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4章 真正的杀手锏
“你不听令,我自己来。”说罢,吴城主就绕向树林。
眼前分明是平坦的红路,他偏要绕远去。
白苓大急,拔剑挡在他面前道:“不许去!”
吴城主叹了口气,正要动手,金羽已向白苓逼近:“让开,否则莫怪我不客气。”
白苓气极:“他救过你们,现在又救桃源,你们就这样回报他?”
金羽心里也憋闷,却道:“这是迫不得已。”
不须吴城主亲自出手,他要拿下白苓也不费多大功夫。
这一点,就连白苓自己也心知肚明。
幸好就在这时,吴城主忽然道:“来了!”
红路尽头忽然出现三个身影,正是教他们望眼欲穿的燕三郎等人。
白苓大喜过望,一边招手一边高声道:“快点,快点出来!”
她真恨不得这三人插翅飞来!
千岁对燕三郎道:“忍一忍啊。”说罢提起他,几个起落就冲到吴城主等人近前。她行动尽量平稳,燕三郎也是一声不吭。
这小子,从来不喊疼呢。
汪铭直同样奔近,伸手来扶,燕三郎把全身重量都交给他道:“出去吧。”
他是守护者,弥留既然答应千岁的条件,他也必须护住燕三郎。
两人跨出一步。
白苓等得心急如焚,见燕三郎近在咫尺,伸手要扶,但下意识就想起红衣女郎来。
她也是女子,轻易就能感受到来自红衣女的轻蔑和敌视。
不过她左右看了看,却没看到红衣女子的身影。就那么一瞬的功夫,又消失了?
她忍不住问:“她……你们还好吗?”
此时吴城主正好也开声:“快,收起来!”
金羽飞快绕去树林后方,也不知做了什么动作,燕三郎和汪铭直身后的林地、红石路、远山……目力所及的景物突然褶皱,而后被收了起来。
那场景说不出的奇异,就像逼真已极的画布突然被扯开,所有人才恍然大悟:
哦,原来是画儿。
金羽手里的确抓着一张三平尺的画儿,飞快卷起。那淋漓的山水很快就不见了。
而后,他又给画卷套上一个银圈,箍紧,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这便好了?”
“套好封魔圈就行了。”燕三郎伸手,金羽就将画卷交到他手里。“以半个月为期。她要是出不来,以后也不会出来了。”
汪铭直自去找涂杏儿说话了,燕三郎收好画卷,倚着大石慢慢坐下:“那东西还活着么?”
金羽从边上提出个人来,正是海神使的部下,先前被天罗网给兜住的倒霉蛋。
他紧盯众人,尤其见到燕三郎时,眼里爆出浓浓的怨毒,牙关也咬得咯咯作响,但就是说不了话——
他太阳穴上深深扎着一根木簪,朴实无华。
这是燕三郎从庄南甲那里顺来的定魂针,可以将幽魂定在皮囊当中,倘若手法好,还能让它动弹不得、吱声不得。
当然,也自杀不得。
千岁自打从迷藏海国回来之后,没少琢磨这根针了,终于在桃源里又派上用场。
这名幽魂被定在自己的皮囊里,右手大拇指上有一道刀口,伤痕虽深但已经止了血。
燕三郎看着他道:“务必,保他存活十五天。”
“小事耳。”吴城主笑道,“金羽会亲自盯紧他。”
“是!”金羽在一边点了点头。
白苓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忍不住问少年:“你的伤……你没性命之危吧?”
燕三郎内伤严重,但外表除了脸色苍白、嘴角有血之外,看不出什么来。
“死不了。”他服了药,晚点还要处理内伤。但在众人面前,他尽量轻描淡写。
她又咬了咬唇,终是鼓起勇气:“我、我可以帮你包扎。”
“你通医术?”
白苓胀红了脸,呐呐不能成言。简单的包扎,她会;高深的医术,欠学。
燕三郎接着道:“我的肺部损伤,胸骨怕有骨裂,肋骨直接断了两根。”
白苓色变:“这么严重吗?”从他外表上看不出来啊,就是脸色苍白一点。
眼见最难的一关过去,吴城主终于放松下来,这时就好心给她打圆场:“燕小哥内伤深重,但好似没伤到心脉,回到潘涂沟好生救治疗养,很快就能康复。”
“是的。”燕三郎知道他说的是实在话,并非安慰之语。
听说他伤重,金羽缓步移动到少年身的,目光闪动。这个角度,白苓也没留意他的举动。
哨探看看燕三郎,再看看吴城主,眼中有深意。
这小子心机深沉、修为高强,平时很不好对付,但现在重伤在身,要不要……?
反正海神使这个大麻烦基本消弥,他们自己的危机解除了。
耳旁有千岁示警,燕三郎不声不响抓紧了袖中的怨木剑。这把木剑体积比宝刀赤鹄小上两圈,他幼时就可以挥舞自如,长大后再看它就是长一点的匕首,收放方便,不引人注目。
他虽重伤,但手里还是有一两张王牌的。
汪铭直带着涂杏儿坐在一边,把这些都看在眼里,忽然道:“吴城主今回抗击迷藏幽魂有功,你也可以提一个愿望。”
吴城主目光大亮,伸手指了指自己:“我也有份儿?”
“这是弥留的谢意。”汪铭直微笑,“但附加一个小小条件。”
天上不会平白掉馅饼,弥留的条件想来不容易,吴城主屏息道:“请说。”
“燕时初在桃源境的安全,就由你来担保。”汪铭直快速道,“务必要毫发无伤。”
金羽动容,吴城主也是一怔,继而大笑:“这有何难?我担下就是!”
他们转念一想就明白了,汪铭直本人决不会这样说道,他只是转述弥留的意愿。
“那就这样说定。”汪铭直耸了耸肩,“至于你的愿望,请好好想想吧。”
吴城主惯有城府,但这时也笑得合不拢嘴:“好,好!”
金羽右手垂了下来。吴城主既然答允弥留,他就没有动手的必要了。
这时吴城主看看他呵呵一笑:“我们的人手应该快到前头的村子了,你去迎来,顺便弄两辆马车。”
第975章 冰魄
金羽明白他的意思,应了一声就转身向外奔去,再施展身法,几个起落就不见人影。
不用动手就好,燕三郎也放松下来,向吴城主实心实意道了一句:“恭喜。”不管吴城主身份来历、腹里有什么算计,没他相助,燕三郎拿不下海神使。
冲着这一点,也要说声合作愉快。
他下意识换个姿势,木铃铛就从被海神使刺破的衣襟里滑了出来。
吴城主恰好一眼扫过,微笑顿时凝固,瞳孔骤然一缩。
“怎么?”燕三郎捕捉到这个细微的异常。
这神态变化只在一瞬间。吴城主收起异样:“我本想替你应急处理,不过你伤太重,我还是不帮倒忙了。等回到潘涂沟,府里有最好的军医大夫!”
“有劳了。”燕三郎点头,知道吴城主主动提起自己不替少年治伤,其实就是避嫌,就是表态,不会向燕三郎出手。
这点儿默契,双方一下子都有了。
他重伤在先,引海神使入瓮在后,虽然吃过丹药,这会儿精力都有些不济。肺部还扎着断骨,他连吸气都要格外小心。从前所学的龟息术,现在可以用上了。
白苓看看他,再看看吴城主,总觉得方才似乎有事儿发生,但她琢磨不出味儿来。
吴城主也坐了下来,换个舒服的姿势:“我的画如何,海神使可曾发现破绽?”
“她不曾起疑,从头至尾。”
吴城主呵呵一笑,终有些自得之色。
在事先拟定的计策中,对付海神使成功的关键有二:其一,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掏出苍吾使的心脏,灭掉她看穿幻象和穿越空间的能力,这才能进行下一步计划。是以燕三郎拼着身负重伤,也一定要达成这个先决条件。
那么其二就是,请君入画。
燕三郎身上就有鸿武宝印,用它给画作盖章,画里的景、物就能成真,并且持续十五天。因此事成的关键是有一副好画来诱导海神使进入。
执笔人就是吴城主。
他画功了得,燕三郎便要他仿深潭外的景致作画,务求画得一模一样。
这样,海神使跳出潭水之后追赶燕三郎两人,其实就已经踏入画卷。
那么接下来燕三郎的任务,就是将她拖留于画中,待自己安全走出后即收起画卷,以封魔圈封印之。
苍吾使没了心脏,也就失去自由穿梭空间之能。任她力量和神通盖世,画卷一收,同样找不到出来的路。
汪铭直几次三番布置幻境,无非给海神使造成假象,以为自己破去幻境之后就能身处实地。
吴城主的画,才是布给她的最大陷阱。
连海神使都看不出异常,这伎俩才有继续进行的可能。
至于鸿武宝印会折损寿命,这就不在话下。燕三郎用俘虏的鲜血来盖章,十五天后抵扣的也是俘虏的寿命。
所以燕三郎也夸了一句:“吴城主神笔了得。”
“想当年……”吴城主呵呵一笑,笑容里有感慨,“哎,罢了,好汉不提当年勇。”
两人仿佛谈笑晏晏,但燕三郎转眼就咳了起来。
白苓看着燕三郎嘴角的血沫,话到嘴边变成了:“对了,她呢?”
“谁?”
“那个红衣服的女人?”白苓还是没忍住,“她上哪去了?”
“方才对战凶险,她消耗很大。”燕三郎低声道,“休息去了。”
至于去哪休息,他没说。白苓也没有再问。
这也是震慑吴城主和金羽的底牌之一。红衣女的战力强大,又是神出鬼没,这两人想对燕三郎下手的话,她是不可忽视的巨大变量。
燕三郎这话不是托辞,从他们离开画卷之后,千岁就罕见地沉默了,到现在都不发一语。
为了对付海神使,他们搭进了曜珠、搭进了至和塔,甚至千岁本人的琉璃灯和愿力都有惊人损耗。换在平时,燕三郎都能想象她哀嚎“亏大发了”的场景。
平时是平时,现在是现在。
她不吱声才让他担心。
吴城主长长呼出一口气:“终是除掉一个心腹大患。”说罢看了看汪铭直。
蜃妖从画卷中返回以后,就与涂杏儿在一边喁喁低语。小姑娘神情放松,面对他也自然得多。
毕竟,自己这几百年其实都跟他一起过呢。想到这里,涂杏儿对眼前人就有说不出的熟悉感。
汪铭直走去潭边,伸手试了试:“又变成清水了。”
原先海神使将潭水变成了滚油,生灵死绝。现在她被隔离于画卷之中,神术在这里就失了效,因此油又重新变成了水。
“去去就来。”说罢,汪铭直就跳入潭中。
他没有消失太久。
约莫是小半刻钟后,他就重新冒出水潭,将一物递予燕三郎:
“按照约定,这是弥留赠予你的宝物。”
少年接过一看,居然是一片薄薄的冰叶子,琉璃一般透明。若说有什么特别之处,就是细如蛛网的叶脉当中有无数银光流动,像有生命一般。
“这是冰魄,弥留认为,阿修罗知道用上的时机。”汪铭直不待他提问就主动道,“到时只需按到心口位置即可。”
“我知道。”千岁果然应了一声。
此时,金羽带着两辆马车和数十人赶到。
燕三郎和白苓登上一辆马车,其余人乘另外一辆。
金羽走到汪铭直两人面前,侧了侧头:“两位,请上车。”
汪铭直撇了撇嘴,有些不悦,但还是扶着涂杏儿上了马车。经历这么多事情,他和这些外乡人之间也没甚天大矛盾,并且众人还必须通过守护者与弥留之地沟通,想来也不会难为他。
方才他没有趁机溜掉,现在更不会走了。
车行辘辘,往潘涂沟而去。
金羽找来的车夫赶路很稳,燕三郎吃了止痛药躺在榻上,不觉昏昏欲睡。
白苓却凑了过来,小声问他:“喂,你睡了吗?”
