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凉凉
咚咚——
苍穹如幕,灯海如潮,一百零八通暮鼓响彻长安,巍峨皇城的宫阁甬道之间,宫女太监井然有序的穿行,安宁肃穆,并没有市井百姓想象中的‘莺歌燕舞、酒池肉林’,各座宫殿连琴瑟之音都很少见。
当朝天子宋暨继承大统后,便一心扑在朝政之上,御书房的灯火长年亮至深夜,有时候连陪护的小太监都熬不住,还得换着班守候。
国君重社稷自然是好事,不过却苦了后宫中的嫔妃,一年到头都见不着皇帝几回,至于宫斗争宠就不用提了,根本就没人受宠。皇后在的时候,宋暨还会到后宫走走,皇后几年前病故之后,宋暨便很少去嫔妃的宫殿就寝了。
连诸多嫔妃都在承受‘年年花落无人见’的悲苦,独守在长乐宫的太后更不用说。
先帝驾崩之后,按照开国时留下的‘出宫人制度’,地位低的宫人赐予银两自寻夫家,地位较高的嫔妃去皇陵奉陵三年,之后就可以改嫁,但皇后不在此列,除非是国祚更替,不然皇后是不可能嫁给第二个男人的。至于太后,估计敢嫁也没人敢当皇帝的后爹,毕竟白天上朝晚上欺负皇帝他娘的事儿,谁都不想看见……
太后没有子嗣,不可能和诞下皇子的嫔妃一样被接去儿子封地享清福,只能孤零零的住在长乐宫中,一住就是十年。虽然宋暨时常会过来请安叫声‘母后’,但彼此没有血缘,也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
太后没有干政的权势资历,往后的道路基本上一眼就看到了头——约莫就是四五十岁郁郁而终合葬皇陵,在史书上记录一笔便翻了过去。
天渐渐黑了下来,檐角亮起了宫灯,为数不多的宫女在长乐宫内穿行,将一盘盘精美膳食端到客厅之中。
屋里放着暖炉,身着华美宫装的太后侧卧在软塌上,左手撑着脸颊,有一搭没一搭的和宫女下着棋,裙摆搭在软榻上,如同孔雀开屏一般,露出一双小巧宫靴和细腻脚踝。
可能等的久了有些困乏,偶尔还轻掩嘴唇打个哈欠。
倒不是太后嗜睡,而是呆在长乐宫‘颐养天年’,根本无事可做,寻常时候天黑就睡了,多年下来已经成了习惯。
算了算时间,太后朝着殿外看了一眼:“巧娥,许不令怎么还没过来?”
巧娥跪坐在软榻旁边,在棋盘上落子后,柔声道:“其实……太后不该叫许世子进宫的。”
“嗯?”
太后抬起眼帘,打量巧娥几眼,略显疑惑。
巧娥是太后的贴身丫鬟,在淮南长大,自幼受到的教导,便是帮助自家小姐在王侯、皇宫的后宅中争宠出谋划策,分析局势的能力自不用说。
巧娥稍微酝酿了下,才开口道:“坊间盛传‘有藩王图谋大统’,至于是哪一位藩王没有明说,但肃王兵权最重,指的是谁不言自明。而朝堂上又有人说‘圣上想削藩’,虽然圣上从未表露这个心思,但谣言不会无风自起。”
太后略显慵懒的“嗯~”了一声,示意巧娥继续说。
巧娥仔细想了下:“这两个传言,都在挑拨圣上和藩王之间的关系,背后藏着什么婢子也说不清,但必然不是小事……我萧家横跨三朝世代为相,位置很特殊,太后亲近许不令,若是被朝臣猜测我萧家刻意拉拢肃王……”
巧娥明显是在提醒太后不要随便站队,万一站错队可就麻烦了。
可太后早就没了染指朝堂的心思,幽幽叹了口气,把棋子丢入棋篓:“萧家管事的是我二哥三姐,本宫十年前嫁入宫中便是宋氏的人了,叫许不令过来吃饭只是寻常人情世故,随他们乱猜去。”
巧娥犹豫了下:“还有……我萧家涉及甚广,许世子渭河遇伏,还中了已经绝迹的锁龙蛊,背后的势力必然不小……”
太后神色微凝,手肘撑着软榻抬起上半身,蹙眉思索了下:
“你是说毒是我萧家下的?”
巧娥一个趔趄,连忙抬手晃了晃,焦急道:“太后,莫要说这些,被人听到可就麻烦了……我萧家又不是马前卒,从来谋定而后动,岂会干这种落人口实的事儿。”
太后眨了眨眼睛,又重新侧躺在了软榻上,略显无奈:“那不就得了,本宫自有分寸……”
闲谈之间,宫殿外响起了脚步声,宫女走到殿外,轻声道:
“太后,许世子到了。”
太后提起了几分精神,起身准备出门迎接,走到一半又停下,从软榻旁拿起铜镜打量几眼。
巧娥连忙走到跟前,将发髻的少许凌乱收拾整齐,又把宫裙捋平,这才跟着太后一起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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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分两头,下午时分,大业坊的后街上,行商走卒来来往往,赌坊勾栏刚刚准备开门。
祝满枝孤零零的在街道上转悠,时而跑去青石巷附近看一眼,只可惜这两天许世子一直都没再过来。
年仅十六岁的姑娘家,又本来就没什么心眼,祝满枝自然是想多了,觉得是不是前天不告而别,惹许世子生气了。
她只是个市井出生的小捕快,连江湖人都算不上,地位和藩王世子天差地别,见了面说话都该小心翼翼,怎么能和许世子耍小脾气……
可许世子不像是那么小气的人,怎么会因为这点小事儿不过来找她了……
祝满枝圆圆的大眼睛里明显有几分失落,在街上转了两圈后,便走到了街角的一个屋檐下,蹲在台阶上,折了根小树枝在地上画圈圈。
虽然年纪不大为人开朗,可祝满枝并不笨,等了两天许不令没过来后,心情便越来越压抑。
回想这些天的点点滴滴——先是在后街上拔剑相助、又在小巷中英雄救美、去白马庄大开杀戒、进入案牍库……
所有的事情好像是巧合,可明显有一条看不见的线穿在一起。
从酒楼前遇见开始,所有的事情,都是围绕‘进案牍库’这个目的而发生……
许世子……会不会是在利用我……
念及此处,祝满枝心中猛的颤了下,手上的小树枝压断了,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不会的不会的……
祝满枝摇了摇头,‘嗤—’的笑了一声,觉得自己有点异想天开。许世子这么好的人,怎么会利用她呢。
可笑着笑着,便笑不出来了。
她……好像没用了……
这个想法出现在心头,祝满枝不知为何,鼻子猛的一酸,紧紧抿着嘴,略显稚嫩的脸颊望向了后街的尽头。
怔怔看了很久,街面上人来人往出现了残影,那个一袭白衣的俊朗公子依旧没有出现。
祝满枝咬了咬下唇,微不可闻的‘哼’了一声,捡起地上的小树枝,继续画圈圈。
没画多久,踏踏的马蹄声忽然在面前停下了。
祝满枝浑身微震,猛地抬起头来。
只可惜,惊喜的眼神很快又暗淡了下去。
刘猴儿和王大壮牵着三匹马,低头看着蹲在屋檐下的祝满枝,略显疑惑:“满枝,你怎么哭了?”
“没哭……眼睛进沙子了……你们来做什么?”
刘猴儿摊开手,略显莫名其妙:“今天去城外的驿站查案,哥哥俩在衙门外面等了半天你都没来,再不走得被统领骂了。”
祝满枝才想起这茬,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衣服,便闷着头翻身上了马,也不说话,回头再次看了眼街道尽头后,便“驾~”了一声,朝着城外疾驰而去。
刘猴儿和王大壮也摸不清小女娃心思,当下便紧随其后,朝着城外行去。
后街茶摊旁,两个带着斗笠的江湖客对视一眼,在马匹的身影快要消失后,丢了几个铜板在桌面上,先后起身解开了拴马桩上的缰绳……
而另一个茶摊旁,一个正在闷头喝茶的汉子,在两个江湖客的身影快消失后,丢了几个铜板在桌面上,起身解开了拴马桩上的缰绳……
第六十章 才华横溢
寒风簌簌,宫灯摇曳。
天色刚黑下来,皇城亥时关门,约莫就是九点左右,时间还算充裕。
许不令进宫只是走个过场,并没有和太后促膝长谈的意思,吃个饭就出来,说不定还能去仙斋芝淘点胭脂水粉。
倒不是许不令自己要用,今天下午他觉得陆夫人不太对劲,以陆夫人的手艺不可能做出那么难看的袍子给他穿,而且还是在他要入宫见太后之前拿出来。
虽然不明白缘由,不过以许不令的经验来看,事后陆夫人肯定又要幽幽怨怨好几天,不准备点心意恐怕很难脱身。
胡思乱想间,许不令在皇城外下马,已经有宫女在皇城外等候,旁边放着一张步辇。
许不令把马交给了宫门守卫,登上步辇由太监抬着进入了宫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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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占据了五分之一个长安,内官、宫女、嫔妃、护卫等等,恐怕住了近万人。太后自然不可能住在宋暨的后宫之中,长乐宫位于皇城东侧,是一座单独的宫殿群,又称东宫。
长乐宫占地很大,但因为太后没有子女,冬日之下,有些人影萧条的意思。
与雌伏巨兽般的宫殿廊桥想比,一个步辇两三宫女显得很渺小,远远看去只是一个小点在白石大道上缓慢移动。
皇城最高的建筑是太极金殿,而金殿顶端的飞檐之上,一个身材清瘦的老太监,双手拢袖半眯着眼,如同雕刻在金殿屋脊上的瑞兽,纹丝不动。
看着步辇进入了长乐宫后,身着红袍的老太监无声无息的消失在金殿顶端,几个起落间,来到了天子的御书房外,对着窗侧照应出来的侧面人影,微微躬身:
“圣上,肃王世子去了长乐宫。”
御书房内光线比较昏暗,只在御桌前点着一盏青灯,墙壁女子的画像下燃着三炷香。
身着常服的宋暨坐在御案前,看着手中一张诗稿,双眸带着几点温柔,似是再回忆过往。
听闻贾公公的声音,宋暨回过神来,放下诗稿,平淡道:
“来就来了,母后未曾执掌萧家,对朝政时事的了解也不多,可能只是在宫中呆的久了,想找人闲话家常……”
贾公公缓缓点头,稍微犹豫了下,轻声道:“贤妃和淑妃,也在宫中呆了很久……”
这也算是一个善意的提醒。
前些年皇后病逝,宋暨未曾立后,虽然有两位皇子,但母妃的出生都不算太好难以立后,算是庶子。贤妃和淑妃出身望族,诞下子嗣后便可顺理成章立后册封太子,给朝臣吃下一颗定心丸,免得满朝文武干瞪眼不知日后该辅佐谁。
只可惜,御书房内的宋暨并没有吩咐贾公公通知两位苦等的妃子侍寝,稍微沉默了片刻后,忽然传出一阵轻声念叨: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宋暨的声音原本沉稳厚重,此时却带着几分颤音,念到最后已经听不清声音,只剩下一声幽幽叹息。
贾公公微微眯眼,长年伴随天子身边,自是知晓宋暨想起了什么,沉默片刻,躬身一叹:
“圣上,这首词,倒是世间独有。”
“是啊……”
御书房内,宋暨脸色平静看着墙上的那副画卷,手指轻敲桌案,沉默了很久,才继续道:“她以前喜欢诗词,只可惜朕诗才平庸,往往都不解其意,连话也说不到一起……”
贾公公摇了摇头:“圣上当放宽心,老奴先后服侍三位国君,有些事情,时间一久便也看淡了,嗯……此词文采超然于世,但字里行间多了几分伤春悲秋之感,有点小家子气,不似大丈夫所为……”
此言,也算是劝说宋暨不要陷入丧妻之痛的愁绪中,身为帝王,本就是孤家寡人,岂能留恋红尘情爱。
只是御书房内沉默了片刻,又响起了宋暨的声音: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这一首,可还小家子气?”
