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二四章 梯队
清虏重炮再次轰击汤山门瓮城,显然正是即将大举攻城的前兆,在这样的情况之下,面对杨振斩钉截铁的命令,杨珅、张臣二人异口同声答道:
“卑职遵命!”
果然,张臣、杨珅二人领命刚走,清虏那边的炮击陡然间密集了起来,几乎就在一个呼吸的间隙,十几二十门重炮相继开火。
转眼之间,十几二十颗硕大的炮子落在了城西的护城河外,然后弹跳着滚动着越过冰冻的护城河,高速撞向汤山门瓮城的城墙。
一颗偏离了瓮城方向的炮子,高速弹跳着,击中了杨振等人站立的瓮城旁边的城墙,传来“嘭”的一声闷响。
“都督,这几天清虏重炮虽然一直在炮击我们,可是从来没有如此密集过。显然清虏总攻就在眼前,此地危险,请都督移步城内指挥!”
“少废话!本都督就在此地指挥!”
面对李禄的劝说,杨振直接拒绝,而且不再接他的话茬,转头对跟随在侧的麻克清大声说道:
“麻克清,去找金玉奎,传达本都督的命令,叫他指挥他分领的城上重炮,瞄准了清虏的炮阵,一起开火!”
“是!”
麻克清大声称是,转身疾走传令去了。
李禄见劝不动杨振,干脆也就不再劝了,当下不管杨振,转身奔走号令汤山门左右守城士卒打起精神,号令火枪手拉起燧发火枪的龙头轨,掷弹手则点燃手上的火把与身边的篝火,准备迎战来犯之敌。
就在这个时候,城西清虏乌泱泱的军阵之中突然呜呜地起了雄浑而低沉的牛角号声。
一时间列阵于雪野上的清虏大军中,突然奔出了数不清的厮卒阿哈,只见他们冲向大军阵前,从雪地上抬起了不知何时放置于地上的一架架简易的飞云梯,然后开始缓缓向前挺进,如同一道人墙。
清虏打造的简易飞云梯,实际上就是用砍伐来的又长又直的树木,制作出来的长达四丈的梯子罢了。
杨振之所以判断替抬梯子的人手,都是厮卒阿哈,是因为灰头土脸的他们,身上没有统一的箭盔棉甲,也没有统一的棉帽号衣,甚至都没有打出一面旗帜。
而在这些厮卒阿哈们结成的人墙后面,是大批身着各色棉甲盔帽的清虏步兵,他们要么提刀持盾,要么一手持盾,一手紧握骨朵和其他长短冰刃,在号角声中列队而出,很快便形成了第二道人墙。
等到提刀持盾以及手拿其他长短兵刃的第二道人墙向前挺进了一小段距离之后,清虏大阵之中又一次涌出一列厚实的人墙来。
而这一波厚实的人墙,却是由数不清的挎着腰刀身背箭袋的弓箭手所组成。
原时空当中,清虏早期八旗兵马火器装备不足,但是给他们在与明军交手的时候,却依然是胜多败少,其中原因就在清虏八旗弓箭手尤其是步弓手列阵发箭威力惊人。
清虏步弓手所用弓箭,不仅势大力沉,而且射速非常快。
至少他们拉弓射箭的频率,比当时主要使用火绳枪御敌的明军鸟枪手装填开火的频率要快得多了。
两军对垒或者突然遭遇的时候,明军火绳枪或者各种火炮,最多也就能完成第一次的点火发射,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因为在他们能够完成第二次装填与发射之前,他们中的大部分就已经被清虏的弓箭手给射中了。
此时此刻,杨振亲眼目睹清虏大批弓箭手在列阵而行的大批刀盾手身后集结前进,想起原时空当中八旗弓箭手的威力心中一阵惶恐。
不过杨振心中的这种惶恐只是一闪即逝,因为麻克清将杨振的命令传达给金玉奎后,汤山门附近城墙上部署的重炮已经一门接着一门开火了。
自军城头上隆隆的炮声,很快将杨振从他的思绪万千之中拉回到了现实面前。
——现在自己不是与清虏野战,而是居高临下守城,既有高大坚固的城墙可以凭借,又有远胜原时空的火器可以使用,怕个什么呢!
在敌我双方隆隆的炮声之中,杨振一边给自己打气鼓劲,一边继续手持千里镜观察。
清虏大阵后方的号角声一阵紧似一阵,继大批披甲弓箭手列阵向前之后,原先集结于他们身后的骑兵们,也开始列队进入围城的长垒之中。
直到数以千计身披各色棉甲的清虏骑兵,列队进入围城的长垒之后,低沉而悠长的牛角号声才停了下来。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清虏炮阵第四轮集中开火所形成的惊雷一般的轰鸣声突然响起,杨振放下手里的千里镜,连忙往自家瓮城看去,就见十几二十颗硕大的炮子转瞬即至。
紧接着,呼啦啦一声地动山摇的巨响传来,汤山门外瓮城,就在杨振的注视下轰然垮塌了。
不光是张天宝他们昨天夜里辛辛苦苦三番五次抢修起来的那一段简易冰墙彻底倒塌了,就连那段简易冰墙两边夯土包砖的老城墙,也一下子倒塌了一多半。
汤山门外瓮城的大面积坍塌在城头上引起了一片惊呼之声,气得刚上城头的张臣抽出了腰间的雁翎刀四处奔走着大声喝骂着,命令城上营哨官弁士卒坚守战位。
对于汤山门外瓮城的大面积坍塌以及由此引起的守城将士的惊呼惊慌,杨振放手交给了张臣以及各部营哨队官们去处置。
因为他的目光,在注意到汤山门外瓮城大面积坍塌的同时,就已经迅速转向了城西雪野上完成了梯度集结的清虏大军。
就在城头上自军将士因为外瓮城垮塌而惊呼的瞬间,城外雪野上完成了集结的清虏大军突然在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中疾奔而来。
杨振见状,深呼吸了一口冷冽的空气,转头看向已经归来的麻克清,伸手指向麻克清替他背着的火枪。
麻克清会意,立刻取下火枪递了过来。
火枪是早就装填好的。
此时杨振接过火枪,只是默默地拉起了龙头轨,然后拿起系在腰间的装满了引火药的药葫芦里,拔出油纸包裹的塞子,对着火枪药室口倒了一些引火药进去,随即将药葫芦口堵上,将枪口朝向城外。
几乎同一时刻,同样的动作,也发生在杨振身边其他火枪手们的身上。
这些已经射杀过许多敌人的火枪团营老兵们,根本不需要自己所在的营哨队棚的上官们一层层往下传达预备迎敌的指令了。
到了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情,他们心里有数。
与此相应的是,掷弹兵团营西城各哨队的掷弹兵们,也已经点燃了城上的篝火,并在自己身旁的垛口下摆满了与垛口平齐的飞将军或者万人敌,然后点燃了手里的火把等待着。
唯有最后时刻才接获命令移防城头的孙登选,满头大汗骂骂咧咧地指挥着自己麾下的一哨炮手们,手忙脚乱地架设着他们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抬上城头的冲天炮。
炮手们上上下下地调整着炮口仰射的角度,小心翼翼地堆放着已经插入了信管并与弹托固定在一起的圆球状开花弹。
除此之外,在这个关键时刻,城头上面除了呼啸而过的风声,就再也没有别的声响了。
清虏的重炮,在击垮了汤山门瓮城后,就停止了炮击。
而镇江堡西城墙布置的自军重炮,在清虏的重炮停火后,也停止了重新发射。
此时此刻的镇江堡西城墙上,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
反倒是城下雪野上的号角声、呼喊声以及人马踩踏冰雪奔腾而来的脚步声此起彼伏,响成了一片,并且由远而近,越来越近。
最先进入城头铳炮射程的攻城人马,是成群结队的厮卒阿哈队伍,他们抬着云梯以及一些看似攻城锤一样的东西快速前进。
紧跟在他们身后不远处汹涌而来的是叫喊声最大的左手持盾、右手持兵器的清虏披甲步兵队伍。
然后是清虏弓箭手队伍,再然后就是清虏的大批马甲兵。
清虏的马甲兵,并不是纯粹的骑兵,而是骑兵与步兵混合的兵种,或者可以说是骑马的步兵。
至于到底是骑兵还是步兵,端看作战的需要,需要他们充当骑兵的时候他们在马上就是精锐的骑兵,需要他们充当步兵的时候他们一下马就是精锐的步兵。
这也是为什么清虏大军在以往没有重炮的时候强攻坚城,往往派出大批骑兵在后压阵的原因。
一方面,能够成为清虏马甲兵的,一般都是八旗在籍的旗丁,他们值得信赖,战场上可以充当督战队使用,驱使他们的厮卒阿哈为他们冲锋陷阵。
另一方面,能够成为清虏马甲兵的,一般都是身经百战的精锐,一旦在攻坚的时候打开了缺口,他们可以下马一涌而上或者乘马一涌而入,成为快速增援的力量。
眼下就是这样,清虏的马甲兵作为最后一个梯队,推动着前面的梯队,一个波次接着一个波次向前快速推进。
而每一个处在后面的梯队,都是前一个梯队天然的督战队,后面的队伍在跟进,前面的队伍连掉队都不敢,更加不敢停下来。
很快,冲在最前面的厮卒阿哈队伍,就已经陆续抵达了镇江堡汤山门外瓮城西边的护城河畔。
在非常短暂的停留观望之后,很快就有抬着简易飞云梯的厮卒阿哈,在后队主子的呼喝叱骂之下,跳到了已经结成坚冰的护城河上。
有些人将他们抬着的长长的飞云梯平放在护城河上,然后肩扛着两边,使其一变而成为一座连接两岸并与两岸平齐的桥梁。
当然更多的厮卒阿哈队伍,则是抬着飞云梯叫喊着跃入护城河的冰面上,然后越过冰面,再爬上岸,直冲汤山门外已经坍塌的外瓮城以及瓮城两侧的城墙根而来。
“都督,是时候开火了!”
“是啊都督,该开火了!”
眼见冲在最前面的清虏攻城队伍,已经越过了结冰的护城河,围绕在杨振身边的几个将领,已经开始沉不住气了。
“不可!眼下冲在最前面的这些人,不过是一些厮卒阿哈而已。让他们继续接近,直到他们身后的清虏步甲越过护城河冰面,我们才能开火!”
面对其他将领的催促迎战,杨振正要开口下令,却听见张臣在一边抢先大声反对开火。
第八二五章 致命
杨振闻言,登时惊醒过来,立刻咽下了险些脱口而出的开火命令,大声叫道:
“按张副将说的办!”
虽然杨振紧抓着火枪木托的双手已经攥出了汗,但是他终于耐住了性子,并要求城上的诸将继续等待最佳的时机。
方才张臣的话,虽然没有完全说清楚理由,但是杨振已明白过来了。
冲在前面的这支厮卒阿哈队伍,不仅承担着为身后清虏主力运送云梯等等攻城器械的任务,而且他们还担负着吸引城头守军第一波火力输出的任务。
说白了,他们都是炮灰队伍,让他们冲在最前面,除了干些抬飞梯、树飞梯之类的体力活以外,就是要让他们大量消耗城上守军的枪炮弹药滚木礌石等物资。
因为明军铳炮火器的弹药装填与击发,普遍十分缓慢,往往在打完了第一击以后,需要相当的时间才能完成第二次装填,然后完成第二次击发。
明军铳炮火器两次击发之间的这个时间段,往往就是明军火器队伍最为脆弱的时候。
从原时空的历史看,清虏军队对明军火器发射的这个间隔规律,显然十分熟悉。
既然他们对明军火器装填繁琐,两次发射之间有较长间隔的这个规律很熟悉,那就绝对不会不充分利用这一点。
如果杨振把自军枪炮的第一波火力输出,浪费在了这些派过来吸引城头火力的厮卒阿哈身上,那么面对紧随而来的清虏精锐步甲可就麻烦大了。
果然,城头上的铳炮没有在厮卒阿哈队伍冲过冰冻的护城河之时开火射击,使得跟在厮卒阿哈队伍后面不远的清虏披甲步兵当中有一些人开始踌躇不前。
其中就有熟知大明军队冲泡火器发射规律的新任镶黄旗汉军固山额真张大猷。
张大猷原本是大明朝的广宁卫下一员千总,早在后金天命六年即大明天启元年的时候,就率部投降了奴儿哈赤,当上了一个世职牛录额真。
因其出身于辽东镇,所部人马能使火炮,于是在黄台吉即位以后,便一步步受到了重用。
到了崇祯十一年六月,即伪清崇德三年六月,黄台吉更定清虏汉军旗制的时候,这个张大猷终于时来运转,当上了镶黄旗汉军梅勒额真。
然后他就遇上了去年冬的大清兵围攻松山之战。
在那次战事当中,两黄旗汉军固山额真马光远、马光晖兄弟指挥的重炮炸膛,导致和硕肃亲王豪格身受重伤,最后不治而亡。
原本深受黄台吉赏识和器重的马光远、马光晖兄弟虽然未被治罪,但是却开始靠边站了。
到了本年二月里黄台吉稍稍病愈,大规模调整八旗人事的时候,时任镶黄旗汉军梅勒章京之一的张大猷,再次受到重用,被任命为镶黄旗汉军固山额真。
然而即使他当上了镶黄旗汉军固山额真,在满蒙八旗权贵眼里也仍旧是个比较听话比较好用的奴才而已。
眼下的情况就是这样,年近半百而且贵为镶黄旗汉军固山额真的张大猷,依然不得不身披三层棉甲,一手持大刀,一手持巨盾,亲率部下冲锋陷阵。
当然了,身为镶黄旗汉军固山额真的张大猷,自然与一般的披甲步兵不同,他的身前身后左左右右数百人,全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镶黄旗汉军精锐步甲兵。
所以即使他上了战场,即使他身先士卒冲锋陷阵,也能基本保证安全无虞。
黄台吉之所以叫他亲自下场,统领冲锋陷阵的各旗披甲步兵,并不是看中了他的悍勇,而是看中了他对明军铳炮火器发射规律的熟悉,希望用他来把握住攻城破城的最好时机。
然而可惜的是,眼下镇江堡城头上的明军将士,早已经不同于张大猷曾经所了解所熟悉的明军将士了。
眼看着前面负责架设云梯的厮卒阿哈队伍已经如履平地冲过了结冰的护城河,有的跑得快的,已经冲进倒塌的瓮城废墟里,甚至有的已经将高大的云梯靠到了镇江堡的城墙上,可是张大猷预料之中的城头守军铳炮齐射,震天雷如雨落下的场面并没有发生。
这种有点不同寻常的情况,让他感到有些惊异,感到有些意外,于是他率部往前挺进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放缓了下来。
他抬眼张望城头,但是升起的朝阳金光四射,十分刺眼,让他看不清城头的情况。
情知有异、心生警惕的张大猷,本想驻足观望一下,先让别人往前冲一冲,看看情况再说,但是在他前后左右的大批披甲步兵,都在盯着他这个固山额真的动向。
与此同时,从他身后传来的一阵紧似一阵的催促前进的号角声,也让他根本不敢临阵回顾。
最后,张大猷只能一咬牙,高举起盾牌,遮挡住自己的头面胸腹,然后举刀振臂高呼叫道:
“先登者重赏,不前者治罪,回奔者斩,冲啊!冲啊!”