“快了。”燕三郎眼睛都没睁开。
白苓又凑近了一点点。难得有这样的机会细看他,这人鼻子很挺、脸型很正、轮廓很深,连睫毛都很长,越看越周正。并且他嘴唇也不会很薄,听说这样的人不会刻薄寡恩。
第976章 为什么怅然若失
她正在胡思乱想,燕三郎又问她:“有事?”
“啊,是。”白苓赶紧拉回心神,“方才你们在画卷中,我们等了好久,吴城主就想提前封上画卷,以免海神使冲出来。”
“哦?”燕三郎长眉微动,“他不想出去了?”
他原以为带着汪铭直同去,吴城主就不敢提前闭画。看来,他还是小瞧了这人。
“他说是为了我们和桃源。”白苓知道他所说的“出去”是指逃出桃源,“你要小心点,这些人靠不住。”
想到这里,她还是有些气愤。先前众人还一同并肩作战呢,结果这两人转身就能背叛他们。
不曾想燕三郎却道:“他说得有理。”
“啊?”白苓愕然。这厮是不是病糊涂了,吴城主这么冷血还叫有理?
“他是城主,他还有那么多手下,理应为活人权衡计较。”关于取舍,燕三郎再明白不过了,他缓缓道,“封画之后他就不能离开桃源,损失也很大。当然,有理不一定就是对的。”
这话有些儿绕,白苓听得似懂非懂,但点了点头。她虽是天狼谷主之女,但今年也才十七岁,对这句话还琢磨不明白。
燕三郎说完也不再开口。
过不多时,白苓听他呼吸均匀起来,像是睡着了。
这家伙心真大,她想,先前的谨慎都丢到哪里去了?
她呆呆看着他很久很久,一边想着心事。
燕三郎其实并没有睡着,只是闭目调息,减少肺部负担,否则他的呼吸声会像破掉的风箱那般刺耳。
他不敢睡。
到达城主府时,天已经黑了。白苓欣开车帘时,少年恰好见到夕阳西沉,这才放下心来。
他伤重疲惫,撑到天黑已不容易,稍稍松懈,立刻就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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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停在了城主府。
吴城主对汪铭直道:“我的愿望还得想想,你们只管放心住下。”
白苓也走了过来,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砂瓶递给他:“我想,这应该是你的。”
汪铭直看了一眼,脸色微变:“怎么在你那里?”
他语含责难,白苓只当不知:“是我家先祖的挚友所赠,他叫申叔桓。”
“原来是他!”汪铭直微哂,见她把瓶子递来,也就伸手接过,“前尘旧事不提也罢。”
“这两粒砂子,对你有用么?”
汪铭直沉吟好一会儿,才道:“有,正好是我眼下所需。我能帮你做什么?”
白苓回头,恰好望见那个红衣女郎从燕三郎的马车缓步而下,轻盈如仙子、娇艳如海棠,连深重的夜幕也掩不住她的无双国色。
她咬了咬唇才道:“你也知道我救父亲的法子有时效限制,恐怕我是等不到燕时初康复再走了。”
那法子还是汪铭直转述弥留所言,他当然知道:“是的,你最多还有一个月时间。那么你想何时动身?”
“越快越好。”她有些不安,“燕时初在这里安全么?”
“安全。”汪铭直宽慰她,“你方才也听见了,弥留让吴城主保护他的安全。这条件没人可以拒绝。”
白苓当然听见了,并且她一回头就瞧见了千岁。有这女子守着,燕时初应该会平安无恙吧。
她忽略心头那一点酸涩:“现在就送我离开桃源,可以么?”
而后,她就去找千岁了。
这高傲冷艳的女子气势迫人,无论谁直面她,都有手足无措之感。白苓也不自在地拨了拨额前的秀发才道:“我这就要走了,但燕时初还在昏睡。等、等他醒来……”
千岁比她高出半头有余,这时就居高临下微微颌首:“我会转告他。”
“谢谢他。”白苓冲她笑了笑,“有空请到天狼谷来作客。”
“好。”
白苓这才返身去找汪铭直:“交代完毕,可以走了。”
这三人要离开?金羽始终盯紧汪铭直,这时就上前两步。要是让蜃妖跑了,猴年马月还能再逮到?
不过涂杏儿适时出声:“你们去吧,我在这里等着。”
她要留在城主府里。
这就没问题了,金羽面色和缓。有涂杏儿在,就能牢牢拴住那个男人。
汪铭直淡淡道:“莫担心,我从弥留之意,直到鸿武印失效前都不会离开。”
说罢,他就带着白苓占了一辆马车,往外就走。
作为守护者,他自然有办法带这姑娘离开桃源境。
马车拐了个弯,城主府就看不到了,白苓却没有放下车帘,只是怔怔望着外头的景致发呆。
当初冲动离家,如今她已明白自己莽撞,却不料这趟冒险之行居然修成了正果,真正找到弥留,换来救醒父亲的办法,她自己也是毫发无伤。
一切都那么完美,可她为什么怅然若失?
白苓悠悠叹了口气。
汪铭直看着她,忽然道:“你从未对他表明心迹?”
白苓不吭声。
汪铭直往城主府方向看了一眼:“从前我也是,后悔了数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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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铭直再返回城主府,天都快亮了。
管家给他和涂杏儿安排了一个独门的小院,秋海棠和月季怒放,满院轻粉,看不出一点秋天的衰颓。
门一关,外人的身影都隔绝在外了。
院中安静谧密,涂杏儿却还醒着,汪铭直刚走进院子,她就闻声而出。
“怎么不睡?”看她面容有些憔悴,汪铭直心疼。今天这一整天,谁都不好过啊。
“你送白姑娘出桃源了?”
“对。”汪铭直气闷,“若非弥留交代的任务未尽,我也想直接带你出去,省得在这里浪费时间。”
“怎么能是浪费?”涂杏儿笑了,“对现在的我来说,这里的一切都很新鲜。想起今日所见,就是了无睡意。”
想起过去几个时辰的惊心动魄,涂杏儿恍如隔世。
汪铭直也踱到她身后,却不吱声。
每到此时,开口都是再艰难不过。
站在月季前,涂杏儿回眸看他:“从前……我每次苏醒,也都遇见这许多波折么?”
“当然不是。”汪铭直忍不住轻笑,“多数时候,都是岁月静好。”
第977章 失去的记忆
看着那张和心上人一模一样的面庞,她咬了咬唇:“从那个晚上到现在,过去了、过去了多久?”
“很多很多年了。”汪铭直取出那只沙漏,“这只沙漏重置过几十次了。”
涂杏儿虽然脑海中一团乱麻,但仍然努力理清头绪:“也、也就是说,我像前两天那样子醒过来,已经有几十次了?”
“对。”
“这几十次,我都和你生活在一起?”对她来说,这简直不可想象。
汪铭直点了点头。
“那我、我为什么全无印象?”
汪铭直把沙漏往她面前一送:“因为它。”
涂杏儿伸手接过,那种亲切温暖、仿佛血脉相连的感受又出现了。因为沙漏半残,她也举得格外小心。
也就在她凝视下,沙漏上球中的细砂又落了一颗下来。
“这便是我的生命又减少了一刻钟?”这样看着,并没有什么感觉啊。
其实每人对于生命每一分、每一秒的流逝,也是全然无感。
汪铭直缓缓点头:“弥留之地为你量身订做了这只沙漏,初始砂量固定,可漏十二年又十二天,这便是一个轮回。”
“轮回结束,我就?”匪夷所思。
“就消失,直到我重置沙漏,一切又重来。”
涂杏儿眨了眨杏眸:“那、上一次重置是何时?”
“两天前。”
就在两天前,她刚刚和这个男人过完了十二年?
不,不对,他们已经一起过完了几十个轮回。
两人的对话通过放在涂杏儿身上的诡面巢子蛛,也传到千岁那里。听完这句话,她心头的疑惑也终于得到印证。
为何萍乡的涂杏儿和眼前这位明明是同一人,面貌却有些微变化,并且眼前的涂杏儿也压根儿不记得自己去过萍乡。
那只是因为,汪铭直正好重置了沙漏。“涂杏儿”新生,又回到自己十六岁的那个雨夜之后,自然不记得燕三郎、千岁、白苓,甚至也不记得汪铭直了。
涂杏儿又期期艾艾问:“那过去的几十个轮回,我们都在一起……我们是夫妻吗?”
“是。”汪铭直的目光柔和,“每一个轮回都是。你一直很好,无论我们过上什么样的生活,你都能快乐满足。”
涂杏儿有些脸红了。这个轮回刚开始,她现在才十六七岁,情窦初开的年纪,被男人这样深情地告白,难免心头鹿撞。
“我还是不懂。”她垂首,把额前散落的发丝都挽到耳后去,“我醒之后,你为何不告诉我真相,为何还要冒充铭哥?”
汪铭直道:“每次你醒来听见我说这些,都要伤心欲绝,为涂家,也为你的铭哥。我实不忍心。”他长叹一声,“让你和‘汪铭直’幸福过一世,也未尝不好。”
涂杏儿动容,眼眶慢慢红了,喉间也有些哽咽。
是啊,铭哥死了;至于涂家,她也回不去了。
她在桃源已经历几十个轮回,那也就是说,时间过去了好几百年。爹娘、姐妹,她熟悉的一切,早就不在了。
自己最了解自己,涂杏儿几乎是第一时间就信了他的话。从前遭此变故,她一定会哭得几天几夜都睡不着觉。
可这一个轮回莫不是遭遇的事情太多,她居然没有想象地那么悲痛,只是心底空空落落,不知所措。
她轻轻抹了抹眼角:“我有没有求过你,带我回家?”她在最无助也最害怕的时候,首先想到的应该是养育她十六年的家吧?
可笑的是,她曾经迫不及待要逃离那里。
“自然有的。”汪铭直声音低沉,“几乎每次我和盘托出,你都会这样哭着求我。可是……”
“可是你不能离开桃源。”他顿了顿才道,“人死不能复生是世间法则,即便强求,也有限度。弥留之地将你的活动范围限定在桃源之内。只要踏出桃源一步,你就会身化飞灰,再也、再也不能复活了。”
涂杏儿美眸圆睁,不敢相信这就是自己的命运:“我、我被困在桃源了?”
“弥留说,即便是他们也不能破坏天衡。你虽是死而复生的特例,也要将影响减至最小。因此,把你留在这片天地、不与外界相交是最稳妥之法。”
涂杏儿望着手中沙漏,深深吸了口气。
“杏儿……”
“我不害怕。”涂杏儿忽然扬起微笑,“说起来我已经多活了几百年,又是永保青春,比旁人都划算了。唔,你能用回真面目么?”
汪铭直微怔,但很快点了点头,伸手从自己脸上拂过。
而后,他就换了一张脸。
涂杏儿一瞬不瞬看着他,良久才笑道:“挺好,以后就用这张脸吧。”
汪铭直眼睛一亮:“那么汪铭直?”