贾公公一愣,站在窗下思索许久:“的卢应当是马的名字,没听说过有这匹好马……这两首词,是一人所写?”
“在一张诗稿上,恐怕是的,但没留姓名……单单这两首词,便当得起‘才华横溢’四字,难不成在朕的治下,长安城内还有‘明珠蒙尘’之士?”
宋暨继位后极为重视寒门,不然也不会让大儒办诗会还亲自品鉴诗词,在长安城想出头难,但有真本事想不出头更难。
贾公公回想了一下:“央央长安数十万户,五湖四海入京求功名者更是数不胜数。此人既然交了诗稿,市井间却无半点风声,想来也是求个名气,等着圣上开金口寻他……高人隐士大多都是这副架子,若是自己上门便觉得降了身份,真有本事的人,多半都要上门请个三四次才能出山,否则怎么能叫高人……”
宋暨轻笑了一声,淡然道:“能臣名士,朕又岂会在乎放低身段儿,就怕此人空有诗才,却无半点实学,让朕空欢喜一场。”
贾公公缓缓摇头:“立杆为信、千金买马骨的典故早已有之,圣上诚邀真才实学之士,自会有心怀壮志之辈应邀而来。”
宋暨斟酌片刻,对这个提议倒是颇为赞许,开口道:
“可,明日朝会散去后,准备场宴席宴请群臣,就说朕得一良才龙颜大悦,再和那齐老匹夫透个风,他明天必骂朕玩物丧志,为了三首诗词不该如此大动干戈,名声让人散出去……”
贾公公躬身俯首:“诺!……有三首诗词?”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嗯……此人的几首诗词,倒是把‘郁郁不得志’展现的淋漓尽致,若真是一人所写,其才华确实不容小觑,就是年纪可能大了些……”
“姜子牙耋耄之龄尚且拜相,年纪不是问题,就怕他没真本事……”
第六十一章 佳人如醇酒
步辇摇摇晃晃,穿过曲折游廊,逐渐来到太后的居处。
长乐宫虽然不似天子的后宫那般规矩森严,但也没有宽松到哪里去,男人肯定是不能轻易进出,锁在深宫之中的宫女很多。
人都有七情六欲,长期的性压抑导致这些宫女很向往墙外的生活,也不知是不是听说风华绝代的肃王世子过来了,今天的游廊甬道之间走动的宫女多了很多,见到许不令的车辇经过便欠身一礼站在路边等待,过去后才偷偷瞄几眼窃窃私语。
许不令耳目通达,其实能听见这些个小宫女说什么:
“这就是肃王世子?”
“是啊……长的真俊,要是太后随手把我赏给许世子就好了……”
“做什么春梦……听说许世子力如龙虎,猛的很,你瘦不拉几没几两肉,小心死在床上……”
“死在床上我也乐意……”
……
许不令满脸黑线,对此十分无奈,权当是夸他了。
步辇来到太后寝居的宫殿停下,遥遥便看到身着华美宫裙的太后站在飞檐之下,居家的缘故没有佩戴凤冠,而是一根金簪斜插在凌云髻之间,金簪凤首衔着一粒明珠,双手叠放在腰间,骨子里的端庄贵气不需刻意动作便展现了出来。
太后曾是宣和八魁之一,和许不令他娘齐名,单轮容貌的话世上真不输谁,如今年龄正好身材越发风韵,加上地位的超然于世,和旁边的宫女一对比简直就是天上地下的区别。
许不令作为晚辈,自然不可能盯着太后上下打量,不紧不慢走到宫阁前,抬手行了个晚辈礼:“太后。”
太后展颜一笑,很是随和的抬手勾了勾:
“小不令,过来,都是自家人,不用这般客气。”
小不令……
许不令看着地面眨了眨眼睛,总觉得称呼太亲昵了些,想了想:“太后叫我不令即可,嗯……小许也行。”
太后转身走向灯火通明的客厅,举止亲和,便如同寻常人家的长辈亲戚:“当着外人面讲规矩即可,私下里不用这般生分。萧庭每次过来都是哭爹喊娘,以前还在庭院里打滚儿,我倒是觉得挺有意思……”
步履盈盈,裙摆带起阵阵颇具韵律的涟漪。
太后双腿修长,比陆夫人高一些,不过许不令身材更高挑,走在背后还是得稍微欠身。
许不令走了几步,淡淡香风萦绕鼻尖,感觉有点别扭,见太后不客气,他自然也就没客气了,身形笔直跟着行走。
太后说着些家长里短,许不令本着陆夫人的交代,只听不答,偶尔嗯一声,和闷葫芦似的。
太后察觉背后没有回应,偏过头来,微微扬起脸颊:“不令,你怎么不说话?害羞不成?听说你胆子不小啊。”
许不令吸了口气,勾起嘴角笑了下:“嗯……不善言辞。”
“呵呵呵~……男人要大方些。”
太后挑了挑细长眉毛,倒是被这句话逗笑了,走到正厅之中,便在桌旁坐下,抬手拍了拍旁边的椅子。
这世道王侯之家吃饭一般都是分桌的,数个小案摆在屋里,各自坐在一张小案前聚餐,只有平民百姓的家中才是合桌。
太后的屋里放的是一张方案,不是很大,以绸缎作为桌布四面垂下。桌上菜肴不多,却极致精美,几个烛台放在四周角落,正厅中光线很足。
嗯……也算烛光晚餐。
两个人吃饭,分桌却是有点奇怪,许不令想了想也没有说什么,在太后的左手边正襟危坐,微笑道:“承蒙太后款待。”
太后很有长辈的架势,从巧娥手中接过餐具,放在了许不令的面前,偏头看了,柔声道:
“天气冷,把脚伸进来。”
许不令略显疑惑,低头打量一眼,才发现太后将修长双腿连同裙摆一起伸进了桌子下面。他想了想,也把腿伸了进去,才发现桌下面暖烘烘,放着个暖炉,上面有铜罩,踩在上面也不会烫脚,很是舒服。
太后眉眼弯弯,轻声解释:“长乐宫住的人不多,圣上一向节俭,烧地龙太浪费便停了。我在淮南那边长大,天生怕冷,工匠便想出这么个法子,不令应当没见过吧?”
许不令见过差不多的,不过确实没在这个世道见过,轻轻点头:“确实巧妙,这工匠得好好嘉奖才是。”
太后并没有让宫女在旁边伺候,亲自拿起温好的酒壶,给许不令倒了杯酒:
“宫里面长年无事可做,若是过的再艰苦,便呆不下去了……”
清亮酒液落入杯中,丝丝缕缕的酒香散发出来,沁人心脾。
许不令终日与酒做伴,即便不好这口也喜欢上了,抽了抽鼻子,略显意外:“这是什么酒?”
太后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便如同糖果成功勾引到小娃娃的怪蜀黍,微笑道:“断玉烧,就是大业坊孙家铺子卖的,很常见。”
许不令眉头轻蹙,摇了摇头:“我喝了一年断玉烧,味道倒是相似,只是这酒明显好的多。”
太后放下酒壶,声音柔婉:“那是自然,常言‘酒越放越醇’,历经岁月沉淀的佳酿,自是比刚出来的新酒味道好。”
许不令对这个倒是认同,不光是酒,人也一样,陆姨明显就比豆蔻之龄的女子有味道的多。他端起酒杯闻了闻,浓郁酒香磬人心脾,点了点头:
“这个孙老头,竟然还藏着皇城特供,亏的我天天照顾生意……”
太后掩嘴笑了两声,摇了摇头:“非也,孙家铺子一直生意好,就一间小铺子,酿再多又能给几个人喝,买完就没了,有时候先帝想喝都买不着。当年我入宫前,家兄特地买了些,本是准备先帝来我这儿的时候拿出来,后来……反正就是没开封。这么多年送了几坛出去,还剩下两坛。估计世上也只有这两坛十年陈酿,也不知放出去是个什么价钱。”
许不令露出几分郑重,端起酒杯仔细闻了下,点了点头:“恐怕千金难买,太后藏了这么多年,用来款待我实在浪费了。”
太后摇了摇头:“我平日不喝酒,也喝不出味道,这好酒放着更浪费,小不令若是喜欢的话……”
许不令一愣,刚准备抬手拒绝,哪想到太后下一句就是:
“给我作首诗词,我就送给你。”
太后左手撑着脸颊,手肘放在桌面上,微微探身,笑容很亲和,还眨了眨眼睛。
此情此景,倒是真的赏心悦目。
许不令没想到太后在这里等着他,茫然了片刻,便放下酒杯,认真道:
“太后,我自幼愚钝不通诗词一道,那首《风往尘香花已尽》是我让下人买的,这酒看来无福消受了。”
太后眉宇间露出几分失望,幽幽叹了口气:“一首都不行?”
这幽怨的劲儿,和陆夫人有一拼。
只可惜许不令只吃陆夫人这套,对其他人不感冒,摇了摇头:
“我真的不会作诗,太后莫要为难我了。”
太后认真打量许不令的眼神,良久,才半信半疑的开口:“真的不会?”
“我若是会作诗,就用铁锅把自己炖了!”
许不令信誓旦旦的开口,半点不虚。
太后听见这话,“噗—”的笑出声,坐直了身体,摇头打趣:“活煮可是酷刑,你身为堂堂肃王世子,我哪里敢把你炖了……嗯,不过你可不能骗我这长辈,若是说假话,可别怪我找你算账。”
许不令本就不会作诗,诗是抄的,他怕个什么:“太后言重了,我若是会作诗,任凭太后发落。”
太后双眸中露出几分失望,只得作罢,让宫女把两坛陈酿拿了过来,送给了许不令。
许不令婉拒了几次,可太后话出了口自然不会收回去,推来推去最终还是收下了。
接下来就是吃饭,不过席间并没有再说什么特别的,太后问,许不令答,刻意避开了朝堂与藩王之间的事儿,说的都是寻常的家长里短。
许不令还是第一次和太后正面接触,除了赏心悦目之外没什么感觉,也就坐了半个时辰,酒足饭饱后便起身告辞,抱着两坛酒出了宫城……
第六十二章 前狼后虎,恶蛟抬头
祝满枝骑着大马前往长安城东郊的驿站,因为出门的晚,半道上天便黑了,折返之时城门肯定关闭,没有要事也不能让御林军把城门打开,晚上大概率是要在驿站过夜。
盗御马是旧案,去年夏天的时候,青州的齐王曾在漠北搜寻了一批踏雪马送入京城给天子贺寿。共有三十匹,其中便有一匹万里挑一的追风马,和许不令同款。
大玥的武人遍地皆是,骏马宝剑美酒美人,基本上没人不喜欢。追风不敢去奢望,能得到一匹踏雪马便已经终身无憾,连魁首街的豪门大户,每家都最多有一两匹,当门面供着,一般都是家主出门陪天子出游才骑。
齐王进贡的是三十匹好马,朝中不少武将都眼巴巴等着圣上赏赐,而不少胆大包天的江湖游侠儿,自然也是眼红,马队走到城外驿站歇了一晚,就被顺走了两匹。
万里挑一的马王追风自然没人敢偷,偷了也不敢骑出去,太显眼容易被认出来,丢的是两匹踏雪。事儿不算大,却让不少喜欢骏马的朝臣颇为肉疼,直接就少了两个赏赐的名额。
朝臣不高兴,负责监察江湖匪寇的缉侦司自然就得背锅,可这事儿也查不成。踏雪马不能日行千里也能跑个五六百,一晚上早出长安辖境了,怎么追?