张大猷这么一喊叫,原本跟在他前后左右同样有些迟疑的披甲步兵们,再不迟疑了,举着盾牌,挥舞着兵器,大步向前冲去。
随后整个战场各色各样的呼喊之声呵斥之声接连不停,不管是螨鞑章京、蒙鞑章京都在呵斥着前队和身边的人往前冲。
就这样,在冲在最前方的厮卒阿哈队伍大部越过了结冰的护城河以后,跟在他们身后并不远的的第二梯队即数千身披各色棉甲的清虏步兵们,终于在抵达护城河畔的那一刻毫不犹豫地朝护城河对岸的城墙冲去。
那里已有大批先行冲过去的厮卒阿哈队伍,正在靠墙竖起一架架可以直达城头的飞云梯。
然而,他们终究还是草率了。
当数以千计的清虏披甲步兵,紧跟在厮卒阿哈队伍的后面,嗷嗷叫着冲过了结冰的护城河时,原本寂静无声像是无人驻守的镇江堡西城墙上,突然响起了一阵阵密集的枪炮声。
刹那间,城头上一阵硝烟弥漫,数不清的铅弹如同天降冰雹一样,击打在密集的冲过了护城河的披甲步兵人群之中。
城头的第一枪,仍然是由杨振打响的。
虽然杨振打出的第一颗弹丸不知道打进了城下哪个清虏步甲的躯体上面,但是杨振打出的第一枪,却如同乌云密布时的第一声惊雷,立刻引爆了一场酝酿已久的由无数铅弹和飞将军组成的狂风暴雨。
云集在城上的征东军火枪团营九个哨,一共两千七百多员新老火枪手,几乎在同一个时间打响了他们手中的火枪。
两千七八多颗铅弹,居高临下,几乎同时射向了踏冰越过了护城河、距离城墙下的飞云梯只有十几二十几步远的清虏步兵队伍。
虽然这些冲城的清虏披甲步兵,大多身披两道三层棉甲,绝对算得上是皮糙肉厚,不惧弓矢了,特别是冲在前面的清虏披甲步兵,手里还举着蒙皮的盾牌。
但是,两千七百多颗近距离高速射出的铅弹,仍然在一瞬间就将他们中的许多人打趴在了冰雪覆盖的地面之上。
包括张大猷,这个投靠东虏以后苦熬了二十年才熬到镶黄旗汉军固山额真高位上面的前广宁卫千总,也在城上明军居高临下射出的弹雨之中同时身中数弹,惨叫着倒在了他刚刚踏足其上的护城河冰面。
因为之前他在清虏披甲步兵队伍中的振臂高呼,成功引起了杨振以及城头上许多火枪手们的注意。
正愁在密密麻麻的攻城队伍之中不太好找大目标的杨振,瞄着他非常果断地打响了第一枪。
杨振的第一枪有没有打中他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大声叫喊,给他招来了数不清的枪弹。
虽然他身披三层镶黄旗的铆钉棉甲,虽然他手里还有一面举盾,虽然他的前后左右布满了精挑细选的护卫,可是面对刹那间铺天盖地的弹雨,尤其是左前方、右前方射来的弹雨,他根本无处躲藏。
有几颗迎面打在他盾牌上的枪弹,当然没有起什么作用。
小指肚大小的铅弹,穿过厚实的盾牌时已经变形,然后再打到张大猷里外三层的棉甲上时,已经是强弩之末,没有什么力道了。
真正将张大猷击倒在地的,是张国淦布置在残存的瓮城墙体之上的火枪手们打出的一颗弹丸。
这颗弹丸来自张大猷的右前方,左手持盾右手持刀的他,虽然挡住了或者说扛下了左前方和正前方的所有枪弹,但是却没有什么东西为他挡住来自右前方的那一颗。
这颗根本不知道是谁打出的铅弹,透过张大猷持刀挥舞的臂弯空隙,正好打在了张大猷全身披甲最薄弱的脖颈处。
结果一击致命。
当然了,意外击毙镶黄旗汉军固山额真张大猷的弹丸,还只属于镇江堡城头打出的第一波密集的弹雨。
在第一波弹雨打出之后,城头上隶属掷弹兵团营的中军和右营,共五个哨一千五百多位掷弹兵,紧跟着就投出了他们保卫镇江堡城的第一批飞将军。
一千五百颗被杨振命名为飞将军的长木柄圆柱体手榴弹,从天而降。
落到了扛住了城头火枪涉及冲至城下的清虏披甲步兵和大量没有披甲也没有武器的厮卒阿哈队伍里面,然后轰然炸开。
飞将军碎裂的尖锐弹片和弹体内包含的不规则铅弹,在密集的人群中几乎是面对面地炸开,极近的距离,赋予它们极大的动能与势能。
虽然很少一击致命,但是却足以一爆伤敌数人。
就这样,城头的两轮反击,就让冲至城墙下面的厮卒阿哈队伍和清虏披甲步兵队伍躺倒一片鬼哭狼嚎了。
但是已经靠上城墙的几十上百架简易飞云梯,仍然吸引着护城河西边的清虏披甲持盾步兵与弓箭手们汹涌而来。
第八二六章 屠宰
在清虏攻城队伍的认知之中,只要城头铳炮发射的弹丸没有打在自己的身上,那么铳炮发射时发出的声响,就是最美妙的声音。
因为这意味着,城头是上大批的铳炮火器,将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之内,对他们构不成什么威胁了。
特别是对于紧跟在步甲后面的清虏步兵弓箭手来说,接下来城头的铳炮手们需要重新清理铳管炮管,需要重新装填弹药,有这个工夫,他们已经冲到了城下,已经可以张弓射箭了。
然而,他们没有想到的是,在城上的火枪手打了第一轮排枪之后,尤其是投掷了第一轮的传说中的飞将军之后,守城的金海镇明军还有多达九十门大口径冲天炮发射出来的开花弹在等待着他们。
之所以说是九十门,是因为除了杨振下令移防到城头上的一个哨三十门之外,还有另外两个哨累计六十门冲天炮部署在敌人完全看不到的城墙后方。
杨振命名的冲天炮,是可以曲射的大口径臼炮,即使把它们部署在城墙的后方,它们以一定的角度冲天打出的专用开花弹,也可以轻轻松松地越过高达四丈的城墙,落在攻城的清虏队伍里面去。
杨振之所以同意命令孙登选率队移防三十门上城,目的是为了弥补原来城头的铳炮火力远程、中程、近程不能全覆盖的缺陷。
对杨振来说,城上的三十门重型红夷大炮,也就是从清虏那边缴获的天佑助威大将军重炮,提供的是远程火力。
而火枪、飞将军手榴弹以及其他投掷型爆破型爆炸武器比如万人敌与各个型号的爆破筒,提供的全都是近程的火力。
包括部署在城内地面上的大批冲天炮,虽然可以曲射越过城头,但其弹着点却远不到哪里去,依然是近程火力,只能覆盖到城墙下一二百步以内的范围。
但是将一定数量的冲天炮部署到城头上以后,情况就不一样了。
镇江堡城头守军在距城二百步到五百步之间的中程火力覆盖上存在的缺陷,将得到一定程度的弥补。
当然了,只能说是目前情况下一定程度的弥补。
想要真正弥补金海镇军队或者说征东先遣军在中程火力输出上存在的缺陷,还得装备大量类似大将军炮或者佛郎机子母炮那样的火炮才行。
这就需要旅顺北城的铸炮厂继续努力了。
杨振早就向旅顺北城的铸炮厂和弹药厂布置了将火炮铸造多样化,并将冲天炮使用的开花弹多样化的任务。
只是他一直戎马倥偬,总是奔波在外,并没有多少时间和精力关注和督促此事,也不知道眼下都搞到了什么地步。
一旦将来金海镇真的实现了火炮铸造的多样化,将远程、中程、近程火力输出的短板都补齐了。
然后再把开花弹的类型多样化了,使之能够用于中远程的火炮,那么金海镇的炮兵就将无敌于天下了。
但是眼前这个情况,他却只能通过调整冲天炮布防的高度,来尽可能增加它的射程,增加它的火力覆盖面了。
当然了,这一切,对于正在城外雪野上朝着镇江堡城墙疾奔来的清虏攻城队伍来说,自是蒙在鼓里,毫不知情。
他们原以为城墙上的守军刚刚完成了一拨火器发射,接下来怎么也得有一段时间的间隔,所以丝毫不顾前方已经躺了一地呻吟哀嚎的同袍,依旧奋勇冲来。
有的一边向前冲的同时,已经张弓搭箭,开始向城头方向抛射箭支了。
至于许多已经奔到城墙根处的厮卒阿哈们,也有自己的心思。
他们都知道自己是主子爷们的弃子,是被派上来消耗城头弹药的替死鬼。
既然他们心里都有数,那么到了这个时候,后边的持盾持刀威吓他们前行的步甲兵们没能跟上来,一时也威吓不了他们了,他们当然也不肯顺着梯子往上爬。
于是侥幸未死的清虏厮卒阿哈们,上也不敢上,退也不敢退,便瑟瑟发抖地蜷缩在城墙根下,推推嚷嚷地躲避着。
而那些侥幸躲过了前面两轮火器击打的清虏披甲步兵们,见状自是怒极,但也只能自己奋起余勇,继续朝着已经竖起的飞云梯奔去。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九十门冲天炮在杨珅的统一号令之下,城上城下几乎于同一时间点火,然后又几乎于同一时间在伴随着轰鸣的硝烟弥漫之中将炮膛内硕大的开花弹送到了空中。
有三十颗硕大的开花弹,从城头上直接飞起,用它们自身冒出的烟气在空中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落入城外正在结阵抛射箭雨的清虏弓箭手队伍当中,然后在他们的惊愕之中轰然爆炸。
几乎与此同时,另有六十颗同样型号的开花弹从城内发射,然后冒着烟气越过高大的城墙,落入到城墙与护城河之间的攻城死地之上。
一方面,给那些已经中弹或者被飞将军炸伤的清虏披甲步兵和厮卒阿哈队伍又补了一批爆裂飞溅的弹片。
另一方面,也将那些侥幸躲过了前两次火器攻击的清虏攻城队伍,如同风吹麦浪一般再一次炸倒了一大片。
包括那些已经冲进倒塌的汤山门瓮城,正在快速接近内城门的清虏步甲与厮卒阿哈们,也被十几颗越过城头落入几成废墟的瓮城内的开花弹给炸得人仰马翻。
然而,这样就完了吗?
当然并没有完,这才是火枪、飞将军与冲天炮相互衔接配合所完成的第一轮火力输出而已。
此时城头分散部署的重型红夷大炮仍然稳如泰山,自打清虏冲城开始到现在,一次也没有开火。
在城头分散部署但却准备集中使用的三十门重型红夷大炮,是准备用来远程攻击清虏冲城马队的。
三十门重型红夷大炮的炮口,在清虏马队进入围城的长垒之时,就在金玉奎的统一号令指挥下,将炮口统一瞄向了两三里外他们的前方。
重型红夷大炮虽然威力强大,但是由于自身射角的问题,部署在城头上的它们,对于已经进入到城下几百步内的清虏攻城队伍,是无能为力的。
但是,就算一时并不起用这些重炮,在城上城下累计九十门冲天炮完成了大规模的火力输出之后,云集城头的两千七百多火枪手和一千五百多掷弹手们,这个时候已经完成了新一轮的开火和投掷准备。
就这样,在冲天炮形成的第一轮火力覆盖结束之后,在张臣的统一指挥下,城头上再一次响起了砰砰砰砰砰砰砰砰密集的火枪声。
等到这一个波次的枪声过后,火枪手们让出战位,后退装填第三轮弹药,而给他们补位的掷弹兵们,紧接着就在李禄的统一指挥下,又投出了他们的第二轮的手榴弹。
当然了,掷弹兵从城头上抛下去的并不全是不到两斤重的飞将军,其中还夹杂着一些分量更大威力也更猛的万人敌。
万人敌需要两个人抬着才能抛下去,虽然抛不远,但是对于云集在城墙根下扶着云梯或者争爬云梯的清虏步甲及其厮卒阿哈们来说,威胁更大。
一颗万人敌点燃了抬着扔下去,剧烈爆炸所形成的弹片雨和冲击力,就能当场炸死炸飞一大片。
除此之外,还有掷弹兵团营各哨队配备的破门利器——各式大小的爆破筒,使用起来简直不要太方便,而且威力惊人。
虽然比不上用药量最大的万人敌,但是一个爆破筒爆炸的威力,还是顶得上十个二十个两斤重的飞将军。
等到掷弹兵完成了第二个波次的投掷以后,就又是城上城下九十门冲天炮抛射它们威力惊人的开花弹了。
每一个开花弹,其实都是一个小型的万人敌。
七八斤重的体量,有一多半都是弹药厂用高纯度的硝磺柳碳精心调配并且颗粒化的上等火药,爆炸形成的威力,自是十分了得。
一个波次就是九十颗这样大小的开花弹,如同天女散花一般从天而降,令冲至镇江堡城墙附近几百步内的清虏兵马都无法招架。
灵魂来自几百年后的杨振,跟几百年后的所有同胞一样,都有着严重的火力不足恐惧症。
所以这一世,每到战时,唯恐火力有所不足的他,总是铆足了劲儿要把自家兵马的火枪火炮弹药搞得更充足更有威力。
此时此刻,站在城头垛口的杨振,看着城下躺倒一地哀鸿一片而远处仍如飞蛾扑火一般冲来的清虏攻城队伍,由衷的笑了,笑得合不拢嘴。
这正是他日思夜盼梦寐以求的场面。
对待恶人的时候,你必须比恶人更恶,否则你就会成为可悲的失败者。
同理,对待凶狠的清虏,你只有比它更加凶狠,才能在明末这个黑暗森林般的乱世中胜出。
上了战场,人就不再是人,人命也就不再是命了。
看着城外清虏人数众多却进退两难,眼看着攻城的云梯已经靠在了墙上却就是够不着的焦急模样,杨振在城头上优哉游哉地打着冷枪,将个别侥幸爬上云梯的幸运儿一枪变回跌落城下的倒霉蛋。
至于城外几百步内如同屠宰场一般的场面,早已经见多了生死、见惯了生死的杨振,内心已经生不出一丝波澜了。
第八二七章 张弛
崇祯十三年十月二十七日辰时清虏大军发起的这场大规模攻城作战,还不到巳时就以清虏攻城队伍仓皇撤出他们围城的长垒而告结束。
杨振当然是希望清虏大军持续不断一直进攻下去的,可惜的是他未能如愿。
也不知道是因为镇江堡城头的火力太猛黄台吉知难而退,还是因为清虏的死伤超乎他们的预料让黄台吉心有不忍。
总而言之,当清虏大批步兵弓箭手在距城几百步的时候被炸死炸伤,根本无法在他们弓箭的有效射程完成集结的事实明朗化以后,清虏大军就果断收兵撤退了。
当然了,城下残存的清虏攻城队伍开始转身回奔的时候,一直密切注意城外清虏马队动向的金玉奎,也不失时机地打响了城头布防的那些重炮。
对天佑助威大将军重炮相当熟悉的金玉奎,果然出手不凡,将三十门重炮分作三个批次,每次十门重炮一起发射,全都指向同一个位置。
每一次发射,十门重炮的弹着点,皆相差不过十几步。
这样的误差听起来好像挺大的,但是对于这个年代的炮战来说,已经是相当小了。
特别是,当清虏的马队撤离他们此前等候作战的区域之时,数以千计的披甲骑兵云集在冰冻的开阔原野上,目标非常之大,根本不用担心打不着敌人。
恰恰相反,金玉奎指挥城头的重炮打出去的几乎每一颗大铁弹,都给拥挤在长垒进出口附近的清虏兵马,造成了巨大的伤亡。
城外的雪野不仅开阔,而且地面冰冻得十分坚硬。
重炮打出的铁球落地以后,会继续高速跳荡着冲进撤退的马队和人群之中,一个铁弹打进去,就是一条血路。
金玉奎奔走号令指挥城头三十门重炮,每十门一个批次,每个批次都打出了三轮。
先后打出去九十颗硕大的炮子,几乎全部打到了撤退的清虏人马队伍当中,其结果,可想而知。
也因此,金玉奎指挥重炮追着撤退的清虏人马的屁股,每打出一轮冲进清虏队伍的大铁球,就赢得城头上大批将士们的一阵欢呼。
最后,直到那些来不及逃出长垒的清虏兵马,纷纷跳进了他们自己构筑长垒时挖掘出来的深壕沟内躲避炮击,金玉奎才意犹未尽地下令停止了重炮轰击。
同时经此一战,这个投诚过来没有多久的前天助兵二鞑子,一举扬名立万,赢得了杨振麾下将士们的尊重。
到了当日巳时三刻,仓皇撤退的清虏兵马,全部撤出了他们自己构筑的围城长垒,杨振入主镇江堡城后的第一次大规模攻防战,至此算是落下了帷幕。
此时已经日上三竿,明亮的阳光普照大地,虽然感受不到什么炽热的温度,但是看着阳光下遍布城外雪野上的清虏人马尸体,以及更多的惨叫连连哀嚎不断的清虏伤兵,杨振的心情高兴极了。
以至于清虏兵马刚一撤出了两三里外的围城长垒,他就迫不及待地下令张臣带领火枪团营人马下城,出城,前去打扫战场清点战果,收割城外清虏尸体与伤兵的首级。
城外遗留在战场的清虏伤兵远远多于清虏尸体,不过张臣带领的火枪手们自然不会去承担救治他们的责任。
而且这些遗留在战场上的清虏伤兵,都是在受伤之后已经丧失了行动能力的重伤员。
别说张臣他们根本不想救治他们,就是想救治他们也救治不好了。
对此,张臣及其部下的火枪手们能做的,唯有补刀杀死他们,尽快结束他们的痛苦而已。
至于那一些蜷缩在城墙根下,瓮城废墟之中,以及冰冻的护城河沿,没有逃回去而是选择了跪地投降的厮卒阿哈们,张臣也没有收留他们,而是选择了将他们就地枪决。
在哪里发现,就在那里处死,然后取下首级。
这些厮卒阿哈良莠不齐,谁知道其中有没有诈降的奸细?
一旦好心将他们作为俘虏收留了安置在城中,等到下次清虏攻城的时候他们趁机作乱怎么办?
这样的事情,在以前的辽东战场上层出不穷,屡见不鲜。
想当年很多辽东坚城,都是这样被清虏以及他们的前身后金军这么拿下来的。
张臣是辽东镇边军夜不收出身,对于当年东虏后金军的这种伎俩,当然非常熟悉,此时自然要防患于未然。
就这样,到了午时前后,城外打扫战场、补刀杀死清虏伤兵以及收割死亡清虏首级的行动依然在继续,但是此战战果的初步清点结果已经出来了。
“都督,算上未批甲胄的厮卒阿哈,此战咱们共斩获清虏首级六千三百七十一颗!虽然没有咱们去年十月里的松山城保卫战战果丰硕,但也绝对称得上是一场大捷了!”
“恭喜都督!”
“贺喜都督!”
满面喜色返回城上的张臣,刚向杨振报告了火枪团营九哨二十七队火枪手清点汇总上来的斩获首级数量,李禄、杨珅等将领就围了上来,高高兴兴地开始向杨振道喜恭贺了。
“恭喜什么?贺喜什么?这才哪到哪啊?”
对于李禄等人的恭喜恭贺,杨振立刻笑骂着打断了。
截止目前,镇江堡的保卫战只是小胜一场而已,现在就庆祝大捷,未免有点太早了。
“再说了,这一场胜仗,又不是我杨振一个人打的,要祝贺,也是祝贺全体将士们才对啊!”
当着城头上这么多将士们的面儿,杨振可不会冒天下之大不讳,将守住城池的功劳全部据为己有。
因此,说到这里的时候,杨振干脆转身找了一个高处,站上去对着仍在城上值守的各营哨将士们振臂高声喊道:
“弟兄们,今日这一仗,我们打得很不错,战果统计已经出来了,我军此战,共计斩获清虏马步军首级,六千三百七十一颗!
“这一仗,弟兄们令行禁止,奋勇作战,打出了我们金海镇的威风,打出了我们征东军的威风,等清虏真正退了,我保证,弟兄们皆有升赏!
“另外,为了庆祝今日得胜,今晚加餐,好酒好肉,可以敞开了吃,吃到饱,喝到撑!金海镇必胜!征东军必胜!”