涂杏儿摇了摇头。兴许是这两天经历太多,心境已然不同。
“从前,我真有点傻。”她轻轻一叹,“要是永远都能记得你,那有多好。”她不笨,铭哥和她交往不过半年,蜃妖却陪伴她数百年之久。这两人的情意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汪铭直沉默片刻才道:“其实,那个雨夜你见过我。”
涂杏儿吃了一惊:“真的?我怎么毫无印象?”
汪铭直倒出两颗细砂,着她握在手里:“闭上眼。”
涂杏儿依言闭眼,只觉手心的砂子突然发烫,紧接着脑海眩晕,忽然有画面走马灯一般从眼前晃过。
漆黑的夜晚、曲折的山路,还有后头咆哮的饿鬼……
尖叫声中,她和马车一起掉进了万丈深渊。
铭哥好像掉出去了,不知所踪。车厢连续翻滚,在峭壁撞上一棵小树,卡住了。
涂杏儿被撞得七荤八素,满面是血,叫都叫不出来,视野中只见到雨水如丝如针,从天顶毫不留情地兜头浇下。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缓过一点力气,开始大呼救命。
当然,没人听见。
后来小树“咔嚓”一声断了,马车再度下坠……
她随车厢落在谷底,脖颈以下都没了知觉。目光渐渐涣散时,她听见有人大喊她的名字:“涂杏儿!”
有个身影疾奔而至,跪倒在她身边,一声声呼唤着她。
第978章 心伤
正好天顶一记闪电划过,四野皆亮。涂杏儿勉力睁眼,看见男人焦急的神情。
“我在这里。”他说,“我陪着你。”
面画到这里,就中断了。
涂杏儿缓缓睁眼,满面动容:“这是我的记忆?”电光中,她看清了男人的脸,正是眼前的蜃妖!
“是。”汪铭直低声道,“弥留说,你惨遭横死、阳寿未尽,余下的寿数才能装进沙漏里。这是用我的蜃砂转化而成,不知为何始终就多出这两颗。苍吾使认定这是记忆之砂,而非时之砂,因此另外盛装,结果数百年前不慎被人取走,至今时才物归原主。”
涂杏儿喉间有些哽咽。她暗自理气,才能道:“你为何待我这样好?”她只是小城民女,自认并无过人之处。
“涂知榕将你许给我之后,我只是心动;与你做了十年、百年夫妻,才是步步深陷,再也难以自拔。”
汪铭直微笑,伸手轻抚她的面庞:“你很好。有了你,我再也不需要别人。”
涂杏儿脸红了,只觉他目光越发灼灼,让她都招架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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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觉很沉,连梦都没做一个。
燕三郎都觉得自己睡太久了,因为醒来时精神饱满,连伤口都不太疼了。
他一睁眼,就看见了近在咫尺的千岁。
她竟也躺在床上,正对着他,背对着门,这样若是旁人进来想触到他,就必须先经过她。
云鬓散落,她双眼紧闭,仿佛仍在沉睡。
这里没有别人了。挂在床尾的明珠灯黯淡,但也给她神仙般的容颜打上柔和的光晕。
她的睫毛长而翘,她的肌肤如瓷玉,她静静坐在那里,就是人间极致的美好。燕三郎不错眼瞧着,已经看了几千个夜晚的脸庞,也还是怎么看都看不够。
可惜,她的脸色太苍白,一向娇艳的红唇更是失了血色,变作很淡的轻粉。
是了,她受的伤其实比他还重。
似是对他的目光有感,千岁眼皮微动,缓缓睁开了眼。
“你醒了?”她对着他微微一笑。
褪去了盛气凌人的阿修罗,看起来竟像精致易碎的瓷娃娃。胸口疼,燕三郎缓慢挪掌,轻轻握住她的手。
她的手掌很凉,像是刚从冰窖拿出来。
燕三郎心口更疼了。
少年环顾四周。屋子很大,看摆设不像客栈。“我们在哪?”
他一开口,就有个白影从地面蹿到床上,照准他脸面就蹭,喵喵叫个不停,就差整只都摊在他头上。
是白猫芊芊。
方才那种奇怪的气氛,一下子荡然无存。
燕三郎记得自己出发去鹤壁之前,把白猫留在了客栈里。看来,吴城主差人把它带回来了。
“城主府。”千岁翻身而起,从桌上拿过瓷碗,顺手拈出一枚树莓递到他嘴边,“来,张嘴。”
红艳艳的树莓,白嫩嫩的纤指,都沾着晶莹的水珠。
燕三郎定定看了两眼,才张开口。
结果,黏在嘴边的猫毛也一并吃进去了。
“呸。”少年的神情有些纠结,自家的猫毛,很长啊。
千岁乐不可吱,素手伸到他颌下:“来,吐出来。”
燕三郎摇头,硬是咽了下去。这种身不能动、非让人伺候的感觉,很不爽啊。
千岁吃吃笑着,将他脸上的白毛一点一点清理干净。这会儿快到秋天,又是猫儿换毛的季节。
她的指尖冰凉,但她的目光专注,她又凑得很近。燕三郎身不能动,嗅觉突然灵敏起来,只觉她身上的橙花香气扑天盖地,几乎要将他完全包裹。
看见女主人笑得开怀,芊芊也很得意,开开心心地低着脑袋,又要去拱燕三郎的面颊。
眼看劳动成果瞬间被端,千岁一秒变脸:
“定!”
她一指按在白猫脑门儿上:“还敢动!”
女主人积威深重,芊芊顿时不敢动了,只拿无辜的眼神瞅着男主人,弱弱叫唤两声求助。
清好了猫毛,千岁一连喂燕三郎吃了十几颗树莓,直到他摇头不要。
她笑眯眯:“甜么?”
“甜。”他慢慢咽下。树莓熟了,又酸又甜,咬一口就汁水爆开。这么十几枚吃下来,缓解了他刚刚醒转的焦渴。
他现在起身不便,喝水也不便。千岁其实细心,但表面上从不跟他嘘寒问暖。
女主人出手,白猫就乖乖趴在燕三郎的枕头上。挨得近,他就能听见猫儿身体里发出的呼噜呼噜声。
燕三郎还闻到一股子药香,垂首往下瞄,看见自己胸口被包扎严实,断骨也做了接续处理。
“你睡了整整二十五个时辰呢。吴陵都来看过你三次了。”
燕三郎微惊:这就已经到第三天夜里了?怪不得方才嘴里干渴如火烧。
他自觉状态不错,虽然还压根儿爬不起身。
千岁看他动作就知他心中所想:“吴陵找人给你治伤了。手法不错,是个高手,一看就在军中待过很多年。”
“药也不错。”都是行家,他一闻就知道了。如今危险尽去,他又在吴城主的地盘上,对他们并无威胁,吴城主用不着在他的伤势上动手脚。
千岁突然收起笑容,满面严肃:“在画卷中,你对汪铭直撒了谎,是不是?”
燕三郎面无表情:“何意?”
她长长叹了口气:“你分明伤到心脉了,而且伤得很重,并且受伤以后还发力运动,没有当场暴毙就算命大。军医首诊认为,你随时会死掉。”她转为冷笑,“弥留也说过,会赠一件宝物防止你伤势恶化。那即是说,它也认定你受了致命伤。”
少年却很平静:“嗯,我骗他的。”
对,当时他撒谎了,否则汪铭直立失斗志,他们面对强化进阶版的海神使才真是死路一条。
若进退都是死,他必然做出最优选择。
千岁往他肩膀戳了两下,轻如鸿毛:“我觉得,我们赶紧解约比较好,省得你拖累我。”
他抿了抿唇:“你找好下家了么?”
“有啊。”千岁赌气道,“我看吴陵就不错,怎说他从前也是声名赫赫的一方王侯。”
第979章 从今天开始养生
“他太老了。”燕三郎一本正经,“你在他身边,待不了几年。”
千岁哼了一声,正要说话,少年已经抓着她的手,轻轻道:“跟着我罢,我还能活好久。”
“你怎知道?”
“心口有点凉。”他还记得潭边的事,“弥留送来的冰魄,你替我用上了?”
千岁黛眉微蹙,在他胸膛上虚划一记手刀,“我不能伤你,只能唤军医在这里开刀,从你动脉和心脏上取出三块碎骨片,顺便清出瘀血。”
她知道该怎办,但不能自己动手,毕竟她不能“伤害”木铃铛的主人,而福生子带来的噩运远还未散去。当时燕小三已经命悬一线,她哪里还敢赌自己的运气?
“其中一块骨片如匕首,扎入心房近一寸,险些就刺中动脉。换了旁人,平躺下来求不死都难,你倒好——”千岁提起来就一阵阵后怕,“你还敢跳湖、跳崖!”
“不跳就真死了。”那时有海神使撵在后头呢。
燕三郎纵然躺着不动,也觉出不对劲儿了,心跳缓慢。他艰难抬手,抚了抚心口,指尖都觉出了凉意。
千岁看出他心中所想,哼了一声:“冰魄给你用上了,你知道南疆尽头大雪山上的冰灵么?”
“略有耳闻。”他记得哪本杂书上提过一嘴。这世界玄妙,地火中既能孕育赤弩那样的石火之灵,极寒之地也就有冰灵产生,但鲜为人见。“听说能搅动风雪。”
“真正的冰灵脾气不好,动不动就给你弄个雪崩。而弥留交出来的冰魄是无意识的冰灵,没脾气但有本能。”千岁往他心口一指,“最重要的是,它是活的,并且很柔软,可以随意拉伸。”
“它把伤口暂时封住,让你的心脏不至于大出血,并且降低心跳速率。”心脏受伤很难康复,因为这玩意儿一刻不停跳动,伤口被反复撕扯,“这能帮助愈合,弥留总算拿出一点好东西了。”
“有利有弊。”燕三郎低声问,“弊端呢?”
“你不能像从前那样活蹦乱跳。”千岁呵呵一笑,“心跳放慢了,记得么?”
“从现在开始,你最好当个养尊处优的大少爷,直到心伤完全康复。”她冲他眨了眨眼,“正常调息还行,但别想着偷偷练习体术。弥留说,有几颗粉末状的骨屑进入血管,万一流入心脏,容易造成梗塞。只有冰魄能帮着拦截,但需要时间,并且你的心跳和血流越平缓越好。”
若把这点儿骨屑比作鱼,冰魄就是渔人了。在平静清澈的小溪里抓几条特定的鱼容易呢,还是在山洪泛滥的大河里容易?毫无疑问是前者。
“这次救治都很勉强,要是伤口再坏一次,你就算有命活下来,等到康复都不知道要猴年马月。”她笑眯眯道,“从今天开始养生吧。”
“……好。”燕三郎也只得认了。与海神使一战,他就知道自己受伤过重,眼下的诊疗方案已经优于他的预想。
活命的机会太珍贵,他不会跟自己的性命过不去。
阿修罗吃了一颗树莓,姿势格外雅致:“对了,喷嚏精等不到你醒来,先出桃源了。至于吴城主——他有几个手下想着杀人灭口呢,怕你出去以后泄露他犹在人世的消息。不过么,被他一口否决了。毕竟他答应过弥留了。”
“左迁?”这位统军将领剽悍果决,让燕三郎印象深刻。
“不,他倒是一言不发。”千岁想了想,“我也就顺便听了那么几句,后来他们支起结界商量事儿,我就听不着了。”
“我听说,吴陵一直是个恩怨分明的人。”燕三郎也不以为意,“潘涂沟城已经恢复了么?”
“嗯,听说西城墙已经修好,死伤也已经抚恤,一切照常。人类哪,皮实得很,活着的人还要过日子,哭完了擦擦眼泪就得去干活。”千岁一双莲足晃呀晃,说不出的惬意,“吴陵拟了很多新规矩,听说很快就要实施。这人真怪,都快离开桃源,还做这些事情。”燕小三也很奇怪,这时候不问正事儿,问什么潘涂沟哪?
