是因为他又饿了。
人吃饱了会瞌睡。
饿了也同样会瞌睡。
就好像有些动物在冬天会进入休眠一样。
肚子里没有了食物,就得节省身体中的能量。
因此睡觉无疑是最好的方式。
萧锦侃从来都觉得众生平等。
人和老鼠在本质上没有什么区别。
只是长相不一样罢了。
不过他也见过长得像老鼠的人。
也见过老鼠偶然间露出人的神态。
这使得他更加坚信了这一点。
他透过那些破败的窗子,看到屋内的家具却是一应俱全。
这倒是一番意外之喜。
有张床起码要比睡到那些神庙的供桌上舒服。
也比卧在马棚的草垛里舒服。
虽然草垛比供桌更加柔软。
但夜里一不留神就会被马啃了耳朵。
至于那张床该有多脏。
萧锦侃却从不考虑。
尘世尘世。
这人间,这世道。
本就是由尘埃土粒构造而成的。
何况他也有好些时日没有洗过澡了。
没洗澡的脏身躺在没打扫的尘床上,倒还是一番绝配。
萧锦侃低着头一路往里走。
因为越是里面屋子一定越是富丽堂皇。
说不定床也会更软。
或者比外面的更加干净。
终于他找到了这‘金玉满堂庄’里面最大的一间屋子。
他看到这间屋子门窗完整。
房顶的瓦片也很齐整。
萧锦侃喜洋洋的推开了门。
右手边就是一张精美的大床。
只是床上却已经躺着一个人。
夜色昏暗。
屋内也照不进月光。
萧锦侃不知道那是一具尸体还是活人。
他不怕尸体。
因为死在他剑下的人已有不少。
他怕的是活人。
因为活人都会说话。
会说话就难免要讲规矩。
眼下最浅显的规矩就是先来后到。
对方比自己先来到这‘金玉满堂庄’。
又比自己先睡在了这一张大床上。
所以自己却是没有任何道理让对方起身,把这张床让给自己。
不过很快他就打消了自己这般念头。
因为对方实在不像一个活人。
不但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甚至连喘息的声音都没有。
萧锦侃正想靠过去,看个仔细时。
对方却突然侧过头来。
两只眼睛直勾勾的看着他。
这便是他和自己师傅叶伟的第一次见面。
“你知道不知道在别人睡觉的时候闯进屋子是一件很没有礼貌且很危险的事情?”
叶伟说道。
“我不知道。”
萧锦侃强音的说道。
他意识到自己本就是想来偷东西,当大盗的。
所以这气势一定要足。
要是被对方一句问话就压住了。
传出去岂不是惹人笑话?
凡事都讲究个开门红。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
一定要赢才行。
至于赢的东西,就是对方身下的那张床。
“就算讲先来后到,这里也是我先占了。”
叶伟说道。
他一看萧锦侃就是个毛头小子。
说完便又躺了下去。
恢复了先前的姿势。
“这里也不是你的地方。先来后到之说怕是也站不住脚!”
叶伟说道。
“这里为何不是我的地方?”
叶伟反问道。
“若是你的地方,你怎么会让它如此破落?”
萧锦侃说道。
“人不吃饭会变瘦。人不干活也会变穷。这庄子不打理,自然酒会变破落。”
叶伟说道。
“难道这‘金玉满堂庄’真是你的地方?”
萧锦侃问道。
虽然他嘴上疑惑。
可是心里已经信了七八分。
看这人的样子。
就决计不是一个勤快的人。
即便给他整个天下的财富,迟早也能都败个底朝天。
“八年前我花了两万八千两买下来的。”
叶伟说道。
“然后呢?”
萧锦侃瞪圆了眼睛问道。
两万八千两。
即便是轻飘飘的银票,怕是也有半尺厚。
“然后我又花了一万三千两来修饰。”
叶伟说道。
“然后呢?”
萧锦侃吃惊的说不出话来。
只能不断的问‘然后’。
“然后我又花了三千两给自己打造了这张床。然后我就躺在上面觉得很舒服,然后我就根本不想起来。然后就是你看到的样子。”
叶伟一口气说道。
既然萧锦侃喜欢问然后。
叶伟便把这些然后统统都告诉他。
“你在这床上躺了半年?”
萧锦侃问道。
“不到半年。我总得起来吃饭上厕所。”
叶伟说道。
他把身子侧了过来。
因为他觉得仰面朝天躺着说话有些傻里傻气的。
显得自己好像异常的孤单,需要对着房顶自言自语一样。
萧锦侃一听有吃的。
立马左顾右盼的开始寻摸。
“别找了。我上一顿是在两天前。就算是啃剩的骨头,估计也被耗子吃了。”
叶伟说道。
萧锦侃诧异为何他能一眼堪破自己的心思。
“两天前吃的……难道你
现在不饿?”
萧锦侃问道。
“不饿。只要我不想那些耗子跑来跑去,又吱吱吱交个不停,我就不饿。起码现在还不饿。我曾经的最高纪录是十天没有吃饭。”
叶伟说道。
“这样的纪录有什么意义?”
萧锦侃很是鄙夷的说道。
“正是因为觉得一切都没意义,才需要做些事情来安慰安慰自己。”
叶伟说道。
“目前能给我最大安慰的就是吃一顿热饭,而后睡个好觉。”
萧锦侃说道。
“难道你不想喝酒?”
叶伟问道。
“你有酒?”
萧锦侃眼睛一亮问道。
“没有。”
叶伟回答的干脆利落。
萧锦侃心里腾起了些许火气。
他觉得这人根本是在玩弄自己。
“不过我知道哪里有酒。”
叶伟说道。
“哪里有?”
萧锦侃再度急切的问道。
虽然明知被对方牵着鼻子走。
但奈何这酒的魔力太大。
让他不得不跟着问下去。
“出了金玉满堂庄朝后,朝左拐一直走。二三里地后就能看到一座酒楼。里面有很多酒。”
叶伟说道。
萧锦侃一阵冷笑。
他若是有钱去酒楼里喝酒。
还犯得着来这里听到胡诌八扯?
“酒楼的对面有一个当铺。那掌柜的虽然压价压的很低。但起码够你打几斤散酒喝个过瘾。”
叶伟接着说道。
萧锦侃这会儿有些害怕了。
活人本就比死人更让人害怕。
但眼前这活人简直不像个人。
无论自己动了何种念头。
即使再轻微,都能被他察觉出来。
简直比肚子里蛔虫还要通灵。
“你这身行头,在他那里起码能值十几两银子。”
叶伟接着说道。
对于这句话,萧锦侃倒是没有否认。
因为他全身上下值钱的东西,也就只有这一身行头了。
可是一想到自己乃是地宗境的武修。
地宗境的武修再时运不济,也不至于把自己唯一的一套还穿在身上的衣服给当了。
“地宗境又如何?就算是天神耀九州也有没钱的时候。”
叶伟说道。
“呵呵……你怎么知道天神耀九州的大能会没钱?”
萧锦侃说道。
嘲讽之意,溢于言表。
“你看我像有钱的样子吗?”
叶伟指了指自己说道。
这是萧锦侃看到他第一次动了除脖子以外的部位。
“你当然没钱!”
萧锦侃不屑地说道。
忽然他却愣住了。
方才那句话的意思难道此人是说自己就是天神耀九州?
想到这里萧锦侃却又笑了起来。
他觉得这人怕是脑子有病。
若是脑子没病,那就是吹牛成瘾。
不然的话明明滴酒未沾,怎么会醉成这样?
“那您这位大天神就继续好好躺着吧,那天要是赚了大钱,别忘了提携提携在下!”
萧锦侃拱了拱手说道。
随即离开了这座金玉满堂庄。
其实庄子内还有很多空房子。
每一间里面的家具都一应俱全。
自然床也少不了。
但萧锦侃对于睡觉却是和他对于吃饭一样。
睡不到最好的,那就宁愿不睡。
他出了庄子,继续漫无目的的走着。
决计不要睡觉。
行走。
无疑是此刻让他精神振奋的最佳方式。
但人哪能不困?
熬的过一个时辰,也抵不过第二个时辰。
萧锦侃就这样不停地走着。
直到困得坚持不住,一头栽倒在路旁。
第二日醒来之后。
发现自己唯一值钱的那一身行头,也在昨夜昏睡之时被别人剥去了。
萧锦侃叹了口气。
早知如此。
还不如昨晚听了那人的话。
把衣服当了,换成酒喝。
毕竟这喝醉了昏睡过去要比走累了昏睡过去舒服太多。
现在酒没喝上。
衣服却也没有了。
肚子里战鼓擂擂。
萧锦侃想回到昨日那酒楼中,找自己那便宜徒弟蹭一顿饭。
但自己只穿了一身内衬之衣,却是进了城就会被人白眼。
一转念。
他又想着回去那金玉满堂庄中。
可是昨日那人说的话自己一句都没听。
现在要是回去了。
让他看到自己这副模样。
还不知道会如何嘲讽自己。
所以萧锦侃决定饿死困死也不要再回去。
既然回头路不能走。
萧锦侃只好继续往前。
好在他走过一趟镖。
知道这山林间什么果子能吃,什么果子不能吃。
而后就这山溪水,吃了几个酸不唧唧的野果子,便继续动身。
————————
“吃饭了吗?”
叶伟问道
饭堂前厅中。
叶伟洗了把脸。
又在铁观音的大红袍上擦了擦手。
也不顾铁观音愤怒的目光,坐在了萧锦侃隔壁的桌子旁。
铁观音看着自己那变得不堪入目的大红袍,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随即也用它把自己的手擦了擦。
“还没吃。”
萧锦侃说道。
“喝酒了吗?”
