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9章 各有攻守
相对于气势汹汹的饿鬼众,吴城主和燕三郎这一边只有个奔雷瓶可以倚仗。汪铭直其人,燕三郎是不信的,他拿出手的东西是不是真地管用?少年存疑。
“不能把希望都放在汪铭直身上。”千岁深感赞同,“你打算怎办?”
“擒贼先擒王。”燕三郎往海神使所在的方位呶了呶下巴。
千岁的回答只有一个字:
“好。”
“前面在城主府交手,她保留了实力。”燕三郎有些担心,“她手里的魂石数量惊人。”
“没问题。”千岁冷冷道,“一旦短兵相接,就攻她个措手不及。”
此时护城河的小洪峰终于过去,水流变得和缓。
饿鬼们下水的时机又来了。
但它们反而后退,直到离岸一丈以上。
事出反常必有妖。
果然饿鬼群当中有个男子排众而出,走到河边弯下了腰。
这副人类的面容在一众恶形恶状中很是扎眼。燕三郎知道,这多半曾是迷藏海国的哪一位“信察”。
天色虽暗,他犹能看清这人取出一块蓝色宝石,平压在水面。
紧接着以他手掌为中心,河面突结坚冰!
冰面越扩越大,速度又快,双方都能看见,河冰还保留着原来汩汩流淌的模样,却已经成了固态。
也就是几十次呼吸的功夫,河面就完全冻住,仿佛三九寒冬之时。
“这人好生眼熟。”千岁忽然道,“我们在迷藏国见过。”
“嗯,他是彤信察。”燕三郎记性很好,“我们在迷藏海国鼓动那三个黑袍客去偷笃信察的七曜珠,这三人驾船想逃,结果海面被冻住了。那情景就与现在如出一辙!”
“可是寒冰特性是笃信察的天赋。”千岁声音凝重,“看来,笃信察也变成了魂石。吴陵准备用在水里的伎俩,现在派不上用场了吧?”
他们在迷藏海国诱捕笃信察时,已经探明这位信察有凝冰天赋。幽魂的天赋并不重复,由此可知笃信察的魂体转化为魂石,其天赋被彤信察用了出来。
这也是他们应付幽魂最麻烦之处:对方握有大量魂石,手段就是变化多端,无从估摸。
吴城主就站在少年身边,他听不见千岁的话,也道了一声:“不妙!”
果然河水冻作坚冰之后就成了通途,饿鬼众就嗷嗷嗷跳上冰面,直冲对面的城墙去了。
乌压压大军扑面而至,墙上的乡兵咽了下口水,下意识握紧手中武器。
护城河前不过十丈就是西城门。一转眼,饿鬼众就撞上了城墙。
轰隆,闷响刹那间往上传导,乡民甚至能感觉到脚下的墙体一震。若非吴城主入主潘涂沟后曾两次加固城墙,它都未必能扛下第一波冲击。
饿鬼赶到墙下,当即四肢并用,沿墙爬上。
左迁沉声道:“倒油!”
即有乡民搬出早就备好的桐油,从墙头浇泼下去。
此物油滑,顺着城墙表面淌下,将倘大一片城墙都变得滑不溜手!
饿鬼可没有攻城梯,全靠徒手攀援,乡民这一下给它们的爬墙增加了好几级难度。
燕三郎伫立不动,琉璃灯从虚空中现出,就在他身边飘浮。灯中红焰暴涨,盖过了墙头所有火把的光。
他随手从琉璃灯中抓出一团又一团火焰,直接砸在墙上。
“呼呼”几声响,城墙笼罩在一片火光当中。
这火光乍看之下与凡火也没甚区别,被缠上的饿鬼却哀嚎着掉下地面,一边扑打一边翻滚,结果身上的红火竟越烧越旺。
扑之不灭,直到饿鬼再也不能动弹为止。
远处观战的海神使眯起眼,恨恨吐出四个字:“红莲业火!”
这种业火专烧神魂,恰恰成了众多饿鬼炮灰的克星。
不过就算墙头变火海,也依旧有一部分更加强大的怪物存活下来,强忍住身上的火焰跳上了墙头。
早有准备的乡兵冲了上去。
这一次,终于是短兵相接了。
饿鬼扑面来袭,燕三郎一刀剁下了它的脑袋。他左右观望,发现至少有十来头饿鬼成功上墙,与乡兵近身肉搏。
左迁刚刚把一头饿鬼砸飞墙外,而三丈外却有个年轻的乡兵被身高一丈的对手按住了脑袋。
“嘎啦”,颅骨碎裂的声音,一直传到了燕三郎这里来。
紧接着,饿鬼抡起失去生机的尸首,把周围的乡兵全部砸开!
幸好,能够越过火墙的怪物数量有限。众人一拥而上,以众殴寡,到底将它按在地上、剁下了脑袋。
但这过程中,乡兵也是三死一伤,双方的力量差距实在有点大。
燕三郎往墙下探首,墙根是密密麻麻的饿鬼众,虽然忌惮红莲业火,却都跃跃欲试。越是强大的鬼物越靠后,海神使身边还簇拥着大群饿鬼。
这些东西,站得太远太分散了。吴城主大声道:“得把它们聚集在一起!”
奔雷瓶的有效范围,仅仅是方圆百丈!
该用什么法子,才能把这么多怪物集中到百丈内?
燕三郎不语,目光转动。
火墙烈烈,灯边的少年衣袂飘飘,太显眼了。
立在远处的海神使认得这盏灯,她望向燕三郎的目光里,就带出了惊人的仇恨。
紧接着,她朝少年高高抬手,掌心亮出一抹幽蓝。
白苓也看见这一幕,喃喃道:“她想做什么?”有不好的预感呢。
燕三郎知道,海神使抓着一枚魂石。至于效果,未知。
这女人坐拥千余枚魂石呢,鬼知道她到底能放出多少大招!
就在众人注视下,她将魂石凑到唇前,口齿微动,似在念诀。
而后,平地风起。
“飓风。”燕三郎轻吸一口气,“她在城主府里用过的。”
话音刚落,海神使面前就聚拢一股龙卷风,迳直往西城门推移而来!
它越是靠近,体积也在飞快膨胀,真实诠释了什么叫作“见风就长”。起先直径只有迷你的数尺,可是推到城下时,直径就达到了惊人的五丈(十六米)!
紧接着,龙卷风就直接登上了墙头。
它这一卷,将火焰、草木、冰碴都卷了进去。
第930章 一箭落空
乡兵只见到一个巨大的火龙卷迎面冲来,人还在外围风圈就被刮得东倒西歪,若是被风里挟带的东西砸在脸上,指不定还有生命危险。
紧接着,墙上的砖头也耐受不住,一块块被卷进风里。
有几个人被风里裹挟的板砖拍个正着,或死或重伤。大伙儿骇然失色,避之犹恐不及。避无可避的,只得纵身跳出墙去。
这股龙卷风声威无俩,从墙头一直刮进了内城去,仿佛不横穿潘涂沟誓不罢休。
墙头的防御,一下被撕开个大口子。
不待疾风过后,海神使就往墙头一指,一声长啸。
墙下的饿鬼群如聆圣音,从先前的一盘散沙状聚集起来,一只扑在另一只身上,就这样越堆越高。
人云聚沙成塔。可它们玩的是叠罗汉。
这样以身为梯,就算燕三郎和其他人接连打倒了几个“梯子”,还有其他的正在飞快搭建。
很快,“梯子”就和城墙等高了。最顶端的饿鬼嘶吼一声,一个大跳就跃上了刚被撕开一个口子的墙头!
燕三郎抬眼看去,这一幕在墙头反复发生。左迁和几个武将大吼:“顶住,别退!守好防线!”
决不能让这些怪物突围,决不能让它们冲入内城,否则大势去矣。
人类和饿鬼战在一起。这场防守战,突然就进入了最白热化的境地。
墙头各色光芒闪动,都是神通。燕三郎这才知道,吴城主手下竟有这么多异士。此刻这位城主大人也抽出长剑,大步向跃上墙头的饿鬼冲去。
他的身手很敏捷,他的剑也很快,挥斥方遒间,两个饿鬼被拦腰劈断。
守得一刻是一刻,这场战斗需要每一分力量。
前后左右,都是无尽杀戮。燕三郎回首望向冰河,见海神使仍然立在那里,老神在在,不由得皱起眉头。
“迷藏幽魂和最强大的怪物都聚集在她身边,不将它们诱过来,奔雷瓶怎能生效?”千岁督促他,“喂,快想个法子。”
“好。”燕三郎抽空劈翻一头饿鬼,身边的琉璃灯忽然光焰暴涨,令所有生物都觉刺眼。
所有生物,包括了人类和饿鬼。
敌我双方的目光,下意识聚拢过来。
众目睽睽之下,燕三郎忽然向海神使伸手,掌心向上,几个指头朝内勾了勾。
这是个很轻佻的动作,意思是“来啊”。
海神使眼观六路,第一时间看见这个动作,当即眯起了眼。
而后,燕三郎回手在自己颈前一划,做了个自刎的手势。
前后呼应,这意思就是“过来送死”!
站在海神使身边的彤信察忍不住道:“神使大人,这小子挑衅你。”
海神使脸色铁青:“你当我看不见?”
不过迷藏幽魂的目光都聚焦过来,等着她有所作为——那小子可是迷藏海国的头号大敌,所有人都不想看着他耀武扬威——并且战事不如幽魂预想的顺利,饿鬼众方才在洪水中损失不少人手,现在虽然攻上城楼,一时却没能长驱直入。
原本在他们想来,这城里都是凡人,饿鬼大军一到,应该摧枯拉朽就能破入潘涂沟城,而后饿鬼食人,他们找燕三郎和守护者报仇。这计划是如此清晰明了,以至于她都懒得派人另外派入城中。
一群乡下泥腿子,怎可能挡住她的脚步?
然而现在也不知哪里冒出来不少异士,各色神通乱飞,牢牢守住防线。墙头太窄,饿鬼众的人数优势难以发挥,居然就是攻不进内城!
她重重呼出一口气:“行了,我们上吧,目标是那小子。”
他们这里脚步一抬,城楼上的人立有所感。金羽一指下方:“那女人动了!”
左迁招呼一声,门楼上箭矢如雨,齐齐向海神使等人射了过去。
海神使抬了抬手,众幽魂周边立刻多出一层浅蓝色的罡气,将之罩于其内。箭雨飞至,都打在罡气层上,如中软絮,纷纷滑落。
燕三郎低声对左迁道:“再放。”
左迁依言下令,又是一轮攒射。
这一拨箭雨,又被海神使支出的罡气层挡住。
他们离城墙越来越近了。
“再来!”
燕三郎话音刚落,颈上的木铃铛就缠上一层红光,他都能感受到微微的温热。铃铛藏在衣襟里,他不用低头,也知道红烟化作一个巴掌大的千岁,正一手按在他胸膛上,同时低语:“好运借你,射中这底下的海神使!”
这小鬼的任务有些任性了,这些幽魂分明箭矢难伤,还要弓兵们放箭干嘛!墙上激战正酣,哪有那么多人手替他放箭?左迁动了动嘴,可话还没说出来,吴城主已经沉声道:“照做,快!”
他既下令,左迁无有不从。
第三拨箭雨,纷繁而去!
也就在这时,燕三郎突然自储物戒中擎出“寒霄”,搭箭、弯弓、瞄准、射击——
一气呵成!
