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8章 圣树和铃铛
让一头蜃妖守护桃源,对人类怎么会有同理心?只看桃源过去数百年遭遇,就知道汪铭直心态。
燕三郎也道:“这是最好不过。弥留同意了?”
“嗯,同意了。许是以为,我好歹能比汪铭直称职一点。”吴城主笑了笑,“我还要做些准备,过几天交接。”
“恭喜!”燕三郎的道贺倒是实心实意。以吴陵的本事当个潘涂沟的城主,大材小用了,这次对抗迷藏幽魂又很给力。弥留客观评估后,也就答应这个要求了。
千岁笑道:“做守护者还是有些实惠吧?”
“有。”此时吴城主也不讳言,“执任守护者期间,我可以长生不老,但不能踏出桃源一步;另外,修为和神通都可以得到强化,大致与山灵水泽相仿。”
燕三郎点头:“合理。”并且很有弥留特色。
这两个好处听着动人,其实也就是那么一回事。长生不老的前提是踞守桃源,这就不算打破人间的生死平衡。
至于修为强化,他现在算是明白汪铭直的幻术为何那么厉害了。不过人间的山灵水泽在自己的地盘上也很强大,有一方水土、愿力的加持。吴陵虽然是人类,在这里套用法则也没问题。
他忽然记起一事:“对了,鹤壁中的弥留入口还未关闭。汪铭直虽然用幻境将它遮起,难保有人偶然发现。”
“我会设法将它收取。”这也是守护者主要的职责所在。吴城主对少年道,“你回去歇息吧,我还有事。”
两人分道,千岁推着燕三郎返回住处,他费了好大力气才重新躺下。
千岁小心扶他躺平,看着他额上沁出来的虚汗冷笑道:“舒爽了么?”
“还好。”这回是活动太久了,他自知理亏,飞快转移话题,“得胜王要留下接任守护者,霍东进等人就会死心追随我们离开。”
的确,吴陵此举摆明要在桃源颐养天年,不甘平庸的追随者就只好跟着燕三郎一起出去。千岁顺手给他倒了杯水:“我看那里不少心高气傲之辈,又欺你年少,怕是不好管。”
她知道小三手下缺人才,但霍东进和金羽对待燕三郎的态度,可说不上有多恭敬,遑论他人。这些家伙跟在得胜王身边见惯了大阵仗,趟过了尸山血海,现在老主人却要他们跟随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少年?
肚子里没点小九九就怪了。
“敬畏不靠别人施舍。”燕三郎倒不担心这个,“我想的是,涂杏儿的玉葫芦哪里去了?”
“不过是个饰品。”千岁并不在意。
此时窗口跳进一团白影,十几个小碎步迈下来就跳上了燕三郎的床。
芊芊来了。
它照例跟少年蹭头撒娇,身上还粘着两根枯枝。
“嘴里含着什么?”燕三郎一伸掌,猫儿就把嘴里衔着的东西放到他掌心里。
是个杏子,比鸡蛋略小,黄澄澄、圆溜溜。燕三郎捏了捏,果皮发软还有淡淡香气,显是已经成熟。也难为芊芊了,小尖牙居然没把果皮咬破。
白猫放下杏子,一本正经冲着他喵呜几声,才跑去找千岁报到。
“给你的礼物。”阿修罗没好气道,“它从吴城主院子里的老杏树上偷摘的。拿来,我给你洗洗。”
看望病人都得带些礼物,这是人类的传统,春明城和盛邑都循此礼。芊芊在人间呆久了,早都看会,隔三岔五返屋之前也记得给燕三郎捎些小东西。
少年抬掌,猫儿就很自觉地凑过去了。
白天卧床养病,多亏猫儿就在手边解闷,否则这日子可真难熬。
……
转眼又是五天。
五天之内,汪铭直来了两次,每次待三个时辰给燕三郎答疑。
这一晚微风送爽,汪铭直又来了,和燕三郎寒喧两句就直奔主题:“画卷如何?”
“没动静。”燕三郎给他宽心,“我在画卷里待过,不展卷就没有出口,在里面捅破天都没用。”
“十五日之期到了,然后呢?”
“画中世界不在,留在画中的人也就无处可容身。”燕三郎早就想过这个问题,“你应该问过弥留了吧?”
“平时它不回答其他问题,但这个嘛——”只这一句话,燕三郎就听出他对弥留颇有怨言。
“——弥留说,如是人类或者其他生灵,会被虚无直接碾碎,一点残渣都留不下;至于没有心脏的苍吾使,应该会永远被困在虚无之中,无法返回人间和弥留。”
“等下。”千岁想起那块石碑,“她不是有碑文指引么?”
“虚无小如芥子,却也浩瀚如宇宙,只看你以什么角度观测。碑文只描述了特定的路径,像海神使这样被随意抛去虚无的,她都不知自身何在,又如何能够出来?”
已经过了九天。“那便还有六天。”此时连千岁都觉度日如年。
汪铭直绷着脸道:“还有三个时辰,今晚一并了结。”
燕三郎向弥留求问十个时辰,如今只剩三个时辰。
过去几天里,他问了无数问题,自觉收获满满,这时再沉吟片刻,问出的却是长久以来的悬疑:“敢问迷藏圣树和天衡的关系?”
他下意识捏了捏木铃铛。
海神使在画卷之战说过,早知天衡在他手里,幽魂何必花那么大力气,孜孜以求长生之道?
汪铭直很快替弥留开了口:“长久以来,弥留都派出苍吾使者,替天行道;可是迷藏之行最终令我们明白,苍吾使者才易成为动荡之源,它们都不应再行走人间。最好便是天道归于天道,弥留归于弥留,人间归于人间,互不干扰为妙。”
若无苍吾使介入,迷藏幽魂至今也仍傍附于圣树之上,不会附著人类,也不会入侵人间;三眼怪物参战,前卫王差点儿逃出生天。若他东山再起,说不定又改写卫国国运。
这两件事又牵连甚广,不知引发了多少后续影响。
像这样的例子,过往大概数不胜数。
因此燕三郎也认为弥留最后的考量很有意义,它不该插手人间。
第989章 燕三郎的第二个愿望
汪铭直接着又道:“可是迷藏灭世的力量到底触动人间,引发的天地失衡也仍需有人认真纠正。我们取折衷之法,将从迷藏国取回来的圣树树芯,制成了你脖子上这枚‘天衡’。”
“‘天衡’的效用,你已经知道了。我们将它投放人间,它的主人为了获取更强大的力量,自然就会接取任务、维护天衡。这便不需要弥留的强行干预,有助于因果圆满。”汪铭直轻声道,“这对弥留也有好处:自从苍吾使不再降临人间,弥留的法则崩坏速度也放慢许多。”
苍吾使游走人间造成的破坏,以及由此产生的深远影响,都要算在弥留的头上。它是法则汇生之地,也是因果聚合之地,直接对人间出手的结果就是自毁城墙,造成法则的进一步崩塌。
燕三郎紧皱的眉头一直没有松开。“我不明白,‘天衡’的第二任主人娄师亮为何自杀?”
这事儿没别人可问,都是百年前的旧账了,只能拿来问问时刻关照人间的弥留之地。燕三郎隐隐觉得,这其中藏有绝密。
“他从未亲口说出或者写出原因。”弥留之地却道,“我们并非无所不能,人类在脑海中想些什么,我们并不清楚。”
“没有线索?”燕三郎问,“娄师亮做过多少次天衡任务?”
“五十二次。”弥留之地的反应很快,“红色任务四次,橙色任务七次,黄色任务十一次……”
“他执掌‘天衡’多少年?”
“十五年。”又是毫无停顿的回答。
“十五年?五十二次?”燕三郎算了算,“这么少?”平均下来,娄师亮一年也就是做完三个任务。
千岁在一边道:“娄师亮忙于政务,经常通宵达旦。他五十岁以后,靖国逢天灾**不断,他就是王廷朝和府邸两头跑,鲜有机会走出国都。”
是了,那时千岁就陪在娄师亮身边,对他所作所为都看在眼里。燕三郎皱了皱眉,对于“陪”这个字忽然有些莫名的反感。
“你说,他是过于忙碌才无暇做天衡任务?”
“嗯哼。”千岁抱臂,眼里流露不满,“后期他就很少做任务了,有时整年都不做一个。我督促他,他只以政务繁忙没空外出为由。既如此,我让他解绑木铃铛,他也不肯!”她忿忿道,“娄师亮这人就记挂什么国泰民安,想着名垂千古。做天衡任务攒愿力攒功德这么具体的事儿,他反倒不干!”
燕三郎听出一点内幕来了:“也就是说,后期你很少理会他?”
“是呀。”千岁横眉,“话不投机半句多。他成天忙活,我就白天睡觉,夜里出去玩耍,反正那时我可以离他好远了。有时,我和他便是两三个月也说不了一句话。”
少年长长“哦”了一声:“那就好。”
“??”好什么?千岁一脸懵圈。
“没什么。”燕三郎飞快转走话题,“娄师亮完成的天衡任务不多,但其中有四个红色任务?”
“前期他还是挺积极的。”千岁吐槽得毫不客气,“后面干脆便不接任务了。有一年木铃铛闪了十几次呢,他一个任务都不做!”
燕三郎目光闪动:“只说没空?”
“是啊。有一回黄色任务还在他闲坐品茶时出现,他也拿这理由当借口,脸皮厚极!”千岁没好气道,“完成天衡任务,亦是天功,怎么就没空了?”
“你就不觉得奇怪?”
“娄师亮这人怪癖多得要命,你要是跟他在一起,必会觉得这都不算事儿!”话到这里,千岁看燕三郎忽然又拧起眉、沉下脸,显出不悦,不由得微愕,但紧接着就道,“不过等到他死我封印之后,我也觉得这段时日有些不对。”
“好了。”燕三郎转向汪铭直,“来说说我的第二个愿望吧。”
他们守护弥留有功,对方以第二个愿望作为奖励。
“请说。”
燕三郎早就想好了:“我要长生不老。”
千岁和汪铭直都是一呆,只听少年接着又道:“并且不能像守护者那样要遵规守矩。我希望长生的同时还能悠游四海,不受限制。”
守护者可以长生,代价就是必须待在指定区域不得离开,还要履行守护之职。
千岁戳了戳他的胳膊:“喂……”这小子今年还不到十七岁,正该是无脑肆意挥洒青春的时候,怎么就心心念念想要长生不老了?
“严重心伤会致减寿。”燕三郎点了点自己心口,“与海神使一战,我至少减寿五年,此时看不出来罢了。”
千岁默然。原来这小子都知道。
“再说人类强者,有史可查的最长寿命也不过一百七八十岁。”燕三郎目光炯炯,“太短。”相比其他智慧生灵,比如鬼王,再比如阿修罗,人类的寿命实在太短了。
就算他平平安安活到寿终正寝,他这一生对于千岁而言,大概只是短短一瞬吧?
而且……
他想起了千岁的大限。
燕三郎只问弥留:“能办到么?”
古往今来,多少英雄豪杰想要再活五百年?可惜,上天不许。
现在他有挟天恩求自保的机会了。
这一回,弥留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三人连烧两壶热水泡茶,千岁又嗑完了一整包甘草瓜子——
弥留才终于开声。
“你知道,我们从来不能直接替你完成心愿罢?”