叶伟又问道。
“昨晚喝了。”
萧锦侃说道。
“那就是没吃没喝。”
叶伟说道。
萧锦侃点了点头。
“那就先吃再喝最后说话。”
叶伟说道。
“师傅,你是说最后,还是醉后?”
萧锦侃问道。
“最后和醉后有什么分别吗?难道你的最后不是醉后?”
叶伟问道。
萧锦侃笑着点了点头。
他很清楚自己师傅的脾气秉性。
知道只能顺着他来。
却是一点着急不得。
“哦对了!他是铁观音,大红袍之主。”
叶伟指着身边说道。
铁观音冷哼了一声。
萧锦侃转过脸去朝着铁观音点了点头。
对于他师傅说什么话,做什么事,结交什么人。
他却是一点都不会见怪。
第一百一十七章 如烟去远【一】
其实萧锦侃有很多事都不记得了。
尤其是当叶伟成了他师傅之后的那几年。
在那几年里的确是发生了不少事情的。
可是他也的确都忘记了。
并不是他的记性不好。
而是他有意识的去忘记。
很多事他都藏在了很深的地方。
若是没有任何触动的话,就不会再被想起。
若是长久的在一个地方生活。
当然是不会被触动的。
萧锦侃已然在博古楼生活了不少时日。
对于其中所有的一切早已司空见惯。
但只要一出门。
这一切的平衡就被打破了。
从博古楼走来的这一路。
触动萧锦侃的地方有很多。
他重新回忆起的事情也有很多。
不过他是个能分得清主次的人。
此次前来,不是和师傅叙旧的。
“师傅。”
萧锦侃说道。
但却没有了下文。
因为他知道自己不说,师傅也能知道。
他开口,只是想催促一下师傅。
虽然他大体上都是顺着叶伟来。
但总有些关头很是禁忌。
非常时期,非常方法。
叶伟没有回答。
他的手上拿着一颗大白菜。
正在把这白菜的叶子一点点的揪掉扔地下,给那瘸腿大雁吃。
但那大雁却对这些外层的白菜帮子不屑一顾。
它想吃的是那白菜心。
“你爱吃白菜心吗?”
叶伟说道。
铁观音看了一眼萧锦侃。
因为他不知道这句话是在问谁。
“我不爱吃白菜。但白菜心总肯定比白菜帮子好吃。”
铁观音耸了耸肩说道。
“我也不爱吃白菜。但若是一定要吃,我也不会选只吃白菜帮子。”
萧锦侃说道。
“但若是不把外面的白菜帮子吃完,直接去吃那白菜心的话,岂不是太过于无聊?”
叶伟说道。
“吃白菜的时候,前面一直忍耐着吃下这些难吃的帮子,而后等待着最后一口白菜心的幸福,难道不是一件很圆满的事情吗?”
叶伟见没人回话,便接着说道。
手里的白菜已经剥掉了大半。
那瘸腿大雁也终于没能耐得住肚中饥,张开嘴吧嗒吧嗒吃起来。
“但若是一口一口的把外面这些帮子全都吃了的话,恐怕肚子里也没有空位去吃那白菜心了。享受不到的幸福不叫幸福。迟早会变成嫉妒。”
铁观音说道。
“你当然是一个没有耐心的人。不然也不会直接来找我了。”
叶伟说道。
“我只是不想有一丝一毫嫉妒的情绪。那种情绪很不好……我曾经有过,但却是不想再尝试了。”
铁观音说道。
“你说呢?”
叶伟不置可否。
萧锦侃知道师傅这一句是在问他。
让他做出抉择。
一口一口的吃光外层的白菜帮子就好比刘睿影现在所做的。
从蛛丝马迹中再度抽丝剥茧。
一点点的去接近真相。
而那白菜心,就是真相。
无论外层有多少谎言编织,多少障碍覆盖。
都隐藏不住白菜心的那诱惑。
萧锦侃犹豫了。
他不知道该如何选择。
即使他做过很多很重要的决定。
但那些决定都只关自己,无关他人。
这次不同。
这次的事,和刘睿影相关。
对别人的事情,自是不会像对自己这般有把握。
就算萧锦侃现在已经成为了天下五位至高阴阳师之一也不能例外。
有句话说得好。
生死全凭一张嘴。
好端端的大活人能被话说死。
装了棺材下了黄土的死人也能被口口相传好几百年,像是昨天还在与人吃饭喝酒一般。
就在这时。
饭堂内却又来了人。
不多不少。
正好五人。
却是通今阁的五绝童子。
这次连上次并未露面的逆脉童子和阻府童子也来了。
“他们为何去而复返?”
萧锦侃问道。
他知道五绝童子在那日雨夜和刘睿影发生了什么事。
“因为他们的事没有做完。当然要去而复返。”
叶伟说道。
此刻他手上的白菜,只剩下一个白菜心。
但那瘸腿大雁却已经吃饱了。
看到这五人来,有些激动的扑棱着翅膀。
萧锦侃看着师傅手里的白菜心陷入了沉思。
这世上的事若是他想,都能知道结果。
也能知道详细的过程。
但是他不能说。
更不能对当事人有任何提点。
若是这结果和过程不能令他满意的话。
他能做的,和普通人一模一样。
只能凭借自己的力量去改变。
由此可见知道的太多,看的太远着实不是一件好事。
萧锦侃就时常因此而痛苦不堪。
虽然现在好多了。
但依旧做不到如叶伟这般超脱。
叶伟也很清楚霍望的日后。
但他同样不说。
霍望也从未问过。
天下间怕是没有几个人愿意知道自己的兴衰病亡。
即便明天就死了。
今天也能开开心心的活着。
但若是有人告诉了他。
这剩下的十二个时辰,一定都会在恐惧和慌乱中度过。
萧锦侃同样也知道这五绝童子的目的。
但此刻他的心中已经有了决断。
刘睿影是他的朋友。
他答应了要帮他。
可是刘睿影要他帮的忙,自己的确无能为力。
那就只能给他敲敲边鼓。
替他解决一些外围的麻烦。
刘睿影或许能知道,或许一辈子都不会知道。
但萧锦侃不在乎。
只要自己做了,问心无愧,就好。
在他眼睛还没有瞎的时候,曾经遇见过一个姑娘。
那姑娘穿着打扮土里土气的。
不善言辞,也不会化妆。
不知道为什么,那几日萧锦侃总是能遇见他。
他坐在酒楼里喝酒。
那姑娘在酒楼对面的
路边,叫卖豆腐脑。
估计是她的手艺不行。
所以几乎没有人愿意去买她的豆腐脑。
萧锦侃也没有买过。
因为三枚铜钱的豆腐脑,他根本看不上。
何况豆腐脑软绵嫩滑。
无须咀嚼,直接就能送嗓子里滑入肚中。
这也是他令他颇为厌恶的。
萧锦侃喜欢吃有嚼劲的东西。
他觉得这吃饭的一半乐趣都在咀嚼之中。
失去了这个过程,那饭还不如不吃。
但当他没有钱去酒楼喝酒,极其窘迫的时候。
他却很想尝尝那姑娘卖的豆腐脑。
不过此时,他却是连三个铜板都没有。
萧锦侃盯着那个摊子看了许久。
那姑娘也抬头看了看他。
毕竟被一个人盯的时间久了,任谁都会有所察觉。
一看到对方的目光也朝向了自己。
萧锦侃立马转头,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但饥肠滚滚,发出的雷鸣之音却是骗不了人。
就连那姑娘也听到了。
她微微一笑。
拿起一只碗,用自己的围裙擦了擦。
他的摊子很小。
只有两套桌椅。
可一应餐具却是干净整齐的码放在那。
就连她身上的围裙也都浆洗的一尘不染。
这倒在路边摊中是一件极为难得的事。
不管这豆腐脑的味道何如,起码她对待这件事很是认真,一丝不苟。
姑娘盛了一碗豆腐脑。
朝着萧锦侃举起示意了一下。
萧锦侃皱了皱眉,不知道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况且他囊中羞涩,也根本没有钱买。
“能帮我尝尝吗?我觉得味道还好,但买的人却很少……”
姑娘说道。
萧锦侃有些不好意思。
但他又的确很想吃。
嘴里的唾沫已经止不住的要向外溢出了。
但他却依旧端着架子。
派头十足的坐了下来。
这豆腐脑却是极其的美味。
萧锦侃不知是因为自己太饿了,还是本就很好吃。
不过,他却只吃了一口就停了下来。
“你为何要找我尝味道?”
萧锦侃问道。
“因为我认识你。”
姑娘笑着说道。
“你认识我?”
萧锦侃疑惑的问道。
因为在他的记忆里,从未和这姑娘产生过任何交集。
“以前你每天都会坐在那二楼喝酒的。”
姑娘指了指对面的酒楼说道。
这却是让萧锦侃更加难堪。
曾经的他每日在那酒楼中摆下一桌席面,吆五喝六,指点江山。
还不止一次的嘲讽过下面那些吃路边摊的人。
但风水轮流转。
现在的他却是连路边摊都吃不起。
“最近你为何没来了?”
姑娘问道。
“我……我有点事,去外地了。”
萧锦侃胡乱搪塞过去。
恨不得把自己的脸埋到那装着豆腐脑的碗里。
“怎么样,好吃吗?”
姑娘问道。
“好吃!”
萧锦侃说道。
“还缺点什么吗?”