杨振的这番话喊完,城头上顿时响起了一片欢呼之声,“金海镇必胜”“征东军必胜”的呼号此起彼伏,响彻城头。
对于麾下将士们的欢呼,杨振觉得可能并非是为了他所承诺的皆有升赏,很可能只是单纯地为了晚上的酒肉加餐。
因为清虏大军开始围城之后,杨振在镇江堡城中实行了严格的食物配给制。
镇江堡城内拥有当初柳林率军运送入城的十万石稻米,所以一时半会儿粮食是并不短缺的,吃不饱或者饿肚子的情况也是不存在的。
但是吃得饱,却并不意味着吃得好。
虽然城中各个团营哨队、水师营哨队以及忠义军各指挥和其他朝人兵马,定期从粮草营支取的稻米,足够他们一天三顿饭都能填饱肚子。
可是天天都是番薯稀饭或者番薯干饭,天天如此,嘴里早就淡出个鸟来了。
入城后缴获的烧酒了,牲口了,又都是缴获归公,统一配给。
各级官弁士卒十天半月才能分到一口半口烧酒,一块半块肉食,想大口吃肉大碗喝酒,是不可能的。
与此同时,城里也没有鞑子女人了,又不允许掷骰子赌博耍钱,也没有什么其他的娱乐。
这样的日子时间长了,这些个天天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在刀头上舔血的亡命徒们,哪能受得了。
如果不是因为镇江堡城被清虏大军四下合围了,而且一旦清虏攻破城池,城中守军人人都是死路一条,那么一万多个好勇斗狠的青壮男人扎堆聚在一起,早就无事生非自己先乱起来了。
正所谓一张一弛,文武之道也。
只有有时紧张,有时放松,有劳有逸,宽严相济,才是治军带兵的大道。
今天取得了这样的一场胜利,给了杨振很大的信心,城中守军包括杨振自己在内紧绷已久的情绪和心态,也的确应当适度放松一下了。
因为经此一战,杨振也看清楚了。
当自己守卫的城池之中拥有足够多的,或者说与清虏数量相当的甚至是相差无几的远程重炮之时,清虏要想拿下城池,绝非易事。
比如自己守卫的这个镇江堡城,清虏要想要拿下城池,注定要付出巨大的伤亡。
因为城内的重炮并不比城外的清虏少,而且因为居高临下的原因,同样的重炮,射程却比城外清虏的要远一些。
这也就意味着,城外的清虏想利用他们这几年形成的重炮优势,彻底摧毁城墙,然后占领城池,已经没有什么可能了。
剩下来的唯一一条路,就是继续围城,然后等待城中粮尽的时候城中守军被迫投降,或者被迫突围。
到那时,清虏就可以利用他们比较强大的野外作战能力,也就是他们引以为傲的弓马骑射本领消灭杨振突围的人马了。
然而,城外的清虏兵马能等到那一天吗?
基本上是等不到了。
至少在杨振自己看来,只要自己军中内部不出别的问题,城外的清虏基本上等不到自己被迫突围的那一天。
因为镇江堡城中不缺粮食。
光是柳林当初率军押送进来的十万石稻米,就足够现在城内的各个团营哨队、水师战兵以及忠义军等朝人兵马,坚持到来年开春以后了。
果然,杨振这番话喊完了以后,城上原本压抑沉闷的氛围很快就变了,变得轻松愉悦了很多,一边谈论着刚刚结束的战事,一边畅享着傍晚加餐的美酒佳肴。
而张臣听见杨振的安排,也马上派人出城传令,叫李守忠带人前出到清虏人马已经撤离的雪野上,将受伤将死的战马以及倒毙在那里不久的战马,分尸带回城中,作为加餐肉食的一部分。
第八二八章 下场
当日中午,杨振这一边的守城作战,初战告捷,守城将士人人信心百倍,喜形于色。
而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攻城不利撤回长垒外面的各旗清虏兵马却是士气低落,人人灰头土脸,死气沉沉。
特别今日一大早就亲自来到镇江堡城西济尔哈朗大营里坐镇督促攻城的黄台吉,眼见前方伤亡惨重,更是脸色阴沉的好像要随时杀人。
清虏镶蓝旗镇江堡城西大营里面,原来属于旗主多罗郑郡王济尔哈朗的大帐,现在成了清虏伪帝黄台吉临时落脚召开御前会议的地方。
“济尔哈朗,纳穆泰,拜音图,镶蓝,正黄,镶黄,各旗伤亡情况,清点得怎么样了?都说说吧!”
黄台吉将军前各旗主要人物召集到了大帐中后,便语气低沉地开口了。
这一次强攻镇江堡城,是黄台吉之前在盛怒之下亲自拍板决定下来的。
虽然他现在心里面已经隐隐有些悔意了,感到今日上午的攻城行动有些冒失了,但是他也不能当众自己反口,自己打自己的脸面。
所以,面对强攻镇江堡的不利,面对前方沉重的伤亡,他一上来也没有怒气冲冲的追究谁的责任,反倒是尽量压抑着心中的愤怒,先询问起了各旗伤亡的情况。
济尔哈朗是镶蓝旗的旗主,镶蓝旗的伤亡情况,自然得由他来说。
但是两黄旗的旗主,都是黄台吉本人,所以就得有一个统管旗下各个固山旗务的佐理大臣来打理这些事务。
其中纳穆泰,是黄台吉亲领正黄旗的佐理旗务大臣,正黄旗的伤亡情况,归他报告。
而拜音图,则是黄台吉亲领镶黄旗的佐理旗务大臣,镶黄旗的伤亡情况,当然归他报告。
至于在场的其他人,各旗的王公、贝勒、固山额真们,则一起跪在地上听着。
“回皇上的话,本旗巴牙喇、阿礼哈超哈、旗下汉军诸牛录,以及军前各牛录随军厮卒阿哈,共计损失两千三百二十七人。”
既然黄台吉刚才率先点到了济尔哈朗的名字,当下便由他第一个站出来回话了。
事实上,这一回也正是济尔哈朗在发现攻城不利的时候第一个站出来,向黄台吉建议马上停止攻城并令攻城大军立刻撤出围城长垒以外的。
至于原因,当然是因为他发现前方的厮卒阿哈队伍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致使镶蓝旗的披甲步兵和弓箭手们不仅没有发挥出应有的战力,而且成为了城头铳炮轰击的活靶子。
这一次发起攻城作战,镶蓝旗所属兵马,是攻城第二梯队披甲步兵和第三梯队步甲弓箭手当中的主力。
两黄旗所属各牛录这次前来镇江堡的时候,带来了大量的厮卒阿哈随军听用。
因为镶蓝旗各牛录旗丁及披甲人的厮卒阿哈们,在之前金海东路各部人马出击英纳河以北镶蓝旗各处庄田的时候,就被大量杀伤俘获了。
后来济尔哈朗率领麾下旗营逃出镇江堡城的时候,再一次损失掉了归属旗丁的大量包衣奴才。
也因此,这一次攻城提供的炮灰队伍,大部分是从两黄旗所属各个牛录的披甲人那里征发出来的。
而镶蓝旗既然凑不出多少随军的厮卒阿哈队伍,也就只能实打实派出旗下的巴牙喇、阿礼哈超哈和各种汉军牛录了。
“说细一点!镶蓝旗巴牙喇、阿礼哈超哈各损失了多少?”
黄台吉并不怎么关心厮卒阿哈的损失,也怎么太关心汉军诸牛录的损失,他最关心的是各旗巴牙喇与阿礼哈超哈的损失。
因为这些人丁,才是他心目中大清八旗的根本。
因此,他听了济尔哈朗笼统说出来的损失人数,先是脸上一阵抽抽,随后要求济尔哈朗说细一点。
“回皇上,本旗巴牙喇与阿礼哈超哈损失倒是并不太大,巴牙喇损失十余个,阿礼哈超哈在撤出长垒时因为遭受重炮轰击,损失了二百余人!”
说到巴牙喇和阿礼哈超哈的损失,济尔哈朗阴郁的脸色多少有了点好转。
这一次,各旗阿礼哈超哈部署在攻城各层队伍的最后方,镶蓝旗也不例外,而镶蓝旗的巴牙喇营,更处在阿礼哈超哈队伍也即骑兵队伍的后方。
所以在整个攻城行动之中,各旗的巴牙喇和阿礼哈超哈基本上都没有怎么动用,就因为前方伤亡惨重而撤出了战斗,损失都不大。
济尔哈朗的镶蓝旗巴牙喇与阿礼哈超哈也一样。
这也是唯一让济尔哈朗略感欣慰的地方。
不过,对黄台吉说完了镶蓝旗巴牙喇和阿礼哈超哈的损失之后,济尔哈朗紧接着脸色一黯,继续说道:
“但是,本旗梅勒章京沙尔虎达父子所领虎尔哈、索伦诸牛录披甲人以及旗下汉军诸牛录损失十分惨重。
“伊彻螨洲梅勒章京沙尔虎达及其子虎尔哈甲喇章京巴海皆未归,所属披甲人损失九百二十一人!
“至于旗下汉军各牛录,此次共计损失一千一百八十六人,本旗汉军固山额真李国翰及其长子甲喇章京海尔图、三子牛录章京桑额未归,智顺王兵所属梅勒章京吴进功未归!”
济尔哈朗嘴里所说的“未归”,其实就是死了,就是阵亡了。
因为镇江堡城的南北西三面都是生深壕长垒,东面又是鸭江,且江上威化岛一带有驻扎有耿仲明所部隶属正黄旗的怀顺王兵和瓜尔佳图赖所领的镶黄旗阿礼哈超哈营。
所以大军撤出战场的命令下达之后,但凡是没有如期归来的人,其实都可以算作已经阵亡了。
这一点,不用多说,在场的人都知道。
所以济尔哈朗的话音一落,在场的其他人除了黄台吉之外都是暗自抽了一口冷气。
黄台吉方才听了济尔哈朗的报告,知道镶蓝旗巴牙喇与阿礼哈超哈损失不大的时候,其实已经暗自松了一口气了。
眼下听到济尔哈朗说起镶蓝旗下伊彻螨洲诸牛录以及旗下汉军诸牛录与智顺王兵的损失,随口说道:
“李国翰?沙尔虎达?嗯,可惜了!这样吧,他们都是你镶蓝旗下,你看看他们的儿子里面,还有没有可用的,挑选那忠勤干练的,承继他们的世爵吧!
“至于李国翰的镶蓝旗汉军固山额真之位,先由篇古兼任署理,等我大军凯旋盛京以后再行酌定!”
“嗻!”
篇古本来就是镶蓝旗的佐理旗务大臣,此次兼任署理了镶蓝旗汉军固山额真一职,对济尔哈朗倒也没有什么影响。
济尔哈朗见自己今日这么轻松就过关了,于是当即领了黄台吉的口谕。
不过领旨之后,他突然想到尚可喜既然已经死了,吴进功也死了,那么原来的智顺王兵是不是可以彻底划到自己旗下汉军诸牛录里呢。
毕竟,这一次原来的镶蓝旗汉军诸牛录,可是损失了一千多号人马啊。
再说了尚可喜活着的时候智顺公兵就是落籍在镶蓝旗下,眼下尚可喜死了,再单独编列智顺公兵还有必要吗?
于是,就在即将坐下之前,济尔哈朗又站了起来,躬身对着黄台吉说道:
“皇上,如今尚可喜已死,其部梅勒章京吴进功、甲喇章京班志富皆死,另一甲喇章京金玉奎投敌,只剩下一个甲喇章京卢可用,智顺王兵还要单列么?”
济尔哈朗突然抛出来的这个话题,一下子引起了大帐中几乎所有人的侧目而视。
因为人人都知道济尔哈朗话里话外的意思,同时人人也都在好奇着黄台吉究竟会如何处置尚可喜死后的智顺王兵马。
不过,对于众人关心的这个问题,黄台吉的内心深处,其实早就有了腹案,于是立即就回答道:
“尚可喜招降杨振失败,反误了我内秘书院大学士范先生的性命,念其先前投效之功,不问其罪。但是他既然死了,智顺王兵自是没有了单列的必要。
“这样吧,着即撤销智顺王兵称号,尚可喜人死爵除,其所属部众各牛录,并入镶蓝旗汉军其他甲喇,其妻妾子女由镶蓝旗汉军抚恤安置!”
“皇上圣明!”
黄台吉的处置,正合济尔哈朗的意愿,所以黄台吉话音刚落,济尔哈朗立刻称颂起来。
然而黄台吉的这个安排落在在场的其他人耳朵里,可就反应各异了。
尤其是在场的同属八旗汉军序列的恭顺王孔有德和怀顺王耿仲明两个,更是突然间就生出了些许兔死狐悲的感觉。
一开始听说尚可喜进城劝降却被杨振翻脸杀了的时候,他们两个虽然嘴上不说,但其实心中却是窃喜的。
毕竟他们两个跟尚可喜是有私仇的。
尤其是耿仲明,听闻了尚可喜被杀的消息后,暗地里很是高兴了一阵子。
可是现在,当他们从黄台吉的嘴里听到尚可喜人死爵除,智顺王爵位没有传给尚可喜的儿子们,而是被取消了之后,他们心里马上就高兴不起来了。
因为他们想到了自己,想到了自己未来也有可能落得一个与尚可喜一样的下场。
第八二九章 伤亡
就在孔有德、耿仲明两个兔死狐悲,心中感慨自己将来会又什么命运的同一时间内,正黄旗佐理旗务大臣纳穆泰和镶黄旗佐理旗务大臣,也都先后向黄台报告了本旗兵马的损失情况。
他们报告的损失情况,与镶蓝旗旗主济尔哈朗报告的损失情况,大体一致,但又略有不同。
三旗大体一致的地方在于,正黄旗和镶黄旗旗下的精锐巴牙喇和马兵阿礼哈超哈,跟镶蓝旗一样,基本上损失都不大,甚至比镶蓝旗还小。
其中正黄旗的巴牙喇兵没有什么损失,因为他们担负有侍卫清虏伪帝黄台吉行在的职责,所以根本就没有出战。
倒是镶黄旗的巴牙喇兵有了一点损失,因为他们被黄台吉下令,跟在攻城大军的后面督战,其中那些在战场上过于靠前的,就没能回来。
正黄旗的阿礼哈超哈,也就是所谓的“随固山额真行营马兵”,一直跟着正黄旗螨洲固山额真瓜尔佳图赖,驻扎在镇江堡城东鸭江威化岛一带,也没有参与城西的这场攻城战,当然也就没什么损失了。
至于镶黄旗的大批阿礼哈超哈马兵,这一回当然是跟着镶黄旗固山额真叶克书上马出战了。
但是正如镶蓝旗的阿礼哈超哈马兵一样,他们也是跟在第四个梯队里面,一直在等待发起进攻的最好机会。
也因此,他们基本上也没有出战。
唯有在撤退的时候,因为人多,混乱,围城长垒的出口又少,场面拥挤,被镇江堡城头上重型红夷大炮打出的几轮重炮,打死打伤了一批。
但是总体损失并不大,或者说微乎其微,因为林林总总合计起来,也不过两百来人罢了。
这是正黄、镶黄二旗,与镶蓝旗大体一致的地方,也就是两旗的核心骨干人马没啥损失。
纳穆泰和拜音图所报告的这个情况,令黄台吉暗地里长出了一口气。
不过令黄台吉有些唏嘘,也令在场的两黄旗将领们感到有点肉疼的是,除了两黄旗巴牙喇和阿礼哈超哈没有多大损失之外,正黄旗和镶黄旗其他的人马尤其是此次随军的大量厮卒阿哈们,可就损失很大了。
两黄旗汉军各牛录以及两黄旗各牛录旗丁的随从厮卒阿哈,累计损失了三千八百三十四人,其中正黄旗损失了一千七百一十三人,镶黄旗损失了两千一百二十一人。
当然了,具体而言,两黄旗各自的情况也有所不同。
正黄旗在籍的汉军牛录兵马损失相对少一些,只有三百来人。
因为正黄旗汉军固山额真马光远奉旨领了正黄旗许多重炮牛录,留守盛京城内外几处要地,并没有跟着过来。
如果他也来了,那么这次恐怕也不能独善其身,会不会死不好说,但是他得亲自披挂上阵,这一点估计是肯定了。
与正黄旗汉军损失相对轻微不同的是,正黄旗下属于各螨洲牛录旗丁私产的厮卒阿哈们,却损失很大,撤回后,一点验,损失超过了一千四百人。
而镶黄旗的损失情况比较平均,旗下汉军牛录与隶属满蒙牛录的厮卒阿哈队伍,损失几乎一样多。
不包括巴牙喇和阿礼哈超哈在内,镶黄旗损失的其他两千多人里面,光是隶属汉军各牛录的有九百七十多人。
就连镶黄旗汉军固山额真张大猷,都跟镶蓝旗汉军固山额真李国翰一样,因为亲自披甲上阵冲城而死于城下。
而且,除了镶黄旗汉军固山额真张大猷本人以外,镶黄旗汉军里面几个旧汉军出身的甲喇额真如戴都、崔应泰、杨名远三人,也全都没能如期撤回来。
对黄台吉以及在场的众人来说,但凡是没能在鸣金收兵之际撤回来的,其结果自然不用多说了。
他们要么就是死在当场了,要么就是成为俘虏了。
对于厮卒阿哈队伍的损失,不管正黄、镶黄、镶蓝三旗满蒙牛录下的旗丁以及披甲人们怎么想,反正黄台吉本人并不怎么放在心上。
对黄台吉来说,厮卒阿哈就是各旗旗丁及披甲人们的私产。
让他们随军从征的一个主要目的,本就是在关键时刻叫他们抱薪负土,填堑而前,充当攻城主力的挡箭牌替死鬼的。
而且这种人多得是,死了也就死了,没什么好心疼的,因为他们死了以后,各旗还可以再去俘获。
也正因此,黄台吉原本阴沉得要杀人的脸色,竟然在听了纳穆泰和拜音图一五一十的报告之后,有了好转。
“这么说,这一次大军强攻镇江堡西墙,阵前伤亡的,主要是各旗的厮卒阿哈,以及各旗汉军牛录了?”
黄台吉听完了济尔哈朗、纳穆泰和拜音图三人的报告,沉默了一会儿,幽幽然地问出了这样一句话。
对此,济尔哈朗三人看了看彼此之后,由最后向黄台吉报告损失情况的拜音图继续应答黄台吉的询问。
“回皇上的话,实情大体如此,其中尤以各旗随军伺候的厮卒阿哈为主。唯一奴才等人深感惋惜的,是沙尔虎达、李国翰和张大猷三人战殁。
“此三人一向公忠体国,精诚事上,以往即立下战功累累,此次更亲自披甲冲城,堪为八旗将士楷模,此番战殁,诚为国之损失,奴才敢请皇上择时下旨,抚恤其家,封赠爵禄!”