有门儿,燕三郎一下振作起精神:“能指一条明路也行。”世上难事,最怕的往往不是前路艰难,而是连路都找不到啊。
“去天龙雪山的千红山庄,找千红夫人。”弥留给出了答案,“她嗜赌成性,无物不可押注。只要赌赢,你可以提出任何要求,包括延寿。她都会予以满足。”
燕三郎目光微闪:“她是什么?”
能有这种本事的,多半不是人。
“天人,和修罗道众生一样,寿命亘古。对于人类来说,几乎就等于无限了。”汪铭直代答,“那里是人间与天人道的界垒。”
第990章 逃了逃了
“又是因为迷藏灭世,所以那一处界垒也扩大了?”
“是的。但千红夫人的本尊力量强大,还是过不来。”这种秘辛也只有弥留才知,“她放进人间的,只是分身。但分身也有寿命,可为你所用。”
燕三郎没有被这喜讯冲昏头脑,只是更加冷静:“拿什么跟她对赌?”
“你最珍贵之物。”弥留答道,“她自有办法找出,不用想蒙混过关。”
它罕见地给出一个建议:“你最好做足准备再去。”
燕三郎点头。
再接下来的问题,就是天文地理历史无所不问了,甚至修行上的许多疑问,燕三郎也一并托出。
十个时辰的时间听起来很多,其实他的问题也近乎无穷无尽,毕竟这些天倒床也是无事可做,除了调息之外都用来琢磨问题了。
一句话概括,就是燕三郎直到最后一刻都觉得意犹未尽!
时辰到,汪铭直立刻站起,一息也不想多待。他早就说得口干舌燥,端起桌上的茶水一饮而尽:“行了,我们两清了。”
说罢,他看了千岁一眼,推门出去了。
那眼神淡漠中还有些怨懑。
千岁“切”了一声:“出了桃源,后会无期最好。”
她心知肚明,汪铭直还为她打碎沙漏下杯之事耿耿于怀。
她凑近燕时初:“问了十个时辰,心满意足了?”这小子的提问跟连珠似地,看得出早有预谋,有些连弥留都答不上来。
“尚可。”弥留的回答也是干货满满,少年轻叹一声,“早知如此,我该要求二十个时辰的。”
“你莫不是以为弥留之地不会讲价?”千岁好笑,一边伸手去解他衣襟,“让我检查下。”
她的动作永远这么猴急,仿佛不是解衣服而是拆礼物,再配上无限期盼的眼神,就好像要把他囫囵吞下肚——燕三郎费好大劲儿,才能忍住不去拨开她的手。
千岁笑眯眯地扒拉开他的上衣,在他肌理分明的胸膛上轻戳几下:“不错,再有几天可以下地慢走,但还是不能提动重物。”毕竟伤在胸上,他的腿骨还完好无损。
她就喜欢看这小子脸上的不自在,好玩!
“六天。”少年每次都要刻意忽略她指尖的微凉,那总能引起他心底奇怪的颤栗。
六天后,他就要离开桃源。
“那么这味聚气丹就该加量了。”千岁替他换药,动作麻利,“接下来几天可能有些儿痒。”
他气血充足、真力充沛、筋骨强健,所以恢复得特别快。哎,年轻的身体真是好啊。
燕三郎知道,她说“有些”的意思就是“特别”。伤口痊愈过程中,难免会有痒意。她用的药重,这种感觉也同样会加重。
换了别人,大概疯狂地想伸手挠个痛快,但他眼都不眨:“好。”
她用木板重新替他固定,指尖蘸的一点药物,直接抹在他胸肌上,还不忘来回抚了两把。
手感挺好的呀。
“喂,你说——”她拖长了声音,纤指顺便在他左腰画了两个圈,并且满意地觉出他肌肉突然绷紧。
燕三郎赶紧打断她:“风很凉。”
言下之意,别让他着凉了。这毕竟还是个病人,千岁悻悻替他合上衣襟,拖过薄被盖好。臭小子其实说得没错,这几天入秋,气温骤降,尤其太阳下山以后山风四起,一阵凉过一阵。
又是一年秋来到,日子过得好快。
这时,院外有人轻轻叩门,侍女来送夜宵了。
燕三郎自返回城主府当日起就服用辟谷丹,除了几枚树莓之外不进鲜食,连水也少喝。丹方经贺小鸢改进,药力温和、营养全面,可补气血、增给养,甚至味道还带着甘甜。这丹药就很适合卧床不起的病人服用,免去如厕之苦。
所以夜宵都是供应千岁的。这是她在春明城和盛邑养成的习惯,轻易不能改。
侍女提着个食盒站在院子外头,红衣女郎刚要喊她进门,灵敏的听觉忽然逮到一点动静:
西南百丈外,同在城主府里,有人大呼:“俘虏跑了,快拦下!”
“拦住他,他往东边去了!”
俘虏?眼下城主府的俘虏只有一个:迷藏幽魂。
千岁皱眉,对侍女说了声:“不吃了,拿回去。”而后把门一关,快速折返屋内。
那呼声由远及近,甚至杂乱的脚步声也传了过来,显然追缉逃犯的侍卫不止一两个。
燕三郎闻声睁开了眼:“幽魂跑了?”
“吴陵和他手下成天吹牛,以为自己牛气哄哄。”千岁嗤之以鼻,“结果连个俘虏都看不牢!”
“那天问话之后,俘虏就被转移去阁楼了。”可关键是,“他能挣开定魂针么?”
这宝贝固定神魂牢靠得很,他们试过多回,没出过岔子。
“不好说,谁知道他的天赋是什么。”千岁皱眉,这些迷藏幽魂的天赋稀奇古怪,有些简直匪夷所思,不能用人间的常理去推断,“他替海神使挡去天罗网,我们才逮住他。他从未施展过自己的天赋。”
就这样过了几十息,外头的脚步声反倒是越来越多了。千岁甚至听见七八人从院子旁边跑过的动静。
再听呼喝,竟然是往这里来了,因为有侍卫大叫:“西厢院,他去了西厢院!”
西厢院离这儿就不远了,巨鹰养在那处,燕三郎前几天还走过去。
千岁嘀咕一句:“没用的东西!”
燕三郎目光微动:“今天府中都有谁在?”
“没了,吴城主找那些老部下吃酒去了。”千岁目光飘向窗外,“散伙在即,好像只有一个霍东进在府职守。”
以后就要各分东西,得胜王和老伙计们相聚的时间不多了。
“霍东进不以修为见长,以府中力量,恐怕抓不到逃犯。”燕三郎抬手往窗外一指,“去吧。”
“你怎么办?”千岁目光游移,心是早飞到外边儿了。这几个晚上哪儿都不能去,她在城主府早就呆腻。
“你快去快回便好。”燕三郎正色道,“这人性命要紧。”
第991章 有老鼠溜进来了
鸿武宝印动用幽魂俘虏的皮囊采血盖印,未来几天内,这人要是不幸死在哪个旮旯里,卷中世界就会长存,海神使这个威胁就变成恒久远了。
最后几天了,燕三郎可不希望这节骨眼儿上什么出岔子。
“嗯,我去也。”红影一闪,千岁就没了影子,只这一句话还袅袅未散。
“扶我……”燕三郎话到一半,阿修罗就跃窗而出了。他面对空气,还是坚持把最后两字说完,“……坐起。”
屋内一时安静下来,只有屋外喧闹不息,但也越来越远了。
撑坐起身这么一个简单动作,因为牵扯到胸大肌,少年到现在都办不到。
不过有个大白团子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下跳到床上,先在燕三郎颈窝滚了两下以示撒娇,然后趴下身子,一点一点往他颈后方拱去,
“芊芊乖,再加把劲儿。”燕三郎给它打气。
芊芊也是体重破两位数的大猫了,这几年又在修行,虽然很不勤快,但力量比寻常猫儿要大得多,这时就慢慢拱去燕三郎后背,将他顶了起来。
燕三郎顺势起身,忍着疼痛往后靠坐,而后抚了抚毛茸茸的猫脑袋:“乖,还是你靠得住。”
得了男主人夸奖,白猫本想再讨几个巧,却突然转头冲着屋门,嘴里嘶嘶两声。
有人来了。
燕三郎也听见了脚步声,轻而急促。
门缝里扎进一把刀,将木闩一下斩断。紧接着,房门哐啷一声被踢开,有个女子大步走入。
“是你?”燕三郎藉着桌上灯光看清她面庞,面露惊色,“你做什么?”
这女子身材细长,粗布衣裳,正是这几天来都给千岁端夜宵的侍女!
方才幽魂俘虏逃跑,千岁给了她一个闭门羹吃,哪料到现在她欺入暗室、不请自来。
“燕时初,你也有今日!”这女子却一声冷笑,闪身站到床前,“画卷何在?”
画卷?
“你是?”燕三郎微怔,但随即恍然,“漏网之鱼?”
看她眼里快要淌出来的恨意,燕三郎再愚钝也猜出她的身份了:
迷藏幽魂。
他不禁苦笑:“你们到底有多少人进了桃源,能不能一起来?别分批了。”
女子眉头一皱,长剑落下。
她也不废话,先卸掉这小子一条胳膊再说。
不过剑光方起,一道白影就照她小腹扑到,速度奇快。
“别!”燕三郎一声疾喝,声音里充满焦急。
芊芊心急护主,扑上去了。
女子剑锋一转,就往白猫身上劈落。
不过猫儿展现出与平时截然不同的灵敏,一个拧身避开,反扑她脖颈。
女子挥手挡开,但臂上也被抓出几道长长的血痕,深可见骨。
猫妖的爪子锋利,不下于刀剑了。
“慢着,慢着!”燕三郎赶紧道,“你伤着我或者芊芊,都拿不到画卷了。再说你放海神使出来,于你有害不利!你跟她又不是一伙儿的!”
女子本来又要朝他挥剑,闻言手上一顿:“什么?”
“玉葫芦。”燕三郎思绪动得飞快,“那晚潜入有福客栈拿走玉葫芦的不是海神使的人,而是你。”
那个幽魂俘虏否认己方拿过玉葫芦,但这玩意儿又当真不见了,可见还是被人拣走。若是眼前女子所为,那就说明她跟海神使并非一路人。
“你是谁的手下,庄南甲?”他紧接着道,“庄南甲可没让你放出海神使,对吧?”
“呵。”女子冷笑,“你知道什么?”
“庄南甲和海神使势同水火,如今海神使拿到苍吾使的躯壳,要灭了他可易如反掌。”燕三郎的话一气呵成,“除非你早有向海神使投诚之意。对了,怎么称呼你?”
这一下转折太大,女子听他分析利害,原本正在犹疑,听到最后一句,顺口回道:“荆。废话少说,画卷在哪?”
这是二度发问了。她脾气不好,燕三郎若是再敢推诿,她就要把他四肢都砍下来。
“原来是荆信察。”燕三郎延用他们在迷藏国的称呼,“画卷在八宝架底下的罐子里。”
荆信察一愣,转头看去,果然那里立着一个二尺高的大罐,里面装着四五个卷轴,看起来只是装饰之用。
那么重要的东西,他不放在储物戒里?
她到现在还没斩下这家伙的脑袋,只不过是怕他把画卷放在红衣女郎那里了,她好劫个人质来要挟。
哪知他指认,画卷就在这屋子里?