姑娘问道。
“本来是什么都不缺的……但你这么一问,似乎缺了点酸味。”
萧锦侃说道。
“酸味?”
姑娘很是不解。
她从未听说过豆腐脑需要什么酸味。
若是加了酸味,别人岂不是觉得这豆腐坏了?
“那可是酸菜?”
萧锦侃看到姑娘身后放着一个小碟子。
小碟子里面放着些许小菜。
“是,那是我自己吃的。酸菜开胃,配着它我能吃两个馒头!”
姑娘开心的说道。
“能给我吃一点吗?”
萧锦侃说道。
姑娘愣了愣。
她想不通这每日在酒楼里吃喝玩乐的人,怎么会想吃这酸菜。
但她还是把那小碟子端了过来。
“分你一半,剩下一半是我的午饭。”
姑娘说道。
她又取出一双干净的筷子,
把小碟子里的酸菜拨了一半到萧锦侃的碗中。
萧锦侃吃了一口酸菜,再喝了一口豆腐脑。
脸上的神情让旁人看着都是满满的幸福。
“好吃吗?”
姑娘问道。
“好吃极了!不过配着馒头肯定更好吃!”
萧锦侃说道。
“呐,给你!”
萧锦侃话音刚落。
只见这姑娘却是又递给他一个馒头。
“酸菜分了你一半,馒头也匀给你一个。这样才算是一对儿!”
姑娘说道。
“一对儿?”
这词儿却是让萧锦侃有些想入非非。
自己何时跟这姑娘是一对儿了。
“你都说了酸菜配着馒头更好吃,那酸菜和馒头就是一对儿啊!”
姑娘说道。
萧锦侃点了点头。
接过馒头吃了起来。
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嬉笑之声。
原来是酒楼中的酒客,从隔壁翠红院点了一群莺莺燕燕的姑娘来陪酒。
那些姑娘各个花枝招展,喷香抹粉。
身上穿金戴玉的。
恨不得一只手腕上套十个镯子,一个耳朵上挂五枚耳坠。
萧锦侃突然觉得。
有些姑娘性格内向,又不化浓妆。
但其实他们却活的很自信,很有尊严。
戏子与妓伶。
一个满面油彩。
一个夜夜洞房。
戏子唱的皆是他人之恩爱。
永远等不到自己的如意郎君送来一坛碧芳酒。
妓伶入的全为露水姻缘。
极少有人愿将这露水化为那无语东流的江河。
但眼前这姑娘,却是叫卖着自己做的豆腐脑。
吃着自己腌制的泡菜,自己蒸熟的馒头。
到底谁更不幸?
若是放在往昔,萧锦侃一定会细细评判一番。
但现在,他觉得最不幸的人就是自己。
吃完之后萧锦侃也没有过多停留。
因为他没有自信,也没有尊严。
再回来这里时。
他已经瞎了。
看不见那姑娘的豆腐脑摊子还在不在。
而那姑娘却也从来不叫卖吆喝。
不过叶伟告诉他。
有些人出现可能就是为了让你吃一碗加了酸菜的豆腐脑。
吃完,她在你生命历程的中的使命就完成了。
你没有必要去寻找。
因为对方或许也会转身就走。
萧锦侃当时根本没有听懂师傅话中的意思。
权且理解为,师傅不让自己去找那豆腐脑摊,和那位姑娘。
到了如今。
他却是全都能明白了。
虽然他此次出博古楼,来找师傅是无功而返。
但他碰上了五绝童子。
这也是天意。
就和当时的那一碗酸菜豆腐脑一样。
“你们是去找刘睿影的?”
萧锦侃起身说道。
五绝童子并不答话。
看样子,倒真是来吃饭的。
只是吃完了饭,却就要去杀人。
“这里的饭不好吃。那边的人也不好杀。”
萧锦侃说道。
听到自己的徒弟说着饭不好吃。
叶伟很是不服气的哼了一声。
铁观音却好似看戏一般,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乐呵呵的坐在那,右手喝酒,左手撑着头。
“你是谁?”
阻府童子问道。
“闲人。”
萧锦侃说道。
“闲人死的早。因为闲人总是会管一些不该管的闲事。”
阻府童子说道。
“那我就是仙人。”
萧锦侃说道。
那些个招摇撞骗的阴阳师,都说自己是半仙。
萧锦侃身为五位至高阴阳师之一的太白,说自己是仙人倒也过得去。
“不管你是闲人还是仙人,妨碍我们就都是变成死人。”
阻府童子说道。
这句话余音未了。
裂皮童子就已经出手了。
毒砂漫天洒下。
速度并不快。
但却细密至极。
没有一丝空挡能让萧锦侃躲闪。
“死人也得把话说够了,事做完了再死。”
萧锦侃自语道。
随即右手在头顶画了一个圈
这些毒砂突然被风吹散似的。
在萧锦侃的头上露出一个窟窿。
圈以外。
毒砂纷纷落下。
把地面烧烫的斑斑勃勃。
但圈子里的萧锦侃却是毫发无损。
裂皮童子眼见一击不成。
又看了萧锦侃这般神奇的功法。
心里也是多加了几分慎重。
不过他们是五绝童子。
此次五人齐出,自是不能无功而返。
所以此刻也不顾什么江湖规矩。
断头童子的断头锁直奔萧锦侃的脚踝而来。
这断头锁不光只能断头。
也能断关节,断手腕,断脚踝。
只要他想,没有什么地方是不能断的。
萧锦侃轻轻一跃。
却是令那断头锁扑了个空。
“朋友,大路朝天各走半边。为何非要与我等为难?”
阻府童子说道。
他眉头紧皱。
已然看出了萧锦侃的不凡。
虽然他还没有出任何攻招。
但萧锦侃单凭只手花圈便能破了裂皮童子的漫天毒砂,就不得不让他慎重对待。
要做的正事已经无功而返了一次。
这一次,倾巢而出。
通今阁阁主给的命令可是务必完成。
身为五绝童子的老大,阻府童子身上背负的压力可是不小。
这一路上,他计算了所有可能发生的意外。
但万万没想到会在这里碰上萧锦侃。
人生何处不相逢。
人生处处是巧遇。
就是这么一连串的匪夷所思,才让未来的结局不断的被改写。
从萧锦侃决定出手的那一刻开始。
刘睿影和五绝童子的未来就已经变得与先前大有不同。
“朋友?你们为难的人正是我的朋友。要是把我们的角色调转一下,你们会怎么做?”
萧锦侃说道。
阻府童子沉默了。
若是角色调转一下,说不得他们也会如此行事。
五绝童子,同气连枝。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萧锦侃眼见对方无话可说。
满意的点了点头。
既然要出手。
那就不能师出无名。
一定要找一个决定坚挺强大的缘由。
为朋友出手,向来都是一个好理由。
不会受人指责。
相反,得到的全是喝彩。
萧锦侃不是沽名钓誉之辈。
他不怕指责,也不需要喝彩。
他说的,全是真心话。
但这年头,真心话反而没有人相信。
因为沽名钓誉之徒太多。
以至于没人相信有人的动机竟然真能如此纯粹。
至少阻府童子没有相信。
其余的四位童子也没有相信。
他们不知道萧锦侃的动机。
以为他所谓的‘朋友’只是一个听上去甚为冠冕堂皇的借口罢了。
不过既然对方已经找了借口。
阻府童子就知道再说什么,却也失去了意义。
别人若是想告诉你。
不用问都会主动说。
别人若是不想告诉你。
那只有等你折腾掉对方半条命或许才会开口。
阻府童子晃了晃脖子。
显然,他选择了后者。
萧锦侃心知五绝童子里面最难缠一位的要出手了。
当下也是做足了防备。
阴阳师。
算尽天际经天纬地。
可谓是无邪秽傍身,无虚妄挡眼。
一举一动皆暗合造化大道。
萧锦侃左手深入怀中。
怀里放着一枚玉牒。
但他的手在刚刚触碰到玉牒时候,就停住了。
玉牒一出。
他是至高阴阳师之一‘太白’的身份就会泄露。
他还不想如此。
因为此刻他不是‘太白’。
只是萧锦侃。
刘睿影的好朋友,萧锦侃。
这一战也无关什么天地运势。
只是以萧锦侃的身份,帮助自己的朋友解决些麻烦罢了。
第一百一十八章 如烟去远【二】
“有意思吗?”
叶伟对着铁观音问道。
他一屁股坐在了铁观音的对面。
正好遮挡住了他的视线。
“有意思……我和他师傅打了一架。现在看徒弟和别人打架,怎么会没意思?”