因此这件案子就成了悬案,窃贼不来自首基本上没得破,一直扔在缉侦司,谁接谁头疼。
祝满枝刚入天字营资历不高又没队友,接不到什么大案要案,为了混进案牍库随手接了个这个案子,现在事办完了案子没完,还得硬着头皮去查。
踏踏踏——
三匹快马踏过尚未融化的雪原,雪停的缘故,一轮弯月悬挂在天空,星海闪烁,背后的雄城长安已经看不见,四方郊野都寂寂无声。
祝满枝把脖子上的面巾拉起来遮挡寒风,只露出一双水灵的大眼睛,腰刀在侧,劲风吹得衣袍猎猎作响。
“真是个苦差事,我都说不该接这案子,一晃快两年,丢的两匹马估计崽儿都生了,到哪儿去找……”
“王大壮,咱们是给满枝帮忙,罗里吧嗦个什么?满枝儿运气旺,说不定就把案子给破了,到时候满枝升官当了统领,咱们兄弟俩说不定也能进天字营,挂了一辈子木牌,你就不嫌丢人?”
“嘿——你还挺有志气……”
后方的两匹马上一直说说笑笑,都是狼卫的老油子,出来和散心没区别,都没想着办事。
驿站二十里一个,马蹄疾驰,渐渐看到了极远处的一点灯火,三人也进入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段。
祝满枝被颠簸的有些疲惫,手都快冻僵了,便俯身准备加速赶到驿站歇歇。
便在此时,后方忽然传来了马蹄声,‘踏踏踏——’,以极快的速度逼近。
再垫底的狼卫也是狼卫,都是从寻常捕快中杀出来的,刘猴儿资历最老,当即停下了话语,抬起手中马鞭:“当心,来者不善。”
寻常马匹全力狂奔的话,距离太远伤马,除非突袭或者逃难,不然没人会不要命的驱马。三人周围连个鸟都没有,后面的人冲着谁来的不言自明。
祝满枝回过神来,手按腰刀回头看去,却见一匹大马飞驰而来,带起雪沫纷飞,上面一人手持丈二长枪,在月色下闪过一抹寒光。
王大壮从马侧取下单手盾,右手持刀脸色微沉:“冲我们来的,打还是逃?”
至于为什么有人冲着他们而来,这时候根本没时间去想,半里的距离太短,全力狂奔很快便能追上。
刘猴儿本就是三人小队的头头,此时没有半点犹豫,从马侧取下钩镰枪,便紧夹马腹朝着驿站方向疾驰:
“以一敌三,肯定有备而来,莫要横生是非。”
祝满枝不敢大意,马鞭猛抽了下,便带头狂奔准备甩开后方的江湖客。
只是三人在官道上没跑出多远,前方黑洞洞的路面上便又出现了一道身影,骑马横在官道中间,同样头戴斗笠,肩膀上扛着一把大刀,在夜色中纹丝不动。
“吁~”
三人同时勒住马匹,在官道上急急停下,前后看去,都是心中一沉……
————
夜风簌簌,皎洁的月光洒在千街百坊之间,廊亭酒肆笙歌繁盛,央央一副盛世之景。
许不令小心翼翼抱着两坛老酒走出长乐宫,虽然受之有愧,但心里面还是美滋滋的,正寻思着要不要找个机会让萧庭写首诗送给太后作补偿,便听到一阵呼唤声:
“小王爷,小王爷!”
抬眼看去,老萧杵着拐杖走向皇城,遥遥的便抬手。
许不令略显疑惑,快步来到宫门外,蹙眉询问:“怎么?出事儿了?”
老萧软塌塌的家丁小帽歪歪斜斜,叹了口气:“估计是的,小王爷不是让老七老八盯着那两姑娘嘛,下午我去大业坊转悠,发现老七不见了,茶摊旁留了记号,说是有两个人盯上了祝满枝。我去查了下,祝满枝今天去查盗御马的案子,恐怕出城去了东郊驿站。不清楚来人底细,我不好擅自动手,小王爷你看……”
许不令双眸微凝,暗道不妙。
肃王后来给他送的八名死士,都是暗桩出身机警过人,身手却算不上顶尖,因为在长安城中有人硬杀他,来八个宗师都不一定保得住,渭河遇伏便是例子。
“对方敢动狼卫,必然有备而来,老七一个人肯定打不过。”
许不令说完话,把酒坛递给了老萧,吹了声口哨。
“嘶~”
烈马骄嘶,马蹄如雷,皇城侧面的马舍内,追风马直接就从马栏后面跳了出来,狂奔到了宫门外,路上惊的守卫皇城的御林军连连后退,。
许不令一个大步跃上马匹,老萧急声道:“小王爷,不知对方底细,贸然去救当心打草惊蛇……”
许不令猛架马腹便冲了出去:“我许不令行事何须瞻前顾后。敢动老子的人,打草惊蛇又如何,龙王探头也杀给它看。”
老萧话语戛然而至,想了想,摇头一叹:“倒也是……二十万西凉铁骑站在背后,有什么人不能杀的……”
第六十三章 三人成阵
“杀——”
“大胆贼子……”
“驾——”
长空如黑幕,朦胧月光洒在无尽雪原之上,五匹烈马在积雪覆盖的庄稼地中疾驰,马蹄翻腾间雪沫横飞,刀枪的锋芒时隐时现。
祝满枝从腰后拔出了雁翎刀,生死关头双眸显出了少有的锐利。庄稼地不比官道,虽然土地平整,但雪面之下隐藏了极多的水渠、杂物,一脚踩空便是人仰马翻的下场,只能凭借雪面上微不可见的痕迹分辨路线。
三名狼卫的左右两侧,吴彪和解环包抄逼近,头上的斗笠已经被劲风吹落,露出了两张满是凶悍的脸颊。
作为行走江湖的好手,胯下马匹如同手中兵刃一样,关键时刻能救命,多是花大价钱精心挑选,自然比狼卫标配的马匹要好一些。
在城郊的雪原上不过追出半里的距离,手持长枪的吴彪便一马当先冲到了跟前,手中丈二钢枪带着呼啸声,直接砸向了王大壮的马腿。
王大壮身材高大,体重自然也大一些,这种逃命的情况下明显限制了马力,落在了最后。
此时眼见逃不掉,伤了马更是插翅难飞,王大壮松开了缰绳,手持刀盾便是一个马里藏身,用盾牌挡住了铁枪,右手一刀捅向吴彪的马腹。
挡——
金铁交击的脆响。
江湖上敢玩枪的,马上功夫必然不差,而狼卫多是捕快出身而非骑兵,持刀马战本就不是强项。
这一铁枪势大力沉,砸在圆盾之上,竟是将王大壮连同胯下马匹砸出一个趔趄。
吴彪一枪出手便拉开了马匹,兵器长短的差距,王大壮的雁翎刀根本就够不着。
“嘶~~”
马匹长嘶,疾驰中重心不稳猛地晃荡了几下,挂在马策的王大壮遭受巨力冲撞,一个不稳便摔下了马匹,在雪地上滚出几丈的距离。
“王大壮!”
祝满枝和刘猴儿回头瞧见此景脸色骤变,二话不说掉转马首,冲到了王大壮跟前。
军旅中五人为‘伍’,狼卫的三人小队是从‘小三才阵’简化而来,三人成阵,雁翎刀、钩镰枪、刀盾彼此配合,除开天字营个别顶尖高手,其余人等皆用此阵应敌。
王大壮摔得不轻,好在身体硬朗又是雪面,翻身而起吐了口唾沫便把圆盾护在了身前。
钩镰枪在枪身前加了横镰,专割马腿,此时刘猴儿双手持钩镰枪,自圆盾底下探出。祝满枝持雁翎刀藏在两人身后伺机而动。
阵势摆开,除非瞬杀前面两人,不然必伤马腿,一旦被拉下马就是乱刀分尸的下场。
吴彪单人一枪并没有直接冲阵,都是江湖客,地上功夫才是大头,直接翻身下马,与手持单刀的解环一前一后冲了上去。
“杀!”
刘猴儿一声大呵,三人同时行动,先行扑杀冲在前方的吴彪。
吴彪虽然没有许不令那般一膝盖击碎圆盾的非人蛮力,但正直壮年体格绝对不差,手中铁枪重四十余斤,靠近后抡圆了便扫向王大壮的盾牌。
钢枪带起劲风,眨眼便砸在了圆盾之上,只听‘咔’的一声脆响,木质圆盾当即破了几条裂口。王大壮闷哼一声被硬生生逼停脚步,右手雁翎刀已经劈了出去,顺着枪杆横削,试图劈断吴彪的五指。
刘猴儿与王大壮配合多年,乘势出枪,用钩镰枪的倒勾刮向吴彪的右腿。祝满枝则单刀直取中门。
一套配合下来,寻常江湖客必然应接不暇,可惜对方并非一人!
便在吴彪深陷困境不得不跃起之时,背后的解环双手持刀滚地,一式滚地刀直接穿过吴彪的胯下,手中刀迅猛如雷,直接劈向了王大壮盾牌下的双腿。
擦——
“啊……”
刀剑入肉的闷响和惨呼同时响起。
王大壮视野被吴彪遮挡,解环又来势太快,察觉之时已经晚了,尚来不到用盾牌阻挡,大腿便中了一刀,血光飞溅洒在雪面上,壮硕的身躯直接倒了下去。
吴彪困势得解,毫不犹豫的用钢枪直刺地面,与解环配合的天衣无缝。
刘猴儿仓促之下,强行用钩镰枪挑开吴彪的钢枪,险之又险的插在了王大壮的脸侧。祝满枝手持单刀双眸满是怒火,一刀劈向吴彪。
只可惜彼此差距太大,解环、吴彪二人刀口舔血多年,对付这种垫底的狼卫和碾压区别不大。解环一刀劈伤王大壮后,便被吴彪的脚尖勾了起来,抬手一刀顺着刘猴儿的枪杆削了上去。
嚓嚓——
火星四溅。
刘猴儿脸色大变,急急将长枪脱手却也晚了半步,肩头被削去一块肉,继而胸口又中了吴彪一脚,整个人到飞出去,把祝满枝也砸的摔在了雪面上。
一切不过转瞬之间,吴彪动作行云流水,击退两人后手中铁枪便顺势插向地面,直取王大壮的咽喉。
“快跑!”
王大壮也是被打出了血气,眼见必死无疑,吼了一声后,竟是抬手抓住了刺下来的钢枪,同时一口咬住了解环的绑腿。
“王大壮!”
祝满枝从地上爬起来,瞧见这一幕不禁双眸血红,持着刀便要往前冲。
刘猴儿和王大壮是多年的弟兄,岂能看着袍泽命丧贼人之手,怒喝一声,忍着血流如注的肩头剧痛,赤手空拳便冲了过去。
解环腿被咬住,眼中带着几分轻蔑,抬手一刀便劈向了王大壮的脖子。
“你敢!”
祝满枝发疯似的往过冲,只可惜跑的再快,也不可能快过解环手中的刀。
眼见王大壮即将尸首分离,雪原上忽然出现一阵沙沙的声音。
解环耳根微动,脸色骤然一遍:“当心!”抬手就拉住了吴彪的胳膊,两个人一起翻到在雪原上。
下一刻。
两人所站的后方,一个身着寻常百姓衣衫的汉子,握着把匕首从雪地中猎豹扑食般的弹起,匕首对准的正是方才吴彪脖子的位置。
这一下速度奇快,在场五人都不知身边何时还藏了这么个汉子。
吴彪和解环从地面翻起后,惊的一身冷汗。距离如此之近,好在踩过雪地必然会发出声音,若是再干硬路面之上,两人恐怕已经死一个了。
王府护卫中的老七负责盯着祝满枝,此时仓促出手一击落空,便倒持匕首躬身如豹,挡在了解环吴彪二人面前,闷声道:
“走!”