屋子很大,八宝架离床边有一丈远,她贸然离开,恐这厮还有后手。所以她望了白猫一眼:“让它叼过来。”
燕三郎只得转头对芊芊吩咐一句。
猫儿通人性,看看他再看看荆信察,果然一溜烟儿下了床,奔去八宝架,从落地的瓷花大罐子里面叼出一个卷轴。
燕三郎指点:“不是这个。”
芊芊放下,再换一个叼起。
“也不是这个。”
荆信察盯着猫儿瞧,不耐烦了:“快点。”不知怎地,她心里发毛,总觉得有大不妥。
芊芊叼起了第三个卷轴,燕三郎终于道:“对了。”
于是猫儿叼着卷轴一头,小跑回来了。
荆信察正要伸手去取,后背突然一凉,寒毛直竖!
有物逼近!她心头突生警兆,想也不想,挥剑劈向燕三郎脖子,自己却往前大踏一步。这样攻敌之必救,也能给自己争取一点时间。
只听“叮”地一声,长剑被荡开,反震之力大到令她手掌发麻。并且佩在腰间的护身法器突然爆开,紧接着脖子就被人一把捏住!
她待要挣扎,身后飞出一截骨链,给她牢牢捆了两圈,气都险些喘不过来。
“果然有老鼠溜进来了。”有个女声悠悠响起。
荆信察听见此言,一颗心瞬间跌进谷底。
千岁回来了。
她侧首望向燕三郎:“还好么?”
“毫发未伤。”他掌心里还扣了东西,见千岁赶回来,不动声色松了口气。
千岁将俘虏拖过来看了两眼,啧啧有声:“果然是你。你还真有耐心,憋足了九天才下手哇。”
第992章 庄南甲在哪?
从燕三郎回府治伤第一个晚上,这侍女就来给她送点心了,直拖到今晚才下手,也算是耐性十足。
“阁楼里的俘虏,是你放出来的吧?”
这幽魂特地挑了今晚,吴城主等人都不在府,阁楼里的俘虏或许又能将千岁引开,她才好对燕三郎下手。
既如此,千岁和燕三郎干脆就顺水推舟,给她一个机会。
荆信察不答反问:“你怎知我会来?”眼前这分明就是个陷阱,白猫去八宝架下取画卷,就是要引她背对着窗口,好让红衣女郎偷溜进来。
可她想不通,自己的存在隐秘已极,遑论行动了。她都没跟第二人商量过,燕时初怎知她会来动手?
细思极恐。
“我不知道。”燕三郎很是诚恳,“我只晓得千岁还没倒霉到头,顺势而为罢了。”
荆信察一脸懵圈,不知所云;红衣女郎翻了个白眼,好气哦。
这厮的逻辑是这样的,福生子引发的噩运反噬还没结束,但在过去的几天里,除了鹤壁和画卷之战的确踩了大坑,其余时候千岁也只倒小霉,不伤筋也不动骨——这几天实在太平,她又安安分分缩在城主府,大概命运都找不到机会真正刁难她——但该倒的霉、该历的劫还是免不了,为了补足“噩运”的大剂量,最后这几天她应该会倒大霉。
少年想来想去,现在桃源里面四平八稳,对阿修罗应该没什么致命威胁了,反而她最大的软肋在此,就是燕三郎。
他身受重伤,连自己坐起都办不到。而他和阿修罗之间又有奇特的共生关系,他出了事,也就相当于千岁倒了大霉。
所以,这次的大麻烦十有七八要连带着落在他身上。可他现在动弹不得,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地,轻易能出什么事?
这就好推算了,有什么人或者东西非置燕三郎于死地不可呢?
结合不翼而飞的玉葫芦,答案简直呼之欲出。
可是燕三郎也明白,该来的最后还是会来。在盛邑与司文睿的交手惊心动魄,他有一样心得:千万别跟福生子引发的噩运反噬对着干,尤其不要幻想能够阻止它的发生。
顺势而为,才有可能化危为安。
千岁还守在院子里的话,对方是绝不会出手的。
只有让荆信察亲眼看见她奔出去追逐阁楼里的幽魂俘虏,她才能放心大胆进来杀人抢画!
这是引狼入室。
狼,果然来了。
千岁没好气道:“庄南甲在哪?”
荆信察不语。
她既然不是海神使一伙儿,燕三郎和千岁就能基本笃定,这是庄南甲手下了。迷藏的圣树毁灭之后,活下来的信察和神使加起来也只有二十多个,人数越少越团结,再分裂成更多派别的可能性很小。
“敬酒不吃。”千岁笑了笑,骨链上突然燃起红色火焰。
荆信察忍不住痛呼出声。
无论红莲业火烧到谁身上,都会疼得要命。不过千岁拿捏了分寸,否则他整个人都付之一炬了。
远处好像也有人大叫,但千岁听不真切。
燕三郎换了个问题:“你怎么进来的?”
“我在映日峰已经等了半年!”荆信察吃痛不过,还是开口了,“不得门而入,直到这次雷暴。”
“你知道海神使会来?”业火稍减。
“知道。”荆信察忍痛道,“我们给了她情报和线索,她一定会来。”
“为什么?”千岁最好奇这一点,“她和庄南甲是死对头,就算上岸以后不火拼,庄南甲为何还要反帮她?”
“我们都要探索,于世长存之道。”荆信察的话里透出无奈,“夺下苍吾使者的躯壳,是我们能找到的最好办法。两位大人虽有不睦,但海大人手里握有更多魂石,成功的可能更大。为今后计,我们必须合作。”
燕三郎问:“庄南甲在不在桃源之中?”
荆信察飞快摇头。
“回答出声。”
荆信察只得道:“不在。”
“他在哪里?”燕三郎收拾了海神使,心腹大患就还剩一个庄南甲了。
“我不知道。”荆信察大声道,“我半年前就离开龙大人了!他不必向我们交代去向。”
千岁顺势问道:“你们最后一次见面的位置?”
荆信察抿着嘴。
阿修罗打了个响指,骨链上的业火突然熊熊燃烧。
荆信察“啊”地一声痛呼,又煎熬了几息才招供:“同集城,龙牙山脚下的同集城!龙大人在那里住了半个月左右。”
千岁停手时,荆信察已经是汗如雨下。
就在此时,院门砰砰响了两声,有人疾声呼唤:“千岁小姐?”
燕三郎和千岁都听出,来者是金羽。看来这厮从酒局提早回来了,正好赶上这一摊子麻烦。
“进来。”
金羽行色匆匆,还未踏入中院就道:“逮回来的俘虏突然大叫。我把他嘴堵上了。但方才他瘫在地上,又吐了好几口血,血落地上就开始自燃。”他这才觉得不对,“府中侍卫去扶,结果烧伤了手掌,如今没人敢碰他。”
金羽擅潜匿、暗杀、侦测之术,却是诸多邪门歪道的门外汉。想起这里藏着一尊阿修罗,他就赶紧过来搬救兵。
“鲜血自燃?”千岁听得眉头一皱。这的确不寻常,她回身望了望燕三郎。
少年只道:“去吧。”
鸿武宝印持续生效期间,那幽魂可万万不能死。
千岁指着燕三郎对金羽道:“看好他。”
又指了指被骨链五花大绑的荆信察:“也看好他。”
金羽点头,她人就不见了。
金羽艳羡地叹了口气:“你运气可是真好!”有美艳又强大的阿修罗长相陪伴,这是多少男人梦寐以求?“这几天身体如何?”
“恢复良好。”燕三郎知道他关心自己何时离开桃源,“再有几天就能出发。”
“去卫国?”
“恐怕要先走一趟宣国或者龙牙山。”少年问他,“你可有要务待办?”
“没。”金羽呵呵一笑,“该断的关系都断干净了。只有几个好友,也不在梁国。”
第993章 功败垂成
“家人呢?”对自己的追随者,燕三郎该有起码的了解。
“早没了。”金羽走去桌边,找出干净的杯子给自己倒了杯茶水,“我曾经收钱去斩王爷脑袋,失手了。结果他没把我的手剁下来,反而把我留在身边,又送我好几本秘术。”
得胜王于他有提携之恩。燕三郎明白了,难怪他忠心耿耿遵吴陵指令行事,从不忤逆。
“我还以为,你会留在这里陪伴得胜王。”少年故意说道。事实上,金羽对离开桃源的渴望早就溢于言表。
“我不喜欢这里,但可陪王爷留下。”金羽抿了一口茶水,他在工作时不喝酒,“王爷单独找过我,让我跟你离开。原话是‘桃源是养老埋骨之地,你还年轻,该出去找女人生孩子过日子’。所以——”
他晃了晃杯子:“——卫都的女人真的很漂亮么?”
“是啊,盛邑多美女。”
“比起你的阿修罗如何?”
燕三郎闭上了嘴。这种送命题,他是不会作答的。
金羽笑了,目光转到荆信察身上:“这侍女怎么得罪你了?”要被五花大绑。
“她不是城主府侍女。”燕三郎看着荆信察,总觉得哪里不对,“是迷藏幽魂。”
金羽动容:“漏网之鱼?”
“来自迷藏幽魂的另一个势力。”庄南甲和海神使的纠葛,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燕三郎只能含糊其辞,“想抢走画卷。”
画卷里有什么,金羽作为参与者当然心知肚明。他正要说话,外头刮进一阵狂风,“呼啦”一声把案头整摞白纸掀得纷纷扬扬,四处零落。
架上的小花瓶里插着一大捧墨菊,花朵硕大张扬,是千岁昨天亲手摘回。
风大瓶小,一吹就倒。
金羽手明手快,一个闪身跃到架边扶住瓶子,但墨菊已经掉了两支在地。
“怪哉,哪来这么大风?”金羽嘀咕一句,走去关窗。
窗在床对面,他走去窗边,离床就远了。
金羽转身,荆信察就动了。
她一直老老实实坐在床边角落,又被骨链所缚,先前还受过千岁的业火之刑,谁也没料到她还能有反抗之力。
毕竟,业火对神魂的伤害最大。
就在这时,她体表泛出一层蓝光,而后一个人就变成了两个。
伏在床尾的白猫目睹这一幕,惊得毛都炸开。
荆信察的确变成了两个,一个还坐在原地挨捆,身上缠着骨链。可是另一个却从她身旁站起,一个箭步飞扑燕三郎!
她赤手空拳,但动作灵活,五指箕张,就去扼他咽喉!
最关键的是,她可不受骨链束缚。
燕三郎瞳孔骤然一缩!
白影从旁扑出,芊芊心急护主。
但荆信察先前被它突袭过一回,早有准备,这时一拳挥出,很干脆就将它打飞出去!
时间宝贵,她可没空再给白猫补上一击,只是伸手如闪电,去抓燕三郎。
只要把这小子抓进手里,她就能立刻掌握局势。
此时金羽还站在窗边,闻声刚刚回头,面现惊容,救援是万万来不及了。
刹那间,荆信察就逼近燕三郎,用力摁住了他的咽喉!
“糟!”金羽一个箭步冲来,心里叫苦不迭。这怎么就死蛇翻身了?
可是荆信察抓了个空。
她指尖明明都快触到少年脖颈,他一个后仰,突然就沉了下去。
像人咕嘟一下沉进了水底。
荆信察几乎是擦着他的面门,然后抓了个空!
功败垂成。
燕三郎不见了。
“啊——!”她气得一声大叫。
此时金羽扑到。
他身手灵敏如狐,只这么一眨眼功夫就已经迫近。
荆信察忽然抓起地上另一个自己,就往门边疾奔。抓燕三郎作王牌的计划落空,她立刻转了念头,先逃出这里再说。
金羽可不会跟她客气,一只精钢飞爪探出,直接勾住她肩膀往回拽。
这飞爪平日用于攀墙走壁,此时就是抓人的工具。
这还是他顾虑其迷藏幽魂身份,未知燕三郎是否需要留活口审讯,否则就是一匕飞刺颅后了。
按理说,荆信察就该生生被拽回来,然而并不。
她居然使出全身力量往前直冲。
冲得越快越狠,那精钢爪越是扯开皮肉,嵌入骨头!