铁观音说道。
叶伟沉默了片刻。
似是觉得铁观音说的有些道理。
他也很久没有见过自己的徒弟了。
更没有见到他和人打架。
因此他挪了挪位置。
坐到了铁观音旁边。
一把将他正在喝的那坛子酒抢过来。
也不用杯子。
就这么举着坛子猛灌了几口。
——————
阻府童子决心速战速决。
先发制人。
后发制于人。
这般道理三岁孩童都明白。
但阻府童子出手却并不快。
宛如九天落雪。
飘飘渺渺的。
他不用兵刃。
唯一靠的就是自己这两只手。
他对自己这两只手有着非同一般的自信。
自信到他此生到现在为止,从没有拿起过兵刃一次。
裂皮童子撒毒砂时还会带上一双特质的手套。
但阻府童子就是这般赤手空拳。
他的手很是白皙。
十指修长。
极为清瘦。
骨节也不突出。
若是非要找什么特点的话。
只能说这双手长得颇为秀气。
放在姑娘身上还好。
但放在一个成天打打杀杀的人身上,却显得有些不衬。
何况阻府童子生的五大三粗。
络腮胡子从下颌一直延续到脖颈上。
这么有男子气概的长相,却拥有一双如此的手。
可见这双手的非同一般。
萧锦侃见过不少修炼指功和掌攻的人。
他们的手也很漂亮。
包括擎中王刘景浩的手也是如此。
他修炼堪舆皇手。
一双手呈玉色荡漾。
掌心摊开似有涟漪圈圈。
但若是只论外观的话。
却是还赶不上阻府童子的手秀丽好看。
萧锦侃也没有兵刃。
因为他并不准备用自己怀中的太白玉牒。
所以他也是这般赤手空拳对敌。
阻府童子微微一笑。
他已经有至少一年半没有出过手了。
不是因为他懒。
而是能让他出手的机会已然不多。
大部分的情况下,仅凭断头童子一人就都可完满解决。
阻府童子的右手手腕不断的转动。
看上去似是在活动筋骨。
但萧锦侃却感觉到这他手腕每转动一圈,就释放出一圈劲气,朝四周扩散。
并且一圈比一圈猛烈。
一圈比一圈坚实。
这一圈圈劲气看似漫无目的。
实则像个套子般,把萧锦侃从头到脚都笼在里面。
萧锦侃感觉到体内的气穴、经脉,都受到了影响。
不过他并不着急。
他想好好地体会体会这五绝童子之首,阻府童子的手段。
所以他全全然放松了身心。
就这般让对方的的劲气笼着自己。
自下而上,又自上而下的不断冲刷。
忽然。
阻府童子身形一闪。
开始在饭堂内东奔西跑。
速度之快,只在身后留下一道道残影。
“这是幻尘身法?”
铁观音说道。
他在和叶伟交流。
“不像……”
叶伟凝视了片刻,摇了摇头说道。
“幻尘身法比这还要快,还要梦幻。”
叶伟接着说道。
“兴许是他还没练到家?”
铁观音笑着说道。
他偷偷地瞄了一眼酒坛子。
里面只剩下半坛酒了。
“没练到家的功法武技,你会在对敌时用出来吗?”
叶伟问道。
“会!也不会……还是看对方是谁吧。”
铁观音说道。
这一点倒是和叶伟想的一样。
叶伟竟是主动给铁观音倒了一杯酒。
阻府童子在饭堂中好像东逃西窜般忙活了一阵,便停了下来。
他心中很是疑惑。
为何一直到现在萧锦侃都没有任何作为。
这一套功法完全是由其自创。
但铁观音也没有说错。
这功法的底子的确是根据‘幻尘身法’演化而来的。
不过却不是作为逃跑闪避之用。
只为了掩人耳目。
阻府童子能够阻府的原因,是在于他的劲气中蕴含着震荡之力。
对方体内的气府,受到了这股反震之力后,便会倒行逆施。
攘外必先安内。
若是体内已然混乱,外在又怎会安然?
只是这震荡之力极为复杂。
阻府童子另辟蹊径,才想出了此种方法。
他剑体内的阴阳二极压缩到正常的三分之一左右。
因此这产出的劲气,也要比旁人凝练的多。
却是能做到聚而不散,凝而不化的地步。
阻府童子把如此凝练敦实的精气,当做标记,散在饭堂内。
每一团都标记在一个关键点上。
这些点也都是他精挑细选的。
是先前转动手腕时,根据劲气的回应而决定的。
待他的阻府振波攻一发动。
这些标记点会配合他自身一同释放震荡劲气。
便可一举击破对方体内气穴气府。
现在标记点已布置完毕。
阻府童子却停了下来。
“这是什么意思?”
铁观音又有些看不懂了。
他知道这五绝童子的来历。
但当下也是第一次见到他们出手。
觉得和传闻中的却是大相径庭。
怎的如此拖拖拉拉?
“因为他察觉到了不同。”
叶伟说道。
“什么不同?”
铁观音问道。
“我这徒弟是个瞎子。”
叶伟说道。
铁观音听到这句话竟
是差点把嘴里的酒喷出来。
瞎子?
若不是看到叶伟严肃的申请。
铁观音根本不会相信。
不过一想到叶伟这人最擅长的就是一本正经胡的胡说八道。
他心里又有些拿不准。
“他真是瞎子。”
铁观音把酒咽下去问道?
“货真价实的瞎子。”
叶伟说道。
“一点点都看不见?”
铁观音问道。
“天黑从来不点灯。”
叶伟说道。
铁观音默不作声。
心里对这师徒两人却是又高看了几分。
他也见过瞎子。
甚至见过颇为厉害的瞎子。
而瞎子都有一个相同之处。
那就是静。
俗话说一动不如一静。
但动总是要比静容易的多。
一个人若是让他成日里在大街上晃悠,远比每天蹲在家里舒服得多。
哪怕一直让他躺着,也极少有人能在清醒的时候坚持数个时辰。
但瞎子因为目不视物,所以常常都会很安静,很少有动作。
即便要出门,也会直奔目的地。
办完事,立马离开。
世间的一切色彩,全部热闹,都与他们无关。
虽然失去了视力。
却活的要比旁人纯粹的多。
同样,效率也高的多。
阻府童子动的是身形。
其实萧锦侃也在动。
一刻不停的在动。
但他动的却是自己的思想以及精神。
若是有人能钻进萧锦侃的脑子里去瞧一瞧。
就会发现那里面有山川,有河流,有大地,有日月。
有潮起潮落,也有月升日暮。
明眼人能看到的一切,他的精神与思想中都有。
同样也有当下的这座饭堂。
有身后的师傅和铁观音。
有对面的五绝童子。
有阻府童子方才亦幻亦真的身法。
外在不动,内在动。
这岂不是动的最高境界?
按照叶伟来看。
阻府童子怕是也察觉到了一些端倪。
但是他想的并不透彻。
若是给他些时日,他定能想个通透。
而且在他通透之后,自己的修为境界说不定能提高一大截。
只是现在的情况,却是没有时间给他细细思量。
阻府童子也不是一个动若脱兔的疯子。
他同样也能够安静的下来。
此刻他收手就是最好的选择。
他的劲气虽然极为凝实,但终究还是会消散于须弥之中。
不过他宁愿看着它门消散,自己一场徒劳,也决定悬崖勒马,不再出手。
“这小子有点意思!”
铁观音说道。
“你说谁?”
叶伟问道。
“那通今阁的童子。”
铁观音说道。
“身子小,年龄不一定小。说不定论起来,辈分还要比你高!”
叶伟说道。
他是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以挤兑铁观音的机会的。
“我的意思是,他很机灵。”
铁观音说道。
“你不如直接说他很狠厉。”
叶伟说道。
“每到需要狠厉的关头,是看不出来是否狠厉的。那么多所谓的杀人不眨眼之流,剑尖还未碰到咽喉,就晕过去了。有的还会尿一裤子。”
铁观音说道。
这一次叶伟倒没有反驳。
因为他知道的确是如此。
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色厉内荏,外强中干之辈。
他看似晃人眼目。
实则就和那冰镜似的。
太阳暖一些,都能给晒化了。
说起太阳。
此刻阻府童子的右手已然高高举起。
掌心中握着一团劲气。
光耀四方。
远远地看上去。
就好像握着个小太阳似的。
他把这一团光耀朝着萧锦侃扔去。
心想这一下不信你萧锦侃还能如此淡定自若。
光芒散去。
他看到萧锦侃依旧蹲坐在那里。
不过他动了。
先前只是在一张空桌子前静静的坐着。
现在桌上多了一坛酒。
他的手里也多了一只酒杯。
阻府童子怒火中烧。
觉得萧锦侃着实有些过于托大。
大敌当前,还能如此悠闲的喝酒。
嘲讽之意,溢于言表。
“别误会。我只是觉得时间过得有些慢。时间一慢我就很无聊。”
萧锦侃说道。
“你难道不怕方才我那一团光耀中藏着什么杀招?”
阻府童子问道。
“光耀?我若是能看到一定会躲开的。可惜我看不到。”
萧锦侃说道。
阻府童子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这句话其中的含义。
待他想明白其中因果之后,不由得向后退了一步。
他才知道自己面对的竟然是个瞎子。
后退一步不是因为他没有见过瞎子。
而是没有见过像萧锦侃这般的瞎子。
阻府童子觉得萧锦侃是在说谎。
但细细观察了一番他的神情之后却发现。
他倒酒时,双眼根本没有看向酒坛和酒杯。
而是呆呆的望着桌面。
萧锦侃着实是瞎子里最不像瞎子的人了。
阻府童子见过的瞎子都很哀伤忧郁。
“你看不见为何还要这么为难自己?”
阻府童子问道。
他想不通一个瞎子为何要这般勉强。
“你们白天看太阳,晚上望月亮。我却是看不见。不过我曾经是见过的,不是生下来就瞎。”
萧锦侃说道。
阻府童子听着这话,神情有些落寞。
若生下来就瞎,那或许还能好过的多。
但像他这般由后天意外导致的,痛苦想必也要翻倍。
就好比刘睿影一出生就是孤儿。
所以他并不以自己是孤儿感到什么忧伤。
因为本来如此,向来这样。
都习惯了。
但萧锦侃不同。
他是
见过世间的色彩与美好的。
忽然有一天失去了,一定会极其的难熬。
“当时要是知道以后自己会瞎,我当时一定不喝那么多酒,不睡那么多觉,睁开眼尽力的看看这人间。”
萧锦侃说道。
“即便你看不见,也应该能感觉得到!”