所谓死士,都是世家大族培养的兵器,自幼洗脑灌输忠诚,直至连自己的想法都没有,对世界大族来说不能算人,而是价格昂贵的消耗品。
许不令虽然没有把人当工具使唤的习惯,但八名王府护卫自幼如此已经改不了,给老七的命令是盯着祝满枝,若是目标死了自然就辜负了主人的委任,当下眼看祝满枝要葬身刀下,只得现身。
祝满枝快步跑到跟前和刘猴儿托起了王大壮,也想就此逃离,可带着两个伤员明显跑不掉,绝境之下,只能持刀和这忽然冒出来的义士并肩对敌。
而解环和吴彪从方才的偷袭中,也看出来了前面这人暗杀的本事一流,站出来硬碰硬却上不了台面,警戒周围的同时,再次朝着祝满枝和老七冲了过去……
第六十四章 古之恶来,地上阎王
踏踏踏——
骏马在官道上疾驰,身形如黑色奔雷,脖子上的马铃铛‘铛铛’作响,离得老远便能听见,偶尔有走夜路的商队遇上便连忙让开道路,尚未看去马匹已经消失在了视野尽头。
“这什么马,跑这么快……”
“吓死个人……”
追风马在冬夜中喷着粗重鼻息,长安城中行人太多没法狂奔,许不令也没有遛马的习惯,已经憋了太久,出城后便全力奔袭,连催促都不用。
寒风凛冽间,许不令提着从城门守卫手中抢来的白蜡杆大枪,长发随风乱舞,双目微冷,在一望无际的雪原上搜索。
下午进宫没有带兵器,不过他十八般兵器样样精通,拿不拿宝剑区别不大,用枪还要习惯些。
追风踏雪万中出一,日行千里或许有点夸张,但没有沿途关隘阻挡的话,三天从长安跑回肃州城都不是问题,肃王把这匹马送过来,或许也是以备不时之需。
东郊驿站距离长安城二十里,放开了跑用不了十分钟,只是跑出十几里地都没有发现祝满枝等人的踪影,许不令眉宇间露出几分恼火。
到这个世界一年,曾经的记忆早已经融合。
许不令身为肃王嫡长子,在西凉十二州就是太子。千里迢迢跑到长安来,天子脚下得装猪是没办法,但能踩许不令的也只有龙椅上的皇帝,文武百官都得先问过西凉铁骑的刀才能说话。
祝满枝的身份没暴露,皇帝再没事干也不会用这种方法对付一个小侍卫,即便要杀,也就是一句话的事儿。
今天有人盯上祝满枝,必然是某个小势力。
仇怨不会凭空产生,祝满枝来京城时间不久,满打满算得罪的人也就一个福来楼,一个白马庄。
这两家许不令根本就不放在眼里,也没想过他们有这么大胆子报复,此时出了岔子,自然担心来不及。
纵马狂奔,极远处出现了一个小亮点,是东郊的驿站灯笼。
许不令眉头紧蹙,仔细打量周边,总算是从雪原中发现了几行凌乱的脚印,朝着侧面冲了过去。
“驾——”
许不令轻夹马腹,便跃出了官道,沿着雪地上的脚印追去。
跑了不过片刻,抬眼便瞧见护卫中的老七被一个持枪汉子一枪扫退摔在雪地上。
地上已经躺了两个,刘猴儿身中数刀已经不动弹了,王大壮双腿重伤没法起身,只能趴在地上用刀乱砍。雪面上到处都是血迹,祝满枝持着雁翎刀吃力招架。
“杀——”
“当心——”
“啊——”
嘈嘈杂杂的呼喊随着寒风飘来,声音逐渐清晰。
许不令脸色暴怒,猛架马腹一抖手中长枪,发出‘啪—’的一声爆响,竟是把枪头下的红缨震的四分五裂,如同白日惊雷一般……
————
雪原之上。
几轮拼杀下来,祝满枝眼看着两个入京以来对她照顾颇多的袍泽身负重伤,伸出援手的义士悍不畏死的掩护她而频遭重创,她却没有丝毫办法,已经近乎绝望。这还是对面两个悍匪没有伤她的前提,若是有意杀她,恐怕她早就和两名同伴一起躺地上了。
时至此刻,祝满枝也明白两名凶悍至极的匪人是冲着她来到,至于缘由也猜出了些。能请动这么厉害的高手来杀狼卫,不光要花大价钱,还得事后摆平案牍库的追究。长安城中有这个能力的也就魁寿街上那一小撮王侯将相。
祝满枝来长安没多久,招惹的王侯也就一个忠勇候李宝义,是谁想抓她不言自明。
扫平白马庄是许不令的提议,她只是跟着跑腿,目的是为了把她抬进案牍库打探锁龙蛊的消息。
如今惹祸上身,许不令却不搭理她了……
祝满枝心中冒出这个念头,圆圆的眼睛里不禁显出几分委屈,可马上又把这个念头压了下去。
是她自己要进案牍库,许世子出手相助,彼此互惠互利,谁也不欠谁的……
祝满枝吸了口寒气,倔强的提起刀又朝吴彪冲了过去。
江湖人嘛,脑袋拴在裤腰带上,死就死了,不怨谁……
嘭——
老七再次被朱彪一枪砸的摔在地上,口鼻满是鲜血。
祝满枝悲愤交加之下,以刀做剑,便想用她爹交给她的杀招和两名悍匪拼命。
眼见两名身材高大的悍匪直冲而来,祝满枝正要拼死一搏之时,一声惊雷忽然从远处炸响:
啪——
声音响彻雪原,继而是擂鼓般的马蹄声。
朱彪是用枪的好手,听得出这是抖枪花的声音,可声音抖这么响,需要多大的臂力超出了朱彪的想象,当下急忙回头看去。
解环察觉异动,也是调转刀身看向后方的雪原,不曾想人生中最后的一眼,看到了常人难以置信的一幕。
烈马飞奔,长枪如龙。
雪沫纷飞之间,雄壮战马高抬前蹄。
马上一袭白衣的绝美公子,纵身一脚踩在马首之上,借着马匹跳起的力道腾空高高跃起,双手持雪亮长枪举至脑后。
这一跃,跳的很高,吴彪自下往上看去,便如那白衣胜雪的公子,与半空的弯月合为了一体。
“呀——”
近乎爆裂的长啸。
白腊枪杆在空中崩成了拉满的强弓,带着骇人的破风声砸下。
吴彪瞳孔猛的一缩,只觉那白衣公子眨眼便到了头顶,仓促之下,只能横举铁枪,识图当下这开山摧残般的一击。
啪——
令人耳朵发麻的巨响。
结实的白腊枪杆砸在铁枪之上,直接崩开四分五裂。
吴彪难以承受如此巨力,靴子直接被砸进了雪地,双膝还未跪下,崩断的枪头便砸在了脑袋上,霎时间血光飞溅,如同一个熟透的西瓜般炸裂,连惨呼都来不及发出……
第六十五章 大丈夫不留隔夜之仇(7/67)
许不令一枪砸下,旁边的解环震撼之下,手中的刀本能抬起了一点,却来不及救援。反应过来的瞬间便产生了退意。
只可惜为时已晚。
许不令凌空一枪砸下落在地面,双膝微曲卸力后,便再次崩直弹起,根本不给对手丝毫反应的机会,整个人一跃丈余,如同饿虎扑食般冲到了解环身前,刚猛如同撞城锤的‘虎登山’撞在解环的胸口。
嘭——
肋骨陷入胸腔,背后衣衫爆裂。
解环身体还没动,许不令便同时用两个手肘悍然砸在了解环脑门上。
咔——
头骨碎裂的闷响清晰可闻。
‘嘭嘭’两声倒地的响动后,雪原上便安静下来,再无其他声响。
在外人看来,两名悍匪身前只是出现了一道白影,连怎么出手都没看清,两名凶悍至极的匪人便倒在了地上,脑袋变形,致死都没发出一点儿声音。
祝满枝目睹一切,连方才的悲愤惊慌都暂且忘了,双眸中满是震撼:
这是人!?
她忽然有点明白许不令为什么会中锁龙蛊了,若是没有锁龙蛊的限制,世上何人敢在他面前放肆!
许不令解决两条不知名的杂鱼后,快步走到四人跟前,低头打量一眼,眉头紧蹙。
护卫老七口鼻全是鲜血,爬起来捂着胸口,单膝跪地:
“属下无能……”
“好好养伤。”
许不令看着满地狼藉,抬了抬手把追风马唤到了跟前,从马鞍侧面的皮囊里取出了一个小瓶子,倒出一颗药丸递给了老七。
老七脸色苍白呼吸急促,却不肯接:“这是给小王爷保命的东西……”
“拿着。”许不令眼神一冷。
老七恭敬垂首,只得接过药丸吞进了嘴里。
许不令拿着小瓶子走到两名狼卫跟前,蹲下身仔细查看。
王大壮腿上先中了一刀,没法起身难以加入战局,反而没有致命伤,就是腿肯定瘸了。此时咬着牙没有痛呼,看向有过一面之缘的许不令,从‘小王爷’和方才的身手也猜出了身份,沉声道:“参见许世子。”
旁边的刘猴儿则没这么好的运气了,作为三人小队的头头,肩膀中了一刀在先,后又赤手空拳冲上去搏杀,全身伤痕累累,胸口还有个大口子可见白骨。此时躺在地上,血液呛入喉咙不停闷咳,连说话都难。
祝满枝已经回过神来,却也没时间和许不令说话,焦急跑到跟前,眼中泪珠儿顿时就出来了,却不知该如何搭救,只能祈求的望着许不令。
许不令不会战场急救,老七爬起来踉踉跄跄走到跟前,蹲下身打量一眼:
“伤及肺腑,没救了,给个痛快吧。”
边军战场上,袍泽重伤的事儿太过寻常,被拦腰斩断、烈火焚身依旧哀嚎的事情都经常发生。许不令幼年便被送入了边军,记忆中类似的画面很多。作为同伴,唯一能做的就是送一程,免得袍泽临死前还承受非人的痛苦。
刘猴儿不停咳嗽,张了张嘴,却也知道没救了,咳嗽逐渐减弱,本能的求生欲,让那双带着些皱纹的眼睛显出浓浓的不舍。
许不令握着药瓶,想了想还是抬手喂药,却被旁边的老七挡住:
“小王爷,此药只能治内伤,真没救了,多活片刻反而受苦。”
许不令眉头紧蹙,看了看刘猴儿,沉声道:
“此事因我而起,你的妻儿老小我来照拂,你的仇我来报,走好。”
刘猴儿眼中的不舍稍微淡了些,喉咙里全是血沫,说不出话来。
噗——
老七用匕首刺进刘猴儿的喉咙,抬手合上了那双逐渐涣散的眼睛。
“啊——呜呜——”
直至此时,站在旁边浑身颤抖的祝满枝,才发出一声悲凄至极的哭声,雁翎刀掉在了地上,蹲下身来抱着脑袋大哭,委屈、愤怒、悲伤交杂在一起,化为了一声声哭喊。
王大壮坐在雪地上没法起身,看着兄弟的尸体,揉了把脸,最终也只是长叹一声。
狼卫本就是刀口舔血,杀的江湖人、被江湖人杀的都不计其数,每年都会死很多,轮到自己头上是迟早的事儿,又能说什么。
许不令半蹲在尸体旁边,摩挲着手指,偏头看了看祝满枝,想要劝一句,却又不知从哪儿开口。
祝满枝如同小女孩般放声大哭,蹲在许不令跟前,满心的委屈悲伤无处发泄,哽咽道:
“你为什么才来……你为什么才来……你早点来刘猴儿就不会死了……呜呜……我那么相信你……呜呜……”
许不令轻轻叹了口气:“怪我……”抬手扶了扶祝满枝的后背,只是安抚片刻,许不令反而先闷咳一声,吐出了一口血水,洒在雪面上,呈现乌黑之色。
祝满枝吓了一跳,顿时不敢哭了,紧张的看着脸色铁青的许不令:“你……你怎么了?”
“我没事。”
许不令掏出手帕擦了擦嘴角。方才紧急之下悍然爆发,几乎没有留手,体内的锁龙蛊毒反噬极快,已经压不住了。
许不令让老七把酒壶取来灌了一口,稍微缓了片刻,才左右打量一圈儿,询问道:“是李家下的手?”