他射出的羽箭藏在漫天箭雨之中,箭杆是黑的、翎羽是白的,就和其他弓兵射出的毫无二致。即便是千岁,也不能从数百羽箭中找出燕三郎射出的那一支。
可他箭头附著了暴躁的龙之真力,只要击中躯体就会大肆破坏。他有把握,哪怕是海神使的皮囊也很难受得住这种折磨。
这一箭快得不及掩耳,海神使才抬起眸子,第三波箭雨就扎在了她的罡气上。
那一层浅蓝应声而破,如肥皂泡。
吴城主情不自禁,一声喝彩:“好!”
燕三郎的瞳孔却骤然一缩。
他那一箭的确有破魔之力,罡气层应声而碎,几百支羽箭籍机突入,然后——
然后一半扎在地上,溅得泥土簌簌,另一半扎在周围的饿鬼众身上,引得它们大声尖啸。
最后一瞬,迷藏幽魂们竟从原地消失。这一举动太过突兀,以至于他们甚至在原地留下虚影。
箭阵扎穿的,就是虚影而已。
白苓方才看得大气都不敢喘一声,现在却失声惊呼:“人呢,他们人呢?”
幽魂们就这样消失了?
千岁也是一呆,继而大怒:“这福生子是摆设吗?”
第931章 城门失守
太丢人了,她方才还信誓旦旦说能射中海神使!看来山寨货就是山寨货,没有正版的好使!
燕三郎却道:“海神使又动用了魂石,方才她拳中漏出蓝光。”这女人有修为在身就罢了,偏还手握那么多魂石。每一枚魂石都能释放一种天赋,这样说起来她简直有无限可能。
话音刚落,后方骚动忽起!
后方即是内城了。方才无论城墙上打得怎样舍生忘死、血溅五步,内城都是安然无恙的。哪怕偶尔有一、两只饿鬼跳进去,也被很快消灭。
只要前线扛住压力,后方就能保稳定。
可是现在,西城门内的饮马槽边突然多出几个人来。
金羽恰好往后看了一眼,这时就大吼一声:“海神使入城了!”
立在内城门下的,可不就是海神使等人?
他们居然不费吹灰之力,就遁入了城中来。
此时海神使从怀里掏出一块泥砖,直接砸在城门上。
泥砖破裂,突然变作了好大一堆湿泥,就是七八辆大车都运不完。
潮土的腥腐气味冲天而起,连燕三郎和吴城主等人都嗅到了。
众人大惊回头,吴城主一把揪起另一名心腹的衣襟,厉声喝问:“遁术禁绝呢?!”
攻城战中,守方必定开启禁绝遁术的大阵,以防万一。这种低级错误,他的手下怎么会犯?
“开了!”心腹不假思索,“一直开启。”
那这几人怎么进来的?吴城主心头泛起寒意。这些怪物邪门得很,他却没法将它们挡在城门之外!
燕三郎接口道:“应该是对方天赋。”若是他没猜错,这大概又是什么魂石引发的特性了。
他嘴里说话,手上也没闲着,又是一箭射出。
可就在这期间,海神使袖底又甩出一缕青光,直奔泥堆而去。
瞬眼间,泥堆就活了。
无数泥块和砂土聚集成团,然后飞速演化出头颅、躯干、四肢……
它突然冒起,刚好挡住了燕三郎射向海神使的羽箭。
“笃”一下闷响,泥人腹部凝出了冰霜,而后蔓延去全身。
这就是寒冰扳指的作用了。昔年柯严华在赤弩山用它对付岩火怪物,还能将它冻住短短的几瞬间呢。
燕三郎脸上反而转作凝重,对吴城主喝道:“那是饿鬼道罗刹,小心应对!”说罢奔出两步,就从城墙上高高跃起,跳到了不远处的大树上,“奔雷瓶!”
擒贼先擒王,海神使正对吴城主抬手,掌心蓝光闪烁。不过不等她憋出大招,燕三郎随手一箭射出,直取她眉心位置。
这一箭是迎头射来,虽然光线昏暗,海神使也瞧了个正着,一偏头躲了过去,目光转盯去他身上,越发狠戾。
她向手下使了个眼色,一行人都奔往树下。
吴城主往城下一看,冰河上的饿鬼都冲了过来,全力爬墙。料想海神使的神术效力有限,只能带几个人穿墙而过,否则这些东西也不必费力再攻城了。
所有饿鬼都在攻城,西城墙上压力骤增何止数倍?
可这样一来,它们也就进入奔雷瓶的范围内。
吴城主从怀中掏出水晶瓶,吩咐左右:“替我护法!”不单是饿鬼,连海神使等人也在百丈之内,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他要将这些怪物一锅都端了。
吴城主径直跳下城墙。内城门后有一大块平地,空空荡荡,除了突然多出来的巨大泥人之外,就只有一根旗杆。
他顺手将旗杆拔掉,底下就露出个洞来。
就算周围混乱一片,吴城主也是小心翼翼将瓶子放进地洞里,这才默默念咒。
谁也没注意到,被冻在城门下的泥人,躯体表面的坚冰出现一道又一道裂痕。
才念两句,贮在水晶锥瓶当中的电丝就开始发光,并且往中间聚合。
起先只有头发丝粗细,可是团聚的电丝越来越多,后来就变作了蚯蚓大小……
吴城主咒语还未念完,身边的亲卫突然大喝一声“小心”,飞身将他扑倒!
吴城主趴在地上,只觉一阵劲风贴着头皮扫过,呼呼作响。
护在他身上的亲卫被打出去十丈远,生死不知。
而后,震耳欲聋的啸声在耳边响起。
他转头一看,方才被燕三郎一箭冻住的泥人已经挣开了寒冰束缚,现出了自己的真面目来——
一头高达十丈的巨型饿鬼,青面獠牙,眼里闪着血红的光。
吴城主立刻想起燕三郎临行前的交代,这巨怪居然是罗刹。
绝境当中,所有恶鬼的领袖,原来海神使根本未将它吞噬!
它也不急着杀人,只是高高跃起,手中执出一只巨戟,对准城墙砸了下来。
这一记重击,效果不啻于攻城棰。
“轰隆”一声巨响,城门破了。
望见这一幕,吴城主脑海里都微现眩晕。
糟了!
果然,城墙多了这么个破口,外头的饿鬼众就流水一般冲了进来。
潘涂城最坚固的西城门,失守了!
看到这里,吴城主也明白过来,难怪海神使可以驭使饿鬼众前来攻城,敢情它在绝地当中就和罗刹醴达成一致,要化干戈为玉帛,联手对付桃源境!
彼时燕三郎两人只看见迷藏幽魂冲入罗刹醴的躯壳中,其中的战斗过程却不为人知。随后幽魂们主导了局面,两人自然以为它们战胜了罗刹。
难怪它们的胜利得来太容易了些,原来双方根本没有拼得你死我活,反而达成了合作的意愿!
另几名亲兵冲上前,将吴城主抢了回去。
眼看饿鬼大军潮水般涌入,城门下的乡兵一声发喊,围作人墙挡了上去。
墙头位置毕竟有限,根据吴城主的布置,大多数兵力都在下方严阵以待,以防不测。
现在,“不测”来了。
饿鬼众前锋和乡军瞬时撞在一起。
立在最前方的士兵手里都举着盾牌挡住头面,死死抵住。潘涂沟城从前的对手都是其他地域的乡兵,皮甲轻盾足矣,装备远谈不上精良,遇上饿鬼就显得单薄。
他们只能以血肉之躯,去挡下饿鬼伸向内城的爪牙!
第932章 尽入彀中
城墙上的白苓居高临下,只见饿鬼把乡兵压得节节后退,双方交界处尽是红色的血花炸开,伴随着人类的惨叫和鬼物的尖笑。
许多饿鬼踩着同伴的身体往前跳,直接跳入人类的阵线之内,大开杀戒。一头两头也就罢了,很快会被消灭,可是几十头呢,上百头呢?
断手、断脚、人类惊恐的眼神……白苓下意识闭上眼,不忍再睹。
这趟出门,她预想过各种各样的艰难险阻,但这个?
城下人类迎战恶鬼的场面,实在突破了她的想象。
天狼谷内算不上岁月静好,可再怎样明争暗斗,也远不及此。
城外涌进来的饿鬼越来越多。除了城门破洞,更多嗅见血腥味道的鬼物不耐排队等待,直接翻墙过来。
墙头的士兵在左迁指挥下,快速撤离。
城门失守了,站在这里只能被当作食物。
燕三郎立在树上,只见底下乌压压一片越发密集,全是饿鬼攒动。他箭出连珠,其上附有红莲业火,中一个就烧一个,比别人挥刀去斩还快得多。
可是入城的饿鬼越来越多,力量越来越大,压得人类步步后退,防线一再再后挪移。
便在这时,数十头饿鬼忽然转头,奔到燕三郎所在的大树底下,开始攀爬。
他被盯上了。
少年一低头,就见海神使缓缓踱了过来,距离大树十丈外站定,周围全是饿鬼。
她很谨慎,知道燕三郎修为了得,绝不靠近犯险。蚁多啃死象,她只要站在这里、看着饿鬼们吃光他的人类同伴就行。
他忽然高声喝道:“海神使,你我何不合作?”
海神使瞪着他不发一语,嘴角却露出讥笑。
合作?潘涂沟将灭,这小子却要谈合作了,那不叫作垂死挣扎么?
“莫说潘涂沟,你就算将桃源里的活人杀得一个不留,守护者也不会露面。”燕三郎继续道,“你一样不能得逞。”
海神使面无表情。
燕三郎再接再厉:“桃源里原有百万人口,如今只剩十余万。这里每过数十年就有大灾或者大疫,不是天灾就是**,这些往事都能查证。”他冷静的声音不仅为海神使所闻,也传入吴城主等人耳中,“死了八十来万人,守护者都无动于衷,你在这里大开杀戒,又有何用?”
海神使沉默了。
就在这时,千岁忽然咦了一声:“彤信察呢,你看到他没有?”
燕三郎目光从海神使身后众人扫过,摇了摇头。
他没看见彤信察的身影。
这就怪了,方才还见这人冻起护城河,怎么转眼就没了影子?
不过当下所有人目光都盯在海神使身上,除了千岁之外,谁有那个闲心去关注看起来无足轻重的彤信察?
两边对话期间,饿鬼大军又往前推进了五、六丈有余。
它们的穷凶极恶让对手胆颤心惊,人类再一次清晰明了:血肉之躯是对抗不了这种怪物的。
乡军的阵线,一退再退,后方就是人类的房屋了。
接下去,莫不是要转入巷战?
吴城主忽然提起声量,问燕三郎:“都进来了么?”
这话问得没头没尾,但少年居高临下往城外眺望一眼,飞快道:“八成!”
两万余饿鬼大军绵绵不绝,已经冲进来了八成有余。
“够了。”吴城主一声暴喝,“起阵!”
霍东进就站在他身后,闻言从怀中掏出一只银盘,一边摩挲,口中一边念念有辞。
口诀很短,也就十几个音节。声音方落,地面立显异常。
原本坚硬的地面,突然就变软了。立在地面上的生物,无论敌我,都觉脚下传来莫大吸力,把自己飞快往下拉拔!
饿鬼们低头一看,足下哪里是什么地面,分明就是莽莽黄沙!
它们本能地想要跳出,可是腿都抬不起来——流沙比水更糟,水还有些浮力,这些流沙却只会把人往下拉扯!
就连罗刹醴都不能幸免。
方才他举着巨戟冲在最前,所向披靡,几次三番在人类防线上生撕出缺口来,若非人群里有异士顽强抵抗,乡兵早就扛不住了。
饶是如此,吴城主手下的异士也有两人身死,一人重伤!
他看得心都在滴血。这些好手跟着他南征北战,修为倒在其次,但个个忠心耿耿又有专才,每死一个都是无可估量的损失!