阻府童子说道。
他依然觉得萧锦侃对他先前扔过去的那团光耀不躲不闪很是奇怪。
“瞎子的感觉总是要比常人敏感些。眼睛都瞎了,感觉要是再迟缓许多,这也太说不过去了。”
萧锦侃说道。
他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你不是个普通的瞎子。”
阻府童子这句话像是在自语。
“瞎子本就不普通。若是普通就不是瞎子了。”
萧锦侃说道。
“你身上没有杀气,心中也没有杀意。”
阻府童子说道。
对一个没有杀气与杀意的人,他也下不了死手。
他并不是一个弑杀之人。
很多时候杀人也是迫不得已。
而这杀气和杀意,并不是孤零零一方就能迸发出来的。
是敌对双方相辅相成的结果。
现在萧锦侃没有杀气与杀意。
阻府童子的杀气与杀意却也是泄了一大半。
“因为我本就不准备杀你。”
萧锦侃说道。
“可是你偏偏要阻拦我们。”
阻府童子说道。
“我只是不想你们去找我朋友的麻烦。刘睿影是我的朋友。”
萧锦侃说道。
“他有你这样的朋友,真是三生有幸。”
阻府童子叹了口气说道。
他从裂皮童子等人的口中已经听说了刘睿影。
只是他极为的主观。
自己没有见到,无论别人说的如何天花乱坠却也置之不理。
但现在见到了萧锦侃。
这位刘睿影的朋友。
他心里却是对刘睿影高看了好几分。
虽然他还是没有看到刘睿影。
不过一个人的朋友,就像一面镜子。
他的朋友如何,这个人便也大体如此。
他的朋友若是烂赌,此人也必定是赌坊的常客。
他的朋友若是好色,此人也必能说出太上河上所有画舫的名字。
但刘睿影的朋友是萧锦侃。
一个独一无二的瞎子。
“他是三生有幸。但我也同样三生有幸。”
萧锦侃说道。
阻府童子点了点头。
朋友之间本就是相互的。
今生今世,便今生今世。
三生三世,便三生三世。
多一盏茶,少一炷香,都不行。
“所以你一定要帮你的朋友来对付我们了?”
阻府童子问道。
“是。”
萧锦侃回答的干脆利落。
“不是对付。是拖延。他快要离开了。我只想最后这几天不要再有什么杂七杂八的事去让他麻烦。”
萧锦侃说道。
“人活着本就很麻烦。”
阻府童子说道。
“若是他不想活了,只要开口,我愿意帮忙。”
萧锦侃笑着说道。
“帮忙?帮忙杀了他自己?”
阻府童子瞪圆了眼睛说道。
“没错,帮忙杀了他自己。”
萧锦侃说道。
阻府童子觉得不可思议。
方才还觉得萧锦侃这瞎子很是特别,甚至独一无二。
现在来看,他不仅眼瞎,还心疯!
不光是个瞎子,还是个疯子!
不然怎么一会儿要帮朋友解决麻烦,一会儿又要帮朋友杀了他自己?
“朋友之间,贵在互相成全。只要他觉得一死了之能让他很舒服,作为朋友,为何不能成全他?”
萧锦侃反问道。
“若是他想杀了你呢?”
阻府童子问道。
“若是杀了我能让他觉得舒服,那用不着他动手,我自会自杀。这不也是成全?”
萧锦侃说道。
阻府童子没有说话。
叶伟看到铁观音的眼眶有些微微红肿。
不知道他想了什么事。
想必他曾经也有这样一位朋友吧。
不过现在他仍旧能坐在这里喝酒。
那位朋友的结局可想而知。
阻府童子不是没有朋友。
他和五绝童子中其他的四位也都是生死之交。
但他对朋友的理解只是同上刀山,同下火海。
即使与千军万马相对,也致死无悔。
现在看来,自己这想法未免太过于肤浅……
和萧锦侃说的一比。
五绝童子中的每一个人都不由得自惭形秽。
“只要有朋友,不孤独就行。我的方式未必就适合你们。”
萧锦站起身来说道。
阻府童子的确在他的身上看不到孤独。
不过阻府童子却是一个很孤独的人。
即便现在他拥有了朋友,也是同样的孤独。
他记得在小时候。
家里附近的山林起了大火。
熊熊火光冲天。
把天边染的通红。
把月亮也染的通红。
那夜的月亮,好像是火星一般。
照亮了附近的十三个州府。
阻府童子看着那月亮。
竟是有种冲动,想要把自己也融进去似的。
“虽然你说的很对,也很有道理。但我也有自己的朋友,我们也有必须要坚持的。”
阻府童子说道。
萧锦侃没有说话。
只是右手虚引。
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你这徒弟……”
铁观音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住。
“我这徒弟怎么了?”
叶伟问道。
“你这徒弟真好!”
铁观音说道。
他是个极为幽默的人。
嘴里得俏皮话,几箩筐都装不下。
但此刻却只有简简单单的两个字,真好。
叶伟得意的笑着。
还有什么能比看到自己的传人后代有出息更值得骄傲的呢?
何况这溢美之词还是从自己对头的嘴里说出来的。
第一百一十九章 如烟去远【三】
阻府童子眼看萧锦侃做出了一个‘请’的手势。
当下也不再客气。
只是他却后退了几步。
撩起衣衫的下摆。
从贴身处取出一把刀。
五绝童子中其余的四位眼睛一亮。
继而却又满是疑惑。
因为他们已经有很久没有看到阻府童子拿出这柄刀了。
甚至都忘记了,他是兵刃的。
而这兵刃就是一把刀。
阻府童子把刀拿在手里。
左右换着掂量了几下。
“这是你的刀?”
萧锦侃问道。
“这是我的刀。”
阻府童子说道。
“却是不知你竟然会用刀。”
萧锦侃说道。
“我也快忘记了。”
阻府童子说道。
“那是因何想起?”
萧锦侃问道。
“因为你。”
阻府童子说道。
“我?我长得可不想一把刀。”
萧锦侃笑着说道。
虽然他很久没有照过镜子。
不过他即便是照了镜子,也没法知道自己现在长得是什么样子。
但无论如何。
他都确信自己不会和一把刀产生什么联想。
“我的刀只对英雄。”
阻府童子说道。
“所以我是英雄,才让你想起了这把刀?”
萧锦侃说道。
“你当然是英雄。一个为了成全朋友不惜杀了朋友或是自杀的人,怎么会不是英雄?”
阻府童子说道。
“英雄往往都太过于爱惜羽毛……就算是为了成全,但杀了朋友也一定是会饱受非议的。英雄不会这么做。而这么做的也不会是英雄。”
萧锦侃摇了摇头说道。
“所以你这把刀若是为了英雄而出,我劝你还是收起来吧。”
萧锦侃指了指阻府童子的手,接着说道。
“刀已出,不能无功而返。”
阻府童子沉默了片刻说道。
“可是你总得为自己出刀找个理由。”
萧锦侃说道。
“你不是英雄,那你是什么?”
阻府童子问道。
“浪子。”
萧锦侃故作轻佻的把额前的碎发一扬说道。
“巧了,我也是。”
阻府童子微微咧嘴说道。
“看来我却是也得出刀了。”
萧锦侃说道。
“你也用刀?”
阻府童子问道。
“本来是不用的。只不过现在用了。”
萧锦侃说道。
“为何突然变了。”
阻府童子疑惑的问道?
“因为两个浪子碰在一起是极为难得的事。因此总得有点变化才能配的上这般难得。”
萧锦侃说道。
随即他把头转向了叶伟。
叶伟心领神会。
从腰间把他的那一把柴刀抽出,扔了过去。
“铁观音磨好的,正是锋利时。”
叶伟说道。
萧锦侃听闻后冲着铁观音稍稍颔首以示感谢。
继而正面朝向阻府童子。
“这是你的刀?”
阻府童子问道。
萧锦侃手里的这把刀,不论怎么看,都只是一把柴刀。
而柴刀只能砍柴。
却是不能杀人。
“万物皆有灵,花草树木和人畜动物没有什么区别。”
萧锦侃说道。
“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阻府童子显得有些慌张。
无论是谁。
只要心中的计较,脑中的盘算被人说破,都是会慌张的。
“因为我们都是浪子。只有浪子才能理解浪子,不是吗?”
萧锦侃说道。
阻府童子不再言语。
唰啦一声将手中的刀,出鞘。
“此刀名为‘春寒料峭’。”
阻府童子说道。
“此刀名为‘一把普通的柴刀’。”
萧锦侃说道。
听到这里。
铁观音噗嗤一声笑了。
师徒果然是师徒。
全都是同样的幽默。
只是从萧锦侃的身上,铁观音感受到了年轻人特有的蓬勃朝气。
却是要比叶伟还活泼许多。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冰出于水而寒于水。
就在这么一瞬间。
铁观音看着自己身上的红袍,突然有些触动与感慨。
他觉得自己一把年纪,还为了那些所谓的世俗之事来回奔波于天下有些不值得。
他想找一个安静的小地方隐居下来,每日和三五朋友喝喝酒,扯扯闲篇。
说急了就出去打一架,或出彩头下个赌注。
这样安安稳稳的再活上个一二十年。
等到自己老的就要动不了时,再用自己的金剑刺破咽喉死去。
岂不是极为圆满?