老七起身跑到两具不成人形的尸体旁边,在两人身上翻找。
进出城池需要路引,携带兵器的江湖客巡查最严,狼卫盯的便是这些人。老七跟着两名贼子出城,瞧见了他们掏出牌子免去了城门卫的巡查,此时在解环的身上摸索了一圈,从腰间找到了一块牌子,上面刻着个‘李’字,旁边有忠勇候府的标识。
老七拿起牌子:“小王爷,是忠勇侯李家。”
祝满枝哭声小了些,眼圈通红的望着许不令:“肯定是因为白马庄的事儿……他们是想抓我……”
许不令点了点头,起身从地上拔起吴彪的铁枪,翻身上马,开口道:
“老七,去驿站通知狼卫过来收尸,若是问起来,你就说晚上陪我出城醒酒,路上遇见贼人袭杀狼卫,我怒急之下出的手,听说了白马庄的事儿……”
老七恭敬点头:“诺。”
“驾——”
追风马飞驰而去。
祝满枝站起身跟着跑出几步,紧张到:“你去哪儿?”
“血债血偿!”
第六十六章 阎王要你三更死
寒风吹拂城郊采石场外的旗子,看守按着腰刀在望楼上巡视。夜已经深了,采石场内服刑的徭役大多睡下,呼噜声此起彼伏,管事居住了房舍间却依旧亮着灯火。
“哎呀~”
“喝一杯嘛~”
女子放浪的欢笑若有若无。
燃着暖炉的房屋之中,李天戮半躺在榻上,把玩着手中的白玉小兽,浓妆艳抹的女子在旁边巧笑嫣然倒着酒。
李天戮对眼前的庸脂俗粉早就腻歪了,偏头看了看站在旁边的师爷:
“还没把人带回来?”
师爷谄媚一笑,躬身道:“二少爷,解环吴彪都是江湖上的好手,对付寻常狼卫还是手到擒来,算着时间也差不该到了。”
李天戮将白玉小兽丢在了桌案上,略显不耐烦:“那俩江湖匹夫,不会私自动手动脚吧?”
“他们没这胆子,二少爷慧眼如炬,若是瞧出来,岂不是自毁前程。”
师爷走到跟前把白玉小兽捡起来,放在旁边的多宝架上,含笑道:“在这长安城中,想要出人头地,都得拜在我李家的门下。虎台街十二家武馆谁敢不给二少爷个面子,只要二少爷不让他们在长安立足,他们在长安便寸步难行。”
李天戮淡淡哼了一声:“不过是群混武行的罢了,魁寿街上的几家都看不上。在长安城,文有萧陆两家,武有刘平阳等人,朝廷上的臣子大半拜在他们门下。现在是天平盛世,无处挣那战功,否则我爹又岂会只是个三品云麾将军。”
师爷对此自然是认同,琢磨了下:“魁首街几家将门,都是甲子前平百越、大齐积累的声望,不过功劳最大的几家已经封了王侯,还留在长安城的,也不过是些跟着许烈鞍前马后的泛泛之辈。我李家先祖和肃王许烈,当年可是孝宗皇帝的左膀右臂,没有我李家先祖拼死护着孝宗皇帝突围,哪有现在的盛世长安。只要时机得当,平天下加‘九锡’,也不是不可能。”
所谓‘九锡’,是天子赐给诸侯、臣子的最高礼遇。魁首街的三座八角牌坊,赐的是萧陆许三家,宋氏立国基本上就是这三家一手扶起来的,其他门阀都没这资格,而这个荣誉还在‘九锡’之下,估计能灭掉北齐、南越真正平定天下的人,才有资格受九锡之礼。
李家作为将门世家,一点追求还是有的,李天戮点了点头,轻笑道:
“许烈不过是屠户出身,战场上冲锋陷阵勤快才被孝宗皇帝赏识,真正打天下的还不是背后那帮子谋士,封王实在抬举他许家了。我李家虽不是庞西李氏,但祖上也算望族,和庶民天壤之别……”
正说话间,门外忽然传来了马蹄声,还有些许惊呼。
师爷偏头看了眼,露出几分欣喜:“应当是把人带回来了……”说着便跑去开门。
李天戮心中燥热,推开了身旁的女子,从小案上取了颗药丸塞进嘴里,眼神带着几分凶戾。
“大胆!”
“何人乱闯……啊——”
踏踏踏的马蹄声直接冲到了房舍外,远处嘈杂声不断。
师爷略显疑惑,抬手打开房门,哪想到抬眼就看到一个面如冠玉的白衣公子站在门外,手中熟悉的铁枪已经砸了下来。
师爷眼中露出难以言喻的惊恐,还来不及呼喊,脑袋便被砸的四分五裂,脖子陷入胸腔,继而被一脚踹的摔进了后方的多宝架。
“啊——”
瓷器摔碎、木架倒塌的声音,两声女子的尖叫响起。
李天戮脸色骤变,继而暴怒的站起身来,怒斥道:
“谁他娘这么大胆子!”
两个浓妆艳抹的女子花容失色,急忙躲在了屋子角落。
踏踏——
房门处,身着溅血白袍的许不令大步走了进来,手中钢枪依旧滴着血水,脸色阴冷,没有半分停留便到了李天戮身前。
李天戮住在魁寿街,自是认得许不令,脸色当场就变了。
躲在屋里口嗨自然可以不把许家放在眼里,真见了手掌重兵的肃王,连天子都得以礼相待,更何况是他一个靠孝宗皇帝照拂才得以封侯的李家。
瞧见许不令手中染血的铁枪,李天戮心中便是一沉,知道踢上了不该惹的铁板。
而且这铁板可比萧庭硬的多,至少萧家都是文人,不会冲冠一怒血溅五步!
李天戮转瞬间便反应过来,当即就要跪下。
只可惜许不令杀人从来没有和对方商量的习惯,抬手一枪便刺进了李天戮的胸前。
噗——
滴血枪尖从胸口一穿而过,自李天戮后背透出,血槽中血流如注。
“啊——”
两名女子又是一声尖叫,吓得坐在地上瑟瑟发抖。
她们打死也不会想到,超然于世的李家二公子,会被人如同杀鸡一样直接宰了。
李天戮也是满眼错愕,双手抓着铁枪的枪杆,嘴中血水横流,被铁枪推着连连后退,直至钉在了墙壁上。
许不令右手拧转枪声,直接连同背后的墙壁,在李天戮胸口剿出一个窟窿。
“呃——你——”
李天戮脸色病态涨红,抽搐了两下,握紧枪杆的手边软了下去。
许不令松开长枪,在屋里扫了一圈儿,从小案上拿起一把匕首,走到李天戮跟前,抓住了李天戮的头发,把脖子露了出来,想了想,又偏头看向两个紧紧捂住嘴的女人:
“转过去!”
“呜呜——”
两个女子早已经失了魂,连滚带爬的缩在了墙角,捂住耳朵连哭声都不敢发出。
接下来,就是令人牙酸的割肉声。
采石场的看守大半被打趴下,别处的看守察觉不对劲,急匆匆的跑了过来冲进了房间。
只是探头瞧了一眼后,便被修罗炼狱般的场景直接个吓瘫在了地上……
第六十七章 晴天霹雳
咚——咚——
晨钟一百零八响。
城门、宫门依次打开,文武百官整整齐齐走过御道,进入整个帝国中心的太极殿。
市井之间水雾升腾,四方百姓、游侠士子、甚至是异域商客,都在街巷之间忙忙碌碌,为着自个的小日子奔波劳作。
青石巷的小酒铺中,孙掌柜几十年如一日的在铺子里兜兜转转,瞧见酒铺外带着斗笠安静等待的白衣女侠,摇头笑了笑:
“姑娘,女儿家爱喝酒可不是好事儿,哪天喝大了当心吃亏,嗯……十几年前,有个世家子便是如此,遇上了一个侠女,也是美的和天仙一样。那世家子是个纨绔,整日在京城闯祸,自是入不了那侠女的眼,你猜最后怎么着?”
宁清夜目光在巷子左右徘徊,脸色平静的回答:“不知道。”
孙掌柜打着酒,颇为回味的笑了下:“最后那世家子想了个馊主意,花言巧语把那侠女骗来了酒铺,便是一通乱灌,想把那女侠灌醉……”
宁清夜一双淡扫蛾眉轻轻蹙起,自是明白那世家子安的什么心,轻哼了一声:
“既然能称女侠,体格必然不错,岂会被一个世家子灌醉。”
“呵呵……事情奇怪就奇怪在这里。”
孙掌柜悠哉悠哉的摇头:“小老儿也算见多识广,本以为那世家子肯定会被好好收拾一顿,却没想到几杯酒下来,那女侠真就醉倒,被那世家子给抱走了……”
宁清夜一愣,收回目光,看向酒铺中的孙掌柜:“掌柜为何不拦着?那女子定然中了小人的龌龊手段……”
孙掌柜摇了摇头,意味深长的看了宁清夜几眼:
“酒是个好东西,能解决很多事情。有时候不喝醉,别人那儿来的机会……”
宁清夜眨了眨眼睛,明显没听懂孙掌柜话中之意:
“最后那女子怎么样了?”
“最后啊……当了王妃,还生了个很厉害的儿子……”
孙掌柜把酒壶递给宁清夜,轻笑道:“姑娘买这么多酒又不喝,指不定哪天随手一扔就给糟蹋了。许公子也不是每天都过来,你要等直接在铺子里坐着便是。”
宁清夜接过酒壶,对此到没有否认:“欠他人情,上次失言得罪了他,想和他道个歉。”话落便转身离开了巷子。
孙掌柜撇撇嘴,摇头一笑,继续折腾起不大的小铺子。
约莫过了一刻钟的时间,巷子里响起了‘踏踏—’的马蹄声,声音很熟悉。
往日这匹比寻常马匹雄壮许多的骏马,也会吸引不少眼球,只是今天巷子里的酒客,都是脸色煞白的退到巷子墙壁上靠着,一言不发的看着马匹经过。
高头大马上坐着个熟悉的俊美公子,身上沾染了不少血迹,马鞍的后面挂着个包裹,西瓜大小,布匹血红,依旧滴答滴答的往下掉着血水。
战场上拿人头算军功,得胜归来的猛士,战马上基本上都挂着一串人头,越多表示战功越大,入城巡游一番能得到百姓赞誉,也能彰显武力,这在边关是很常见的事儿,若是出去一趟啥都没有,不少将士都不好意思白天进城。
可这里是大玥的帝都长安,多年来不受战火侵扰,打仗的事儿早就忘了,加上管制极严,连地下帮派私斗都只敢在晚上进行,哪里见过这等场面。
不少酒客双腿打颤,甚至带马匹经过后,便扶着墙干呕。
孙掌柜听见动静,抬头看了一眼,活了一辈子啥都见过,对此人头没什么反应,倒是颇为紧张的看向许不令:
“哎哟!公子,你昨晚又去干啥了?咋弄成这副模样……”
许不令昨夜归来天色已晚,早上城门开了才得以入城,随手的酒葫芦早就空了,从马侧解下酒葫芦丢给孙掌柜:
“小事儿罢了,来壶酒。”
孙掌柜点了点头,知晓许不令的底细,自然不担心许不令的安危,在长安城,只要许不令杀的不是宋家人,自会有官府的人出来洗地。
“公子,这几天那姑娘经常过来买酒,小老儿我瞧她也不是好酒的性子,顶多喝两口尝尝鲜,每天都来买一壶,也不知是个什么意思……”
“呵呵……知道了。”
许不令没有下马,待酒葫芦装满后,探身接过,便轻夹马腹离开了青石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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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时分,魁寿街的高门大户寂静无声,因为今天圣上大宴群臣,各家的大房无一例外都去了宫里,街面上只有些偏房庶子在家丁丫鬟的陪同下出去晃荡。
世家大族嫡庶之别比寻常人家严苛太多,便如同名传天下的淮南萧氏,萧家子弟遍布天下,光是当官的估计都过百人,长房嫡系更是被天子以国士相待。但妾侍所生的庶子,却没什么地位,最多成年后给的家产就打发出门自生自灭了。
忠勇侯李宝义的妾侍很多,儿子十几个,但嫡子只有两个,一个在边关当将军,一个便是李天戮,在长安结交年轻一辈权贵发展家业,这也算世家大族常见的路数,有面子有里子。
只可惜今天,李家的面子里子,都要没了。
踏踏踏——
急促的马蹄声,旁若无人的穿过了三座八角牌坊,快步来到魁首街尾端的李家府邸门前。
两尊石狮子背后的朱漆大门上,‘忠勇候’三个烫金大字的招牌熠熠生辉,几个军士站在门前巡逻,管事站在门口等待随时可能上门的客人,排场比肃王府气派的多。
许不令驱马来到李家大门外,翻身下马,提着包裹便走向了大门。
管家自然认得许不令,瞧见这小王爷上门吓了一跳,连忙上前躬身迎接,却不曾想一个带血的包裹便扔了过来,在朱漆大门外滚出一段的距离。
“小王爷!您这是……”
管家眼皮一跳,察觉不对。
许不令从守卫的腰上拔出官刀,一个大步便冲上台阶飞身而起。
嚓——
刀光一闪之下,忠勇候府的匾额一分为二,摔在了地面上。
叮铃哐啷……
诸多护卫和师爷脸色大变,却是不敢吱声,惊慌失措的站在原地。
许不令落回地面,将官刀丢出插在了大门上,冷声道:
“残害百姓,依仗圣宠飞扬跋扈,算他妈什么忠勇候。今天给你们一个教训,下次再让我听见此类风声,屠你李家满门!”