拜音图是宗室出身,曾任镶黄旗固山额真,现在又是镶黄旗佐理旗务大臣,深得黄台吉的信任。
范文程死了以后,在黄台吉的面前能说上话,并且说了话黄台吉能听进去的人物,并不多,但是拜音图肯定算一个,而且是排在前面的一个。
就说此刻,黄台吉听完了拜音图的回答以后,点了点头,叹口气说道:
“沙尔虎达,李国翰,张大猷三人,诚然是可惜了。朕对他们本来寄望甚深,如今他们战殁了,朕心实痛。
“拜音图,你的建议朕准了。刚林,且记下此事,等将来大军回了盛京,内三院要起草诏书,写清他们的功劳,从优抚恤其家,封赠爵禄美号!”
“奴才遵旨!”
“皇上英明!”
同样跪在大帐里面的内国史院大学士刚林,听见黄台吉这样说,连忙领旨承当下来。
这时拜音图、纳穆泰、济尔哈朗以及被紧急召来此处议事的其他王公贝勒固山额真们,也一起叩首称颂黄台吉英明。
不过黄台吉说完了那些话后,在他的心里面,那些事情就算是已经翻篇了,他也不再关心。
于是,接下来镇江堡城西清虏大营里的御前会议,终于进入了正题。
“今日之战,你们在这里的,虽然没有披甲上阵,但是你们好些人跟朕一起,也都看见大军攻城的情况。接下里如何办,都说说吧。”
黄台吉的心里,现在也很纠结,虽然这次攻城损失的人马,主要是厮卒阿哈和各旗汉军牛录,但是镇江堡城上的铳炮威力之猛烈,也让他大感意外。
而且直到现在他才真正醒悟到,杨振先前的种种示弱行为,很可能都是故意做出来给他看的。
实际上,镇江堡城内不仅入驻了杨振金海镇的主力人马,而且重炮数量并不比自己带来的少,特别是其他火枪火炮等火器数量,更是远超过了自己的大军。
他原以为,镇江堡西城的瓮城已经被击毁了,而且其瓮城内的内城门也没有堵死,只要不惜死伤,不管是攻入内城门,还是沿着垮塌的瓮城攻上城头,都是很有可能的。
要不然,他也不会下旨,叫镶蓝、镶黄两旗汉军的固山额真李国翰、张大猷亲自披甲上阵,去军前指挥冲城了。
然而他赌输了。
镇江堡西门外瓮城轰然倒塌的瓮城,并没有为他的大军铺平攻上镇江堡城头的道路。
而倒塌的瓮城里,那个敞开着的,貌似在向他招手的城门洞,也并没有真正向他打开。
以至于现在到底该怎么办,黄台吉自己心里也有点下不了决心了。
“皇上,今日之战,杨振守城兵马铳炮火器之犀利猛烈,皇上你亲眼见了。所幸今日死伤者,多是各旗下厮卒阿哈。可若是继续强攻下去,死的就不是厮卒阿哈,而是我大清八旗子弟了!”
黄台吉征求意见的话刚一出口,镶蓝旗旗主多罗郑郡王济尔哈朗就站了起来。
济尔哈朗原本是最着急夺回镇江堡城的,所以以前他都是赞成强攻镇江堡的。
可是现在,刚刚经历一上午的攻城受挫,尤其是经历了他旗下沙尔虎达所领兵马的大批死伤以后,他的态度马上就变了,已经开始反对继续强攻了。
黄台吉看济尔哈朗态度转变,又见今日召来参加御前会议的人物当中有不少都在点头,于是他深呼吸了一口气,对济尔哈朗说道:
“那么,以郑郡王之见,我围城大军接下来又该何去何从呢?”
济尔哈朗见黄台吉这样问,立刻就知道黄台吉的心思也动摇了,眼下黄台吉心中并无定见,于是答道:
“回皇上的话,眼下摆在我大军面前的,其实还有两条路可以选择。其一,是继续围城,采取我大军之前的策略,围而不攻。其二,则是留下一半兵马围城,分出一半兵马过江筹粮。”
第八三零章 够了
济尔哈朗这么一说,不光是黄台吉的目光转向了他,连原本眼观鼻鼻观心的在场其他王公大臣固山额真们,也都一起看着他。
因为不管是对黄台吉来说,还是对在场的其他人来说,他们其实都已经看到了这一点。
尤其是对在场的除了黄台吉之外的其他人来说,如果不是黄台吉突然恼羞成怒,怒而兴师,非要强攻镇江堡城的话,他们其实是不想强攻的。
就算要强攻,也得等孔有德、耿仲明指挥的重炮真正将镇江堡城的城墙摧毁了以后再说。
只是他们的这些意见,在黄台吉的面前,一直没有合适的时机说出来罢了。
现在,身份相对比较尊崇的郑郡王济尔哈朗把他们内心的想法,说出来了,一下子引起了所有人的瞩目。
“嗯,一个是继续围城,另一个是分兵筹粮。那么,郑郡王,以你之见,于此两策之中,我大军又该当何去何从?”
对于在场其他人的反应,黄台吉自然看在眼里,但是他不置可否,而是继续对济尔哈朗追问了下去。
“皇上,以臣之见,不如留下一半兵马围城,分出一半兵马过江筹粮。眼下臣的镶蓝旗中,粮草已不足三日之用了。
“一旦粮草耗尽,我们数万大军在此继续围城,还围得下去吗?先前,臣之所以主张尽快夺回镇江堡,也是为此。”
“嗯,朕知道你的想法了。”
黄台吉听完了济尔哈朗,明白了他的真实想法之后,并没有当即做出决定,而是转脸对在场的其他王公大臣们说道:
“你们呢,是何主张?”
在场的人里,有御前议政资格的人物,镶蓝旗除了旗主济尔哈朗,还有螨洲固山额真艾席礼。
镶黄旗除了佐理旗务大臣拜音图,还有螨洲固山额真叶克书。
正黄旗除了佐理旗务大臣纳穆泰,还有螨洲固山额真瓜尔佳图赖。
除此之外,还有现在剩下的两个汉军王爷恭顺王孔有德以及怀顺王耿仲明。
当然了,内国史院大学士刚林,自然也在可以参加御前议政的王公大臣之列。
至于剩下的其他随扈侍卫人员,只有聆听的份儿,如果没有清虏伪帝黄台吉的特旨,他们是不能随便插话发言的。
所以黄台吉这一问,针对的范围并不大。
就是两黄旗的佐理旗务大臣,正黄、镶黄、镶蓝三旗的螨洲固山额真以及孔耿二王与刚林,一共八个人。
在这八个人里,纳穆泰、拜音图、艾席礼、叶克书、孔有德以及刚林,六个人当场表示赞成济尔哈朗的主张。
其中纳穆泰、拜音图与艾席礼三个人,都借着黄台吉询问他们意见的机会,向黄台吉进一步报告了各旗粮草短缺的具体情况。
之前济尔哈朗说镶蓝旗的粮草已不足三日之用,这个情况居然还是三旗里面最好的。
至于从盛京城一路跋涉来到镇江堡城外扎营下寨的两黄旗以及其他各旗暂归孔有德指挥的汉军重炮牛录,早在几天前就已经开始缺粮了。
要不然,黄台吉当初决心派重臣招降杨振以及后来招降不成准备强攻的这些个决定,也不会那么容易被所有人都接受并顺利得以实施。
正是因为大军粮草已经短缺,他们中的多数人才着急解决问题。
对这些人来说,不管是招降,还是强攻,只要尽快解决了问题就好,结果就有了今日这样的局面。
与此同时,叶克书、孔有德和刚林三个人,还借着这个机会进一步向黄台吉描绘了分兵过江去劫掠朝人的好处。
在他们向黄台吉描绘的好处当中,筹集大军所需要的粮草只是其中之一。
除此之外,还有两项。
一个是,镇压鸭江东岸朝人北方二道义、定、安、平等州府的朝人叛乱,并问罪汉阳城的李氏小朝廷,彻底将他们打服,让他们永远不敢生出叛乱之心。
这是内国史院大学士刚林借此机会再次向黄台吉提出的建议。
之前他已经向黄台吉提出过了,只是当时范文程还活着,这个提法被范文程给驳斥了。
现在范文程已死,同时大军强攻镇江堡不下,军中不仅缺粮,而且士气日益低落。
在这种情况下,刚林认为,唯有尽快出兵鸭江以东,再次碾压李朝并劫掠朝人才是最好的选择,这样做,不仅能筹集粮草,而且能提振士气。
这一次,黄台吉的身边没有了范文程,刚林的这个建议,立刻赢得了几乎所有人的赞同。
当然,除了刚林的这个建议之外,孔有德再次基础向黄台吉提出的补充建议,也是在提出的一刹那,就获得了几乎所有人的支持。
因为孔有德的建议是,大军分兵过江以后不仅要筹集尽可能多的粮草,更要俘获尽可能多的青壮朝人。
然后将他们带至镇江堡下,一来拿他们弥补各旗损失的厮卒阿哈队伍,二来驱使他们当炮灰去强攻镇江堡城。
最后,孔有德感受到了大帐之中逐渐火热起来的气氛,同时也受到了这个气氛鼓舞,跪在地上对黄台吉慷慨说道:
“主子爷可以留下万余兵马围城,然后以主力东进,少则十几日,多则一个月,过江东进之大军,就能扫平朝人北方数道之地。
“到那时我大军就有了充足的粮草军需,也有了大批朝人青壮丁口,士气必然大涨,然后再以凯旋之势卷土重来。
“之后,我大清兵不管是继续围城,还是再次强攻,情况就会完全不同了。若是继续围城,我们手里有粮,就能旷日持久。
“若是再次强攻,我们可以大清兵压阵,然后驱使朝人冲城,不死不休,耗尽城中弹药火器。奴才麾下弹药有限,可他杨振龟缩在镇江堡内,弹药火器难得补充,也必同样有限。”
孔有德说到这里,闭上了嘴巴,没再继续往下说,但是他话里话外的意思,却很明确了。
那就是将来应当驱使朝人当炮灰,耗尽镇江堡内的明军火器弹药,然后就可以夺下眼前的城池了。
“很好。你们能在朕的面前,开诚布公,畅所欲言,这样很好。”
黄台吉一个接一个地听完了这几个人的意见之后,脸上终于有了一点欣慰的笑容,于是等孔有德话音一落,便点着头,夸奖了已经建言献策的几个人。
不过除了这几个人之外,率军驻扎在镇江堡城以东,封堵镇江堡东线的怀顺王耿仲明和瓜尔佳图赖,始终是欲言又止,迄今还一言未发。
在这次御前会议的气氛一扫开始时的沉闷,渐渐变得热络起来的局面下,他们两个的表现,也引起了黄台吉的注意。
所以,黄台吉在夸奖了其他几个已经表过态的王公大臣之后,转而看向了他们两个人,问道:
“图赖,耿仲明,你二人可有什么别的建议?”
这时,颧骨高高、两颊塌陷、神情疲惫的正黄旗固山额真瓜尔佳图赖,与同样神情疲惫眼窝深陷的怀顺王耿仲明对视了一眼,跪在地上叩首说道:
“皇上,方才两位王爷几位大臣所说的,奴才无不赞同。我军既已缺粮,即已不能旷日持久全军围城,所以几日内不能破城,那么分兵去掠江东朝人,补足我大军粮草军需,然后犒赏全军,提振士气,则是势在必行。
“不过,奴才与怀顺王这些天来镇守城东期间,怀顺王奉旨以重炮轰击镇江堡东墙,却发现一处薄弱之点。彼处并非瓮城,乃是其城东主墙,一旦重炮击破彼处,我大军就能立时破了此城!所以——”
图赖语气平和地说到这里的时候,眼睛余光发觉大帐中除了耿仲明之外的其他人,几乎全都皱起了眉头。
有的人对他更是侧目而视,满脸不乐,于是他收住了话头,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说下去了。
“所以什么?你继续说!”
经过方才其他人的建言,黄台吉对之前怒而兴师下旨强攻镇江堡的做法,的确有了一点悔意。
但是,要说叫他认错,那也是不可能的。
眼下他听见瓜尔佳图赖以及那个没有发言的耿仲明似乎有不同的意见,立刻就来了兴趣。
有了黄台吉的这个话,图赖自然也就不再顾忌众怒了,于是立刻说道:
“所以,奴才以为,我大军眼下并非只有分兵掳掠朝人一个出路,强攻镇江堡仍有机会!只要——”
“图赖!你这奴才到底是何居心?!镇江堡明军火器犀利,我大军强攻镇江堡死伤惨重,此情此景,明确无误,然而却仍想着叫大军再次强攻,你到底是何居心?!”
瓜尔佳图赖正要接着往下说出他的战术,却被腾地一下站起来的多罗郑郡王济尔哈朗指着鼻子的怒斥给打断了。
但是对于郑郡王济尔哈朗的指责与怒斥,瓜尔佳图赖并没有怎么放在心上。
因为他对于黄台吉的忠诚,是经过了考验的。
黄台吉非常信任他,对此他自己也很清楚,所以他根本不怕济尔哈朗说他居心不良的指责。
“郑王爷息怒,奴才只是就事论事而已!”
“哼,就事论事,你说得轻巧,今番大军强攻镇江堡,你这个正黄旗固山额真麾下马兵没有一骑参与,自是乐得别人损兵折将!”
“够了!”
面对济尔哈朗对图赖的呵斥,黄台吉听了两句,见济尔哈朗越说越不像话,立刻出声叫停了他。
这次大军强攻镇江堡,正黄旗从巴牙喇到阿礼哈超哈,投入其中的人马数量,的确很少,损失也最小。
这一点在镶蓝旗里不可避免地引发了一些不满,但是黄台吉却绝对不能容忍将这种不满公开化。
第八三一章 两手
“镶蓝,镶黄,都是大清兵马,都是朕的子民,朕从来一视同仁,没有厚薄,也不分彼此。镶蓝旗此战有所损失,朕也十分心痛。”
黄台吉对济尔哈朗挑起的旗与旗的争论,非常不满意,他可不想在自己的大军内部搞出什么内讧来。
虽然不同旗与旗之间地位从来都不是平等的,但是身为大清国一国之主,黄台吉表面上还是要一碗水端平。
“且今日所议我大军行止,事关大清国运,不论有什么意见,只要是对我大清好的,都可以公开讲来,就在朕的面前共议。”
黄台吉阴沉着脸,说完了这些话,拿手一指跪在地上的瓜尔佳图赖,说道:“图赖,你继续说!”
“嗻!”
图赖听了黄台吉的话,也不再理会对他怒目而视的郑郡王济尔哈朗了,当下接着之前的话头说道:
“奴才说之所以短期内强攻仍有机会,是因为镇江堡东城墙有一段墙体几度摇摇欲坠,即将垮塌。
“只要皇上下旨,将我大军重炮悉数调至城东,并且不惧损毁,抵近炮击,不出一二日,彼处墙体必然崩坏。
“奴才所言,乃是事实,若有半句虚言,奴才甘领军法。至于是继续强攻,还是分兵东进,一切皆有皇上决定,奴才唯知奉命而行!”
图赖说完这些话,叩首在地上,不再说话了,只等着黄台吉的旨意。
然而黄台吉听了他的说法,心里却犹豫不决,环视了大帐里的众人一圈之后,突然意识到范文程已经没了,不由得长叹了一口气,然后对耿仲明说道:
“耿仲明!”
“奴才在!”
“这些日来,你与图赖驻扎城东,也是你一直负责城东的重炮营地,你对图赖的判断怎么看?”
“回皇上的话,奴才与本旗固山额真看法一致。”
事实上图赖刚才所说的话,最早就是耿仲明对他提出来的。
在黄台吉下旨调动兵马集结于城西并决意从城西发起这场强攻的时候,耿仲明就向图赖提出了应当集结重炮重兵于城东的想法。
只是当时黄台吉怒而兴师,旨意已下,同时也没有征调他们两个来城西参与此事,所以他们也没有机会将报给黄台吉。
眼下,黄台吉集结重兵从城西发起强攻的做法,果然失败了,这让图赖想起了之前耿仲明的提法,于是便当众说了出来。
不过,现在黄台吉主动问起耿仲明的看法,他却不能只是一句话就打法了,总得说出他自己的依据来。
“皇上,奴才听说,当时镇江堡城破,始于城东,而且是被朝人兵船里暗藏的重炮重创后用火药炸开的。
“后来那段被炸毁的城墙,又被进入城中的杨振所部兵马重修了起来。现在,这段重修城墙的所在,已经被奴才连日来的重炮轰城探查明白。
“方才图赖固山所言,便是此处。以奴才之见,这一处城墙,就是整个镇江堡城防最为薄弱的地方,若能集结所有重炮轰击此处,那么从此处破城,就大有机会。”
这两天耿仲明一直在使用重炮轰击镇江堡城东那段重修的城墙,包括今日上午城西这边打成这样,他在城东也没有停歇。
可惜的是,他麾下各式各样的火炮虽多,但是能够隔着两三里地打到城墙并对城墙造成损伤的天佑助威大将军重炮却不多。
一开始,他与孔有德分兵移防到镇江堡城东威化岛南端的时候,他领有二十门天佑助威大将军重炮。
可是打到今天,特别是自从昨日城头上的重炮开始集中反击他的炮阵之后,他的二十门重炮陆陆续续被击中了四门,如今只剩下十六门了。
而且,为了避免剩下的十六门重炮,被城头居高临下射程更远的同款重炮击毁更多,不得已后撤了一段距离,准头和力度降低了不少。
但是,若能集结起军中全部重炮,而且将炮位再次前移,不惜一切代价,那么快速击毁那段城墙,他是有把握的。
耿仲明正想着要不要冒着得罪其他人的风险,把自己的这些想法一起说出来,就听见黄台吉再次问他道:
“那么以你之见,若是按图赖的说法去做,将所有重炮集中于你处使用,尚需几日,能够轰开你们所说的镇江堡城东那段重修的主墙?”