现在罗刹醴也吃到苦头了,体型越大,在流沙阵中也陷得越快、越深。就这么眨眼功夫,其他小鬼顶多是抬不起脚,他却已经陷到了膝盖。
左迁大声呼喝,人类军队闻令飞快后退,而吴城主已经抓起奔雷瓶在手,念起祷词。
这祷词朴实无华,只有一样要求:
要诚心正意!
吴城主干脆闭起眼,无视眼前人间地狱般的景象,专心一意念诵下去。
他是潘涂沟的城主,过去数年干得风生水起,又是常胜将军,很得民心。
诵词过半,他周身都焕出了浅淡白光,远望如同神人。
那效果也是立竿见影。方才被打断一次,瓶中电丝直接散开,这时又重新聚合起来,速度极快。
此时若有人留心天上,当会发觉天顶飞快聚起乌云。吴城主越是诵念,乌云就越发厚重。
可它的面积不大,也就覆盖了城西。
这块空地面积不小,吴城主几年前拿下潘涂沟之后就拆掉了城门后方的大片屋舍,平整为空地,作为战斗的缓冲地带,当时还引发住民不满,碍于他挟大胜余威,敢怒不敢言。
现在就是证明他始有远见的时候了——
吴城主事先命人在这里备下了流沙阵。
这是个大型战阵,优点是范围大、覆盖广,缺点则是不能移动、花费巨大。要布好这个阵,潘涂沟两年的收入都补贴进去了,可效果也是立竿见影,陷鬼无数啊。
罗刹醴大怒,抓起身边的饿鬼就掷向岸上;还有不少饿鬼能跃得高远,直接踩在同伴的身体上往人群里跳。
场面一度混乱,但能逃出来的毕竟少数,大多饿鬼都身陷泥淖,这一簇上岸分子很快就被清理掉了。
罗刹醴身高手长,又在流沙陷阱边缘,顺势一戟扎向地面,就要借力撑起上岸。
第933章 天打五雷轰
左迁离他不远,见状大喝一声,双手握着旋风斧高高跃起,一斧头劈在他执戟的胳膊上!
“当”,这一下火星四溅,罗刹醴的小臂被砍出一道裂缝,深达两尺(半米多)。
然而,这只手没断。
饿鬼进入人间所用的躯壳虽然是泥身,可硬度由其修为决定。罗刹醴道行精深,在它本源法力加持下,泥躯就能硬比金刚。
左迁还想趁机再来几斧,可这一下用力甚剧,斧头陷进去一时拔不出来。
虽然不疼,罗刹醴也被激怒,另一只大手掴下,打算把他拍苍蝇一样拍死。
左迁不得不弃斧跳开。
但趁此良机,站在流沙陷阱边缘的金羽掷出一枚袖箭,正中左迁劈开的裂口,准头惊人。
“轰隆”一响,强劲的气流把附近的人类也刮得东倒西歪。
爆炸正中心的罗刹醴,受创更重——右臂被直接炸断,泥块乱喷乱溅,打伤不少人。
金羽赫然在袖箭绑上小型震山雷,射中罗刹醴胳膊上的伤口,当即引爆!
这巨怪的胳膊断了,握不住巨戟,也就失去了爬出流沙陷阱的支点。
这变故来得太过突然,海神使等人脸色大变。这几人当中有一大半不具修为,此时就深陷泥淖而不能自拔,其余的挟起同伴,把泥淖里的饿鬼当作跳板,飞快往岸边冲去。
这流沙陷阱设得巧妙,但只能困住饿鬼众一时。只要罗刹醴腾出手来打坏阵法,手下大军依旧可以轻易屠灭潘涂沟。
可是迷藏国幽魂潜意识里仍然深感不妙,只想快点脱身。
就在此时,吴城主念完最后一个音节,顺手拔掉了奔雷瓶的塞子!
护在他左右的手下都看见,瓶中千百条电丝聚作一条,上下翻滚,如同龙蛇。吴城主刚拔出塞子,它就迫不及待冲出瓶口,直上九霄!
他身边的金羽飞快抓起放空的奔雷瓶倒扣箭头上,一箭射了出去!
这瓶子被羽箭带得又高又远,横亘百丈距离,几乎快到流沙陷阱才开始落下。
他不要准头,只要距离,倒是不难。
与此同时,千岁也在燕三郎耳边厉声一声:“走!”
燕三郎手里有金光一闪。
下一瞬,少年的身影就从大树上消失。
天上乌云扰动,像是被无形的手用力搅拌。云团当中电走龙蛇,蓝光嚯嚯。
就在四野寂静中,千百道霹雳从天而降。
天地亮如白昼,所有生灵都被强光激得闭眼,再不敢直视。
雷光落下来之前,千岁化出的红烟也一下子缩回木铃铛里,以暂避锋芒。
那般声势无俩,那般天威浩荡!
轰隆雷声连环炸开,撼天动地。
近距离的爆响,让众人暂时失聪,耳中只有一片吱嗡轰鸣,除此之外什么也听不到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众人嗅到了古怪的烟味儿才慢慢睁眼。
眼前一幕,让他们骇然失声:
以吴城主方才掷出的奔雷瓶为中心,方圆百丈地面都遭雷击,青烟团团自地上冒出,方才众人闻到的烟焦味儿就出自这里。
阵法被劈没了,原本松软的地面硬化,甚至出现大片结晶。
至于地面上的饿鬼,一律被劈成焦黑,真正如泥塑一般动也不动了,只有身上还冒着袅袅青烟。
周围的活人见到这一幕,也是久久不能言语。
这便是天威么?
燕三郎被曜珠传去不远处,这时也徐徐睁眼。他就听见千岁小声道:“它们都魂飞魄散了。”这些是真正的泥人了。经过这场壮观已极的天打五雷轰,附在泥塑里的饿鬼已然消失不见。
“你没事吧?”虽未亲见,但他总觉得千岁有些畏缩。
“没事。”千岁没好气道,“我不喜欢打雷。”
从未怎未发现?燕三郎压下这个念头举目四顾,雷击现场塑着一尊又一尊泥塑,神态各异、样貌丑陋、动作古怪,是多少人噩梦里也不会出现的场景。
一阵风吹过,多数泥塑都化成了灰砂,纷纷落地。饿鬼们方才的穷凶极恶,和神魂一起灰飞烟灭,什么也不剩下了。
不过罗刹醴还在动弹。它被劈得千疮百孔,但眼中的红光仍在,只是动作不太灵敏了。
眼看活人要将它围困起来,罗刹醴耳鼻逸出一团青光,飞快往城门外头遁去。
这就是罗刹醴的神魂本体,见机不妙就想逃走。
它不愧是饿鬼道里的一方领主,遭受这个量级的天打雷劈也没有魂飞魄散。但青光黯淡,可见它重创之下不能再将那样庞大而残破的躯体指挥自如,只好弃壳逃走,藏匿以待日后东山再起。
左迁杀气腾腾吼了一声:“逮住它!”这孙子弄死他手下大量兵丁,可不能让它活着逃开!
吴城主手下即有异士祭出法器。
燕三郎却更早一步丢出罗网,将那点青光网在正中,拖了回来。
这小网是庄南甲当年收取笃信察神魂时用出的法器,被燕三郎顺手牵羊了,现在就能派上用场。
“喂!”猎物被抢,那异士很不甘心。
燕三郎倒是心平气和解释:“我炼器之用。”三两下收起网兜。
这东西喂琉璃灯正好。小灯的晋升又到瓶颈期,看看饿鬼道领主的精华能不能帮助它有所突破。
吴城主向手下挥了挥手:“小事耳,先善后。”
奔雷瓶的效果出乎意料地好,百丈内的饿鬼众俱被秒杀,只剩一地碎渣渣。百丈圈外还有一两千只饿鬼原地呆怔了好一会儿,接着一哄而散、转身就跑。
天雷太可怕了,大统领也死了,它们还留在这里干嘛?
原本浩荡壮观的饿鬼群,一下子作鸟兽散。
吴城主急令左迁:“带人速去围剿,免留后患。”趁它们现在闻风丧胆毫无斗志,就得赶紧清除,否则今后有这么多吃人的东西在潘涂沟外游荡纠集,太不安全。
左迁领命,点了数百人而去。
军民看吴城主的眼神已经变了,变得又敬又畏。一位可以打退饿鬼的城主,一位可以引来天打五雷轰的城主,那必然是得了上苍的眷顾。
受命于天。
第934章 再问来历
值此一战,吴城主的丰功伟绩必然会在整个桃源境流传开来。
可是吴城主自己脸上却凝重依旧。这一仗险而又险,总算打赢了,可代价亦很高昂。
站在他身后的白苓环顾战场,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饿鬼被劈死大半,可是人类呢?
百丈雷圈之内,还有二百多具焦黑的尸体。
方才饿鬼来袭,这些乡兵是抵住对手的前锋,他们同样陷在黄沙里、陷在雷圈中。
天雷无眼,灭杀的不仅是饿鬼,还有这二百多条鲜活的人命。
活着的乡民惊魂未定,但已围成一圈默默垂首,不少人伸手抹着眼泪。这里面,有他们的亲朋,有他们的故旧,有他们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
如今,他们却和怪物同归于尽。
吴城主定了定神,沉痛道:“今日牺牲的乡亲,都是潘涂沟的恩人!我要在这里竖一座丰碑,教导后人牢记功勋、缅怀先烈!至于你们——”他环顾四周,目光从活人脸上一个个扫过去,斩钉截铁,“你们都是英雄,理应得到嘉奖!”说罢,颁布了奖赏和抚恤措施。
燕三郎倚在一户民宅墙边细听,也佩服他临时应变能力之强。上位者奖惩分明,手下人才有干劲。吴城主的奖恤措施慷慨但合理,既安抚了乡兵的情绪,又体现了城主的公平。
仓促间就能做到这些,又不致首尾失衡,此人很不简单。
毕竟是胜利了,他们成功地保卫了家园,乡兵的情绪果然稍稍振作。
于是吴城主手下的将领分配任务,打扫战场的打扫战场,修补城门的修补城门,照料伤者的照料伤者,倒是有条不紊地一一进行。
吴城主缓步踱向民宅,在众人看不见的角落里,缓缓抹了一把脸,终显疲惫。
这一场防守胜利,来得很不容易。
见吴城主左顾右盼,燕三郎才缓缓走了出去。
果然吴城主看见他即指了指战场:“你看,迷藏遗民是不是都被消灭?”
罗刹醴的泥塑脚下有几具焦黑的尸体,能在饿鬼群中心出现的人类遗骸,只可能是迷藏幽民所占据的皮囊。
一共七具。
被雷劈过的人体看起来比饿鬼更可怕,除了黑,还有红,但燕三郎观察得格外仔细。
“外表看不出什么端倪。”下雨天被雷劈的倒霉鬼,通常能保持生前的样貌。但方才天上降下来的可是汪铭直收集了几百年的天雷,威力比寻常雷电至少放大了百倍不止,否则也不能劈得罗刹醴险些魂飞魄散。
但这样一来,人体也都被烤得焦糊,方才乡兵不小心碰到两具,结果它们直接化作齑粉,簌簌而落。
这是从里到外,从皮肤到骨髓,尽数碳化。
如此情境,少年也不用想着怎么从那一团团黑乎乎中辨认面貌了,没门儿!
“但人数好像不对。”
吴城主也觉得有异:“原本是多少人来着?”
“在绝地有十三人,但方才雷圈中只有七人。”燕三郎看了看四周,“还有六人下落不明。”
“但那个首领海神使,已经被天雷劈死了吧?”