“不奇怪。”燕三郎笑了笑,但没有明说,“汪铭直呢?”
“陪着他的小妻子。”城主府里的风吹草动都瞒不过千岁的耳目。
千岁笑道:“你说,被心上人连忘几十次是什么感觉?”
少年想了想,也是无从体会。想来应该是很糟糕吧?
“向心上人做解释,这事儿他应该驾轻就熟了吧?”涂杏儿每过十二年就要轮回一次,忘掉她在桃源所有经历。等她再次醒来,汪铭直可以向她解释一遍、两遍、三遍……乃至十遍。
可他就算再爱涂杏儿,解释十几遍也该厌烦了吧?何况他知道,如果没有意外的话,这种轮回几乎是无止无歇的,那就意味着他用本来面目出现的话,要解释无穷多遍,并且频率保持在十二年一次。
千岁戳了戳燕三郎的胸膛:“换作是你,你会亮明身份还是假冒汪铭直?”
燕三郎想都没想就道:“假冒。”反正与涂杏儿生活的人不变,脸面长什么模样有甚打紧?
她转着眼珠子:“如果涂杏儿察觉出异样呢?”
“人都会变的。”“铭哥”变得更好,涂杏儿只会欢喜,就算觉得有异,也不再去深想。蜃妖在过去几十个轮回都证明了这一点。
“好了,说点正事儿。”陪她瞎扯完了,燕三郎面色凝正,“琉璃灯……怎么样了?”
千岁脸上的笑容慢慢敛去,挥手召出了琉璃灯。
燕三郎倒抽一口凉气。
在石窟一战之前,琉璃灯通体宝光盈盈,灯身浮画立体而精美,又有符文若隐若现,自带仙气萦绕效果,夜里飘浮在身边,要多少意境就有多少意境。
可是现在,灯底被捅漏了一排三个洞,每洞都有榆钱儿大小。燕三郎知道,那是三叉戟戳出的伤洞。罗刹的看家宝贝堪称神物,其威力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使用者。
它在苍吾使者手中,和在罗刹醴手中判若两戟,居然连琉璃灯也能打伤。
第980章 用行动表谢
燕三郎动了动,琉璃灯立刻飘近,让他细观。
灯身上的精美浮画已经不见了,肉眼可见的十几道裂纹从破口向上延伸。
灯光也黯淡了,原本红得发紫的火焰,重新变成了深蓝色。
“竟然伤得这样重!”燕三郎想起三叉戟打穿琉璃灯时,阿修罗凄厉的痛呼声,心头不由得一紧,“你、你怎样了?”
他平时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滴水不漏,这会儿竟然口拙。
“又掉回燃灯之境了。”千岁像泄了气的皮球,一下趴在床上,正好瞪着他的侧脸,“辛辛苦苦这么久,一朝回到五年前!”
“你人呢?”他也看出她境界掉了。
“我人不是在这里么?”两人四目相对,大眼瞪小眼。千岁伸出纤纤玉指,戳了戳他的额头,“睡傻了么?”
“你人……没事吧?”也不知道是谁傻。
“多亏了这个。”千岁袖底翻出一只透明瓶子,置在他平坦的小腹上。这人是胸膛受伤,腹部可没事儿。
这是汪铭直交给得胜王的唤雷瓶,原本里面贮着数百年积存的雷电,对付罗刹醴时倾泻一空。不过么,现在里面又有嚯嚯雷光了。千百条细小的电蛇沿壁摸索,怎奈瓶口塞紧,它们找不着出来的路。
“幸好瓶子把苍吾使放出来的雷極吸走。”燕三郎潜入画卷时,千岁就用出了这只瓶子,否则海神使放出的雷电威力又大又持久,像附骨之蛆,一刻不停撕扯她的身体。那时琉璃灯刚受重创,她可没有多少余力抵御雷电的入侵。
“我受到的伤害尽数转嫁给琉璃灯了。”千岁抚着小灯,它的灯光忽明忽暗,像是回应她的话,“你看我能跑能跳,却提不起多少愿力了。”
她悠悠叹了口气:“现在的我,充其量也就是咱们刚刚搬去春明城的水准。”
燕三郎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这可是一个质的……倒退啊。
“至和塔,曜珠!我们还用掉了那么多宝贝!”他们辛辛苦苦做了这么久的天衡任务,结果一朝又回到几年前。
那两件法器,哪一件不是人间至珍,该恭恭敬敬请回家压箱底的宝贝?扔去发卖行都能卖出天价,还是有价无市!
可为了对付海神使,就这么搭进去了……
搭进去了……
进去了……
去了……
她心好痛啊!
更别提具象出三眼怪物灯傀所用的海量愿力,约等于一次木铃铛红色任务给付的报酬!
那可是比曜珠、比镇妖塔都要宝贵得多的愿力!
听见她的哀嚎,燕三郎放心了。他熟悉的千岁又回来了。
“这一战收获很大。”他安慰她。
她是只算亏不算赚吗?海神使脱去旧皮囊,她从迷藏国带出来的一身家当都落到他和千岁手里,
那可是迷藏幽魂们积攒了不知多少年的宝贝啊,无论是质还是量都极可观。燕三郎当时一眼扫过,粗算这些东西入手后,他和千岁的身家至少要翻上几十倍不止!
这里头还有许多宝贝没有细看细究细估价呢。
就这样都不满足,真不愧是阿修罗啊。
当然,吴城主见者有份,也拿走一点去补恤他的城民了。毕竟潘涂沟也为抗击海神使做出不可忽视的贡献。
“我们赢了,也还活着,愿力以后再攒。”他安慰人的话一直都是干巴巴地,“何况,眼下还有一个红色任务可做,那报酬也十分丰厚,应该足够弥补琉璃灯的缺漏。”
“但愿吧。”她恹恹地没什么精神。
“千岁?”
“嗯?”她以手支颐,妙目瞟来。
“多谢。”燕三郎真心实意,“若非你舍灯相救,我必定死在海神使手下。”
他低估了海神使的实力,那一戟原是避无可避,却被千岁祭出琉璃灯挡下了。
否则,恐怕海神使现在已经把他挫骨扬灰来解气。
她轻轻一笑:“口惠而实不至,这可不行。你得用行动表谢。”
“譬如?”
“比如——”她凑近了他,吐气如兰。
两人相隔不过一寸,燕三郎望着她的樱唇近在咫尺,心脏漏跳了两拍,也不知是不是冰魄之故。
“——比如,你把这次红色任务的报酬都转给我,如何?”
少年毫不犹豫:“好。”
“乖。”千岁拍拍他的脸,高兴道,“还算有点诚意。”
红色任务的报酬本就惊人,燕三郎放弃他那部分,千岁就会得到双份愿力。这对于修补琉璃灯来说,无疑事半功倍。
说到这里,她想了起来:“对了,方才吴陵已经找过汪铭直了,两人关起门来说话。”
吴城主和守护者?
千岁忽然侧耳倾听:“说人人就到,汪铭直来了。”她不由分说又塞给燕三郎一颗树莓,“想必是弥留提示他,你已经醒了。”
是了,他们和弥留之间还有交易。
千岁款款起身,去打开屋门,放汪铭直进来。
他是一个人来的。
“听说你醒了。”他开门见山,“弥留之地要我过来履约。当然,如果你精神不济,我可以多等两天。”
燕三郎向弥留之地提出的要求,是十个时辰的有问必答。他现在伤重,能不能坚持十个时辰可不好说。
千岁想也不想就道:“那延后两天。”
“不必。”少年却很淡定,“这就开始吧。”
“喂——”她没好气道,“你能硬挺十个时辰?”
“睡饱了觉,精神尚可。”他心里却不想夜长梦多了,汪铭直精通幻术,有倏忽来去的本事。万一再拖上两天,这厮跑了呢?“再说,我有你。”阿修罗应该有的是办法帮他提神。
千岁轻轻“嘁”了一声,但面色和缓下来。臭小子已经是人才了,说话越来越好听了哈。
汪铭直却道:“弥留说,你不必一口气问完,十个时辰拆分去几天亦可。”
也就是说,未来几天他都不能离开城主府。
千岁抱臂,放心了:“这还差不多。”
从哪里开始呢?
燕三郎想了想:“千岁身上的霉运,也就是使用福生子带来的后遗症,何时会消失?”
第981章 还要倒霉多久?
“她使用福生子长达六日,那么运道反噬应该持续十二天左右。也即是说,从现在算起,她还会倒霉九天。”汪铭直开始转达了,“建议旁人在这段时间内远离她为妙。”
千岁眼前一黑:“还有九天?!”
燕三郎问她:“过去这二十几个时辰,你?”
“别提了。”千岁气结,“喝凉水也塞牙缝!我干脆连这屋子都不出去。”
少年嘴角微翘。其实她一直守在这里,也不想走出去吧?
“好消息是,你用的福生子灯傀不能吸食攒金粉,在你的运气用尽之后就脱落了,没有继续透支;另外,你本身运道强悍,而琉璃灯化出的灯傀,效用本来就比本尊差上不少。综上,福生子带来的反噬威力较小。”
燕三郎点头:“的确。”
千岁大不满:“这还叫小?!”
这一次对付海神使,虽然千岁中途几次遇上意外,但还不算霉到家。
至少与司文睿当初那掉脑袋的倒霉劲儿不能同日而语。
燕三郎也曾推想,福生子造成的反噬多半跟宿主本身的运道有关。司文睿福薄,却想搅动天下、挖萧家的江山,那就得大量透支自己的运气,最后只能落一个死无全尸的下场。
千岁却不同了。她身具大神通,与海神使之间的战斗并无实力上的悬殊差距,因此福生子对于她的反噬较轻。
当然,轻重都是相对而言。
不过山寨货和正牌有区别。琉璃灯的境界还有待提升,或许以后化出来的福生子灯傀质量可以更好。那么相应地,副作用也会提升。
他无视阿修罗的满脸不悦,继续发问:“苍吾石有什么用处?”
这问题也困扰他和千岁好几年了。或许应该说,所有知晓苍吾石和弥留秘闻的人,都好奇这一点。
“苍吾石形成偶然,暗含造化之玄机。”汪铭直答道,“在你们手中是石头,放入弥留,却是补天的材料。”
“补天?”燕三郎好奇,千岁也挑起细眉,“弥留的天漏了么?”
“只是个比方。弥留独立于六道之外,并无天地之分,却是六道法则衍生之所。”汪铭直说得很慢,也是一边听着弥留娓娓道来,“迷藏界遭遇灭世大劫,其威力巨大,甚至影响了这个世界。”
“迷藏?”千岁也是惊奇不已,“又和迷藏国有关?”
汪铭直没有吭声,只是看向燕三郎:“弥留要回答的,是你的问题。”而不是阿修罗的。
千岁气结。
燕三郎笑了笑:“那么我授权予她,她问的也是我要问的。”他渐渐摸清了弥留的特性,那就是一板一眼,鲜少变通。
“可以。”汪铭直这才道,“灭世之前的迷藏不以‘国’论,那也是大千世界,土地广袤、生灵亿万,其繁荣比起人类犹有过之;你们所见迷藏海国,面积不足灭世前的十万之一,只是极微量幸存者重新构建起来的国家。”
“迷藏界灭亡之瞬,爆发能量惊人,直接穿透界垒、撼动人间;而作为本界法则之地,弥留就是首当其冲遭到破坏,此致天地失衡、物性失调。”汪铭直慢慢道,“虽然弥留有自我补合调整之力,但破坏已成,这么多年来一直都在侵蚀弥留。你们见到阿修罗道通往人间的裂隙,以及在这底下饿鬼道与人间的壁垒撕裂,都是弥留法则被破坏产生的影响。”
以上说得拗口,好在燕三郎的理解能力出众,这时就一言以括之:“苍吾石就是补全法则之用?”