“皇上——”
在场的其他王公大臣们听见黄台吉询问耿仲明的话,心里都是一惊,其中济尔哈朗、纳穆泰、拜音图以及刚林几个人,几乎异口同声地喊了一句“皇上”。
但是,黄台吉见他们试图打断自己与耿仲明的对话,马上极其不悦,那只能够睁开的眼睛瞪大了扫视过去杀气骤现。
济尔哈朗、纳穆泰、拜音图与刚林四个见状,都低下了头,没敢再插话。
而经历了这个场面的耿仲明,也马上意识到,黄台吉这是对尽快夺下镇江堡城仍有执念,当下在心里盘算了一番,然后说道:
“若是不惜炮手死伤,不惜重炮被毁,奴才以为,一两日内,必见分晓!”
“一两日内?”
听见耿仲明的回答,黄台吉皱着眉头马上反问了一句,随即就沉默了。
或许他自己在盘算再次强攻的利弊得失,此时大帐中静悄悄的,众人连呼吸都变得小声了。
过了一会儿,黄台吉深呼吸了一口,再次对耿仲明问道:
“你有几分把握?”
“若集结军中所用重炮,炮手用命,不惜死伤,前移炮位,抵近轰击,一两日内,击毁那段城墙,奴才敢说有十分的把握!”
此时此刻,耿仲明也体会到了黄台吉心中对镇江堡的执念,再想想应当不会有什么意外之后,干脆也豁出去了,所以语气十分肯定。
不过一贯精明的他,在前面也加上许多条件,比如什么集结所有重炮了,什么炮手用命,不惜死伤了,什么前移炮位,抵近轰击了,万一有个意外,也好推卸责任。
但是不管怎么说,经过这几日的连续炮击,耿仲明心里还是很有把握的。
而黄台吉似乎也看透了耿仲明的想法,所以盯着他看了一阵子,最后对他说道:
“耿仲明,从明日起,朕给你一天的时间,若能击破你所说的那段城墙,那么此次东征,朕算你头功,必有重赏!若不能,朕降你爵位,罚没你所属三牛录,填补镶蓝旗之损失!”
“奴才遵旨。”
耿仲明听见黄台吉最后竟然这么说,心里面一阵腹诽的同时,也不敢多说什么,赶紧领了旨意。
而在场的其他人听了这话,一时有点懵,都拿眼睛去看多罗郑郡王济尔哈朗。
最后连带着黄台吉,也把目光转到了济尔哈朗的脸上。
可是,此时济尔哈朗却被黄台吉方才话里所说的填补三牛录给说得心中一动,寻思反正就一天时间而已,自己军中虽然缺粮,可也不缺这么一天的粮。
于是他点了点头,也没有再说什么不同的意见。
黄台吉见状,知道济尔哈朗也赞成这么做了,当下长出了一口气,环顾一圈大帐内的众人,最后说道:
“今日议事,很有成效。且我大军分兵过江,掳掠李朝,也不急在一日半日的。今日中午至明日中午,正黄、镶黄、镶蓝全旗上下以及从其他各旗抽调之人马皆休整一日。
“明日午时起,各旗分出守兵与战兵。守兵留守各旗大营,战兵则收拾好战马行装,做好攻城决胜和东进之准备。
“若是怀顺王集结所有重炮之后,如期击毁镇江堡东墙,则我大军精选之战兵,就从缺口处冲城决胜。
“若是迟至明日申时,怀顺王未能如期击毁东墙,则我大军精选之战兵,立刻挥师东进,去取九连城当面朝人之义州府城就食!如何?”
“皇上英明!”
黄台吉这一番话说完,在场的所有人,包括刚才极力主张分兵东进,反对再次强攻的人,也都服服帖帖了。
因为黄台吉的这个决定,吸纳了所有人的意见,并照顾了方方面面的诉求。
反正不过一天时间而已,就是不给怀顺王耿仲明这个机会,正黄、镶黄以及镶蓝三旗主力大军也不可能在今天晚上或者明天上午就出发东进。
而且只要不是再次发起伤亡重大的爬云梯、夺城头之类的蚁附攻城,他们也不是太在乎。
毕竟若能轰塌了城东的主墙,攻城队伍可以策马冲入的话,那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就算城头守卫的明军铳炮犀利,只要自己策马冲城的速度够快,伤亡也应该大不到哪里去吧?
再者说了,黄台吉也已经拍板了,一旦明日申时之前怀顺王不能击毁镇江堡东墙,那么集结起来的马兵们,将就地转向,往东去掳掠朝人。
有了这个两手准备的选项以后,自然也就没有谁再站出来反对黄台吉的这些决定了,或者再提出什么不同的意见了。
就这样,尽管当天上午对镇江堡城的进攻以失败了告终,可是到了当日下午,黄台吉通过这个两手准备的打法,就把上午攻城失利的影响降到了最低。
并且多多少少也再次调动起了围攻镇江堡的清虏大军原本正在快速下坠的士气。
第八三二章 孔耿
当日下午,黄台吉结束了在镇江堡城西大营里召开的御前会议之后,带着正黄旗的巴牙喇营返回了北边五龙山附近的大营。
与此同时,云集在镇江堡城西长垒背后的清虏兵马各旗主力,也各自撤回了自己原来的防区。
唯一不同的是,瓜尔佳图赖与怀顺王耿仲明返回镇江堡城东威化岛江面驻地的时候,则是陪着恭顺王孔有德及其所指挥的重炮队伍一起回去的。
孔有德嘴上虽然啥也没说,但是心里面对耿仲明的提议是非常不满意的,认为耿仲明这么做,纯粹是想出风头想疯了,完全是多此一举。
在孔有德看来,镇江堡城的位置,的确很重要,可是这个地方早一天打下来,跟晚一天打下来,又能有什么区别呢?
为什么要放着更好打更好抢的江东朝人不去打,不去抢,非得啃镇江堡这块硬骨头呢?
就不能等抢了朝人回来,自己吃饱喝足,然后驱使朝人去冲锋陷阵,自己们跟在后面捡便宜吗?
但是,当着瓜尔佳图赖的面儿,他也不好跟耿仲明说什么,只是一路上他的脸色一直不好看。
当然了,孔有德心里的怨言,也并不全都是针对耿仲明的。
事实上,其中有很大一部分不满的情绪,是因为黄台吉而起的。
黄台吉对待各旗汉军牛录的态度,有点刺痛了孔有德,让他想起了当初他在西屏山下以及观马山下的遭遇,想到了自己当时在多尔衮以及阿巴泰面前遭受的对待。
隶属于他的部众,也就是以前叫天佑兵,后来改旗后叫恭顺王兵的嫡系部众,在那两场大战之中,全军覆没了。
几乎是孤身逃回去的孔有德,虽然没有被黄台吉降爵、罚银或者剥夺牛录,但是失去了所属青壮部众之后的他,在黄台吉以及八旗权贵面前地位明显下降了许多。
本来他想着,不管如怎样,自己总算还有一个恭顺王的大清世爵,将来传给儿子孔廷训袭爵,还能够传之子孙后代,也算是这辈子没白活。
然而今天,黄台吉对待尚可喜身后事的那种轻描淡写浑不在意的态度,立刻令他心生警惕,心里极不舒服。
可是,对于黄台吉的隐隐不满,他却丝毫也不敢表现出来,只能把自己的一脸不爽,甩给曾经的老弟兄耿仲明看。
五年前一起受册封的三顺王里,眼下只剩怀顺王耿仲明的实力依然保持着。
也正因此,怀顺王耿仲明的地位明显上升,在黄台吉这次御驾亲征的过程中,已经盖过孔有德一头去了。
这一次,黄台吉在听了耿仲明的说辞之后,更是毫不犹豫地下令,把军中所有重炮划归耿仲明统一指挥。
而孔有德这个恭顺王,也正式位居怀顺王之下,须听从耿仲明的号令了。
这让孔有德的心里更是憋气。
但是,不管孔有德怎么想,现在的他就像是失掉了爪子和牙齿的老虎一样,至少在清虏八旗权贵当中,已经没有人再把他当回事儿了。
如果不是当年他从登州裹挟了带来的部众里面独独编了一个独一无二的能铸炮的番子牛录,那么凭他在观马山丢失了那么多重炮的罪责,他早就该被夺爵了。
可是孔有德对此却并不满足,因为他不想沦为一个铸炮的,他还想统领大军。
然而连年征战下来,尤其是他在西屏山、观马山全军覆没之后,在他的部众里面,只剩下老弱妇孺,已经抽不出多少青壮丁口了。
而且所剩不多或者说极其有限的青壮丁口,也都被投入到了扩大规模的盛京炮厂之中,没法子再编丁为兵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孔有德恭顺王的名头虽大,爵位虽高,但实际上,已经基本成了一个光杆王爷。
一个没有自己所属兵马的光杆王爷,又能值几个钱呢?
就连这一次从两红旗里旧汉军抽调出来的几个暂归其指挥的甲喇章京,如郎绍贞、王国光、臧国祚几人,也对他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不拿他这个王爷当回事儿。
当然了,迄今为止,这几个甲喇章京也还没有人当着孔有德的面儿,戳穿这一点,多少算是给了他这个光杆王爷留了一点面子。
但是这些甲喇章京们出身旧汉军,并非直属孔有德的恭顺王兵部众,孔有德指挥起来投鼠忌器,根本做不到如臂使指。
面对这种情况,孔有德原本寄希望于这次打破了镇江堡乃至剿灭了金海镇以后,可以从俘虏的明军队伍里,分得一批俘虏兵,编入恭顺王兵。
毕竟,弥补恭顺王兵之前的损失,是黄台吉曾经在三月里召他回盛京扩建盛京炮厂时答应过他的事情。
但是连日来的炮击过后,特别是一上午的强攻过后,让他大感失望,觉得这一次恐怕是要落空了。
也正因此,恭顺王孔有德才在黄台吉召集的御前会议上极力主张过江去掳掠朝人。
对他来说,如果金海镇的明军队伍不好打,打不下来的话,那么退而求其次,分得一批朝人青壮丁口,编入恭顺王兵也是可以接受的。
对于李氏朝人,出身东江镇的孔有德当然也是一百个看不上。
如果他可以选择的话,他宁愿从入关掳掠来的关内人口之中,拣选青壮编入麾下。
可是从眼下的情况看,如果剿灭不了金海镇,大清兵要想再次打入关内掳掠人口,那可真不知道要等到何年何月去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只要是可以编入麾下为兵的青壮丁口,哪怕是朝人,他也认了。
然而就连这一点希望,也被图赖和耿仲明给搅和黄了。
当然了,这只是暂时的,在孔有德看来,他给黄台吉提的建议才是“正道”,黄台吉迟早是回到“正道”上去的。
但是对耿仲明的提议,以及对黄台吉目前所做的合并重炮队伍统一交给耿仲明使用的决定,仍然感到十分不爽。
且说当日下午未时前后,镇江堡城西清虏大营重炮队伍的大规模调动,很快就引起了镇江堡城头瞭望哨的注意。
一开始,西城头上的瞭望哨,发现清虏重炮兴师动众往北移动的时候,还以为清虏大军经过了上午的失败知难而退准备撤军了呢。
他们兴高采烈地将消息报告到了西城防御总指挥张臣那里之后,清虏重炮营地转移的情况,立刻引起了张臣的重视。
张臣亲自赶往镇江堡西城墙北端,使用千里镜一路跟着清虏重炮队伍的动向观察,到了傍晚时分,终于得出了正确的判断。
清虏的重炮阵地,根本不是撤军,而是向北绕过镇江堡城之后转头向东,进入城北数里外那条上冻的鸭江支流,然后往鸭江主航道威化岛方向,去跟城东清虏的炮阵会合去了。
当日傍晚,杨振接到了张臣带来的消息,带着一肚子的疑惑,领了城西方面几个主要的将领,匆匆忙忙地赶到了镇江堡东门的城头上。
“清虏炮营合兵?他们这是要干吗?难道,清虏对上午的失败还不甘心?想要从城东找回场子?”
众人上城,果然看见一条长长的马拉车炮队伍,正迎着西下的夕阳光,从威化岛的北方,沿着江面往南端的清虏城东炮阵所在处挺进。
于是,他忍不住将自己心里的疑问当众说了出来。
驻守镇江门左右两翼的将领,比如仇震海,柳林,安应昌,潘喜,刘仲锦、俞海潮等人,此时皆在现场。
他们也已经注意到了行进在江面之上、正从北面南下的清虏重炮车队。
只是今天上午城西攻防战打得那么激烈,清虏伤亡不小,光是扔在城外的尸首,清点下来,就已经多达六千多具了。
清虏在城西发起的攻城战刚打完,而且打成了那样,怎么也该休整几天才会重新发起进攻吧?
所以,杨振这么一问,倒是把这些个正处在今天守城战首战告捷的喜悦之中的将领问愣住了。
“不会吧?西门内堆放的那六千多颗清虏首级,卑职可是亲眼看见了。清虏头午受了这么大的损失,让咱们打得屁滚尿流退回去了,这才过了半天,他们就敢易地再战?”
面对杨振说出来的一堆疑问,仇震海等人还在皱着眉头考虑判断的时候,一直值守镇江门左翼即镇江堡东墙北段的俞海潮先答话了。
一上午,城西那边的清虏大军疯狂攻城的时候,城东威化岛方向的清虏军队,除了继续远远地开炮轰击东墙之外,并没有其他异常的举动。
与此相应的是,从二十六日傍晚开始,镇江堡城头上的明军重炮就开火反击了,然后接连不断打了一夜,直打到二十七日上午城东清虏的炮击停止之后,城上的反击才跟着停火。
刘仲锦指挥的重炮反击,不仅将城东清虏正黄旗炮营前出的炮阵打得纷纷后退,而且一开始打出去的几十发十来斤重的重炮炮子,就有四颗,先后从侧翼精准命中了清虏靠前的重炮炮身。
如果不清虏重炮营地快速后撤,如果不是夜色昏暗不好瞄准,如果不是城上刘仲锦能够指挥的重炮数量有限,仅有十门,那么清虏重炮的损失只会更大。
当然了,随着城东威化岛方向清虏重炮营地的后退,它们对镇江堡东墙的威胁也随之降低。
城头上刘仲锦指挥的重炮命中率降低的同时,清虏重炮对那段新修城墙的命中率也同样出现了大幅度下降。
城东清虏炮营每打出十颗炮子,只有一到两颗炮子的首次弹着点,能够命中他们想要轰击的那段城墙。
不过,因为镇江堡东城城墙的打击面过大,而清虏的重炮数量即使在损失了几门以后,也仍然比刘仲锦可以指挥的要多,所以它们对整个东城墙的威胁依然存在。
“张臣,你们割取的首级里边,有多少是清虏马步披甲,又有多少是清虏厮卒阿哈?”
对于俞海潮的讶异,杨振没有理会,而是转头先问了张臣一个问题。
第八三三章 酒肉
此时杨振也意识到了,如果清虏上午阵亡的人马之中,一大半都是随军伺候的厮卒阿哈的话,那么清虏的作战能力实际上就没有受到致命的打击,就仍然有再次发起强攻的实力。
果然,杨振这么一问,众人立刻就都意识到这个问题,一起看向了张臣。
“回都督的话,这次从城外割取的首级里面,约有三千余颗,属于未批甲胄的厮卒阿哈队伍。
“另外,被打死打伤的清虏披甲步军与弓手之中,恐怕也是以清虏旗下汉军二鞑子,或者野女真什么新螨洲为主。”
其实,上午那一场激烈但并不持久的攻城战结束以后,张臣带人出到城外清理战场,收取首级的时候,就已经注意到了这个情况。
只是当时大战刚刚结束,杨振以及城上的其他团营友军,正处在兴高采烈士气高昂的时候,他也不能回去说些扫兴的话。
但是此时杨振既然问起来了,而且直接关系着接下来对清虏意图的判断,他就不能不如实说了。
“厮卒阿哈队伍未批甲,只要留心,想必不难计算,但是你说剩下的以清虏汉军二鞑子以及新螨洲为主,这一点何以见得?”
对于清虏首次强攻镇江堡,派了大量厮卒阿哈当炮灰,杨振当然见识过了,也清楚战后收割的所谓清虏首级里面,属于厮卒阿哈队伍的必然不少。
如今一听,只占半数左右,杨振还是可以接受的。
但是,剩下的一半首级里面,如果也不是清虏真鞑子,那可就有点空欢喜了。
“这个,回都督的话,现在清虏旗下的二鞑子衣甲发式与旗号,都是按清虏真鞑子的搞法来,所以与清虏真鞑子的确不好分辨。”
面对杨振的进一步询问,张臣先是简单说了一嘴在场的众人都已经知道的一个事实,然后接着说道:
“不过咱们这边也有了了解清虏八旗汉军底细的人,这次卑职出城收取首级的时候,就叫张国淦、李守忠他们注意了,但凡是身披三层以上精良棉甲的清虏,都要小心留意了,将他们的首级单独存放一处。
“今日中午城外收割的首级送进城后,卑职叫金玉奎领了他麾下的一些人过去辨认,金玉奎从里面认出了好多人。
“除了尚可喜部下梅勒章京吴进功之外,还有清虏镶蓝旗汉军固山额真李国翰父子,以及清虏镶蓝旗下新螨洲梅勒章京沙尔虎达父子,这些都是金玉奎及其手下非常确定的。
“此外,金玉奎及其手下认为咱们斩获的清虏镶黄旗首级里面,还有清虏镶黄旗下的汉军固山额真张大猷其人,只是他跟张大猷不熟,只见过一两次面,不敢确定。”
“嗯。”
杨振听到这里,心里已经有数了,大体也知道上午守城作战的斩获之中有多大水分了。
与此同时,他的心里也多少有一点点后悔,早知道这样的话,留下一些活口好了,也好叫他们战后分辨一下,割回来的首级里面都有哪些重要人物。
当然了,现在说这些,也晚了。
“看来上午一战清虏伤亡虽多,但是并未真正伤筋动骨。眼下他们将红夷重炮集中起来合营使用,显然是有人向黄台吉支了高招,准备利用我们城东的薄弱之处,也就是那段重修的城墙,再次尝试强攻破城。”
搞清楚了上午一战所斩获的首级里面厮卒阿哈以及清虏旗下汉军二鞑子等杂牌军所占的大体比例,再结合眼前所看到的清虏毫不掩饰的重炮合营行动,杨振很快就判断出了清虏的意图。
“不过没有关系,我们既然搞明白了清虏的意图,就不怕他们在此次强攻,我们陷阱都准备好了,害怕清虏往里跳吗?