燕三郎指着脚边的焦尸:“从位置判断,应该就是这一具。”尸首右手戴着戒指,没被打坏。燕三郎伸手摘下戒指,焦黑的指头就化作了粉末。
“那就好。”吴城主眉头舒展,“她既死了,剩下的想必暂时也不会再翻风浪。”
首领死了,这对幽魂应该是个沉重打击。“你觉得,我们和汪铭直的交易算是完成了么?”
“算。”燕三郎不假思索,“他要我们阻止饿鬼众出逃,我们已经做到了。”否则这么几万头饿鬼在桃源境到处游蹿、集团作案,活人都会被吃个干净,从此这里头就死气沉沉。
更不用说里面还有一头强大的罗刹兴风作浪。
这就够守护者头疼的了。
吴城主深吸一口气:“我们可以出去了?”
燕三郎点了点头:“只要我们找到他。”
白苓也走了过来,闻言问道:“现在去哪?”上回汪铭直消失得突兀,只说燕三郎知道上哪里能找到他。
她也想知道,哪里?
燕三郎不假思索:“去同悦客栈看看。”
“他在那里?”
“或许。”燕三郎眼也不眨一下,“我们是外乡人,去过次数最多的地方也就是同悦客栈了。再说,上次他出现在那里。”
乡民忙着收拾战后的烂摊子,吴城主把现场安排明白,就叫上金羽,而后对燕三郎道:“走吧。”
一行人往同悦客栈而去。
从西门走去客栈,有些路程。
吴城主上下打量燕三郎,像是头一次认识他:“有这样的机智武功,怎会是无名之辈?你说你是梁人,到底哪一家名门之后?”这少年说他出身黟城,吴城主不太信。那种边陲小城里可没有什么世家望族,反倒是……
名门?燕三郎幼时摸进过很多门,但就没有名门。他不动声色:“你对梁国的名门了若指掌?”
“差不多吧。”吴城主脸上微显唏嘘,“但凡能叫得上号的,我都知晓一二。”
“我出身微末,没什么可说。”燕三郎只说三分真话,“只是有幸拜连容生为师。”
吴城主的注意力果然被这个名字转移过去,动容道:“连容生!你师傅是连老夫子?”
“是。”
“怪不得。”吴城主释然了,“名师出高徒。”
“原来吴城主也听过连师之名?”
“何止听过,我还代子求师。”吴城主有不忿之色,“结果那老头子拒绝得生硬,说我儿子资质不足,先天短缺!”
燕三郎忍不住摸了摸鼻子。以他对恩师的了解,这话听着的确像是出自连容生之口,半分也不夸大。“令郎现今可好?”
“不好。”吴城主瞪了瞪眼,“他几年前得病,没了。”
“……”这就尬了,几年前的旧事,现在说节哀是不是不太妥当?
吴城主反倒吁出一口气:“从这点来看,你师父好像也没说错。”
燕三郎只能应付一笑。能说什么呢,恩师也是杂家,什么都涉猎一点,唯独卦术是真不行。
第935章 明天再来
他说吴城主的儿子“先天短缺”,肯定不是指人家短命。
燕三郎只能转移话题:“今次对付迷藏幽魂,好像太容易了些。”
“哦?”吴城主皱眉,“这还叫容易?”饿鬼众和迷藏幽魂联手,潘涂沟极度凶险。他们应付得稍有不慎,这会儿已经是全军覆没的下场了。
燕三郎不语。他和海神使交手的次数不多,也不知道她具体斤两,只是觉得这事儿隐隐有哪里不对。
千岁也在他耳边哼哼:“有福生子镇场,容易些岂非才是正常?”
对,福生子还在她身上!
燕三郎忍不住道:“拿下来!”
这话是对千岁说的,吴城主听见了,不解:“什么?”
“没什么。”燕三郎问他,“离开桃源之后,吴城主有甚打算?”
“打算?”吴城主露出思索之色,好一会儿才道,“或许故国重游。”
“复仇?”燕三郎记得,他是被人一路追杀,才掉落桃源境里。
“再说吧。”吴城主长叹一声,“这么多年过去,早就物是人非。都说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在桃源境里呆久了,我竟觉得这里挺不错的。”
金羽在一边忍不住道:“大人!”
他脸上有不忿之色。
“是了,你们雄心未泯,还想着干一番事业。”吴城主笑了笑,又有些嗟叹,“是我拖累你们了。”
金羽待要再说,燕三郎停下脚步:“到了。”
前方就是同悦客栈。
客栈里的人早被疏散,这会儿门庭冷落,紧闭的大门上贴有一张告示,白纸黑字写道:
本店打烊,明晨卯时开张。
燕三郎走到这里就停下脚步,观看告示。
吴城主和金羽也是如此。
白苓等了一会儿,见他们谁也没上前,不由得道:“我们要进去么?”
燕三郎和吴城主都没吱声,金羽摸了下鼻子:“来都来了,不妨试试。”
试什么?白苓还不太明白,金羽已经伸手去推大门了。
木门纹丝未动。
金羽手上又一用劲。
大门还是动也不动,像是画在墙上了。
他执出佩刀,反手就是一刀。
“叮”地一声,刀锋陷入木门,溅出两点火花。
“咦?”这下子连白苓都听出不对劲了。怎么会是金石相击的声音?
燕三郎这才走上前,伸手按了按木门:“幻术,汪铭直的拿手好戏。”怎么摸都像木门,可他们面对的恐怕就是坚岩,“这根本不是门,也就打不开。”
白苓咬了咬唇:“那怎么办?”
“照办。”吴城主指了指告示,“回去休息吧,明晨再来。”
“这个?”这三个男人要乖乖遵从一张字条吗?
燕三郎也道:“纸张和墨迹都很新,再看字迹。”龙飞凤舞,章法俨然,“桃源境识字的人不多,是吧?”
识字的人不多,本地掌柜的字能这么大气漂亮吗?几率很小。
所以这多半是汪铭直手书。
眼看他们转身就走,白苓只好跟上。
……
吴城主安排两人入住城主府,燕三郎婉拒,又回自己下榻的旅舍。这里离同悦客栈不远,走上几十步也就到了,方便就近监视。
至于城西,自有乡军去善后。
燕三郎走回自己的客房时,伙计还没回来,他自去店后的水井打了一大桶清水上来拭身,再换过一套干净衣裳。
只有水,才能彻底让人放松下来。
白猫和红衣女郎正趴在敞开的窗边看底下的热闹。
危机已经解除,潘涂沟居民从城北守护神庙返回自己家中。尽管是深夜,街上的人越来越多,竟比白天还要热闹了。
大部分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仅仅过了几个时辰,前线的实况还没有传到平民耳中,因此就有谣言满天飞。但总归是劫后余生,大伙儿都有些激动,非要扯着街坊邻居拉呱一阵。
“看。”燕三郎忽然往下一指,长街上走来一家人,即将从他窗下经过。
千岁翻了个白眼,她才不看。
燕三郎把手掌伸到她眼皮底下:“拿来。”
“什么?”她装糊涂。
“金子十两。”燕三郎往下一呶嘴,“这对夫妻带着婆子往西走。看方向,他们是从北边回来的。”敌袭之前,千岁和他打赌,城西这对夫妻去不了城北庙。
现在,是她输了。
“十两金子你都计较?”她嘟起嘴,“太小气了。”
燕三郎冲她勾了勾手指:“愿赌服输。”
千岁只好掏出金锞子,一把拍进他手里:“喏,拿好了。”
少年把金锞子上下抛了两回,笑吟吟对白猫道:“芊芊,记着这十两金,待回家就给你买鲍鱼当晚饭。”
听说以后晚上有好吃的,白猫赶紧爬起,开开心心去蹭他手背了。
幼稚。千岁撇了撇嘴,买了鲍鱼给猫做“晚饭”,是不想让她吃上么?
好像她稀罕这一口似地。
“罗刹神魂呢?”燕三郎问她。
千岁打个响指,招出了琉璃灯。灯中的火焰静静燃烧,但呈现明亮的橙色。
“喂了?”燕三郎发现灯身上的图案更加清晰,甚至其中还多了一幅罗刹醴仰天咆哮的绘像。琉璃灯会将吃过的生物都投影在灯身上,以作纪念。“作用大么?”
“大,很大。”千岁看起来却不太开心,“不过我之前可能低估这小破灯的食量了。罗刹醴的神魂都投进去了,它居然还未晋阶!”
她有点小小的不开心。
“还差多少?”
“唔……”她默默心算,“大概还要两个橙色任务的报酬吧。”
那差的还不是一星半点呢,燕三郎也爱莫能助。木铃铛的橙色任务可遇不可求。再说现在正值福生子生效期间,琉璃灯都没能晋升,看来硬件上的确条件不完备,连晋阶的“可能”都没有。
燕三郎抚着猫脑袋,转了个话题:“见到苍吾使者,你想提什么愿望?”
“你不是早知道了?”千岁漫不经心,“你呢?”
他们可是有两枚苍吾石呢,按说可以向弥留之境提出两个要求。
燕三郎摇了摇头。
“这是什么意思?”她没看懂。
第936章 密议
“我什么都不缺。”目前的生活,他已经很知足。
“小富即安。”她哼哼两声,“就这样也敢说自己什么都不缺?你怎不要个大官来玩玩,怎不弄个王位来坐一坐?”
“你想让我称王称侯?”燕三郎目光深注。阿修罗倚在窗边,任晚风吹着她的红袍,慵懒柔弱得像秋天开放的鸟萝。
但他知道,这种柔弱不过是假象。
“那多好啊?”她纤长的指尖轻点下巴,“有权有势,才方便行事。再说,荣华富贵谁不想要?”
燕三郎定定道:“你想要,我便争取。”
什么叫作她想要,他自己就不想要么?大圣人!千岁想奚落他几句,可是见到少年眼里的一丝不苟,她忽然笑不出来了。
他真会为了她这么做?
“真的?”
他点了点头,很是郑重。
千岁抿了抿唇,忽然转头望向街心,切换一个话题:“吴城主那里来消息了。”
“嗯?”这么晚了,两人又在客栈里,千岁的消息源只有——“诡面巢蛛?”
他和吴城主同行了一路,趁机就把子蛛放过去了。
千岁点头,刚把母蜘蛛取出放到桌上,金羽的声音就传了出来:“大人,这是良机,千载难逢。”
“我知道。”这是吴城主。
“他们进山找弥留之境,手里多半就有苍吾石。”金羽的声音在冷静中透出狠戾,“我们夺过来,您还可再展皇图!”
“你打算怎办?有人惦记我们的苍吾石呢。”千岁不由得冷笑,话里杀气四溢。
“兵来将挡。”燕三郎还能怎么办?
另一个声音却道:“不妥。我看这少年身手、智计都很了得,不像他自述的那样轻描淡写,怕是另外有些来历。”
听起来有些耳熟呢,这声音。
“怕什么?”金羽漫不在乎,“就算再有来历,他死在桃源里,谁知道是我们做的?”
这下子,连燕三郎眼中也是寒光闪动了。
有人惦记他的宝物和性命,那就别怪他以其人之道还报其人之身。这一点上,他和千岁可是一模一样。
另一个声音又道:“在桃源修身养性多年,你怎么还是一根筋到底?”
金羽怒了:“谁一根筋,就你多啊?”
多听两句,千岁一下子想了起来:“咦,这不就是那个霍东进?”
“是他。”燕三郎也记得。
就听霍东进接着道:“这姓燕的少年,大人不妨拉拢一番,日后出桃源境大展宏图,说不定能用得上。”
金羽不服气:“半路拉拢来的,你看他能忠心为主么?”