话落,许不令一挥袖子,转身上马扬长而去。
诸多护卫和管事愣在原地,皆是摸不着头脑,却又不敢发怒。
稍微凝滞了片刻,管事才回过神,蹲下身颤颤巍巍的打开包裹,打眼一瞧,便是脸色煞白的一屁股坐在地上:
“快……快去宫里通知老爷……二少爷……二少爷被人杀了!……”
“啊——”
尖叫、混乱、哭嚎,一瞬间传遍了整座忠勇侯府。
而始作俑者,早已经消失在了府邸之外……
第六十八章 临时抱姨脚
朝会散后,皇城内的承庆殿内笙歌鼎盛,文武朝臣带着夫人嫡子在其中就坐,舞姬表演着大气而不失优美的宫廷舞蹈,诺大的宫殿容纳了数百人。
当朝天子一直勤俭,加上有齐星涵等言官吹毛求疵,这种君臣同乐的宴会很少举办,也就逢天子大寿、诞下皇子等重大场合才会大宴群臣。
早上各家官吏忽然接到消息进宫赴宴,还以为后宫的某位妃子有了身孕,或者是圣上有了立后的意思,都是颇为郑重的跑过来赴宴。
结果贾公公给来了句:“圣上昨日得一良才,作诗三首皆是百年难遇的佳作,龙颜大悦之下,特邀群臣同乐。”
好家伙,就为了三首诗词,便把满朝文武都给叫到宫里来‘同乐’,这是觉得朝臣出了皇宫就在屋里摸鱼遛鸟没事干不成?
还得一‘良才’,满朝文武都没有过这待遇,是说在场的都是庸才?
都快成了摆设的一众言官,可算是逮住了皇帝的小尾巴,气势汹汹的就跑到承庆殿,一副皇帝敢出来,他们就敢把皇帝骂回御书房的架势。
当然也有朝臣长眼睛的,宋暨登基后方方面面都无可挑剔,稍微放松一下也理所当然,积劳成疾出了岔子怎么办?
于是乎,不少朝臣就开始和齐星涵等言官阴阳怪气,皇帝还没出来两帮人先就吵起来了。
这种场面很常见,若是朝堂平平静静如同一潭死水那才真的有问题,余下的朝臣都是抱着看戏的心思,反正马上年关了,也该该喜庆一下。
大部分人的心思,还是放在天子的话上面,到底是什么样的诗词,才能让一向注重君王气度的天子,搞出这么大场面?
待会若是搬出来一首‘一片一片又一片,两片三片四五片’,都不用齐老匹夫动手,国子监的一帮老学究都能翻脸,毕竟这太影响中原君主的形象了,被史官记下两笔还不得遗臭万年。
与男人之间的唇枪舌战相比,女人的勾心斗角其实也不少。
在场还有好多夫人小姐,像松柏青这样没有儿子的,便把闺女带了过来,国子监大祭酒又称‘国师’,这个资格还是有的。
松玉芙独自坐在一帮子夫人小姐之间,文静的小脸上并不怎么开心,反而有点担忧,因为她觉得今天的事儿很不对劲。
三首诗词!
惊动满朝文武!
松玉芙稍微联想便猜出了几分,此时只觉得坐立不安,似乎已经想象出许大世子气势汹汹冲过来,拔光她的衣服然后吊起来打的场景。
若只是如此也罢,她这段时间已经成了许世子的‘女朋友’,许世子应该不会打她了,至少不会脱衣服打她,可她旁边坐的是陆红鸾,许世子的姨。
此时松玉芙正襟危坐,连眼神都不敢动,因为她察觉到旁边的陆夫人正在打量着她,目光很是奇怪,已经盯了很久了。
松玉芙终究是晚辈,老这么坐着也不行,实在扛不住,便转过头。
哪想到陆夫人风韵的脸颊马上就转了回去,看向了别处,一副无事发生过的模样。
“……”
松玉芙犹豫了下,很是柔婉的欠身:
“陆夫人?”
“嗯?”
陆夫人坐姿颇为优雅,闻声偏过头,带着几分微笑:“怎么啦?”
“嗯……”
松玉芙抿了抿嘴,倒是不知道该说什么,酝酿片刻,才想到一个话头:“许世子今天没过来?”毕竟两个人唯一的联系就是认识许不令,除了这个也没有其他话题。
陆夫人听见这句话,温润的脸色稍凝了下,又很快恢复如初,含笑回了一句:“方才去过肃王府,不令也不知去了哪里,没过来。”
今日天子大宴群臣,许不令的身份是应该到场的,而且陆夫人不太喜欢这种人多的场合,也抱着把宝贝疙瘩带着解闷的心思,一早便到了肃王府。
结果可想而知,陆夫人不但没找到许不令,还发现许不令夜不归宿不知去哪儿鬼混了一晚上。
担忧、疑惑、猜疑……
种种情绪萦绕在心头,若非知道许不令昨晚出了宫,陆夫人都能怀疑太后让许不令留宿宫中了。
不令才多大,十八岁的小娃娃,最容易受某些坏女人诱骗,万一着了道……
陆夫人一早上都在想这些事情,越想越觉得不安,方才盯着松玉芙,也有怀疑的心思,不过看这女娃的柔弱身板,也干不出让许不令起不来床的事儿,此时稍稍松了口气,却又更加疑惑许不令去哪儿了……
松玉芙有些紧张,看出陆夫人有些担忧,勾了勾耳畔的发丝,轻声道:
“许世子武艺高强、位高权重、才思敏捷,应当是办正事儿去了,夫人不要担心。”
松玉芙知道许不令‘藏拙’的事儿,陆夫人是自己人,便是实话实说了。
可陆夫人和松玉芙不熟,当下自然不会点头,而是幽幽叹了一声:
“不令自幼便呆头呆脑,空有一身蛮力罢了,能有什么正事儿。”
松玉芙眨了眨眼睛。她知道陆夫人管的严,许不令经常躲着陆夫人。在她看来,许不令是个明事理的真君子,完全没必要寸步不离的盯着。
或许是这些话在心中藏了很久了吧,松玉芙犹豫了下,还是开口道:
“许世子虽然……嗯……有些鲁莽,但生在王侯之家,礼仪规矩还是懂的。其实……其实夫人不需要对许世子这么严厉。”
“嗯?!”
陆夫人听见这话,风娇水媚的身段儿坐直了几分,桌案下的手儿下意识捏紧了裙摆——这是嫌我管的宽咯?不令都没这样说过我……
“矫枉过正,往往会适得其反。”
松玉芙又不会读心术,自是不会明白面前的贵夫人心中所想,认真道:
“夫人逼太紧,许世子会受不了的。”
这算是在教别人如何相夫教子。
陆夫人可是世家大族出生,一辈子都在学这个,被一个晚辈教导,自是有几分不乐意:
“松姑娘,你怎么知道不令会受不了?难不成他还和你抱怨过?”
一个回答,足以定许不令生死。
好在松玉芙情商还没有低到那一步,岂会在背后挑拨别人的关系,只是微微颔首一笑:
“许世子敬爱陆夫人,才会逆来顺受从不反驳,嗯……我也管过许世子,结果被收拾了一顿,脾气可大了……我觉得许世子,应该是不喜欢被人管着……”
这话就说的很舒服了,陆夫人眼底的神色缓和下来,端起桌上的茶杯小抿了一口:
“我是他姨,他自是敬我爱我……堂堂肃王世子,有点脾气理所当然,松姑娘日后可要当心,不令自幼脾气不好,才十八岁手上就有百余条人命,能敬而远之最好,可万万莫要惹恼了他……”
松玉芙也不想招惹许不令,可她没办法啊!
“……我晓得,若是以后有冒犯世子的地方,还请夫人劝劝世子。”
“嗯。不令从来只听我的话,松姑娘若是有难处,大可来找我……不过姑娘最好还是敬而远之,莫要招惹他……”
“那是自然,谢夫人了……”
三言两语下来,彼此之间的气氛,竟然就这么皆大欢喜起来……
第六十九章 许不令的鸿门宴
日头渐升,歌舞跳了两轮,有资格赴宴的高官勋爵也到了承庆殿,宫女端着一盘盘精美点心菜肴穿行,各家官吏多是左右闲谈,笑看两帮官吏唇枪舌战,偶尔引经据典太过隐晦生涩,还有老学究抚恤讲解,惹来一众恍然大悟的称赞声。
央央中土,万里疆域,屹立在世界之巅近千年,文武之繁盛远传至塞外异族,直至最后商道通达之地无不通雅言,每年都有弹丸之地的国主派使臣过来求称臣册封,实打实的万邦来朝。
当然,这个万邦共主的荣誉,不是靠嘴皮子吹出来的。中土改朝换代三次,皆是皇帝失了民心所致,而非异族入侵。甲子被肃王许烈平推的大齐,带着一帮子丧家之犬,还能把漠北蛮族推的干干净净鸠占鹊巢,强横至此,塞外异族能不怕嘛。
正是有了这些前车之鉴,大玥历代国君对自身的要求几乎到了苛刻的地步,专门养了一帮子别的不干专门挑错的言官在跟前。
而作为中土王朝的百姓,数百年下来也诞生了尚武的情节,只会写文章那不叫才俊,文能提笔武能提刀那才叫才俊。
在场朝臣虽分文武,但真比起君子六艺中的骑射,武将还真不一定比得过萧楚杨这些世家门阀培养出来的国之栋梁。
也正是因此,向来稳重的宋暨忽然因为三首诗大宴群臣,才惹来了臣子的疑惑不解。
所谓‘良才’,指栋梁之才。
诗词歌赋终究是小道,闲时消遣陶冶心境尚可,却难当大用。人之才华当用在定国安邦之上,写几首诗词算什么良才,也配把文武百官请过来洗耳恭听?
当然,在场的宾客也不全关注这个的,大部分官职较低的臣子,还是抱着过来吃顿饭回去和同僚吹嘘的小心思。
承庆殿的角落处,雕着瑞兽的巨大圆柱后面,几排桌案排开,一帮子高不成低不就的官吏坐在这里,伸长脖子注视着朝堂巨擘的动静,这些可都是回家后吹嘘的资本,到时候来句‘本官和萧相一起吃饭的时候,萧相说……’云云,想想就气派。
这些人中,属京辅都尉公孙明最为专注,和儿子公孙禄一起正襟危坐,聆听着前方朝堂大员交谈,时而点头时而摇头,虽然隔着极远还有柱子挡住半张脸,但挡不住公孙父子参与其中的热情。
公孙禄在大业坊算是个人物,到了承庆殿却是连屁都算不上,此时还有的紧张,小声道:“爹,兵部侍郎在那边,咱们要不要过去敬杯酒?”