“呵呵,清虏大军要是因为上午的攻城失利,从此就偃旗息鼓,继续对我们采取围而不攻的态度,甚至是等着我们去打他们,那才是最坏的结果!”
对杨振的这么一番分析,不仅张臣、李禄、杨珅等人点头认可,而且防守镇江堡东城的仇震海、柳林、安应昌等人,也纷纷点头不已。
“那,都督的意思是,咱们继续按照原先的部署,最后放进来打?”
“没错,最后还是要放进来打!你们不是在那段城墙背后已经布置了两道阻敌歼敌的工事了吗?既然布置了,就要充分用好它们!”
面对仇震海提出的问题,杨振非常果断地作了回答。
但是,紧接着杨振又说道:
“当然了,我们虽说要做好了城破的准备,做好了最后放进来打的一切准备,但是东墙的城头之上,也不能不好好经营一番。
“今日上午与清虏在城西这一战,既然没能使清虏大军伤筋动骨,那么城东这一战,就要想办法叫他们伤筋动骨才好!”
杨振说完这番话,仇震海等人皆是点头。
杨振入主镇江堡之初,就已经打定了主意,要利用这个对清虏来说意义重大的坚城,好好消耗一下清虏八旗的有生力量。
对于杨振的这个战略意图,他麾下各路将领早就清清楚楚了。
之前他们所做的一切准备,都是为了达成这个目标。
原本今日上午的一场大大战,已经斩获了六千多颗首级,却没料到里面厮卒阿哈就占了一半,剩下的还多是清虏旗下的二鞑子汉军。
如今清虏既然不死心,又预备着要从城东发动强攻,那么就不能再错过了重创清虏真鞑子马步军的机会。
“张臣!”
“卑职在!”
“火枪团营主力,明日一早调到粮草营方向布防,城西留一哨巡逻瞭望即可!”
“卑职遵命!”
“杨珅!”
“卑职在!”
“炮兵团营的重炮移动不便,也不能轻动,但要把部署城西的三哨冲天炮炮队,全部移防到城东来。两哨放到城上,左右各一,叫孙登选指挥,两哨放到城下,也是左右各一,由你亲自指挥!”
“卑职遵命!”
杨振一口气对张臣、杨珅下达了命令,随后在跟随自己前来东城的人群后面找到了李禄,接着对他说道:
“李禄,掷弹兵团营于此战同样至关重要!清虏重炮既然已经转移到了城东,你们掷弹兵团营的主力,也当跟着转移到了城东来!”
“是!”
“一会儿你们把西门堵死,明日可留一哨驻守西门,剩下的其他所有掷弹手,都要调集到城东来!”
既然城西清虏的重炮,正在往城东这边转移,那么杨振也就不担心城西随时可能城破了,只要把西门彻底堵死了,城西清虏没有重炮就只能干瞪眼。
“掷弹手到了这边,一半隐蔽在城上,交给潘喜指挥,一半留在粮草营那段可能破口的城墙后面,到时候,依托柳兵使安都指他们构筑的工事,以及其他一切有利地形,消灭入城的敌人!”
“卑职遵命!”
“柳兵使,安都指!”
“卑职在!”
“到时候你们要叫手下人多备弓箭与长矛,听从副将、潘参将的号令指挥!”
“卑职遵命!”
柳林是朝人平安道兵马节度使,在朝人那边品级不低,一开始还有点心高气傲,并不愿意在杨振的麾下口称卑职。
可是现如今终于认清了形势,也认清了自己的实力,所以也接受了如今的地位,开始跟其他人一样,在杨振的面前口称卑职了。
杨振这边快速调整完了城防部署,沿着鸭江主航道东侧冰面南下的城西清虏重炮队伍,也抵达了威化岛南端。
此时,血色的夕阳已经渐渐沉入了远方的地平线下。
当天夜里,镇江堡城东面威化岛附近寒风怒号的江面上灯火闪亮,前来合营驻扎的恭顺王孔有德,暂时抛开了心里的怨气,与怀顺王耿仲明一起指挥炮队,全力以赴准备着次日的重炮攻城。
而镇江堡城内,依然是一片喜气洋洋。
杨振麾下各路将领,虽然知道城外的清虏大军仍不死心,清虏新的强攻正在紧锣密鼓的酝酿之中,因此人人心情颇有些沉重。
但是自杨振而下的各路将领,都是内紧外松,并没有怎么影响到当天夜里的庆祝活动。
当然了,所谓的庆祝活动,也就是将之前大军入城时从城中镶蓝旗旗人权贵家里缴获来的那些牲畜杀了,那些美酒分了,然后美酒佳肴大吃大喝一顿罢了。
又因为城中各路守军,累计将近一万两千人,美酒佳肴根本不够分的。
肉食还好说一些,加上从城外收拾回来的马肉,对饭量差不多点的人来说,分得的管够吃了。
但是,各路将士心心念念的美酒,却根本不够分,平均下去,每个人也就分得一碗底而已,只够一大口的。
与此相应的是,杨振与其麾下各团营的将领们,也都分头加入到了各团营最底层的队棚之中,与最底层的队棚士卒一起庆祝白天的胜利。
而且杨振与那些下到各队棚参加庆祝活动的各路将领,也都与各团营的所有官弁士卒完全一个待遇,谁也没有多吃,谁也没有多喝,谁也没有多分,谁也没有夺占。
虽然美酒不多,远没有杨振在首战告捷时所说的那样令人激动,但是杨振与各路将领亲自来到棚下士卒面前嘘寒问暖,跟他们一起大口吃肉,用碗碰杯喝酒,还是比肉管吃饱酒管喝倒,更能振奋人心激励士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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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三四章 侧翼
当然了,镇江堡城内美酒不多,也是一件好事。
因为当天夜里城东鸭江江面上的清虏队伍,一直没有停止活动,原来已经后撤的重炮营地,在跟恭顺王孔有德带来的两红旗汉军重炮牛录会合以后,又开始前出布置了。
这一回,也不知道是孔有德给图赖和耿仲明他们带来了镇江堡城西筑垒以为屏障的主意,还是图赖和耿仲明汲取了之前的教训,总之,城东的清虏学聪明了。
他们连夜从威化岛上以及从对面的江岸上面砍伐了大量的树木,运到江面上,然后在镇江堡城头重炮之前打出的弹着点附近,竖起了一层层木头的掩体“围墙”。
同时,他们也偷师了镇江堡城头上明军泼水成冰的做法,凿穿了厚达三四尺的冰层,从冰面上开洞取水,然后浇在层层堆叠的木料上冻成冰墙。
就这样,城东江面上的清虏几乎彻夜未曾休息,而他们使用原木和江水浇筑的冰墙,也同样一层层,一道道,步步为营,一路往西慢慢推进着。
相应的是,由于当天夜里夜色昏暗,城上视线不清,而清虏那边又是一直有意掩藏灯火行踪,所以值守城头瞭望敌情的哨兵,也弄不清楚清虏在搞什么名堂。
直到次日清晨,东方发白,值守城上的刘仲锦等人才终于发现,城东威化岛方向的清虏,正在将他们原来已经后撤的重炮重新向前部署。
江面上曾经自己重炮的弹着点前方,尤其是朝向镇江堡东门镇江门方向的侧翼,已经被一层层一道道的三四尺高的原木冰墙所阻挡。
眼见如此情况,值守城头的刘仲锦,立刻认识到了清虏炮营筑垒前移潜在的巨大危险。
他将这个情况报给了仇震海以后,仇震海也意识到不妙,立刻就派俞海潮请来了杨振。
“都督,咱们泼水成冰的招法,倒叫城东这些清虏给学了去,如今他们将伐木取材,泼水成冰,连夜构筑了一堵堵这样的挡炮墙,咱们城上的重炮,怕是要威力大减!”
杨振在闻讯赶来的路上,从俞海潮的描述里面,已经意识到发生什么事情了。
此时站在城头上,用千里镜一看,心说果然如此。
杨振虽然不知道清虏部署在镇江堡城东以及城西的清虏重炮队伍,是谁的麾下,是谁在指挥,但是他早知道必是八旗下面的汉军重炮牛录无疑。
再联想到了现如今的情况,他隐隐约约也能推测出当面的敌人,可能会是谁。
毕竟清虏八旗汉军下面,能够大规模指挥使用重炮的汉军队伍,是有数的。
其中身披正白旗衣甲的石廷柱父子,早在辽西卧牛沟伏击战中就被自己干掉了。
他们不仅人已经死了,而且他们所部汉军的重炮也大部分被自己给缴获了。
除此之外,八旗汉军下面身披镶蓝旗衣甲的尚可喜,其脑瓜,还是自己亲手砍下来的,死的不能再死了。
至于身披正蓝旗衣甲的李巴彦的脑袋,自己也亲自见过了。而且就是眼前的这个刘仲锦,亲自交到自己面前的。
那么除了这几个人之外,这次指挥清虏重炮队伍轰击镇江堡的人物还能有谁呢?
再看清虏重炮队伍穿戴的衣甲盔帽,不是红色就是黄色,杨振稍一推算,心里就有了几个人选。
身披红色衣甲的两红旗汉军重炮队伍,八成就是恭顺王孔有德了。
而身披黄色衣甲的两黄旗汉军重炮队伍,如果不是马光远,那就很可能是那个什么怀顺王耿仲明了。
杨振一想到这几个人,心里就来气。
这几个人,有一个算一个,都是绝顶聪明的人物,只可惜甘为清虏效力,却不能为大明所用。
如果他们能将自己的聪明才智,用在对付异族的入侵上面,那么大明朝的结局必然会有所不同。
就拿眼前这个情况来说,如果不是聪明人,是不会这么快就可以活学活用杨振的守城之法,然后就地取材,利用木头和冰,在侧翼构筑掩体用来阻挡城上重炮的炮子的。
只可惜他们将这番“聪明才智”用错了地方,用在了他杨振身上。
“刘仲锦,你们先打上几炮试一试!看看清虏炮阵侧翼构筑的冰墙有没有作用有多大作用!”
“卑职遵命!”
面对仇震海、刘仲锦等人的担忧,杨振没有直接回答他们应该怎么办,而是直接下令刘仲锦立刻开炮轰击过去,看看情况再说。
而刘仲锦领了命令,立即前去指挥开火。
镇江门城头上部署的十门天佑助威大将军重炮,清一色来自镇江门瓮城内的缴获。
此时此刻,每门重炮里面也早就装填好了弹药,炮口朝向也都是自西北向东南,早瞄好了大致的范围。
所以,一经刘仲锦略微校正之后,很快就打响了第一门。
一声惊雷般的轰鸣过后,炮口处先是有火光一闪而过,随后就是一团浓重的白色硝烟。
杨振并没有看见重炮打出的炮子是怎么飞过去的,只从手里的千里镜中看见,一二里外清虏炮阵侧翼最为外围的冰墙上面瞬间冰花飞溅。
正在一层层冰墙里面,牵马拖拽重炮前行的清虏重炮队伍一阵慌乱,马嘶鸣,人叫喊,到处躲藏。
“都督威武!”
“都督必胜!”
……
镇江门城头上不明就里的将士们,看见自军的重炮不仅开炮了,而且远远地打中了清虏的冰墙,并且将冰墙打得冰渣四溅,将层层冰墙后面的清虏也吓得四处躲藏,一时间自是一阵欢呼雀跃。
但是,杨振以及仇震海的脸上,却丝毫也没有一点喜色,相反,他们皱着眉,表情凝重。
因为,他们从自己手中的千里镜里,都看清了自军打出的炮子对弹着点冰墙的伤害并没有多大。
自军的重炮虽然集中了清虏连夜构筑的冰墙,说明射程没有问题,但是打出去的炮子不仅没有击倒一片,而且也没有能够洞穿第一道冰墙。
而这意味着什么,自是不言而喻。
这个时候,仇震海放下了千里镜,对杨振说道:“都督,要不然,再放几炮看看?”
“也好,那就叫刘仲锦调整一下药量,射角,然后再放几炮看看!”
杨振连千里镜也没有放下,头也不回地对仇震海这么说道。
周围原本也有些兴奋雀跃的部将们,一见杨振和仇震海面色凝重,不像是高兴的样子,立刻喝止了城头上的欢呼。
他们一起围拢了过来,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威化岛方向,那一道道清虏迷宫一样高低不等的木头冰墙。
“轰隆……”
“轰隆……”
“轰隆……”
又是几声重炮轰鸣,站在附近的杨振等人,皆感受到了城头重炮发射时城墙地面传来的震动。
等到城头重炮接连响过之后,围拢过来的众人因为手里没有千里镜,看不清重炮打出的炮子弹着点,只能齐刷刷地将目光锁定在了杨振的脸上,看着杨振的反应。
然而,杨振的脸色依旧,丝毫也没有高兴的、满意的或者欣慰的样子。
众人见状,心里都是往下一沉。
就在这个当口上,仇震海领着刘仲锦回到了杨振的身边,而手拿千里镜的刘仲锦,也是一脸凝重,显然也已经知道了问题所在。
“都督,这个不是用药量或者射程的问题,咱们城上的重炮,现在完全能够覆盖清虏在江面上的炮阵。”
跟着仇震海回到杨振跟前之后,前两天指挥城头重炮打得相当不错的刘仲锦,带着点沮丧的神情和语气,对杨振说道:
“不是卑职涨敌人的士气灭自己的威风,清虏构筑这些冰墙属实不好对付,他们外面的几道冰墙矮,内里的几道冰墙高。
“咱们的重炮一旦加大用药量,就会整个越过清虏的炮阵。若是减少了药量,要么最后打在外围的冰墙上,要么打在内里的冰墙上,都会被挡下。除非——”
刘仲锦有些沮丧地向杨振报告了他对调整用药量以后自家重炮弹着点的观察结果,话里话外透着一股子无力之感,不过说到最后的时候,却有点峰回路转的意思。
杨振听到这里,放下了手里的千里镜,转向他问道:“除非什么?”
“除非调整炮位。”
“调整炮位?你的意思是,将咱们城上的重炮移防到清虏正当面去?”
“正是!——都督果然是炮战行家!”
对于杨振能够这么快猜到自己的想法,刘仲锦略微吃了一惊。
不过他一想到征东军炮兵团营配备的重炮与冲天炮,以及各款火药的药包与开花弹,他马上就反应过来了。
如果杨振不懂火炮,不重视火炮的使用,当年小小的一个暂编征东先遣营怎么可能会有今天呢!
于是刘仲锦立刻恭维了杨振一句,然后补充着解释道:
“都督,眼下我军重炮全在镇江门上,皆位于清虏炮阵的侧翼,所以我军重炮弹着点,皆在清虏炮阵右前方。
“若是将我军重炮布防于清虏重炮正前方,以清虏眼下之方位,除非在其前方遍布冰墙,否则必将躲无可躲,避无可避!”
第八三五章 想必
杨振当然不是什么真正的炮战专家,不过这个时空条件下的所谓炮战,也并不需要几百年后那么复杂多样的炮兵战术。
杨振虽然是个一瓶子不满、半瓶子咣当的冒牌专家,可是眼下清虏炮阵右翼有防护墙,而他们前方和左翼没有防护墙的形势,却是清清楚楚。
所以他一听刘仲锦所说的调整炮位,立刻就猜到了他的想法,不过是想避开清虏炮阵右翼的一道道或高或矮的冰墙罢了。
但是城上的重炮,都是缴获自清虏那边的所谓天佑助威大将军重炮,它们过于沉重,移防调整,非常不便,重新部署也浪费时间。
而且,一旦移防到清虏炮阵正当面的城头上,那么自军的重炮,就将立刻处在已经差不多完成了靠前部署的清虏重炮覆盖之下。
到那时,可就是拼数量,拼消耗了。
清虏部署在城东的重炮,原本就比自军部署的多,现在清虏城西的炮营也来了,那就更是数倍于自军重炮了。
在这个情况下,跟清虏重炮当面鼓对面锣拼数量拼消耗,合适吗?
即便是自军重炮在城上,拥有居高临下的优势,杨振也并不想这么做。
杨振的心里拿定了主意,正要拒绝刘仲锦最后的那个提议,突然之间,远方江面上清虏重炮阵地之中轰隆一声炮响。
一颗硕大的炮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奔高高耸立的镇江堡东墙,嘭的一声撞了上去。
随即冰墙掩护下的清虏重炮阵营里面传来一阵欢呼,而镇江堡城头上则是一阵骚动。
杨振见状,心知清虏重炮已经部署到位,开始攻城了,当下便再也没有什么好迟疑不决的问题了。
“没有时间了,清虏已经开始炮击,咱们的重炮阵地,不宜轻动!”
“那,咱们就这样干看着清虏炮击那段城墙?”
“那倒也不是。我们暂时拿清虏的重炮阵地没办法,可是他们击毁了那段城墙之后,总要派出马步兵冲城,到时候你们调整一下炮口,如果打不到他们的重炮,那就专打他们的马步兵!”
“卑职明白了!卑职遵命!”