“你不是半路来的?”霍东进又拆他的台了,“有我的时候都没有你。我记得大人一直走到小仓山南,才拣到你这……”
“打住,打住。”金羽赶忙打断他,“他怎好与我相提并论?我看他就生具反骨,说不定是个不肯屈居于人下的。”
千岁下意识看了身边的少年一眼,这金羽与燕小三素不相识,居然歪打正着说中了他的属性。有趣,有趣。
“再说了,进入弥留境达成愿望,这机会千载难逢,无论如何也不能错过了!”金羽声音凝肃,“我们需要苍吾石!”
千岁听到这里,哼哼一声:“当年这些人的确像丧家犬一样被撵进首铜山,误打训撞进了桃源境。看来,至少这一点他们没有撒谎。”
这几人想取燕小三性命,她口中可不会有什么好话。
“有苍吾石的又不止他一个。”霍东进无奈叹了口气,“那个叫做白苓的小姑娘多半也有。”
又有一人插嘴:“说得对,他们好像不是一路人。小姑娘修为平平,作为回报,我们可以饶她一命,再带她出桃源境。”
吴城主声音幽幽:“在这里待了五年,我们都沦落成了专抢小姑娘的土匪么?”
他一开口,其他人就不吱声了。
最后是金羽干巴巴道:“可是、可是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
吴城主打断他:“你们跟着我困在桃源这么久,都憋坏了吧?”
“大人!”
“你们也听说了,吴骁那小子干得不错,梁国蒸蒸日上。”吴城主呼出一口气,“倒是出我意料。我还道黄毛小子乳臭未干,万万治不好大梁。”
周围人都不说话了,似在体会他话中含义。最后金羽涩声道:“大人,您、您不想争了?”
“我可没这么说。”吴城主放缓了语调,“都下去吧。”
“大人!”金羽下意识抢断一句。吴城主敲了敲桌子,重复一遍:“都下去!”
这时又有人开口,声音比金羽和缓得多:“王爷,我等誓死追随,无论您在哪里。”
吴城主应了一声,诡面巢蛛就没再传来消息。
燕三郎凭阑听完,好一会儿才轻声道:“真是他。”
“还以为他早挂了,看来这年头都流行诈死啊。”千岁也是呵呵一声。
听过吴城主和心腹的对话,他就知道,只怕麻烦已经开始了。
千岁像是听到他的心声,紧接着开口:“要不,我们今晚走一趟城主府,先下手为强?”
这些人对他们不安好心,她和小三何不抢先出手把祸患掐灭?
“不!”燕三郎不假思索,“我们稍安勿动,走一步看一步罢。”
当下,他就运功调息去了。
……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闻笃笃笃三声,外头有人敲门。
少年一下睁眼,警觉道:“谁——?”
这声音有些熟悉:“在下霍东进,奉吴城主之命,送来巨鹰。”
燕三郎神色一动,悄无声息走去门边,猛地拉开房门。
外头站着的男子被他吓了一跳:“燕公子?”
果然是霍东进。
“是我。”少年不动声色,怨木剑已经滑进掌心。
“吴城主让我们把巨鹰送来给您。”霍东进往下一指,“就在门外。它个头太大,我们搬不进来。”
话音刚落,燕三郎就听见外头传来一声锐鸣,果然是巨鹰的动静。
“多谢。”
“燕公子太客气了。”这人笑道,“你助我们击败饿鬼众,全城上下都要感激你才是。”
第937章 饲鹰
他笑起来让人如沐春风,和那侦哨金羽就是截然不同的两类风格,无怪乎吴城主派他过来送鹰。
两人并肩往下走,霍东进问他:“这头巨鹰,燕公子打算怎么处理?”
“杀掉吃肉。”
霍东进:“……”
少年面无表情:“开个玩笑。”
看他神情,哪里像是开玩笑了?霍东进心里吐槽,嘴里跟着打个哈哈:“燕公子幽默。”
“留下驯化,看能不能当座骑。”燕三郎缓缓道,“说不定可以乘着它飞出桃源境。”
霍东进足下微顿。对啊,他们怎么没想到?幻境只能做在地面,飞上高空不就一目了然?
可是巨鹰已经送过来了,难不成再抢回去?
没等他脸上露出迟疑之色,燕三郎又耸了耸肩:“也就是这么一想。如果它真能送人出桃源,海神使早就不受困了。”
话又绕回来了,霍东进无语,这少年真不是个好相与的。
燕三郎又问他:“你也是梁人?”
“不,我是拢沙界云城人,幼时随家父迁往梁境做生意,也就留在大梁了。”
千岁也对燕三郎道:“今晚城战,这人立在吴陵身后,也是他的心腹。”
少年走到楼梯口,见客栈门外果然停着四匹大马,其身后拉着一辆宽而直的平板车,十分显眼。
巨鹰太大,拆了车厢的顶篷也装不进来。
客栈的掌柜还没回来,但周围的住户已经返家,遇见这不寻常一幕,都围上来看热闹。燕三郎听见的多半是惊叹:“哇,这么大的老鹰还是头一次见。”
“这要是杀了吃肉,能饱几个人?”说完这话的人见燕三郎上去牵马,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小哥,这是你的?”
“嗯。”燕三郎拍了拍巨鹰。这货已经醒了,对他怒目圆睁,正想伸喙啄一下厉害的,却听见一声厉斥:“不想活了?”
这是个女声,一直让它记忆深刻。
巨鹰突然就想起自己在迷藏海国被人勒着脖子飞上飞下、险些断气的经历,全程都伴着这个女人的声音啊!
它打了个寒噤,老实了。
霍东进在一边看着,也是啧啧称奇。巨鹰显然认出这少年就是击伤自己的人,原本满眼仇恨,怎地突然怯懦起来?
不过他倒是听说,有些动物天生灵觉,知道谁不该惹。
货物既已送到,霍东进也就告辞回去了。
街上人多眼杂,燕三郎牵着马进了后院。这里其他马匹见巨鹰驾到,都是不安嘶鸣。
反倒巨鹰十分安静,从平板车下来就缩首缩脖。
燕三郎给它检查一下伤势,顺便换了个药,而后拍拍它的脑袋:“原主人对你不好。从今往后,你就跟着我们吧。”
巨鹰伤口处传来清凉,把疼痛都盖了下去。它有灵性,闻言低鸣两声,甚是乖觉。
燕三郎把它安置在梨树下。
这时店里的人手回来了,燕三郎出钱,让小二想法子弄来十五斤鲜肉。
有钱的大爷银子给得足,小二欢欢喜喜地去了。
也就一刻钟后,巨鹰就吃上了晚饭。它也是饿得狠了,两只大肥鹅转眼吃掉过半,又喝了许多清水。
马厩前鹅毛纷飞,像是六月下雪。
有这等凶兽在侧,进食得鲜血淋漓,马儿都不安地打着响鼻。
趁着它低头大块朵颐,燕三郎绕去它身后,从怀里掏出样东西看了一眼。
果然。
他心里有谱,拍拍巨鹰,正要回楼上休息,不意白苓迎面走了过来。
她不敢靠近,只在两丈外站定,好奇地打量巨鹰:“吴城主还真把它送来了,你打算拿它怎办?”
其实方才霍东进敲燕三郎的门,她就听见了。可她不敢靠近带毛的生物,怕老毛病再犯。
“随缘吧。”燕三郎答得口不对心。千岁既然看上这头巨鹰,它就没有单飞的可能了。
白苓莲足在地上划了两个圈圈,才问他:“明天,我们真能见到苍吾使者?”目标就在眼前,她反而心虚。
“或许。”没把握的事,燕三郎既不打包票,也不安慰小姑娘。
“汪铭直和苍吾使者是什么关系?”白苓咬了咬唇,“汪铭直是守护者,这个词还是海神使说出来的。那么他是桃源境的守护者,还是弥留之地的守护者?”
“好问题。”燕三郎好像从未往这方面深想,现在被她提醒,倒觉得其中可以探究。
为什么汪铭直会成为守护者,是出自弥留之地指派么?以及,指派的标准是什么?
往下细想,燕三郎忽然觉得答案或许有助于他探知真相。因此他又重复了一遍:“好问题。”
被他一夸,白苓俏面微泛红晕,说不出的动人,只可惜这里光线昏暗。
“对了。”她微低下头,把额前一缕秀发拨去脑后,“涂杏儿一直下落不明呢。你从同悦客栈拿回来的东西,能追踪到她的下落么?”
巨鹰正在从石槽里喝水。
鸟类喝水要抬头,这么一低一抬,就把两人都看在眼里。
燕三郎看了看它,有句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你说这个?”他从怀里掏出那只小小的玉葫芦,扯着红线提起,目光微动,“不能。我见过涂杏儿把它佩在腰间,但汪铭直一定是屏蔽了追踪的神通。我试过几种法术,都追踪不到。你有办法么?”
“没有。”白苓细声细气,“但我下午经过城东,那里有家饭庄的伙计说,她往东门去了。”
燕三郎奇道:“饭庄伙计记得她?”饭庄可不是大酒楼,走的是平价量大的流水,那里的伙计一天不知道面见多少客人,怎么会对涂杏儿有印象?
“嗯哪。”白苓好似有两分小开心,“她本来就很漂亮。”美人总是让人印象深刻的嘛,“何况那时天边飘来红云,官差又冲进店里疏散平民。众食客都夺门而出,借机赖掉了饭钱,只有涂杏儿先把账结完才走出去。她言谈和气,笑起来右边脸颊还有个酒窝,伙计就记住她了。”
她顿了顿又道:“伙计说,她刚走出店,就有个男人迎了过来,又把她接上一辆马车,往东去了。”
第938章 这事儿还没完?
“那就是汪铭直了,他和涂杏儿是夫妻,潘涂沟大难关头,他要把妻子送去安全之处。”燕三郎沉吟,“明日若是汪铭直捣鬼不出现,我们再往东追查线索。”
白苓用力点头。
燕三郎捂口打了个呵欠:“离天亮不到两个时辰,休息吧。明日又是非同小可的一天。”
这时巨鹰吃饱喝足,扑扇两下翅膀,就趴下来准备睡觉了。
这时白猫不知从哪里溜了过来,圆溜溜的杏眼盯着燕三郎手里的玉葫芦。他蹲下来,提着红丝线晃了两下,猫儿脑袋就跟着玉葫芦转来又转去。
它的目光专注极了,盯了几息,忽然扑上来挥爪就拍。
好歹也是修炼数年的猫妖,这一下蓄势而发,动作都挥出一套残影。燕三郎躲了两下,被它一爪子挠中红线,就往嘴里扯。
“不许啃!”他在白猫脑门儿上打了个爆栗,“这是重要物证。”
逗猫完毕,少年又打了个呵欠,想拿回玉葫芦。可是白猫不肯,死死抱着它不放手。
“罢了,反正也没用。”燕三郎也不坚持,只是强调,“只许玩一晚上,明晨必须还给我。”
白猫喵喵叫得欢快,显然很高兴。
它是夜行动物,最喜欢在这时候愉快玩耍。
“走吧。”燕三郎取过廊上的油灯,返身回客房了。
灯光走后,后院又重新沉浸在黑暗中,只有猫儿偶尔抬眼,一双眼睛莹光闪闪。
巨鹰已经把脑袋扎在翅膀下面,准备入睡。
猫儿玩了一会儿玉葫芦,见它一动不动,也就失了兴趣。
它鬼鬼祟祟往巨鹰身边走去。
巨鹰觉出不对,忽然掉转头来,尖喙张开,做了个恐吓的架式。
猫儿吓得一蹦三尺远,又跳回干草上,一边偷眼看它,一边假装玩玉葫芦。
巨鹰瞪着它好半天,眼睛也瞪累了,又不见这家伙凑近,也就慢慢合上嘴。
它毕竟伤重在身,困倦已极,不一会儿又把脑袋扎回背上,准备睡觉。
猫儿再度悄悄靠近。
这回它凑得更近了,快到鹰肚皮下才被发现。
又是一轮对峙。
这样玩了两刻钟,白猫才放弃对巨鹰的打扰,不知溜去了哪里。
巨鹰终于能睡觉了。
夜色越发深沉。
¥¥¥¥¥
次日天不亮,燕三郎就起身了。
他推开窗户伸了个懒腰,猫儿就站在窗外,竖着尾巴迎接他。
他抚了抚猫头:“晚上去哪里玩耍了?”