景平镇就很不错。
这地方安静。
人少。
镇中人也极为质朴单纯。
叶伟也很不错。
幽默。
不服输。
而且做的饭也没有难吃到那种地步。
至少按照他的要求做的那锅鸡汤面还着实有些可口滋味。
“你这刀的名字,倒真是有些随心所欲。”
阻府童子说道。
“随心所欲这个词本身也是个不错的名字。”
萧锦侃说道。
阻府童子没有回答。
他在等萧锦侃出刀。
他手中的春寒料峭已经出了刀鞘。
然而萧锦侃却还没有出刀。
只是。
他忽略了一个问题。
那就是萧锦侃手中这把普通的柴刀,本就没有刀鞘。
没有刀鞘的刀该如何出刀?
没有刀鞘的无时无刻都在出刀。
就在这时。
萧锦侃转过身去,朝着饭堂后方走去。
“这里桌椅太多……弄坏了我可没钱赔给我师傅。”
萧锦侃说道。
“浪子还愁没钱吗?”
阻府童子问道。
“英雄自是富有。浪子向来落魄。”
萧锦侃说道。
同时指了指阻府童子的脚下。
阻府童子脚下穿的是一双崭新的靴子。
靴子上用金银丝线绣着祥云纹饰。
靴尖处还有一只虎头。
看上去威风凛凛。
虎头后面趁着一片树林。
那样子似是被风吹得东倒西歪。
后跟出有一条青龙盘旋。
龙头正对着脚踝处。
龙口大张着。
云从龙,风从虎。
这靴子若不是穿在脚上,和一副丹青佳作没什么两样。
数日之前。
阻府童子从通今阁的一间商铺里走出来时,脚上就穿着这双靴子。
看得出他很喜欢这双靴子。
虽然已是第三次穿。
但靴子底部依旧很干净。
靴面上也几乎看不到一个褶皱。
那会儿是正中午。
影子正好直直的投在他的脚下。
投在这双靴子下。
他很是恼火。
因为被影覆盖住之后,旁人就看不清他脚上的靴子有多么华丽了。
阻府童子恨不得往脚上绑两个灯笼来驱散影子。
但他是不会做这么奇怪的事情的。
虽然他很想。
但也不能做。
因为他在通今阁很有名望。
这名望不是单指好的名声。
当然也有令人毛骨悚然的意味含在里面。
至少阻府童子走到哪里,都有人隔着老远就议论纷纷,指指点点。
少有的几个人敢于和他正面打一声招呼,他却也是不苟言笑的轻轻点下头,算是做了回应。
没人知道他的心里在想什么。
没人知道杀人如麻的冷血阻府童子,竟然为了一双崭新的靴子而高兴到了整整第三天。
五绝童子虽然同气连枝,但彼此的住处却相隔的十分遥远。
分别在通今阁的东西南北中,五方之位。
阻府童子自然是在正中央。
他的住处旁边,就是一座酒楼。
当然,是正经的吃喝酒楼。
不是明月楼那般的烟花之所。
阻府童子不喜女色,也不善饮酒。
唯一的爱好就是做饭。
甚至一度前往中都城,在厨神马文超的府邸前跪了三天三夜以求能拜他为师。
马文超被其坚韧感动,决定给他一个机会。
让阻府童子做了一盘蛋炒饭。
但当阻府童子一拿起刀时,马文超就转身回去了。
“事物是用以填补,滋养人体的。而你手,你的刀,却尽是血煞之殇。这样的手,这样的刀,做出来的饭,吃了会让人折寿的。”
马文超说道。
这算是给阻府童子判了死刑。
他在厨子一途上的死刑。
但阻府童子并不是一个轻易放弃的人。
不过他还是把马文超的话听了进去。
他的确是杀过很多人。
可是那些人或多或少,或轻或重,都有必须要死或是必须被他杀死的理由。
阻府童子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但普通的食客却不是必须死之人,也不是必须被他杀死之人。
所以从中都城回来之后,他只做饭菜给自己吃。
要折寿,就折自己的寿好了。
反正这人寿自由天数。
与其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度过。
不如慷慨些,潇洒些。
因此他每天都会到住处旁边的酒楼中借用锅灶。
烧菜煮饭给自己吃。
而他每天做的饭菜都一模一样。
因为阻府童子认为只有每天都吃一模一样的饭菜,才能感觉到自己是否有所进步。
虽然那蛋炒饭有时候把他吃的着实想吐。
但他还是坚持了下来。
其实他做饭的水平已然很是高超。
至少不比那酒楼中的厨子差。
可是他已然只做蛋炒饭。
而且从不愿意让旁人尝一口。
待这事传出去之后。
大家对他反而更加敬畏。
因为没有人能做到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天三顿,全吃蛋炒饭。
阻府童子做到了。
而且他还做到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至少每三天都要杀一个人;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天都穿着不同的靴子。
因为他再也不想过小时候那种赤着脚走路,被石块割破脚掌的日子。
所以他对靴子有一种变态的执念。
但他脚上的这双,已经穿了三天了,竟是还没有换掉。
由此可见他对这双靴子的喜爱。
到现在已经不止三天了。
阻府童子还是没有换。
因为他在街上遇到了另外三名童子。
他们刺杀刘睿影无功而返,回到了通今阁。
距离在中都举行的文坛路虎斗却是没有多少时日。
时间紧迫,阻府童子当街纵马,带着其余四人,一路星夜兼程才赶到了景平镇中。
本想在这饭堂里打个尖,歇歇脚,待日头快落时再上那博古楼中。
没想到却是遇见了萧锦侃。
饭堂后面有一扇小门。
小门通往后院。
除了叶伟和萧锦侃之外,没人知道这饭堂中还有这么一处幽静的地方。
这里也是叶伟每个月大醉十日的地方。
后院中没有任何杂草。
也没有一株树。
地面上刚刚冒头的嫩草,被修建的整整齐齐。
萧锦侃和阻府童子一前一后走入了后院。
萧锦侃靠里。
阻府童子靠外。
阻府童子右手提起了刀。
左手拿着刀鞘背在了身后。
萧锦侃却是没有任何动作。
他抬头看了看天。
天上的云层似是比他刚到景平镇中时又浓厚了几分。
“好像又要下雨了。”
萧锦侃自语道。
“初春时节本就是雨水多。”
阻府童子说道。
“这里不比通今阁。”
萧锦侃摇了摇头说道。
通今阁在南方。
自是比这里雨水丰沛不少。
但今年的天气很是反常。
通今阁一场雨未下。
而博古楼这边,却已经下了好几场了。
落雨总会相伴着雷鸣与闪电。
决计不会无声无息。
但萧锦侃举起手中柴刀的动作,却是无声无息的。
比夜风还要轻柔。
比萤火更加幽暗。
他的动作很慢。
慢到阻府童子定了定神才注意到萧锦侃已经举起了刀。
阻府童子眼见萧锦侃的刀已经举起。
率先自上而下劈出一刀。
这一刀中的劲气并不刚猛。
也不凌厉。
但却有种大海浩瀚,绵绵不绝之意味。
海浪是永远不会停息的。
前浪扑上了沙滩。
还未等退却,后浪便接踵而至。
看似阻府童子只出了一刀。
实则却是无数刀叠加而来。
萧锦侃自是堪破其中的端倪。
但堪破不代表就能解决。
一个普通人只要用心,也能堪破这人间世事。
但是他却没有能力去解决。
眼下萧锦侃也是如此。
他虽然知道这一刀中蕴含着连绵不绝的震荡劲气,但是他却不知道该如何抵挡。
因为他不会用刀。
在中都查缉司时,他用的是剑。
离开之后四处闯荡之时,用的也是剑。
有了叶伟这位师傅,学完了阴阳师‘太白’的传承之后,用的是玉牒。
所以这是他第一次用刀。
他的师傅叶伟是用刀的。
且用的极好。
但不知为何。
他却没有教给萧锦侃哪怕一招半式。
萧锦侃感觉着竖直迎面袭杀而至的刀气心中不禁苦笑。
随即心一横。
胡乱劈出了一刀,应付了事。
这一刀没有任何可能抵挡住阻府童子的。
但萧锦侃一刀劈出后,连身形也没有挪移。
直挺挺的让阻府童子剩余的蕴含着震荡之力的劲气劈入了体内。
“这是为何?”
阻府童子眉头紧皱的问道。
萧锦侃因为中了这一刀。
体内气穴与气府尽皆翻滚不止。
他咬紧牙关,从阴阳二极中调动劲气。
好不容易才把喉头的一股腥甜压制下来。
“没什么。只是感受一下刀究竟是什么样的。”
萧锦侃说道。
阻府童子的这一刀只是试探。
并没有用尽全力。
若是他知道萧锦侃竟会门户大开的接下这一招。
他一定会在一开始就全力以赴。
“你手中就有刀,怎么还需要感受?”
阻府童子问道。
“我手中有刀,可惜从未用过。这也是生平第一次手中有刀。”
萧锦侃说道。
阻府童子不敢相信。
他不觉得萧锦侃竟会是第一次用刀。
面对强敌时,人自会展露出自己最强的功法武技。
阻府童子出了刀。
是因为他本就会用刀。
而且用的极好。
许久不用是因为许久以来都没有遇到值得让他出刀的对手。
他本以为萧锦侃也是如此的。
但万万没有想到萧锦侃却是第一次用刀。
“你本来是用什么的?”
阻府童子问道。
“本来用什么不重要。至少我现在是用刀的。”
萧锦侃摇了摇头说道。
他体内的由于方才那一道震荡产生的不适之感已渐渐消退。
而对于这刀的领悟和理解却转瞬间深刻了许多。
萧锦侃晃了晃手中的刀。
此时正好一束阳光透过云层照射下来。
照射在萧锦侃手中的柴刀上。
阳光唤醒了柴刀刀身上的寒芒。
这寒芒让阻府童子不由得眼睛一眯。
就在这时。
萧锦侃一刀劈出。
竟是和阻府童子一模一样的连绵不绝,劲气震荡。
阻府童子虽是轻易的将这一刀化解。
但心中却惊惧万分!