“是。苍吾石提供了维持、愈合之力。”
燕三郎想起苍吾石内部的璀璨盛景,也不怀疑它的说法:“弥留,可算是六道的法则之地?”
“是。”
他往下思考:“既然那里无分天地,你们苍吾使者又是什么?也有三魂七魄吗?”
“不,我们不是魂魄,只能算是界灵。”弥留答道,“弥留之中没有虚实之分,只有无尽法则交织,我们的职责,就是维持它们正常运转。你所见到的苍吾使者,都是置于外围虚空中的皮囊。界灵无法直接进入大千世界,必须以皮囊承载。”
千岁在一边忍不住问:“这皮囊,普通魂灵能用得了么?”否则那也太厉害了,换个皮就可以大杀四方!
“自不可以。”弥留飞快道,“就像人的魂魄不能附到普通树木上,这就是规则所限,没有道理可言。并且驱使苍吾使需要十分强大的力量,单个的迷藏幽魂难以办到,必须聚合同伴之力。”
燕三郎当即想起海神使汲取死去同伴留下的魂力那一幕。的确,她先把一千八百多个幽魂的力量集合在一起,这才冲入虚空。
千岁显然也想起这一茬了,扼腕道:“那一千多枚魂石都没了,真是暴殄天物!”魂石留有幽魂从前天赋,相当于一千多件性能各异的法器,有些效果匪夷所思。海神使这么一吞,就把这些宝贝都吞没了。
燕三郎却道:“幸好她不能同时继承同伴的天赋。”否则他们还有活路么?
“也是。”千岁想了想也释然了,万幸哪。“那迷藏幽魂为什么就可以操控苍吾使?”
“老实说,这也出乎弥留意料。”汪铭直轻声道,“并非所有疑问都能得到解答,我们只能推测,是他们经历迷藏灭世,魂体发生了巨大变化。”
好吧,弥留都说不知道了,这问题也没有再问下去的必要。“幸好迷藏幽魂就快要死绝了。”千岁问他,“迷藏灭世是遭了天谴,你们为何还把幽魂弄来人间?”
“迷藏的灭世劫对人间影响太大,惊动弥留。我们派出使者前去察看,发现那里并非生灵死绝,还有一棵老树兀自存活。”弥留通过汪铭直告诉两人,“最重要的是,树下有苍吾石。此物可以帮助我们修补受损的法则。这也是世界的常态:危中有机。”
这就到了千岁最不解之处:“你们既然发现苍吾石,直接拿走就是,为什么还要帮着藏幽魂找身体?”
第982章 我就是
在她看来,这不叫多此一举,这叫抓起跳蚤往自己身上放,闲得x疼。
“因为,那是有主之物。”弥留答道,“大劫之后,迷藏通往人间的壁垒发生变化,每过一甲子就有小段时间变得薄弱。有灵觉的生物虽不能入,但植物、鸟蛋、虫卵却不受限制,从而流进迷藏并且建起了新的秩序。”
“自然,那里最奇特的存在还是迷藏遗民,也就是你们所说的幽魂。它们依托生命之树,继续以魂体不灭的方式存在于世。因为与生命树事先定契,苍吾石就归它们所有。”弥留理所当然道,“界灵秉规则而生,循规蹈距就是存在之本。迷藏已有新法则,虽然脆弱,我们却不能打破。因此,必须以合理方式取得苍吾石。”
它们解决问题的角度与人类不同,要循理法。“否则,人间的苍吾石我们也能强取,何必由尔等提愿交换?”
这么说也有道理,千岁耸了耸肩。
燕三郎的问题已经准备好了:“我听庄南甲说,幽魂首领趁机占据苍吾使的躯壳。作为反击,你们挖掉了圣树的树芯。再之后呢?”
“所有界灵都是元识互通,以称号来区别个体。当时我们派出了图和清,图不慎被遗民首领入侵,但仍顽强反抗,并且剜走了树芯。清设法将他带回人间,却无法阻止他被侵蚀。”
千岁听得仔细,追问:“然后呢?”
“我们对迷藏遗民的了解非常有限,用过许多办法也无法将其驱逐。不得已,清只好挖出他的心脏,以防止他冲入弥留;而图在与迷藏遗民首领交锋的过程中渐落下风,那过程非常漫长,前后持续了数月有余。最后,它不得不自爆元灵,与它同归于尽。”
“等一下。”千岁想起来了,“被前卫王操控的三眼怪物,又是怎么回事?”
“那就是图留下的躯壳。”弥留道,“它与迷藏遗民首领同归于尽,只留下一点意识残片。那副身躯失去了主人控制,就只能循本能行事。我们原想处理,不过被人间的异士捷足先登,将其拿下封印,我们也就不再过问。”
千岁皱眉:“苍吾使外表还是人形,怎么三眼怪物那般狰狞?”
“苍吾使虽然强大,却是为界灵的跨界行动而制造出来的躯壳,本身受诸多法则限制,首先就必须遵道守序。”汪铭直转述得渴了,从桌上取杯,自己沏茶润喉,“被迷藏遗民入侵后,它行事肆无忌惮,多次触发禁制而遭受反噬,最后也维持不住人形,变成了你们所见到的怪物。”
“原来如此。”关于三眼怪物的谜团,到此也算都解开了。
白猫芊芊尾巴轻敲床面,一下一下,两只前爪又在枕头上反复踩踏,几次都把自己给推了出去。
燕三郎太了解它了,吃力拍拍它的脑袋:“好了,出去玩儿吧。”猫儿在夜里最活跃,它这是待不住了。
还是男主人贴心,芊芊大喜,在他脸上来回蹭了好几下,紧接着一溜烟儿跳下床、跃出窗,不知所踪了。
燕三郎下意识轻抚颈上的木铃铛,这已经成了他的习惯动作:“接下来,请说说天衡……”
他话未说完,外头突然有人轻轻敲门。
居然是吴城主来了。
千岁扬了扬手,门就开了。
吴城主今日换过一身绛紫的蚕丝软袍,精美不说,凉快又透汗。并且这人精神健旺,与前几天的焦灼紧张判若两人。
只一眼,燕三郎就看出他心情不错。
“你醒了?”吴城主大步走到床边,自行扯过一张椅子坐下,“感觉如何?”
“很好。”燕三郎如实以告,“大夫手法好、药好。”
“老孙跟我走南闯北很多年了,医术是响当当的好,但教有口气在,一般都能救活。”吴城主说罢,回头看了看汪铭直。
汪铭直即道:“余下九个时辰,先给你挪去明日?”
“那是最好,多谢。”燕三郎替弥留除去海神使这个心腹大患,对方也要有所表示。
规则是不能改的,但是小小的通融没有问题。
当下汪铭直带门出去了。
燕三郎这才看向吴城主:“请说。”千岁方才说,吴城主在他沉睡时来过三次。两人私交可没那么好,想来吴城主有话想说。
吴城主坐直了身体:“既然你是梁人,想必已经猜出我是谁了吧?”
“你是得胜王。”燕三郎也不跟他兜圈子,“传说中在毒龙山自刎的梁国叛党。我记得立下大功的是梁国大将荀培,风立晚协同作战。”
少年顿了一顿:“据说那一场围剿战过程很短,前后不到十个时辰。并且毒龙山离首铜山其实不远。”
他说“叛党”二字时,得胜王浓眉皱起,面带不愉,显是觉得这两字刺耳。
不过,他面色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是我。”他说。
他就是得胜王,当今梁天子的亲叔叔吴陵。世人皆知昔年梁王薨,吴陵发兵篡位,从此拉开梁国内乱的大幕。
这一乱,就是四年。民不聊生。
直到大将荀培将他赶进毒龙山,得胜王走投无路,自刎谢世。
从此,梁天子才得以高枕无忧。
破坏总比建设更容易。时至今日,梁国也还未从内战的损耗中完全恢复过来。
千岁抱臂在前:“替身?”
“是多年前寻到的替身。我救过他全家三十七口人性命,作为回报,他当我的替身,还受过刀圭之术,比照我加了几个伤痕和痣。”吴城主抚着下巴,“那会儿时局不妙,风立晚像狗一样撵在后头,甩也甩不掉。替身就和我分开来走了,他引敌人去毒龙山,我来了首铜山。”
燕三郎静静道:“他自刎了。”
“他跟我恩义两清了,是条好汉子。”
吴陵沉默了,燕三郎也不吭声,静静等着他的下文。
吴城主又在轻叩手背了。
好一会儿,他才试探道:“我有一事相询。”
“请说。”
“这个——”吴城主指了指燕三郎胸膛,“你是怎么得到天衡的?”
第983章 为他人做嫁衣裳
果然,他问起了这个。燕三郎早知他对木铃铛耿耿于怀,能忍到现在才问也不容易。
“黟城。”少年缓缓道,“七年前,城主府遭血洗。有个侍卫冒死带出天衡,正好遇见我。”
吴城主闻言瞪大了眼,仔细端详起来:“那时你才几岁,九?十?”
“九岁。”燕三郎也不瞒他,“我原是黟城的乞儿,阴差阳错让天衡认了主。”说到这里,下意识望了千岁一眼。
他和千岁的缘份,就从那里发端。
“乞儿,你原本是乞儿?”吴城主的脸色更奇异了,同样转首去看红衣女郎,三分惊奇,三分打量,“这样说来,你就是阿修罗!”
怪不得。怪不得她美艳至此,怪不得她倏忽来去。
千岁扯了扯嘴角:“如假包换。”
吴城主进门之前,她就深吸一口气,苍白的娇靥上又有了血色,看起来也精神奕奕。燕三郎明白,这是她催动气血以作伪装的结果。
她和燕三郎只能有一人表现出伤重难支。这里是吴城主的地盘,且不论他本人,其手下对燕三郎二人就称不上多友善。
她艳光四射,但是神情清冷。吴城主呆呆看了她好久,直到她满脸不悦:“喂,有你这样看人的?”
吴城主这才撤回目光,喃喃道:“你竟是无意中得来,这莫不是天意?”
观他面容,有两分萧索。
燕三郎不是头一次从他脸上见到这种神情了,“抢劫城主府的黑衣人,是你派去的罢?”
“是我。”吴城主并不否认,“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打听到天衡的下落。没想到……”
没想到给他人做了嫁衣。“大概是我运势不好,那时战事吃紧,但凡有一点助力都不能放过。我以为有阿修罗在侧,多少能助我扭转颓势。看来,我连这点儿运气都没有啊。”
阿修罗惯于制造修罗场,听起来像是战场杀器。可燕三郎知道,初醒的千岁很弱,并没有帮助宿主一招定乾坤的能力。“你从哪里得知天衡?”
“那可是很久之前了,我少年时便有耳闻,靖国前相娄师亮豢养一只阿修罗,强大无伦。若非他死得不是时候,靖国未必覆灭得那样快。”吴陵悠悠道,“当然,那时我只当是传说,听得有趣,没料到后面居然又得了线索。”
“线索?”