可荆信察的力量居然大过虎狼,金羽都被她带得往前一步。趁此机会,她一个急刹,将钢爪生生从伤口扯飞,自己仍然扑向门口!
金羽这辈子也不知执行过多少次暗杀任务,像她这么不怕痛又疯狂的对象还是头一次见。
“轰”一声巨响,墙被撞出个大洞。
荆信察来不及走门,干脆撞墙而出,发力往山林方向冲去。
早一步逃进山里,她才算安全。
金羽在后头大喝:“拦住她!”
不远处即有个红影闪出,飞快往这里冲来。
方才动静太大,千岁也听见了。
荆信察眼角余光瞥见,暗叫一声不好。要是落进这女魔头手里,自己的下场必定生不如死。
不过千岁刚刚落足一根树枝,正要借力往前跃起,却闻“咔嚓”一声——
树枝断了。
那是一碰就断啊,她甚至还没来得及借力!
阿修罗身形顿时一沉。
她顺势扣住树干。
而后,树干也倒了。
等她第三次跃开时,荆信察也已经奔出去十余丈远,前方就是城主府的外围高墙了。
只要跳出墙去,外边儿就是鳞次栉比的房屋和盘头接尾的街巷,她只要穿堂弄巷,百来人都未必能抓到她!
荆信察速度快极,趁着追兵都被自己甩在后头,她一个飞跃就跳过了墙头。
而后,就轻轻巧巧地……
落进了水里。
扑通,好大一声。
水花四溅。
她居然掉在了池塘里?
城主府有两个池塘,一个在北边,一个在南边小轩旁,两个水都挺深、鱼都挺多。
但她分明往西奔走,怎么会掉进池子里!
荆信察这一落水,搅烂了半塘残荷,惊起了几尾游鱼。
她有点懵,但池水的冰凉马上将她唤回神来。水深一丈,够不着底儿,她只能游向岸边。
就这么一耽误的功夫,金羽赶到,不费多大力气就把匕首架到她脖子上。
第994章 他在哪?
府里的侍卫终于赶到,将他们团团围在中间。眼里都是惊讶:
两个入侵者长得一模一样,双胞胎?
紧接着这里的景色突然变了,高墙变成了假山、平地变成了池塘。
荆信察举目四顾,发现自己其实被金羽拖上了南边的小轩里。
幻境。
原来她方才一直都往南奔走,不自知而已。
千岁站在假山上,看见汪铭直负手立于门外,悠哉游哉。
方才便是他出手布置幻境,骗过了荆信察的眼睛。
金羽一手刀打在被捆绑的荆信察后颈上。他战斗经验丰富,知道这么一来,多数术法都能解掉,大概分身术也不例外。
他的力道能把一头牛都劈晕,可荆信察身子一颤,神志依旧清醒。
此刻千岁就站在假山顶上,居高临下看清场内,但离众人远远地:“打她无用,她把伤害转移了!”
转移?众人听得一愣。受到的伤害还可以转移?
转移去哪了?
千岁不敢靠近,这等关键时刻,可别让缠身的噩运对着前方众人使出什么幺蛾子。她指着被捆的荆信察:“搜她身上,找一枚蓝色宝石!当然,要是有两枚三枚,那就更好了。”
这人被捆得动弹不得,金羽亲自上手,搜遍全身也没找见什么蓝色宝石。
没有?
不过众人也借机看清,荆信察身上并没有伤痕。
没有灼伤,没有刀口,也没有精钢飞爪留下的痕迹。
她身上完好如初。
金羽只思索了一秒,就去掰荆信察的嘴。
荆信察紧咬牙关,喉间突然吞咽。可金羽眼明手快,一把卡住她咽喉,不让她吞东西下去,而后把她下巴卸脱臼了,这才伸手进嘴。
很快,他就掏出一枚蚕豆大小的宝石,形状不规则,闪着淡淡蓝光。
“这就是魂石?”经过迷藏幽魂之祸,金羽也知道魂石,这还是头一次亲拿到手。
“嗯。”魂石到他手里,而荆信察还是两个。千岁眯了眯眼,不知从哪里抓出飞镖,一抖手打了出去。
飞镖在夜色中划出一抹微光,而后精准地扎在荆信察胳膊上。
她闷哼一声。
千岁也适时道:“看她手臂。”
金羽扯开荆信察的袖子一看:“流血了。”
飞镖扎出的伤口很深,血流如注。
先前精钢飞爪怎么抓都没事儿,红痕都没留一道,现在她被千岁一记飞镖就打伤了?金羽不由得看向手里的魂石。
“魂石的作用是转移伤害。”千岁飞快道,“分身才是她自己的天赋。”
话音刚落,场中的荆信察分身消失,只剩下本尊还被骨链捆绑,萎在地上。
“转移伤害?”金羽抓着魂石,另一手拍了拍荆信察的肩膀,“行,就你了。是不是我割自己一刀,她就会受伤?”
“对。关起来,别让她太舒服了!”千岁冷冷道,“待我回来处理!”
说罢,从假山上一跃而下,往自己的住处而去。
荆信察被擒,她心急火燎找燕三郎去了。
她才翻去墙后,池塘方向忽然传来几声惊呼,还有人大吼:“阻止……”
话没能说完,一声爆响打断了它。
千岁只觉天色骤明,城主府的大半夜亮得像艳阳天的大中午。她身后的砖墙“轰”一声被冲击波敲出了蛛网般的裂缝。
“糟了。”千岁喃喃一声,跳回小轩。
人躺了一地,横七竖八,多半都七窍流血。只有金羽立在原地,满面惊骇。
不难看出,爆炸中心是荆信察。现场只有她死无全尸,零件被炸得到处都是。
汪铭直也走了过来,面有余悸。幸好他方才站在墙后,否则……
“离池子最远那两个侍卫还活着。”千岁恨恨跺了跺脚,“真该死,居然选择了自爆!”定魂针只有一枚,现今扎在阁楼里的俘虏身上,就用不到荆信察这里。
这家伙也真烈性,自知抢夺画卷无望、杀燕三郎无望、逃走无望,干脆就选择了自爆,临死也拖了好几个垫背的呢。
她一脸懊恼,转身就走,留下金羽收拾残局。
今晚月明星稀,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燕时初!”
他们的小院里没人。
白影从外头蹿进来,一瘸一拐地,在她脚下团团乱转。
“小三呢?”千岁急问芊芊,“他人在哪?”
芊芊喵喵直叫,声音里也透着惶急。
“沉下去了?”千岁听懂了,一手拎起白猫,展开身法四处巡游起来。
旁人受了这等重伤,第九天还连喘气都难哩,燕时初却要自力更生逃命。不过千岁知道他心志像铁打,身体也像铁打,应该不会被区区这点儿麻烦摁倒。
应该……吧?
可她还是忧心忡忡。
侍卫和下人都冲去南边了,这里就静悄悄地,只有风吹树摇的声音。
那家伙到底潜去哪里了!
千岁才掠过回廊,就见斑驳的树影里倚着一人,轻轻唤她:
“千岁。”
他站的地方隐蔽,不仔细观察根本瞧不见树影里有人。
她前冲的脚步戛然而止,一个轻盈转身就停在他身边。
燕三郎倚着老榕的树干,脸色苍白,灰头土脸,却冲她向微微一笑。
阿修罗不自觉捂着胸口,长长透出一口气,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
她走近燕三郎,后者不等她开口就道:“我没事。”
“谁关心你没事?”千岁没好气道,“我只在意你没死!”
少年笑了笑,坦然接受了她的关心。
“我听见爆炸声,就往那里走了。”
她上下打量他:“荆信察要抓你,你动用地遁牌了?”
虽未亲见,但她可以想象屋里那几秒的惊心动魄。
真该死,她要是留下就好了!
“别无他法。”方才荆信察分身那一抓着实出乎他意料。明明已是煮熟的鸭子,突然就变成了会吃人的秃鹫,“幸好芊芊帮我挡了一下。”
芊芊虽没能挡下荆信察分身的攻击,但它为燕三郎争取到了一点点时间。
就这么一刹那的拖延,燕三郎抓出地遁牌,直接潜入了地底。
白猫绕着燕三郎转了一圈,叫唤的声音沙哑又微弱。
第995章 还有三天
千岁还觉惊魂未定:“不幸中的万幸:你睡的是炕床而非木床。否则便遁不下去了。”
地遁牌能让主人遁地而非遁木。
方才她去看幽魂俘虏,才查出一点端倪,忽觉心惊肉跳。
燕小三出事了!
她与木铃铛主人自有感应,紧接着就冲了回来,恰好赶上对荆信察的大围堵。
幸好、幸好福生子的噩运反噬并不由他直接承受,死局当中还有一线生机。千岁皱眉,方才感应燕三郎危机降临,她一颗心都揪得厉害,那滋味太不好受。
幸甚,他活得好好儿的。
那么……她、她也安全了,不必再被封印。
“还走得动么?”她放开猫儿,扶起燕三郎。
“勉强。”他也不托大,几乎把全身重量都给她。地遁牌能让他入地如入水,如同游鱼,可一直不动也就沉下去了。他还得上浮,那么就要奋力划动双臂……
总之,他还是牵扯了伤口。
千岁顺手从他头发里扯出一小块灰屑:“这是哪来的?”
“炕里的陈年老灰。”燕三郎苦笑,“好在天不算冷,炕没启用,不然……”
千岁看他半边脸都黑了,噗哧一声笑了。
臭小子总是一副少年老成、胜券在握的模样,她好久没看见他这样狼狈。
白猫在两人身边亦步亦趋,罕见地没有叫唤,燕三郎看它走路姿势有异:“芊芊受伤了。”
荆信察方才那一拨含怒击出,下手很重。
“我知道。”千岁扶燕三郎回屋,帮他褪掉沾满黑灰的外衣,又打水给他洗净了头颈和双手,这才助他爬床躺好。
这期间,她已经将南边小轩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她已然无望,活着还要受你拷问,不如自尽。”燕三郎并不意外,但同样有些可惜,“庄南甲的线索,又断了。”
千岁检查完他的伤势,轻吁一口气:“还好,伤口没挣开。”要是心肺伤口重新破裂,那才叫作麻烦。
当下她把猫儿抱上桌,也仔细检查。
“有内伤。脏腑受了些震荡。”猫儿疼得叫唤,但还是老老实实四脚朝天任她施为,“捂,芊芊也断了一根肋骨,但没有大碍。接上以后养半个月就好了。”
她捧着猫儿脑袋,一本正经夸了句:“干得好!”
芊芊难得被她夸奖,一双眼睛晶亮晶亮地。
若没有芊芊舍身去扑,燕小三这会儿或许落在荆信察手里,他们就有大麻烦了。“你可比金羽靠谱多了。”
她离开之前明明嘱托金羽,要顾好燕三郎、看好俘虏。
结果呢?
结果这厮两样都没办到!