想自己创出这震荡阻府功,可是整整用了三年零七个月。
后来又在实战中不断的加以掌握,完善。
时至今日,已是十二年有余。
但萧锦侃却在自己一刀之间的功夫,就领悟了这震荡阻府功的要诀。
如此通天的悟性与机敏,如何不让人生畏?
阻府童子当下心里便有了决断。
萧锦侃必须死。
因为他不能放任一个如此大的威胁存在与世间。
不论是对他个人,还是对他身后的通今阁。
“你们师徒俩倒真是绝配!”
铁观音说道。
“怎么突然这样说?”
叶伟问道。
“做师傅的,让对手给他磨刀。当徒弟的,让对手陪他练刀。而徒弟手中的刀,却是师傅磨好的那一把。这么一说,怎么不是绝配?”
铁观音说道。
却是趁着叶伟不注意偷偷又开了一坛酒。
“倒也是……师傅和徒弟本就是会有很多相同相之处的。”
叶伟摸着自己下颌处的胡须故作深沉的说道。
“这一坛五十两!”
接着他指着铁观音面前的酒坛说道。
铁观音眼见自己的小动作被揭穿了,显得极为懊恼。
“这个时候你怎么不幽默了?”
铁观音问道。
“钱的事不能幽默。”
叶伟说道。
“我徒弟说的话大体都对。只有一句有些问题。”
叶伟接着说道。
“哪一句?”
铁观音问道。
“他说英雄会很富有,浪子却向来落魄。”
叶伟说道。
“我觉得这句话没有任何毛病。”
铁观音说道。
“有!”
叶伟说的极为坚决。
嗓音也很大。
却是把剩下的四位五绝童子都吸引的支棱起了耳朵。
“什么问题?”
叶伟问道。
“我就想做一个富有的浪子,所以五十两,一分一厘都不能少!”
叶伟指着自己的鼻尖,对着铁观音说道。
剩下的四位五绝童子听到二人的言语,莫名的想要发笑。
但一个个却都强行忍住。
不过他们看到这二人竟是如此轻松的谈笑风生。
心中不免为自己的老大,阻府童子捏了一把汗。
叶伟看到那四人想笑又强行忍耐的神情,摇了摇头,说了句:
“当英雄虽会富有,不过也真是辛苦呢……”
第一百二十章 如烟去远【四】
博古楼中。
刘睿影早已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他坐在一把极为精致的木头椅子上。
这把椅子,先前屋中是没有的。
因为无力的桌椅在欧小娥与那绷带怪人打斗之时就已尽皆化为了碎屑。
身前的桌子也是新添置的物件。
四四方方。
黑漆描金。
桌子上放着好几个凌乱的酒坛子。
以及。
两摞厚厚的卷宗。
看这样子,刘睿影还没怎么看这些卷宗。
但这酒坛子却已喝空了两三个。
屋内没有别人。
只有他自己。
所以这两三坛子酒,着实是他一个人喝的。
按理说他的酒量没有这么好。
平日里最多一坛半也就会醉了过去。
但现在却很是反常。
刘睿影不仅没醉。
反而越喝越清醒。
他的本意是想把自己灌醉的。
但不知为何在往常很简单的一件事,现在却变得异常的难。
汤中松曾经告诉过刘睿影。
他说若是一个人独自喝酒的话。
无论是开心还是伤心,都会醉的很快。
因为一个人独酌时。
全身心都是放松的。
没有任何压力。
也无须开口说话。
只要把两片嘴唇微微一张,能把酒灌进去就好了。
刘睿影就是这么做的。
但是他却没有达成自己的目的。
今朝有月的毒已解。
他带着刘睿影去一处密室中取来这些卷宗时,刘睿影看到密室中堆满了金银珠宝。
想来这就是张止寒和孙暮凝此次来找今朝有月的目的所在。
“今朝楼主……”
刘睿影欲言又止。
“刘省旗但说无妨。”
今朝有月把厚厚的两摞卷宗交给刘睿影说道。
“为何将这看的那么重呢?”
刘睿影指了指密室内的金银珠宝说道。
“不是我看得重。是他俩看的太重。”
今朝有月笑着说道。
“曾经很穷的时候,我们在街边卖艺,去戏台卖唱。即便一个烧饼还得分三份吃,也觉得很快乐,睡的很踏实。可当拥有了这些东西之后,满桌子的山珍海味吃到嘴里也没有了滋味,温床软塌睡在身子下也如芒刺在背。却是再也快乐不起来。”
今朝有月说道。
“甚至……孙暮凝还不止一次的暗示我,联手除掉张止寒。”
今朝有月顿了顿接着说道。
“但是你没有这么做。”
刘睿影说道。
“的确。我没有这么做。但无论我怎么做,都会不可避免的让我很痛苦。”
今朝有月说道。
刘睿影点了点头。
他虽然不能理解那种感受。
但是他能想的明白。
一头是自己的枕边人。
另一头是自己的生死兄弟。
这两种都本该是世间最为坚定的感情。
但最后却都败给了金银。
都说情比金坚。
但从今朝有月的经历中来看。
怕是没有什么情能够坚的过金银。
贫贱夫妻百事哀。
不过若是一直贫贱,待那习惯成自然,一辈子他也就将就着,得过且过了。
最怕的就是今朝有月这般大起大落。
从贫贱,一跃而成为巨富。
“但痛苦之后,这金银终归是要花出去的吧。”
刘睿影说道。
“金银若是不花出去,就和一堆烂木头没什么差别。”
今朝有月说道。
“看样子,你们花的不多。”
刘睿影看着密室内的金银说道。
这间密室极大极深。
尽头处只点了一盏油灯。
昏昏暗暗的,却是也能看到这些金银珠宝从最里面一直堆到门口。
“不,我们花了很多。还剩下这么多,是因为得到的这批金银珠宝着实太多,太惊人。”
今朝有月说道。
“你们都买了些什么?”
刘睿影好奇的问道。
虽然他不穷。
但也着实想要知道一个人若是突然那有了这么多金银之后,到底会做些什么。
刘睿影已是省旗。
俸禄已然不低。
不过这穷富之说还是需要对比。
他和今朝有月这密室一比,自然是穷人。
还是那种穷的不能再穷的穷人。
“最开始,先买了一座戏楼。”
今朝有月说道。
“戏楼?”
刘睿影很是诧异。
“对……就是戏楼!很大的一座戏楼,比这明月楼还要大出去一半多!”
今朝有月说道。
“那现在为何不爱听戏了?”
刘睿影问道。
“买下一座戏楼,是因为孙暮凝喜欢听戏。不但爱听,他还爱唱。”
今朝有月的神情有点恍惚。
似是回忆到了当时的场景。
“弹琵琶的人呢,有些曲艺的爱好也很正常。”
刘睿影说道。
他把一直捧在手里的卷宗放在了地上。
不是嫌重。
是觉得这般一直捧着,实再是有些麻烦。
何况今朝有月的故事又的确很引人入胜,让刘睿影不得不一直听下去,听到结尾。
“所以她听戏唱戏又过了半年。”
今朝有月说道。
“她唱的好听吗?”
刘睿影问道。
“她的琵琶弹的着实好听!但这戏唱的又实在难以入耳……”
今朝有月晃着脑袋说道。
似是那么多年前听到的戏曲,现在还残留在脑中,要把它门晃出来似的。
刘睿影笑了笑。
看来人之一生真的只能做一件事。
第二件事要么做不好,要么就干脆是做不成。
不过刘睿影还是很佩服孙暮凝的勇气和胆略。
明知道自己已经唱的如此差了,竟然还不下,甚至一唱就是半年。
“唱戏的有规矩,一旦开了嗓,不到唱完不能停。”
今朝有月说道。
“但总不至于要六个月才能唱完吧。”
刘睿影说道。
“的确是
需要六个月才能唱完。”
今朝有月说道。
“什么戏会这么长?”
刘睿影问道。
“《碧芳酒》。”
今朝有月说道。
“《碧芳酒》?那不是只有三折子?”
刘睿影说道。
他是完整的听过《碧芳酒》的。
不但听过,他还会唱。
所以他很是奇怪。
这《碧芳酒》怎的需要唱半年?
“因为你们听的《碧芳酒》并不是完整的。我也不知道是谁将这《碧芳酒》删减成了只有三折子。”
今朝有月很是无奈的说道。
“没删减过得《碧芳酒》有多少折子?”
刘睿影问道。
“一天唱一折,需要半年唱完。刘省旗你算算有多少折子?”
今朝有月卖了个关子说道。
“在下却是没有今朝楼主那般机敏,若是没有算盘使,单凭脑子却是算不出来。”
刘睿影说道。
一个月若只按照三十日来计算的话。
半年有六月,便是一百八十日。
难道这《碧芳酒》竟然有一百八十折子?
刘睿影不相信。
因为没有戏曲会有如此多的折子。
就连说书人的话本传奇也很难有这么多的章回。
“你算得没错。整整一百八十四折子。”
今朝有月说道。
“剩下的都哪儿去了?”