对于杨振的这个安排,刘仲锦很快就明白了其中的狠辣之处,心中再无二话,当即领了命令。
这时候,城东鸭江江面上的清虏重炮,已经开始一门接着一门响了起来。
刚才他们打出的第一炮,就命中了目标墙体,一时间似乎士气大涨。
接下来他们每打中一炮,就隐隐传出来一阵欢呼之声,听得城头上那些跟在杨振左右的将领们一阵咒骂。
杨振见状,干脆将他们全部撵开,叫他们各司其职,各负其责,去做好清虏破城时全力反击的准备。
只留下了仇震海、俞海潮各带人马,陪着杨振,守在镇江门上,一边继续观察城外的形势,一边担负着整个东城防御预备队的重任。
而镇江堡东城墙的防守形势,清虏的重炮阵地突然间可以靠前部署抵近射击了之后,一下子就不容乐观了。
好在杨振之前已经在那段险情频发的城墙后面部署了好几道防御的工事,所以城上城下的守城将士们,倒也十分沉得住气。
之前被杨振从西城调到东城的各团营哨队,在城东清虏重炮的轰鸣声响起之后纷纷赶来,快速进入到了之前上官们已经定好的位置上集结候命。
整个镇江堡的东墙上下,除了镇江门上那十门面朝清虏炮阵侧翼部署的重炮,依然在一门一门地开火反击之外,其他各团营哨队的将士们都只是静静地等待着,等待着城破的那一刻到来。
与此同时,城外的清虏兵马再次强攻镇江堡城的意图,也越来越明确了。
因为除了清虏重炮队伍不停的轰击城墙之外,江面威化岛方向,也开始出现大批清虏马队,正陆续在向清虏重炮阵地的大后方集结。
“都督,看来这一次,清虏要派出他们真正的主力攻城了!据卑职所知,清虏八旗里的马甲兵,可几乎都是满蒙牛录充任!”
杨振站在相对安全的镇江门城头上,举着千里镜,不住观察城外清虏的动向。
而东城防御总指挥仇震海,就跟在他的身边。
曾经在尚可喜的天助兵里当过二鞑子的仇震海,对清虏八旗的情况多多少少是了解一些的。
因此,他知道清虏的马甲兵都是由所谓的满蒙牛录组成,也知道清虏八旗引以为傲的弓马骑射,说的主要就是这些人。
此时他注意到城东威化岛方向有大批清虏马队集结,赶忙提醒了杨振留意满蒙马队在清虏这次攻城之中的运用。
“以卑职之见,清虏既然派出马队,那他们要做到的就是想求一个快字。清虏对于击毁那段城墙,想必是有了极大的把握,就等着清虏重炮破城建功,然后派出大批马队,不顾一切猛冲入城呢!”
杨振见仇震海也已判断出了清虏马队大规模集结的意图,当下也就不再重复自己的判断了,而是放下了千里镜,呵呵一笑,对他说道:
“那你觉得有可能吗?”
“清虏重炮击毁那段城墙,或许今日午时前后就能实现,但是清虏要想依靠马队冲垮咱们在那段城墙背后的工事,那可比登天还要难了!”
“呵呵,且看看吧,这些清虏马甲兵们要是真想上天,到时候咱们就行行好,直接送他们上天好了!哈哈哈哈……”
杨振的哈哈大笑,十分有效地驱散了镇江门城头上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紧张气氛。
但也仅仅是暂时如此而已。
随着时间的流逝,镇江门上的重炮反击迟迟不能建功,最后干脆停了下来,而清虏靠前部署的重炮阵地却屡屡建功,几乎弹无虚发。
与此相应的是,清虏在城东威化岛南端江面上集结起来的马队,也越来越多。
有披蓝色衣甲的,有披黄色衣甲的,有披红色衣甲的,也有一些是披白色衣甲的,远远望过去,乌泱泱的一大片,看得杨振头皮直发麻。
对于在东墙内的工事后面严阵以待的张臣、李禄、杨珅,以及安应昌、柳林等各部兵马来说,气氛还算好一些。
反正他们也看不见外面的情况,只知道清虏重炮对城墙的轰击一阵紧似一阵,墙体正越打越薄,重建城墙所用的砖石土木纷纷往下掉。
不过,对于埋伏在那段城墙两侧的潘喜以及孙登选等部将士来说,他们的心里却是越来越紧张了。
眼看着不远处的城墙即将被清虏的重炮轰塌,而清虏云集在城外的马甲兵密密麻麻,有可能比自己在城头预备的弹药还要多,心里怎么可能不紧张不害怕呢?
然而紧张归紧张,害怕归害怕,事到如今也由不得他们任何人往后退缩一步了。
崇祯十三年十月二十八日上午巳时左右,在江面清虏重炮阵地一个多时辰持续不停的炮击之下,同时也是在镇江堡东墙守城一方近乎于放弃了抢修和反击的有意放水之下,那一段在杨振率部入城时被炸毁的城墙,终于经受不住数百颗势大力沉的炮子对其底部的连续撞击,再一次轰然垮塌了。
垮塌掉的城墙,向城外早就处在集结待命状态的清虏马甲兵们,敞开了一个宽达两丈有余的缺口。
而垮塌下来的砖石土木,则在缺口处堆积成了一片废墟,并在缺口废墟的内外,自然形成了一个可以上下的坡道。
隐蔽在东墙上的掷弹兵们,有几个因为隐蔽处过于靠近了那段重修的城墙,在那段城墙倒塌的时候不幸掉落了下去。
而镇江堡东墙上突然打开的缺口,以及城上士卒掉落下来并在缺口处废墟里挣扎求生的模样,立刻在城东清虏的阵营里引起了一阵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声。
紧接着威化岛方向牛角号声吹响,早已按捺不住的清虏马队瞬间抽刀在手催动前奔,欢呼着绕开了江面上的重炮阵地,直冲城墙倒塌形成的缺口处而去。
到了这个时候,身处镇江门瓮城城头上的杨振,也立刻扯出悬挂在领口的铁哨子用力吹响了它。
“?——?——”
“?——?——”
杨振吹响的铁哨子,发出了极其尖利刺耳的哨音,划破了大战前城头的沉寂。
哨音就是命令。
距离杨振不远的刘仲锦闻令而动,立刻呼叫着指挥城上的重炮,再次点火轰击。
与此相应的是,守在缺口两侧,跟杨振有一段距离的潘喜以及孙登选二人,也在杨振吹响了哨音之后,在城墙垮塌的混乱中用自己的铁哨子发出了预备作战的号令。
一时间,一阵阵凄厉的哨音,如同几百年后的防空警报一样,响彻了镇江堡东城的城上城下。
张臣、李禄、杨珅、安应昌以及柳林等人,在城墙内的工事后面奔走号令着各自手下的人马。
大批火枪手们早装填好了弹药,并拉起了龙头轨,等待着收割第一批冲进来的敌人。
掷弹兵们则拧开了飞将军木柄上的盖子,手持火把,随时准备点燃了引信投掷出去。
冲天炮炮手们也已经调好了射角,只等着杨珅手里高举的令旗落下就点火。
安应昌麾下的忠义军各个指挥,则人人手持长矛,挡在了缺口里面的第一道工事背后,随时等待着将矛尖刺入率先冲进城内的马肚子上边。
至于柳林手下粮草营的朝兵们,则在李禄的号令指挥之下,临时充当起了掷弹兵的角色,人人手持火把与飞将军,在工事后面严阵以待着。
第八三六章 击破
“嘭——”
“嘭——”
“嘭——”
……
城墙缺口处的战斗,是由城上孙登选指挥的两哨冲天炮炮手们最先打响的。
虽然从时间上说,刘仲锦指挥的重炮是最早开火的,但是刘仲锦一开始打出去的重炮炮子,给清虏马队造成的冲击和损失相当有限。
一轮重炮能够打出去十颗十来斤重的炮子,可是只有两三颗能够横穿整个清虏马队冲锋的队伍。
其他的要么落在冰面上砸出一个大坑,没有跳荡着继续前进,要么就是被江面上清虏重炮队伍构筑的冰墙所阻挡,发挥不出应有的威力来,根本遏制不住清虏冲锋的马队。
倒是城头上的冲天炮群,一次打出去的几十颗开花弹,飞落到冰冻的江面上一个个爆炸开来,将疾驰而来的密集马队炸得人仰马翻。
“皇上,奴才幸不辱命,今日未及申时,奴才指挥重炮,已打破镇江堡东墙!”
威化岛清虏大营之中,怀顺王耿仲明满脸喜色匆匆来到策马站立在高处观战的黄台吉一旁,甩了甩衣袖,单膝跪地,向黄台吉报捷表功。
“嗯,怀顺王,你们打得很不错,在炮阵右翼设立层层冰墙,真是神来之笔。今日拿下了镇江堡,你,就是当之无愧的头功!朕要赐你汉军第一巴图鲁的封号!”
此刻的黄台吉,一改昨日的郁闷模样,头戴暖帽,身披大氅,骑在一批白色的高头大马之上,看着密集的马队如同潮水一样冲向镇江堡城,心情显然十分高兴。
“奴才叩谢皇上恩典,奴才叩谢皇上恩典!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前来报捷表功的怀顺王耿仲明,听见黄台吉这么说,一时也高兴极了,连忙将单膝跪地改成了双膝跪地,叩首在威化岛冰冻的地面上山呼万岁起来。
巴图鲁,跟蒙语“巴特尔”语出同源,是英雄或者勇士的意思。
这样的封号,按惯例,通常用来封赏给立下重大军功的满蒙将领,很少赐给八旗下面的汉军。
今天黄台吉将这样的封号赐给耿仲明,对耿仲明来说,的确算得上是一个难得的恩典。
不过,黄台吉这样干,策马跟在他右后方的多罗郑郡王济尔哈朗却明显有些不爽,看着跪地谢恩的怀顺王耿仲明说道:
“当初主张分兵来此驻扎的是你,昨日主张将城西重炮与你合营的也是你。你既然知道重炮应当合在一起使用更有助于破城,且又有构筑挡炮墙、将重炮靠前部署的巧思,何不早几日就将此策献上?
“若是早上几日,我大清兵或许早就收回镇江堡了,至少我大清兵昨日马步攻城,也不至于损失那样惨重!”
“这个——”
正处在洋洋自得中的怀顺王耿仲明,突然听见多罗郑郡王济尔哈朗这番话,一时有些傻眼,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好了,昨天的事,就不要再提了,今日我大军能够夺回镇江堡,也并不算晚!”
对于济尔哈朗所说的话,黄台吉的心中一阵不喜,昨天攻城大败而归的事情,他不想任何人再在他的面前说起。
因此,他马上就出声发话,一方面不许再济尔哈朗再议论下去,另一方面对济尔哈朗下达命令道:
“郑郡王,朕看各旗马甲兵攻势有所放缓,这样下去可不行,你亲自去压阵督战,告诉艾席礼、图赖、叶克书,叫他们务必精诚一心亲自率队冲城,万万不可因为贪生怕死而放缓攻势!”
艾席礼、图赖、叶克书三个人,能做到他们各旗固山额真的位置上,断不可能是贪生怕死之辈。
然而黄台吉讲出这样的话来,那就是一种激将之法,就是要迫使他们豁出命去也要快速夺下城墙缺口。
“这个——,嗻!”
济尔哈朗原本还想说些什么,但看黄台吉看向自己的目光极为冷冽,当下也不敢再说什么了,就在马鞍上冲着黄台吉躬身垂首以示领命。
然后一拉马首,带着自己旗下的一队巴牙喇,策马冲下威化岛,朝前方去了。
此时前方的形势,果然与怀顺王耿仲明兴高采烈前去报捷表功的时候不一样了。
镇江堡东墙的那段薄弱之处的确被轰塌了一段缺口,可是镶蓝、镶黄、正黄三旗的阿礼哈超哈马甲兵们并没有能够一冲而入。
他们的前方仿佛是被什么阻挡住了一样,数以千计的马甲兵们冲上了鸭江对岸,冲到了城墙根下,却拥堵在缺口处。
虽然负责冲城的马甲兵们弓马骑射非常精通,可以在城墙下策马骑射,射杀城上的守军,然后对骑兵来说,最重要的是冲击的速度。
一旦他们在冲锋陷阵的过程中失去了速度,那就会成为城上守军的靶子,陷入死战之中。
这个道理,不仅黄台吉心里清楚,就是被黄台吉赶来压阵督战的郑郡王济尔哈朗也同样清楚。
所以,济尔哈朗一抵达三旗马甲兵的大后方,就下令身边的巴牙喇打起多罗郑郡王的旗号飞马往前传令。
“艾席礼、叶克书、图赖听令,郑郡王奉旨督战传谕尔等,镶蓝、镶黄、正黄三旗阿礼哈超哈自固山额真而下,有贪生怕死临阵不前者杀无赦!”
“艾席礼、叶克书、图赖听令,郑郡王奉旨督战传谕尔等,镶蓝、镶黄、正黄三旗阿礼哈超哈自固山额真而下,有贪生怕死临阵不前者杀无赦!”
……
战场上十分混乱,即使在阿礼哈超哈队伍的后方,也是人喊叫、马嘶鸣,乱成了一锅粥。
可是黄台吉叫济尔哈朗带队督战传达的口谕,经过镶蓝旗巴牙喇们的不懈努力,仍然准确无误地传达到了前方。
艾席礼、叶克书、图赖三个固山额真,原本已经在各自旗下兵马的护卫下,冲到了鸭江对面的江岸之下。
因为前方激战不下,道路阻塞,他们才徘徊在江岸下躲避城头倾泻的炮火,没有硬往前冲。
可是济尔哈朗的巴牙喇所传达的黄台吉口谕,却叫他们谁也不能再驻足江岸下面观望不前了。
尤其是一开始就被安排打头阵的镶蓝旗螨洲固山额真艾席礼,见了自己本旗主子爷的亲信巴牙喇传令,虽知道前方必有蹊跷,但也自知不能再拖延下去了。
于是隔着几步远,对同在附近的正黄旗螨洲固山额真图赖以及镶黄旗螨洲固山额真叶克书决然说道:
“皇上主子爷的口谕,断没有错的,眼下的局面,正是不进则退的关键时候,已容不得咱们再犹豫不决!
“这一次我艾席礼督军先上,希望我艾席礼冲进城后,你们两位能够率军紧随,两位若能如此,则此城必下无疑!”
图赖和叶克书两个,也算是清虏八旗里的名将了,眼前形势自是看得明白。
同时,他们也不都是贪生怕死的人物,听见艾席礼这么说,当下对视了一眼,什么话也没说,只一起对着艾席礼重重点了头。
艾席礼见状,也不说什么了,突然从他躲避城头炮火的江岸容身处闪身出来,翻身上了随从牵着的高头大马,大叫道:
“上天若叫你今日死,今日你闪躲有何用?若上天叫你今日活,你又何必去闪躲?冲,冲,冲!”
艾席礼在一众护卫的追随下,打着马在江岸附近的冰面上绕了一个圈,在将自己的马速提起来的同时,也挥舞着马鞭,将徘徊在江岸上的马队往前驱赶。
此时此刻,之前冲上江岸冲向城墙缺口处的马队,要么已被城头上如同冰雹一般的飞将军和开花弹炸得人仰马翻倒地一片,要么已经冲到了缺口处正蜂拥而入。
艾席礼看见这个场面,嗷嗷叫着冲上了江岸,朝着不远处的城墙缺口处策马奔去。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真有上天眷顾,总之在他冲向城墙缺口处的一路上,从天而降的开花弹,就在他的前后左右接连炸开,将他的扈从卫兵们连同他们坐下战马一个个炸倒在地,但是艾席礼本人却毫发无伤,就那样嗷嗷叫着带领身后的人马冲上了缺口,然后冲进了城中。
艾席礼带头冲锋的这个场面,看得他身后的图赖和叶克书二人一时间热血沸腾,很快就从江岸下面的容身处冲了出来,大声喝骂着其他那些逡巡不前的阿礼哈超哈们,命令他们拼死上前。
尤其是镶黄旗的螨洲固山额真叶克书,一边挥舞着马刀将一个挡在自己前面却徘徊不进的马甲兵砍落马下,一边喊着冲啊杀啊的呼号冲上江岸,然后身先士卒前冲猛冲。
接连出现了两个清虏名头响亮的固山额真,领着麾下骁骑带头冲城之后,清虏攻城马队的士气一下子就不一样了。
之前被城上炮火炸得有些势头减缓、有些逡巡不前的镶蓝、镶黄、正黄旗阿礼哈超哈马甲兵们,再一次奋起了余勇,嗷嗷叫着冲入了城内与城上火力覆盖的死地。
第八三七章 噩耗
尽管从江岸到城墙根下,只有两三百步的距离,可是这两三百步,却完全处在城头掷弹兵投掷的飞将军以及城内与城上部署的冲天炮的覆盖范围之内。
城头的掷弹兵们虽然拥有居高临下的优势,但是飞将军的投掷范围,基本上落在百步之内。
只有极少数臂力惊人的掷弹手,才能充分发挥居高临下的优势,将手中的飞将军投掷到百步以外。
不过飞将军投不到百步外也没关系,因为城内部署的冲天炮和城上部署的冲天炮,完全可以将城外一百步到三百步之间的地带全覆盖了。
只不过城头上的掷弹兵与城内墙下部署的冲天炮以及城头上部署的冲天炮,三者之间有时候的衔接不够顺畅,偶尔会有一些时间上的间隔。
镶蓝旗的固山额真艾席礼很幸运,进入江岸上的时候,正好是城头冲天炮的轮空期,等他策马进入离城百步左右的地域时,又正好是城内冲天炮的轮空期,虽然有零星的开花弹因为各种原因落在他的附近,但都没能将他炸死炸伤。
等到他冲至城墙下的时候,恰好又赶上城上掷弹兵投完了上一轮正在预备第二轮的间隔时刻,这个时刻很短,但幸运的艾席礼还是瞎猫碰上死耗子硬是碰上了,竟让他领着一队人马全须全尾地冲了进去。
然而亲眼目睹了艾席礼勇猛场面的镶黄旗固山额真叶克书,可就没有那么幸运了。
虽然在二百步开外的地域,他躲过了从城头上的射出的雨点般的开花弹的爆炸,可是进入到下一个死亡地带,就被城内曲射出城的开花弹给炸落马下。
巧合的是,那颗冒着烟的开花弹虽然是滚到了叶克书的马腹之下炸开的,但是叶克书本人却没有受伤,只是被轰然倒地的战马给甩了出去而已。
而且掉落马下的叶克书,在接下来还因此又捡了一条小命。
城头上纷纷落下的飞将军,掉在周围的马队以及马队的上方未落地即炸开,大量的战马与骑士受伤,但却挡住了大部分四下飞溅的弹片。
之前已经从马上落地的,反倒因此捡了条命。
至于那些没能击中要害的弹片,也因为叶克书以及许多马甲兵们身披多层棉甲,而没有受伤。
尤其是冲到了缺口处才中弹落马的人,其实多数也是受了轻伤,并没有当场失去战斗力。
因为连弹壳带用药一共两斤装的飞将军,其威力与冲天炮所用开花弹的威力比较起来实在是有些不太够看。
叶克书就这样,在被炸落马下以后,侥幸捡得一命,同时捡了一把落在地面的腰刀,领了冲至缺口处才失去战马的大批马甲兵,也冲进了城内。
先后两个波次的人马,从城墙上的缺口处冲进镇江堡城,使得江面上的清虏马队士气更加高涨,更加不顾一切朝着城墙缺口处猛冲。
而身在威化岛上的一处高地,手拿千里镜观战的黄台吉,在看到了身披镶黄旗衣甲的叶克书率队冲入城中之后,兴奋地一挥手臂,大声叫了一个“好”字,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然而,让叶克书身后的队伍以及远在威化岛上黄台吉绝对想不到的是,叶克书本人在冲进城中的一刹那,就后悔了。
因为他一冲进城中就发现,眼前根本不是正常场内的街景,而是早就构筑好的大型城防工事。
地面上有拒马围栏麻袋构筑的内瓮城一样的土围子。
土围子的后面,则是手持火枪、长矛以及飞将军等着他们入内的大批明军将士。
包括当面的房屋上面,也是明军的火枪手与明军的掷弹兵在严阵以待。
而且一旦他们进入缺口里面以后,两侧高大的城墙之上,同样成为了他们所处的土围子上方的制高点。
之前给他们造成大量杀伤的明军掷弹手们,转过身来就能对他们继续造成杀伤。
这里不是镇江堡城防的突破口,这里分明是早就设计好的一个大陷阱。
土围子里面层层堆叠、血流成河的人马尸体,就是确凿无误的明证啊!