芊芊吃力地喵了一声,以示赞同。
话音刚落,有人轻轻叩门。
笃笃。
千岁没好气道:“进来。”
来人正是金羽。他脸色有些尴尬,想是听见了她的抱怨,这时就轻咳一声:“那女人身上东西不多,都在这里了。”说罢,拿出一个小袋放在桌上。
千岁提袋一倒,里面都是零碎物件,最显眼的就是那枚细小的魂石。
她拿起来对着光照了两下:“好东西。方才就是这枚魂石保你不死不伤。就是不知这效果能持续多久。”
金羽站在爆炸中心却毫发无伤,全赖他抓着魂石随手一拍,把伤害转嫁给荆信察。
倒霉的幽魂自爆了神魂,躯壳又被转嫁伤害,相当于被连炸两次,这才整个人支离破碎,连全尸都拼凑不起。
千岁看了燕三郎一眼,见他微一点头,才把魂石抛给金羽:“喏,归你了。”
“我?”金羽下意识接住,有些惊讶。
“虽然荆信察逃走了,你又没护好燕小三……”千岁刚开了头就被燕三郎轻咳一声打断,他接着道:
“不管怎说,它是你拦下来的。若被它逃走,我们后头也很难办。”
金羽刚刚才试用过,知道这是关键时刻能救命的好东西,也不推拒:“多谢。”
千岁这才道:“我方才去阁楼看过,幽魂俘虏身上出现业火焚烧过的痕迹。并且就在我眼皮底下,肩膀突然裂出几道伤口,像被熊掌拍过。”
金羽点头:“那时,我在这里用精钢飞爪对付荆信察。”
“她用魂石转移伤害给俘虏,然后才将他释放,以之为饵,吸引我的注意力。”千岁冷冷道,“我去追拿或者医治俘虏,她才好趁虚而入。”
金羽忍不住问:“这个荆信察,在迷藏幽魂当中是厉害人物么?”
“是庄南甲手下。”燕三郎实话实说,“我在迷藏国也从未见过。”
只是个普通幽魂,就有这等胆量和头脑?金羽不语。
“他们和你从前的对手不同。”千岁笑道,“迷藏幽魂还未死绝,我们走出桃源还可能遇上。你要是怕了,现在退出也来得及。”
“这样最好。”金羽摇头,“与人斗,我们早就腻味了。”
看燕三郎面色苍白,他又慰问两句,也就告辞出去了。
待他走远,千岁才沉下脸:“还有三天!”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但燕三郎知道她指的是福生子的噩运反噬时效。
为什么把转移伤害魂石赠予金羽?这等奇珍异宝过手就没,千岁也肉疼,但她心底明白,自己正处于噩运反噬阶段,光靠她自个儿想拿下荆信察几乎是不可能的,霉运惯会制造各种不可思议。
再说得胜王等人今晚也恰好外出,城主府里武力空虚,汪铭直是个不靠谱的,向来只管明哲保身。
幸好还有金羽镇场。
否则,就凭千岁自己的霉运加成,荆信察逃走以后还会引发多少麻烦,她都不敢细想。
因此,金羽的出手追捕就显得尤其重要。
更何况他很快就要随燕三郎离开桃源,这会儿也是笼络人心的好时候。从前他们一无所有,专注于收集奇珍异宝。可到了现在,无论是燕三郎还是她都很清楚,人才的价值远胜过这些死物。
“快了。”燕三郎安慰她,“荆信察此事过完,大概可以消停些了。她方才也说过,并没有同伴潜入桃源。你小心些,这三天最多就是有惊无险。”
第996章 噩运的最后一击
千岁应下了。有她守着,燕小三今晚还是两度险些被抓,俘虏和荆信察也差点儿逃跑,城主府又被爆破……这大概就是噩运反噬的力量吧?
“你……”她欲言又止,“你还好吧?”
他的脸色太难看了,额头还有汗珠沁出。她检查过了,伤口虽被扯动,但并没有重新开裂。
燕三郎缓缓闭眼:“还好。”
他一点都不好,方才用完地遁牌要上浮至地面,他行动不便,所以动用一点真力。哪知这回真力小龙很不听话,运送完真力就想作乱,被他手忙脚乱打压下去。
可这事儿,千岁帮不上忙。说与她听,只是徒增她的担心罢了。
在他经脉里游动的这些东西,越发凶猛了。尤其最近,想让它们听话已经越来越难。
不到半个时辰,在外吃酒的得胜王等人就回府了,特来看望燕三郎。
“你这是祸事长随,接连不断哪。”吴陵满面通红,一开口就是酒气,“比我当年有过之无不及。”
他们在外头吃酒吃得正高兴,就听闻这里一声爆响。不用下人来传讯,得胜王即知又有麻烦,抬腿就赶回来了。
“抱歉,坏了尊府又坏了你们的兴致。”燕三郎的道歉不咋诚恳。
“多坏两次就习惯了。”吴陵摸了摸鼻子,也觉好笑。当上潘涂沟城主这两三年都是风平浪静,哪知就在这短短六天里面就遭遇怪物袭城,连自家府邸都被炸烂两次。“你小子天生招麻烦吧?得赶紧把你送走。”
这句话是真说对了。
燕三郎毕竟是需要休息的病号,又是险些遇刺的被害人,得胜王慰问两句就离开了。墙破了得修,附近的居民吓坏了,也得安抚。
这几天潘涂沟不太平,连城主府都被炸了两次,民心惶惶。
……
就如燕三郎所言,最后三天总会过去的。
或许是借着荆信察的兴风作浪狠狠释放了一部分霉运,千岁这三十几个时辰里小灾小祸不断,但至少没有遇上滔天大祸。
最后一个正午将尽,她在城主府里接连走了两、三圈,什么异常都没发生。
千岁还在园子里遇见霍东进,后者找她寒暄了几句。
燕三郎不能移动,导致她的活动范围被限定在城主府。霍东进又是得胜王的师爷,三天两头就进府,时常遇见千岁,这么一来二去见几回面,也就熟悉了。
作为得胜王心腹,他早知道眼前的红衣佳人就是传说中的阿修罗,心中也是好奇。再说他和金羽等人已经打定主意要随燕三郎出山,那么和阿修罗套好关系就很有必要了。
所以他的态度亲近而谦诚。千岁惯识人心,对燕三郎未来的下属也放下一点架子,相谈甚欢。
再说霉运过完了,她浑身上下都是满血复活的爽感,看谁都顺眼。对比司文睿的遭遇,她这次福生子的噩运反噬还不算糟糕透顶嘛。
这念头刚闪过脑海,心头警兆突起,没来由一阵惊慌心悸。
霍东进看她脸色骤变,不禁道:“千岁小姐?”
“要糟!”她也不多解释,一个转身就往燕三郎的住处奔去。她身法展开,霍东进只见眼前一花,仿佛有红云飘走,小园里面只剩他一个人了。
千岁奔回住处,直接推门,见燕三郎依旧倚在床上。除此之外,屋里没有第二个人了。
她微松口气,可是看见燕三郎状态,一颗心又提到嗓子眼儿:“出什么事了?”
他面色胀红,额头汗珠滚滚而下,嘴唇却是白的。
按理说,他的伤势已经好了三成,怎么看也不该突然恶化啊。
“要冲击‘归元’境。”燕三郎咬牙,每说一字都千辛万苦,“现在!”
“不会罢!”千岁骇了一跳,一时也麻爪。
他修行《饲龙诀》,养出来的小龙因为互相争斗,数量是由多变少的,最初的十二条削减为现在的六条,境界也慢慢提升。
而整部《饲龙诀》最艰难、最凶险的一关,非“归元”莫属。
六条小龙分批打通奇经八脉,这个过程持续数年之久。它们迅速成长的同时,各自领地也同时缩小。己身愈强而地盘愈小,打架的风险就上升了,这也是修行《饲龙诀》不可避免的步骤。
燕三郎一直放慢最后的冲关脚步,甚至有意压制,就是不断巩固己身,将肌体练得固若金汤,以免被群龙破坏。
这是求一个稳妥,以防万一。毕竟别人修行冲关失败,大不了掉阶重来,而他就是直接玩完,没有第二次机会了。
千岁可万万没想到,真力小龙会在这个时候作祟。
“至少再过数月才对!”现在燕小三的身体可经不起小怪物们折腾!
少年连话都没机会多说:“就现在!”
千岁见他指尖都有些发抖,但依旧从颈上拽下木铃铛,紧声道:“解除……”
这次冲关来得意外,不似前一次由得他细心准备。但有一件事是必须做在前头的,那就是解除他和天衡的契约。
否则他一旦冲关失败身死,她又要被封印百年。
千岁一把捂住他的嘴,目光不善:“看看我们周围环境,你敢把木铃铛留给谁?”
上一次冲关,他们在春明城家中。燕三郎有闲暇将事情安排得明明白白;眼下呢?
眼下他们身在桃源,汪铭直对他们、尤其是对千岁始终都没好感,他若知道燕三郎直面生死,不来落井下石就不错了;至于得胜王,虽说自己心灰意冷,可这人是枭雄心性,如能拿到天衡,谁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来?
想到随天衡送出去的阿修罗,燕三郎拿着木铃铛,竟觉它烫手得很,所托无人。
就在此时,外头有人轻轻敲门:“燕公子?”
霍东进跟过来了。
“你们还好罢?”他接着道,“看千岁大人匆匆赶回,莫不是出了事,我和王爷同来探望。”
好嘛,得胜王也来了。
千岁瞪圆了凤眼,对燕三郎道:“不许解约!”
“可是……”
第997章 坚持下去才有转机
“一旦解约,谁帮你应付外面的人?”千岁下意识伸手抚着他的面庞,坚定道,“这一关,你一定能过。为了你,也、也为了我。”
她前一句话的借口说得随意,后一句话却郑重其事。燕三郎从她眼里看到了坚持。
每人都要为自己做出的决定负责。千岁坚持不解约,他一旦失败,她就要再过暗无天日的一百年。
她还有没有一百年了?他不知道。
可既然她已经明确了后果,还愿意押重注在他身上,那么……
燕三郎不劝了,点了点头,张口接下她塞进来的药丸子就阖眼入定。
这就开始了?意外来得太突然,她甚至没空和小三好好说两句话。
千岁看着他坚毅而渐渐沉静的面庞,很想伸手去抚,却又怕影响他的心志。
从现在开始,他要全神贯注,不容有一点闪失。
千岁紧紧握拳,站直了身体,蹑手蹑脚推门出去。
她回身带门,脸上一派云淡风轻:“没事,是我炼的一炉丹药坏了火候。”
得胜王看了看紧闭的屋门:“燕三没事吧?”
“没事。”她微微一笑,“吃了药,还在睡,他的伤快好了。”
她心底越是焦急,脸上的笑容就越发明媚。
得胜王悦,连说几声“那就好”。
这两位都是人精,看出千岁不想让两人入房,于是寒暄两句就找个由头离开了。
阿修罗返身回房,先在屋角四周布置一套防御阵法,这才转身在桌边坐下。
小三生死攸关,难道她袖手旁观,只在一边坐以待毙?
为她自己,为这臭小子,她也该想想办法才是!
但《饲龙诀》的修行不容旁人插手,她贸然向他渡进真力,恐怕反而引得他豢养的真力小龙群起造反。
如何是好?
她急躁起来真想一拳打在墙上,这又是噩运反噬搞的鬼罢?憋了几天终于放出这么一个大招。
只要燕三郎冲击“归元”境失败,她就会被直接封印百年,那比死还难过,不正是倒霉到家的表现么?