刘睿影问道。
一篇有着一百八十四折子的戏曲,真可谓是旷世神作了。
如今被删减成了只有三折,着实很令人可惜。
“唉……不知道哪个王八蛋给我改成了如今这副模样。不过底稿却是一张不少,每一折子都在。”
今朝有月叹了口气说道。
刘睿影刚想开口说把底稿借阅一番。
但方才今朝有月这句话让他仔细一琢磨,竟是听出了点惊天地的东西。
“难道今朝楼主你就是……”
刘睿影心里已经信了个七七八八。
只等今朝有月一点头。
“我就是《碧芳酒》的作者。这一百八十四折子,全都是我一个人写的。”
今朝有月说道。
刘睿影安奈住心里的震惊,点了点头。
“话说到这里,也就没什么意思了。想必刘省旗是想知道我为何会离开吧。”
今朝有月说道。
对于这些细枝末节,虽然听上去很有意思。
但终究不是主要。
刘睿影的确是想知道为何今朝有月会离开。
因为他感觉到,并不只是贪财这么简单。
“因为我想看看到底是我重要,还是这些金银重要。”
今朝有月说道。
刘睿影皱着眉头。
这句话里的每一个字他都听到了,也听懂了。
但连在一起,却是丝毫不明白其中的含义。
他觉得若真是如此,今朝有月未免也有些过于幼稚。
“很幼稚对吗?”
今朝有月问道。
他没有萧锦侃阴阳师的本事。
但这么多年的摸爬滚打,也让他练就除了一双能够看破世俗人心的火眼金睛。
所以他一下就说出了刘睿影的心声。
“哈哈……选择不同,角度不同。”
刘睿影笑着说道。
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只说出了这么两句模棱两可的话胡乱应付。
“不过现在这答案好像一目了然了。”
刘睿影接着说道。
他觉得方才那句有些单薄。
若是想让话题继续下去。
自己就必须再说点什么。
“是啊,一目了然。我比不过这堆金银。”
今朝有月很是落寞的说道。
这人心与人性是经不起试探的。
若是在与得到这些东西之后,当机立断,一分为三。
从此各奔东西,相别于天涯,相忘于江湖。
岂不是皆大欢喜?
可是今朝有月却偏偏要去试一试。
刘睿影不知道他是为什么要如此行事。
只知道这样做的后果显然极其愚蠢。
今朝有月说完这句话就转身离开了。
他也没有将这密室的门再度上锁。
就这般敞敞亮亮的开着。
这密室,就在原先明月楼戏台的正下方。
刘睿影走上来一瞧,发现明月楼中仍旧是空空荡荡的。
孙暮凝和张止寒也不知了去向。
但他却隐隐约约的听到楼上传来一阵戏腔。
“碧芳酒虽香却也穿不过山阿。
何苦让那人心去束之高阁?
且看那三匹宝马,拉着一辆乌篷车。
车里坐的确是为蔼然仁者。
他对咱说。
打西边儿有为官爷求贤若渴。
凭你这手酿酒绝活儿却该要有所取舍。
奈何咱又撇不下这房中艾色。
柳暗花遮。
情投却不能意合。
终了还是个酒坛落地叮当响.
酒汤四溅,白忙活一场!”
这一段儿直把刘睿影听得心中酸涩难忍。
似是听到那戏腔又要再起,他却是说什么也听不下去了。
低着头缩了缩脖子,走出了明月楼。
“拿到了?”
赵茗茗说道。
她和糖炒栗子还没有离开。
一直在门口等着刘睿影出来。
看到赵茗茗的脸,听到她的问话。
刘睿影不由得心间一暖。
但转瞬间,却是又想起了今朝有月的遭遇。
何况赵茗茗这姑娘,太过于神秘。
刘睿影根本不知她的底细。
这会儿,心里充斥着今朝有月的故事,脑子里装着方才的唱词儿。
却是连笑一笑都显得极为刻意。
不得已。
刘睿影只好说自己要急着回去翻看这些卷宗。
以此为托词,和赵茗茗匆匆道别。
“小姐,他怎么怪怪的……”
糖炒栗子问道。
虽然他不知道原因。
但还是能感觉出来刘睿影不复以往。
“因为他在成长。”
赵茗茗说道。
“成长?他都这么大了,还要怎么长。难不成长的跟那
大树一样高?”
糖炒栗子用手比划着说道。
“成长不一定是指身子骨,更多的时候是指这里。”
赵茗茗戳了戳糖炒栗子的心口说道。
这一指头却是戳的糖炒栗子有些痒,顿时引得她一阵娇笑。
“这里成长的时候,人就会变得很奇怪吗?”
糖炒栗子止住了笑声问道。
“每个人都不同吧……人类的事,我也说不好。”
赵茗茗看着刘睿影的背影说道。
“那他肯定就是一个这里成长就会变得奇怪的人。”
糖炒栗子指了指刘睿影,又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说道。
“那等他成长好了,就会变回去吗?”
糖炒栗子看赵茗茗默不作声,便又问了一句。
“不知道。不过,无论他变不变,或是变成什么样,我们也该走了。”
赵茗茗说道。
“为什么啊小姐,我们不是才来这博古楼?”
赵茗茗说道。
“因为他也要走了。这博古楼若是没了有趣的人,这里也着实不是个有趣的地方。”
赵茗茗说道。
“小姐怎么会知道他要走了?”
赵茗茗说道。
“每到一个地方都得获得或失去些东西才算数。他已获得了成长,那这个地方对他来说已经没有意义了。为何不离开呢?”
赵茗茗反问道。
“那他会去哪里?什么时候走?”
糖炒栗子说道。
“虽然他很有趣,可他的确是不擅长道别。”
赵茗茗说道。
她并没有回答糖炒栗子的问题。
只是催促她回到客栈之后就把行装全部打点好。
有些人来去如风。
从来没有一个可以落脚的地方。
风一年吹过的山河,何止八万里。
这样的人也是如此。
风总是将一个地方吹闹的沸腾不止,最后却又追着云去了远方。
不过赵茗茗说的倒也没错。
刘睿影的确是要离开了。
而他也着实不擅长道别。
不知道为什么。
再见这两个字像是有魔力一般,每次刘睿影想说出来时,都会卡在他的咽喉里。
上下不得。
进退也不得。
所以他干脆不说。
但萧锦侃知道。
若是刘睿影一句话都不说,只是在你身边安安静静待着时,就是他要离开的时候。
亦或是东拉西扯说了一大堆没用的废话,也是他要离开的时候。
刘睿影左手拿着酒杯。
把右手搭在了那两摞厚厚的卷宗之间。
他并没有仔细的看这些卷宗。
只是大概的翻了翻。
可以确定的是,今朝有月没有骗他。
这些卷宗中的确是有些真材实料的。
可是他却没了心气儿去深究。
此刻的他只想喝酒。
而且还想找人陪他一起喝。
刘睿影抱着酒坛,拿着酒杯,去了萧锦侃的屋子。
他曾答应过萧锦侃。
等事情结束了,就来找他喝酒。
现在虽不能说结束。
但尘埃已然落定。
不过在出门前。
刘睿影却又放下了酒坛和酒杯。
把一册卷宗中的十几页内容撕扯了下来,揣入怀中,和那本《七绝炎剑》放在了一起。
剩下的,就不是他能够管得了的。
只待用些时日,把这些卷宗整理出一个大纲。
等回到了中都查缉司,把大纲和这些卷宗一股脑的全都交上去,这差事便算是了了。
“博古楼……”
刘睿影嘴里念叨了一句。
他不知道自己的嘴里怎么会突然冒出来博古楼三个字。
不过他还是对能够回到中都,回到查缉司很是希翼。
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这一次出来的见闻实在是太过于丰富了。
他要给那老马倌好好显摆一番。
省得他平日里总是摆出一副自己是个毛头小子的感觉。
想必这些故事就算是没有他经历过的精彩,也定然能让他不再小看自己。
一想到这里。
刘睿影的后背竟是有些微微发汗。
汗水带着先前的酒气全都从毛孔中散发出去。
现在的他,就好似根本没喝酒一样。
感受着身体上的变化,刘睿影的步伐也轻快了许多。
他觉得一会儿即便是需要和萧锦侃拼酒,却也是无所畏惧。
只是他没有想到。
萧锦侃并不在屋中。
也不再博古楼中。
他还在景平镇的饭堂后院中和那阻府童子刀来刀去。
但一眼看上去,萧锦侃却是万般狼狈。
束起的发簪,一般散乱的披着。
身上的衣衫被刀气震荡的就快变得褴褛。
口鼻处也渗除了丝丝鲜血。
“看来这现炒现卖,还是不如熟能生巧啊!”
阻府童子颇有些得意的说道。
“现炒现卖图的就是一个新鲜**,一锤子买卖!不似熟能生巧一般,要的是回头客。”
萧锦侃说道。
“可是我这笔买卖,你似乎做得不怎么样。”
阻府童子说道。
“买卖不成仁义在,何况这买卖离做完怕是还早!”
萧锦侃说道。
阻府童子有些焦躁。
他明明已经用上了权利,而萧锦侃也的确是中了自己不少刀。
怎的说话却还是如此中气十足,况且还有余力和自己拌嘴俏皮?
若是换做旁人,应该早就死了三回不止。
难道这人的五脏六腑都是钢铁做的不成?
察觉到对方情绪的波动。
萧锦侃也笑了。
虽然脸上的表情极为的夸张,但却没有笑出任何响动。
“何故哑笑?”
阻府童子问道。
“哑笑为心笑,我是在用心笑话你!”
萧锦侃说道。
“笑话我什么?”
阻府童子问道。
他这会儿不但有些急躁,甚至有些生气了。
“笑话你这才过了多久?出了几刀?你竟然就有些沉不住气而自我动摇。”
萧锦侃说道。
言毕,屈指弹了弹刀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