“我寻到了娄府管家的后人。”吴陵一字一句道,“娄师亮临死前,给管家留下一封遗书,嘱他在自己死后带着天衡离府,找个无人的空山埋了,或者找空寂的大湖扔了。总之,不要让它落入别人手里。”
燕三郎终于动容:“他能留下遗书,就是自尽而亡?”
他看过厉鹤林的著作,老头儿的观点耸动,认为娄师亮是自杀身亡。当然厉鹤林没有直接证据,只能从各种蛛丝马迹去推断,而线索又留在一百年前了,时至今日早就模糊不清。所以,他的老对头连容生一直对这种说法嗤之以鼻:娄师亮活得好端端地,身居高位又不缺钱,干什么要自尽,因为无聊又抑郁吗?
只有燕三郎清楚,厉鹤林很可能是对的。阿修罗就陪在他身边,而一百多年前,千岁甚至不知道娄师亮是怎么死的,她是糊里糊涂被封印,这就很说明问题了。
“对,这一点是娄府管家亲口承认,确凿无疑。”吴陵终于给他一个肯定的答复,“但老管家随后也被盯上,他只能托自己的侄儿将天衡和娄师亮的绝笔信带出靖王城。那么娄师亮的遗愿就没有得到贯彻,管家的侄儿舍不得扔掉这样的宝物,将之带回乡下藏起。经过百年辗转,天衡最后落到了黟城去,据说那城主和娄家还有点儿关系,知道这是大不祥之物,也没有打开封印。”
这一段公案,终于也水落石出了。
燕三郎看向千岁,发现她面色肃然,隐含两分怒气。当年娄师亮瞒着她悄悄自杀,又叮嘱下人把天衡埋藏起来,不使旁人得到。若非机缘巧合,她真要永远不见天日了。
她和天衡的主人一直都是合作关系。娄师亮所为,说背叛也不为过。
到底出了什么事,让他突然做出这样的举动?
少年镇定道:“那么你也该知道,我若遭不测,天衡也要再度封禁百年。”
他偷换了概念。不过吴陵寻找天衡本来就不是为了替天行道,只是想借助阿修罗的强大力量。
“我省得。”吴城主呵呵一笑,“我不会对你下手,莫慌。”
燕三郎并没有被安抚到。
连容生点评,得胜王最后虽然战死,但也是一世枭雄。面对这样的人,无论何时都不可掉以轻心。
少年的防备不加掩饰,吴陵摸了摸下巴:“好罢,换在几年前我说不定真会出手。你知道的,要让你不死又交出天衡的办法,十个指头都数不完。”
轻描淡写之间,就有杀气四溢。这让燕三郎认清,眼前的男子根本不是什么小城城主,而是曾经带着叛军大杀四方的得胜王!
得胜王曾派手下去暗杀风立晚,从手下推断主子,当时燕三郎就知道这位得胜王或许也是一方人杰。
“你试试?”千岁却漫不在乎,“让你当场暴毙的办法,也是十个指头数不完。”
她抚着指甲,眼里有寒光闪动。
“好了,都别数了。”燕三郎出声打圆场,“得胜王今日是来?”
这家伙总不成是来得瑟一番的吧?
“我来探探你的底儿。”吴陵居然说得直截了当,“你小子之前都没跟我说过实话。原想着像你这样的小家伙,至少也是师出名门。老实交待吧,你现今何处谋生?”
燕三郎默了默,才道:“我居于大卫,受封清乐伯。”
“官职呢?”
“无职。”燕三郎面色淡淡,“没当官。”
吴陵一怔:“你又不是二世祖,怎么有爵位没官衔?”
“小三还不想当官儿。”千岁慢条斯理,“卫天子的命也是我家三儿救的,至少有三四次了。”
第983章 不要白不要
“卫王?”吴陵想了想,“我记得他比我还小两岁,怎么就老眼昏花不识才干了?”
这是捧了燕三郎一句,千岁听得很是受用,笑眯眯道:“他死了。他大儿子继位,也死了,是被小三和他手下的大将联手整死的。现在是老卫王的小儿子在位。”
吴陵:“……”这剧情翻转得也太……快进了。
他望向燕三郎的眼神更奇异了:“这是几年前的事?我才避世多久!”
“三年前。”少年脸上倒没什么表情。
“那时你才十……三?”
“对。”
十三岁的小鬼,就能颠覆一个王朝么?吴陵看了千岁一眼,反而淡定了。
兴许是阿修罗夸大了。
千岁从他脸上看出了“不信”二字,大大不悦:“孤陋寡闻!”
吴陵倒不生气。传说中阿修罗生性乖戾、桀傲暴躁,可眼前这位却一心维护燕时初,这就很耐人寻味了。他一直默默观察,这少年在桃源里的表现,也真是可圈可点。
一场弥天大祸,就在暗中化于无形了,而桃源境绝大多数人毫不知情。
他手下勇者如云,智者也不在少数。
可是最难得的人才,是有统御领率之贤能。
他想了想,问燕三郎:“后头,你有什么打算?”
少年微讶。这位得胜王对他关心太过了吧,连日后的打算都要来问一嘴。不过,恐怕这才是得胜王今日来找他的目的?
千岁更不客气:“与你何干?”
得胜王沉默几息,才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年纪轻轻就前途无量,恐怕招来闲言碎语,更有小人暗算防不胜防。”
所以?燕三郎等着他的下文。
“恕我直言,你是乞儿出身,就算修为智计出众,手下也没什么人可用吧?”吴陵呵呵一笑,“名门望族和玄门大宗一代代积攒下来的家底,不仅是财富声名,还有人才济济。”
燕三郎也只得承认他眼光老辣:“人才难寻。”
这四个字,也是他过往数年遭遇的瓶颈。修为、心境,他都可以靠自己提升,只有手下带出人才,那真是需要时间和运气。
得胜王这样问,莫非?
吴陵似是下定了决心,郑重道:“那好,我把霍东进和金羽等人给你,如何?”
尽管隐约猜到一点,燕三郎还是吃惊:“给我?”
“是啊。”吴陵长叹一声,“这些老伙计跟我打生打死多年,是想要功名富贵、当人上人的,却落得这样下场。他们有怨言不说,我却不能装作不知,还是要给他们谋个前途。好在,他们都不算老,至少不如我老。”
燕三郎定定看着他:“现在你们都能出去了,弥留还答应你一个愿望。”
吴陵给自己斟了一杯茶。茶水热度已褪,只是微温,他抿了一口,慢慢咽下。
这种半暖不寒又微苦的味道,很适合他当下的心境。
“昔年我虽潜入首铜山但雄心未泯,只想前往肇城韬光养晦一段时间,等着东山再起的机会。”他缓缓开声,“结果遭遇狂风雷暴,误入桃源,四五年都出不去。”
“初始心焦,恨不得翻遍桃源每一寸土地,找到逃出生天的办法;午夜梦回,也都是梁国人事。”吴陵悠悠叹了口气,“可人是熬不过时间的。就这样过了两年,到打下潘涂沟以后,日子似乎就有不同了。”
燕三郎不语。
吴陵看着他:“我带在身边的伙计,各有各的本事,于你必有助益。”
少年这才道:“即便我同意,怎知他们心甘情愿跟着我?”
千岁眉目低垂,只有燕三郎能听见她的声音:“说不定这老家伙只是派人潜伏到你身边。”
“他们甘愿的。”吴陵缓缓道,“因为我不打算出去。”
这句话才真让千岁和燕三郎一齐动容。两人互视一眼,都有些难以置信:“你不出去?”这位“吴城主”多年来心心念念的,不就是逃离桃源吗?
成功的希望在前,居然又不出去了?
千岁不信:“你吃错药了?”
“出去之后,去哪?”吴陵看起来是深思熟虑,“再回梁国争霸?可是吴骁那小子已经坐稳了王位吧?”
“是,蒸蒸日上。”燕三郎对梁国近况也略知一二,得胜王此时再去争位,基本是没戏了。
有些机会,过去就是过去了,失不再来。
“那你说,我还能去哪?”吴陵苦笑,“找个地方卸甲归田、放马南山吗?那么,出去外面和留在桃源,又有什么不一样?”
他居然想得通透,燕三郎无话可说。
千岁支着下巴:“有理。你出去以后若是泄密,梁王一旦知道你还活着,必会派人前来剿灭。”
天子才不管叛党有没有悔意,一概是抓起来立刻处决。像萧宓那样宽厚的国君,不多了。
吴陵轻咳一声:“话不必挑明。”被她一说,豁达都变成了苟且。
燕三郎不置可否:“此事,你和手下都说过了?”
“说过,炸锅了。”吴陵笑道,“还有两个小子以为是你们给我下了蛊,让我失心疯了,就想来找你算账。”
千岁抱臂哼了一声:“我就说昨天园子里有人鬼鬼祟祟晃了小半天!”
“被我拦回去了。”吴陵正色道,“从海神使那天攻进这里,说桃源还有守护者之始,我就思索这件事了。”
从前出不去时,他一门心思想的都是如何逃离;现在摆明了可以离开,他却又不想走了。
“为何给我?”燕三郎突然问他,“因为我助你退敌?”
“战场上帮过我,甚至救过我的人多了去。你看我那些手下,临危救过我的至少有七八个,这不是理由。”吴陵摆了摆手,“为人上者,不仅智谋武功心计,还要审时度势、善顾大局,这些你都已经齐全了。”
千岁就坐在燕三郎腿边,顺势掐了掐他的大腿。
同意啊,白给的人手,不要白不要。她比他还着急,就怕这小子犯倔。
燕三郎并没有考虑太久:“好,我带。”
第984章 聊着聊着就熟了
吴陵对着燕三郎语重心长:“有本事的人都有脾气,只要让他们看清你的本事,也会死心塌地。你看金羽这小子桀傲,却是对我最忠心的一个。你若是愿意带着他们,今后定能助你成事。”
少年点头。
“那就这样定了。”吴陵站了起来,“你好生休息,我这几天再和他们说道说道。”
看他快步离去,背影消失,千岁这才随手放了个结界。
“老家伙,油滑得紧。”
“怎么?”燕三郎看了她一眼。
“只要让他们看清你的本事,也会死心塌地?”千岁嗤之以鼻,“反过来说,要是他那帮子手下认为你才德不足以驭下,就可以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你信不信,这老狐狸安抚他的亲信时一定会提及。”
“良禽择木而栖。”燕三郎倒未觉得有多过分。
“你猜,得胜王是真心想留在桃源么?”
“或许是真的。”燕三郎缓缓道,“他已经没有斗志。”他年纪不大但阅历丰富,见过有野心的人是什么眼神。
海神使、韩昭、石从翼、萧宓等人就不说了。庄南甲外表苍老,可是眼里闪动的光都是复仇和不甘心;外表敦厚文雅、看起来人畜无害的端方,燕三郎也能感受到他心里潜藏的野望和跃跃欲试。
得胜王的气场却消沉下去了。少年从他身上找不见那种勃发昂扬的斗志。
心老了,人才会老。
他切换一个话题:“对了,你的愿望,弥留可曾满足?”
“未来不可知,弥留也说不准。”千岁嘟了嘟嘴,“但给了我一个折衷之法。”
燕三郎等着听,但她半天没给下文。
“折衷之法?”
“天机不可泄。”千岁眨眨眼,“不是我想瞒你啊,弥留也说了,讲出来就不灵了。”
他哪有那么好糊弄:“作为传声筒,汪铭直也听到了吧?”那知道的就不仅是千岁一个人。
“嗯,但我随后就用魂术洗掉了他这一小段记忆。”千岁得意洋洋,“所以世上除了我,没第二个人知晓了。”
她拿天机说事儿,燕三郎就不好再问,只得道:“当真有用?”