千岁真不想承认,自己后悔得要命。早知道噩运能传导到燕三郎身上,她用出福生子之前一定会慎重再慎重。
好在离午时末不到一刻钟了,而按照《饲龙诀》的修习之法,燕三郎还要先打通冲脉,然后才开始冲击“归元”之境。
只要他坚持到噩运反噬结束,说不定否极泰来,就有转机!
正这样想着,她就看到燕三郎如老僧入定,神情平静,但脸色比原来更红了。
千岁一眼就能看出,这是气血逆行的前兆。白苓的父亲就是气血逆行入脑,最终走火入魔。而燕三郎的情况比他更凶险,一旦失败,连变成痴呆疯癫的机会都不会有,直接就是驾鹤归西!
最糟糕的是,他现下脆弱的心脏受不住这种冲击!
“别死啊!”她一颗心都提到嗓子眼里,指尖在桌面上一戳一个洞,“至少熬过噩运反噬期!”
只剩最后这么点儿时间,她家小三必定可以的。
这念头刚升起,她就看见燕三郎嘴角和鼻子里都渗出了鲜血!
她心头一凉,猛地站起,连椅子都带倒了。
就在这时,外头有人呯呯敲门,声音很急:“快开门,是我!”
汪铭直来了。
他这人对燕三郎没好感,无事不登三宝殿,这会儿突然登门,莫非是?
千岁挥手,房门自开。
汪铭直也不过槛,就站在门外道:“燕时初危急,弥留替你出了个办法……”
……
真力小龙突然暴动,燕三郎就知道,这回麻烦大了。
若说他的身体是龙穴,那么六条龙同时打砸抢,就是一副不拆家到底不罢休的架式。
好比六条二哈的破坏力放大百倍。
原本被他压得服服贴贴,偶尔才闹个小脾气的真力龙,为何突然暴起?
燕三郎没空细想,只能隐约明白,这应该和前几天的弥留会谈有关。
那十个时辰里,他和千岁抓紧时间问出了海量问题,其中就包括修行过程中遇到的种种限制。
制约异士境界的因素,归纳起来无非是两个,一是自身修为水准,二是道心与认知。前者好办,兢兢业业修炼就是,除非资质太差,否则总有长进;可是后者的提升,说好听靠悟性,说实在点就是随缘。
在这方面,燕三郎就占足了便宜。弥留掌管天地法则,自身通晓的天道天理,哪里是普通人可以比拟?
只要问得巧妙,燕三郎的疑惑一般都能得到解答。
原本制约他进入“归元”之境的壁障,就是年纪太轻、修为进度过快,而道心未稳。
别人是纸上得来终觉浅,须知此事要躬行;他呢?
他正好反过来,从小历经坷坎,修行一路凶险,欠缺的是提点,是明悟。
与弥留交谈了十个时辰,他的收益可不是“闻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这么浅薄,学识和感悟都在飞快提升。许多从前晦涩不明之处,如今也融汇贯通了。
可以说,他这几天虽然身体不便,可是头脑中计算与揣摩道理却几乎一刻都不停歇。
弥留的问答给他打开了全新的天地,他对天道奥义的孜孜以求,比昔年刚刚追随连容生如饥似渴地学习犹甚。
他知道千岁或许自责是福生子的运道反噬惹祸,但燕三郎自己明白,冲击“归元”境的提前,多半还是他自己造出来的锅。
真力小龙与他同为一体,燕三郎道心大进,真力小龙同样不甘示弱,体量比原本加大了一倍不止。六龙一路高歌猛进,最后一脉“冲脉”看起来像固若金汤的大坝,但在这几条过江龙面前就好像有点不够看了。
燕三郎暗暗心急。
他也知道噩运反噬快要到期,只要他能坚持到那个时候,或许还有一线转机,因此全尽力拖延六龙的脚步。
唯恐冲关太快,恨不得替屏障再加固一下。他的修炼方式,也算是天下独一份了。
此时距离福生子的噩运反噬结束,还剩下八十息时间。
第998章 封闭
事实证明,作为《饲龙诀》第二阶最难的一道关卡,冲脉极其坚韧。冲破它的难度,相当于任、督二脉加在一起。正常情况下,修炼者可能要反复三、四次,经过艰苦卓绝的努力,才能驭龙将之一点一点打通。
等冲脉打通,真力小龙的力量也消耗大半,那么接下来的群龙战斗就有希望压制在主人可控的范畴内。
可是燕三郎养出来的小龙,体型和力量已经远超正常。
哪怕少年想尽办法设绊子、拖后腿,这些不再听话的东西最终也是紧赶慢赶,赶到了冲脉,随后发起进攻!
还有四十息。
燕三郎终于在自己身体当中见识到,什么叫作“惊滔骇浪”。
原本几乎牢不可破的冲脉,抵住了六龙的第一波、第二波、第三波冲击。
燕三郎一点儿也不高兴。
脉垒开始有一点儿松动的迹象。这也太快了!
他开始感受到来自经脉的压力和痛楚。真力冲关不可避免会带来损伤,他在打通前七条经脉时已经很有经验,此时就明白:
真力小龙的进攻过分凶猛,冲脉坚持不了多久了。
更糟糕的是,气血运行速度太快,对心脏的冲击也很大。
心跳怦怦,越发迅猛了,冰魄的冷镇作用却越发微弱,他都能感觉到伤口重新开裂,剧痛一阵一阵传来。
再这样下去,他会被自己的心血溺死。
还有十五息。
燕三郎拼尽全力拖住六条真力小龙的进攻。
还有五息。
他呼吸紊乱,面色胀红。经脉也快承受不住了,被反复冲撞的关卡正在无声崩解。
小龙的冲击更凶猛了,好像知道胜利候在前方。
就在最后一息,冲脉被撞破,真力的洪水汹涌漫过!
燕三郎再忍不住了,一口血箭喷出三尺开外。
至此,十二正经,奇经八脉,全数打通。
至此,真力终于在燕三郎身体当中畅行无阻,再没有任何一个死角。
今时之前,这结果能让他欣喜若狂,可现在,少年的生死大劫才刚刚到来。
冲脉被打通以后,真力小龙就要循原路重新游回胞中,也即是丹田气海。在其他任何异士那里,这个过程都要非常小心、非常温柔,甚至最好的办法是另选一条经脉直通丹田,而非原路逆行。
可是燕三郎身体当中的六龙却始终都是竞争关系,现在打通冲脉的合作宣告胜利,下一秒六龙就各自为战,先前的默契荡然无存。
越快抵达气海的真力小龙,就能比其他对手更早一步获得元气的滋养。
“归元”之意,即是百川最终汇入大海。
它们生于溪流、长于河川,最后还是要入海才能长成真正的蛟龙。
因此,它们对逆行的速度只有一个要求:
越快越好。
六龙同时逆行,燕三郎可就吃了天大的苦头。它们所到之处,经脉根本承载不起这样的冲击,险些都要寸寸断裂。
何况他重伤在身,真气鼓荡起来就让他胸口痛不可遏,仿佛下一秒就会像个气球一样炸开!
世上修炼《饲龙诀》的人太少,难有参照,可燕三郎自己明白,他养出来的龙太过强壮也太过凶残了,在他身体最强健时都经不起它们折腾,何况现在。
六龙几近失控,他得想个法子。否则不等它们奔回气海,他要么经脉寸断,要么心脏爆开,反正都是个死!
就在这时,天籁一般的声音从世外传来,回响在他的脑海:
“燕小三!”
……
“燕小三!”千岁凑得很近,红唇都碰到他的耳朵了,“有办法了,你能不能听见我说话?”
福生子噩运反噬的期限应该已经过完了!也直到此刻,她才敢给燕三郎支招,否则怕是要出反效果。
天知道,她等这一刻等到心急如焚。
在她密切注视下,少年的眼皮动了一下。
是了,他现在开不了口。
千岁转了转眼珠:“能就动一下眼皮。是不是六股真力逆行,快要冲进气海?”
她对燕三郎的修行进度一清二楚,只看他现在模样,大概就知道他遇见什么麻烦。
他又动了动眼皮。
果然是这样。千岁精神一振:“听好,它们既然冲着你的气海去,拉也拉不回头。不若先将气海暂时关闭!”
冲脉的源头就是气海,燕三郎若能将气海封闭,真力小龙的目标减了大半,一时就不会那么疯狂地冲击经脉了。
燕三郎没有反应。他现在顾全经脉而不可得,哪里还有余力去封闭丹田?
千岁也知道他的困境,低声道:“我帮你。你最后贯通的是冲脉,那么真力也从冲脉逆行回去,对么?”
燕三郎动了动眼皮。
“那么要堵住它们的去路,势必要封闭气穴和……”她舐了舐唇,才能继续说下去,“和下极穴。”
说罢,她就去解燕三郎衣裳。
少年眼皮乱动,显然心绪不宁。千岁低叱道:“要不要命了,这时候还敢胡思乱想?”