公孙明脸色一沉:“给老子老实点,圣上还没落坐谁敢碰杯子,待会记住了,前面的大人举杯咱们就举杯,大人们笑咱们就笑,其他时候敢动一下,打断你三条腿……”
公孙禄点了点头,琢磨了下:“听说昨晚城外发生了件案子……”
“闭嘴,什么案子有陪圣上吃饭重要?……快起身,贾公公出来了……”
——
“圣上驾到!”
浑厚的公鸭嗓传遍承庆殿,一袭红袍的贾公公手持拂尘缓步从侧殿中走了出来。
满场男女宾客同时收声,站起来行礼迎接。
宋暨大步从侧殿走了出来,在上方的案几后就坐,未等贾公公开口,便抬起手来:
“行了,今日宴客无须行礼,都坐下吧。”
“谢圣上!”
数百宾客重新落座,诺大的宫殿鸦雀无声,萧楚杨等人举目望向上方,等着宋暨的话语。
并非朝会,宋暨表情比较随和,看着大殿下方,开口道:
“今日宴客,一来是年关将至,蜀地虽然大旱两年,但蜀地在蜀王治下资储充沛,又有肃王自秦州调运粮食解燃眉之急,前些天蜀地降雪,想来已经无碍……”
诸多朝臣缓缓点头,这个理由还差不多。
坐在王侯公卿之间的蜀王世子,此时微微躬身,而六个藩王世子旁边还有一张空位,是给谁准备的自不用说。
长安城显贵众多,总有几个请假缺席的,宋暨也不可能挨个注意,继续说道:
“二来,昨晚翻阅城中送上来的诗稿,得诗词三首,似一人所写,皆是百年难遇的佳作。朕阅之感慨甚多,彻夜难眠,本想传其进宫一叙,结果诗稿上未留姓名,特此把诸爱卿叫来,帮朕看看是何人所写。”
“……”
满场宾客一愣,仔细回味,才确定自己没听错。
就这?
看到三首好诗,连是谁写的都不知道,就称其为‘良才’,还把文武百官叫来帮忙找人?
犯得着这么兴师动众?缉侦司一帮子鹰犬是吃干饭的?
大殿中响起了些许窃窃私语,显然有人觉得太过抬举了那写诗的人。
萧楚杨长年伴随天子左右出谋划策,对宋暨的性格有所了解,一句话便猜到宋暨的大概意图。
大玥一向重视寒门,吸纳隐士才俊为朝廷所用本就是好事,萧楚杨、陆承安等人自是不会唱反调,都是微微点头。
可在场的言官却没宰相的眼力劲儿,齐星涵作为言官领袖,先帝口中的‘齐老匹夫’,此时岂能跟着点头,当即便起身拱手:
“圣上,诗词闲时陶冶心境尚可,却难当大用,写的再好也配不上‘良才’二字……”
齐星涵说这话可是很有资格的,当年他一篇《长安赋》冠绝京城,单论诗词歌赋的造诣,在场数百宾客有几人敢在他面前聒噪?
但齐星涵为官一辈子都没敢自称才子,入仕后严于律己,也从不拿此事吹嘘,因为他除了写文章,剩下的才能就是吹毛求疵,根本算不得能力,胆子大罢了。
国子监一帮子老学究,都是扶须点头看向上方,想看宋暨怎么回应。
宋暨听完齐星涵的长篇大论后,抬手示意了下:
“齐公对诗词的造诣有目共睹,自是比朕更能分辨其中妙处与不足,不如先看一看这三首诗词,再说当不当的起‘良才’二字。”
贾公公捧着托盘,上面放着一张诗稿,缓慢走下了台阶。
而文武百官也被天子的话吸引,皆是翘首以盼。
毕竟宋暨可不是庸君,谈笑风生底气这么足,可不像是没把握的样子。
要是齐星涵刚刚还说诗词小道不值一提,看完后就哑口无言来个‘良才’,这写诗的人还不得被捧到天上去!?
群臣心思急转间,坐在女宾之中的松玉芙,缩了缩脖子,低着头看向裙摆,都快急哭了……
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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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炫技般的诗才
百官齐聚的承庆殿针落可闻,连旁边的乐师都停下了动作,安静等待着。
贾公公捧着托盘,脚步轻盈的走下台阶,来到齐星涵的跟前,双手递出。
齐星涵眼皮跳了下,忽然感觉自己中了天子的激将法,不过身为言官加上文人骨子里的傲气,话说出口哪有收回去的道理,他就不信还有人能三首诗把他震的哑口无言。
无数人的目光中,齐星涵抬手拿起托盘中的诗稿,认真打量起来。
“……”
大殿中的宾客情绪被调动,都是有些焦急的等着,连陆夫人都微微扬起熟美的脸颊望向前方,俏丽容颜在群芳之间一枝独秀,便如在百花中绽放的一朵艳丽牡丹。
松玉芙则截然相反,恨不得把头埋进胸脯里。
萧楚杨等本事比较大的,则是观察齐星涵的脸色,只要露出一点蛛丝马迹,基本上都能把结果猜个大概。
而让诸多将相没想到的是,一向古板较真的齐星涵,脸色有点超乎寻常的精彩。
齐星涵拿着薄薄一张诗稿,起先带着几分审视,便如同审视晚辈学子的答卷一般。
只是很快齐星涵就愣了一下,还微微眯眼探头,明显有些意外。
接下来,就是摸着胡子,嘴中无声念叨,时而点头。
约莫看了片刻后,齐星涵还偷偷抬起眼角瞄了天子一眼,带着几分疑惑。
齐星涵一直品鉴不说话,在场宾客等了半天,都是有些急了,开始窃窃私语。
宋暨见时候差不多,面带微笑,轻声询问:“齐公,这三首诗词,如何?”
这声‘齐公’,明显带着调侃的意思。
生为言官,一就是一,二就是二,若是为了脸面巧言令色,那就不叫‘齐老匹夫’了。
齐星涵面沉如水,双手拿着诗稿看了半天,才轻咳了一声,稍微酝酿了下:
“嗯……这三首诗词……确实当得起‘才华横溢’,日后也必然名垂千秋。不过诗词写的好,和为官治国……”
“哗——”
话还没说完,大殿中便嘈杂声四起,连不动如山的萧楚杨都微微眯眼。
脾气比茅坑里的臭石头还倔的齐星涵,竟然真就硬着头皮改了口,而且评价比当今圣上还高,连‘名垂千古’都给用上了。
这得是什么样的诗词,才能让齐星涵认怂还倒吹?
霎时间旁边的言官同僚都开始伸脖子打量,想看看那诗稿上写的什么东西。
宋暨抬手打断了齐星涵的话语,轻笑道:“齐公,先谈诗词,人还没找到,无法评价其才学。而且‘名垂千秋’用词过重,不能一言定论,你把这三首诗词念上一遍,让诸位爱卿品鉴一二。”
齐星涵一头撞进宋暨的局里当了黑脸,此时还能说什么,拿起诗稿酝酿了下,便开始诗朗诵: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话一出口,满场嘈杂便安静下来,皆是眼前一亮。
齐星涵是垂暮之年的老头,念这首词韵味十足,悲戚之意动人心弦,其中悼念亡妻的心绪,可谓是字字泣血。
满场女客,本就容易伤春悲秋,‘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光是联想到那画面,便是鼻子一酸。
而年轻时也曾‘共许白头’的老臣子,听见此词不由回想起年少时与发妻秉烛夜谈的场面。
松柏青寒门出生发妻早逝,孤身带着独女走到今天,何尝不怀念当年寒窗苦读时的相濡以沫。
人都有七情六欲,王侯将相也一样,谁心里没个牵挂的人。
一首词念完,大殿中再无声响,只剩下回味。
大殿中安静了很久,国子监一名老夫子才开口打破了平静:
“好词,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对亡妻能有此等情谊者,绝非心术不正之辈,修身齐家想来是做到了。”
评价人而非词句,这个评价很到位,毕竟当场说词的好坏,都没这个本事,估计得回去研究好多天才敢下定论。
众人皆是点头,看向齐星涵,期待下一首。
齐星涵酝酿了下,继续道: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短短几句念完,引起的反响并没有上一首高。
倒不是互有高低,而是能坐在承庆殿受天子宴请的,不可能有这般境遇,即便是寒门,至少也是登榜进士,放在过江之鲫的学子之间都算是天之骄子了。
众人回味了一番,只能从写景的方面入手大加赞许,至于抒情不好评价。
不过短短两首诗词,已经足以让文武百官另眼相待,这诗才确实配得上‘才华横溢’四字。众人心目中也有了个模糊的形象:
约莫就是个花甲之年、发妻已故,大器晚成的年迈游子,有满腹才学却无处安身。
这确实是高人常见的模样。
众人有了这个印象,不禁更加期待第三首诗词,想从中分析出更多的信息,来确定这个人是有真才实学,还是只是个满肚子牢骚的酸儒。
而让众人没想到的是,齐星涵接下来气势浑然一变,朗声道: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词句铿锵有力,便如垂暮之年的沙尘老将,在陋室中回忆纵横天下的过往。
情绪突然的转变,竟然让大殿中的宾客愣了片刻,才露出惊讶!
这是一个人写的?
从‘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的悲戚,到‘断肠人在天涯’的苍凉,忽然就转成了‘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的豪气。
这哪是写诗,这他娘的叫炫技!
特别是那句‘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意思已经昭然若揭了。
不就是说自己满腹才学不得志,想入仕帮君王治理天下嘛。估计还有自己虽然年老,但壮志未减的意思。
大殿中皆是哗然之声,在场的朝堂重臣都带着几分错愕,完全没想到有人毛遂自荐,能自荐到这种程度。
关键是这三首诗词无可挑剔,他们还没话说。难不成郁郁不得志,还不准人家写两首诗词诉说当前处境了?
可这三首诗词,怎么看都是在炫技,一个人的经历怎么可能这般丰富,心境变化还这么大。
满场讶然之中,松柏青琢磨了下,总觉得那句‘醉里挑灯看剑’有点耳熟,好像在哪里听过,便开口道:
“圣上,这三首诗词真的由一人所写?可否给微臣观摩一二。”
第七十一章 来了来了!
宋暨让人成名的目的已经达到,接下来自然就是把人找出来。
若那写诗之人有真才实学,大玥得一栋梁之材。若只是个绣花枕头闹了笑话,权当是千金买马骨,给天下寒门学子做个姿态——只要有本事,朕不介意让满朝文武以国士之礼相迎!
见松柏青开口,宋暨自然顺势道:
“诗稿是松先生送上来的,朕还没找你询问,你倒是先开了口,也罢,你瞧上一瞧,这三首诗词是何人所写。”
我送上去的?
松柏青满眼迷茫,略微思索,看向了极远处的宝贝闺女。
松玉芙眼观鼻、鼻观心,乖巧的坐在妇人之间。
松柏青感觉到有点不对劲,起身从齐星涵手中接过诗稿,众目睽睽之下打眼一瞧,脸色便是一僵。
字迹娟秀婉约,熟悉的不能再熟悉。
这不就是自个宝贝闺女的字迹!
松柏青少有的露出了错愕神色,看着纸张半天没有回神。
坐在前面的文武朝臣,眼神可没有一个差的,当即便看出了松柏青的神色古怪,
宋暨笑容平和,缓声道:“松夫子,可看出这三首诗词,是何人所写?”
松柏青抬头看了看女宾的方向,松玉芙哪里敢抬头,当下只得硬着头皮开口:
“……嗯……这笔迹……是……”
“圣上!!!圣上!!!”