“谁知道呢?”她把玩着垂在腰间的长发,面色平静,“到时自知。”
……
就这样又过两天,风平浪静。
千岁还是小霉不断。
此时秋老虎照样威风,侍女送来冰镇的银耳莲子汤,替千岁摆到树下的石桌上。她刚离开,枝头的鸟儿尾巴一翘,投落一泡黄金,好巧不巧掉进了碗里。
又是好巧不巧,千岁没瞧见这一幕,从屋里出来就端起碗抿了一口,还来不及下咽,就舀见那一勺东西。
燕三郎敢打赌,那个傍晚她至少漱口十次。
不过除了这些小打小闹之外,血霉并没有找上门来。因此少年私底下还是庆幸不已。
出乎意料的是,霍东进和金羽也来看望他。
两人并未透露城主府的闭门会议内容,只是和燕三郎寒暄,并且问起他在桃源之外的境况,尤其对于卫国政变,对于燕三郎和韩昭所作所为问得特别详细。
燕三郎心里有数儿,这两位大概就代表了想出去的人,因此也答得详尽。
从鹤壁回来也有四天了,他的胸伤正在一点一点好转。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何况他连心都伤了,想养好也得数以月计。
他躺了四天以后也躺不住了,白天都是半坐床上,这就不必仰视旁人。
从这时就看出,金羽对他的态度有些恭敬了,这与几天前是天壤之别。毕竟出了桃源之后,眼前人很可能就是自己的新主公了。
这厮对于燕三郎描绘的国都美食、美景都感兴趣,千岁在一边冷眼旁观,忽然道:“卫都多美人,街上摩肩接踵,都是各色风情。”
金羽听得两眼放光,还想细问,霍东进一掌拍在他后背上:“猴急什么,到时亲眼去瞧。”
霍东进想问的,是卫国的西城计划,以及燕三郎今后的打算。
燕三郎知道,这算是双向面试了。毕竟这些家伙认识他的时间不长,除了金羽也就潘涂沟之战曾经并肩作战过那么小半个晚上,既没一起同过窗也没一起分过赃,谈不上什么关系基础。要是人家有一个不满,更弦易辙另择明主也只在转念之间。
因此他也答得实在。
这就牵涉到金、霍二人的老相识:李开良。
金羽听说献策者是李开良,先是瞪大圆眼,而后大笑:“竟然是这老小子!”
李开良也是得胜王旧部,后来投奔了韩昭,又经由贺小鸢介绍给燕三郎,如今专门打理清乐伯名下的对外产业。
燕三郎微笑:“原来几位都认得。”
千岁在一边暗暗捂嘴。这小子贼奸,如非确定这几人都认得,他提李开良作甚?人的心理就是这样有趣,两个陌生人聊起一个共同的熟人,聊着聊着互相也就熟了,距离也就近了。
尤其燕三郎又说出几个细节,更能印证这就是霍东进等认得的李开良其人。金羽大大咧咧道:“你运气不错,李财神也被你收了去。从前他替我们王爷打理家产,说日进斗金都委屈他了。”
霍东进忍不住笑了:“他又有个外号叫作‘李饕餮’,能赚不肯花。有一年我们经过盛邑,听说六味居的全鸭六味是招牌,远近闻名,价格也贵,因此撺掇他请客。这厮肉疼了一个白天,一咬牙一跺脚,最后请我们去了个饭庄吃手把羊肉蘸椒油,倒是管饱。”
谈笑风生片刻,这两人就以燕三郎带伤还要疗养为由,告辞离开。不过走人之前,霍东进也告诉燕三郎:“巨鹰和猫一起带回来了,此刻就养在西厢院里,早晚各喂一次。”
燕三郎谢过。
待两人走后,他就要求起身。
阿修罗一瞪眼:“起什么起,你还是个重病号!”
“胸口不疼了。”他撒谎从来不眨眼,“都躺了四天,趁院子里的花还没谢,我想出去看看。”
这人就是胡说八道时,脸上的神情看起来都有一种异样的认真。
第985章 取个名字
千岁明知这一点,可看他年轻而专注的面庞,心还是软了。
这厮平素瞧着是老成持重,其实还不到十七岁,正是飞扬跳脱的年纪,这一生病就绷不住了。
“行罢。”她慢慢将他扶起,“仔细点,你再受伤我可就不管了。”
她口中埋汰,动作却很小心,尽量不让他劳动伤处。直至他坐去轮椅,千岁才松了口气。
这轮椅就是椅子底下加了四个轮子,轮子表面用软胶包住,减少震动。燕三郎在城主府眼睁起就见它待在角落,这一天天地心痒难熬。“这椅子?”
“我找人做的!”千岁昂起螓首,“怎样,不错吧?”城主找来的匠人都被她折腾了好几回。
“岂止是不错?”燕三郎不吝于夸赞她,“聪明已极。”
她笑靥如花。推着他往外走。“你说,把这玩意儿推广去盛邑如何?”
“这个……”他不想泼她冷水,但是轮椅走不出一丈就遇到了门槛。千岁此时虽然愿力不足,但连人带椅子举过门槛却是轻而易举。
从这里到园子里几重门槛,都是这样跨越的。
燕三郎轻咳一声:“别人要是在家用上这个椅子……”
“轮椅。”千岁打断他。
“……嗯,用上这个轮椅,怎么跨槛?”他实事求是,不是每人都像阿修罗这样力大无穷。除非把家里的门槛都推平,否则这轮椅走不了几步。
“哼。”她就是随便一说,也没太当回事儿。
脸上虽然不满,但她推着轮椅却尽量平稳,这样慢一些、别颠到伤处也就成了。
燕三郎倒是没有说错,这会儿刚进初秋,院子里的老桂树花苞将开未开,入夜后清风送爽,已有暗香浮动。
燕三郎深吸两口新鲜空气,才让她推着自己往西厢院而去。
那头巨鹰被安顿在马厩里,比起前两天的颓废,这会儿明显精神头儿更足了。霍东进说过,这里的马儿见此恶客都吃不下草料,只好早早牵走。
燕三郎靠近时,院里空无一人,但空气中飘着淡淡的血气,显然巨鹰已经吃过晚饭了。它正在清理羽毛上的浮灰,但觉有人靠近,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撑开满身羽毛、给足了恐吓再说。
一只鹰立刻胀大了一半。
千岁立在燕三郎身后,冲它只一瞪眼:“趴下!”
她柳眉一竖,少年立觉巨鹰跟着抖了一下,果然收敛了乖张模样,翅膀紧贴肚皮,老老实实低下头来。
这红衣女子,才是它的噩梦啊。
燕三郎一目了然:“你这几天找过它了吧?”
“那是当然。”千岁理所当然抱怨,“晚上无聊死啦!”燕小三卧床休养,她的活动半径也就在这么几里之内,她不玩鹰还能玩啥?
难怪巨鹰看到她像看到索魂的祖宗,被阿修罗当作玩具还能有好日子?燕三郎打量着它:“恢复得如何了?”
方才巨鹰撩翅,他看见翅膀上还裹着一块夹板,走近了就有一股子草药香。
“它就是受点外伤,腹部的创口也好得七七八八,再过几日差不多可以飞上天了。”千岁打了个呵欠,“这玩意儿皮实,养好了翅膀也不会变形,当初射箭时我瞄得可仔细了。”
“海神使已经伏法,你以后就跟着我们罢。”燕三郎轻抚鹰首,巨鹰抖了抖羽毛,还感觉挺舒服。这男孩可比边上的女魔头温柔太多,是值得它巴结的对象,是以并不抗拒。“得取个名字。”
“我早想好了。能长到这么大,这家伙得快二百岁了,半个翅膀已经挥进妖修大门。”千岁笑眯眯凑近,“就叫老黑吧。”
燕三郎:“……”
巨鹰:“……”
少年轻咳一声,试探着问:“要不要取个威风点的名字?”
巨鹰:要啊要啊,必须要啊!
“别人的座骑都叫‘照夜玉狮子’‘青玉骢’,这巨鹰总比马儿更威风吧?”
巨鹰虽然不喜欢跟马匹相提并论,但此刻不是争辩的时候,只得眼巴巴去看阿修罗。
千岁问巨鹰:“你在海神使手下时,可有名字?”
巨鹰通人语,摇了摇头。
“那有个名字就不错了。”千岁拍板,“还是你要叫作‘皮蛋’?你的羽毛颜色和皮蛋几乎一样。”
巨鹰不知道皮蛋是什么,可但凡沾个“蛋”字的恐怕就不是好名字,母鹰才下蛋啊!更何况男主人也在冲它摇头。
老黑就老黑吧,巨鹰含忿记下了,脑袋倚在柱上,生无可恋。
它的一世鹰名啊!
“它怎么了?”这时有个怯怯的声音响起。
燕三郎和千岁都听见脚步声了,也不惊讶,这一回头果然看见涂杏儿走近。
“汪铭直呢?”这几天千岁和她也没少打照面,不过平时她都有汪铭直陪在身边。
“正和吴城主商量事情。”涂杏儿笑道,“这里桂花开得好,我过来走走,顺便看看——”她指了指巨鹰,“——它。”
“刚给它取了名字。”
“啊,好啊。”涂杏儿笑吟吟,“叫什么?”
“老黑。”
“……”涂杏儿汗颜,“也、也挺好。”
她走近两步,巨鹰没有生人靠近的警惕反应,可见过去几天她的确时常过来。不过现在她看着千岁两人,欲言又止。
“什么事儿?”阿修罗抱臂,也倚在柱上,模样随性不羁,“有话直说。”这些姑娘一个个小心翼翼地,是生怕走路踩着了小鸡仔?
她是不知道自己的气场有多强大吧?燕三郎看她一眼,才对涂杏儿道:“请说。”
“二位可曾看见一个玉葫芦挂饰?”涂杏儿轻声道,“我好像遗落在同悦客栈了,这几天回去找也没找见。”
那个玉葫芦挂饰!燕三郎和千岁对望一眼,两人都险些忘了这一茬了。
潘涂沟大战之后,燕三郎为了引海神使跟踪汪铭直,特地把玉葫芦挂在客栈后院里,交给芊芊玩耍。后半夜,这玉葫芦就不见了。
那么就应该是被海神使等人拣走了。
涂杏儿又道:“我拜托了吴城主,他差人在入侵者身上也找过了,没有玉葫芦。”
第986章 失踪的玉葫芦
潘涂沟大战,彤信察化出海神使的模样入城,结果被雷霆劈死当场。吴城主检查过了,连他在内,所有死去的入侵者身上都没有玉葫芦。
“问问燕时初吧,最大可能在他那里了。”这是吴陵的原话。
涂杏儿诚恳道:“那是家人所赠,至今留个念想。”
她的家人,几百年前都作了古,如今也只能睹物思人。可惜玉葫芦还弄丢了。
“不在我手里。”
涂杏儿听闻,面色微黯,但也道:“无妨……”
话未说完,燕三郎就打断了她:“但可以找找。”
找?上哪里找?
涂杏儿眨了眨眼,却听千岁道:“弥留号称洞悉一切,它不知道玉葫芦下落么?”
“听他说,只有弥留主动找他的份儿,他主动联系不上。”涂杏儿也很无奈,“好像弥留很久没有指示了。再说,它也未必愿意帮我。”
那东西的确不讲人情,只做交易,怎么会义务帮人?