这厮抱病在床,只着宽松的中衣,倒是方便她行事了。
她先在他腹部几个穴位透力按下,以封闭之。
还有最后一个下极穴。
她坐到他身侧去,纤纤玉指贴肤下滑。
人类男子的身体,她不熟悉,没法子隔衣施为。
这厮体温好高啊。
“唔……这里?”她好不容易摸准了穴位,用力按下。
少年浑身一下剧颤。
看样子是封好了。千岁不敢迟疑,手掌按在他丹田,将自己的力量源源不绝渡了过去。
嗯,腹部块垒分明,手感也是棒棒哒,比刚才好多了。
啊,不能瞎想,人命关天。她赶紧将思绪扯回来,专注于操控自己的力量和燕小三的真力躲猫猫。
捉迷藏的场所,就在他的经脉之中。
“我将它们引散,再去滋补冰魄。”她贴着他耳语,“接下来,全看你自己的了。”
说罢,她召出琉璃灯,从灯中抓出大团淡青色的膏状物体,一把摁在燕三郎胸口。
青膏有浓厚香气,触肤即入,一转眼就渗透进了少年心头。
第999章 同类相残
守在这里的冰魄原本手忙脚乱去堵心上的伤漏,现下得青膏之助,势力一下膨胀起来。
如果千岁这时候扒开少年胸腔来看,当会发现整颗心脏都覆上了一层白霜。
白霜虽薄,却将伤口尽数包裹在内。尽管心脏跳动越发猛烈,冰魄还是勉强堵住伤口,使燕三郎不至于心内大出血而亡。
这是琉璃灯多年来吸取天材地宝和强大生灵炼化而得的灯膏,几乎由饱满的生机构成。只是积攒不易,千岁多年来也只攒下这么一点儿,眼下全都补贴给燕三郎了。
灯膏挖出,她的脸色也一下子变白,神情萎顿不少。从琉璃灯拿出这东西,和从她身上直接抽取生机并没有太大区别。
可她心里还是没底儿,不晓得这些够不够用。
千岁说的每一个字,燕三郎都听见了。
丹田遭外力强行封闭,他自个儿也是毫不抵抗,真力小龙顿时怒了,咆哮着、翻腾着要去冲破关卡,打算将气海重新撞开。
不过就在这时,气海处有不明外力入侵,从一分为四,在燕三郎放任下,沿着各条经脉飞快向外逃逸。
这还了得?外敌入侵一直都在优先处理的最高级别,真力小龙顿时舍掉气海,转头朝着入侵者追去。
反正,成功驱逐外敌之后还是可以再度冲击气海。
很快,六条小龙就分作四组,分别进入四条经脉去追外敌。
敌人并不强大,它们追得格外踊跃。
也就在它们即将追上时,敌人突然停住了。
如果燕三郎此时睁眼,恰好就能见到身边的红衣女郎消失在空气中,原地只留下一缕红烟,恹恹地附进木铃铛里去。
午间一个时辰的放风时间,到期了。
她又维持不住人形。
当然,她渡进燕三郎经脉中的力量也随之失了控制。
好在这几股力量非常微弱,真力小龙又穷追不舍,几下功夫就扑上去缠作一处,很快将之灭尽。
这也是燕三郎修习《饲龙诀》练出来的真力出奇凶猛之故,换作普通异士,身体当中被放入阿修罗的真气,妥妥地就是要命的节奏。
现在,外敌已被消灭,真力小龙掉过头来,忽然发现河川中只剩下了自己——和一个同伴。
六条龙分作四组,这里面有两组是双双结伴。外敌被灭,同伴也立刻转作了敌人。
方才还亲密合作的小龙,突然就翻脸相向、狠狠撕了起来。
这法诀的精髓就是饲龙如养蛊,最后所有小龙都要互相残杀。
这般养出来的小龙,原就生性残暴好杀,天天不忘同类相残,若不是燕三郎卖力控制,身体里面早都天翻地覆。
现在,他彻底放任不管了,收缩所有力量,只去护住心脉。那里万一失守,他才是真地玩完。
饲主都不阻挠,小龙立刻缠在一起打生打死,斗得跟乌眼鸡似地。
受苦的是燕三郎。这些家伙原本该在气海里面决斗,《饲龙诀》的考量不是没道理,也只有气海能容纳这么惊人的真力总量。
“海”比“川”的容量要大得多。
可眼下情况特殊,为使燕三郎不至于爆体而亡,千岁特地将它们分别引到经脉当中。这样,小龙厮杀的主战场就变成了河川,真力鼓荡、杀气四溢。
如果燕三郎经脉强度稍弱一些,这时也是直接炸体而亡的下场。
但千岁原本对他的身体很有信心。经过多年打熬,这小子从内到外的身体强度都很惊人,意志力更是坚若磐石。他若不成,大概这世上也没人炼得成《饲龙诀》了。
当然,最重要的是噩运反噬的时效已过。
少年身体当中一共豢养六条真力小龙,其中四条已经两两捉对厮杀,那么还有两条独行,在追击的目标消失以后,就返身游回气海,去撞击千岁布下的封印了。
这样,燕三郎就需要一心三用,同时应付三处战场。
幸好千岁先前喂他服下的丹药已经生效,强大的药力能助他暂时巩固经脉,如同加高河堤,不让大水漫灌。
这时最吃紧的,就是心脉了,即便有元膏和冰魄加持,强大的气血也将它冲刷得摇摇欲坠,几度险断。
至于胸膛上的伤口,那是早就迸出血了。
也就是半盏茶功夫,第一对厮杀的小龙已经分出了胜负。
赢家通吃,输家一无所有,变作了强者的养分。
而攻打封印的两只小龙也已经得手,成功进入气海,在里面只遨游了一圈,就开始互不顺眼了,不出几息就兴高彩烈斗在了一起!
现在,战场只剩两处了。
燕三郎暗暗松一口气。
又过一炷香功夫,又一对小龙分出胜负。赢家吞掉了手下败将,摇头晃脑,就往气海而去。
现在还不到时候。少年全力引导两位河川中的王者在冲脉会面。
两强相遇,而后新一轮竞争爆发。
千岁看燕三郎脸色由赤红转为正常,又开始发白,但额角的汗珠始终流淌,也不知他身体当中的异变进行到哪一步了,暗自焦急。
但他脸色很快就平静下来。
经脉里的战斗结束了,获胜的小龙再一次吞掉对手,而后威风八面进军气海。
它已经是两连胜的选手了,体型比原来变大了不止两圈。
而在气海当中,它的两个对手的战斗还未休止。
它的到来,一下就打破了势均力敌的局面。
三龙混战,两强一弱,燕三郎的丹田热闹得像飓风天的海面。
但到了此时,他反倒安心许多。曾作战场的经脉受了损害,多处爆裂,后头修补起来不知要费多大功夫,但至少他暂时还没有走火入魔。现在丹田里有三龙缠斗,比原定数额减少了一半,对气海的威胁大减。
最后出个结果,也只是时间问题。
……
夕阳落山,天色渐晚。
这房间始终无人打扰。千岁等着盼着,终于又恢复了实体。
她抬手,点亮了桌上的油灯。
灯光照亮少年灰白的面庞。
一整个下午,他都维持这副模样,似乎不好也不坏。
第1000章 千言万语只一字
千岁从来回踱步到瘫坐椅上,也有些乏了。
看样子最凶险的时刻已过,冰魄也恢复了正常工作,只要最后关头不出错,他应是性命无虞。唉,心都要操碎了,希望这小子一如既往地命硬,连带她也、也安全。
有人轻轻叩门:“千岁姑娘,晚膳来了。”
城主府的下人来送饭了。
千岁没精打彩:“不要,不吃了。”她担惊受怕一下午,光惊吓都吃饱了,哪还有心思吃晚饭!
这时却有个细若蚊蚋的声音道:“为什么不吃?”
咦?
千岁一怔,大喜回头,果然望见盘膝而坐的燕三郎缓缓睁眼,对她勉力一笑。
她从未觉出,少年的笑容是这样灿烂可爱。
千岁欢呼一声,闪身过来就想抱住他。
燕三郎却抢先道:“大夫。”
她一呆:“什么?”
“找大夫。”他说话吃力,身体都有些摇摇欲坠,“心伤。”
他的状态,离“好”字似乎还有好大一段距离。
是了,他的归元大劫好不容易过去,可伤口的状态却更糟糕了。
从调息状态退出,呼吸频率一下子加快。燕三郎想咳嗽,几次都强行忍了下来。这一咳,怕是心脏就爆裂了。
“坚持住,我这就去找大夫!”红衣女郎扶他躺好,忍不住在他额头亲了一下,飞快出门。
希望得胜王的大夫今天还在府内。
燕三郎望着头顶的纱帐,那里悬着一枚小小的玉如意,盈润晶亮。
他记得,这是千岁亲手挂上去的,希望福生子噩运反噬期间能讨个如意的好兆头。
她临走时开关一次房门,带进一股子风,把如意吹得晃来摆去。
燕三郎看着它,眼皮也越来越重。
归元境突破之后还不能收功,他还得卯足了劲儿驯服小龙。若是错过今时它最虚弱的时刻,以后再也别想让它听话。
是以他还得顶着心伤,强行硬挺一个下午。
他实在太累了。
……
燕三郎陷在无边的黑暗当中,连梦都没做一个。
这一觉睡得很沉,沉得他以为自己醒不过来了。
可是窗纸被阳光照得通亮,空气中还有浅淡的香气。
燕三郎一侧目,就望见千岁侧卧在床,双目微阖,娇靥离他不到一尺。
他挣扎着醒来,能见到她就是最大的奖励。
少年很想抚一抚她的脸,可是指头都抬不起。
他呼吸加重,千岁立有所觉,一睁眼就跟他四目相对。
两人对视几息,她才绽开一个笑容:“醒了?”
“嗯。”
他喉结动了动,原本有千言万语,临出口却只这么一个字。
千岁撑起半身:“渴了么?”
“嗯。”
她下床打了半杯温水,喂他慢慢喝下。
“我睡了多久?”
“不长。”千岁的声音还有些迷糊,“昨晚又给你剖心一次,你才睡了大半天。”
这时又有人来敲门:“千岁小姐,午饭现在用么?”
“拿进来,要双份……”千岁扬声,毫不客气吩咐,“不,要三份!”
三、三份?门外的下人一呆,进来放下午饭就跑,去备另外两份了。
千岁这才关上门,欢欢喜喜回到燕三郎身边:“过了?”
“算是吧。”少年的脸色白里透青,有深深的疲惫,“至少六龙只剩最后一条。”
“那就是成了。”千岁打了一碗炒饭:“饿了吧?”
“很饿。”他也不客气,闻着饭香,腹里顿时一阵雷鸣。
她窃笑着往他后背垫了一圈棉被,让他能半坐起来,而后舀了一勺炒饭到他嘴边:“来,张嘴啊。”
“我自己来。”若是被她喂食,这大概会成为她下半生的谈资吧?燕三郎不愿。
“来什么来。”千岁往后一让,“你的伤口这是二次迸裂,现在手都抬不起!”
她真是知他甚深。
好在千岁笑道:“不过你这回扯动的是心伤,胸骨恢复不错,最多两天同样可以下地。”
眼看那勺子快戳中鼻子,少年只得张嘴。
“真乖。”红衣女郎拍了拍他的脑门儿,又舀一勺。
少年臭着脸吃了。
苦菜炒饭很香,肚子饿的时候,吃起来就更香了。
冲击“归元境”成功,对体力是巨大消耗。晋阶成功之后,他又花了好多功夫,才把浑身鼓盈的真力安抚下来,安于丹田。
现在这东西闹腾起来,真会要了他的命。
同时,他胃里还空虚得厉害。
无论伤得多重,饭还是要吃的,对现在的他来说,辟谷丹严重营养不足。
“喂,吃慢一点,小心刺激了气血加速。”千岁客串丫环,替他把四五道菜一一轮遍。
桃源里没有海,千岁最喜欢的海鲜是不用想了。但大山里面好玩意儿也多,眼下正是吃鸡枞的好季节,桃源人进山采菌,回来熬成了最好味的黑鸡枞油。
这是佐餐圣品,拿来拌点鸡丝,鲜得要人命。
碰巧今天后厨还做了一道柿椒炒肝,酸甜香嫩。此物滋补气血,正合燕三郎用。
城主大人本身也是异士,厨子知道异士食量,这所谓的“一人份”足够三人大块朵颐。因此千岁方才要个“三份”,把下人都骇了一跳。
她说得有理,燕三郎放慢了进食速度,开始细嚼慢咽。有伤在身,他今后的养生之道就一个字了——
慢!
千岁给少年打了一碗茯苓肉汤,才笑眯眯问起:“我帮上忙了么?”
“帮了大忙。”燕三郎两大海碗炒饭下肚才稍稍止饥,“否则这会儿得胜王该准备给我收尸了。”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千岁一戳他脑门儿,“好好说话!”
“计划成功,小龙被你的真力引开,在经脉里开战,胜出的三头最后汇总到气海去决战。”少年依旧言简意赅,“厮杀太激烈,我也不晓得用去了多长时间,最后只有一龙胜出,其他两只都被它吞掉了,半点残渣都不剩。”
他说得轻描淡写,红衣女郎却从字里行间听出了惊心动魄。《饲龙诀》几乎无人可以练成,这并不是没有道理,冲击“归元”境更是整部法诀的最难点。
第1001章 使用福生子的代价
燕三郎不说,她也可以想象这几个时辰里的凶险。最可怕的战斗就发生在他的气海当中,他只要一步控错,大概就是爆体而亡的下场。
好在,这许多惊心动魄终于是过去了。千岁摁着胸口,轻轻吁出一口气,忽觉自己太冒险了。
方才怎么就将一百年的自由托付给这小子了呢?要是有个万一,她……
她想想都后怕啊。
不过么,好歹她帮上了大忙,否则燕三郎可真过不去这一关。
这么想着,她又得意起来:“然后呢?”