猫儿煞有介事地喵呜几声,像在回答。
“她说什么了?”燕三郎问千岁。
“她说,那鹰真傻。”阿修罗声音里带着渴睡,无所事事的她也睡了小半个晚上,“又坏又凶。”
“玉葫芦呢?”
猫儿本来正在享受他的挠背服务,闻言一僵。
燕三郎干脆跳窗出去,四下找了一圈。玉葫芦又小,马厩里干草杂乱,他一时都未找见。
“芊芊?”
猫儿立在窗台,也不敢下来,只冲他细声细气叫唤两下。
“它说,弄丢了。”
“下来挨揍!”燕三郎一声令下,猫儿转身就跑没了影子。
他摇了摇头:“越来越顽劣了。”
这时巨鹰也醒了过来,紧紧盯着他。
他给巨鹰喂了两粒丹药、换了一桶清水,又拍拍它的脖子:“好好养伤,我交代伙计中午再给你送食。”
这巨鹰向来高傲,可现在已知眼前人得罪不起,也就乖乖任他摆布。
无论是人还是动物,最后多半要屈从于强者。
这时白苓也找了过来,跟他一起走去同悦客栈。
因为苍吾石只有两枚,燕三郎把白猫留在客房里了。
两人并肩而行,白苓又悄悄看了身边的少年一眼。这人话不多,心里好像总有盘算,却让人感觉格外可靠。
就是有些沉闷呢。
她见过的少年里,就没有这一款的。
燕三郎目不斜视,听千岁在他耳边道:“第四次了。”
什么第四次?
“她偷偷看你第四次了。”她悠悠道,“看来她对你有意思哦……像苹果精一样。”燕小三越来越招蜂引蝶了呢。
燕三郎只当没听见。
千岁嘀嘀咕咕:“真没眼光,你这人分明就像锯口的葫芦,老半天打不出个p来。”
少年一直不明白,眼下正是关键时候,她怎么还能分心关注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同悦客栈到了。
吴城主已经在这里等着燕三郎了,同行的还有金羽。他手下能人不少,这次都没有带来,燕三郎看了,心下稍安。
若是对方人多势众,他就要小心了。
说起来昨晚过得风平浪静,福生子的噩运反噬好似一直没有出现,这和他上次亲用福生子之后的遭遇很不同。
燕三郎却半点也轻松不起来。他总觉得,这事儿还没完。
“你们就去两人?”他以为吴城主会带上所有手下。
“只要和守护者谈妥,再带上他们也不迟。”吴城主呵呵一笑,明白他意有所指,紧接着,他就指着门上的告示道,“为何汪铭直要让我们今晨再来?”
这张告示正好贴在门缝上,目前原封不动,显然吴城主没有先推门。
“不清楚。”话是这样说,燕三郎却莫名想起了涂杏儿。汪铭直和这个女人的关系,一直都很奇特。
如今,她在哪里呢?
“进去看看罢。”吴城主说完,金羽就揭下告示,推开了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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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鸟语花香。
画眉在枝头唱得婉转,倒把涂杏儿从睡梦中唤醒。
她揉了揉眼坐起来,发现天光蒙亮,空气清新。
竟然一觉睡到了早晨?她分明记得自己在马车上入睡的,那会儿还是午后呢。
她又不困,怎会倒头就是七八个时辰?
涂杏儿不傻,也知道最近发生在身边的事有些不正常。
她左顾右盼,发现自己躺在木屋里。房间不大但很温馨,家具的款式、墙上的壁画,都合她眼缘。只可惜,都有点旧了。
“铭哥?”她提起音量叫唤一声。
无人应答,这里静悄悄地。
涂杏儿爬起身来,拿床头的外衣披上,慢慢走出房去。
第939章 守护还是监视
出门就是一个篱笆小院,院子里有棵大杏树,树下摆着石桌。篱笆上爬满了鸟萝和炮仗花,前者柔弱,后者狂放,长在一起居然并不违和。
她这是到了什么地方?涂杏儿怔怔回头,望见自己从一户农舍走出。
一厅两房,院子里还有一间柴房。
屋檐下放着一口大水缸,专接落雨,如今缸里清水半满。
再举目观顾四周,后方丛林莽莽,前边儿牧田如歌,还有黄牛在田头吃草。
她这是住到了林场边上的小木屋里?涂杏儿有些吃惊又有些欢喜。
从前和铭哥畅想未来,她就说过,要一间农舍过上男耕女织的生活倒也不错。那时铭哥就笑话她,说她这样的大家闺秀可受不了清贫生活,他得赚大钱才能好好儿养她。
现在,她的梦想之一成真了?
涂杏儿拢了拢身上的衣裳,并不觉得喜悦。从掉下山崖以来发生的怪事太多,她越想越不对劲。
仅仅两天,铭哥怎么找到这座农舍呢?
这屋子的主人哪里去了,铭哥是从他们手里买下农舍吗?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他人又去了哪里?
这两天他时常失踪,是做什么去了呢?
她满心都是疑问,可是农舍从前走到后,人影都没一个。
这儿又是哪里?
正疑虑间,涂杏儿眼角余光发现一个影子慢慢靠近。
她转头一看,吓得花容失色:
柴房的门不知何时开了,从里面钻出一头怪物。
它原本好像长着两个脑袋,但现在只剩一个了;眼睛似乎也坏了一只,脸上、脖子都被人包扎妥当。
可是白色的纱布掩不去它的满身凶相。
这怪物跟老虎一样大,嘴里的獠牙还要更长!
涂杏儿惊呼一声就往屋里跑,砰地一声关上了门,身手居然十分敏捷。
这木门看着挺结实,能不能挡住怪物?她咽了下口水,正想把厅里的桌子搬来抵住门,一转头却见窗子大开,吓得亡魂大冒。
糟糕!
她飞快冲去窗边,想放下挡条,目光往下一扫,却见怪物趴在地上正对着窗子,嘴上还咬着一样东西。
那是什么?
她目力不错,虽是匆匆一瞥,也依稀认出那应该是张纸片。
“啪嗒”,窗户也关紧了。
涂杏儿坐在厅里,浑身发抖。
屋外静悄悄地,什么响声也没有。
怪物并没有攻击木屋,虽然她觉得这东西看起来力大无穷,打烂门窗进来并不算难事;可它也没有起身离开,否则她应该会听见它的脚步声。
涂杏儿坐在屋里等来又等去,像是过了很久很久。
慌乱的心跳也渐渐平复下来,她想起怪物嘴里叼着的纸片仿佛有字。
那怪物只是随便咬着玩儿,涂杏儿对自己道,它哪里懂得上面写了什么,对吧?
又过了好一会儿,外头还是半点声响也无,她心底却好奇更甚。
安坐了半个时辰后,她缓步挪去窗边,想把窗户打开一条缝,往外窥探。
可是窗缝里夹着一张白纸。
好像就是怪物嘴里叼着的那张?
是它塞进来的?涂杏儿头皮发麻,可还是拈着那张白纸,一点一点从窗缝里抽出。
纸上就一行字:
杏儿莫怕,怪物名为小西,只会护你不会害你。我有事外出,你乖乖等我回来,届时有问必答。
落款就一个字:
铭。
涂杏儿把字条来回看了两遍,心头的惧意都被疑团替代了大半。
她大着胆子,再把窗户打开一点。
呵,那怪物还趴在地上,眼睛半闭。涂杏儿一开窗,它的耳朵就动了动,随后睁眼看了过来。
她强忍着缩手的冲动,微敞着窗与这怪物对视。后者冲她眨了两下眼,又侧头假寐了。
看起来,它的确没有攻击性。
涂杏儿更觉难以置信了,铭哥居然能指使这头怪物?
她想要一个合理的解释,而铭哥说,他回来以后就会解答她的疑问,有问必答。
涂杏儿叹了口气,想起自己离家这一连串遭遇,只觉恍若隔世。
在私奔之前,她体会到的最大艰辛也就是家族对她情事的坚决反对。可是现在,她先后经历了怪物奔袭,坠崖又被救起,潘涂沟种种异象,还有其他一系列怪事,便觉自己当时太过幼稚,只道感情能够大过天。
再说,铭哥也变得古里古怪的,连这一手字——
她低头看了看字条,铭哥的字很漂亮,但有一丁点浮夸。可这纸上的字看起来与铭哥笔迹相似,沉稳老练却更胜之。
都说字如其人,难道是经历过生死一线,铭哥的心境也长进了?
这时户外传来啧啧水声。
涂杏儿往窗外一看,怪物正凑在水缸里喝水呢。
她抿着唇看了一会儿,才轻声问:“你认得铭哥吗?”
她没想过这怪物能回应,哪知它居然冲她点了点头。
它能听懂?涂杏儿立刻振作起精神:“你知道他去哪里了么?”
怪物又点头。
也就是说,只有她不知道喽?涂杏儿有点烦躁,但依旧好声好气问它:“你能带我去找他不?”
这回,怪物摇头了,又踱回原地。
涂杏儿懂了,这不仅是保护,也是监视和围圈。怪物要确保她不会私自跑出去。
她正要说话,不远处忽然响起一个女声:“我可以带你去。”
谁?
涂杏儿吃了一惊,怪物飞快爬起,压低身形、呲出獠牙,作出攻击的前奏。
有人缓缓走近篱笆。
这是个女人,三旬左右,面皮白净,神态雍容。
怪物口中的低咆声越来越大,眼里全是仇恨。涂杏儿终于在它身上见识到什么叫作“凶相毕露”。
“你的主人不在这里,凭你可护不住她。”女子笑着对涂杏儿道,“乖乖跟我走,我不伤你。”
“你是谁?”涂杏儿犹疑,“你是不是认错人了?我们初来乍到,跟你无怨无仇!”
这女子笑了:“你是不是涂杏儿?你丈夫是不是汪铭直?”
名字都说对了。涂杏儿大惊:“你、你!”但她转而又道,“汪铭直不是我丈夫!”还不是。
“唔?随便了。”女子耸了耸肩,忽然打开篱笆门走了进来。
怪物一声震天咆哮,扑了上去。
这架式比猛虎扑人还可怕,涂杏儿闭眼掩面,不敢再看。
第940章 邻里不和
老实说,燕三郎等四人都做好了心理准备,这门后就是有甚幺蛾子都不会引人吃惊,不过门这一开,众人还是一怔。
燕三郎还记得,同悦客栈进门就是通往二楼的楼梯,梯下是迎宾的柜台,那个长年睡不醒的掌柜总趴在柜台后头打盹。
可是现在,正大门后头没有楼梯了,只有一堵门。
自然,柜台和掌柜也不见了。
其他三面都是墙,阳光照进来,墙壁光秃秃地,连条缝都没有。
看来,汪铭直是打算让大家走这一扇门了。并且四人都看见门缝里面透出来的光。
门后好像很亮?