燕三郎只道了一声“跟我来”,就让千岁推自己去往前院。
“喂,去哪?”千岁不满,“要记得自己还是个重病号啊。”
“记得。”所以他们前进的速度不比蜗牛快多少嘛。
他去找吴城主。
此时吴陵和汪铭直的商谈正好结束,刚打开厅门就见到了坐在轮椅上的燕三郎,和站在少年身后的阿修罗。
他微微一怔:“哟,你的伤?”
“无大碍。”燕三郎言简意赅,“从鹤壁提回的俘虏何在?我有事相询。”
“地牢里呢。”吴城主转了个身,“跟我来。”
众人同行。
幸好地牢不远,走上三五十步也就到了。
地牢这种地方,无论何时都跟干净整洁刮不上边儿。千岁和涂杏儿捂住鼻子:“好大味儿。”
通风太差了。
海神使的手下、那名从鹤壁被提回来的俘虏,此刻被锁在壁角,足踝上挂着沉重的铁镣。那支木簪还扎在他太阳穴上,以防神魂溜出。
并且他双手被反铐在身后,以防其摘下木簪。
这人在鹤壁就受了伤,吴城主也不是什么好心的主儿,直接将他扔在这里,也不医治。地牢里阴暗潮湿又不通风,他的伤口都溃烂发炎,腿肚子上被奈罗咬出的伤口甚至流脓了。
奈罗牙上有腐毒,他脸上就覆着一层青气,看起来疲惫又萎顿。
吴城主关他在这里,也不过是因为鸿武宝印的十五天期限未到,这厮要是死了,那画卷就永远不会消失。
这人瞅瞅地牢来客,也不说话。
燕三郎坐着轮椅,距他三尺:“有事问你。好好回答,自有人来给你治伤。”
幽魂往他脚面上啐了一口。他受制于人,真力底子仍在,这一口唾沫就飞得老远。
站在少年身边的千岁拂了拂袖子,沫子就被刮了回去,扑在他自己的小腿上。
“敬酒不吃。”她轻哼一声,上前捏住木簪,往俘虏太阳穴扎得更深。
“啊——”这人顿时叫破了嗓子,一个劲儿翻白眼。
涂杏儿害怕,看得仿佛自己太阳穴也抽疼。汪铭直把她拥入怀里:“别看。”
好在这人没尖叫多久,就服软了:“好,好,你快拔出来!”
千岁这才捏着木簪轻轻往外一抽。她练这手法已经娴熟,火候掌握得极好,只差这么一寸,此人痛楚大减。
“你、你要问什么?”幽魂有些丧气。强大如海神使都倒台了,他自己陷在燕时初手里,真是半点希望都没有了。
燕三郎也不跟他拐弯抹角:“玉葫芦在哪?”
“什么玉葫芦?”
“你们从有福客栈后院马厩边拣走的玉葫芦。”千岁不耐烦了,“就在潘涂沟大战当晚!”
幽魂茫然:“我们哪拣过什么玉葫芦?”
千岁抬手,又要去捻动木簪。
幽魂真是怕了她了,见状大叫:“没有没有,真没有,我以圣树名义发誓!”
“圣树早成飞灰了。”千岁好笑,“这誓言随时可破。”
“不不!”幽魂急得脑门儿冒烟,“海大人可以追踪那头奈罗的视野,轻易就能寻到涂杏儿的下落,又何必冒险去找你们?”
吴城主淡淡道:“我们怎知你说的是实话?”
“都到此时,我还撒谎作甚?”幽魂一脸沮丧。
这话倒是有理,千岁向燕三郎耸了耸肩。
那么玉葫芦被谁拿走了?涂杏儿忍不住道:“会不会是你们其他同伴取走了?”
“我们根本没进有福客栈!”
汪铭直忍不住问燕三郎:“以你们的术法,追踪不到?”
少年摇头:“不成,显是有人动过手脚。”
这就古怪了,除了海神使之外,还有谁会来特地拿走涂杏儿的东西?
他转向涂杏儿:“抱歉,线索看来中断了。”
涂杏儿摆了摆手:“不是大事儿,莫要放在心上。”
她把沮丧掩饰得很好,说罢就拉着汪铭直告退了。
当下吴城主唤来牢头,嘱他去请大夫给幽魂治伤。
言必信。
牢里太臭,燕三郎却没打算离开,只是从储物戒里取出两样东西,让千岁置在幽魂面前。
一块方形石碑,一份羊皮纸,都以迷藏先民的语言书写。
“我要你帮我翻译上面的文字。”既然提审俘虏,燕三郎就顺便想起这件事了。除了幽魂,谁也解读不出这种文字,弥留都不能。
那就找土著解决吧。
幽魂看了看这两样东西:“对我有什么好处?”
燕三郎看了看吴城主,见他点头才道:“每天多一餐饭。死之前,你能吃好点儿。”
“一天两餐,要有鱼有肉。”幽魂讨价还价,“另外,把我从地牢里移出去。”
千岁捏了捏指节,巧笑倩兮:“你是嫌脑袋不够疼?我帮你啊?”
幽魂咽了下唾沫,仍然道:“你可以对我用刑,我可不敢保证译出来每个字都正确!”
这倒是个麻烦呢,燕三郎抬手道:“好。”
即使坐着轮椅,胸伤还是隐隐作痛,但他表面若无其事:“先说说,这两样东西哪来的?”
幽魂下巴一呶:“这块石碑得自宣国安涞城,是海大人亲自去请回的,那段时间我恰好去其他地方办事,不清楚具体过程。至于这块羊皮纸——”
“——是龙大人拿给我们的。”
第987章 得胜王的愿望
“龙大人”这称呼听起来陌生,但燕三郎知道他指的就是庄南甲,不由得目光深注:“他何时拿给你们?”
“从迷藏乘船,登上陆地不久。”幽魂答得流利,“就在他与我们分道扬镳之前。拿到这块羊皮纸以后,海大人才发动力量,去各方打探消息,最后在宣国找到这块石碑。”
“这二者可以合一。”千岁提起话题,“这上面说什么了?”
幽魂讲得清楚,庄南甲很早就拥有羊皮纸。从时间上看,在他与燕三郎一起重返迷藏之前就入手了。
也就是说,这很可能是他回迷藏国夺权的凭仗之一。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圣树被毁,幽魂们不是神魂殒灭就是被逐出家园、流亡人间,他也争不回神使的名头了。
此时,庄南甲的确有可能拿出这份凭仗与海神使共享。毕竟,双方都是迷藏先民,有共同的目标:
在人间长长久久地活下去。
而海神使拿到羊皮纸以后,很干脆地按下对燕三郎的仇恨,先去寻找另一块碑文,可见其重要性还排在报仇之前。
碑文里说了什么,让庄南甲和海神使这样的死对头甚至可以合作?
“寻找弥留的方法。”幽魂缓缓道,“这上头记载的,是寻找弥留的办法。”
三人互视一眼,均感意外,可是细想却又似乎在情理之中。也的确只有事关生存的头等大事,才能让海神使、庄南甲这样上心。
“碑文是谁写的?”
“我不知道。”幽魂动了动,身上镣铐当啷作响,“海大人拿回来之后就讳莫如深,只说它能指引我们找到弥留之地。”
燕三郎指着羊皮纸上的空白:“这里缺失了?”
“是的,至少缺了一段话。”幽魂答道,“龙神使拿出时也说,原碑就缺失一块,好在不影响大局。”
千岁让牢头取来纸笔,亲自提笔蘸墨:“你译、我写。要逐字逐句,一点疏漏都不可有。”说罢,从琉璃灯中抓出一只谶兽,丢进他嘴里。“你敢撒谎,这东西就开啃脑子。那大脑不是你的,但疼痛却很实在。”
说罢,她向燕三郎投去担忧一眼。这小子坐了很久,没事罢?
燕三郎看穿她心中所想,摇头道:“我很好。”
小骗子,真当她像涂杏儿那样涉世未深的女孩般好骗?她心里轻嗤一声,也不点破,只催促幽魂:“快点。你晚上想不想吃香喷喷的红烧鸡腿?厨子都快回家了。”
她不提还好,这一说起“鸡腿”,饿足了四天的幽魂只觉嘴里酸水横流,肚皮立刻咕咕叫唤。
没奈何,他只得照着碑文一词一字开始翻译。
碑文不长,两刻钟就翻译完毕。迷藏先民的语言和人间多有不同,幽魂光是寻找合适的字词就花了很大功夫。
一共就三四百字,燕三郎却连看了两三遍,眉头越发紧皱:“这写的是冲进入口之后,穿越虚无、抵达弥留的办法。”
可见海神使这趟神秘之旅是做好了充分的准备,至少比他和千岁都要充分。石碑中提及,虚无并非一无所有,而是在无尽黑暗中有些奇异的通道可为捷径。但只要一步走错,后续都会万劫不复。
问题的关键在于,谁在书碑上刻字?谁记下了穿越虚无的办法?
千岁也在琢磨碑文,此时忽然道:“不对,时间不对。这上面根本都未提及守护者,以及被掩盖起来的弥留入口。”
燕三郎眼中有精光闪动:“那或许是因为,在他找到弥留入口之前,守护者还不存在。”
这个人,比海神使更早冲进弥留入口,并且还能全身而退,又将自己找出的捷径记录下来,留给后来者——
燕三郎看着翻译出来的碑文,心里隐约有一点模糊的念头。
碑文用迷藏的语言书写,此人的身份,其实已经呼之欲出了。
他看见千岁眼里闪过了然的光。显然,她也想通了。
吴城主看着两人,眉头快可以打结了:“你们打什么哑谜?”
“海神使遵从石碑指引,才能穿行虚无,给弥留极大威胁。”燕三郎沉声道,“我们推测,在她之前有人已经进过虚无,企图找到弥留。”
“这人下落何在?”
燕三郎耸了耸肩。这就是个谜了。
他问幽魂:“你们的老首领曾和圣树签定契约,这才使你们的神魂免于浩劫。”
“对。”提起首领,幽魂的眼中仍有敬意,“他修为参天、神通广大,浩劫之前就已经被尊为迷藏神祗,也是我族首位能与生命之树定契的首领。对灭世更是早有洞见,料定谁也逃不过去。”
“他的名字?”
“人间的语言无法翻译。”幽魂想了想,“选字义最近者,大概是‘浩’吧?”
燕三郎进一步问:“这位浩神附身苍吾使之后,可曾跟你们保持联系?”
幽魂摇头:“当年他成功附身,然后苍吾使者就逃回人间了。后面,我们再也不知大首领下落。”
千岁指着地上石碑:“但你心底相信,这东西出自他手,对么?”
有谶兽在脑壳里作祟,幽魂扯不了谎,只能住口不语。谶兽查谎不查漏,先前他捂下自己的怀疑不说,现在阿修罗明确提出,他就不能否认了。
这态度就是最好的回答。燕三郎对吴城主道:“问好了,应知尽知。”
其实并没有。他心底还压着一个疑问,石碑上缺失的部分写了什么?不仅他不清楚,连海神使和幽魂们都是一无所知。
当真不碍大局?
不过该问都问完了,三人出了地牢。
吴城主望着天上星辰,长长呼出一口气。“养好伤,你就要走了吧?”
“对。”
“方才,我向弥留提愿了。”吴城主缓缓道,“我想接任守护者。”
这消息当真出乎意料。燕三郎微怔,连千岁都停下脚步,但他们很快就转过念来:“汪铭直不干了?”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吴城主呵呵一笑,“它本来就不想当这守护者,只是为涂杏儿留下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