“趁着它恶战后进入虚弱期,就要抓紧驯化,这也用了很久。”蛊没养好就会反噬,真力小龙也一样。燕三郎千辛万苦把它喂得膘肥体壮,不是让它来反水主人的。
三龙相争,两死一伤,他这主人终于有机会好好驯化小龙,让它对自己忠心耿耿,再不能顽劣反抗。
“顺利么?”千岁知道,这一步要是没走好,前面的辛苦也是付诸东流。
燕三郎点了点头:“倒是不难。它已入气海,除了为我所用,也没有别法可以生长。”
真力小龙生于涓流,长于河川,一路成长壮大,直至最终蛟龙入海,终有腾云驾雾之能。
可是《饲龙诀》养出来的毕竟不是真龙,燕三郎的气海也不是真正的大海,不可能让它无拘无束。事实上,他扮演的就是造物主角色,演天地造化之功,真力小龙成长为蛟龙,也脱去了幼时的冥顽不灵,懂得向这片天地俯首称臣,这才能获得源源不绝的滋养。
任何活物都要受制于环境,何况这只是一条真力构成的龙。
“现在它护住了心脉,我才能醒过来。”
燕三郎问她:“你往我心口抹了什么,能滋养冰魄?”千岁的手段,他这些年来差不多见识大半,怎不知她有什么能够喂养洋魄的宝物?
“灯膏。”千岁没好气道,“被琉璃灯吞下去的生物都被炼化了,析出来的部分生命精华就沉淀成了灯膏。”
燕三郎沉默几息,轻声道:“对不住,又折损了你的修为。”
她说得隐晦,可灯膏原本沉在琉璃灯底,而琉璃灯就是她的丹田。从这里挤出灯膏,和挤出她的修为有什么区别?
“你欠我的,越来越多了。”千岁连白眼都懒得翻,“真是命里的煞星,也不知我什么时候才能连本带利讨回来。”
她召出琉璃灯,于是燕三郎就看见灯身上的裂纹进一步扩大,原本若隐若现的符文,现在干脆就不见了。
“喏,再这么下去,我要退回云城的修为水准了。”
“不会的。”燕三郎认真道,“很快又能补回来,我保证。”
她轻轻哼了一声,心里安定不少。臭小子对她向来言出必行。
“福生子的噩运反噬,应该是过去了。”千岁小声嘟哝,“真是,临到末了还给我来这么一出。”她原本以为自己躲在木铃铛里,福生子的噩运反噬不一定能找到她头上。
“你我本是一体。”对噩运反噬,燕三郎其实早有预料,“它祸不着你,自然就会找到我头上。”
阿修罗咬唇,不想对他说抱歉。
燕三郎看出她心中所想,接着道:“不过祸兮福之所倚,若非这次六龙逼宫气势汹汹,‘归元’境也未必突破得这样爽快。”
正说话间,外头忽然传来脚步声,很快就有人砰砰叩门。
“千岁小姐,燕公子?”
“孙大夫来了。”千岁低笑一声,去给他开门。
孙大夫今年四十多了,留着山羊胡,人又黑又瘦,但目光格外有神。他大步跨到燕三郎床头坐下,细看他脸色:“你终于醒了!”说罢搭了搭少年的腕脉。
“你差点就死了!”孙大夫秉承了大夫的操守,昨晚施予急救,这会儿就事后算账、气不打一处来,“看你那破心脏,第一次能补起来就很勉强,你还运功冲关、气血倒灌!啊?没把你溺死在心血里,算你小子运气好到逆天!”
燕三郎没法子解释,只能苦笑。
“我也不是什么手眼通天的人物,就算有千岁小姐从旁相助,手术的效果也仅止于保住你的性命!”孙大夫脸色臭得很,毕竟不爱惜自己的病人最招人厌,“听好了,你的心脏二次重创比头一回还严重,这病根就算落下了,短时间内别想能好,你就算吃尽灵丹都没用。”
“我知道。”燕三郎方才轻微调息,真力一到心口就堵滞,可见伤势比他预想得还严重。
“从今日今时起,你要小心保养,宜静不宜动,能躺不要坐。”孙大夫严正叮嘱,“再有第三次心脏受创,你一定没命。”
“好。”他遵医嘱时一直很乖。
“另外,冰魄那东西有利有弊,虽然可以封住你的心伤,但这玩意儿本来就不该用在人体。”孙大夫喘了口气,“你也知道的吧,保护你的同时,它的寒毒同样会入侵心肌,形成顽症。”
“知道。”燕三郎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弥留给出的是无法之法,他不用冰魄就会死,用了也会成疾。
这就像饮鸩止渴,可是两害相权只能取其轻。
“今后,你的心伤每康复一点,就要把冰魄逼出来一点。”孙大夫继续交代,“这过程很长,可能持续个三年五载。好在你还年轻,有大把时间。”
“好。”燕三郎每个字都听得仔细,然后道,“我会减寿多久?”
医者不自医,哪怕他对伤情有个模糊的判断,毕竟不如主刀大夫清楚。
“这个?”孙大夫下意识看了边上的千岁一眼,见她点了点头,才回答燕三郎,“少说也是……”
“多久?”少年脸色很平静。
孙大夫忍不住叹息:“至少是十五年起步了。”
千岁轻咳一声:“你若原本能活一百岁,现在减到八十五,好像也不太亏,反正都是糟老头子。”
孙大夫忍不住看了她一眼。这话并不能安慰人啊。
燕三郎却笑了笑,对他道:“多谢孙大夫,我有点累了。”
第1002章 没心没肺
“行行,我这就走,你们小夫妻慢慢聊。”孙大夫识趣儿,转身就往门边踱。
千岁却伸手一挡:“孙大夫,他的病情不要跟旁人细说。”
“这点儿医德我还是有的。”孙大夫嘿了一声,“不过主公要是问起,我也必须交代。”
“除他之外。”得胜王老辣,这种事儿也不会对手下多言。
探望病人的任务结束,孙大夫就离开了。
千岁关好门,也给燕三郎按了按脉搏,挑起细眉:“你的脉象可真够诡异的。”
一方面,除了心脉之外,他浑身经络畅通。
真龙入海,令他真力在全身的运行效率骤然提高了数倍不止。若是闭眼不看,她大概会以为身边坐着一头人形猛兽。
可另一方面,他的生机薄弱,竟比风烛残年的老人更显心脉沉滞。
简单来说,他的真力强大而心力脆弱。心脏是全身的血泵,它不得康复,前者再逆天也是效用有限。
“冰魄呢?”
燕三郎认真感知一会儿,才道:“还在,就是活性不足了。”
方才那一番冲击,冰魄也尽力了,眼下就是要死不活。“对了,它们会吸收心口的瘀血。”否则方才真力鼓荡时,他早被自己澎湃而出的心头血溺死。
千岁早就心里透亮:伤口二次撕裂,病根算是种下了。这一回燕三郎由伤转病,恐怕短时间内康复不全。
使用福生子的代价,实在是太大了。
燕三郎却盯着她搭在他腕上的纤指,莹白得刺眼、细长得刺眼。
他还知道,这只小手也灵巧得过分。
方才他大难临头时,她、她……
他喉结上下动了动,忽然觉得满桌的好菜没那么香了。
千岁笑吟吟剥了个龙眼,没注意他的目光:“《饲龙诀》到这里就算炼完了?”
燕三郎看着她拈起晶莹的龙眼放进口里,闭目享受的模样,不禁咽了下口水。
“嗯。”
“想吃咩?”她终于发现他直勾勾盯住自己了。
“想。”
千岁又剥了枚龙眼,喂给他吃,又贴心地把核儿取走了。
这时城主府的下人又来了,送另外的两人份晚膳。
把她打发走,千岁这才坐去桌边,慢条斯理自己开动:“然后呢?”
这话问得没头没尾,但燕三郎理所当然接了下去:“从前,我原打算等真力在气海筑巢,就把木铃铛里的存货调出来用。可惜,这计划又要推迟。”
是哦,从前因为修炼《饲龙诀》要控制真力小龙的力量问题,他每次做完任务都把报酬攒在木铃铛里,从未取用。这么多年、大大小小几十次任务的存货可观啊!
想起他的一次性收入之丰厚,千岁都要擦口水了。
偏偏燕三郎还要感慨一句:“这东西要是付利就好了。”
“想得美!”她羡慕妒忌恨。不过《饲龙诀》的归元境听说是全诀最大难关,他顶着福生子的噩运反噬和满身伤病,糊里糊涂硬冲过去了,若教这本法诀的编纂者知道,包准无语。
“十二天到,福生子的噩运反噬也就结束了。”他俩都活着,真是万幸。燕三郎一脸严肃,“下次……”
“嗯嗯,一定提前告诉你。”千岁悻悻向他保证。鬼知道他们进入桃源的最后对手会变成海神使,还是入侵了苍吾使者的强化版海神使;鬼知道庄南甲也派手下潜伏进来了,说好的桃源很隐秘,几十年都未必能遇上雷暴,未必能进得来人呢?
为什么生死大敌一窝蜂都来了?
福生子的噩运,这玩意儿真地邪门。
连累燕小三也差点丧命,想起这一点,千岁也知道自己今后使用福生子必须谨慎再谨慎了。
她凑近他轻嗅几下:“喂,你该洗澡了。”赶紧转移话题是正理。
当下她去找人备水。
冲击“归元”境又是一次伐筋洗髓的过程,能把异士身体当中的秽物和多年积攒的丹毒都清扫出去。只是燕三郎平时就注重打熬筋骨,用的丹药又是上等,余毒极少,否则醒来要做的头一件事就不是吃饭而是洗澡了。
即便如此,他身上也有淡淡腥气。
少年不要阿修罗帮洗,热水来了,千岁只得脱去他上衣,再将他抱进木桶。其实下面两件她也很愿意代劳脱掉,怎奈他死揪着不放,她只好作罢。
燕三郎将她撵了出去,这才心平气和泡了个热水澡。好在逐渐恢复的冰魄让他的心跳又慢了下来,血流速度大为减缓,否则全身泡在热水里容易造成很大负担。
兴许是这么多天来头一次放松心,入夜以后,他又做起那个羞于启齿的梦。
梦里的女子依旧娇笑连连,热情似火。
可这一次,他终于看清了她的脸。
少年突然就醒了,睁眼瞪着纱帐,发呆了好久。
他记得。
冲击归元境期间,他虽在调息,可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每个细节,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千岁她……
蜷在他手边的白团子抬起头来,不明所以地喵呜一声。天还没亮,主人就起来了么?
它伤还没好,夜里也不能出去蹦跶,只能在这里跟燕三郎为伍。少年挠了挠白猫的脖子,长长叹了口气。
白猫侧头看着他,仿佛嗅出他的苦恼。
“没心没肺。”他艰难地伸手搓了搓脸。
芊芊莫名其妙,主人这是说它?
燕三郎不吱声了,继续阖眼。
离天亮还早,睡吧。
¥¥¥¥¥
晚饭过后,汪铭直带着涂杏儿来到北门,爬上城墙。
城门楼有守军,可不是谁都能上得去的,他得事先找得胜王通融。
涂杏儿越发好奇:“好罢,到底来这里做什么?”先前问了两遍,汪铭直都不肯说。
“往那里看。”汪铭直指向北边。
北边有小河,高大的落羽杉沿水生长,占满了半个山谷。
涂杏儿昨天才从林中走过,知道秋天的杉羽转红,有的耀目如金、有的却深红如血,远望之层林尽染,美不胜收。
但这会儿天色已暗,看不见那景致了。
“快了,最多还有十息。”汪铭直倒数,“十、九、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