曾经参加过松山城之战的叶克书,在攻入城内土围子的一瞬间,他的脑海里面顿时闪现出了当时松山城破口后他们遭遇的场景。
“中计了!中计了!——这是陷阱,这是陷阱啊!”
当时松山城攻防战的血腥场面,那剧烈的天塌地陷般的爆炸,给叶克书留下了刻骨铭心的难以磨灭的记忆。
以至于他一看见眼前的场面,就会本能地想起那场夺走了镶黄旗好几员悍将的爆炸场面,同时也使得他紧急收住了脚步,并且再也往前迈不动步子了。
也幸亏他及时收住了步子,使得大批跟着他冲进来的清虏马步兵一下子跑到了他的前面,帮他挡下了数不清的弹丸和弹片,才让他在接下来的暴击之中没有命丧当场。
但是站在向前冲击的人群背后,近距离亲自目睹了城内土围子外围的火器齐射与围殴之后,之前被八旗老将艾席礼策马冲城所激发出来的血气之勇瞬间降到了冰点。
虽然他已经看见冲在最前方的一些下了马的披甲步兵,已经冲到了最里面的土围子跟前,有的甚至正在刀劈斧砍奋力翻越障碍,可是再也忍不住心中恐惧的叶克书,仍然选择了转身退出眼前的战场。
“陷阱,这里是陷阱,速报主子爷,不能硬往里冲了!不能硬往里冲了!”
叶克书满脸惊恐地高喊着,转身要往回逆行。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叶克书所在缺口上方的城头上面滚下来了一颗巨大的万人敌,就在他身边“轰隆”一声猛然炸响,瞬间将他整个人炸飞了出去。
身为固山额真的叶克书虽然身披多重制作精良的甲胄,可也只是将将避免了被当场炸成碎肉的命运。
等到他镶黄旗的扈从卫兵们找到他,将他汹涌的人潮之中抢救出来,抬着顺利撤回到江岸下面的时候,之前意气风发的叶克书,此时已经只剩下一口气了。
仍在江岸处指挥后队人马继续猛冲的正黄旗固山额真瓜尔佳图赖,见一队跌落马下的马甲兵抬着浑身是血的叶克书撤回,连忙赶来相见。
前方城墙缺口下就像是一个屠宰场,大批马甲兵倒在那里呻吟哀嚎。
而那些侥幸冲过了缺口并进入城内的马甲兵们,却又如同石沉大海一样,进去了一拨又一拨,始终没有掀起图赖所期待中的风浪。
镶蓝、镶黄、正黄的马甲兵们进城的已经很多了,可是眼前的镇江堡城防并没有崩溃。
进城的三旗马甲兵为什么不去抢夺城门,为什么不去争夺城头,为什么没有在城中烧杀抢掠掀起波澜?
这些疑问,已经在打了多年仗同时又在黄台吉身边伺候多年的瓜尔佳图赖心里产生了。
也正是因为有了这些疑问,所以他才留了一个心眼,没有如同叶克书一样,去效仿艾席礼策马冲城。
当然了,也是因为多了这个心眼,瓜尔佳图赖存活至今。
此时此刻,他见叶克书被抬了回来,赶忙上前询问前方的情况尤其是城内的情况。
在反复呼喊了几次之后,身负重伤即将咽气的叶克书悠悠醒转,突见眼前的人乃是瓜尔佳图赖,马上如同疯了一样抓住图赖的棉甲声嘶力竭地叫道:
“快去,快去告诉皇上,城内是陷阱,是陷阱,不能再让兵马往里硬冲了啊!”
“陷阱?!你说城里是陷阱?!什么陷阱?!”
面对叶克书攒足了力气说出来的这几句话,瓜尔佳图赖饶是心里依然有了一些疑问,当下也不敢置信,反手抓着叶克书的肩膀焦急地质问。
但是方才回光返照的叶克书,此刻似乎已经用尽了力气。
直到图赖用力喝问了好几遍,叶克书方才半睁着眼睛,有气无力地说道:“松山,松山——”
随后,眼睛一闭,脑袋一垂,断了气,死掉了。
叶克书最后说出的话语虽然声音低沉,已经吐字不清了,但是离他最近的瓜尔佳图赖还是听了真真切切。
而且他一听见叶克书重复的“松山”二字,脑海中就浮现出了当时松山内外尸山血海的场景。
同时也就立刻明白了叶克书刚才断气之前所说的“陷阱”二字,是什么意思了。
一念及此,瓜尔佳图赖立刻放下叶克书,站了起来,往西张望了一眼,然后翻身上马奔向了后方。
图赖没有敢于直接下令鸣金收兵,而是赶回到了重炮阵地的后方,找到了在那里压阵督战的多罗郑郡王济尔哈朗。
他向郑郡王济尔哈朗禀明了情况,然后请郑郡王跟他一起,打马往威化岛上黄台吉落脚观战的地方奔去。
郑郡王济尔哈朗眼看镇江堡城头炮火一波接着一波非常的猛烈,而先前冲进去的那批镶蓝旗阿礼哈超哈,如同石沉大海一样没了消息,心中早就肉疼不已了。
等到瓜尔佳图赖向他报告说,艾席礼入城后已经落入了明军的城防陷阱,而且是叶克书拼死冲出来报的信,他当时就被这个消息震懵圈了。
他跟瓜尔佳图赖在政见立场上可能不尽一致,但是他对瓜尔佳图赖的品格却一直比较认同。
因此,郑郡王济尔哈朗听了瓜尔佳图赖的报告,他也不管什么压阵督战的职责了,立刻将压阵攻城的重担暂时交给了恭顺王孔有德,而他本人则跟着图赖一起快速去见黄台吉了。
“主子爷,镶黄旗固山额真叶克书冲入城中以后又拼死冲出,其人报称,城中乃是陷阱,有像松山城内那样的埋伏,他拼死冲出,请求皇上下旨撤出兵马,暂停进攻!”
“你说什么?!”
身在威化岛一处高地上观战的黄台吉,原本看见前方人马已经源源不断冲进城中,他的心情正高兴无比呢,却见济尔哈朗与瓜尔佳图赖两人不在前方督战,而是跑回来见他,本就有点不喜。
一开始他以为,这两个人跟之前怀顺王在轰塌了那段镇江堡东墙以后赶来见他的目的一样,就是为了报捷表功呢。
没成想赶到威化岛上来的瓜尔佳图赖和济尔哈朗,一见了他的面儿,居然向他报告了这样一个晴天霹雳一样的噩耗。
第八三八章 悻悻
面对这个噩耗,黄台吉一时间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愤怒地瞪着前来报信的瓜尔佳图赖吼道:
“叶克书呢!”
“回主子爷的话,固山额真叶克书给奴才报信过后,因为伤势过重,已经身亡了!”
“艾席礼呢?!镶蓝旗固山额真艾席礼呢?!”
“回主子爷的话,镶蓝旗固山额真艾席礼率先冲入城内,落入陷阱,已经凶多吉少了!”
“这,这怎么可能?前方分明已经破了城啊!”
“回主子爷的话,叶克书报信称,那段城墙后面有陷阱,一如当年的松山城——外面看似与他处无疑,内里却筑有工事布置大军,形制如同内瓮城!”
图赖这么一说,黄台吉的心里顿时就意识到自己中计了。
自己原以为那段新修的城墙,是镇江堡的薄弱之处,却没料到杨振也知道那是薄弱之处,已经在其后布置了后手,并且故意示敌以弱,引诱自己再次强攻。
可是意识到这一点后,黄台吉的心直往下坠,一时间血气上涌,心乱如麻,坐在马鞍山一阵摇晃,差点跌落马下。
好在他们身边护卫的巴牙喇眼疾手快,纷纷冲了上去搀扶,方才将他稳在马上。
“皇上,既然已知是计,既然城中已有大批埋伏,等我冲入,那么当务之急,就是鸣金收兵,就是撤回各旗冲城的阿礼哈超哈啊!请皇上立刻下旨收兵,暂停攻城!”
此时此刻,济尔哈朗也已经想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他见黄台吉也已经认识到了各旗马甲兵继续猛冲的危险,一时间也顾不得黄台吉的身体状况咋样了,立刻就上前请求黄台吉下旨暂停攻城。
而此时,在指挥重炮轰塌了镇江堡东墙的怀顺王耿仲明,不知何时已经跪在了地上,满脸尴尬地看着黄台吉,欲言又止,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那段新修的城墙背后有陷阱,这是他始料未及的。
但是他听了瓜尔佳图赖的那些说辞之后,却又突然认识到以传说中杨振的“奸狡”,是完全有可能做出这种事情的。
因为,如果是换做他耿仲明来守镇江堡,将心比心,他自己也一定会这么做。
但是天地良心,在听到瓜尔佳图赖带来的噩耗之前,他是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这一点啊!
怀顺王耿仲明跪在地上心里面像是翻江倒海一般,对于之前黄台吉给他的汉军第一巴图鲁的封号,他开始有点不敢接受了。
好在黄台吉只是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眼下并没有迁怒于他的意思,随后只是长叹了一声,说道:
“郑郡王说的有理,图赖,去传朕的口谕,鸣金收兵,暂停进攻吧!”
“奴才遵旨!”
有了黄台吉的口谕,瓜尔佳图赖立刻起了身,片刻也不敢停留,打马往前方攻城处冲去。
“怀顺王!”
“奴才在!”
“你回去接着指挥重炮阵地,一俟前方马甲兵与守城明军脱离接触,立刻用重炮继续轰城!狠狠轰城!”
黄台吉咬牙切齿地对耿仲明下达了命令。
而当黄台吉把话说到最后的时候,他那张猪肝色的脸上,已经是一片狰狞。
杨振的这个打法,令黄台吉频频犯错,简直有点无所适从了。
而且一想到这次有可能给自己带出来的三旗兵马造成的重大损失,黄台吉的心里面就如刀绞一般疼痛。
与此同时,他对杨振的恨意也就更加强烈了。
如果他的大军之中,还有足够数量的重炮,那么现在的他,已经完全不介意将面前的镇江堡城彻底轰成一片平地了。
不过可惜的是,不仅他现在的军中没有足够数量的重型火炮了,就是搜遍了现在整个大清国,他也征集不到足够在数日之内将镇江堡夷为平地的重炮了。
却说当日午时刚过,黄台吉隐隐觉得再次中计,于是就听从了济尔哈朗和瓜尔佳图赖的建议,果断下令鸣金收兵,把攻城的三旗马甲兵们撤回到了威化岛一带。
他下令各旗检点了此战的损失,拿到结果之后,简直气得差点昏死过去。
三旗之中镶蓝旗的阿礼哈超哈满蒙牛录减员最多,直接减员了一千三百二十一人。
镶黄旗的阿礼哈超哈满蒙牛录减员数量比镶蓝旗略少,直接减员一千一百七十六人。
正黄旗的阿礼哈超哈满蒙牛录,减员最少,但也直接减员了八百九十八人。
所谓的直接减员,指的是那些直接把小命丢在了江面上、城墙下以及城墙内的那些人。
也就是说,他们在黄台吉下旨鸣金收兵,全军撤出战斗之后,没能再撤回到威化岛的营地附近。
而这,还只是直接损失的。
至于人虽然撤了回来,但是受了伤的各旗阿礼哈超哈,那个数量还要远远超过阵亡以及失踪的了。
只是面对暴怒之中的黄台吉,负责三旗旗务以及后方营务的纳穆泰、拜音图以及篇古等人,不敢把总体上的伤亡数量直接禀报给黄台吉。
但是即便如此,第二次强攻直接损失了镶蓝、镶黄以及正黄旗下三千四百多个隶属各个满蒙牛录的马甲兵,仍然让黄台吉在闻报之后暴跳如雷。
当天下午,他执意不肯离开鸭江上的威化岛营地,执意在那里亲眼督战怀顺王耿仲明和恭顺王孔有德一起指挥重炮轰击镇江堡东墙。
然而,耿仲明、孔有德他们昨天夜里构筑的那些高矮不一冰墙,以及隐蔽在冰墙后面的重炮阵地,都是有固定朝向的。
他们炮击的方向以及弹着点,仍旧是在之前各门重炮所锚定的东墙那段位置附近。
虽然那段城墙处的缺口在持续不停的轰击之中向两边继续扩大了不少,南北之间估计得有三丈宽了。
可是黄台吉身边的任何人,都没有再向他提议继续派出各旗阿礼哈超哈,再次发起冲城。
也因此,从当日午时三刻清虏马队与守城将士脱离接触之后,来自威化岛西南角江面上的重炮轰城,就变成了一个纯粹的报复行为。
除了将那个已经形成的缺口再一次扩大一些,除了迫使杨振下令将部署在城头上的人马炮械转移到远离城墙缺口处之外,清虏不仅什么新的战果也没有获得,反倒是又一次蒙受了新的损失。
一方面,怀顺王他们奉旨发起的持续不停的重炮轰击,大大地浪费了许多他们本就已经有限的重炮弹药。
另一方面,没有了清虏大批马队云集冲城的压力之后,杨振亲自到镇江门瓮城自军的重炮阵地上面追回重炮反击。
经过一次又一次的调试,位于镇江门瓮城上的刘仲锦炮营终于找到了金海镇弹药厂出品的颗粒火药包与天佑助威大将军重炮的最佳搭配药量。
在目标位置相对固定,对射程要求精准的情况下,用药量略大一点,刘仲锦他们打出去的炮子就会越过清虏的炮阵,丝毫起不了作用。
然鹅一旦用药量稍微少了一点,刘仲锦他们打出去的炮子,就会击打在清虏炮阵在其右翼构筑的高矮不一的木寨冰墙上面,同样也发挥不了作用。
但是什么样的药量最合适,配合上重炮的射角,刚好可以将十来斤重的炮子投送到清虏的炮阵上,却是完全可以摸索计算的。
一上午的时候,城内外形势紧张,也没有谁有耐心去仔细摸索计算这个事情。
但是清虏攻城的马队丢下了大批死伤的马甲兵撤退离去之后,心中已经有了充分信心的镇江堡东城诸将们,面对清虏重新发起的炮击,就跟杨振一起,开始纷纷琢磨起着这个事情来了。
包括被调任到西城去指挥重炮的金玉奎,也被杨振传了命令,重新调回到了东城这边一起研究这个事情。
镇江门城头上一共有十门天佑助威大将军重炮,杨振作了分配,叫杨珅带人负责三门,叫金玉奎负责了三门,剩下的都交给了刘仲锦负责。
就是叫他们在原有颗粒火药用量的基础上,通过调整用药量与重炮射角的关系,来检验和校正天佑助威大将军的各种射击参数。
原本气氛紧张的攻守战场,一下子成了天佑助威大将军重炮使用经验交流研讨的试验场。
终于到了下午未时左右,经过反复的试验与对照检验,最先是刘仲锦指挥的一门炮,成功地命中了清虏炮阵左翼边缘的一架重炮炮车。
杨振从千里镜里,可以清楚地看到被击中的清虏重炮,其炮架被打得支离破碎,清虏炮手更是扑倒一片。
刘仲锦那边刚刚找到最佳的药量和射角,是金玉奎指挥的一门炮就同样命中了清虏炮阵里的另一个目标。
再然后,就是杨珅指挥的三门重炮中一个了,有点习惯了冲天炮打法的杨珅,指挥手下炮手,将重炮的射角抬高到了能够抬高的最大角度,然后减少了药量。
最后居然以高射角抛射的打法,成功让自己打出的炮子以十分明显的抛物线的轨迹从天而降,落到了清虏的炮阵之上。
刘仲锦、金玉奎以及杨珅三人,先后摸清了药量、射角与射程的大体关系之后,从未时开始,镇江门城头上的十门重炮,就以各自摸索出来的方式,不停地将十来斤的重炮炮子投送到了清虏的炮阵之上。
很快就打得清虏炮阵几度哑火几度调整部署,而且相继损失了多门重炮和一批炮手。
就这样,到了当日午后的未时三刻左右,终于意识到再打下去不仅徒劳无功而且徒增损失的黄台吉,在纳穆泰、拜音图以及篇古、刚林等大臣的劝说之下,悻悻地收回了成命,下令怀顺王停止炮击,撤回了重炮阵地。
不过到得此时,原本孔耿二人合营后凑起来的三十六门重炮,就只剩下二十七门仍能正常使用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