燕三郎提气,轻喝一声:“汪铭直。”
无人应答。
燕三郎遂对白苓道:“去开门。”
“啊?”白苓一怔,下意识应了声“好”,这才小心翼翼踏步上前。
吴城主看了燕三郎一眼,少年面不改色。
这小子。
白苓轻轻拉开了门。
门外,绿草如茵,盛夏的暑热扑面而至。一缕阳光透进来,照在她的薄底快靴上。
与此同时,四人身后“喀啦”一声响。
他们回头,望见客栈的大门关上。
金羽迅速回身,用力推门。
木门纹丝不动。
“往前走吧。”三人都往回看,只有燕三郎望着屋外的天光,率先一步跨过门槛。
三人跟着走了出去。
眼前一片林地,树木要稀疏,荒草却长得很高。
大家回头,发现自己从一间废弃的茅草屋中走出。屋外的篱笆烂了,长满爬山虎和野牵牛。
天很蓝,树很绿,他们在郊野。
吴城主和金羽还是头一次见识到汪铭直的手段,左顾右盼,很是新奇。白苓也慨叹一声:“这幻境做得真好。”
“恐怕不是幻境。”接话的不是燕三郎,而是吴城主。他伸手往前一指,“前面有田,田里有人。”
四人往前一看,果然稀疏的林场外头就是大处农田。青泱泱的麦子已经有半人高了,长势喜人,再过不久就要灌浆。
田地尽头,村庄的轮廓隐现。燕三郎还听到鸡犬之声,见到村里人影晃动。
这样的景象,燕三郎刚进桃源境时随处可见。这里的地力肥厚,种出来的庄稼都长势喜人。
不过从同悦客栈的后门出来,一步就走到这里,众人只觉眼前这片悠然的田园风光也诡异起来。
汪铭直为什么引他们到这里来?事先说好的交易,要怎么完成?
“走吧。”老在这里站着,也找不到答案。四人干脆抬腿走出山林,沿着麦田的田埂前进。
白苓忽然伸手一指:“那里有动静。”
田园一派喜悦和气,田边的小路却不是这番景象。
一眼望去,底下是两伙乡民举着铁锹锄头,斗得正欢!
乡民打群架了?
最诡异的是,田间还扔着一口新棺材,棺材盖半开。
前几天下过大雨,田地仍然湿润,棺身都溅满了泥巴。
白苓数了数,底下两边各有五十多人,都是青壮年。莫看手里举着的武器只是农具,抡起来也能让人头破血流,如果打中太阳穴,那也能把人一下打晕过去。
她就看见有个农夫一锄头抡在对手脑壳上,顿时鲜血就下来了。
“怎么回事,这群人中邪了吗?”白苓皱眉,“下手挺狠啊。”
对此燕三郎只有四字评语:“邻里不和。”
“哈?”白苓不懂,“你说他们都是邻居?”
此时一方又来援兵二十多人冲入战场,无论从人数还是气焰,一下子都盖过了对方。田间打架凭的还是个悍字,对手顿感不支,加上有几个壮汉连续被打趴下去,终于是撑不住了。
他们扛起田里的棺材就跑,获胜的一方精神大振,开始努力地追。
无独有偶,方向径直冲着燕三郎而来。
少年不动声色拨开马头,让路给对方。这种莫名其妙的乡斗,他不想掺和。
一群人呼啦啦从他身侧过去了。
不过他们扛着的棺材用料实在、体积庞大,带着这么个东西跑路,注定是跑不快的。后头的追兵很快撵了上来,抡着农具劈头盖脸继续痛揍。
惨叫声、翻滚声,农具砸在人身上的噗哧声,现场乱成了一锅粥。
败方丢盔弃甲,玩命一般往前跑,很快就有个男孩落在后头。
他摔了一跤,又被人踢了两脚,待他从地上爬起来,自己人已经去得远了,他只能看见一群背影。
把他围起来的,是狞笑的敌人。
他趁机从哪个人肋下钻出,大步朝着燕三郎冲来,一边尖叫:“救我,救救我!”
看他年纪,也不过是十二、三岁,已被打得鼻青脸肿,右腿上皮肉外翻、血流如注,想来是被镰刀割伤。
燕三郎和另外两个男人都没有动弹,静观其变。
“喂。”白苓有些看不过眼,“我们要不要救救他?”
燕三郎动也不动:“你来。”
她来就她来,“吓唬这些村夫,有甚难办?”话是如此,白苓看他没有出手的意图,也有些犹豫。
就说这两句话的功夫,敌人就撵上少年,重新把他掀翻在地,棍棒和拳脚齐上,把他打得鼻血带大牙横飞。
这么打下去,要出人命了。
重点是,他就在白苓身前两丈处挨揍啊,她都能看见鲜血溅出来的轨迹!
“够了!”她忍不住了,上前娇叱一声,“住手,都住手!”
众人正打在兴头上,没一个住手。
白苓想了想,从怀里掏出一把铜钱,朝前抛洒出去。
在桃源,一个铜钱就能换三个大白馒头。众乡民见头顶落钱,都是一呆,继而扔下少年去拣钱。
只有两个带头的农夫冲她喝道:“小姑娘,你管什么闲事?”
“他还是个孩子。”白苓指着蜷缩在地的少年,“什么深仇大恨,让你们把他往死里打?”
“他烧过我们田,要不是我们发现得早,那片粮食都没了。”农夫示意她往西边看,那里果然有一大块麦田被烧焦,“他还敢带抬着棺材绕我们的田走,晦气!这小犊子不打死,以后还不知道怎么搞事!”
第941章 赵家村
“你都把他打成这样,也该出气了。”白苓皱眉,又扔出一锭银子给他,“这事儿就算了吧。”
农夫本能地接银子在手,掂了掂,又看看地上的少年,啐了一口沫子:“呸,便宜你了。”
说罢招呼村人离开了。
地上的少年又躺了会儿,才慢慢爬了起来。
“你……还好吧?”白苓可不敢凑近他,这少年一身血、一身泥,很是狼狈。
“还、还好。”男孩有点大舌头,“谢、谢谢!”
兴许是这几人外貌衣著都不同寻常,他畏畏缩缩又问:“你们从、从哪来?”
这问题可问得真好,白苓回身一指来处,“那里。”
哪知男孩目光微亮:“废、废茅屋?”小丘上,只有一座废茅屋,孤零零地。
“对。”白苓提起劲头,“你知道?”
“知道,知道。”少年侧了侧头,“你们要去鹤壁,对吧?”
不等白苓回答,燕三郎就应了一声:“请指路。”
汪铭直送他们到这里来,莫不是要找本地人给他们当向导?
少年点头:“来,走。”
他没有指路,而是直接带路了?
燕三郎扔给他一瓶镇痛的药物:“这是止痛药,吃了能让你好过很多。”他医术了得,看出这少年虽然皮破血流,但是运气当真不错,基本都是皮外伤,没有伤及内腑,骨骼也没挫伤,只要不被感染,养些时日也就好了。
少年倒出一粒丹药嗅了嗅,塞进嘴里。
那药起效很快,也就是短短十余息后,他就站稳了身体,神色也松快多了。
他转身,四人跟了上去。
白苓一边跟随,一边问燕三郎:“你的伤药都是自己炼的?”这家伙年纪不大,也不像是玄门弟子,哪来那么好的药物?
“嗯。那不是什么好药,暂时令他伤口麻木,感觉不出疼痛而已。”燕三郎也不瞒她,“伤还得他自己养。”
少年带伤走在乡间小路上,速度很快。
吴城主观顾四周,喃喃道:“这地方有些眼熟。”
白苓取出水晶瓶看了一眼,里面那两粒细砂一动不动。“这里还是桃源,你能认出方位么?”
“若真是鹤壁。”吴城主道,“我们此刻在潘涂沟外东南位置,距离城内大概是五里。”
“这么近?”白苓乍舌,“鹤壁很有名么?”
“对,我们曾经试想从这里出去。”吴城主缓缓道,“走近了,你就明白了。”
约莫是两刻钟后,几人又走向一大片农田,那里的麦子同样绿油油地惹人怜爱。
燕三郎垂眸,看见地头半埋一块大石,上面刻着一个描红大字:
赵。
白苓也看见这块石头:“赵?什么意思?”
“我们进入了姓赵的地界。”燕三郎倒是一眼看懂了,“这样说来,我们方才走在别人的地盘上,大概就是他们对头。”
前头那支抬棺材的队伍还若隐若现,少年抬腿就跟了上去。
“喂!”白苓唤住他,“我们要找……鹤壁。”
“来,来。”少年往队伍前进的方向指去,“在那里。”
在前头?
众人只得跟了上去。
前方是个村子,有几十屋舍,但村墙夯得又高又厚,墙头捆着乱七八糟的荆藤尖刺,墙前一排矮沟,沟前堆着拒马桩。
白苓没见过拒马桩,不禁多看了两眼。燕三郎倒很熟悉这玩意儿,千岁也奇道:“这些村民防什么呢?”
拒马桩不仅是拦马,挡人也很好用。昔年花神谷的村民与官兵抗衡,就造起了拒马桩来守护关卡。但他们是现造,而燕三郎现在看见的这批拒马桩,桩头上都长出青霉,显然已经摆在这里有好长一段时间。
桃源里也不太平,这些村民也有严阵以待、想要拒之门外的东西么?
队伍归来惊动了所有人,妇人孩子都跑出来,现场很是混乱。
少年却对白苓道:“来。”
他带领四人,走向最后方的木屋。
这里远离鼎沸的前村,不那么吵闹。
屋前有个篱笆围成的小院,几只芦花鸡埋头觅食,有个老人坐在树下打盹,燕三郎都能听见他的鼾声。
“长老。”少年敲门。
老人醒了,揉眼过来开门:“大良,你这么快就回来了?”一抬眼见到少年脸面,不由得吃了一惊,“啊,谁打了你?”
少年赵大良哇地一下就哭出声来:“长老,徐家村要收过路钱,不然不让我爹走棺材!”
这句话,居然说得异常流利。
长老伸长脖子往前村看了看:“方才村里的男人都去帮你出头,没打过?”
赵大良摇了摇头。
“废物,一群废物!”长老骂了一声,才转向吴城主,上下打量,“这几位是谁,看着眼生。”
“过路,救我了。”
倒是言简意赅。长老听懂了,赶紧将四人迎进院子里:“坐,喝水不?”
白苓才说个“不”字,他已经走回屋里,倒水去了。
这些乡人用的东西,就没几样干净的,她根本不想碰!不过长老端着四只杯子出来,弯腰放到他们面前的石桌上。“坐,都坐。”
她望见杯里清水荡漾,喉间忽然泛起一阵干渴。
是了,路上忘记灌水囊了。
白苓咽喉一动,想伸手取杯,裙子忽然被人扯了一下。
她下意识去看燕三郎,见他正襟危坐,面无表情。
可的确就是他扯的。
水不干净吗?白苓收回了手,眼角余光看见吴城主和金羽也没碰水杯。
赵大良正对长老道:“他们从废茅屋出来。”
长老大惊:“当真?”看向吴城主的目光也变得格外专注。
白苓忍不住了:“在你们这儿,那座废茅屋很稀奇么?”
“不稀奇,它天天都在那里。”长老盯着他们喃喃道,“只不过从里面走出人来就稀奇了……你们当真从那里走出来,没有诳我老头子?”