松柏青话还没说完,金殿中忽然响起哭喊声,悲愤至极。
突如其来的惨呼,把沉浸在诗词中满怀期待的文武百官吓的一哆嗦,连宋暨都被惊了下,蹙眉抬头望向声音来源。
诺大金殿内,几百人同时转头看去,却见坐在武官之间的忠勇候李宝义,脸色涨红流泪满面,连滚带爬的从席间冲了出来,直接在大殿中央跪下了。
旁边还有个年轻人,是李宝义偏房所生的儿子,此时也是满脸愤怒挂着泪水,却不敢吱声,只是默默站在太监宫女的后面,
“圣上!你要为微臣做主啊!我李家满门忠烈,世代为大玥抛头颅洒热血,从无二心,祖父更是为孝宗皇帝挡住敌贼身中乱箭而死,连尸首都没找回来……”
哭喊声字字泣血,翻的却是老黄历。
在场三公九卿知晓李家的根底,除了最后一句是真的,其他都存疑。
宋暨皱了皱眉头,知晓李家肯定出了什么大事,抬了抬手:
“李宝义,有话直说,到底出了什么事,让你如此失态?”
“圣上!”
李宝义跪在地上,以头触地,哀声道:“圣上!犬子李天戮,年仅十八,虽有顽劣之处,却也是受小人诱骗,已经受了陛下处罚。可昨夜……昨夜犬子竟然被人割头颅,还扔在了我李家大门外,实在是……丧尽天良……啊——”
泣不成声,号啕大哭。
“什么?!”
“这怎么可能!”
满场惊呼声骤起,所有人都错愕望向李宝义,特别是魁寿街的王侯将相,都有些难以置信。
李天戮是李宝义的嫡次子,自幼在魁寿街长大,背地里不知道,但在魁寿街肯定懂事守礼,逢人便叫‘叔伯’,几乎是他们看着长大的。
在场还有不少豪门公子,平时都和李天戮称兄道弟,耳熟能详的一个人,就这么被人割了脑袋?
这也罢,可割了李天戮的脑袋,还扔在李家大门口,就太过分了。
天子脚下,这何止是丧尽天良!这简直是残暴成性,目无王法,不把当今天子放在眼里。
先不管缘由,这个做法已经让大殿内群情激愤。
缉侦司的人今日没受宴请,中尉府负责长安城防,主官率先站了出来,怒声道:
“岂有此理,堂堂天子脚下,大玥国都,竟有贼人放肆到这一步,当我大玥无人不成!是谁这么放肆?!”
“是啊!谁这么大胆子……”
不少人应和。
在众人猜测中,能干出这种事的,估计是江湖上某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游侠儿,脑子正常的都不敢这么放肆。
此事一出,江湖必然又要迎来一场大清洗,毕竟这实在是太狂了。
堂堂世袭罔替的侯爷,在满朝王侯公卿的家门口行凶,这是震慑朝廷显摆个人武力?
连上方的宋暨听到这话,都是脸色震怒,猛的一拍桌案:“何人行凶?”
李宝义泣不成声,跪在地上,哭喊道:
“是肃王世子,圣上你要给微臣做主啊!!”
“……”
话语一出,满场肃然一静。
中尉府主官满面怒容一僵,犹豫了下,连忙坐了回去。
诸多群情激愤的官吏,都是齐齐闭嘴,只剩下几个言官还在聒噪。
全场霎时间便只剩下李宝义一道哭喊声。
也不怪百官态度转变这么快,毕竟这事儿有点棘手。
杀李天戮还把脑袋丢人家门口,确实是人神共愤。
可杀人的是肃王世子,事情就变得麻烦了。
肃王手掌二十万铁骑,正儿八经的诸侯王,和李家这小侯爷天差地别。
把李天戮杀了,即便是恶意行凶,罪该万死,你还能把一个藩王嫡长子砍了给李家赔命?人家肃王能答应?
就不说肃王独子,换成在坐的六个藩王世子,哪怕是兵权不重还遭灾而且姓宋的蜀王,你砍个试试?
史书上又不是没勤王清君侧把君主都给清了的事儿,只要藩王不造反,你凭什么杀人家儿子?
怪不得李宝义大庭广众跳出来哭爹喊娘,这要是私底下,都不等圣上开口,各方势力已经出面把事情压下去私下解决了。
群臣目光交汇,又看向了上方的天子。
宋暨听见许不令的名字,眉头皱了起来,看了李宝义几眼,便沉声道:
“叫肃王世子来承庆殿,解释缘由。”
“诺!”
贾公公一挥拂尘,便朗声道:
“宣,肃王世子许不令,进殿!”
第七十二章 世子别怕,公孙明在此!(8/67)
冬日悬空,长安城歌舞升平,只有魁寿街出现了些许骚乱,御林军已经赶到封了路,避免事情传出去不好收场。
许不令扔了人头后,便回到府上沐浴更衣,换了件干净白袍,腰悬玉带,未曾及冠的缘故,只是将一根玉簪插在头上。
一套收拾下来后,庭院外便传来了脚步声,老萧杵着拐杖站在门口:
“小王爷,圣上叫你进宫问话。”
“知道,晚上陆姨肯定要训我,去帮我买盒胭脂水粉,仙芝斋,桂花味的哪种……算了,全买回来,我自己挑。”
“行。”
许不令整理好衣冠,便快步出了府门,翻身上马疾驰到了皇城,并未下马,而是直接穿过了宫门。
皇城走马、剑履上殿,是孝宗皇帝赐给功勋臣子的特权,许不令只是以前没用而已,今天为了‘飞扬跋扈’找骂,所以半点规矩没有。
叮当叮当——
清脆的蹄声和马铃铛交相呼应,直接在承庆殿的白玉台阶下停止。
巍峨的宫殿之中,明显传出了一阵嘈杂,不少人都在斥责。
许不令对此视而不见,把马鞭扔给御林军后,便大步走上了宫殿外的台阶,脸上无半点紧张、忏悔,甚至还有点不耐烦。
踏踏踏——
靴子的声响在宫殿外清晰可闻。
许不令跨入了宫殿之内,入眼便瞧见几百双眼睛看着他,神色各异,只有最前方的一小撮臣子目不斜视。
宫殿左侧的一众女宾之间,陆夫人侧坐在桌案后,端着茶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其他夫人小姐则是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许世子来了……”
“好俊,他不会被推出去斩了吧……”
“把李侯爷推出去斩了,都不会把许世子……”
“死丫头,闭嘴……”
许不令听见这话有些头疼,他都这么惨无人道了,竟然还有人担心他?余光看过去,想瞧瞧哪个姑娘这么贴心,忽然发现松玉芙也坐在陆夫人旁边。
按理说松玉芙的性子,得知他乱杀人,此时应该十分愤怒或者担忧才对,可此时看去,松玉芙却是神色古怪,还给他露出一个肯定的眼神,一副‘有我在,不要怕’的模样。
许不令脚步一个不稳,心里有点慌了!
这死丫头不会帮我说好话吧!
为了以防万一,许不令眼神一冷,凶了松玉芙一眼,示意她不要多管闲事。
松玉芙却是弱弱低头,一副很委屈的模样,似乎有很多话要说。
短短几步路,也没法眉来眼去几次。
许不令大步穿过大殿光滑的地面,在大殿中央停步,抬手躬身:
“许不令,参见圣上。”
声音洪亮,中气十足,无半点心虚愧疚之意。
大殿中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在许不令和李宝义身上来回,等着许不令给一个解释,或者说一个台阶,好让圣上象征性处罚平息此事。
但许不令这跋扈模样,可没有给圣上台阶下的意思,难不成还事出有因?再有原因也不能把脑袋往人家门口丢,多大仇啊……
稍微沉默了片刻,宋暨才开口道:
“许不令,昨夜李天戮被杀,人头被割走,今日还丢在李家门外,事儿可是你干的。”
“是。”
许不令没有半点逃避的意思,很干脆的承认。
“圣上!你要给微臣做主啊!”
李宝义满目血红,却也知道不可能弄死许不令,此时只能看着宋暨,希望给个稍微公正的裁决。
群臣依旧在旁观,毕竟原因还不知道。
宋暨吸了口气,沉声询问:“为何杀李天戮?可是事出有因?”
许不令平淡道:“昨晚在长乐宫喝了点酒,晚上出门散心,在郊外遇见一点冲突,是李家买凶杀狼卫。我顺手帮忙,听说了白马庄的事儿,就去把李天戮宰了。”
“……”
群臣点了点头,若真是如此,理由还算正当。
可白马庄的事儿过去这么久才听说,还跑去割了李天戮的脑袋扔在李家门口,有点太过火,圣上可是已经罚过李家了。
而跪在地上的李宝义听见这话愣了下,继而悲声道:
“你血口喷人!我李家岂会做买凶杀狼卫的事儿。”
宋暨看向贾公公:“去查查。”
“诺!”
贾公公当即领命,让小太监出了宫殿。
昨夜雪原上的事儿不可能瞒住,缉侦司已经到场,许不令唯一能做的就是和祝满枝撇清关系,变成见义勇为而不是谋而后动。
很快,出去询问的小太监便跑了回来,躬身道:
“据缉侦司所言,昨夜城外东郊驿站附近发生命案,两名贼子袭杀三名狼卫,致使狼卫一死一伤,后许世子路过斩杀两名贼子,在贼人尸首上发现了李家的牌子。”
群臣微微点头,前因后果倒是对的上。
李宝义并不知道李天戮私自买凶的事儿,但知道自己儿子的脾气,心当即沉了下去。
宋暨叹了口气,继续询问:“还有吗?”
小太监恭敬垂首:“剩下一名女狼卫毫发无损,是曾今随萧庭萧公子查白马庄的那名女狼卫,据其口述是李天戮想绑她回去……”
“你好大的胆子!”
正说话间,大殿中忽然响起一声爆呵。
坐在公子堆中大快朵颐的萧庭,正美滋滋的看许不令笑话,忽然听见这个,顿时就恼火了。
虽然白马庄的事儿是他和许不令合谋,但他拿头功,那女狼卫是和他一伙儿的,岂能被一个小小李家暗算,这不是打他萧家的脸?
萧庭袖子一抹嘴巴,站起身来怒骂道:“好你个李宝义,我待你如同兄长,你竟然背地对我的人使绊子……”
这完全就是出来插科打诨的。
萧楚杨一言不发,完全没有制止的意思。
宋暨有些受不了,抬手道:“萧庭,你先坐下,此事与你无关。”
萧庭话语戛然而止,摊开手略显无奈的看了许不令一眼,一副‘不是叔叔不帮你’的模样,就坐下了。
李宝义自知理亏,可杀子之仇岂能因为一点不占理便算了,当下跪着往前走了几步,哀声道:
“圣上!圣上已经因为白马庄之事责罚过我李家,犬子年幼,定是受了小人蛊惑才出此下策,或者根本就没出主意,只是手底下的为了讨好犬子私自行事。犬子只是没有管束好下人,罪无可恕,但罪不至死啊!而且即便要处置,也该圣上开口,许世子凭什么擅自动手。我满门老幼,把人头丢在府门之前!实在是……丧尽天良啊!圣上!!”
李宝义哀声痛呼,泣不成声。
诸多朝臣微微蹙眉,觉得也有些道理。
许不令还不是肃王,即便事出有因,先斩后奏也有僭越之嫌,而且举止也太过激了些。
宋暨想了想,开口道:
“许不令,朕已经责罚过李家,你虽事出有因,但举止过于鲁莽,以后性子得改改……去钟鼓楼禁足一月,下不为例。”
“诺!”
许不令冷冷瞪了李宝义一眼,便旁若无人的走到他的案几后坐下了,自顾自倒了杯酒抿了一口。
这模样实在太嚣张,不少臣子都微微皱眉。
可许不令自幼就是这么个名声,好勇斗狠做事不过脑子,这次杀李天戮也算不上作恶,顶多是得理不饶人,真要上纲上线按律判罚,估计还得夸奖两句‘义士’,群臣也没法说什么。
按理说,事情到这一步,宋暨再安慰丧子的李宝义几句,事情就揭过去了。毕竟李家不占理,人也已经死了,还能如何?
可就在宋暨准备开口安慰李宝义几句把此事揭过去的时候,一道正气十足的声音忽然从大殿的角落响起:
“圣上!许世子刚正不阿、心怀万民,乃国之良才,不当受此罚。”
许不令一个趔趄。
小口喝茶的陆夫人,猝不及防之下,被呛得闷咳起来……
“咳咳——咳咳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