“我们原本在潘涂沟,走出门就到了这里。”燕三郎实话实说,“赵大良要带我们去鹤壁,结果领着我们进村了。”
“他没指错。”长老笑眯眯道,“穿过我们村子再往前走,很快就到鹤壁。”
第942章 桃源的传说
说罢,他向赵大良道,“我来招待客人,你去忙你爹的后事,我很快就来。”
男孩点点头,转身走回前村去了。
燕三郎则对长老道:“麻烦指个方向。”
长老往西南一指:“偌,就在这后边儿。穿过竹林,你们就能认出鹤壁了,沿途都是红路,但要走进去不容易。一会儿我让大召带你们过去。”
吴城主也捺不下好奇心:“你们怎么知道,我们要去鹤壁?”
“从废茅屋走出来的人,都要去鹤壁。”长老道,“据说从前都是这样。”
“以前也有人从废茅屋出来,去往鹤壁?”否则赵家村人为什么会坚定执行,连大良这样的孩子都知道?
“有啊。”长老想了想,“那是很久很久之前,得有数百年了吧。有两人从废茅屋出来,一个活着,一个死了,都很年轻。活下来那人带着一身的伤找到这里,要去鹤壁。本地人给他指路,取悦了天神。其后几十年这儿都是风调雨顺,就算别的地方大旱大灾,也波及不到这里来。”
燕三郎若有所思:“可知那人姓名?”
“那可不知道。”长老笑了,“几百年前的外人,哪能留下名字?”
吴城主点了点头:“去年大旱。”
“是的,去年大旱,我们这里庄稼差点儿没能种出来。”长老叹了口气,“不然徐家村为什么跟我们争水源争出人命?”
谁跟谁争不好说。地旱引发粮荒,抢水就成了世仇之间的导火索。吴城主这样说比较隐晦,白苓没有深想,燕三郎却已经听出他的弦外之音:
既有祖宗先例,这位赵长老也希望今次领众人去鹤壁,能像祖先一样讨天神欢心,以保后面几年的五谷丰登。
对燕三郎等人而言,这是好事。
白苓想了想,伸手一指吴城主:“你们不知道他是谁吧?”
赵长老看了吴城主一眼就笑了:“看着就不似普通人,但我不知。小老儿这辈子就进过一次潘涂沟,还被那里的大疫吓回来了,从此只守这青山绿水过日子。”
所以,他也不认得潘涂沟的城主大人。
他甚至不关心眼前人的身份。
吴陵对此面色淡然,不愠不火。城主又如何,僻壤的乡老不识得他,这再正常不过了。“你们该不会也恰好知道离开桃源的路罢?”
长老悠悠叹了口气,“出不去。”
“我们听说,通道被堵上了。”白苓不解,“桃源里这么多人,不能将它清理挖开,恢复通畅吗?”
“不行啊。”长老摇头,“这可是神明所为,人力不能逆。”
神明?
两人讶然,千岁则挑起了眉。迷藏海国之行,让她对“神明”这两字好生厌恶。
燕三郎也忍不住问了:“这里也有神明?”
“那自然是有的,否则我们如何能找到桃源,从此安居乐业?”
“愿闻其详。”
长老端起杯子,啜了一口润嗓:“据世代相传,我们祖先原本住在首铜山以南,三水交汇,土地虽然肥沃但长年战争不断,财富和人口都被劫掠,又有一年先后遇上天灾和瘟疫。大家都快要活不下去了,于是先民苦苦祈求神明指引一条生路。”
白苓好奇:“神明回应了?”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长老捋了捋粗短的胡子,“神明仁慈,派出使者接引先民进入桃源境,叮嘱我们避世不出即可长得安宁。先民听从,后面果然幸福喜乐。”
“有求必应,这里的神明看来可比迷藏国的好得多。”千岁怪里怪气。
吴城主不语。这些传说,他老早就听说过了。
白苓急不可耐:“那通道是怎么塌的?”
“都说是天灾,其实这里面还有说道。”长老神秘道,“多数人都不知晓,但你们运气好,今日遇到了赵家村。这个秘密,我们村子口耳相传,已经很多很多年了。”
“刚刚迁入桃源,人们都安份守己,辛勤劳作,果然很快就丰衣足食;可是时日一久,尤其是几代人过后,桃源又对外界心生好奇,想要出去走动了。这就差点儿给桃源境带来灭顶之灾!”
“为何?”人的本性是好奇、是不满足,燕三郎很明白。
“桃源人走去外界,也把这里的情况传了出去,引来外界觊觎。先是强盗劫掠,后来又有王国意图染指。桃源人付出了惨重代价,这才打退了来犯者,可是本地的秘密也守不住了。”长老叹了口气,“桃源人只好再次求助于天神。”
白苓也乍舌:“你们的天神也太大方了吧,几次三番出手帮忙。”他们怎么就摊不上这种好事?
“谁说不是呢,赞美天神!”长老顺便赞了一声,才接着道,“所以,天神以无上**力截断了桃源地通往外界的道路,让这里真正变成了世外桃源!”
有进无出,当然桃源境从此也安全了。
问题是,天神为什么好脾气地再三帮忙呢?现在燕三郎已经明白,天上不会掉馅饼。
他想了想:“天神是什么模样?”
“不知道。”长老耸了耸肩,“先民只见过天神使者。他们的样貌和人类相差无几,只是身形特别高大,并且这里——”他指了指自己印堂,“——还多长了一只眼睛,容易辨识。”
苍吾使者。燕三郎微微动容,到了这时,苍吾使者的线索才浮出水面啊。
“这些天神使者,可曾留下什么遗产或者遗迹?”至少在迷藏海国,苍吾使者留下了圣木制作的通行令——虽然非自愿。
“这个倒不曾听说。”
燕三郎默然,好一会儿才问他:“这里既是世外桃源,为何赵大良给父亲抬棺材还会引发争斗?”他看见的汉子,无论是赵家村还是对方阵营的,抡起农具斗殴都没有留手,就像双方有深仇大恨。
白苓也道:“是啊,既是世外桃源,怎会发生这样的不和谐?”她还想说,既是世外桃源,为何人口总数只有十多万,战争和灾害也从来躲不掉?
第943章 人口与战争
长老苦笑一声:“打伤赵大良的,是对面徐家寨的人。他们说赵大良抬着棺材从他们地头过太晦气,会坏了徐家的风水,因此要他拿二两银子出来消赎。大良家孤儿寡母,哪里拿得出来?”
白苓秀眉一抬,鄙夷道:“说得好听,什么消赎,不就是要他留下买路钱?”
“是啊,便是买路钱。只不过拿这当个要钱的借口罢了。”长老挠了挠头,“我还得到前头去,请大伙儿给他凑点钱,否则尸体停在村里也不是那么回事儿。”
白苓深觉不齿:“对面的太龌蹉了。”
“其实两村关系一直不好。”长老轻咳一声:“这么多年来争田地、争水源,早就世代结仇。十年前徐家村的田地遇涝,打不上来粮食,就找我们求援。村长当然不肯给啊,结果他们居然趁夜进我们村子抢粮。那个晚上,赵大良的父亲还打死过一个徐家人。”
白苓愕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冤冤相报,可不是流于口头的一句空话。
燕三郎若有所思:“这样看来,村门外的拒马桩是用来挡住徐家村的?”
“嗯,有时还有其他流民,也一起防着。”长老说到这里,深深叹了口气,“先民初到桃源之时,兄恭弟睦、邻里和气,也不知怎么现在就成了这样。唉,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
该知道的,燕三郎都知道了,该不知道的,他们现在还是不知道。
这时赵大召也过来了,四人站起来准备前往鹤壁。长老指着这带路人道:“这是我孙子,给你们当向导。他知道接下去的路怎么走。”
赵大召年纪和燕三郎相仿佛,有点腼腆,尤其不敢跟白苓四目相对。这漂亮姑娘每次看向他,他都会脸红。
刚要迈步,燕三郎忽然又回头问长老:“对了,你可听说过‘弥留’?”
“那是什么?”长老愕然,“老朽愚钝,不曾听闻。”
“好。”燕三郎说着,和其他三人跟着赵大召走出了村子。
前方一片竹林,密得人都插不进脚,只有林中一条小径可供穿行。
白苓骑着马走在小路上,但觉两侧青竹茂茂、凉风习习,风景如诗如画,不由得嗟叹一声:“这么美的地方,那些村人却老要打架,真是大皱风景。”
燕三郎淡淡道:“不打架,没饭吃。”她想着观景,住在这里的山民想着的却是填饱肚皮。
“没饭吃?”白苓瞪大了眼,“这里水土好又没战乱,人只要勤快点,怎么会没饭吃?”
“没那么简单。”
“是没那么简单。”吴城主接口,“燕小哥看出什么来了?”金羽就走在他身边,不言不语。
他脸色不太好。
“别吃进肚里。”少年对白猫交代一声,才转而道,“桃源虽好,但这儿是个死地。周围群山环绕,耕地毕竟有限。但人么,人却在一天天增多。”
他顿了一顿,又总结道:“一块面饼就那么大,分饼的人多了,每人能分到的就少。”
这道理也是浅显易懂。先民刚到桃源境,这里大片土地等待开发,岂不就是人间天堂?可是随着人类在这里繁衍生息,数量越来越大,可桃源的面积毕竟有限。它承载的人数越多,人均能分到的资源就越少。
资源短缺,难免就引起矛盾;若再加上分配不均,那引发的就是战争了。
吴城主轻轻鼓掌,目光奇异:“说得好,宛如亲见。”
他这些年在桃源里颇有感悟,那说到底是时间之力;这少年才进来几天,就能洞彻若此?
所以赵家村和徐家村争夺的,本质上是活下来并且活得好的权力。白苓想了想:“那不能合作吗,大家都有饭吃,虽然吃得少一点。”
“合作?”少年微微一笑,“想合作就得谈诚信。白小姐也是大户出身,你平时最信任的人是谁?”
他没表情的时候居多,这一下笑起来出乎意料地好看。白苓一呆,然后才仔细回想:“父亲、李叔,还有瓶儿……”她脸色一黯,“可惜瓶儿已经去了。”
“你最信任的,还是亲人。”燕三郎给她总结,“通常情况下,血缘相近者最亲。所以你看到的就是眼下这副景象了。”
对山民来说,以血缘为纽带、以家族为单位,自己才有力量,也才有本钱吃饱穿暖。
白小姐听得长长叹一口气:“这些人挺可怜的,身陷囹圄却脱身不得。”
燕三郎却不感慨:“他们会有办法。”
白苓奇道:“什么办法?”
燕三郎耸了耸肩:“战争。”除了瘟疫和战争,他想不到第三个能让人口大规模减少的途径。
白苓惊讶:“没别的办法么?”
“那就不关我们的事。”这是桃源人的麻烦,他不会费脑去想。生命总能自己找到出路,又何须他来操心?
一路上保持沉默的金羽突然指了指路边:“红路从这里开始。”
路边散落零星石块,颜色褚红中带点褐,像凝固的血液。
越往前走,红色的石块和沙砾就越多。
又行出十余丈,前面已经没有路了,只有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红色石块。
燕三郎随手从地上抓起红岩看了看:“塌方留下的产物。”
很明显,这是一次猛烈坍塌造成山体破裂,滑落下来的岩砾对地面形成冲击,导致红石所过之处寸草不生。
这个细节,也照应赵长老对四人说过的桃源闭合传说。
白苓仰头,望着前方喃喃道:“这就是鹤壁?”
正前方一堵峭壁,几乎平滑如刀削,就那么拔地而起,直插天际。四人举头眺望,都看不到山尖。
或许,就在云深不知处吧?
长老说,“鹤壁”就是昔年的通道所在,两人走到这里,自然明白为何没人可以逃出桃源境了。
传说仙鹤都飞不过这座高山,人想攀越过去,更不可能。
吴城主也在仰头观望,好一会儿才道:“我们来过这里。当初想找出去的路。”